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渝李
每一种遇见的开始,痛觉让我相信有延续下去的理由。我曾经这样相信一场遭遇后的始末,直至繁华褪尽,烈火成冰。
我开始用平静姿态,齐天寿命,等待众神湮灭的山崩海啸,等待混沌初开的残阳月华。而那时,赤水以北,为你足下开莲花。
一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欢宴早已结束。
四周静寂,庭前花木已悉数醒来。系昆山神殿的回廊上,有夜晚的风穿堂而过。
野初葵的香是夜风里织锦的梭,欢快奔跑在铺满月光的空气中,扯大片清凉的雾,坠露珠滴落叶尖的清响。
月华如练。我在池水里看见自己的影像,无双的美丽,鲜嫩的青春。有乌黑如云的长发,烈火一样妖娆的身姿,红裙委地,却一双倔强孤傲水色铺展的眼。
只有在月亮升起的夜晚,那眼才能如婴儿一般澄澈闪亮。丹树的花儿快开了啊,结红色的果实,想蜜一样的甜。我用稷泽的玉浆水灌溉这些盛开火红花朵的树木,沁凉的液体流过脚下的土地,溅湿裙角,赤裸的肌肤泛起小小的战栗,眉心的红痣开始隐隐作痛。
喜欢这样的游戏,虽然父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我,你是火神,你是我最值得骄傲最不容伤害的女儿魃,你要远离那晶莹可怕的液体,你要永远保持这样的美丽。
我赤裸的双足踏上回廊冰凉的石阶,瑾瑜做成的足环轻轻扣击,发出润厚的响声。鲜红的裙裾在肆意翻滚咆哮,小小的嫩白的足心在每一步与石阶寒彻的纹理相碰触时,都会有刺痛的感觉传来。这是一切迥异于火的物质天性里对我的反抗。可是我多摸喜欢这样的感觉,只有这些父口中可怕的东西,才能带给我真实的痛感,才能让我走过的每一步足迹,都开满洁白的莲花。
还能有谁比我的人生更美满?我是这天下的主宰,黄帝最心爱的女儿魃,我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姿容,众神皆惧的强大神力。我在这高高的系昆山上居住了千年万年,用如云乌发委地红裙划清了与众生众神的分明界限。这莽莽大荒中,仅有我能够居住在父为我建造的华丽宫殿里,终日梳理精致的妆容,手执尊贵的法器,接受各方神明的朝拜和供奉。
我们的子民在下界为人,我们是主宰天下的神。
二
夜晚,在神殿的花厅,我来看我心爱的野初葵。
我喜欢这种植物,尽管它甚至还算不上是花。草一样随心所欲的形状,像山葵。漫山遍野,一条一条铺展,有风的时候顽皮贪婪如婴儿的舌头,需索着大量的水分。它们开红色的花,结黄色的果,有点点苦味。我的婢女缘婀告诉我,这种植物恒古有之,只有天帝知道它的真名,如果一个人为情所伤,只有它能将伤口治愈,不过它的神力也必须从天帝口中才能知道。于是我常常好奇,总是缠着父询问它的名字,父说,野初葵这个名字很好,魃,你永远都不需要知道它的真名。
对于未知,我一直充满莫名的敬畏与热爱。
我就站在野初葵的身边看着那些火红的花儿开放。透明的月光滴落在它们身上,宛若雨露的滋润,孱弱的花苞是立刻争先恐后破开的。像火焰高蹿时舔舐到水分的兴奋,短暂的瑟缩后是舍生的暴戾决绝。我像天真的孩子,眉心舒展,笑声琳琅。
不惑,这是什么花?
我猝然回头,散开的黑发在夜风里狂舞。野初葵的香气围上来,我执掌法器的手在微微颤抖。破碎了的月光,用香气仓皇竖起的屏帐,满堂氤氲。
这是什么花?
