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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鬼脸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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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15: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1节:第五章 寄生花(4)


唐多儿的笑意顿时凝结在嘴角。

  “俞清婉!”

  有人在叫她,这里,除了仇于新,还会有谁知道这个名字?靠在仇于新胸前,昏睡之间,俞清婉努力转过头去,对上了一名女子震惊过度的眉眼。

  仔细辨认之下,确信自己并不认识她。疑惑之际,女子的下一句话,带给她无以复加的震撼——

  “师兄,难道俞清婉她,根本就没有死吗?”

  一阵心悸,扯痛无边,腥味涌上喉头,张嘴,一口鲜血喷洒,迷瘴了视线,不得所见。

  ……

  她望向镜中之人,眉目如画,粉面含羞;凤冠霞帔,锦衣流苏,娇态撩人。收不住女儿家心思,梳理如瀑的黑发,芳心怦然。目光流转,不经意,瞥到角落的身影,搁下玉梳,转过身去,见了一张心神不宁的面孔。

  姐妹情深,她一定,是在不舍她的出嫁吧?

  “不妨事的。就算我与表兄成了亲,我们住在舅舅家,你还是我最亲近之人,来往走动,也没什么不便之处。”

  新嫁的前一夜,她们躲开下人,悄悄出游,寻了僻静之处。她原本以为是要说些姐妹之间的知己话,没想到,到头来的结果,完全出乎预料之外——

  “你说过我是你最亲近之人。”

  “没错。”她笑,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幸福中,“除了父母,如是,就只有你了,我的一切,你都可以分享。”“那你一定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什么?”她愣了一下,耳边忽然低下去的语调令她不舒服起来,回过头去,还没有回神,一记闷响,她怔住,温热的液体流过眼角,迷糊了视线,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满手鲜血,触目惊心。

  她完全懵住,火辣辣的疼痛在颜面泛滥开来,她才迟疑地抬眼望过去,对上一张狰狞的扭曲面容。

  “有些东西,不能让你抢走,所以只能选择让你消失。不要怪我,你说过的,我可以分享你的一切……”

  清楚地看见,一把铁锤,紧紧握在一只纤细的手中,高高举起,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地狠狠地砸向她。

  躲不开,也许是震惊之下忘记了躲开,被鲜血模糊的双眼已经看不清,却能感觉到痛彻心扉的疼,听得见自己皮开肉绽骨裂的声音……

  悠悠转醒,不曾想到自己仍在人世,遇见了一个改变自己际遇的男人,花了半年的时间,费尽心思慢慢修补她残缺不全的容貌,给了她一张不可能再让旁人认出原本身份的脸,还留她在身边,甚至,给了她最亲密的地位与他相伴……

  “从今以后,你就叫俞清婉吧。”

  ……

  好冷哦……

  头忽然向下一点,坐在床边的唐多儿蓦然惊醒,睡意朦胧地揉了揉眼睛,见半床被子掉落在地,俯下身子,胡乱拾起,正准备统统往床上一放,不巧目光平视过去,正巧看见一双睁得老大的眼睛。

  “哇!”夜半时分,微弱烛火之下,足以吓倒一帮人,所以千万不要怪她失态。

  “又怎么了?”问话声从外间传来,随后,仇于新端着烛台走了进来,显然对她夜半三更还冒出杂音的做法颇为不齿。

  “师兄,她醒了。”唐多儿看了看他,又指指仰躺在床上的俞清婉。

  听她如此说,仇于新快步走上前来,立在床头,居高临下,果然见俞清婉呆滞地望着上方,连眼珠也没有转动,面无表情,安静得可怕。

  “清婉?”他将烛台递给唐多儿,手伸进被子,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没有回应。

  “她真的,醒了么?”唐多儿忍不住问。

  仇于新的手,从枕下伸过去,半扶起俞清婉,连着棉被,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同拥入自己的怀中,低低地开口:“清婉,你好好看看,是我呀,别怕,没有人能伤害你的,我在你身边,一直都在……”

  这句话,似乎有了效用。俞清婉挣扎着抬起头,眼珠子动了动,望向仇于新。

  见她终于有了动作,仇于新松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想要搭她的脉,不想,她却缩回手,不让他触摸。

  “清婉——”他诧异,正要问她何事,却见她扭过头去,努力挣脱出他的怀抱,说了一句他意料之外的话——

  “我不想见你。”

  “为什么?”仇于新望着她背对自己的身影,沉声问道。

  俞清婉咬唇:“我说,我不想见你。”

  仇于新不接受,他扳过她微微颤动的肩头,逼她与自己对视。

  俞清婉看着他,神情有些木然。

  “我问你为什么?”仇于新的声音提高了些,隐约含着许久不曾发作的怒气。

  唐多儿偷觑了仇于新额头上那几条蠢蠢欲动的暴露青筋,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我累了,想一个人安静地休息。”俞清婉的嘴角扯动了下,明明想要笑,做出来的样子,却比哭还要难看。望着他冷凝的脸,心一下又一下地抽搐,被子下掩藏的手,早就揪紧了胸襟,却制止不了那股锥心的疼痛。

第22节:第六章 忍泪吟(1)

“好了,师兄,别强人所难嘛。”眼见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剑拔弩张,唐多儿忙打哈哈,怕一个不小心,仇于新会失手劈了跟他作对的俞清婉。瞥到俞清婉的唇被咬出了伤口,她忙掏出帕子,为她抹去血渍,瞅了一眼面色不怎么好的仇于新,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从俞清婉的肩上“搬”下来,“不如,你跟我先到外面去,等俞姑娘休息好了,有什么话再说,也不迟嘛。”

  仇于新阴沉着脸,什么也没说,站起来,转身便走了出去。

  唐多儿见状,也慢腾腾地跟了出去。

  强装的伪装终于卸下,俞清婉缩到墙角,双手捂着脸,泪水无声地从指逢中滑落。

  ——“师兄,难道俞清婉她,根本就没有死吗?”

  她了解仇于新。若是俞清婉没有死,他怎么会放弃她,而将对她的相思寄托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若是俞清婉已死,那么,那位姑娘初见她时的惊诧,只能有一个理由解释。

  捂着脸的双手,慢慢摸索着五官,从眉到眼、到鼻、到嘴,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这张脸,伴了她三年;陌生,那是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仇于新,给她的不仅是俞清婉的名字,还有,俞清婉的容颜!

  她虽不是冰雪聪明,到也不至于愚笨如斯。

  原来,从头到尾,她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而已。

  第六章 忍泪吟

  “可以给个解释么?”

  唐多儿望了一眼虚掩的房门,上前几步,望着站在廊下的仇于新。月色疏淡的夜晚,他的脸,半明半暗,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解释什么?”仇于新沉默了片刻,开口反问,依旧保持侧立的姿势,盯着前方,一动也不动。

  “她是谁?”好吧,既然他在她面前耍玄虚,她也没有必要再兜圈子。唐多儿耸耸肩,绕上前,站定在他面前,逼得他无法逃避她的对视,以她一贯慢悠悠的腔调一字一顿地道:“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去揣测她的身份。但是,她绝对不是俞清婉。”说到这儿,她停下,不出所料地抓住了仇于新眼眸中的一丝波动,轻轻叹息了一声,她摇摇头,“你我都知道,俞清婉死了,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仇于新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下,仰高头,他闭上眼,不言不语。

  “师兄……”唐多儿伸出手,拽住他的胳膊,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

  残酷地说出这个事实,也于心不忍哪……那是他的伤疤、他的创口,三年前闭口不提,是怕刺激他;三年后必定要说,是希望他能清醒,不能一直沉湎在过往,不能自拔,还活活拖下一个无辜的女人,作茧自缚。

  拂去唐多儿拽住自己的手,仇于新缓缓张开眼,嘴角微扬,牵扯出一抹笑意:“多儿,为什么非要提这件事?是见不得我太逍遥快活,还是师父的授意要你激我回唐门?”

  “你逍遥吗?你快活吗?”唐多儿凝视他,忍不住反问。他的笑意是越来越深,可惜眉宇之间挥之不去的阴霾泄漏了他的心境。

  唐门的大师兄,被江湖人公认的阴狠角色,三年前无端销声匿迹,人人揣测内中就里。谁会料到他居然隐身在绵州城,当起了一名与世无争的小大夫?

  要是叫她那名毒物老爹发现最得意的弟子居然反其道行之干起了悬壶济世的行当,恐怕会气得冲出来与这不肖徒弟大战三百回合吧?

  仇于新显然没有料到唐多儿会提出异议,他脸色一凛,收敛笑容,语气也生硬起来:“我生活得怎样,难道我自己不知道吗?”

  “你是不知道!”明明是在自欺欺人,偏偏还要顽固到底,唐多儿终于捏着拳头低声叫起来,硬是踮高了脚尖,狠狠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忘了俞清婉这个人,她死了,早就死了……”

  “我当然知道她死了!”仇于新大吼着,握紧了唐多儿的手,“死了很久,音容不再,身形尘湮于土!”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骗自己?”唐多儿不甘示弱地顶回去,“你以为找一个容貌受损的女人,将她的脸做成与俞清婉一模一样,留在自己身边,俞清婉就重生了,你就能骗自己一辈子了?”

  “我没有!”仇于新的眼眸深沉下去,握着唐多儿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手被他钳得很疼,唐多儿开始呲牙咧嘴,却并不妨碍她越来越伶俐得咄咄逼人的口齿:“她不是俞清婉,却要背负俞清婉的名义生活。你时时刻刻叫她‘清婉’,你有没有问过她,她可愿意当俞清婉,她可愿意以俞清婉的身份伴你一生?你有吗?你让她戴着一张不属于自己本来面目的面具生活,甚至没有问她是否婚配……”

  话没说完,忽然觉得整个人腾空而起,居然飞了出去。待到触及硬邦邦的冰冷的地面,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仇于新大力地甩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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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15: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3节:第六章 忍泪吟(2)


——痛脚果然不好踩。

  “对不起,多儿……”漫天的怒气逐渐平息下来,才惊觉自己居然误伤了唐多儿。仇于新蹲下身,抱歉地朝唐多儿伸出手,“你该了解,我一向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我不喜欢别人对我刨根问底。”

  “师兄,我们同门十余载,如果我都不能将你的心思问得明白,你还能对谁敞开心扉?”唐多儿苦笑,忽视仇于新的手,别过脸去,再也逞不了强,脸皱成一团。

  ——天杀的,痛死了!又不是仇人,这么大力干吗?

  仇于新凝视自己的手——没错,以前,在江湖走动,他是一个阴鸷的人,阴晴不定,易喜易怒,捉摸不定的性子,常常叫别人却步三分。

  能与他接近的,只有俞清婉,以及后来被他视为俞清婉的女子……

  心神开始恍惚了,不愿承认自己一时失手对自小一同长大的小师妹动武,仅仅是因为她提到“婚配”的那个字眼。

  没有想过,似乎也未曾想过,她也许早有良配。

  “你也该知道——”

  耳边又响起唐多儿的声音,他的视线回转,重新落到唐多儿的脸上。

  “她早已中毒了。三年,或者是更长的时间。”她的话,没有引起他任何的惊讶,由此可见,他显然早已知晓这一事实。也怪,他本来就是使毒的高手,又怎么可能不会察觉?掏出之前为俞清婉拭血的手帕,又从腰间摸出一个小小的竹筒,一只斑斓的蜈蚣耀武扬威地爬出来,闻着血腥味过去,贪婪地吸食,周身的颜色又醒目了几分。

  “去。”眼见差不多,唐多儿将恋恋不舍的蜈蚣重新赶回竹筒,“剧毒攻心,她时日无多。我查不出是什么毒物,你可知晓?”

  “唐门解不了的毒,只有一种。”仇于新冷凝着脸,“我知道此毒,可惜,我不知道它的解方。”

  怎么会这么累呢?昏昏沉沉的,头痛欲裂。

  迷迷糊糊之间,觉得有人在抱自己,身子轻飘飘的,有点冷,而后,又是令人贪恋的暖和温度。

  情不自禁地依偎过去,紧紧地靠拢,舍不得移开半分。

  “你恨我吗?”低低的呢喃声远远地传来,在耳边飘摇,“真如多儿所说,是我禁锢了你的自由,令你无所适从吗?”

