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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肩线那么漂亮的男人。
宽阔,优弧,结实,这些都还不够,最重要的是好靠。如果把头顶在颈窝的位置正好镶嵌合衬就更好了。至今为止,我只见到过两个符合前三个特点的人,但因为始终没有机会近前去试,所以不晓得是不是靠的舒服。让我有肩线这个概念的人曾经有好几年全无音信,如果不是有项链为证,我大概会认为那段记忆只是中枢神经传递来的错觉。这错觉持续存在着,与太阳穴处偶尔浮现跳动,偶尔蛰伏沉默,我只有继续过眼无数肩膀,牵扯眉角下一滴几滴的眼泪。
我从小就是很残忍的小孩,残忍到连微笑看起来就十分坚硬。隔壁的小孩见我就跑,只有阿透不。我和他曾经把蜻蜓钉在砖墙上,每天用水淋它。那时候,我一边用石头砸蜻蜓身上的铁钉一边问透:“你怕我么?你为什么不怕我?”他大眼睛望着我,摇头:“我不怕你。”我暴怒,把钉子从蜻蜓身上拔出来,挥向他。他躲也不躲,左边的肩膀挨到了钉子,我吓傻了,愣站着不敢拔出来,阿透自己动手。钉子逃脱阻力的一瞬间,血液喷上我的脸。后来他母亲带他去医院消毒,我跟前跟后,还被表扬见义勇为,救了她儿子。阿透默认,还看着我笑。我站在几米远的地方看着他肩膀上雪白猩红的棉球擦过,到处都是酒精味。他的锁骨突出,形状很完美,背后的肩胛骨姣好,皮肤健康白皙。
爸说,要是喜欢一样东西,一定要好好爱惜;如果恨,就要全部摧毁。我分不太清楚自己喜欢小透与否,只是我确定爱他的肩膀,以后不准其他人碰。我想爸也分不清楚他是否喜欢妈,他打她的时候可以对她的嚎哭置若罔闻,打过之后又哭着求情。我见过妈满头是血的样子,跟小透肩膀上的完全不同,近似黑色的血。妈死的时候肩膀裸露着,还未来得及逃出门去就被爸拉住脚踝拽了回来,打碎的酒瓶刺穿了心脏。爸待审的日子姑妈来陪我住,每天晚上睡我右边,坚硬的锁骨总是有意无意撞到我的脸。我讨厌这女人,摔杯子,翻桌子,还用皮带甩她的脸,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发火,她只会抱着我,紧到锁骨克着我的颧骨,生疼。和她发脾气得不到回应,我就去找住附近的小孩子撒气,透跟我一起。
透不杀小动物,不在墙上写字,不破坏公物,跟我在外面野一天,也只是跟在旁边,在我做坏事的时候说一句“不行”。如果我执意,他也并不阻拦。偶尔碰到几个会和他勾肩搭背的朋友,我就摆出不可侵犯的表情打掉放在他肩膀上的手。只有那一副肩膀。透过灰色的小衬衫,掌心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颈骨,锁骨和肩胛骨的肩膀,是盖有“宫小柯御用”的圣地。阿透自己好像也很有自觉,注意到我狠毒的目光就会退后一步,躲掉他朋友的手说:“小柯不喜欢。”臭男生就会瞎起哄,我看看阿透,他只是摸摸自己头顶,并没有离去的迹象。就这样,我认准了阿透,越来越嚣张,因为知道他无论如何不会遗弃我,所以在他面前变本加厉地做坏事。
“透,你在这里把风,我要进去偷那个。”
“不行。”他拉我的手臂,坚决地摇头。
“不行也得行,放开!”我甩掉他的手,转身跑进杂货店内。
要偷的东西大概连十块也不值得,黑色的线绳悬挂着黑色的小玉片。我钻进店内,转身看到阿透站在门口,放心大胆的看向那块吊饰。老板是个老头,一到夏天就把报纸盖在脑袋上呼呼大睡,不大声叫绝对不会醒。我掂起脚试着拿东西,总是差几厘米,阿透几次探头进来看我,皱着眉头。我心急,壮壮胆子跳了起来,一把抓住吊饰扯了下来,结果墙上的其他东西也跟着噼里啪啦的落了一地。我快速跑出去,身后响起报纸的声音和老头的爆叫。刚跑出门就被阿透堵住,他死拉着我不放,从我手里把吊饰抢了过去,然后推开我自己站在门口。我躲在墙角,看他被老板抓住,乖乖张开手掌。
因为这件事,阿透被禁止外出,整整半个月。我得绕过两个街口和一个菜市场跑到他家的胡同去,垫四块砖头两手抓扶着窗外的铁护栏才能看到屋子里的他。他不是坐在背向窗台的桌子上写东西,就是坐在桌子上捏橡皮泥。我隐忍了一个礼拜,在姑妈面前乖得不得了,拿到零用钱之后跑去买来了那个黑色的玉片。准备要跑去给阿透的当天是爸的行刑日。姑妈带我去大庙里烧了一天的香,回家后就马不停蹄的收拾东西,要我跟她回家。
姑丈来接我们的前一个小时,我瞒着姑妈疯跑去阿透家。他刚好在睡觉,不管我怎么敲玻璃都不醒,于是我把项链系在小石头上砸进玻璃里去,转身就跑,连他的表情也来不及看。我知道他会站起来,表情平静的走过来捡起石头和项链,然后嘴角有隐约的笑意,并且慢慢发展到不可抑制,美丽的肩膀线条随着起伏。离别在即,可是丝毫不会悲伤,因为我记得,我会用我的肩线辨认法轻而易举的认出他,无论多么在拥挤的人群里。
姑妈家在几十公里之外的城市,没有泥土的味道,没有油绿的树叶,漫天飞舞的是灰色的尘埃。我住姑丈家里,有一个大我两岁的姐姐。每次学期末,老师都会分别找姑丈姑妈表扬姐姐和批评我。姐长得没我漂亮,可是性格讨喜,嘴也甜。私低下虽然不动声色的跟我争宠,表面上确是团结第一友谊第一的好孩子。我最看不惯,顺了她的意,她有多好,我就有多坏,让她享尽夸赞,逞尽能事,末了还对我语重心长地说:“小柯,你干吗非要做坏事呢?”
