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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情缘——大漠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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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1-6 14:33: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第一章·往事

  日子轻快一如沙漠中的夜风,瞬间已是千里,不过是一次受伤后的休息,草原上的草儿已经枯萎了三次,胡杨林的叶子黄了三次。三年多时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随着狼群,从漠北流浪到漠南,又从漠南回到漠北。打闹嬉戏中,我似乎从未离开过狼群,与阿爹在一起的六年似乎已湮没在黄沙下,可惜……只是似乎。

   沉沉黑夜,万籁俱静。篝火旁,我和狼兄一坐一卧,他已酣睡,我却无半丝睡意。白日我再次看到匈奴军队,三年中的第一次,措手不及间隆隆马蹄声惊醒了尘封多年的过去。

  九年前,西域。

  一个人躺在沙漠中,我盯着他的眼睛,他也盯着我。有蜥蜴从他脸上爬过,他一动不动。我好奇地用爪子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他依旧没有动,但微不可见地扯了下嘴角,好像在笑。

  我从太阳正中研究到太阳西落,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躺着不动,他快要渴死了。

  直到现在我依旧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把自己很费力很费力捉住的小悬羊给了他,为什么莫名其妙地给自己找了个阿爹!难道只因为他的眼睛里有一些我似乎熟悉、又不熟悉的感觉?饮过鲜血的他,恢复体力的他,做了据说人类常做的事情——恩将仇报。他用绳子套住了我,把我带离了狼群生活的戈壁荒漠,带进了人群居住的帐篷。

  他喝了小悬羊的鲜血,可是他却不准我再饮鲜血、吃生肉。他强迫我学他直立行走,强迫我学他说话,还非要我叫他“阿爹”,为此我没少和他打架,他却一无畏惧。每一次的打架都是我落荒而逃,他又把我捉回去。

  折磨、苦难、煎熬,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对我,他为什么非要我做人?做狼不好吗?他对我说,我本就是人,不是狼,所以只能做人。当我开始学写字时,我想明白了几分自己的身世:我是一个被人抛弃或者遗失的孩子,狼群收养了我,把我变成了小狼,可他又要把我变回人。

  “不梳了!”我大叫着扔掉梳子,四处寻东西出气。折腾得我胳膊都酸了,居然还没有编好一条辫子,本来兴冲冲地想在湖边看自己梳好辫子的美丽样子,却不料越梳越乱,现在只有一肚子气。

  天高云淡,风和日丽,只有一只半大不小的牛在湖边饮水。我鼓着腮帮子看了会儿黑牛,偷偷跑到它身后,照它屁股上飞起一脚,想把它赶进湖中。牛“哞”地叫了一声,身子纹丝不动,我不甘心地又跳起给了它一脚,它尾巴一甩,扭身瞪着我。我忽然明白事情有点不妙,找错出气对象了。应该欺软不欺硬,这头牛是块石头,我才是那个鸡蛋。

  我决定先发制牛,弓着腰猛然发出了一声狼啸,希望能凭借狼的威势把它吓跑。往常我如此做时,听到的马儿羊儿莫不腿软奔逃,可它居然是“哞”地一声长叫,把角对准了我。在它喷着热气、刨蹄子的刹那,我一个回身,“嗷嗷”惨叫着开始奔跑。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骂固执蠢笨的人时会用“牛脾气”了。

  狼和牛究竟谁跑得快?我边“啊啊”叫着,边琢磨着这个问题。等我屁股堪堪从牛角上滑过时,我摸着发疼的屁股,再没有空胡思乱想,专心地为保命而跑。

  左面,急转弯,右面,再急转弯,左面……

  “牛大哥,我错了,你别追我了,我再不敢踢你,我以后只欺负羊。”我已经累得快要扑倒在地上,这只牛却蹄音不变,“得得”地想要我的命。

  “臭牛,我警告你,别看现在就我一只狼,我可是有很多同伴的,等我找到同伴,我们会吃了你的。”蹄音不变,威胁没有奏效,我只能哭丧着脸继续跑。

  我大喘着气,断断续续地道:“你伤……了我,我……我……我阿爹会把你煮着吃了的,别再追……追……我了。”

  话刚说完,似乎真起了作用,远处并肩而行的两个人,有一个是阿爹。我大叫着奔过去,阿爹大概第一次看我对他如此热情,隔着老远就大张双手扑向他怀中。他脑子一热,竟然不辨原因,只赶着走了几步半屈着身子抱我,等他留意到我身后的牛时,急着想闪避却有些迟了。他身旁的男子箭步拦在了阿爹身前,面对牛而站。

  我大瞪着双眼,看着牛直直冲向他,眼看着牛角就要触碰到他,电光火石间,他双手同出,握住了牛的两只角,黑牛愤怒地用力向前,蹄子踏得地上草碎尘飞,他却纹丝不动。我看得目瞪口呆,脑子里唯一冒出的话是:如果他是狼,肯定是我们的狼王。

  阿爹抱着我避开几步,笑赞道:“常闻人赞王爷是匈奴中的第一勇士,果然名不虚传。”那个少年侧头笑道:“一点蛮力而已,所能降服的不过是一头小蛮牛,哪里能和先生的学识比?”

  阿爹看我挣扎着要下地,放了我下去:“我所懂的不过是书上的死道理,王爷早已经从世事中领会。”

  我走到少年身旁,照着牛腿就是一脚:“让你追我!还追不追?追不追?踢你两脚,竟然敢追得我差点跑死。”

  本来已经被少年驯服了几分的牛忽然蛮劲又起,摇头摆尾地挣扎着。阿爹一把拽回我,对男子抱歉地说:“这是小女,性格有些刁蛮,给王爷添麻烦了。”又扭头对我道,“快些给王爷行礼问安。”

  我立着未动,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彼时的我还不懂如何去欣赏人的美丑,可那样的英俊却是一眼就可以体会到的。我痴看了他半晌,叫道:“你长得真好看,你是匈奴人中最好看的男人吗?不过於单也很好看,不知道等他长得和你一样高时,有没有你好看。”

  他轻咳两声,欲笑未笑地看了阿爹一眼,扭转头专心驯服小牛。阿爹面色尴尬地捂住我嘴巴:“王爷见谅,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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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33:56 | 显示全部楼层
黑牛戾气渐消,他谨慎地松开手放黑牛离去,转身看见阿爹一手捂着我嘴,一手反扭着我的两只胳膊,而我正对阿爹又踢又踹。

  他颇为同情地看着阿爹道:“这可比驯服一条蛮牛要费心血。”

  把我和蛮牛比?我百忙之中还是抽空瞪了他一眼。他微怔一下,摇头笑起来,对阿爹道:“太傅既然有事缠身,本王就先行一步。”

  他一走,阿爹把我夹在胳膊下,强行带回帐篷中。我看到过草原上的牧民用鞭子抽打不听话的儿女,阿爹是否也会如此?正准备着和阿爹大打一架时,阿爹却只是拿了梳子出来,命我坐好。

  “披头散发!左谷蠡王爷不一定是匈奴中长得最好看的男人,但你一定是草原上最丑的女人。”

  我立即安静下来,一把拽过铜镜,仔细打量着自己:“比前一日我们看到的那个牙齿全掉光的老婆婆还丑吗?”

  “嗯。”

  “比那个胖得路也快走不动的大妈还丑吗?”