  好吵好吵,是谁一直在说话?俞清婉努力睁开眼,视线所及,看到桌上隐隐绰绰的烛火,而后,是掖好的被角,再然后,是侧躺在身边的那个与她对视的仇于新。

  自己的头,枕在他的手臂;自己的手,熨贴着他的胸膛;自己身躯,与他丝密缝严地连成一体;连脸,都这么近,近得能够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脸上红潮乍起,她骤然收回自己的手,顾不得虚软无力,赫然翻身而起,抱过大半的被子掩盖自己仅着单衣的身躯,拼命抑止心底的慌乱,干涩地对他开口:“你走!”

  嗓子好疼,疼得她说一句话,就拉扯着疼痛一次。

  他没有动,手反而伸过来,拂开她垂下的额发。

  她愣了愣,撇开他的手,朝里缩了缩,“你走!”

  他也就势移过来,倾身向她,指间滑过她眼角,静静地看着她。

  “你——走……”她继续说,将被子拉高过头,隔绝他的视线,将自己微微颤抖的身躯包裹起来。

  埋下头,蜷曲了身子,她想哭,眼泪却固执地不肯掉下来。

  还没来得及埋怨吝惜的泪水,一阵冷风,棉被已被拉扯下来。

  “你——”不要这么咄咄逼人,她也有自尊,也会被伤害。为何她只想躲起来伤心,他都不允许?

  未完的话尽数淹没在温热的唇齿间,柔弱的身躯如纤云肆卷,被一片霸气笼罩。

  脑中一片空白,她惊吓地望着近得可怕的黑眸,忘记了反抗,任他对自己肆意轻薄。

  直到他在自己唇畔轻轻咬了一口,失神的她才反应过来,仓皇地要推开他,不料他却使了力气,不容她离去。

  “放开我!你怎能,怎能——””她胀红了脸,又怕叫他人听见失了颜面,只能羞恼地低声叫着,说不下去。

  “怎么不能?”相较于她的激动,仇于新的反应冷静了许多。他扣住她的手,简单的话语一针见血:“我们同床共枕了三年。”

  “轰!”

  热血冲上脑门,她只觉得自己像是着了火,无地自容。

  “我与你亲密,又有何不可?”偏偏,他还继续煽风点火。

  “当然不可。”他的话,令她慌乱起来,死死捏紧了被角,她找到拒绝的理由,“你要的,是俞清婉,不是我。”

  “有什么不同?”他淡淡一笑,凝视她的面容,细细的伤疤,淡淡的痕迹,连肌肤都因为修整的痕迹少了女子的细腻,的确算不上美丽,“现在你的名字,不就叫俞清婉吗?”

第24节:第六章 忍泪吟(3)


对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她的脸,继续苍白下去:“对你来说,只要名字叫俞清婉,什么人都无所谓吗?”

  他的笑容凝结,目光忽然冷下去:“你这是在挑衅吗?”

  今晚,已有太多的人提起他不愿回首的过去,够了,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延续下去。

  被他冰冷的目光刺得遍体生寒,她害怕,心跳如鼓,却仍是鼓足了勇气,想要从他口中证实自己的猜想:“俞清婉,她到底是死,还是活?”

  俞清婉在他心中,一定占有很大的分量吧?即使是死了,他也恋着不肯放手,执着地从另一个人身上去寻找她的影子。

  “这不干你的事!”面对她的质问,他的心情,莫名地烦躁起来,刻意摆出无所谓的态度,不想她再纠缠下去。

  “不干我的事?”被他冷淡的表情给刺伤,她怔忡了下,随后凄楚地笑起来,“你给我她的容貌,要我作她;她死了,我还活着。脸,是她的脸;心,是我的心。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合为一体,你居然说,这不干我的事?”

  危机关头的救助,无微不至的照料,满满的呵护,暖暖的笑意……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早知如此,当初,你就该由我死去。”是她错了,错在以为还有人关心,还有人在意;原以为他只是对俞清婉太过思念,所以才会为她取这个名,结果,连这张脸,都是他精心安排的杰作!

  “不准!”听她说到“死”字,他恼起来,用手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说下去。

  她用力地摇头,不理会他的警告,挣扎地再说:“没有我,还有别人,只要面容相同,有什么差别!”

  “你!”彻底被她激怒,他将她的手反剪到背后,只一拉,她就被放倒在床榻上,棉被在纠缠中被蹬到一边,他按住她纤弱的身子,毫不留情地撕裂她的单衣,“你要知道差别吗?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晶莹的肌肤接触到冷空气,立即起了一颗颗的小疙瘩,她惊恐地盯着他血红着眼剥去她最后的尊严,徒劳地挣扎着,却无力阻止。

  “不要!”彼此的肌肤相贴,她感受到他的高热温度,又气又恼又羞。

  气到失去了理智,他一心只想教训她,不理会她的啜泣,寻到她的唇,狠狠地吻下去。

  她在哭,她的泪,沿着她的面颊滚落,他甚至在唇边尝到了咸咸的味道。

  要自己狠心的,却又迟迟地狠不下心去,徘徊间,濡湿的液体沾染了他的嘴角。

  浓重的腥味使他发热的头脑霎时清醒,抬起头来,发现身下的她急促地喘息,脸色死灰,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来。

  他大惊失色,抱起她,掀开被子掩住她衣不蔽体的身躯,翻身下床,取过药瓶,撬开她紧闭的牙关,倒出药丸塞进她口中,又扶起她,半靠在自己胸前,在她后背用力拍了一掌。

  她身子猛然前倾,喷出一口紫乌的血,又无力地倒回到他怀中,昏死过去。

  仇于新细细地替她擦拭干净,手臂托着她的头,慢慢将她放平,而后,自己也躺在她身边,拉过被子盖住二人,望着她沉睡的面容,沉声开口:“我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

  梦见自己身处荒岭,后有凶狠豺狼追赶,奔逃之际,失足落入江水,载浮载沉,一路漂流,就快没顶之时,有人将她救起。惊魂未定,她攀附着那人,却不料,下一刻,她又被重重推落入冰冷的水中。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恶狠狠地要将她吞噬。她挣扎着冒出头颅,望向岸边,推自己下水的人嘴角噙着冷冷的笑——

  “你不是清婉……”

  竟是仇于新!

  “啊!”

  俞清婉被惊醒,猛地坐起,周身大汗淋漓,喘息连连。

  “你醒了?”

  床幔被掀起,缓慢的语调,有人在问她。

  俞清婉偏过脸,似曾相识的脸,愣了愣,想起是那位称仇于新为“师兄”的姑娘。

  “你是他的师妹?”俞清婉靠在床头,见她慢慢为她掀起床幔,又慢慢地回身走到桌前,慢慢地端起一只碗,想了想,又慢慢地放下,仔细地在思考什么。

  那样的动作,简直只能用“慢”来形容。

  “对啊。”听到俞清婉问她,唐多儿转过身,手上多了一条软布巾,冲她点点头,“我叫唐多儿,你呢?”“我是——”俞清婉下意识地要回答,三个字已到舌尖,又硬生生地止住。她迟疑地看唐多儿,勉强地笑了笑,“我不是俞清婉。”

  “我知道你不是。”唐多儿走过来,坐在床头,把她的发撂到一侧的肩膀,瞥了一眼锁骨处的淤青,将布巾敷上去,“昨夜师兄一定很生气。”

  热气在肌肤上泛滥开来,俞清婉扯了扯嘴角。唐多儿的话,令她想到昨夜的情形,控制不住地面红耳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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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16: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5节:第六章 忍泪吟(4)


“你知道他是谁吗?”唐多儿拿开毛巾,问她。

  俞清婉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

  “我听说了,在绵州城,他是一位人人称道的好大夫。”将毛巾搁在一边,唐多儿倒出药粉,涂抹在俞清婉受创的肌肤上,抬眼,望着俞清婉有些迷茫的神情,“想起来有些好笑,三年前,他还是用毒杀人于无形的唐门第一使毒高手。”

  “唐门?”俞清婉嗫嚅,难以将唐多儿口中的暴戾之人和行医救人的仇于新联系起来。

  “谁会想到他会变这么多?”唐多儿将被子向上提了提,“他对你,真的很特别。”

  俞清婉垂下眼帘,“不是对我,是对俞清婉。”

  话题怎么会转到这上面来的?唐多儿尴尬地笑了笑,这是师兄的忌讳,她可不敢随意多言。

  就这么沉默下来,直到外头有轻轻的叩门声,门被推开,梅儿走进来。

  “俞姐姐,唐姑娘。”梅儿对二人福身。

  “梅儿,你怎么来了?”俞清婉从唐多儿身后探出头问道。

  “是仇大夫吩咐我过来伺候俞姐姐的。”梅儿走到水盆边,撩起衣袖试了试水温,“水凉了,我叫人再打些过来。”

  “等一等!”唐多儿撇撇嘴,“我不是告诉过他我会照顾吗?怎么临时换人了?”

  梅儿停下脚步,看了唐多儿一眼,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直说就是,吞吞吐吐地干什么?”

  “啊,是。”梅儿无奈,于是照着仇于新吩咐的话原本转述,“仇大夫说他本来是这么安排的,但是一想到唐姑娘的手慢脚慢性子慢,要等你将俞姐姐收拾妥当,恐怕要日上三竿,连午膳都赶不及了……”

  俞清婉听着梅儿说,没料到仇于新居然这么直接,没给唐多儿稍稍留点薄面。

  “真是好心没好报,我帮他,他居然还嫌东嫌西。”唐多儿恨恨道,牙齿咬得格格响,“他人呢?跑到哪里去了?”

  下人重新打来了热水倒入水盆,梅儿一边浸湿布巾,走到床前,倾身为俞清婉揩拭,一边分神回答唐多儿的问题:“仇大夫一大早,就去了我家小姐那边。”

  “高夫人她,还没有转醒吗?”俞清婉低声问梅儿。

  梅儿摇摇头,“时好时坏,一时清醒一时迷糊,尽说些胡话,又不知她到底在叨念什么。”顿了顿,她望着俞清婉,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俞姐姐,我家小姐是个好人,连蝼蚁都不忍心踩死,为什么她要受这么多的罪呢?”

  “不会有事的。”她安慰梅儿,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是何感受。

  唐多儿在旁边哼了一声,懒懒地打呵欠:“反正你们姑爷都快到了,回头问问,是不是他做了什么缺德事,才会嫁祸到你家小姐身上。”

  闻言,俞清婉愣了一下,古怪地盯着唐多儿,声音颤起来:“你说谁快到了?”

  “高家的少爷哪,一大早差人来报,说已到了驿站,还有两三个时辰,就可以到静衣闲居。我想师兄过去——喂,你干什么?”唐多儿还没说完,就见俞清婉骤然掀开被子,踉跄地扑下床。

  幸好,一把捞住她,才避免她撞向桌脚的命运,多儿眼珠子上下骨碌了一圈——好好的衣裳,都变成了布条挂在身上,师兄还真有变身为色魔的时候呐。

  “什么时辰了?”俞清婉转身,扶着床柱,急切地问梅儿。

  “巳、巳时了。”目光落到她暴露在外的肌肤,梅儿呆呆地回答,不知发生了何事,令她变得这么狼狈。

  “快带我过去。”

  “那也先换件衣服再说,好不好?”唐多儿翻了个白眼,天知道这番拉扯又消耗了她多少体力,很麻烦的呢。“知道你急着见师兄,但这样子出去,很不雅观的。那个梅儿是吧?去拿件衣服,完整一点的。”

  连叫了几声,没有反应。奇怪地看过去,发现那个梅儿小丫鬟,眼睛鼓得像铜铃,捂着自己嘴巴,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结果发现,她的目光,居然粘在俞清婉裸露的大腿根处。

  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一道疤,有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喂,去拿——”

  声音嘎然而止,因为看见梅儿居然扔掉手中的布巾,扑过来,跪在俞清婉的面前,抱住她的腿,仰起面庞,泪流满面地哽咽唤道:“小姐……”

  “还没到吗?”

