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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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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0 17:26:33 | 显示全部楼层
09:00

  沉睡的别墅。

  钱莫争不再跟随探险了,他在楼上保护着秋秋,绝对不能再出现纰漏了。

  最让人意外的是孙子楚,每次外出他都是最积极的,这次却像个胆小鬼,主动退缩留守了。叶萧虽然感到很意外,但看到他那难看的脸色,便只得让他留下休息了。大部队离开之后,孙子楚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空旷而寂静的大房子中,自己仿佛是个孤独的鬼。他痛苦地闭着眼睛,强迫大脑成为一家电影院,将最近几个夜晚的记忆,全部从头到尾地反复放映,

  特别是那些梦——有的是那么虚幻,有的又是那么真实,甚至那么令人毛骨悚然!一格一格地变成慢动作,仿佛匕首一寸一寸地刺入他的心。

  在孙子楚的心脏渐渐碎裂时,三楼房间里响起小枝的歌声——其实也没有什么歌词,只是轻声哼着一段旋律,周而复始地冲出咽喉,那是陈绮贞的《小步舞曲》。

  顶顶始终坐在她的身边,叶萧不让顶顶离开屋子,嘱咐她要守护好小枝,这让她的心情也有些烦躁。尤其是听到小枝哼唱,就更让她坐立难安了,怎么说自己也是专业的歌手,在她面前唱歌不是班门弄斧就是挑衅。

  “哼吧哼吧,我知道你闲着无聊!”

  顶顶起身走出房间,嘴里也哼出了旋律,那是她的《万物生》……

  叶萧不让她跟着出去探路,让她感到分外空虚,这栋房子好像变成了监狱,自己成为孤独的女囚。她哼着歌来到底楼,见到孙子楚依然坐在沙发上,木头人似的闭目养神,根本没感觉到她下来。

  客厅寂静地让人发疯,顶顶刚想去喝口水,便听到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透过窗户看玄关外并没有人,是有人在敲外面院子的铁门。

  孙子楚依然没有反应过来,也许是睡着了吧。顶顶疑惑地走出房门,轻轻地走到院子里,那敲门声却还在继续,有某种特别的节奏,不紧不慢地撩拨着人的心。

  大概是叶萧他们吧?照理说不应该那么早回来的,难道中途除了意外,全都逃了回来?

  “谁啊?”

  她躲在门后问了一句,但那敲门声还在继续,却没有半点回答的声音。

  会不会是狼狗?但声音是从铁门上方发出的,明显是由人的手指关节敲击发出的,狼狗是不可能做到的。

  犹豫了几秒钟后,顶顶打开了铁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

  不是叶萧,也不是童建国,不是杨谋。

  是一个男人,一个陌生的男人,头发花白的男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男人。

  老人看起来有八十多岁,雪白的头发还很茂盛,脸上的皱纹并不是很多,两颊的血色也还不错,可以算是传说中的鹤发童颜。他的身材高大而挺拔,穿着黑色的衬衫、绿色的裤子,昂首挺胸地站在门口,像个军人一样充满了阳刚气质,简直是不怒自威。

  尤其是他的双眼,完全不像老年人的沉暮,反而比年轻人更有神,厚厚的眼皮下两道目光犹如震撼人心的摄影作品,直逼迫得顶顶连连后退。

  为什么要以这种眼神看着我?她的心里虚弱地发问,因为我是一个不请自来的强盗?

  没错,老人正盯着这个不速之客——擅自闯入沉睡之城,又窃居了他人的房屋。

  当她和那双眼睛相撞时,感觉自己要被完全压扁了,双手和双脚都在颤抖,刹那间她想起来了。

  她见过这张脸!

  从见面的第一秒钟起她的脑中就掠过这个念头,却又无法想起是在哪里,但现在总算记起来了。

  在——梦里。

  那是几天前的凌晨,在沉睡之城的睡梦中,她被某个声音引到大街上,进而见到了一个老人,正是眼前的这张脸!

  老人告诉她:“罪恶之匣,已被打开。”随后她接到一个电话:“GAME OVER!”

  梦,就这样醒了。

  此刻,梦中的老人,又一次站在她的面前,会不会依然是梦呢?或者自这个故事的一开始,就是大家在集体做一个梦?

  顶顶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却疼得差点喊出声来,而老人的眼神也微微一抖。

  不,她能感受到老人呼出的气息,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问道:“请问——你是谁?”

  “你是谁?”

  老人迅速反问了一句,是相当标准的国语,声音丝毫不拖泥带水,听声音还像四十岁。

  “我——”顶顶竟一时语塞了,她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只能下意识地回答,“我叫萨顶顶。”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我不是强盗!我只是……泰国旅游……迷路了……旅行团迷路了……才来到这个地方……沉睡之城……”面对目光锐利的老人,她几乎语无伦次,“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的表情趋于平静,淡淡地说:“可怜的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当她在皱着眉头琢磨这句话时,老人已转身离开了院子。

  “等一等!”