  “嗯。”

  我噘嘴看着镜中的自己,头发蓬蓬,间中几根青草,鼻尖和脸颊上还染着几点黑泥,说多狼狈有多狼狈,唯独一双眼睛,仿若秋水寒星,光华闪动。

  

   阿爹替我把脸擦干净,细心地把草拣去,用梳子一点点把乱发理顺。“我们编两根辫子,我先编一根,你自己学着编另一根,等编好了辫子,你肯定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姑娘。”阿爹一面替我编辫子,一面笑说。

   篝火中的枯枝爆开,飞起几点火星,惊醒了我的回忆,身旁的狼兄慵懒地撑了一个懒腰后又趴回地上。我拍拍狼兄的背,思绪又滑回过去。

  那年我七岁或者八岁,刚到阿爹身边一年。那日我第一次自己编好辫子,也第一次见到伊稚斜:阿爹的好友、太子於单的小王叔、军臣单于的幼弟、匈奴的左谷蠡王。因为他经常来找阿爹,我们熟稔起来,他只要出去打猎都会带上我。

  “玉谨,如果还不能背出《国策》,头发即使全揪光,今晚也不许你参加晚宴。”讨厌的阿爹低着头写字,头未抬地说。

  我想起伊稚斜曾说过我的头发像刚剪过羊毛的羊,恹恹地放弃了揪头发,盯着面前的竹简,开始啃手指:“为什么你不教於单呢?於单才是你的学生,或者你可以让伊稚斜去背,他肯定乐意,他最喜欢读汉人的书,我只喜欢随伊稚斜去打猎。”话刚说完就看见阿爹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我不服气地说:“於单没有让我叫他太子,伊稚斜也说我可以不用叫他王爷。他们既然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我为什么不可以?”

  阿爹似乎轻叹了口气,走到我面前,蹲下道:“因为这是人世间的规矩,他们可以直接叫你,但是你必须对他们用敬称。在狼群中,没有经验的小狼是否也会对成年狼尊敬?不说身份,就是只提年龄,估计於单太子比你大四五岁,左谷蠡王爷比你大了七八岁,你应该尊敬他们。”

  我想了会儿,觉得阿爹说得有些许道理,点点头:“那好吧!下次我会叫於单太子,也会叫伊稚斜左谷蠡王爷,不过今天晚上我要吃烤羊肉,要参加晚宴,我不要背《国策》,於单才是你的学生,你让他去背。”

  阿爹把我的手从嘴里拽出来,拿了帕子替我擦手:“都是快十岁的人,怎么还长不大?左谷蠡王爷在你这个年龄都上过战场了。”

  我昂着头,得意地哼了一声:“我们追兔子时,他可比不过我。”忽地想起我和伊稚斜的约定,忙后悔地掩住嘴,闷着声音说:“我答应过王爷不告诉别人,否则他以后就不带我出去玩了,你千万别让他知道。”

  阿爹含笑问:“《国策》?”

  我懊恼地大力擂打着桌子,瞪着阿爹道:“小人,你就是书中的小人,我现在就背。”

  单于派人来叫阿爹,虽然他临出门前一再叮嘱我好好背书,可是我知道,他更知道,他所说的话注定全是耳旁刮过的风,阿爹无奈地看了我一会儿,摇头离去。他刚一出门,我立即快乐地跳出屋子,找乐子去!

  僻静的山坡上,伊稚斜静静躺在草丛中,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旁,刚欲吓他一跳,没想到他猛然起身捉住了我,反倒吓我一跳。我哈哈笑着,搂住了他的脖子:“伊……王爷,你怎么在这里?我听说你要娶王妃了,今儿晚上的晚宴就是特意为你举行的。”

  伊稚斜搂着我坐到他腿上:“又被你阿爹训话了?和他说了几百遍我们匈奴人不在乎这些,他却总是谨慎多礼。是要娶王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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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34:0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看了看他的脸色:“你不开心吗?王妃不好看吗?听於单说是大将军的独女,好多人都想娶她呢!如果不是於单年龄小,单于肯定想让她嫁给於单。”

  他笑道:“傻丫头,好看不是一切。我没有不开心,只是也没什么值得特别开心。”

  我笑说:“阿爹说夫和妻是要相对一辈子的人,相对一辈子就是天天要看,那怎么能不好看呢?等我找夫君时,我要找一个最好看的人。嗯……”我打量着他棱角分明的脸,犹豫着说:“至少不能比你差。”

  伊稚斜大笑着刮了我的脸两下:“你多大?这么急着想扔掉你阿爹?”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闷闷地问:“是不是你和於单都知道自己多大?”他轻点下头,我叹了口气说:“可是我不知道呢!阿爹也不知道我究竟多大,只说我现在大概九岁或者十岁,以后别人问我多大时,我都回答不出。”

  他笑握住我的手:“这是天下最好的事情,你居然会不高兴?你想想,别人问我们年龄时我们都只能老老实实说,我们都只有一个选择,可你却可以自己选,难道不好吗?”

  我眼睛亮起来,兴奋地说:“是呀!是呀!我可以自己决定几岁呢!那我应该是九岁还是十岁呢?我要十岁,可以让目达朵叫我姐姐。”

  他笑着拍了我脑袋一下,看向远方,我拽了拽他的胳膊:“我们去捉兔子吧!”他却没有如往日一般爽快地答应我,眺望着东方,默默出神。我伸着脖子使劲地也看向远处,只有牛羊,还有偶尔滑过天际的鹰,没什么和往常不一样:“你在看什么?”

  伊稚斜不答反问:“往东南走有什么?”

  我皱着眉头想了会儿:“会遇到牛羊,然后有山,有草原,还有沙漠戈壁,再继续走就能回到汉朝,阿爹的故乡,听说那里非常美。”

  伊稚斜眼中闪过一丝惊疑:“是你阿爹给你讲的吗?”

  我点点头。他嘴角微翘,笑意有些冷:“我们的草原湖泊山川也很美。”我赞同地点头,大声道:“我们的鄢支山最美,我们的祁连山最富饶。”

  伊稚斜笑道:“说得好。一直往东南方走就是汉朝,汉朝没什么大不了,可是现在汉朝的皇帝很是不一般。”

  “他比你长得好看?”我好奇地看向东方。

  “可恨晚生了许多年,竟只能看着他向西一点点逼近,汉朝的疆域逐渐扩大。一个卫青已经让我们很头疼,如果将来再出几个大将,以现在汉朝皇帝的脾性和胃口,我们只怕迟早要为我们的鄢支山和祁连山而战,到时我们就不能坐在这里看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了。可恨部族中人被汉朝的繁华富足和汉朝皇帝的厚待吸引,亡族之祸就在眼前,却还一心都是亲汉。”他双眼盯着前方,似淡漠似痛心地缓缓而说。

  我看看东面,再看看他,下意识地又把手伸到了嘴里,一面啃手指,一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轻轻摸过我的眼睛,手指在我唇上印了一下,摇头笑起来:“希望再过几年,你能听懂我的话,也仍旧愿意坐在我身旁听我说话。”

  他拽出我的手,用自己的袖子把我的手擦干净,拖我站起:“我要回去了,今日的晚宴是为我举行,总要打扮一下,虽是做样子,可是这个样子不做,不高兴的人会不少。你呢?”

  我环顾了四周一圈,有些无聊地说:“我去找於单,下午有骑射比赛,我去看热闹,只是希望别撞上阿爹。”

  气氛轻松愉悦的晚宴却因为我陷入死寂,我双手捧着装着羊头的托盘,跪在伊稚斜面前,困惑地看看强笑着的单于,看看脸带无奈的阿爹,再看看气鼓鼓的於单,最后望向了伊稚斜,他眉头微锁了一瞬,慢慢展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中却似乎带着暖意,让我在众人各色眼光下发颤的手慢慢平复下来。

  

  伊稚斜起身向军臣单于行礼:“我们的王,玉谨没有看过单于雄鹰般的身姿,竟然见了大雁当苍鹰,臣弟想今日所有在场人心中的英雄肯定是於单太子,太子下午百射百中,马上功夫更是不一般,日后定是草原上的又一只头狼。”他俯身从我手中取过托盘时,竟然快速地朝我笑眨了下眼睛,转身走到於单桌前,屈了一条腿跪在於单面前,低下头,将羊头双手奉上。

   众人轰然笑着鼓掌欢呼,纷纷夸赞於单大有单于年轻时的风范,各自上前给於单敬酒。於单站在跪在地上的伊稚斜面前,取过奴役奉上的银刀,在托盘中割下羊头顶上的一块肉,丢进了嘴中,从头至尾,伊稚斜一直身姿谦卑、纹丝不动地跪着。