  仇于新拔下银针,望了望窗外,回头看一旁伺候着的桃儿。

  桃儿忙迎上前去,扶着昏昏沉沉的冯妙如躺下,这才回仇于新的话:“说是已进了城门,稍待片刻就入府了。”

  “既然如此,那么等他到了,我再与他谈不迟。”仇于新在水盆中洗了洗手,站起身来,向外走去,经过书桌的时候,视线不经意地一扫,被平摊在桌上的东西吸引住。

第26节:第六章 忍泪吟(5)


“这是什么?”仇于新伸出手,将那张画纸斜过来,只见上面画了半个人的眉眼,还未成型。

  听他问话,桃儿不敢怠慢,跟过来,瞅了一眼:“这是前几日小姐做的画,说是要画二小姐。”

  “二小姐?”仇于新皱了皱眉,单看这画出来的眉眼,竟像极了某人。不发一言,他放下画,径直走出门,差点和迎面急匆匆走来的三人撞成一团。

  他扶住门,从旁迈出一步闪开,同时伸手,勾住走在最前面差点跌倒的人,目光向后扫去,“多儿,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唐多儿边咕哝着,边捶了捶自己的腿——真累,好久都没这么快走过路了。她瞅了一眼俞清婉,后者对她摇了摇头。

  她俩之间的小动作,没有逃过仇于新的眼睛,瞥到一同过来的梅儿,还搀扶着俞清婉,小心翼翼的模样,值得深究。

  “他——高家的人,过来了吗?”俞清婉攀着他的手臂,急切地问仇于新。心情的波动使她乱了心神,无暇再顾及其他,因此没有注意到他颇为玩味的眼神。

  三年了,从来没有看见她对某个人的出现这么热衷过,那样的神情,有期待,还有,别的什么说不出来的含义……

  心情开始不舒服起来,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喜欢她此时的表现。

  “少爷来了,少爷来了!”

  外面有人在喊,接着是急匆匆的脚步声入耳,随后,是几个下人引领着一名斯文俊朗的男子走进来。

  仇于新望着朝厢房走来的面带焦虑的男子,察觉到俞清婉的身躯僵硬起来,低头,见她死命地盯着越来越近的男子,贝齿狠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唇,似乎在努力地克制着什么。

  “小——俞姐姐……”梅儿望着她,搀扶她的手,再用力了一把。

  “张开!”殷红的血渗出,浸在她苍白的唇上。见她咬破了自己唇还不自知,仇于新捏住她的下巴,逼她不再虐待自己。

  俞清婉低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位,就是仇大夫吧?”转眼间,男子已大步走到仇于新的面前,拱手施礼,“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在下高连生,不知内人的病,可有起色?”

  “不知高公子问的是哪方面?”仇于新搂着俞清婉的手紧了紧,不着痕迹地将她往自己的怀中带,“是问夫人的人,还是问她腹中的孩子?”

  被他绵里藏针的话刺了一下,高连生愣了愣,又不好当面发作,瞥到依偎在他身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女子,勉强一笑,适时转移话题:“想必这位是尊夫人吧?”

  “‘尊’字倒不敢当。”望着低垂臻首的俞清婉,仇于新笑得别有深意,手在她背后使劲,将她向前推过去,“清婉,礼尚往来,你不与高公子打个招呼吗?”

  迫不得已,被他的力道逼得上前了一步。手,在背后紧紧地绞着,心底明白,他是故意如此。

  “仇夫人,有礼了。”高连生表面上分寸适度,心底却在诧异这对夫妻的相处模式好生奇怪。

  仇夫人?这样的称谓令俞清婉的心脏猛烈地收缩了一下,她终是抬起头来,与高连生打了照面。

  “高公子……”只是短短一眼,却险些把持不住,透过迷蒙的双眼,似在春光潋滟中看到那抹掩卷含笑对望的面容。艰难地说了三个字,声音就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压住了语调中的哽咽,垂了眼帘,“——有礼了。”

  她看见了他眼中的诧异,却不妄想是因为他看出了蛛丝马迹。她此般模样,他还能认出她吗?

  仇于新望着高连生,见他的脸色乍青乍白,连嘴唇,也不自觉地微微张开,显然受了什么惊吓。

  有意思了——他将俞清婉朝后带,不着痕迹地侧移了一步,挡住她,连带着,挡住了高连生的目光:“高公子,可是日夜兼程疲顿了?”

  “啊?不。”高连生摇头,尴尬地笑了笑,见俞清婉已被仇于新挡在身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高公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仇于新开口,由揽着俞清婉的手,感觉她的身子在发颤。

  “这——”高连生犹豫了下,“恕我冒昧,敢问仇夫人,三年前可去过晋阳?”

  闻言,仇于新的眼眸中有奇异的火簇闪烁了下,不过立即熄灭:“三年来,她一直与我在绵州,不曾去过其他的地方。”顿了顿,“高公子,有什么不对吗?”

  俞清婉立在他身后,感觉搁在自己腰间的臂膀忽然收回,站在他的身后,她望向他绷紧了的侧面,只能感觉他在克制着什么,避免发作。

  “没什么。世上相似容貌者不在一二,是我认错人了。”高连生别过脸,喃喃自语,“只是,太像了……”除了脸上的那些伤疤,根本就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世上,真有相似到如此地步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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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16: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7节:第七章 竟如此(1)


“高公子?”

  高连生转过脸,挤出笑容:“抱歉,我得去看内人了,失陪一会儿,不适之处,稍后赔罪。”看了站在旁边的梅儿一眼,牵挂妻子的病情,一时也没发现她有些心神不宁,“梅儿,我进去看看小姐,你先好生伺候着贵客。”

  言罢,他推开房门,带着随从急匆匆地跨进门槛去。

  “表少爷……”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过去,梅儿张口,又立即被俞清婉捂住了嘴。

  俞清婉望着高连生的身影,眨眨眼,泪水顺着眼角悄然而落。

  仇于新转身,伸手,一滴泪水落在他的掌心,而后是两滴、三滴……

  ——静默无语。

  “看他那掉了魂的样子,一门心思都扑到他宝贝娘子身上去了,等他有心思理会我们,不知道等到哪年去了哦……”打破寂寥气氛的懒懒语气,除了唐多儿外,别无分号。看了半天好戏,她此时倚在廊柱上,毫无站相可言。“怎么着,师兄,你这回收集泪水,准备做什么药?”

  仇于新抬头朝她望过去,手一扬,什么东西打向唐多儿。

  唐多儿接住暗器,仔细一看,见是一条手帕,鼓鼓的包着什么。她纳闷地打开,又立刻瞪大眼睛,盯着里面的一颗颗紫檀佛珠。

  “别抱着膀子说风凉话。”没错过唐多儿的精彩表情,仇于新的口气凉凉的,“想不想善后自己贪玩留下的烂摊子?”

  原来他都知道了呀。想着自己难得留下小小的把柄,都可以这么“凑巧”地被他抓住,唐多儿未免有些泄气,瞄到梅儿投过来的狐疑目光,她立马将手中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进袖中,冲大家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说什么呀?哈,哈哈,我做事,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哈哈,哈哈哈……”

  不理会唐多儿的傻笑,仇于新的目光,重新回到俞清婉布满泪痕的脸上:“你不觉得,有些事,该对我说了吗?”

  “该说什么?”俞清婉抬眼看他,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眸,逐渐深黑了下去。

  “譬如说——”泪珠凉凉的,渐渐连成一片,浸湿了整个手心。他忽然收拢五指,泪水从他指缝蜿蜒而下,“你究竟是谁?”

  第七章 竟如此

  夜阑人静,一室安然。

  纸窗外,有人影慢慢走过,随后,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阵冷风灌入,掀起了薄薄的白色挽幛。

  地面,映出一道长长的人影,缓缓走近供台,拿起放在上面的牌位,低低念出声——

  “胞妹冯如是之位……”

  抿了抿唇——好有心哪,杀人之后还要供这么个牌位,是怜悯若真当了孤魂野鬼无处可依,还是怕怨气难消化为厉鬼前来索命?

  “冯如是,冯如是……”手指划过那名字,反复地念着,“即便如此,也不应该是这三个字啊……”

  “咯吱——”

  门被合拢,转身过去,见不知何时,高连生站在身后,面色苍白地望着自己。

  “你来这里做什么?”高连生的双手,背在身后,按住门闩,盯着眼前的人,“俞清婉,不,你是谁?”

  “我来看一个故人。”放下手中的牌位,俞清婉的目光,慢慢地落到高连生的脸上,不想竟会在这样的环境下与他单独相遇。原想着,遇见他之后,会有很多的话要与他说,没料到,此时面对他紧张的神情,偏偏的,眼前,居然闪过仇于新微笑的面庞。昨日初见他的心情如波涛拍岸,来得汹涌退得急切,一时间,说不出其他,只能叹息了一声,“你变了许多……”

  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花间读书的斯文少年;但而今,他是在商言商的精明生意人。

  “你认识我,果然——是你。”

  听着怪异的语调,俞清婉惊讶地发现高连生的面目居然扭曲起来,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高连生已快步朝她走来,她一时不防,只觉一阵疼痛,原来是高连生扭住她的手臂拧向一旁,咬牙地责问她:“你没有死,为什么要来找我?我是情非得已,你何必苦苦纠缠……”

  “我纠缠你?”俞清婉怔住,被他颠三倒四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不过,仅仅是一瞬间,她骤然明白了什么,用力甩开高连生的手,站立不稳,连连倒退,直到腰际抵到了供桌,才停下,倒吸了一口冷气,哑着嗓子开口,“你知道俞清婉?”

  天哪,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通通牵扯到了一处,拧成一团乱麻,难以理清?

  “别装了。”高连生眼中充满了血丝,又朝她逼近,“你是人也好,是鬼也罢。我只是个商人,面对一群蛮横匪霸,我去救你,只能枉送性命而已。你不能怪我,谁会想到,你会死了呢?”

  他每说一句,俞清婉便觉得自己身子更冷了一分,到最后,连牙齿也克制不住地格格响起来:“你见死不救,你害了俞清婉。”

第28节:第七章 竟如此(2)


“不,不是!”高连生大声反驳。

  “你是,你是……”用尽全力撞开他,俞清婉夺路而逃,双手触到了门闩,头皮一阵发麻,惊叫了一声,整个人朝后倒在地上。

  “我报了官,是你命不好,等不到。”高连生死命地盯着她的脸,几乎丧失了理智,拽住她的头发将她撞向供桌,“我知道愧对良心,我忏悔了,为什么你还要来害如是?”

  殷红的血,蜿蜒过乌黑的发,蔓延到前额,浸染了苍白的面颊。

  鲜艳夺目的刺激,令高连生清醒过来。他望着躺在地上血流满面的俞清婉,一个激灵,收回手,仓皇地退后,看着双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出手伤了人。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躺在地上的俞清婉轻轻地开口,双目向上所及,是供桌上受到冲击的摇摇欲坠的牌位。

  “啪嗒!”

  她无动于衷地看着牌位终于落下,砸在旁边。拾起地上的牌位,她扶着供桌站起来,抹去脸上的血迹,透过眼前的一片血色,看向那一边愣愣地望着她的高连生,慢慢举起牌位,将上面的刻字对着他,冷冷地开口:“如果冯如是是你妻子,那么,这上面的人,又是谁?”

  被她举起的牌位正对高连生的眼,上面的刻字清晰可辨——

  “胞妹冯如是之位”!

  高连生的表情变了变,不自然地转过头去,想要逃避。

  俞清婉却不容许他的退缩。她跨出一步,挡在他面前:“这牌位,又是谁所立?”

  她咄咄逼人的责问,竟令高连生无所适从,万料不到一时的失言,竟被她抓得死紧,寸步不让。

  “这又关你什么事?”他烦躁地挥手,打在她的手腕。牌位被掀翻,落在地上。

  听了他的话,俞清婉忽然笑起来,眼神凄楚迷离,笑声晦涩不堪:“关我什么事?你居然问关我什么事?”

  是巧合吗?

  几天前,她问仇于新俞清婉的生死,他冷冷地回答她“不关她的事”;如今,另一个男人,也在问她“关她什么事?”

  老天,这是怎么了?是见她受苦不够,存心还要将她折磨吗?

  名不正,言不顺。原以为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隐姓埋名了却一生,不想,连名字,都被人偷去了。

  她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啊……

  温滑的液体从鼻中流出,她探指摸去,是血。凝视指间的血迹,想了想,她又笑。

  “你——”高连生见她脸上的血迹混成一片,狼狈不堪,却偏偏露出那么诡异的笑容,无端令他的心很不舒服,出口呵斥,“笑什么!”