他微侧着头,手背在身后,笑出浅浅细纹。风吹起他白色衣袂,有微酣的酒气袭来。
这是他多少年来再一次开口同我说话,如若不是父为我举行的这欢宴醉倒众神,如若不是我放肆地赤足迈进这花厅。
持续沉默。不曾想到,一千年一万年的这天,系昆上上会有着这样的月色。他隔着野粗活葵香气筑成的屏帐看我,像看那个梳着双髻同他遭遇于隰水的女子。他的脸上有流动的波光,挺拔身形在白衣冠带里束敛着一眼洞穿的野心,可是他目光纯挚,语气坚决。
突如其来的刺痛。
我开始听到野初葵怒放的声音,火焰般的花瓣激烈燃烧,席卷一切言语声响。我的屏帐在慢慢开裂,我不知道那种慌乱从何而来,能够抵消火神咒语,让我的法器泠泠作响。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想从这震耳欲聋的灼裂声里逃开,我的脚步踩在冰冷的泥土上,心跳如同雷泽中的鼓声,白白足心在红裙里纠缠,赤裸的张皇。
屏帐破裂的那一瞬间,我转身背对他向神殿飞奔。脚步凌乱,卷去漫天落叶飞花。脚底刺骨的寒冷,泣血一般的痛。足迹蜿蜒,他的声音纠缠着。
不惑,我是应龙啊。不惑,你看这一地盛开的白色莲花。
那夜下了雨,系昆山上千万年来的第一场雨。野初葵在雨中欢唱,我在神殿的床塌上想起他的样子,眼波似水。他不过是偶尔获准进入神殿的小神,他不过偶谈看到我赤足留下的白色莲花。
而我是尊贵的火神,我是帝女魃。
只是,我是那样地爱他。
三
因为那场欢宴,我又想起多年前那惊鸿一瞥的月夜——同样的疼痛,同样的逃离。
在父的雄伟殿堂里,赤红赤红的葵花铺展每一步,丝乐声声,鼓瑟齐鸣。有民间的美丽女子在殿前翩跹起舞,洁白的足踝上,昆山的黑玉石是那样逼人的光华,她们高高挽起的发鬓上,开着五彩五味的鲜花。
我是多么天真年幼,还梳着对命运毫无防备的双髻,还有着最纯净的笑容最清亮的歌声。我还不曾着上红裙围上面纱,我还只是素白面孔未着雕饰只知道沉默着在众神之中酣畅旋舞的少女——像一团足以将万物熔化的火焰,耀亮每个人的眼。
父说,魃,我要在今晚的盛宴上,为你挑选一个足以匹配你高贵身份和无双美丽的男子。父说,魃,这个人,将会是你未来的夫婿。
那晚之前,我还是一个对爱情懵懂无知的少女。父的手下,有多少英俊威武的少年。他们神力强大,年少得志,有俊美的身形相貌,说话的时候充满与我同质的狂妄自负。我知道,他们之中,必将有一个人是我未来的夫婿,是我系昆山神殿的主人。
而我并不快乐,能让我快乐的只有舞蹈。
盛宴一直在继续,父已经有些酒醉。我从一片觥筹交错的堂皇大厅里逃离,在前殿的花园里,在绿荫的最深处,脚下的缎鞋遗留在缘婀的手中。
夜是那样突然间不说话了。缘婀声音渐渐远去。我撩起长裙,在赤葵的怀抱里潜行。柔软的花瓣抚过我赤裸的小腿,白瓷般的足背。有莹白月光照下来,叶间的虫鸟静默,露水流淌的声音很轻浅,滴落在脚背上像未擦干的眼泪。桑树和柘树的叶子是四季里最鲜嫩的绿,檀香俗话发粗豪诱人的郁香时还升起淡紫色轻烟;薛荔的红色藤蔓沿着白桴枝干延伸,白色的多罗罗鸟在其间筑巢,暗红的细丹砂铺展整个隰水边,雩莩玉在月光下闪烁着青紫的光华。
我在檀香树下跳舞,用清亮的嗓音歌唱,夜风鼓起我宽大的长袍,猎猎作响。