  她立刻追了上去,但老人的脚步非常快,完全不像是他这个年龄,他很快走出小巷来到街上。但顶顶绝不会把他放过,好不容易见到一个陌生人,原本以为小枝这里唯一的活人呢,看来可能还有不少“幸存者”。

  顶顶跟着追到大街上,老人闪进隔壁的小巷。当顶顶追进去时,小巷里只剩下满地的垃圾和落叶,再也见不到任何人的踪迹了。

  小巷两侧有不少小门,连接着里面的深宅大院,她不敢踏入其中任何一间,只能向四周大喊:“喂!有人吗?”

  许久都没有人回应,老人就像一团空气,飘散在寂静的院墙间了。

  顶顶怔怔地站了半分钟,感觉自己的手脚冰凉,突然之间如此地孤独无助。

  她默默地转回头,原路走回到别墅里,重新关上院墙的铁门,脑中仿佛回放着那个梦。

  梦中的声音在耳边挥之不去——

  罪恶之匝,已被打开。

  已被打开……

  她一步一顿地回到客厅,孙子楚居然还在闭目发呆,顶顶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回到三楼的房间里,却发现小枝不见了。

  小枝不见了!

  仿佛一盆冷水浇到了头上,顶顶这才惊醒了过来,背后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她急忙寻找楼上的其他房间,包括阁楼和露台。钱莫争和秋秋还在,但他们都没有看到过小枝。

  她又飞快地跑下楼,把半死不活地孙子楚叫起来:“喂,你看到过小枝吗?”

  “我在哪儿?”

  孙子楚还揉着眼睛,一副完全没有睡醒的样子。

  顶顶几乎想要打他了,她猛地打了个激灵,又彻底查看了底楼,还是不见小枝的踪影。她心急如焚地跑出去,在院子里转了一圈,仍然是一无所获。

  最后,她冲到铁门外边,看着寂静的小巷,与外面空旷的街道。

  笼子已经打开,小鸟为什么不飞出去?

  09:00

  南明城北部的群山峻岭中,童建国重新发动了车子,找了一处空地掉头,沿着山路往下开去。其他人都已坐上了车,伊莲娜在最后一排,眼角含着泪水回过头,望着再也看不到的——A709,那里有爸爸的青春,被铁丝网围困的废墟基地。

  SUV颠簸着下了山,惊险的道路让大家都捏着冷汗,胃里也颠得难受。叶萧回想废弃的美军基地,怎么也无法与南明城挂上钩,难道这座城市就是为美军服务的?但这基地早在二十年前就荒废了,南明城直到去年还生机勃勃,天机的世界还会有什么?

  车子艰难地回到市区,沿着城市的中轴线向南开去,没多久杨谋突然喊道:“停一下!”

  童建国立刻急刹车,众人都往前猛地一冲,还以为要撞到什么东西了。杨谋却指着道路左侧说:“电视台,我们得去那里看看!”

  原来正好路过一个很大的路口,南明城的最高建筑,电视台大厦就矗立在这里。

  玉灵坐在他后面说:“我们不是上去过吗?就在进入这里的第二天。”

  “是的,当时还没有电,我们只能使用蓄电池,准备用电视台的卫星天线与外界联络,却差点被雷电烧死。”杨谋已经跳下了车,仰望电视台的楼顶说,“但现在已经有了电!你知道电视台对我们最重要的是什么?”

  童建国下车摇了摇头:“难道你要向全世界直播吗?可惜楼顶的天线已经烧毁了。”

  “不,电视台里有大量的影像资料,纪录着南明城以往发生过的一切,我们可以去看看那些录像,就能知道南明城的过去,知道沉睡之城为什么会沉睡!”

  “没错,这是个好主意!”

  叶萧立刻就明白了,电视台就是个资料库,一定会有大量的新闻录像,可以揭示一年前的“空城之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第一个往电视台大楼走去,童建国和杨谋紧跟其后,三个女生也纷纷下了车。大楼里照旧黑不隆咚,他们找不到电灯开关,倒是电梯灯还在亮着——上次他们徒步走了十几层楼。

  杨谋轻轻按开了电梯,两道门迅速打开,黄色的灯光闪烁着,一阵白色的烟尘飘扬出来。叶萧本能地堵上口鼻,眯着眼睛向电梯里看去,烟雾下隐隐躺着一个人形!

  林君如和伊莲娜都吓了一跳,差点惊恐地交叫出来。只有童建国还纹丝不动,直到电梯里沉积了一年的烟尘渐渐散去。

  确实是个人!

  一个死去的人,尸体早已腐烂得无法辨认了,只剩下一堆肮脏的衣服,好像是套西装,包裹着一个可怜的尸骨。

  在阴暗的底楼大厅里,只有电梯里亮着黄色的幽光,宛如教堂里的神龛,更像黑暗舞台上的唯一光圈,主角却是这个死去的人。

  没有人敢走进电梯,只是怔怔地在外面看着,女人都躲到了男人们身后。叶萧习惯性地拧着眉毛,无法判断这个人的死因,他究竟是被谋杀在了电梯里,还是因为刚刚走进电梯,就突然停电而无法打开门,困在这钢铁棺材里被活活饿死了?