  俞清婉慢慢放下手,抬起头,望着他,还是笑,笑得身子都抖了起来。

  “我叫你不要笑了!”高连生受不了地高声叫道,伸出手去想要捂住俞清婉的嘴——

  “舅父好么?”很轻很轻的问话。

  手,骤然停在唇前。一道炸雷在高连生的脑中劈开,他愕然地瞪着俞清婉,有些摇摇欲坠。

  “还有舅母,她也好么?”

  呵出的热气挠在手心,仿如一把匕首,狠狠地划开他的手,一直往里,刺中他的心脏。

  高连生盯着俞清婉的目光,从最初的愕然逐渐变为不敢置信,收回手,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了柔软的躯体。

  “表哥——”一双柔荑,缓缓贴上他的背,“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高连生回头,见房门不知何时,悄然无息地被打开,冯妙如站在自己身后,后头,跟着梅儿和桃儿。

  “你醒了?”一分讶然,九分惊喜,之前的慌乱因此被冲淡,高连生紧紧握住冯妙如的手,又将她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张开双臂拥她入怀,“什么时候醒的?谢天谢地,你没事,你没事……”

  梅儿担忧地看了一眼俞清婉,见她似乎受伤不轻,差一点,就忍不住要冲上前去。

  “方才。”冯妙如淡淡地回答,从高连生的怀中探出头来,看还在笑的俞清婉,视线触及落在地面的牌位,“出了什么事吗?”

  “不,没有。”经她提醒,高连生这才想起之前的事,匆匆否认,要拉冯妙如离去。

  冯妙如却挣脱了他的手,向前走了两步。

  “妙如!”高连生拉住她。

  “表哥,你慌什么呢?”瞥见他慌张的模样,冯妙如心中的疑惑更深,硬是甩了手,莲步轻移,走到俞清婉的面前,直直望着她。

  俞清婉止住笑,也回望她。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的时候发生了多少事。”冯妙如掏出手帕,细细擦俞清婉脸上的血渍,“但是,至少,我不希望,一醒来,就看见自己的相公和另一个女人在夜半独处。”

  说到这儿,她的手,突然重重一压,摁在俞清婉的伤口上。俞清婉猝不及防,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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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16: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9节:第七章 竟如此(3)


“清婉,仇大夫不好吗?”望着俞清婉受痛的神情,冯妙如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我原以为你是个随遇而安的知足女人,不想,我是料错了。”

  “何以见得呢?”俞清婉拂开她拿着手帕的手。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傻?”她居然打开自己的手,令冯妙如心中颇为不快,转过身,对着高连生,眼角余光却是瞥着她,“你是看中了我相公的人,还是他的财?”

  听她的话,这才知道她不知前因后果,误会了他与俞清婉,高连生想要解释,却找不到机会。

  “连选地方,都在这里?”冯妙如蹲下身,拾起地上的牌位,“也不怕亵渎了亡灵?”

  “你也怕——亵渎了亡灵吗?”

  很低很低的声音传入冯妙如耳中,不知为何,听着居然有些熟悉,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我怕什么?”勉强镇定,冯妙如抬起头来,瞪了俞清婉一眼,重新将牌位端正地放在供桌上,“这是我的妹妹,难不成她会害我吗?”

  话虽如此说,她的目光,一触及牌位上的刻字,还是立即逃避开来。

  “说不定呢。”望着那牌位,俞清婉又开始笑了,“你说,令妹会不会来找你呢……”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掴在俞清婉的左脸,又快又准,令她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梅儿惊呼了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急急奔上前去,半跪在地,查看俞清婉的伤势。

  “我尊你是仇大夫的妻子,你却如此下咒咒我,在情在理,我教训你,都讲得过去。”冯妙如胀红了脸,费力掩饰自己失常的心绪,“梅儿,你即刻,将她赶了出去。”

  梅儿心疼地看俞清婉的伤,没有理会她。

  “反了,反了,这还得了?”见梅儿都对她熟视无睹,冯妙如气极,喘着气,甩开意欲扶住她的高连生,“我好歹也是主子,容得你们胡来。桃儿,你去唤家丁来,把——”

  “不,你不是。”俞清婉慢慢地转过脸,捂住脸的手放下来,露出红肿一片的左颊,打断正在发号施令的冯妙如,“三媒六聘订的不是你,迎亲花轿接的不是你,你怎能,算是高家明媒正娶的女主人?”

  一股冷气从后背窜起,冯妙如忽然觉得自己被人使了定身术,无法动弹。她盯着俞清婉,好一会儿,才能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是谁?”

  “如是——”这一次,高连生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拖着冯妙如,硬将她往外带,“不要问了,我们走。”

  “你叫我什么?”冯妙如愣住,抬头看高连生。连桃儿,都是彻底呆掉的表情,似乎也受到不小的惊吓“他叫你如是。”望着面前两个面面相觑的人,俞清婉开口,嗓音忽然变了个调,低柔下去,“如是,你当真,认不出我来了么?”

  这声音,这声音——冯妙如死死地盯着俞清婉,惨白了脸:“不可能,你已经,你明明已经——”

  “死了?”俞清婉接着说下去,眼瞳中映出冯妙如——不,是冯如是血色尽褪的脸,“你毁我面容,推我入江。即使我死了,你也不要别人找到我的尸体,就算是找到了,也辨不出我究竟是谁。”目光,缓缓落到牌位上,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然后,你代替了我。”

  她缓缓走向冯如是,在她面前站定。

  冯如是的身形摇晃,脚步有些不稳。

  梅儿无法置信地看向冯如是,“二小姐,你——”

  “胡说!”下一刻,高连生已挡在冯如是身前,怒斥梅儿,“谁说她是二小姐来着?你听着,二小姐三年前就失踪了。”他瞥了一眼俞清婉,眼神微有犹豫,不过即刻隐没,“我与妙如自幼便有婚约,难道我还认不出她吗?你又怎能听信外人所言,便——”

  “表少爷!”不待他说完,梅儿跪下,“她是小姐,我不会错认。”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高连生的声音,听上去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加了力气,握紧了身后人的手。

  “我肯定。”梅儿抬头,目光坚定,“幼年在老宅,有一次,小姐为了救不甚从高处跌落的我,伤在隐处,用了药,还是留下了疤痕。事后小姐怕我被舅夫人责罚,嘱我不得将这件事说出去,从头到尾,这件事,只有我和小姐知情而已。”顿了顿,“平日里不曾留意,可是那日我为夫人敷药,她的身体光洁如玉,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

  “天长日久,伤痕自动脱落,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高连生哼了哼。

  “那么,如果喜梅的小姐,有一天居然对梅花一无所知了,表少爷也觉得理所应当了?”见他一味袒护,梅儿气不过,抬起手,指着他身后的人,“那么,你不妨问问她,外面的究竟是什么梅树?”

  高连生的嘴形动了动,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第30节:第七章 竟如此(4)


“我当初最大的失误,是没有等你断气。”

  “如是!”高连生回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她如此说,岂不是承认了一切?

  冯如是轻轻挣脱高连生的手,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侧过脸,与高连生相望:“她说得没错,我是冯如是。”而后,转向俞清婉,颔首,“而她,才是冯妙如,你应该明媒正娶的妻子。”

  硬梆梆的语调,掷地有声,砸中每一个人。突如其来的变故,大家神情各异,不知是何种心绪。

  “你现在知道了,我是一个凶手。”冯如是别开眼,酸涩地开口,“盗来的姻缘,始终会有报应。”她缓缓张开手,喃喃自语,“这些年,我处处掩饰,怕被人看出端倪,甚至,我做不了娘亲,保不住孩子……”眼前迷蒙起来,指尖抹去,居然是泪。

  原来,她一直都在怕,一直都在恐惧。

  “不,不是的。”高连生喑哑了嗓子,用力扳转她的身子,紧紧握住她颤抖不停的手,拂开她的额发,密密的吻,不断落在她的额头“我知道你是如是,从成亲的那天起,我就一直都知道……”

  “表少爷……”梅儿怔愣地嗫嚅,偷觑了一眼俞清婉,见她神色未变,似早已料到了这一答案。

  “别再逼她,求求你们。”高连生转向俞清婉,口气恳求谦卑,“妙如,你与如是是同胞姐妹,爹娘做主,将你许配给我,我喜欢的,却是如是。”见她不言不语,又不似动气,他横了心,一股脑地将心里话尽数讲了出来,“成亲当日,我便认出如是,虽不知内中波折如何,也佯装不知,将错就错下去。”低头看了看冯如是,“我当你走失,只是不知晓,如是居然会为了我,对你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我没有逼她。”俞清婉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是她处处想要置我于死地。”

  “是她错了,好不好?”她站在背光处,逐渐干涸的血迹贴在脸上,看起来有些鬼魅,高连生几乎快丧失面对面与她谈话的勇气,“三年来,她也受了惩罚,我们甚至没有自己亲生骨肉。她现在的身子又是这般虚弱,算我求你,不要报官好不好?”

  俞清婉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这个低声下气的男人,令她倍感陌生:“我受的苦,并不比她少。”

  “我可以补偿你。”不愧是精明的生意人,高连生一面观察俞清婉的脸色,一面提出对策,“我给你黄金千两,再将静衣闲居的地契给你,你要什么,我……”

  声音逐渐低下去,因为被俞清婉越来越冷的冰冷视线给冻结。

  “走!”这么陌生的男人,把她的苦、把她的情,秤斤论两,当在市集讨价还价,想着心中便恶心,还想吐。

  以来不及深揣她目光中的含义,高连生扶着冯如是向后退,匆匆跨出门去。

  桃儿被高连生撞了一下,方大梦初醒,半信半疑地望着俞清婉,迟疑地问她:“你真的是小姐?”

  “我不是。”俞清婉开口,答得干脆彻底,“冯妙如死了,早就死了。”

  死于铁锤索命,死于逐波江水;死得面目全非,死得体无完肤。

  现在的她,是俞清婉,是仇于新一手缔造的俞清婉。

  果然是错了。若没有这场变故,她一辈子都不会醒过来。会一直以为,她与高连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表兄妹;她会与他成亲,受他疼爱,为他生儿育女,携手一生。

  结果呢,高连生爱慕的,却是冯如是,她那个因为妒忌怨恨对她痛下杀手的亲妹妹!

  可笑如是为了掩饰,化身为她,处处提防小心,掩饰自己的真性情,却不知她的夫婿,其实倾心的却是日夜同衾而眠的自己!

  终是笑了起来,从轻轻的笑声逐渐变为大笑,笑自己的傻,笑如是的狂,笑高连生的痴,笑到不能克制。

  “小姐……”梅儿担忧地唤她,却立即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你笑得如此欢快,看来,是准备与他重修旧好了?”

  低沉得冷得不像话的声音传入耳中,梅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转头望去,见之前出去的高连生,带着冯如是,手脚僵硬地倒退进来。

  梅儿掩嘴,低呼了一声。呼声中,有压抑的惊讶和恐惧。

  俞清婉止住笑,偏头,见一只手,搁在高连生的颈项处,五指成爪,狠狠地,掐着他的脖子。而仇于新的脸,从高连生的肩后出现,阴沉得可怕。

  “妙如,你答应过,不伤我们的!”

  高连生费力地转过半边脸,喘息地质问俞清婉。他抓住仇于新的手,想要掰开他压迫自己喉管的手,奈何那只手如钢爪一般,按捏得死紧,他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过去。

  俞清婉盯着他铁青的脸,闭口不语。

  “我不知道你竟如此好说话,短短三言两语,就可以抵偿你的性命。”瞄到她血流满面,又见她不说话,仇于新脸色沉得更加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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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16: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1节:第七章 竟如此(5)


要不是回房不见她的人,继而追到这里,听到来龙去脉,他恐怕永远都不知道内中有这么多的曲折。

  她当自己是什么?逆来顺受,任人宰割吗?他瞅了一眼高连生怀中恍惚的冯如是,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妙如……”震慑于他冷冰冰的目光,高连生只能将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俞清婉的身上。

  “不许你再叫她的名!”莫名的怒气烧得更加猛烈,仇于新手下的力道加重,竟将他提离了地面,徒留一双无法触地的脚不断挣扎着。

  一双素手按住他的臂膀,他侧目,俞清婉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缓慢而又坚决地朝他摇了摇头:“再用力,他便死了。”

  眼角余光瞥到痛苦不已的高连生,手一松,就势一推,将他扔到正中,看也不看一眼,只是正眼盯着俞清婉:“他就算死了,也罪有应得。”

  桃儿将神志不太清醒的冯如是拉到一边,紧紧抱住,瑟瑟发抖。

  高连生倒在地上,抚着脖子,他大口地喘息,青灰的面颊好不容易恢复一点颜色,他撑起身来,盯着仇于新的背影,不知何时开罪过他:“我,我与你素不相识,你竟有什么冤仇,要我偿命?”