我开始想念母亲,想念已经远去的稚嫩童年。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居住在空旷的神殿里,身边还没有神奇的法器和高贵的权杖。我会搂着父亲的脖子,数檀香树叶中露出的光斑,还会在月亮升起的晚上,燃起篝的涧水旁,牵着母亲的手跳舞和歌唱。可是那些一落在时光罅隙里的纯真,被渐渐强大的神力,众人敬畏的目光,还有父语重心长的叮咛轻易掩埋。没有人再对我单纯友好的微笑,每一个看我的眼神都透露着试探和讨好。父总在我耳边嘱咐:魃,你是我的女儿,你要学会认清每个人的目光,你要懂得怎样保护自己。
真的累了,我跪倒在隰水边,将因不挺旋转而略显僵硬的双足试探的伸入湖水中。冰凉的感觉刺痛了我的神经,我在惊呼的同时,看见一个静默的身影。
那是一个受伤的少年,有一张年轻的倔强的脸,还有如同隰水一样冰凉的眸子,染满鲜血的手正清洗着胸前的伤口。我的舞姿和歌声似乎打扰到了他,也许他认为我是某个从花海中逃离的仙子,看我的表情有些微的惊奇,带着仰视。
白色的月光洒在水波粼粼的眸子里,我眉心的红痣突然跳跃着燃烧着疼痛起来。
那意味着什么啊。我的神经,或者在漫长的岁月里坏死,或者因为父的溺爱而抽离,只有在冰冷的温度下赤足行走时,才有唯一痛的感觉。我却因为他痛了。
那眼神蛊惑着我,我轻轻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他:你受伤了吗?
他扯动一下嘴角,没有回答。可是我认得那伤口的形状是一多升腾的火焰,这样的认知另我有些难过。
是祝融伤你的吗?
他终于抬头,倔强的眼神望我。我蹲下身子,柔软的掌心覆上那多火焰形状的伤口。在掌心的疼痛里,我让他惊讶地看到那伤口开始止血结痂。
你是不惑吗?
谁?
一种花的仙子,会长时间跳美丽的舞蹈,会让人忘记一切烦恼。
我在掌心和足下的灼痛里笑起来。是呀,我是不惑,你有什么烦恼吗?
原本有很多烦恼,可是你那样跳舞和歌唱,我的心里就只有快乐了。他那么年轻真挚,月光下白玉般的肌肤光滑细腻,潋滟的眼波折射出炫惑人心的光芒。我注意到他的眼神,真的,只有清澈的隰水在流淌,没有试探,没有讨好。
我听见熔岩激烈灼热的奔涌声,在我胸膛以左的地方欢快地汩汩流淌。
不惑,你是不是被天帝囚禁在这片赤葵花海里的仙子?
是呀。我咯咯地笑,突然感到快乐。等你神力比火神更强大,你会来解救我的吧?
他也终于笑起来。火神吗?好的不惑,你等我。
我开始顽皮。等到我鸡皮鹤发,老丑到即将死去你也会来吗?
他突然像个孩子一样瞪大了双眼,笑出洁白牙齿和荡漾水色。他撩起了隰水向我伸出手来,他说,不惑,到那时候,你愿意嫁我吗?
霎时,那些隰水化成尖利的箭矢,穿越我手心,划破我心脏最深处的某一个隐秘所在。疼痛席卷了我的全身,他或许以为这只是嬉戏的一种方式啊,可是却怎样让一个叫魃的女孩疼痛起来。
我在他的呼唤里仓皇逃开,他年少的脚步是那样急促着辩白:不惑,我只想找你陪。不惑,我识得你了。
我听见他停下脚步,停止呼唤。我在逃亡中忍不住回头,他站在那里,就在郎郎的月光底下,水波泛滥的眸子专注地看我留下的足迹。隰水边,檀香树下,我赤足经过的地方,开出了大朵大朵白色莲花。
那夜之后我开始长大,开始穿上火红的长裙,散开青涩的双髻。
我不断想起那个月夜,那波平如镜的隰水,还有那站在水边向我伸出手来的少年。在如此葱茏的岁月里,你依然弄痛我了。你怎能任性妄为地问尚不知烦忧的魃,你肯嫁我吗?