  单于嘴角终于露出了满意的一丝笑,举着酒杯上前扶伊稚斜起身,伊稚斜笑着与单于共饮了一杯酒。

  我大概是场中唯一没有笑的人,难受地靠在阿爹身旁看着眼前我似懂非懂的一幕,如果不是我的鲁莽冲动,伊稚斜不用在这么多人面前弯下他的膝盖,低下他的头,跪年龄比他小、辈分比他低、个子没他高的於单。

  阿爹笑拍了拍我的脸颊,小声道:“乖丫头,别哭丧着脸,笑一笑。有懊恼的功夫,不如审视一下所犯的错误,杜绝以后再犯。用心琢磨一下你做错了什么,再琢磨一下王爷为何要这么做,背着《国策》的权谋术,却还做出这样的举动,看来我真是教女失败,我也要审视一下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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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34:2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会骑马,不能去远处玩,能不理会阿爹的约束愿意带我出去玩的两个人,一个因为自己闯了祸,不敢去见他,一个却生了我的气,不来见我。

  看到於单在湖边饮马,我鼻子里哼了一声,自顾到湖另一边玩水。於单瞪了我半晌,我只装作没看见。他说“你不会游水,别离湖那么近,小心掉进去。”

  我往前又走了两三步,小心地试探着水深,看能不能继续走。於单揪着我的衣领子,把我拽离了湖边,我怒道:“你自己不会游水,胆子小,我可不怕。”

  於单气笑道:“明明该我生气,你倒是脾气大得不得了。”想起当日的事情,我心里也确有几分不好意思。於单选我去敬献羊头,我没有奉给单于,却奉给伊稚斜。结果既开罪了单于,又给自己心中的英雄惹了麻烦。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於单笑拉起我的手道:“如果不生气了,我们找个地方玩去。”

  我抿着唇笑点点头,两人手拉着手飞跑起来。

  我十岁时因为伊稚斜第一次认真思索阿爹每日叫我背诵的文章,也第一次审视单于、伊稚斜和於单,开始约略明白他们虽然是最亲的亲人,可是他们也很有可能成为汉人书中描写的骨肉相残的敌人。

  伊稚斜的王妃梳好头后,侧头笑问伊稚斜:“王爷,这个发髻是跟阏氏新学,我梳得可好?”

  正在看书的伊稚斜抬头没有表情地看着王妃的发髻,王妃脸上的笑容渐褪,正忐忑不安间,伊稚斜随手折了一朵摆在案头的花,起身走到王妃身旁,把花簪在她的发侧,手搭在王妃肩头,含笑道:“如此才不辜负你的娇颜。”王妃脸颊晕红,抬头笑瞅了伊稚斜一眼,身子软软地靠在了伊稚斜身上。

  我皱着眉头吁了口气,转身就走,身后传来娇斥声:“谁在外面偷看?” 伊稚斜扬声道:“玉谨,进来。”

  我在帐篷外站了一会儿,扯扯自己的脸颊,逼自己挤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后才走进帐篷,向王妃行礼问安。伊稚斜眼中掠过一丝惊诧,随即只是浅笑着看我和王妃一问一答。

  王妃笑问:“王爷怎么知道是玉谨在外面呢?”

  “就她在各个帐篷间自出自入惯了,士兵见了她也不多管,除了她还有谁能悄无声息地在外偷看?” 伊稚斜走到案前坐下,又拿起了竹册。

  王妃站起道:“玉谨,陪我去见阏氏吧!她会很多汉朝玩艺儿,我们学着玩去,给你梳个漂亮的发髻,好不好?”

  我笑摇摇头:“那些发髻要手很巧、心很聪明的人才能学会,我太笨了,学不会,我只喜欢追兔子。”

  王妃笑起来,弯身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好一张乖嘴,怎么先前都听人说你脾气刁蛮呢?我却是越看越喜。你既不去,我只好自己去了,不过王爷今日恐怕也没时间陪你骑马打猎呢!”

  王妃向伊稚斜微欠了下身子,掀帘而去。我这才举起衣袖用力擦王妃刚才亲过的地方,伊稚斜看着我,用手遥遥地点点我,摇头而笑。我轻叹口气,转身要走,伊稚斜起身道:“等等我。”我扭头看向他,他快走了几步,牵起我的手:“出去走走的时间还有。”

  他拖着我沿着山坡直向高处行去:“好长一段日子没见你,去见你阿爹时也不见你踪影,你和於单和好了?”我刚点了下头,又立即摇摇头。

  “你们又吵架了?你要肯把刚才那假模假式的功夫花上一点儿对於单,肯定能把於单哄得开开心心。” 伊稚斜打趣地说。

  自从大婚后,你对王妃的宠爱整个草原都知道,我因为不想让你为难,所以刻意讨好王妃,可你又是为何?难道真如於单所说,你对王妃百般疼爱只因为王妃的阿爹重兵在握?或因为你只想让她高兴,所以是否是你喜欢的发髻根本不重要?我郁郁地看着前方,没什么精神地说:“你也假模假式,明明不喜欢王妃梳汉人发髻,却说喜欢。”

  伊稚斜一掀袍子坐在了地上,拖我坐在他身边。他瞅了我一会儿,轻叹口气:“玉谨,你开始长大了。”

  我抱着膝盖,也叹了口气:“那天晚上你心里难受吗?都是我的错,我已经听阿爹的话仔细反省了。”

  伊稚斜望着远处浅浅而笑,没说难受,也没说不难受。我定定盯着他的侧脸,想看出他现在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这次又是为什么和於单吵?”他随口问。

  我嘟着嘴,皱着眉头,半晌都没有说话。他惊疑地回头,笑问道:“什么时候这么扭捏了?”

  我咬了咬嘴唇:“於单说你是因为阿爹才肯带我出去玩,是真的吗?”

  伊稚斜低头笑起来,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焦急地等着答案,他却只是笑了又笑。我怒瞪着他,他轻声咳嗽一下,敛了笑意,凝视着我的眼睛好一会儿,突然俯在我耳边低声道:“因为你的眼睛。”他凝视着我时,极其专注,仿似一些被他藏在心里的东西慢慢渗出,汇聚到眼中,浓得化不开,我却看不懂。

  我的眼睛?我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凝神想了会儿,还是一点都不明白,不过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却已落下,咧着嘴呵呵笑起来,只要不是因为阿爹就好,我只想别人因为我而对我好。

  我心中一酸,脸俯在膝盖上轻轻叹了口气。傻玉谨,为什么要到事后才明白伊稚斜既然当日能哄着王妃开心,怎么就不可以哄你这个小丫头呢?於单的话也许全部都对,只是我没有听进去,而阿爹也误信了伊稚斜。原来看似冲动的於单才是我们中间最清醒的人,於单,於单……月儿即将坠落,篝火渐弱,发着耀眼的红光,却没什么热度,像於单带我去掏鸟窝那天的夕阳。

  

   《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修书》……我惊恐地想:难道我要一辈子背下去?阿爹究竟有多少册书要我背?我干吗要整天背这些国家怎么争斗、臣子怎么玩弄权谋?

   “玉谨。”於单在帐篷外向我招手。我把竹册往地上一砸,蹿出了帐篷:“我们去哪里玩?”问完后,才想起我又忘了向他行礼,匆匆敷衍着补了个礼。

  於单敲了我脑袋一下:“我们没有汉人那么多礼节,别跟着先生学成个傻女人。”我回打了他一拳:“你的娘亲可是汉人,她也是傻女人吗?”

  於单牵着我手,边跑边道:“她既然嫁给了父王,早就是匈奴人了。”

  於单拉我上了马,两人共用一骥:“先生怎么还不肯让你学骑马?”