  “你忘了自己亲口承认过什么吗?”仇于新转身,露出森森白牙,笑得好生残忍,令高连生惊恐得不知如何才好。他慢慢走到高连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冷不丁的,忽然踹出一脚,正中他的面颊,将他踢飞了出去,撞到身后的墙,又反弹回来扑到在地。

  仇于新看向俞清婉,“这一脚,是替你讨回的。”言罢,他走上前,提起呛出鲜血的高连生,手握成拳,重重地朝他面门砸去,“而这一拳,是清婉的。”

  高连生惨叫一声,被他砸得向后倒去,后脑勺撞到地面,一阵昏眩。他艰难地爬起来,捂着受创的脸,看了看仇于新,又指指立在他身后似曾相似的俞清婉的面孔,若有所悟,口齿不清地含混:“你,她……”

  “你现在知道了?”仇于新半蹲下身,揪住他发,迫使他仰视看他,“她答应不伤害你,而我没有。高连生,一命抵一命,当年你对俞清婉见死不救,今天我就用你的性命来祭她!”

  手缓缓举起到最高处,猛地向高连生的天灵盖拍去——

  “二小姐!”

  “小姐!”

  仇于新的手,硬生生地停在头顶不到一寸处,他瞪着面前的人:“让开!”

  高连生的人,被冯如是死命地抱在怀中。她半跪着身子,背对仇于新,显然是要替高连生承受仇于新的致命一击。而俞清婉,侧挡在冯如是的身前,张开双臂,阻止了仇于新的攻击。

  “不要。”俞清婉无视头顶那只几乎令她丧命的手,凝望着仇于新充满杀机的眼睛,“我相信,若是俞清婉泉下有知,她也不愿意见你,为了她杀人。”

  她的眼瞳中倒映出来的狰狞面孔,与她无畏无惧的眼神相比,显得陋俗不堪。

  “你不是她,怎么会知道?”他咬牙切齿地开口,克制自己不要去被她蛊惑,粗鲁地将她挥到一边,再次出手——

  “不要!”顾不得被他击打的疼痛,俞清婉从他身后抱住他,执意地不许他再伤人,“你也不是她,又怎么知道她非报仇不可?”手下的躯体绷紧,隐忍的怒气似乎将要爆发,她却知若是此刻放手,必是死伤的结局,凝望他的后背,声音逐渐低下去,“我知你对俞清婉的死,心有芥蒂。但你敢说,你执意杀高连生,纯粹只是因为他罔顾了俞清婉的生死吗?”

  喃喃的低语入耳,令他的心,一直紧缩下去,直到极限,无法再负荷。她的质问,如一把利刃,刺中了心底长久以来埋葬的隐秘角落。

  不仅仅是因为高连生的见死不救——那一晚,若他没有失约,守候的俞清婉就不会遇到不测,不会被那帮歹人奸污残杀!

  “咚!”

  落下的一掌转移了方向,重重击在一旁,供桌四分五裂。

  俞清婉松开手,转到他面前,清楚地看见他脸上不曾流露的痛苦表情,试探性地触碰他还停在半空的手,轻轻地拉回,他的手指动了动,没有抗拒她的举动。

  “我也恨过的。”她拔下发簪,挑出陷在他手背上的木屑,“恨命运多舛,恨上天不公。”她微侧过身子,瞥了一眼紧紧相拥的高连生和冯妙如,苦苦地笑了笑。,“可是,当发现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用错了心,用错了情,还能恨什么?恨我自己吗?”

  一滴血,落在仇于新的手背,她拭去,又有一滴落下。她愣了愣,这才发觉自己的鼻子酸酸的,连带着眼睛,也胀痛起来。

  “你该恨的。”正要伸手去揉搓,不想却被仇于新挡住了手,他转过身来,凝视着她,探手到她鼻下,而后将五指在她眼前展开。

第32节:第七章 竟如此(6)


指尖,是血。

  “怕结果不了你的性命,喂你服下剧毒。”仇于新的手,怜惜地摩挲她的面颊。手指冷冰冰的,寒意浸入肌肤,“这三年,毒性一直在你体内蔓延,我却一直调不出解药。没有解药,你最终难逃一死,这样,你也不恨?”

  她太天真,以为自己大难不死,成全了他人,结局就可以皆大欢喜了么?

  梅儿将手帕捂在俞清婉的鼻端,却无济于事。那血滴,一点点渗出来,如红梅浸染在白雪纷飞后的土地。

  “小姐……”梅儿的声音轻颤,一双手抖得几乎要拿不住手帕。

  仇于新就那样站在原地,等着。等着俞清婉在得知真相后的惊诧、悲愤抑或狂躁。终于,见她推开梅儿,走向冯如是。

  “妙如……”躺在冯如是怀中的高连生开口,气若游丝。

  “别求她!”冯如是断然打断他的话,抬高下巴,黑发凌乱地覆在面颊看起来有几分狼狈,却倔犟地不肯认输,“谁要你的怜悯?要报仇,来啊,我把命赔给你就是!”

  俞清婉缓缓地举起手,冯如是闭上了眼睛。

  望着这一幕,仇于新在心中冷笑——只是准备掴她巴掌吗?这种惩罚,还真够仁慈。

  不想,下一刻,他却见俞清婉轻轻将手放在冯如是的肩膀,低低叹了一口气:“如是,我们是姐妹,你当真恨我这么厉害?”

  冯如是的眼睫动了动,张开眼,一滴血,渗过俞清婉捂鼻的手帕,不偏不斜,恰巧落入她的眼瞳。

  “我觉得很累。”觉得昏昏欲睡,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看不大真切,脚步踉跄了一下,梅儿忙上前将她扶住。“如是,以前,我们经常同榻说知己话的,我真想再听你叫我一声‘姐姐’……”俞清婉半边身子靠在梅儿的肩上,手,抚过冯如是的黑发,疲惫地笑了笑,“来年,你应该会为我烧炷香吧?哦,还有,以后,别跟孩子讲你我之间的恩怨……”

  仇于新的目光由最初的惊讶变为愤怒,不喜欢她这种认命的安然表情,他一把拽住她的手,在梅儿的惊呼中,将她硬生生地旋了个转,扯到自己面前,“你这是干什么?料定自己必死无疑,交代后事吗?”

  面对他冲天的怒气,俞清婉摇摇头,而后又点点头。

  “你醒醒好不好?”他抓住她的双肩用力摇晃,几乎想要敲碎她的头骨看看她脑子里究竟装着什么。拂袖,指向冯如是,鄙夷地开口:“你都快要被她害死了,到头来,还想着将这段往事埋葬,为的是她将来的孩子不知道娘亲是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你——”

  盛怒的诘问嘎然而止,他低头望着自己胸前乍然盛开的鲜血梅花,手臂伸展,及时接住从自己臂膀中滑下去的俞清婉,任她软绵绵地倒在自己怀中。

  “能忘,就忘了吧……”透过朦胧的双眼,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不过,熟悉的气息令她觉得安心。五脏六腑如火烧,体内有股不知名的东西在叫嚣膨胀着,击打她的血液,汩汩作响。躯体疼痛难忍,意志却在强撑,“宽恕他人,未尝不是解脱自己……”

  字字如钉,仇于新盯着呢喃的她,手握紧,又松开,片刻后,贴近她黏湿的面庞,低喃道:“即便到了如此地步,你要牵挂的人,依旧不是你自己吗?”

  “仇大夫,小姐她——我们该怎么办?”梅儿急得六神无主,语调中已是带着哭腔。

  仇于新当机立断,抱起俞清婉,疾走了几步,又站住,寒霜似的眼神射向拼命揉搓双眼的冯如是:“自作孽,不可活,好自为之。”

  一旦他有了杀机,从未有人能够逃脱;今天,为了她,他网开一面。

  冯如是的眼,已被自己揉出了鲜血,只能靠听觉,辨别出声音的方位。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摸索到门边:“冯妙如,我不要你的同情,我不要……”

  嘶吼的声音无人回应,不多时,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来,有人已近身边——

  “天哪,夫人,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少爷他……”

  她甩开意欲扶她的下人,沿着门框,跌坐在地,泪水从脸颊滑落,声音逐渐呜咽了下去:“我不需要,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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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16:4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3节:第八章 愿长久(1)


第八章 愿长久

  早春时节,过年的热闹气氛还没有全然退去,忽然降了一场大雪,天气忽然回冷,大街小巷,难得见到少许人。

  “舌头伸出来我看看。”仇于新点点头,提笔写下药方,“受了些风寒,没什么大碍。”

  “仇大夫,过年好哇。”门外走进一人,乐呵呵的,拱手作揖拜年,手中还提着若干东西。

  仇于新对着来人微笑,客气地打着招呼:“戚叔,最近过得可好?”

  “托你的福,全家没病没痛——我说仇大夫,这是点特产,我那口子嘱咐一定给你带来。”见仇于新准备推辞的模样,戚叔抢先一步开口,“你可千万要收下,这不是礼,是我们全家的心意。”

  难为戚叔这阵子话是越说越圆滑,设了套子,他再推辞,罪过岂不是大了?

  “梅儿——”仇于新摇摇头,伸手接过戚叔手中的东西,道谢的同时,开口唤道。不多时,里屋的门帘被掀起,走出一个清秀的少女,径直走到仇于新身边。

  仇于新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又低声嘱咐了些什么,少女点点头,又退回去。

  戚叔伸长了脖子往他身后看,直到梅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他才收回目光,有点奇怪地问仇于新:“仇大夫,那就是前段时日住在静衣闲居的高夫人的丫头?”

  “是。”仇于新颔首,示意下一位等候的病人上前,果真半点时间都不浪费。

  “这个——”戚叔挠挠头,还有疑问,“高家不是都回陕西了吗?怎么她没跟着走?”

  仇于新一边把脉,一边淡淡地回答:“这小丫头聪明伶俐,与我娘子也很投缘。我娘子喜欢,我便顺势将她买下了。”

  “哦——”

  这声拖长的尾音似乎还有其他的味道,仇于新转过头,看向戚叔:“有什么不对吗?”

  “倒也没什么不对。”戚叔干咳了一声,摆摆手,讪讪地笑着,“有个小丫头跟夫人作伴,随时伺候周到,是好事。”

  “戚叔?”仇于新的眉毛拧了个结——说话吞吞吐吐,显然还没说到重点上。

  “好吧好吧……”戚叔挠挠头,尴尬地一笑,“我们老实人心里也藏不住话,要是说错了,仇大夫你也莫要见怪。这阵子刘媒婆见人便说梅儿姑娘是仇大夫看中了的,买过来当丫头是假,暗里收房才是真,到时候添了白胖公子,反正仇夫人的身子——”顿了顿,偷偷瞅了仇于新一眼,又继续说下去,“也抵不住多久了,到头来还不是扶正?这件事,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那沈家小姐听了,还哭了好几次呢。”

  “还有这等笑话,我倒是没听说过。”仇于新神色未变,似乎根本就没当回事,认真观察病人的面色。见他没有发怒的迹象,戚叔暗地里松了一口气:“我就说,仇大夫事事为夫人设想周到,哪会起那样的心?仇夫人也是善心人,菩萨都会保佑她长命百岁的。”

  “戚叔,谢谢你。”这一次,仇于新抬起头,给了他一个温和的笑容。

  “哪里的话?”戚叔忙不迭地摇头,想了想,又忍不住开口问,“不过仇大夫,你说那高府少爷,为什么硬是咬定没有遇袭呢?”