或许相爱就是这样开始。他为一个叫不惑的女子,妄图使一滴水比火更强大。
多年后西王母的寿宴上,隔着烈焰筑起的屏帐,我再次看到他。已经是能温文尔雅微笑的俊美男子,父说,那是一个小神,他叫应龙。
这样悬殊的身份,他不能识得我,我的掌心,亦不能再覆住他。
远远的,我再看他眼神里蔚蓝的光彩,开始深邃如浩淼东海,碧海青天掩盖着一个班驳陆离的世界,那是我不可碰触的深度。他站在那里,和每一位神微笑,可是他上扬的唇角抵消不了汹涌的眼神。他的手指有些寂寞地握着玳光杯,他真的有一种能让我感到疼痛的气息。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遭遇。
每一种遇见的开始,痛觉让我相信有延续下去的理由。在以后一次次擦身的瞬间,我深信世间有一种利刃让神力失效,有一个男子让烈火成冰。
四
在众多的神中,我一直记得夸父的名字。他是信的儿子,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坚毅的男子。父说,假以时日,夸父必成大器,将来定会重用他。
我还记得父说这些话的同时,眼神里现着怎样欣赏的光芒。
也是在昆仑山西王母的寿宴上,我曾经见到过夸父。那样多的宾客,带着各地搜集来的珍奇异宝,喧哗在王公的大殿上,喝叔均到来的民间美酒,听鼓和延即兴编奏的乐曲。
只有夸父沉默。他一向不懂得如何与众神周旋,他常年居住在与神界隔绝的成都载天山。他的表情总是那样的阴郁寂寞,他唯一的伙伴就是身边那两对黄蛇。
他对待所有人都不冷不热,只是面对他的蛇时,眼神才那样温柔。他把其中的一对小蛇穿在左右耳朵上,这样就不用听那些油嘴滑舌的神们互相逢迎吹捧;还有一对黄蛇他会随时带在手边,用自己喝酒的杯子喂它们,像一个痴情的丈夫宠溺新婚的妻子。
我常常在想,夸父这样的人,应该是真正懂得温柔的。
许多年过去,我再未见他,也没有听人在耳边提起。我以为他不过就是众神中让我觉得稍稍有些不同的男子,知道有一天,父来到我的身点里,当着我的面大肆宣泄着他对夸父的不满。
狂妄至极,只为晒死一条黄蛇,居然想要追逐日影。父的口气充满愤怒与不屑。若真让他在禺谷抓住太阳,这个世界我还要怎么统治下去。
我在盛开满庭的野初葵身边坐下,想起很久之前盛宴上的那个沉默男子。
魃,我要派人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父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激昂。
父用他的神力为我筑起一道牢固的屏帐,他说,你跟我来,帮我看看谁能有资格迎战夸父。
父不让我随意见到地位颇低的神,他时常说,魃的美貌,一见得一延寿千年。在父面前我亦未敢放肆,我的脚上套着镶有琅芡石与瑾玉的丝缎鞋,这样走过的地方再也开不出莲花。
我跟在父的身后,从神殿大堂明黄的宝座上俯视堂下分列两侧的众神。我看见蚕丝织成的锦衣下开始衰老的身躯,还有玳瑁珠闪耀的头冠下那一颗颗因为安逸生活而变得昏庸的头脑。父问,谁能代我惩罚夸父?
众神默然,混沌的眼神里有异常晶亮的光。
让应龙去吧。一神提议,诸神附和。
父开口,应龙,你出来吧。
我的眉心尖锐一痛,然后看见那白衣男子意气风发地走出行列,俊美的面庞上神情默然昭告天下。父说,应龙,你去吧。
应龙的脸上浮现惯常的微笑。他是那样年轻那样踌躇满志啊,他不明白,有时候满腔的热血,只是在等待一个冷却的时机,只是为了义无返顾的抛洒。
我在应龙离开神殿的时候,让缘婀拦住了他。傍晚,有残阳如血。
他背对着夕阳站在我面前,我的脸上有薄薄的红纱,赤裸的足下,盛开着雪白的莲花。
他执着剑,笑盈盈看我。不惑,你还未告诉我,那是什么花?