  “头两年我老是逃跑,怎么可能让我学骑马?你还帮阿爹追过我呢!现在大概觉得我不会也无所谓,有那时间不如多看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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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34:31 | 显示全部楼层
  於单笑说:“父王说明年我可以娶妻,问我右贤王的女儿可好,我想和父王说让你做我王妃。”

  我摇头道:“不做,等我再长高点,功夫再好一些时,我要去游览天下,到各处玩,况且单于和我阿爹都肯定不会答应你娶我,你是太子,将来要做单于,右贤王的女儿才和你般配。”

  於单勒住马,半抱着我下马:“父王那里我可以求情。你嫁给我,就是匈奴将来的阏氏,想到哪里玩都可以,没有人会管你,也不会有人敢逼迫你背书。”

  我笑着反问:“可是你娘亲没有到处玩呀!我看她很少笑,似乎不怎么快乐。汉人的书上早写了,就是贵为国君,依旧不能为所欲为。”

  於单不屑地说:“那是他们蠢,我可不会受制于人。”

  我摇头笑道:“左谷蠡王爷笨吗?可他也和我说过,人生在世总免不了一个忍字,夸赞汉人讲的话有道理呢!”

  於单气瞪了我一眼,低着头快步而行:“伊稚斜,伊稚斜,哼!”

  我朝着他背影做了个鬼脸,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后:“他是你的小王叔,你即使是太子,也不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被我阿爹听见该说你了。”

  於单没好气地问:“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都夸赞他?左谷蠡王英勇善战,左谷蠡王诚挚豪爽,左谷蠡王聪明好学……”

  我拍着手掌,哈哈笑道:“有人的眼睛要变红了。”

  於单冷笑了几声道:“我眼红什么?迟早他要一见我就跪拜。”

  我心中猛然一颤,忙握住他的手道:“别生气,我可没说他比你好,他虽然有他的好,可你自然也有你的好,现在一点儿不比他差,将来肯定会比他好。”

  於单转怒为笑:“不提他了,我带你是来看鸟玩,可不是讲什么王爷。”

  两人弯着身子在灌木丛中潜伏而行,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静静行了一段路,听到侧面有细微的响动,我们交换了个眼神,悄悄掩了上去,所见却让我和於单一动不敢动。

  於单的娘亲和我的阿爹并肩而坐,两人都是面色苍白,於单的母亲眼泪纷纷而落,忽地她靠在阿爹肩头,压着声音哭起来。

  我正纳闷谁欺负了她,为什么不去找单于哭诉?於单握着我的手一抖,拖着我就要离开,阿爹闻声跳起,喝问道:“谁?”我害怕地想赶紧跑,於单此时却奇怪地不肯走,拽着我走出树丛,脸色铁青地静静立在阿爹和阏氏面前。

  阿爹眼中几分痛苦地看着於单和我,阏氏却是神色平静,冷淡地看了一会儿儿子,居然从我们身旁扬长而过,再未回头。

  我看看阿爹,再看看於单,起初莫名的害怕早已不见,此时只剩不耐烦,跺着脚道:“你们看什么看?又不是斗蛐蛐,你盯着我,我盯着你,於单,你想知道什么就问,阿爹,你想解释什么就说。”

  阿爹张了张嘴,刚想说话,於单忽然甩开我的手,一溜烟地人已经跑没影。阿爹深吸口气,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牵起我向外行去:“让你好好背书,怎么又跑出来?”

  我挽着他的胳膊,身子半吊在他的身上,只用一只脚一跳一跳地走着:“背书背得不耐烦,太子正好找我来玩,我就来了。刚才为什么阏氏要靠在你身上哭?太子为什么那么生气?”

  阿爹苦笑起来:“这些男女之事,现在讲了你也听不懂。”

  “你不讲,我更不可能懂,你不是老说我不通人情吗?现在正是你现身教我的机会呀!”

  阿爹揉了揉我的头发,拉着我走到湖边坐下,目光投注在湖面上,但眼睛内却是一片空无苍凉:“我和阏氏少年时就已经相识,那时她还不是什么公主,只是普通官宦人家的女儿,我也不是现在的我,而是一个一心想着建功立业的少年,我和她……我和她……”

  我小声替他说道:“‘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你和她互相赠送了芍药。”

  阿爹拍了下我的背说:“《诗经》还是读懂了,我们虽互相赠送的不是芍药,但意思却是一样。”

  “那她怎么如今做了单于的妻子?为什么不做你的妻子?不是送了芍药就该‘共效于飞’吗?”

  阿爹轻声笑起来:“为什么?该从大处说,还是从小处说?”他虽然在笑,可我却听得有些害怕,往他身边靠了靠,头埋在他膝盖上。

  “从国家民族大义来说,因为当年的汉朝打不过匈奴,为了百姓安宁、少死人,皇家就要和匈奴和亲,却又舍不得自己的女儿,所以从普通臣子的女儿中选容貌秀丽、才德出众者封为公主,嫁给匈奴。从我们自己说,我胆小怯懦,不敢抗旨带着她流亡天涯,她也不能弃父母于不顾,所以她只能做了单于的妻子。若单于待她好,即使匈奴野蛮落后,不知礼仪,那也罢了,可单于却是一个不懂赏花的人。她哭只是因为对自己命运的无奈。太子生气是想多了,也是因为他毕竟是匈奴人,很多事情无法体谅,无法明白他母亲的痛苦。”阿爹轻叹一声,“如果我们再晚生几年,赶上当今皇上亲政,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觉得这话似乎听着耳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两年前,伊稚斜定亲那天,他在山坡上感叹自己没有早生几年,不能和汉朝的皇上一争长短,只能看着汉朝西扩。一个汉朝的皇帝居然让阿爹和伊稚斜一个想晚生,一个想早生。

  阿爹看我凝神思索,问道:“听懂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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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34:3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半一半,你讲的皇帝单于大汉匈奴的事情我听懂了,可我还是不懂於单为什么那么生气,回头我再慢慢琢磨,我会劝於单不要生气。阿爹,你让我背那些书册,是不是不想让我只做花?”

   “嗯,没有找人教你纺线织布裁衣刺绣,也没有教给你煮饭洒扫,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所有这些东西,她都会,但她却在受欺负,朝堂上我可以尽力帮於单争取利益,后宫之事我却有心无力。”

  我摇了摇阿爹的胳膊,仰头看着他道:“我不做娇柔的花,我做高大的树,不会让人欺负。”

  阿爹揉了揉我的头发:“你的性子的确不像,可正因为你这个性子,我才更要你心思机敏、体察人心、能断善谋,否则只是一味好强,受不了他人的气,却又保护不了自己,那可真是不如把你丢回狼群中。”

  我低声嘟囔道:“谁又想做人了?”

  阿爹笑道:“又在腹诽我,你现在已经是人,再也回不到过去,就安心努力地做人吧!”

  我默默想了会儿,忽然一喜:“等於单做了单于,阏氏是不是可以嫁给你?”

  阿爹凝视着湖面,缓缓摇了摇头:“等於单做了单于,我就带你回中原,你既是我的女儿,自然不能在匈奴处长待,我只教你写汉字读汉书,不肯让你学匈奴的文字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她会做太后,於单是个孝顺的孩子,她会过得很好。”

  我纳闷地问:“为什么不娶阏氏?你不想娶她吗?匈奴可没有汉人那么多规矩,匈奴的阏氏可以再嫁的呀!”

  “一时的错过,就是一生的错过,人生中很多事情都没有回头的机会。”阿爹近乎自言自语地说着。我摇摇他的胳膊:“为什么不可以回头?”