“我不坏一点,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看出你好?”
连续几年,我们就这样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直到她上大学,搬出去住。我还在上高中,混太妹混出了名,两次差点被开除,都是姑妈在老师面前好说歹说。姑丈是个老好人,从未打骂过一次,一说要谈话就摆两张椅子在书房里,面对面看着我,诚心诚意的问:“你是有什么不满么?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呢?”
为什么?阿透一直欠我一句“为什么”。为什么要一直跟在我身边,为什么替我顶罪,为什么不躲开我的钉子。并不可能得到答案,我仍然变本加厉做坏事。高二的功课基本上全都荒废了,我和我的那群人整天游手好闲,逮到看不顺眼的人就上前骚扰。同行的人当中有两个长得人高马大,从后面看肩膀处的线条好像圆滑的钢管,而且打架是一流,找女生茬也一样。其中一个女生被拦住加以盘问只是因为穿了和我一样的鞋子。我站在她面前仰着下巴看她,对她胆小颤栗的表情十分感兴趣。一只手抚上对方的脸,然后冷不防的扇了她一巴掌:“你很倔是不是?”
“……”不说话,咬着嘴唇,眼泪流成四条线。
“再倔啊,再倔给我看啊!”又一巴掌。
“我又没做错……”
“再说一次!”打到指尖发麻。
“我没……”
“再讲!”手腕被握住,猛力甩到一边。
如果可能,我唯一不想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和阿透见面。他穿同校的制服,斜肩背黑色的帆布包,穿黑色的airjordon。夏天的衬衫制服下面,宽肩和锁骨好像摩沙的筑银戒指,线条流畅。不过用以辨认的并不是体形,而是脖子上黑色的小玉片,一看就知道是地摊货的吊饰项链。
“为什么要一直戴着这项练?”
“那你为什么要一直惹事?”
“哼……”我摆过头,“不讲就算了。”你不讲我也知道,我就是知道。你也一定知道,我不停的做坏事,不停的让其他人烦恼,不停的惹人注意,只是等待的一种方式。我只是想试试看,除了你以外,会不会有人用那么沉静平稳的方式跟我摇头,对我说一句“不行”。书上说,人在来到世界上之前都已经配好双对,不多不少,只是有很多人都认错了另外一半。我不会认错,我执意相信我不会认错阿透,因为我的肩线辨认法。只要把头放在对方的颈窝,觉得适合,觉得舒服温暖并且安全,那么一定就是那个人不会错。
阿透最讨厌滥用暴力,而且乖乖学习是准备考大学的。我跟他一起进图书馆,一起上下学温书,和那群小太保们也没有再联系了。有两三次,我和阿透走在路上,角色互换似的被之前的那些人挑衅,透都是小心翼翼把我藏在后面,一句话不说让对方狂踢乱打。事后我就一边恶狠狠的给他擦药一边教训说:“你怎么这么窝囊?就不能堂堂正正的打一架么?真是丢脸丢到家了……疼吧?疼不疼?……疼你就要讲,知不知道?”后来还有几次遇见同一些人,我们再也没有被打扰。阿透说:“被打的时候很疼。非常疼。如果你有疼过一次,就不会想要打架了。从小,你的疼就都是我挨的。挨过了,就没事了,是不是?”我听了,气得直掉眼泪。
我见过妈妈满身是血的样子,爸头上被开一个洞的当日我还在庙里祈福,我的疼都在别人身上。只要不断的看到别人痛苦,我就不会再痛。人都是这样生存,用以抵消自己的痛苦和罪恶感。我认认真真的对阿透说:“对不起。对不起。”从现在开始,我要认认真真重新喜欢你。
不管怎么努力,还是没考上阿透的那所大学,两间学校骑车子大概要半个钟头。周末时候约出来压马路,吃东西,顺便还可以坐在某个公园的长椅上一起发个呆。我分清楚了,我确实是喜欢着这个人的,所以我要尽全力珍惜。他发烧,我也硬要在他家照顾他。他感冒了,所以我也想要感冒,就这样。他听了之后苦笑,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心知肚明,顺便互相欠着无数个“为什么”。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大概只是因为,这辈子,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肩线那么漂亮的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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