应龙,你不能杀死夸父。应龙,对于众神间这样的勾心斗角,你还太年轻。
你还未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花。
谁能有这男子的坚持。我知道他已经有他的决定。
我在如血的残阳里转过身去,他没有看见凫奚在天空飞过,那是主战的象征。我如何能够告诉他,一滴水无落做出怎样的努力,在这大荒的永昼中,也永远不可能比火强大。
没有人愿意去逐杀夸父,他是那样强悍,除了应龙。
从父的神殿里出发时,他显得意气风发。他是如此急于求成,想要得到父的赏识和信任。他的神力微弱,远比不上父身边能轻松运用火力的年轻执掌官们。即使他有一颗最赤诚的心,还有懂得运用计谋的聪慧头脑。
我让孟槐悄悄跟他去了,这是我战斗时必定带在身边的神兽。它有像野猪一样丑陋的外表和难听的叫声,却有赤红的心来保护主人趋吉避凶。
应龙走时我不曾出殿。在神殿储藏法器的塔楼上,我迎着猛烈的罡风,穿着火红长裙散乱乌黑长发目送他远去。号角声里我看见天边有墨黑的云团凝聚,极远处传来凫奚的哀号,黄沙开始降落,闪电划破了天空的一角,大雨倾泻下来。
我在许多个寂寞的黄昏,开始喂养一种叫过民的鸟儿打发时间。
应龙,你不能杀死夸父,应龙,对于众神的勾心斗角,你还太年轻。不惑,你还未告诉我,那是什么花。谁能有这男子的坚持,我知道他已有他的决定。在如血残阳里我转过身去,我如何能告诉他,一滴水无论做出怎样的努力,在这大荒的永昼中,也永远不可能比火更强大。
应龙在夸父去大泽的路上杀死了他。消息传来的时候,父在宫殿里长久地坐着,直到日升月落,黎明到来。父欣赏喜欢的人,即使不再听命于他,也不容人毁掉。诸神不语,明哲保身,也只有应类这样满眼水色的男子,才敢那样坦荡跨马出发。应龙,或许到最后你还是不明白即使你杀死了夸父,你依然是父眼中不起眼的小神,而你这样的小神,要如何平息父的怒火,挽回你犯下的弥天大错呢?第一次,我在父面前替人求情,父大怒,青筋爆出的手在颤抖,莫离,众神之中,难道你只见得一个应龙?威严的父瞬间苍老,面上有深深的隐忍,应龙是龙族水神啊,莫离!
可是父终于妥协,他在众神惊异的目光里答应我不杀应龙的请求,不过同时也告诉我,应龙应该接受锤炼,他会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应龙出征,我才知道父所谓的机会是什么,西北海外,黑水之北,有一个强大的部落——苗。那里的人矫勇善战,精通巫蛊之术,很长时间都是父的心头大患。父坐在殿上,对殿下的应龙说:我知道苗的厉害,如若此次你得胜归来,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一个请求,如若战败,那将接受最严厉的处罚。应龙年轻的脸上出现重未有过的刚毅,澎湃的眼神让堂下众神惊心。
那日庭下,背了众神,他拦住窥视的我说,不惑,待我得胜归来,我便要求天帝允你嫁我。可你知道我是谁?他因为我的话大笑起来,不惑,不管你是谁,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能在众生众神之中认出你来,即使你鸡皮鹤发,老丑至死,你是足下开莲花的女子,是我这样努力想要得到的女子,不惑,你是我一直快乐的理由。