  “等我们回到中原,你长大时再来问我。”阿爹牵着我站起,“回吧!今天要做的功课一点儿都不许差,否则休想吃饭。”

  之后没有到一年,军臣单于意外去世……

  我突然站起,深吸几口气,凝视着东方初升的太阳。原来我还是不能坦然回忆之后的一切,还是会被刺痛。

  过去已如地上燃烧殆尽的篝火,只剩乌黑的灰烬,可若想立即把灰烬扫去,又会一不小心就烫到手,不过总有冷却的那天。

  阿爹最后叮嘱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玉谨,阿爹对不起你,以为可以一直看着你嫁人生子,可是如今……如今阿爹不能陪你回中原,你自己回去。这次你是兔子,他人是狼,你要逃,拼命地逃,逃回中原你就安全了。你一定要活着,答应阿爹,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努力活着,快快乐乐地活着,阿爹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过得好……”

  太阳快活地跃上大地,我迎着明丽的阳光轻声道:“阿爹,我会过得很好、很快乐,你也要和阏氏快快乐乐的。於单,你也是。”

  阿爹总是不愿意我做狼,总是心心念念想让我回汉朝,其实我不用逃到中原也很安全,在西域大地,没有人能捉住如今的我,即使伊稚斜——匈奴帝国现今的单于。

  第二章·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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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兄迎着朝阳站起,一身银毛在阳光下闪烁着千万点微光。他昂着头,引颈而啸,长长的啸声回荡在天地间。我也伴随着狼兄呼啸起来,一面笑着高举起双手,仿似拥抱朝阳,拥抱新的一天。

   林间的鸟儿扑落落地腾起,惊叫着直冲向蓝天。薄雾轻寒中,晨曦伴着落叶在林间欢舞,彩云随着鸟儿在天空飞翔。我哈哈笑着踢了狼兄一脚:“看谁先到月牙泉边。”啸声未落,人已直冲出去。

  三年的时间,狼兄已长得和我齐腰高。我称呼他狼兄并不是因为他比我大,狼兄只是我随口起的敬称。实际上我重回狼群时,他还不到一岁,是个刚能独自捕猎的小狼,可他现在已是我们的狼王。虽然在背狼处,我经常对他连踢带踹,其实我还是很尊敬他。

  狼兄似乎感觉到我在想什么,对着水面不满地哼哼了几声,俯下头继续饮水。狼兄一直认为自己英俊天下第一、武功举世无双,雄狼一见就臣服,雌狼一见即倾倒,奈何碰上我这只不买他账的“狼”,只能感叹既生他,何生我?

  为了容易辨别,我也曾尝试给其他各位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狼起名字,分别是狼一、狼二、狼三……依此类推,直到无限。我刚到时,只须命名到 “狼九十九”,如今随着我和狼兄远交近攻的纵横之术,我脑中已经完全混乱,只记得最后一次命名是“狼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那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情。在我发现我看见一只狼要想半天他的名字时,我无奈放弃了我的命名尝试。

  当年秦朝靠着“远交近攻”的纵横之术,最终“一匡天下,九合诸侯”,我估计我和狼兄“一匡狼天”的霸业,只是迟早的问题,我毕竟还是一个人,鼻子远比不上狼兄,记忆狼貌对我还真有些困难。

  阿爹如果知道我竟然把他教给我的权谋之术首先应用到狼群中,不知道会笑还是会愁?如果当年我能早点懂事,早点明白这些,能够帮阿爹一臂之力,是否一切会不一样?

  “敦煌四月好风光,月牙泉边好梳妆……”懒懒卧于一旁的狼兄,冷冷横了我一眼,打了个响亮的喷鼻后又不屑地闭上了眼睛,正如我不认为他英武不凡,狼兄也从不认为我长得有些微好看,和毛皮水滑油光的母狼比起来,我只怕丑得难以入狼目。

  我气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一面编着辫子,一面继续唱歌:“月牙泉水清又清,丢个石头试水深,有心打狼怕狼爪,徘徊心不定啊咿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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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34:47 | 显示全部楼层
  临水自照,波光映倩影。三年时间,从阿爹口中的小姑娘变成了窈窕少女,虽然不能夸自己是淑女,但我知道自己是美丽的。我朝着水面的影子做了个鬼脸,满意地点点头,打个呼声,示意狼兄可以回去了。狼兄展了个懒腰,起身在前慢跑而行。

  我们立在鸣沙山高处,看着远处蜿蜒而行的一个小商队,看他们的样子应该准备扎营休息。想着快要用完的盐以及已经破烂的裙子,我蹲下身子,用无比谄媚的笑容看向狼兄,狼兄却不领受我的谄媚,一副见到怪物被吓到的表情,猛退了几步,皱着整张脸,带着几分不耐烦瞪着我。

  我向他低低呜叫几声,请他先回去,我打算去偷商队。他无奈地看了我一会儿,估量着我绝对没的商量,最后示意陪我一块儿去。我扑上前搂着他的脖子笑起来,他闭着眼睛,状似勉为其难地忍受着我,身子却紧紧挨着我。

  自从离开阿爹,再没有人会张开双臂抱我入怀,可是幸运的我有狼兄,虽然他不可能抱我,不过我抱他是一样的。

  我们两个偷偷摸摸地潜伏着接近商队的扎营地。这是个非常小的商队,估计也就十个人。我心里微感诧异,以前从没有见过这么小的队伍,他们是买卖什么的呢?我只顾着自个儿琢磨,狼兄等得有些不耐烦,从背后轻轻咬了下我的屁股,我又羞又怒,回头猛拧了下他的耳朵。

  他看我真生气了,歪着脑袋,大眼睛忽闪忽闪,一脸不解。我无奈地叹口气,堂堂狼王陪我在这里偷鸡摸狗,我就小女子不记大狼过,放他一次。我恶狠狠地警告他不许再碰我的屁股,否则不再为他烤肉吃,说完转头又继续观察商队。

  一个黑衣大汉手脚麻利地抬出一个轮椅放在地上,另一个紫衣大汉躬身掀起马车帘子,一袭白映入眼中。

  那白并非如雪一般亮,而是柔和亲切舒服熨贴的,仿佛把秋夜的月色捣碎浸染而成,白中泛着些微黄。少年的面容渐渐清晰,眉目清朗如静川明波,身姿俊雅若芝兰玉树。他只是静静坐着,我已觉得仿佛感觉朗月出天山,春风过漠北。

  紫衣汉子伸手欲扶坐在马车内的少年下车,少年淡然一笑,温和地推开他的手,自己双手撑着缓缓从马车上一点点移下。我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老天总会嫉妒人世间的完美吗?

  从马车边缘移坐到轮椅上时,轮椅在沙中滑动了一点,白衣少年险些摔倒在沙地里,幸亏及时拽住了马车椽子才又稳住。紫衣大汉几次欲伸手帮他,都被黑衣汉子看了几眼后,又缩回了手。

  平常人从马车下地不过一个跳跃而已,这个少年却足足费了半盏茶的功夫。但他自始至终嘴边含着丝浅笑,本来狼狈的动作,他做来却赏心悦目,即使慌乱中,也透着一股从容不迫。

  少年举头看了会儿四周连绵起伏的鸣沙山后,又缓缓把目光投向那一弯静卧在沙山包围中的月牙泉。泉水映着湛蓝的天空,碧光滢滢。他眼中流露着几分赞叹,千百年来,黄沙滚滚却不能吞噬这弯形如月牙的泉水。

  蓝天、黄沙、碧水,无风无声,我平常看惯的冷清景色,却因他一袭白衣,平添了几分温和,原来山水也有寂寞。

  我只顾盯着他看,竟然忘了我来的目的。猛然醒觉自己为何在此,一瞬间有些犹豫,偷是不偷?又立即想有什么理由让我不偷?有这么一个少年的存在势必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如此大好机会怎么能错过?

  黑衣大汉和紫衣大汉如两个铁塔,立在少年身后,一动不动。其余几个男子都在匆匆忙碌,扎帐篷,堆火做饭。我确定无人会注意到我们时,示意狼兄就在这里等我。我慢慢向他们的骆驼爬去。先摸清楚他们到底卖什么,看有无我需要的东西,盐巴恐怕要等到他们做饭时才能知道放在哪里,否则很难找。

  沙漠戈壁中的往来商旅大都依靠骆驼载运货物长途跋涉。骆驼性情温顺,我早已摸清它们的性子,从无失手。而我在狼群中练出的潜行手段,人也很难发现我,可我大意下居然忘了那匹牵着马车的马。它被解开了缰绳,在一边悠闲地吃着干草。我刚接近骆驼,这匹看似一直没有注意我的臭马居然引颈高嘶。没有想到马也会玩兵法,居然懂得诱敌深入,一举擒之。

  紫衣大汉和黑衣大汉迅速挡在白衣少年身前,其余汉子向我包围而来。我瞪了眼那匹臭马,明显感觉它眼里满是笑意,但也顾不上和它算账了,逃跑要紧。匆匆向外奔去,狼兄无声无息地猛然蹿出,替我扑开两个汉子,挡开了追截。