  几月来,暂居静衣闲居的高家发生的事可是这段时间的热门话题。说也奇怪,据知情者透露,那高家的少爷明显是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少夫人也是受了刺激痴傻的模样,家人报了官,官府也派人来盘问,高少爷却说没那回事,是下人记错了,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三言两语就将官差打发了回去。

  于是揣测就多起来:有人说是歹人抢劫未遂伤了高家夫妇;有人说高少爷是要纳二房开枝散叶与少夫人起了冲突,还有人说是中了邪,闹得甚至不清……

  反正也无从考证了。因为那高少爷甚至等不及身子复原,就举家迁离。剩下许多来不及带走的贵重物品在静衣闲居荒废,很容易令人联想到落荒而逃的狼狈样子。

  “只可惜了……”戚叔轻轻叹了一口气,“这第四胎还是没保住,说是出事的那晚,高夫人就小产了。”“万事皆有定数。”仇于新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变化,又即刻恢复如常。低头,他就着毫笔蘸了蘸墨,嘴角有冷冷的笑意浮现——

  他早说过,这一胎保不住,冯如是将终生无子。

  老天惩罚得好,她渴望有自己的亲生孩子,可惜,这一辈子,她都当不了娘亲了。

  “咳咳……”

  捧着一方方巾,烛火下,呕出的暗红污血有些刺目。

  真糟糕,又呕血了呢……

  俞清婉皱眉,消瘦憔悴的面庞微有恼意浮现,

  “小姐,你——”

  身后的咋乎声吓了她一跳,转头,见是梅儿,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回方巾上。

  俞清婉神色自若地将方帕折好收起,又咳了咳,拍拍胸口,叮嘱梅儿:“别告诉他。”

  梅儿咬唇,犹豫了一会儿,才点点头,上前,放下手中的东西,接过俞清婉手中的木梳,手指插入她的青丝间,为她细细地打理。

  梳齿滑过,一缕长发断落,梅儿心一颤,摊开手心接住,瞥了一眼铜镜中的俞清婉,见她似乎并没有觉察什么,满脸倦容,昏昏欲睡。

  “哪里来的红枣?”摆在食盘中的红枣叫人垂涎欲滴,俞清婉以指捻了一枚放入嘴里,嗯,酸中带甜,倒是驱走了她的几分困乏。

  “一大早,戚叔送过来拜年的。”梅儿回答,同时不动声色地将几缕掉落在掌心的发纳入袖中,“仇大夫说是补血之物,要我送来与你吃。”

第34节:第八章 愿长久(2)


即使知道他是小姐的救命恩人,但他明明与小姐只是挂名夫妻,但却日日堂而皇之地霸占床侧,丝毫不顾及他人闺誉。单是这一点,就很难叫她有好的观感,所以时至今日,对他的称谓,仅仅止于“仇大夫”而已。

  “过年了啊……”没瞧见梅儿在自己身后噘嘴,俞清婉自言自语,不期然,喉头又是一阵痒痛,她止不住地咳起来。

  梅儿见状,忙轻轻替她拍肩顺气。见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就势扶她到床头,脱去鞋袜,服侍着更衣就寝。

  俞清婉任她为自己盖了棉被,头沾了枕,倦意来得又急又快,强撑着上下打架的眼皮,她问梅儿:“他呢?”

  梅儿回头看了看敞开的门外,前院还亮着,仇于新似还在忙碌。

  最好是忙得不可开交,省得来扰人清梦。

  她在心里难得坏心地想着,回头,却见俞清婉已闭了双目,沉沉睡去。

  闭了嘴,小心地为她掖好被角,望着她的模样,忍不住,又发起愣来。

  眼圈周围是黑色的浮肿,苍白的面颊凹陷,连方才为她更衣,都时不时触到突出来的胛骨,瘦得叫人怜惜。

  原以为老天保佑,顾全了她的性命,谁料到头来——

  鼻子一酸,差点啜泣,怕惊扰了睡梦中的人,梅儿忙侧过脸,拭了拭眼,而后放下床幔,熄灭了烛火,悄声走出门外,轻轻将房门带上,一转身,差点和站在身后的仇于新撞个满怀。

  “仇大夫——”梅儿惊魂未定,幸好先前捂了嘴,没失声叫出来,否则,还真要把小姐给惊醒。

  “她睡了?”仇于新问,越过她,准备推门进去。

  “刚睡。”梅儿点点头,瞧他的手已搁在门上,终是没忍住,“仇大夫——”

  “什么?”

  “小姐她身上的毒,究竟能不能解?”这个问题在心里搁了很久,怕是再不问,自己会被憋死。

  仇于新回头,对上她满是希冀的眼:“我说能解,你铁定半信半疑。”

  梅儿低头,不否认他的话——那一日,在静衣闲居,她听得清清楚楚。既然连仇于新都说他没有配出解药,那么,治愈的希望,简直是渺茫如烟。

  “我要说不能解,又不太甘心就此认输。”仇于新顿了顿,“有毒伤人,就必有化解之法,药材配试,我需要的,是足够的时间。”

  他说得没错,可是——

  “我们还能等多久呢?”

  睡意朦胧间,听得有细微的声响,俞清婉翻了个身,感觉旁边有暖烘烘的热源,本能地依偎了过去,紧紧贴着,满意地咕哝。

  脸上有些痒,随后,到眉心,到额头,叨扰得她不得安宁,蹙了蹙眉,不情不愿地从被窝里扬手挥过去,要赶走不让她清净入眠的蚊蝇之类。

  打得很准,不过,这触感,似乎是——一只手?

  这样的认知或多或少打搅了睡眠,她勉强睁开眼,恍惚了一会儿,这才发现自己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这种专横搂着自己入睡的姿势,只属于一个人特有。

  “这么晚?”窗外漆黑,她侧耳聆听,除了时不时的冷风呼号,周遭一片寂静,想来时辰已是不早。

  “在配一道方子,费神了些。”仇于新将脸埋入她的颈窝,嗅到的,是淡淡的药味。等了一会儿,不闻她再发问,有点奇怪,拉远了些距离,黑暗中,仅能看清她脸庞的轮廓。

  “我听梅儿说,刘大婶莫名其妙长了舌疮,口不能言,连嘴唇都肿得似猪肠,连话都说不清几句。”俞清婉似不经意地开口道,“模样见不了人,逢人便躲呢。”

  “哦,是吗?”仇于新应声,语气淡漠、事不关己,“那她真该找大夫看看。”

  “我以为你知道。”嗯,口气中有淡淡的掩饰不住的不屑一顾,这一点,她还是听得出来的,微微仰高了些头,唇角弧度上扬,“外头的风言风语,我也听到一些……”

  “蜚短流长,尽是些叨嘴壳的事,你理会那么多干吗?”他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拒绝听那些闲言碎语,手伸到她的肩后,将被子向上提了提,将她盖了个严严实实。

  她摇摇头——这可好,有了他的加入,不但不冷,鼻尖居然开始冒出密密的汗珠。

  “你觉得梅儿如何?”安静了片刻,她在他怀中动了动,低声问她。

  他瞪她,即便知道在黑暗中,再怒气冲天的眼神也丝毫无法震慑她。

  没听见他吱声,她又开口道:“其实,梅儿也不错的,心灵手巧又善解人意,撇开家世不说,她比那沈家的大小姐,要明几分事理……”

  “你上瘾了吗?”提醒自己她是个病人,所以一忍再忍,谁知道她居然得寸进尺,也不曾问他的意思,就擅自作主起来,不免有些愤怒,“你什么时候跟姓刘的婆子学的?你是当真以为自己死定了,所以提前安排后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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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16: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5节:第八章 愿长久(3)


  盛怒中出口的话未免有失妥当,等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话都已冲出了口,收也收不回来。

  她没答话,耳边尽是浅浅的呼吸声。一时间,他未免懊丧起来,抹不下面子,翻了个身背对她,侧卧着闭眼假寐。

  “仇——于新?”声音断了一下,有些犹豫,而后又连贯唤出他的名。一只手,搭上他搁在被面的臂膀,冰凉凉的,然后,又是几声压抑的咳嗽。

  低咒了一句,他迅速回身,拉过那只手放回怀中,握在自己的手心揉搓熨暖。

  “我还有多久?”她低低地问,嗓音有些沙哑。

  他的动作顿了顿,而后揉搓的力道更大:“什么还有多久?”

  他在装傻,别以为她不知道。被他揉着的手已有些发疼,可见他对这个问题,也很敏感。好吧,既然他不愿意点破,那就由她说得更明白些好了。深吸了一口气,她力图将一切说得漫不经心:“我是说,离我寿终正寝还有多少天,我想利用这段时日,将后事安排得更圆满一些。”

  “你是故意惹我?”他放开她的手质问,随后意识到语气过于生硬,恐怕会吓着了她。叹了一口气,稍微缓和了下自己烦躁的心绪,探出手,想要摸她的发,缓和尴尬的气氛。不料她瑟缩了一下,触到了额头有些凹凸的疤痕。

  感觉到他的手停驻的部位,她的手,慢慢向上,覆盖在他的手背,轻轻地问:“你是在猜测我为什么非要留下这伤疤?”

  她倒一语中的,猜中了他的所想,一时间,不由得闪了神,想起那日她伤得极重,头上撞出来的血口又长又深,花费了不少精力,才将伤口缝合完整,依他的手法,完全可以将那道丑陋的疤痕恢复到平整如初,可是,她却执意不允。

  他不解,当初她容颜尽毁,修复的面貌瑕疵又太多,他无法做到,如今既然可以治愈,为什么还要拒绝?他试着开导、劝慰甚至威胁,奈何,一切的手段都敌不过她顽固到底的决心,到后来,还是自己放弃。她在等他的回答,他在揣摩她的用意,两人之间,就这么沉默下来。

  直到他忍不住快要反问的时候,她却抢先一步开了口,坦诚而又固执:“我不是俞清婉。”

  他怔住,有些不明白她突然说这句话的用意。

  明显感受到他的身子绷紧,覆在自己额头上的手也僵硬起来,胸口有些闷闷的,既然开了头,全然没有退缩的道理——她叹息着,吐出一口气,干脆一股脑儿地将心里的话尽数抖了出来:“你当我是谁呢?冯妙如?俞清婉?我都不是。过往不堪回首,冯妙如的心死了,我断然不会再寻得回过去。”说到这里,她缓缓伸长手,触摸着,碰到他的胸膛,平摊开五指,贴在他的心房,“那就当俞清婉吧,可是,我知道,我不是真正的俞清婉,她在你心里的份量,我究竟能代替多少?”

  他的心,有些抖,在她的掌下,鼓鼓作响。他想要回答她,心思烦乱,竟然理不出头绪。

  她苦笑着摸上自己的脸,自嘲地开口:“既然无法代替,却拥有她的容貌。在你,暂且叫睹物思人;在我,被人当另一个错爱。姑且留下一道记号,区别我与她之间的不同罢了。”

  口气尽量轻松,心里却是忐忑不安,身子都因为紧张蜷作了一团。自毁容颜的目的,是为了与俞清婉区别,但更深的原因,她怯于开口。

  听了她的心事,他会怎么想?嗤之以鼻或冷嘲热讽?笑自己自作多情还是天真痴傻?

  她有什么资格与俞清婉比呢?

  思及此,她抓紧了手中被子,一张脸,几乎要埋了进去。

  “你与她,本来就是不同的。”

  和缓的声音,很平静,完全出于她的意料之外。惊讶抬头,不期然,头顶撞到他的下巴,有些生疼。

  他扶住她的肩膀,伸出一手,从她颈下探过去,环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揉着她冒失的头顶。

  “我从来不是一个好人。”不理会她的惊讶,他兀自开口,往事浮现,不由得沉湎下去,“随着性子行事,闹出了不少事端,江湖上的人,都视我为一个大麻烦。那年一时性起,抓了山野一户村民要试毒,清婉,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闭了闭眼,他的语气,渐渐地低沉了下去,“从来没有人可以对我大声呵斥,唯有她,居然敢当面义正词严地训斥我罔顾人命,卑鄙无耻。

  “说来理由好笑,我却这样动心了。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性子刚烈、敢作敢为。若没有那场意外,我会娶她当我的妻子。”残缺的画面在脑海浮现,似有钢针狠扎,引起阵阵疼痛,“她出事的那一晚,我与她约定相见,却临时起意,延误了时辰。万万没有料到她居然被匪霸凌辱,以死明志,不为瓦全。

  “是我的错。我杀尽了那帮歹人,还无意间得知了高连生的秘密。”他的手指微微颤动,她有所察觉,反握他的手,无声地安慰。他的头,慢慢低下来,枕在她的头顶,“你说得没错,我执意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不是纯粹因为他罔顾了清婉的生死,而是我心有芥蒂,有打不开的解。”

第36节:第九章 惜红衣(1)


  “两两相望,她必定希望你过得快乐。”她轻拍他的后背,细声回答。

  “你呢?”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他忽然问她,“你又希望我如何?”