他就这样离去,他竟这样出征。黑水之北,荒草绵绵。缘阿告诉我,应龙与苗在西北交战,苗请到风伯雨师助战。缘阿说,离神,天帝竟然任风伯雨师为苗所遣,你可明白他的用意?他宁愿不要阻击苗的胜利,也要应龙战死黑水荒野。我长久跪在父的面前哀求,在未明的曙光中跪到双腿麻木,父的房门再不曾开启。我伏倒在冰凉的地面上,眉心在灼烧,双眼在刺痛,应龙,应龙,若没有我,谁人为你收骨荒野!缘阿尖叫,离神,你的眼,你的眼中有血泪。
系昆山上,我伏身于床榻上拒绝缘啊送来的美食。应龙生死未卜,我用绝食向父抗争。整个神殿里火焰在熊熊燃烧,是我绝望的发泄,即使是父,也不能掌控我的爱情,决定我的生死。缘阿安静地退出殿外,我知道有人进来,父的声音苍老了很多,他一定看到我憔悴的形容和眼底的血泪。父的头发在刹时转白,莫离,你是再不回头了吗?你该为你自以为是的爱情付出代价,他离开的脚步格外沉重,语气寒冷如冰。终于在那晚,我背着父,让缘阿招回了应龙,在大片的野初葵地里我见到了他,悲哀,明天,我将不是不惑,我是帝女,火神莫离。
不惑,他的手伸过来,依旧寂寞的姿势。每一个冰冷的手指在穿透花朵时遭遇到翻滚的火焰,他不言痛,目光灼灼,烈火中终于他拥我入怀,不惑,不惑,这么多年,你还没有告诉我,一滴水怎样比火更强大?我要怎么做,才可以在你尚年轻美貌时真的解救你?是火凝固了,冰沸腾了,我破碎痛楚地呻吟在他汹涌的怀中,悲伤席卷而来,却隔着我即将舍弃的一切,哭泣着,潜退了,带着伤。他的唇落在我的眉心,清冷的气息让那点殷红燃烧,我剧痛,应龙,万千年前,千万年后,一直,一直,我是你的。他在我身边沉沉睡去,我们的身上,有着冰火相交的伤口,流出刺眼的鲜血。
隔日,我获准离开系昆山,助应龙攻苗,而同时,我失去了举世无双的美貌,还有曾经清亮的嗓音。那是水火之间异族相爱的代价,没有什么能够改变,人力无望,神力无望。战前父最后一次同我说话,他说,莫离,只有水火相融,你的音容才会回来,应龙一天不娶你,你将永远无法回到天界。
我不想描述当时那场战争是怎样的血腥与残酷。当我身着青衣站在应龙的身边,佝偻着身躯扬起手中的法器铺展烈火时,他的表情是多么震惊。他的水覆盖着我的火,我的火吞噬着他的水,天衣无缝的交融里万千苗民在垂死挣扎。应龙抓住我的手,那是一双苍老干裂到白骨隐隐可见的手。他紧紧抓住它们,却不知道这双手曾经温润柔软地接过月夜下滴落的天池之水。
风停雨住,苗首的首级被送到父的面前,应龙得胜,众神哗然。没有人知道站在他身边的丑陋女子是谁。父的眼里有水光闪现,他是真的妥协了。应龙,我曾经答应你身边的女子,她助你伐苗,战后告捷你必须娶她,父的眼神是期待的,应龙在他的目光下抬起头来,您承诺过答应我任何一个要求的,那我的要求是,绝不娶她。
是天荒了吗?为什么我听不到父的咆哮叫出应龙的名字,也看不见他怨恨的目光感觉不到自己心跳。想起那个月夜里他叫我不惑的样子,想起那滴水穿透掌心的痛,不是那个应龙了吗?他说过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在众生众神中认出我的啊!