  我和狼兄正要飞奔离去。一个温和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在身后响起:“姑娘如果确定跑得过我手中七箭连发的弩弓,不妨一试。”

  我脚步一滞,停了下来。狼兄迅速回身向我低叫,它不懂我们面临的困境。我无奈地皱皱眉头,让他先走,转身挡在他身前。

  白衣少年手里握着一个小巧的精铁制作的弩弓。他看我转身,放下了正对着我的弩弓,打量着我。一旁的紫衣汉子指了指每一匹骆驼后臀上打的一个狼头烙印,嘲笑道:“你是瞎了眼,还是吃了熊心?居然敢打我们的主意?就是沙漠中的沙盗见了我们也有多远避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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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34:53 | 显示全部楼层
  狼兄因为我不肯随他走,已经变得极其暴躁,却仍然不肯独自离去,一个纵跃,跳到我的身前,凶残地盯着对面的人群,随时准备着一击必杀。

  对面的紫衣汉子打量了一眼狼兄,惊叫道:“那是狼,不是狼狗!”所有人闻言,面色立变,紧张地看向四周。沙漠里的狼都是群体出现,一只并不可怕,但如果是无数只狼,甚至能让小的军队灭亡。可今天他们白担心了,因为我的大意,附近只有我和狼兄,召唤其他狼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白衣少年对着狼兄举起了手中的弩弓,但眼睛却是盯着我。我忙闪身挡到狼兄身前:“请不要……伤害他,是我……我想偷你们……的东西,不是他。”

  自从回到狼群,我除了偶尔偷听一下商旅的谈话,已经三年多没有和人类说过话。虽然经常对着狼兄自言自语,可不知道因为紧张还是什么,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白衣少年温和地问:“就这一只狼吗?”我心中暗恨,如果有其他的,我还能让你们对我问三问四?脑子里快速合计着,说真话?说假话?几经权衡,觉得这个少年不好骗,而且女人的直觉告诉我,其实他早已经猜测到真相,如今的问话只是用来安抚他身边的汉子们。

  “只有……这一只。”我的话音刚落,众人的神色都放松下来,又都好奇诧异地看着狼兄和我,想不通为何我可以和狼共处。

  白衣少年一面收起弩弓,一面说:“管好你的狼。”我点点头,回身却对狼兄说,我说攻击时再攻击。又问少年:“你们要砍掉我的哪只手?”我曾经听到商人谈论企图偷东西的人被捉住后,经常会被砍掉手以示惩戒。

  紫衣汉子问:“你想偷什么?”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破烂的裙子,想着白衣少年精致的衣服,嗫嚅道:“我想……我想……一条裙子。”紫衣汉子吃惊地瞪大眼睛,不相信地质问:“就这个?”我道:“还有盐。”紫衣汉子冷声说:“我们有几百种方法让你说真话,你最好……”

  白衣少年打断了他的话:“去把那套鄯善海子送的衣裙拿来,再把我们的盐留够今日用的量,剩下的都给她。”紫衣汉子面色微变,张嘴说:“九爷……”少年看了他一眼,他立即低头闭上了嘴巴。不大会儿功夫一个汉子捧着一套浅蓝色的衣裙给我,我傻傻地接过,又拿着一小罐盐,怔怔看着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浅笑着说:“我们一行人都是男子,没有女子的衣裙,只有这一套,是经过楼兰时,一个朋友赠送与我的,希望你能喜欢。”我摸着手中羊脂般软滑的裙子,这应该是最名贵的丝绸,觉得这份礼物未免太昂贵,有心拒绝,最终却禁不住诱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他微一颔首:“你可以走了。”我愣了一下,向他行了个礼,招呼狼兄离去。

  一声马嘶从身后传来,我回身气瞪了一眼那匹马,但拿人的手软,如今碍于它的主人,肯定不能和它计较。狼兄却不管什么人情面子,猛然一个转身,全身毛发尽张,仰天长长地呼啸起来,啸声未尽,几匹骆驼已全部软倒在沙地里,那匹马儿虽没有倒下,可也四腿直哆嗦。

  我不禁放声大笑,不给你个狼威,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沙漠里的大王?统御几万头狼的狼王,岂是你惹得起的?许是被我肆无忌惮的爽朗笑声惊住,白衣少年神情微怔,定定看着我,我被他看得脸上一红,忙收住了笑声,他也立即移开眼光,赞叹地看向狼兄:“这匹马虽不是汗血宝马,可也是万中选一的良驹,据说可独力斗虎豹,看来全是虚言。”

  我歉然地道:“虚言倒是未必,寻常的虎豹是不能和我的狼兄相比的。”说完赶紧催狼兄走,我看他对那匹万中选一的良驹很有胃口的样子,再不走不知道要出什么乱子。

  走远了,回头看他们,黄沙碧水旁的那袭白衣似乎也成了沙漠中一道难忘的风景。我不知他是否能看见我,却仍旧用力地向他挥了挥手后才隐入沙山间。

  篝火旁只有我和狼兄,别的狼都因为畏惧火而远远躲着。狼兄最初也怕火,后来我教着他慢慢适应了火,其它狼却没有这个勇气。我强迫狼一、狼二他们在篝火旁卧下,不但从没有成功过,反倒我摧残狼儿的恶行在狼群中广为流传,我成为狼妈妈吓唬晚上不肯睡觉的小狼的不二法宝,一提起要把他们交给我,再刁钻淘气的小狼也立即畏惧地乖乖趴下。

  我摊开整条裙子,仔细看着。不知道是用什么植物上的色,才有这梦幻般的蓝。手工极其精致,衣袖边都密密绣着朵朵流云。一条坠着小珍珠的流苏腰带,系上它行走,珍珠流苏肯定衬托得腰身摇曳生姿。楼兰女子终年都必须用纱巾覆脸,所以还有一条同色薄纱遮面丝巾,边角处一圈滚圆的大珍珠。当戴上丝巾遮住脸时,那一圈珍珠正好固定在头发上,浑然天成的发箍。如果在家中不需要遮脸时,放开的丝巾垂在头后,衬托着乌发,与头顶的珍珠发箍相衬,又是一个别致的头饰。

  我侧头看着狼兄,问道:“这衣裙是不是太贵重了?你说那个九爷为什么会给陌生人这么贵重的东西?这么多年我竟然还是改不了一见美丽东西就无法拒绝的毛病……”狼兄早已经习惯于我的喋喋不休,继续安然地闭着眼睛睡觉,无视我的存在。

  我揪了下他的耳朵,他却一动不动,我只好收起自己的啰嗦,靠在他身边慢慢沉入睡乡。

  又到满月的日子。我一直困惑于狼对月亮的感情,他们每到这个时候总是分外激动,有的狼甚至能对着月亮吼叫整个晚上。所以,现在这片大漠中,一片鬼哭狼嚎。胆小点的旅人今夜恐怕要整夜失眠了。

  黑蓝天幕,月华如水,倾泻而下,落在无边无际、连绵起伏的大漠上,柔和地泛着银白的光。我穿着我最贵重的裙子,与狼兄漫步在沙漠中。

  蓝色的裙裾随着我的步伐飘飘荡荡,起起伏伏。用珍珠发箍束于脑后的万千青丝与纱巾同在风中飞扬。我脱去鞋子,赤脚踏在仍有余温的细沙上,温暖从足心一直传到心里。极目能到天的无穷尽头,一瞬间,我感觉这个天地仿佛都属于我,我可以自由翱翔在其间。我忍不住仰头看着月亮长啸起来,狼兄立即与我啸声应和,茫茫夜色中无数只狼也长啸呼应。

  我想我有点明白狼在今夜的特异了,月亮属于我们,沙漠属于我们,孤独骄傲悲伤寂落俱在那一声声对月的长啸中。

  我和狼兄登上一个已经风化得千疮百孔的土墩高处。他昂然立着,俯瞰着整个沙漠。他是这片土地的王者,他正在审阅着属于他的一切。我虽有满腹的感慨,却不愿打扰他此时的心情,遂静静立在他的身后,仰头欣赏起月亮。