  她,该是对他有所怨恨的吧?给她一个死去人的容貌,要她顶着一个根本不存在于世上的人的身份生活,他的初衷,极为自私,只在于一种心理的安慰和寄托,自欺欺人地认为俞清婉还没有过世,以减轻自己的心理负罪。

  “我?”她当真思索起来,“我希望你一生平安如意。”

  “平安如意?”他愣了愣,而后自嘲地笑起来,“枉死在我手中的人命不少,单不说怨魂索命,他们的父母、兄弟、子女,即便没有能力杀我,也天天烧香祷告盼我死无全尸,菩萨受他们的香火比我多,有什么理由要保佑我?”

  “当然要保佑你。”不喜欢他自嘲的方式,她拧眉,说得极为认真,“你从医行善,绵州城内受你恩惠的人无数,难道功罪还不能两相抵吗?”说到此,她掰过他的手指,一一列数:“戚叔、戚婶、四喜、六儿……还有其他百姓,你不拜佛,可知有人年年进香,为你祈福?”

  他哑然,手指任由她掰着,直到十个手指头都不够用,连带着加上她的。

  他有做过这么多的好事吗?

  别居绵州,是看中城小人稀,乐得清净。至于开药铺的初衷,只不过为了俞清婉带毒的体质,顺便遮人耳目。谁知道自从医治了第一个人,就罢不了手,一发不可收拾,由江湖人人敬畏的唐门大师兄,摇身一变,成了小城中人人信赖的积善大夫。

  她在说,他的眼前,不由地浮现出一副副交织的画面——

  当婴儿呱呱坠地,四喜憨厚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抱着女儿,还不容他反应,就跪倒在他面前:“仇大夫,你是我家的再造恩人,我是粗人,不会说话,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只管说,我作牛作马,也要使把力气。”

  ……

  当戚叔儿子的高热终于散去,戚叔满脸欣慰,戚婶打了鸡蛋、熬了银耳汤,执意要他喝下去。事后,他才知道,那一顿的花销,足足抵了他们全家一个月的口粮。

  ……

  当六儿的老母终于能开口说话的时候,豪爽的小伙子操着特有的地方口音到堰塘打了满满一盆的肥嫩鱼儿送上门来……

  ……

  他忽然笑起来,倒惊吓了俞清婉,松开手,她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你笑什么?”

  他不语,摇了摇头,将她拉拢得更紧,闭上眼,呼吸逐渐沉稳。

  她不明所以,正憋不住气的时候,他开口了——

  “我想你的愿望会成真的。”不知是否半睡半醒间,他低喃出声,“毕竟,还是有人感激在乎。”

  第九章 惜红衣

  “于新师兄如晤:

  绵州一别,数月有余,愚妹虽是懒惰成性,但蒙师兄重托,万不敢有半分懈怠。由洞庭药王庄辗转巫山万花阁,又一路南追到苏州飞雪山庄,孰料稍有眉目,又被恶人挟持,其中坎坷曲折,一言难尽……方有转机,又被一大闲人追逼,着实进退维艰。算来你名义上的娘子(此处见谅,愚妹着实不知当如何称呼)毒性迷走体内,性命垂危,旦夕之间,愚妹定当竭尽全力,还望师兄稍安毋躁,静侯佳音方好。

  妹 唐多儿”  

  ——多儿的信,和她的人一样的?嗦。

  仇于新将信纸揉成一团,丢入药炉,微弱的火苗舔舐纸角,腾地一下窜起来,不多时,淡淡的青烟冒起来,剩余点点灰烬。

  近旁的桌上,散乱着张张药方,密密麻麻地涂满了墨迹,横七竖八地铺满了桌面。

  仇于新手一挥,纸张纷纷落地,被他踩在脚下,任意践踏。抬眼,透过半开的窗扇,斜看过去,见系着披肩裹得严严实实的俞清婉,站着出神地凝视着身前的梅树。

  是了,虽是唤她清婉,不同的是,他不会再将她混淆为另外一个人。

  停下手中的忙碌,他侧立在窗边,由窗叶挡住他的半张脸,环抱双手,打量着她。

  看得出来,她对梅,情有独钟,以至于看到一树梅花盛开,都可以露出那么欣喜的笑容。不过,那样的笑,很快淡了下去,到后来,隐藏不见。她朝前走了一步,双手扶住树干,只有嘴唇偶有开合,低喃什么,可惜他却听不清楚。

  近来日渐烦躁的心,因她的举动,稍微平静,他微微笑起来——对一株梅树自言自语,这样的事,大概也只有她才能做得出来吧?

  不过,她接下来的动作立刻使他的好心情无影无踪。瞪着她解下披肩,散开来,铺在地面,又直起身子,踮高脚尖,曲指伸向树枝,似乎想要攀折梅枝梅花。

  一朵梅花被她采撷到手,她舒了一口气,却忽视了重心不稳的身子,脚下踉跄一步,朝后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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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17: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7节:第九章 惜红衣(2)


  幸好,不是很疼——缓缓张开手,低头凝视手心间的那朵白梅,指尖顺着花瓣边缘游走,又兀自失神起来。

  “我不知道你当了采花贼。”

  背后有人在发话,她却不会把明摆着听出来很克制的声音当作是戏谑。心一慌,想要赶紧爬起来,谁料忙中出错,她踩到自己的裙摆,不小心,又狼狈地倒下去。

  连续出丑,颜面无存,她低着头,脸上火辣辣的,想着他是准备要教训自己了,委实不敢抬头看他此刻的表情。

  仇于新瞧她低眉顺眼一副随时准备受教的模样,拿起铺在地上的披风,用力抖了抖,甩手,重新给她披上,而后拉她起来,拍掉她身上还附着的雪。

  俞清婉愣愣地看他为自己系好披风,还没恍惚过神来,他已开口,语气虽不似方才那般严厉了,却又有几分责备:“你要摘梅,叫梅儿便是,犯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么?”

  “梅儿去了市集。”听他在问自己,她偷偷瞅他,有些心虚,“我见你关在药房一天没出来,想来也忙得不可开交,所以——”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了。”心虚的视线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睨了她一眼,眼神威力十足。

  她讪讪一笑:“只是摘朵小花,没什么大碍的。”

  “摘朵小花,你都跌跤,还真不放心叫你做什么大事。”她要强词夺理,没问题,他陪她,就看谁能技高一筹而已。

  “我是不小心……”听他糗她,她争辩,有些不服气地看他,却发现他眼底尽是好整以暇的笑意。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他是故意在逗弄她,她却真的和他计较起来。

  他盯着她胀红了的脸,还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如今你居然也能与我明目张胆地斗嘴起来,看来胆子长了不少。”

  “承蒙夸奖。”她恨恨地咬牙,竟也没察觉自己是在反唇相讥。

  仇于新开始笑,开怀不已,以至于整个院子,都是他爽朗的大笑声。

  习惯了他无声的微笑,忽然之间,他如此畅快地笑,以前不曾见过,倒使俞清婉发怔起来。

  被他拽住双臂,卷入怀中,还在诧异,冷不丁,耳边已有他在低语:“许久不曾如此笑过了,今日可真要好好谢谢你。”

  有所了然,俞清婉抿抿唇,伸手回拥他,嘴角勾起一朵笑纹。

  一时间,天地仿佛都静了,似乎只有他们两人还存于世,彼此相拥呵护。

  直到俞清婉压抑不住地低低咳起来,仇于新才如梦初醒一般,惦念她的身子,手动了动,想要松开,带她回房。

  “不……”觉察他的意图,俞清婉摇了摇头,固执地不肯放开他。在他怀中微微偏过脸,又看向那株白梅。

  “怎么了?”仇于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瞧那被朵朵花蕾压沉了枝干的梅树,隐约觉得她有心事。

  “立春了呢。”她似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话,脸上的表情琢磨不透,“可你看这梅,为何还在盛开之中,不见有凋谢的迹象呢?”

  她不说,他还不曾注意到。记起立春已过了三日,照理说,梅花应该凋谢才是,院中白梅一反常态,吐蕊开放——

  他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

  ——实在不是好兆头。

  “世间稀奇之事,不止一二。梅花反季开放,古往今来,也不是头一遭。”他佯装无所谓地淡淡开口,转身向她,“更何况,川西气候本就冷了些,延迟些时候——”

  “如何?”他忽然止住了话题,俞清婉感觉奇怪,忍不住追问。

  仇于新笑了笑,抬手,袖拂过她的面庞,继续说下去:“延迟些时候,再凋谢,也不算迟。”

  周边有淡淡的香气弥漫,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很独特,又很奇怪,俞清婉只觉得自己忽然昏昏欲睡。

  “我……”她抚着额头,摇了摇头,非但没有清醒,连眼前仇于新的面孔也模糊起来。

  “睡吧……”仇于新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轻轻地在她耳边呢喃。

  眼皮上下打架,整个人,最终敌不过睡梦的召唤,枕在仇于新的肩上,沉睡过去。

  “小姐——”

  仇于新抬眼望去,见后院门开,梅儿捂着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脚下的菜篮翻转,果蔬掉了一地。

  “关门,过来。”他沉声开口,低头看自己方才从俞清婉面庞拂过的袖袍,斑斑血迹,沾染其上,触目惊心。

  梅儿大梦初醒,忙合上门,应声跑过来,焦急地看仇于新怀中的俞清婉,拿出帕子拭去她人中处的鼻血。

  “她这个样子,多久了?”从梅儿的表情,他已探知一二。

  “半个月了。”梅儿半低着头回话,根本不敢看仇于新阴沉的脸。

  “半个月了?”仇于新眯眼,目光刺得梅儿的肩头颤抖起来,“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第38节:第九章 惜红衣(3)


  听他瞬间变得很冷很可怕的声音,梅儿不免有点胆寒起来,不敢与他撒谎,只能俱实以告:“小姐说你这些时日为了解她的毒,已费了不少心,执意不许我再告诉你。”

  “她是这么说的?”他不免有些懊恼,为她的固执,还为自己的疏忽。

  原以为还有不少时日,结果是自己忽略,她的毒性,来得猛烈,若不另想它法,她恐怕,就真的熬不过这个孟春了。

  不是没有其他的法子,只是,只是——

  摇摆不定,心里的天平在左右倾斜。

  “仇大夫!”梅儿的语气变得惊惧起来,颤抖的嗓音都变了腔调。

  他一惊,视线游移到俞清婉的脸上,眼神忽变。

  但见她闭目沉静的睡颜,有两道血泪,正缓缓沿着她的眼角淌下。

  “仇大夫……”梅儿哭起来,这一回的呼唤,有深深的恐惧,还有指望他能妙手回春的希冀。

  仇于新的眼神,由最初的震撼变为犹豫,而后,慢慢的,决定了什么似的,逐渐冷下来。他出手,从俞清婉的容颜上抚过,掌心染了她的血,而后,慢慢地收回身侧,紧握成拳。

  他要她活下去,在等不到唐多儿的情况下,他只能狠心!

  这一觉,睡得好沉好香,要不是腹中开始饥饿,恐怕还不会转醒。

  “小姐,你醒了?”梅儿掀开幔帐,为俞清婉披上外衣。

  俞清婉下床,有些迷糊的神志慢慢清醒之后,她摇摇头,对梅儿抱歉地笑了笑:“真奇怪,本在院中赏梅,也不知怎么的,就睡过去了。”

  见她似乎没有记起昏睡前发生过的事,梅儿勉强笑了笑,将自己的担心很好地掩饰起来,扶她下床:“小姐,你一天未进食,梅儿扶你到厅里去,今日特地做了几个好菜,都是小姐爱吃的呢。”

  “好。”俞清婉任梅儿扶着自己出房,抬眼,又望见那株白梅怒放的模样,令她不由得怔忡了一下。

  “小姐,菜快凉了。”梅儿催促,怕她再这么望下去,又生出什么变故。

  “哦。”俞清婉收回视线,随梅儿走过去,“仇大夫呢?”