父凶狠地低语,水神应龙,错过她,你将永世得不到你想要的女子。他说,不管什么样的惩罚,为了一个诺言,我不能娶她。我的足下在痛,应龙,你怎么认不出我了呢,我在应龙身边褪去破损的鞋,可他不看我的脚下。他水色翻涌的眼满是愤怒向我看来,一语不发,向殿外走去。终于,应龙,你已错过,一步错,步步错。
父在我面前流泪,他最心爱的女儿再不能回到天界,他却无能为力。应龙,他在南方,我在下界不停地寻他,我居住的地方,连年干旱,再不下雨,父迁我至赤水北。缘阿对我说,离神,应龙在南方,两耳失聪,却仍然在寻找足下开莲花的女子。应龙,可我不能南行,我不能再靠近你,水有淹没我的力量,火有吞噬你的疯狂。我终日赤脚行走在冰冷的土地,只是为了你能认出来我,可是应龙,你认不出。
父最后一次来看我,带着火红的野初葵。父说,应龙那样坚持要找到足下开莲花的不惑,他听不到任何人的话,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莫离,你再不能坚持了,如果你想回到天界,那吃下这可以治愈你伤的红花吧。那么帮我也送一些给应龙吧,父,告诉我它的名字好吗?父一直沉默,父,告诉我它的名字好吗?父轻轻叹息,告诉你名字,你们都不会再需要它,那一天,我知道,我一直叫野初葵的那火红花儿,它美丽的名字叫,两两相忘!
如果有人为情所伤,请告诉他那疗伤的药叫两两相忘,可我和我的应龙,都不愿吃下这了却情爱的花儿。我守望南方,他向北眺望,我们错过太多,怎能甘心在记忆里再次把彼此错过。应龙,我们是这样的相爱,要不然怎么会有南方的洪涝北方的旱灾,年复一年,不曾间断。可是爱那么远,应龙,我们要在怎样的月色下才能再次相遇?
父说过,水火的爱情如果不是两两相忘,便要等到众神湮灭,山崩海啸。应龙,在这齐天的岁月里,你在系昆山的月下,曾问我一滴水怎样才能比火更强大?水不需要比火更强大,不管千年万年,仍记得有一滴水融入我眉心的红记,熄灭我胸膛燃烧的火焰。
等到这余温散去,烈火成冰,你不是水神应龙,我不是火神莫离,到那时,你再来寻一个叫不惑的女子,而我,赤水以北,为你足下开莲花。
十
我不愿放弃,我从赤水北岸出发,不断向南方行进。干燥的空气渐渐湿润,泥土开始有刺骨的凉意和醉人的芬芳。南风吹来时我闻到你的气息,还是那样让我疼痛的气息。掠过北方风沙,我苍老的身躯埋藏在宽大的青色衣袍中,在逐渐湿润的空气里皮肤是割裂的疼。
我不断南行,涩涩的嗓音唤不出你的名字:应龙。那滴落在我红痣最中央位置的名字,它是那样冰凉锋利,让我眉心烈火成冰,有彻骨疼痛。
我瑟缩着身体前行,裸露的头颅承受着南来的狂风。赤水以南,我的子民怨声载道。我不再是他们欢迎的魃神,我是一个只能带来旱魔的瘟神。他们修筑了法坛,焚烧着仙香,摆放上五牲六畜,虔诚祷告。他们赶我走,嘴里念着咒语一般的经文:女魃神啊,请回到赤水北岸吧!
我不能再南行,我不能再*近你的身边。水火是天底下最绝对的对立面,*近时,你有淹没我的力量,我有吞噬你的疯狂。
可我依然年年南下,期待那惊鸿一瞥的造句后,能有一个完整的始末。骏鸟出现的那年,我竟然看见你从远处经过,神情肃穆,水样的眼神。
我是疯了,赤裸的双足迎向你奔去。我在奔跑的路上泪流满面,心跳如鼓。应龙,快看我足下莲花,快去同父说,这个青衣秃头的丑陋女子,就是你快乐的理由啊。
可是应龙,你竟与我擦肩,带着漠然的眼神,专注地奔向赤水以北。
这千万年再难遭遇的擦肩啊,你为何仍未能认出我来?
我回首去看走过的地方,空空的旷野,狂乱的足迹。
哪里还有白色莲花?哪里还是当年那个赤足行过,足下白莲盛开的女子?