  狼兄低叫了一声,我忙举目向远处望去,但我目力不如他,耳力不如他,看不到、听不到他所说的异常,除了狼啸声传递着的信息,于我而言那仍然是一片美丽安静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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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35:01 | 显示全部楼层
   过了好大一阵儿,我渐渐能听出藏在夜色中的声响,越来越近,好似上千匹马在奔腾。狼兄嘲笑说没有我判断的那么多。再过了一会儿,我渐渐能看得分明,果如他所言,夜色下大概十几个人的商旅队伍在前面疾驰,后面一两百人在追逐,看上去不是军队,应该是沙盗。

   漫天黄沙,马蹄隆隆,月色也黯淡了许多。狼兄对远处的人群显然很厌烦,因为他们破坏了这个属于狼的夜晚。但他不愿争斗,他摇晃下脑袋,趴了下来。狼群有狼群的生存规则,规则之一就是不到食物缺乏的极端,或者为了自保,狼是尽量避免攻击人,不是惧怕,只是一种避免麻烦的生存方式。

  我穿好鞋子,戴上面纱,坐了下来,看着远处结局早已经注定的厮杀。据说被沙盗盯上是不死不休,何况力量如此悬殊的争斗。前方的商旅队伍中已经有两个人被砍落下马,紧跟而至的马蹄践踏过他们的尸身,继续呼啸向前。

  突然一匹马的马腿被沙盗们飞旋而出的刀砍断,鲜血飞溅中,马儿摇晃着向前俯冲着跪倒在地上,马背上的人被摔落在地,眼看着他就要被后面的马蹄践踏而死,前方的一个人猛然勒马一个回旋,把落马的人从地上拉起,继续向前急冲,但马速已经明显慢了下来。被拎起的那个人挣扎着欲跳下马,而救了他的人似乎对他很不耐烦,挥手就砍向他的后脖子,他立即晕厥,软软地趴在了马上。

  我的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氤氲血色,鼻端似乎能闻到丝丝腥甜。三年前的漫天马蹄声再次得得回响在耳边。我忍不住站起来,眼睛空茫地看着下方……

  於单和我骑着整个匈奴部族最好的马,逃了两日两夜,却仍旧没有逃到汉朝,仍旧没有避开追兵。於单的护卫一个个死去,最后只剩下我俩。我害怕我们也会很快掉下马,不知道那些马蹄子踏在身上痛不痛。伊稚斜,你真的要杀阿爹和我们吗?如果你杀了阿爹,我会恨你的!

  “玉谨,我要用刀刺马股一下,马会跑得很快。等我们甩开追兵一段,我就放你下马,你自己逃。你小时候不是在这片荒漠中做过狼吗?这次你重新再做狼,一定要避开身后的猎人。”

  “你呢?阿爹说要我们一起逃到中原。”

  “我有马呢,肯定跑得比你快!等我到了中原,我就来接你。”於单笑容依旧灿烂,我望着他的笑容,却忽地害怕起来,摇头再摇头。

  於单强把我丢下马,我在沙漠中跑着追他,带着哭音高喊:“不要丢下我,我们一起逃。”於单回身哀求道:“玉谨,就听我一次话好不好?就听一次,我一定会来接你的,赶紧跑!”

  我呆呆看了他一瞬,深吸口气,用力点了下头,转身疯跑起来,身后於单策马与我反方向而行。回头间,只见苍茫夜色下,两人隔得越来越远,他回身看向我,笑着挥了挥手,最终我们各自消失在大漠中。

  我只记得马儿跑得快,可忘了已经跑了两日两夜的马,马股上又不停流血的马,再快又能坚持多久?还有那血腥气,引着不知道我已经单独跑掉的追兵追他。

  ……

  沙盗好像对这个游戏的兴趣越来越大,竟然没有再直接砍杀任何一个人,只是慢慢从两边冲出,开始包围商队。

  眼见包围圈在慢慢合拢,我猛然拿定了主意,这次我非要扭转上天已定的命运。看了眼狼兄,对着前方发出一声狼啸。狼兄抖了抖身子,缓缓立起,微昂着脖子,啸声由小到大,召唤着他的子民。

  刹那间茫茫旷野里狼啸声纷纷而起,一只只狼出现在或高或低的沙丘上、残壁上,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夜色中,一双双闪烁着绿光的眼睛仿佛点燃了通向地狱大门的引路灯。

  不知道沙盗们属于哪个民族,大吼着我听不懂的话,立即放弃了追击商旅,开始急速地向一起团聚,一百多人一圈圈围成了一个队伍寻找着可以逃生的路口,可四周全是狼,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另一个地方少。群狼遥遥盯着他们,他们也不敢贸然攻击狼群。生活在沙漠里的沙盗又被称为狼盗,他们应该很了解一场不死不休的追逐是多么可怕。

  那个商旅队伍也迅速靠拢,虽然弱小,但他们都有着极其坚强的求生意志。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旁边是沙漠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沙盗,外围是上万只的狼,一般的商旅在面对这样的情形时还能队伍如此整齐?

  狼群的啸声已停,沙盗们也没有再大吼大叫,静谧的夜色中透着几丝滑稽,真正人生无常!沙盗这么快就从捕猎者的角色成为了被猎者。我估计他们该想用火了,可惜附近没有树木,即使他们随身携带着火把,那点萤火之光也冲不出狼群。

  沙盗逐渐点起了火把,我拍了拍狼兄:“估计他们已经没有兴趣再追杀别人,让狼群散开一条道路放他们走。”狼兄威风摆够,刚才因他们而忍着的不高兴也已消散,没什么异议地呼啸着,命狼群散开一条路。

  起先在混乱中一直没有人注意隐藏在高处的我们,这会儿狼兄的呼啸声忽然在安静中响起,所有人立即闻声望向我们。狼兄大摇大摆地更向前走了几步,立在断壁前,高傲地俯看向底下的人群,根根耸立如针的银发在月光下散发着一层银光,气势非凡。

  我气踢了他一脚,又开始炫了。唉!今夜不知道又有多少只母狼要一颗芳心破碎在这里。

  此时狼群已经让开一条道路,沙盗呆呆愣愣,居然全无动静,一会儿仰看向我们,一会儿又盯着那条没有狼群的道路,不知道是在研判我和狼兄,还是在研判那条路是否安全。

  我不耐烦起来,也不管他们是否能听懂汉语,大叫道:“已经给了你们生路,你们还不走?”沙盗们沉默了一瞬,猛然挥舞着马刀大叫起来,跳下马,向我们开始跪拜。我愣了一下,又迅即释然,沙盗们虽然怕狼,可也崇拜狼的力量、残忍和坚韧,他们自称为狼盗,也许狼就是他们的精神图腾。他们叩拜完后,又迅速跳上马,沿着没有狼的道路远遁而去。

  待滚滚烟尘消散,我长啸着让下面的狼群都该干吗就干吗去,夜色还未过半,你们悲伤的继续悲伤,高兴的仍旧高兴,谈情说爱的也请继续,全当我没有打扰过你们。狼群对我可不像对狼兄那么客气,齐齐嘘了我一声,又朝我龇牙咧嘴了一下,方各自散去。听在人类耳里,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我看了眼底下的商旅,没什么心思与他们说话,招呼狼兄离去。我们刚跳跃下土墩,没有行走多远,身后马蹄急急,“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我回身微点了下头,只是快跑,想甩脱他们。

  “姑娘,请等等!我们被沙盗追赶得已经迷失了方向,还请姑娘再指点我们一条路。”

  他们如此说,我只能请狼兄先停下。他们的马离着狼兄老远,就抵着腿嘶鸣着,死活不肯再多走一步,我让狼兄留在原地,收敛一下身上的霸气,也敛去自己身上狼的气息,向他们行去,他们立即纷纷下马。大概因为我穿着的这条衣裙是楼兰服饰,他们为了表示对我的尊敬,向我行了一个楼兰的见面礼,又用楼兰语向我问好。我摘下面纱:“我虽然穿着楼兰服装,可不是楼兰人,他们的话我也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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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35:1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男子问道:“你是大汉人?”我踌躇了一下,我是吗?阿爹说过他的女儿自然是汉人,那么我应该是大汉人了,遂点点头。