  “说是大春得了急病,仇大夫赶过去看看,见你睡着,没跟你说。他说不必等他,叫我们先用膳。”梅儿一五一十地转述仇于新吩咐的话,不敢怠慢。

  “病得重么?”大春是四喜的孩子,偶尔跟着他爹来药房走走,虎头虎脑的,挺招人喜爱。

  “这个——”梅儿有些为难,“仇大夫走得匆忙,没跟我说。”

  俞清婉点了点头,走进厅房,在桌前坐下,望了一眼阴沉沉的窗外,“快下雨了。”

  “嗯,今早去市集的时候遇上四喜,说看着天气,今年第一场春雨,不算小呢。”梅儿拿过碗盛了米饭,又细细挟了一些菜,递给俞清婉。

  “梅儿,还是你的手艺好。”吃着梅儿做的饭菜,她就会想起被自己糟糕烂厨艺折磨了三年的仇于新,不免有些脸红。

  “小姐过奖了。”见她吃得香,梅儿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只要小姐你喜欢,梅儿愿意伺候小姐一辈子……”

  话音还未落,就听有人在敲门,俞清婉和梅儿对视一眼,梅儿起身,走到门边,隔着门板问道:“谁啊?”

  “是我,四喜。”

  俞清婉的神色,有些变化。

  梅儿拉开门闩,见四喜站在门外,拍了拍掌,从门后拿出一柄油伞递给他,“可巧了,才说今日下雨,我家仇大夫没带雨具,你来着一趟,刚好给他带过去。”

  听了她的话,四喜有些迷惑,他挠了挠头,愣愣地接过伞去。

  “呃,对了,你有什么事儿呀?”梅儿这才问四喜的来意。

  “哦。”四喜抹了抹汗,憨厚地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梅儿,“大春拾到的,说是你今日在市集不小心掉落的散钱,我给你送过来。”

  “四喜——”俞清婉终于开口,清楚听到他们的对话,她觉得事有蹊跷,“大春今日不是病了么?”

  “病了,不会呀,活蹦乱跳比猴还壮实呢。”不知仇夫人为何有此一问,四喜有些纳闷,不过立即想到还有一件更猜不透的事,瞧了一眼俞清婉,“仇大夫这几日是不是遇上不顺心的事了?方才遇见他,就见他绷了脸,打招呼也没瞅见似的,径直就往城南走。”

  “城南?”俞清婉的手指扣紧了碗沿,喃喃自语。

  仇于新为何要撒谎骗她?为何要独自去城南。

  她蹙眉,苦苦地猜,可百思不得其解,忽感一阵胸闷,连续咳嗽起来,嘴一张,一口鲜血吐进碗中。

  梅儿见状,顾不上呆掉的四喜,折返回俞清婉身旁,为她顺气捶背:“小姐,仇大夫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使你心急动气,加速毒性……”

  “你说什么?”胸痛得很,俞清婉咬牙,问她,“他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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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1-6 14:17: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39节:第九章 惜红衣(4)


  情知自己说漏了嘴,但事已至此,梅儿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了,知道她时日无多,依他执拗的性子,必定会想尽办法救她,或许,会不择手段。

  这样的想法令她周身不寒而栗,也下意识地排拒再去想,可是——

  说不上是为什么,脑中灵光一现,她蓦地放下碗筷,突然站起的举动吓了梅儿和四喜一跳。

  顾不得另外两人惊诧的表情,她额上的汗水滚落,踉跄地走了几步,又立即被梅儿扶住。

  “快,快带我去!”她喘息,因为那个可怕的猜想,变得急切不已。

  梅儿望望外头的天色,担心她的身子,有些犹豫。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四喜还是踌躇地开口:“仇夫人,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还是不要出去了吧?”

  “不!”俞清婉拔高了音调,狠狠地咬住格格作响的牙关,语气不容拒绝,“带我去找仇于新,立刻、马上!”

  见她坚决的模样,身形不稳又强撑着外出,梅儿只得顺从,搀扶她出了门。

  担心出什么意外,四喜抱着伞,跟在她们身后,一同往城南方向走去。

  天气微凉,俞清婉却感觉自己浑身像是在被火烧,焦躁无比。

  ——绵州是个小城,她知道城南有口水井,是全城百姓共用的水源!

  “小姐,你慢些……”

  费了好大的气力才阻止俞清婉差点跌倒,见她满脸焦急的模样,梅儿劝道,实在不明白她为何这么急切地要去找仇大夫。

  四喜向前急跑了几步,站定在俞清婉的面前:“仇夫人,你要真有什么事非找仇大夫不可,我帮你代个话,不必非得跑这一遭呀。”

  仇夫人的身子骨这么弱,要真这么跑到城南去,恐怕得躺在床上几天都起不来吧。

  想到这里,又赶紧拍自己的嘴巴——呸呸呸,想些什么不吉利的东西,至多歇歇,不会病倒的啦。

  “你们不了解。”俞清婉摇头,全副心思都惦念在仇于新的身上。

  仇于新,仇于新,仇于新……她在心底叨念——他该知道,他如今是绵州城人人称道的妙手大夫,不再是当年唐门心狠手辣的大师兄。

  听不明白她的话,梅儿和四喜面面相觑。

  “走吧。”俞清婉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想将自己的揣测说出,徒增他们的担心。

  孰料方走几步,脚下又是一软,跪坐下去,连不提防的梅儿也牵连进去。

  “不是办法呢……”见梅儿用力扶起俞清婉,四喜在旁边自言自语,四下看了看,眼前一亮,发现前方的胡同里拐出一顶轿子,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停、停、停,停下……”他冲到街中央,四肢乱舞,要不是情势所逼,平日就算借他十个胆,也不敢做当街拦轿的事——何况,还是一顶看起来很富贵精致的掮轿。

  轿子被迫停下,两个轿夫面带不善地盯着四喜。

  四喜咽了咽口水,心里有些发怵,不过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能不能借用一下你们的轿子……”

  “你说什么?”轿内有清脆婉转的声音响起,只不过,口气微有恼意。下一刻,轿帘被掀起,露出半张姑娘家的脸。

  四喜的下巴差点掉下来,结结巴巴地开口:“沈小姐……”

  “四喜,你烧糊涂了,居然连我的轿也敢拦?”沈络瞪他一眼,甩手放下轿帘吩咐,“别理他,你们继续走!”

  一双手,毫无预兆地从小小的轿窗伸进来,一时间,吓得她芳容失色,尖叫起来。

  “帮帮忙,载我一程,要是晚了,就来不及了。”

  “是你?”一张令她印象深刻的脸出现在窗边,沈络定睛一看,居然是仇于新的宝贝娘子。想起当日因她被仇于新奚落,她冷笑一声反问:“我为什么要帮你?”

  不是冤家不聚头,俞清婉苦笑,可是眼下也只能抓住沈络不放了,幸而这位姑娘只是任性一些。思及此,她谦和地开口:“沈姑娘是明理之人,是非恩怨,也不会混为一谈。我此刻须得去阻止仇于新,否则,等大错铸成,恐怕连他也会累及。”

  这一招果然有效,沈络紧张起来,“仇大夫会出事?”

  “是。”俞清婉咳着,强忍着不适回答沈络。

  “那你还不上来?”虽然仇于新明摆着拒绝自己,可是一颗少女芳心还是立刻飞到仇于新身上,容不得心上人有难,忘记自己前一刻还在拒绝,忙催促俞清婉进来共乘一轿,而后吩咐轿夫立刻奔往城南方向。

第40节:第十章 悲中乐(1)


  第十章 悲中乐

  青石垒成的八角古井,底部青苔的痕迹显示其修造年代的久远。望下去,涟涟水光,微有波荡。

  仇于新站在井旁,动手拆开手中纸包。手,慢慢地伸到水井正上方。

  纸包内,是他从俞清婉体内萃取毒素制出的药粉,他仔细计算过,这一包的份量,足以毒倒城内数百户人家。


  三年来,为解俞清婉所中的毒,他调试出的解药不下数百种,却怕相冲相克,为她试药,不过十数种而已,但无一奏效,至多暂缓压制毒性。如今,她毒发攻心,又体质甚弱,他更是不敢轻易冒险。

  他平生施毒无数,从来没有像如此这般,万分痛恨炼出此等剧毒之人。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俞清婉死,棋走险招,还有一个法子,他要放手一博。

  一滴雨水落在水井边缘,滴答有声,而后,又有几滴雨珠打在他的面颊。

  下雨了……

  待全城百姓喝下这下了毒的井水,届时他将配出的解药分散众人,只要有一人能够解毒,俞清婉,就有救了。

  眼中凶光一现,令面目顿时狰狞起来。他垂臂慢慢倾斜,平摊开纸面上的黑色药粉,缓缓地移动,眼看就要滑出边缘落入井中——

  “仇于新!”

  突如其来的叫声,缥缈有余,中气不足,魄力却不小。

  这声音听起来太过熟悉,仇于新一愣,反射性地收回手,回头看去,只见一顶华轿远远过来,距离自己三四丈的距离,忽然停下。

  轿帘掀起一角,露出沈络的脸。

  对这位沈家大小姐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他皱眉,有些不耐烦,瞅到跟在轿旁的梅儿和四喜,虽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往深处想。将纸包背在身后折好,他挥袖,口气略有责备:“梅儿,你不照顾夫人,跟我来做什么?”

  “是我叫她带我来的。”

  说话间,轿帘由里掀开,这才看见,沈络的身旁,还坐着一个人。

  俞清婉,她,怎么会来?

  一瞬间,仇于新变了脸色,盯着她起了身,步出轿子,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

  “小姐……”见俞清婉步子有些沉重,梅儿上前,想要扶她。

  “让开。”俞清婉平静地开口,甩开梅儿意欲扶住自己的双手,就这么直直地盯着仇于新,艰难地走到他面前站定,抬头看他,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她忽然扬手,狠狠地扇下去——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又快又狠,打得毫无防备的仇于新偏过去了半张脸,脸颊很快红肿起来。

  雨有些急了,雨丝密起来,不多时,在棉衣上浸出一个小小的水圈。

  手心隐隐作痛,用力使俞清婉偏了半个身子,有些站立不稳。但她顾不上这些,喘息着,强行拉过他背在身后的手,抢过纸包,摊开来,举高了递到他的面前,颤着嗓子问他:“这是什么?”

  仇于新慢慢地转过头来,目光从眼皮下的药粉,缓缓地移到她红了的眼睛,不发一语。

  “说呀,你说话呀!”俞清婉咬唇,将手中的药粉尽数抖落在地。黑色的药粉沾到地面的雨水,立即发出滋滋的响声,沿着水井八角边缘,浮起一片白色泡沫,片刻后,与雨水混合,归为平静,表面看去,根本看不出曾有什么变故。

  俞清婉不可遏制地抖起来,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旁人看来,几乎要倒下去。她伸一手,扶住水井边缘,撑着自己,另一只手,拽住仇于新的臂膀,仰高了头,狠狠地瞪他,再也控制不住,拔高了声音,大声地嘶喊出来:“你在做什么?你以为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泪水,终于涌出眼眶,一滴滴的,无声地滑落面颊,再落下去,与地面的水迹混为一谈。

  他于心何忍?为了微乎其微的机会,他当真硬下心肠,即便结局是万劫不复,也要拿全城人的性命与她陪葬。

  心好疼,不是因为毒性腐蚀,而是其他比毒更烈的东西,一点点地从心口溶进去,揉捏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仇于新慢慢转过脸,与她对视,触及她的泪流满面,他的嘴角,扯动了一下,神情逐渐痛苦起来:“错过一次,我决不再错过第二次。”

  俞清婉怔住,片刻后,泪水更加肆无忌惮地冲刷颜面。

  旁人听不懂,她听懂了——错过一次,决不再错第二次。他已错过了俞清婉,却再也不愿意错过她!颤得太厉害的手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她的手,从仇于新的臂膀滑下,整个人,虚脱下去,软软地靠在水井边。

  雨越下越大,迷梦了双眼,湿透了衣襟。

  “清婉——”仇于新半蹲下身去,替她挡住半边风雨。伸手,想要抚上她的发,却硬生生地停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去,“若是能解你万般苦痛,莫说百人、千人,乃至万人,在我眼中,又能如何?”

  “不,你不能……”声音冰冷冷的,她周身不寒而栗。滴在眼睫的雨水滑落,令她看清他此刻满脸冷漠残忍的表情。“你忘了吗?三年来,你与他们朝夕相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以人试毒,万一你配置的解药无效——这和屠城有什么差别?”

  “我知道。但若是你死了,这一城的人,对我来说又算什么?”仇于新抬眼看前方一干呆站的人,雨这般大,他们却像是脚下生根变为木头人了一样,只知道傻傻地盯着他们看。还有四喜,维持着一贯的憨厚,明明怀中抱着一把伞,也不知道撑开来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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