缘婀向你挥动着手臂,她大声叫着你的名字。可是你失聪的双耳已经听不到了。你匆匆赶路,往北而行。
我只能站在这里,看你从我身边经过。我缓缓低头,撩开宽大的青色衣袍。枯瘦的小腿,瑾瑜做成的足环还在。可那双曾经细白如瓷的双足,许多年来跋山涉水的寻找,不再娇嫩,不再洁白。它们已经是一堆如我的双手般丧失了知觉的苍老的骨肉,布满创口和硬茧的足心,如何还能开出雪白的莲花?
十一
父最后一次来看我,带着火红的野初葵。
父说,应龙那样坚持要找到足下开莲花的女子,他听不到任何人的话,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说,魃,你不能再坚持了。如果你想回到天界,就让这红花治好你的创伤吧。
我丑陋的头颅微微扬起,青色的面孔暴出的双眼。我看着苍老的父眼神中流露出的慈爱和怜悯,我嶙峋的双手抚摩着他急剧衰老的躯体。
父的笑容僵滞,魃,磨碎这些花瓣,咀嚼这些花蕊,它们会还你一个无忧无虑的世界。你不必知道它的名字,你可以永远叫它野初葵。
那么帮我送一些给应龙吧,我用眼神哀求他,父,告诉我它的名字好吗?
父一直沉默着。
告诉我它的名字吧!我龇咧的嘴唇,坚持无声地说着这句话。
父轻轻叹息。告诉你名字,你们,就都不会再需要它。
那一天我知道,我一直唤做野初葵的火红花儿,它美丽的名字叫——
两两相忘。
十二
如果一个人为情所伤,请告诉他那疗伤的花儿叫做两两相忘。
可是我和应龙,都不愿吃下这了却爱情嗔痴的火红花朵。天地间滚滚而去的尘嚣,我守望着南方,他向北远眺。我们错过太多次,怎么能甘心,在记忆里再次把彼此错过。
下界果真不再有之中美丽的红花。
我们渐渐被天界的诸神遗忘,也许只有父在经过系昆山杂草遍地的神殿时,会隐约记起他那曾经最宠溺的女儿魃。
新的火神是那个我不曾记得他声音样貌的巨神祝融,他的法力甚至比我更强大。
缘婀在轮回中死去,再转世已是一个倾城倾国的女子。她有爱她的男子,就在那么熟悉的赤水边,过着恬静的生活。
在我南下的途中,她会装扮成应龙的样子乞雨。我日渐模糊的双眼真的已经看不清那是不是应龙的白衫和面容。我的足下还不能开出白色莲花,我只能望着那与应龙相似的身影转身退去。
而南方,应龙北上的时节,总会有延绵不绝的黄梅雨。乌发如云红裙委地的女子在河道上划船缓行,她们呼唤着应龙的名字,祈祷着他快快停下脚步,跟随她们退回湖海里去。
应龙,我们是这样的相爱啊。不然,怎么会有南方的洪涝北方的旱灾。那是我们徘徊着想要越界的脚步,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匆匆回转。
可是爱是那么远,擦肩也不能识得。应龙,我们到底要在什么样的月色下,才能再次相遇?
年复一年,南来北往。
我会时常想起系昆山的花厅和放满法器的塔楼。当我尚且年轻美丽,还穿着火红长裙有如云黑发的时候,罡风猛烈,天边会有绛紫色的云彩飞扬。
父说过,水火的爱情如果不是两两相忘,便要等到众神湮灭的山崩海啸,混沌初开的残阳月华。
应龙,在这与天齐的岁月里,我会一直养着可以灭火的民鸟。你在系昆山神殿的月光下,曾问过我一滴水怎样能比火更强大。水不再需要比火强大,我只是想要一直养着民鸟,不管千年万年,让它的血液浸透我眉心红痣,熄灭我胸膛燃烧的烈焰。
等到这余温散尽,烈火成冰,你不是水神应龙,我不是火神魃。那时候,你再来寻一个叫不惑的女子,而我,赤水以北,为你足下开莲花。
后记
《山海经·大荒北经》:有系昆之山着,有共工之台,射者不能北射。有人衣青衣,名曰黄帝女魃。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冀州之野。应龙蓄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魃不得复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魃时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决通沟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