   一个声音在众人后面响起:“我们是从长安过来购买香料的商队,不知姑娘是从哪里来?” 循声望去,我认出他就是刚才那个救人的人。

  没有想到只是一个年纪十六七的少年,身姿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似骄阳,剑眉下一双璀璨如寒星的双眸正充满探究地盯着我,脸上带着一抹似乎什么都不在乎的笑。我避开他刀锋般锐利的目光,低头看向地面。

  他感觉到了我的不悦,却仍旧毫不在意地盯着我。他身旁的一个中年男子忙上前几步,陪笑道:“大恩难言谢,姑娘衣饰华贵,气宇超脱,本不敢用俗物亵渎,但我们正好有一副珍珠耳坠,堪堪可配姑娘的衣裙,望姑娘笑纳。”一面说着,中年人已经双手捧着一个小锦盒,送到我面前。

  我摇摇头:“我要这个没用,你们若有女子的衣裙倒是可以给我一套。”几个男人面面相觑。

  我道:“没有就算了,你们想去哪里?”中年男子道:“我们想去敦煌城,从那里返回长安。”我微一沉吟道:“从此处到鸣沙山月牙泉要四天的路程,我只能领你们到那里。”

  众人闻言都脸显忧色,只有那个少年依旧嘴角含着抹满不在乎的笑。中年男子问道:“从月牙泉进敦煌城的路我们认得。但有近路吗?我们的骆驼被沙盗追击时已经劫去,大部分的食物和水也丢了,如果不快点,我怕我们仅余的水支撑不到月牙泉。”我道:“我说的天数是我的速度,你们有马,应该能快一到两天。”他们闻言,神色立即缓和许多。

  他们决定先休息吃东西,恢复一下被沙盗追击一日一夜后的体力再上路。征询我的意见时,我道:“我整天都在沙漠中游荡,没什么事情,随便你们安排。”心中却暗惊,这么几个人居然能被沙盗追击一日一夜,如果不是沙盗占了地势之力,他们之间还真难说谁输谁赢。

  我吩咐狼兄先行离去,但求他派几只狼偷偷跟着我。狼兄对我与人类牵扯不清微有困惑,却只是舔了下我的手,小步跑着优雅地离开。

  商队拿出了食物和水席地而坐,我离开他们一段距离,抱膝坐在沙丘上。人虽多,却一直保持着一种尴尬的沉默,我判定他们并非普通的商队,但和我没什么关系,所以懒得刺探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而他们对我也颇多忌讳,不知道是因为我与狼在一起,还是因为我身份的可疑,一个穿着华贵楼兰服饰,出没在西域的女子自称是汉人,却说不出来自何方。

  那个先前要送我珍珠耳坠的中年人,笑着走到我身前,递给我一个面饼,散发着喷香的孜然味,我不禁咽了口口水,不好意思地接过:“谢谢大叔。”

  中年人笑道:“该谢谢的是我们,叫我陈叔就可以。”一面指着各人向我介绍道:“这是王伯,这是土柱子,这是……”他把所有人都向我介绍了一遍,最后才看向坐在众人身前,一言不发的少年,微微踌躇着没有立即说话。我纳闷地看向少年,他嘴角露了一丝笑意道:“叫我小霍。”

  我看大家都笑眯眯地看着我,侧头想了下说:“我叫玉……我叫金玉,你们可以叫我阿玉。”除了上次在月牙泉边偶遇那个九爷,我已经三年多没有和人群打过交道。在名字脱口而出的刹那,我突然决定给自己起一个新名字,从今后没有玉谨,只有谨玉,金玉。

  休息后,商队准备上路,他们让两个身形较小的人合骑一匹马,匀了一匹马给我。我道:“我不会骑马。” 十几个人闻言都沉默地看着我,小霍想了想,无所谓地说:“你和我同骑一匹马吧!”他话出口,众人都紧张地盯着我。

  我微微犹豫了下,点了点头。众人脸上的凝重之色方散去,彼此高兴地对视,随即又记起我,有些歉然地看着我。西域虽然民风开放,可陌生男女共用一骥依旧罕见。小霍却神色坦然,只是笑着向我行了一礼:“多谢阿玉姑娘!”

  小霍上马后,伸手拉我上马。我握住他的手,心中暗想,这是一双常年握缰绳和兵刃的手,粗糙的茧子,透着一股刚硬强悍,而且从他的茧结位置判断,他应该练习过很多年的箭术。我坐在他身后,两人身体都挺得笔直,马一动不动,别人偷眼看着我们,却不好相催,只在前面打马慢行。

  他道:“我们这样可不成,我一策马,你非跌下去不可。”他的声音虽然轻快,可他的背脊却出卖了他,透着一点紧张。我暗笑起来,心里的尴尬全化作了嘲弄,原来你并非如你表现的那样事事镇定。我稍微往前挪了挪,伸手抓住他腰身两侧的衣服道:“可以了。”

  他立即纵马直奔,众人都跟着快跑起来。跑了一会儿,他忽地低声道:“你要再想个法子,我衣服再这么被你扯下去,我要赤膊进敦煌城了。”

  其实我早就发觉他的衣服被我抓得直往下滑,但却想看看他怎么办,只是暗中做好万一被甩下马的准备。我压着笑意道:“为什么要我想?你干吗不想?”

  他低声笑道:“办法我自然是有的,不过说出来,倒好似我欺负你,所以看你可有更好的方法!”

  我道:“我没什么好主意,你倒说说你的法子,可行自然照办,不可行那你就赤膊吧!”

  他一言未发,却突然回手一扯我胳膊,把我的手放在了他的腰上。我对马性不熟,不敢剧烈挣扎,被他一带整个身子往前一扑恰贴在他背上。此时一只胳膊被他带着,还搂着他腰,随着马儿的颠簸,肢体相蹭,两人的姿势说多暧昧有多暧昧。

  我的耳朵烧起来,有些羞,更是怒,扶着他腰,坐直了身子:“你们长安人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他满不在乎地道:“总比让你摔下马好些。”我欲反驳他,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冷哼了一声,只得沉默地坐着,心里却气难消。手上忍不住加了把力气,狠狠掐着他腰,他却恍若未觉,只是专心策马,我鼓着腮帮子想,这人倒是挺能忍疼。时间长了,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慢慢松了劲。

  再次与人共用一骥马,我的心思有些恍惚,昨日又一夜未睡,时间一长,竟然仿若小时候一般,下意识地抱着小霍的腰,趴在小霍的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蓦然惊醒时,刹那从脸颊直烧到脖子,立即直起身子,想放开他。小霍似猜到我的心思,一把稳住我的手:“小心掉下去。”我强压着羞赧,装作若无其事地松松扶着他腰的手,心中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纵马快驰了一整日后,方下马休息。小霍看我低着头一直不说话,坐到我身边低声笑道:“我看你是个很警觉的人,怎么对我这么相信?你不怕我把你拉去卖了?”

  我的脸又烫起来,瞪了他一眼,起身走开,重新找了块地方坐下。说来也奇怪,虽然明知道他的身份有问题,可偏偏不觉得他会害我,总觉得以这个人的高傲,他绝对不屑于用阴险手段。

  他拿着食物又坐到了我身旁,默默递给我几块分好的面饼,我瞥了他一眼,沉默地接过饼子,不知何时,他眼中原有的几分警惕都已消失,此时只有笑意。

  大概是思乡情切,商队中的人讲起了长安城,细致地描绘着长安的盛世繁华,那里的街道是多么宽大整洁,那里的屋宇是多么巧夺天工,那里的集市是多么热闹有趣,那里有最有才华的才子、最妩媚动人的歌舞伎、最英勇的将军、最高贵的仕女、最香醇的酒、最好吃的食物,世上最好的东西都可以在那里寻到,那里似乎有你想要的一切。

  我呆呆听着,心情奇怪复杂,那里的一切对我而言,熟悉又陌生。如果一切照阿爹所想,也许我现在是和阿爹在长安城,而不是独自流浪在沙漠戈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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