  总之,他很不幸。

  电梯门缓缓地自动关上了,就让它永远埋葬这位死者吧。

  “谁都不想变成这个样子吧?现在大家都听清除了,绝对不能在南明城里坐电梯,再高的楼也得爬楼梯!”

  叶萧说罢走向了楼梯,大家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爬。

  还好找到了每层楼的电源,让电灯照亮走廊和办公室,许多沉睡了一年的电脑显示器亮了起来。

  三楼是直播大厅,灯光舞台一应俱全,能够容纳好几百人做节目。叶萧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正好杨谋打开了拍摄用的照明灯,那强烈的灯光眩得他睁不开眼睛——

  大厅仿佛一下子热闹起来,主持人就在旁边插科打诨,嘉宾和明星说着滥俗的话,梦想一夜成名的小女生,在选秀节目上流着廉价的眼泪,从台湾请来的评委互相争风吃醋,观众们举着偶像的牌子尖叫……

  最终,走到灯光下的是叶萧自己。

  他发现脚下是高高的PK台,站在对面与自己对决的,竟然是荒村的欧阳小枝。

  这个二十岁的神秘女生,骄傲地扬起下巴,看似清纯无瑕的眼神,却足以诱惑任何男子。

  她是毒药?

  “吃下这颗毒药吧”,某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叶萧抓起的却是麦克风,说出一句软绵绵的选秀PK语录——

  “我已经努力了!就算倒在PK台上也没有遗憾!感谢评委!感谢所有支持我的‘叶子’!”

  刚说完这句话,对面的小枝抬起手来,竟握着一支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的眉心。

  她微笑着扣动了扳机。

  一颗子弹从枪管里飞出,径直钻进了叶萧的大脑,又从后脑勺冲了出去。

  黑暗,覆盖了世界。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杨谋又关上了大灯。叶萧独自站在舞台中央,面色苍白地看着四周,林君如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叶萧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除了汗水之外什么都没有,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吗?为什么与自己站在PK台上的是小枝?

  感觉像死过了一回,他走下舞台轻声说:“我们去楼上吧。”

  六个人离开直播大厅,从楼梯走上了第四层,走廊口挂着块牌子:“新闻直播间”。

  玉灵还从没见过新闻直播间是什么样子,便快步冲了进去,差点被地上的一堆椅子绊倒。童建国紧跟着打开电灯,空旷的房间里乱七八糟,只能依稀辨认出新闻直播的台子,还有一些固定摄像器材的机器。但上面架着的摄像机全被砸烂了,杨谋心疼地摸着这些机器,全都是价值几十万的好东西,是谁有那么大的仇恨,居然把它们砸烂呢?

  地上都是被掀翻的桌椅,有的地方还有暗红色的印记,依然昏昏沉沉的叶萧,心里怀疑那是不是血迹。直播台上也惨不忍睹,零乱散着各种小东西,几盏灯都被打碎了,包括旁边的监控电脑。这景象简直是一片狼藉,谁都无法想象,曾经有端庄美丽的女主播坐在这里,面对镜头微笑着播报新闻:“观众朋友们,晚上好,今晚南明新闻的主要内容有……”

  叶萧颤抖着仰起头,之间直播台后面的墙壁上,有几排明显的弹孔,有几处纸板都被打穿了。他低头在墙脚搜索了一番,果然发现了不少弹头,看起来是自动步枪射出的。

  “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玉灵惊慌地回过头,指着墙上的一大滩血迹,似乎有人被当场射穿了,童建国闷着声音说:“别害怕,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脑海中似乎现出那幕景象,但立刻又被枪声打碎了,林君如退到门口说:“再上楼去看看吧。”

  半分钟后,他们跑上了五楼,这里有深深的走廊,两边都是摄影制作和剪辑的工作室。然而,每一个房间都已被砸烂了,许多昂贵的机器设备,变成了一堆废铜烂铁,墙上和四楼一样,也留下了了李磊弹孔。

  “明显是故意破坏的!”在电视台工作的杨谋,对这些景象深恶痛绝,“上次因为没有电,我们直奔最顶层了,没发现这里的情况!”

  叶萧仍固执地走进每一个房间,直到走廊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停下——这道门是锁着的,他立刻抬脚把门踹开,走进去一看也是个小制作室,有台电脑和一些简单的机器。

  杨谋进来看了看说,“这是个资料室,通常放一些备份的影像素材。”

  说罢他打开了电脑和机器,发现这里并未被破坏过,硬盘里还储存着几十条素材,这一发现让他异常兴奋,大家都围拢在他身后。

  几十秒后,小屏幕上渐渐出现了画面,闪烁的白光刺激着众人的脸,他们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一张脸。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脸,确切地说是一张腐烂的脸。

  这个极具冲击力的特写镜头,让林君如和伊莲娜都几乎呕吐了出来。就连童建国都皱着眉头,杨谋的手指在键盘上颤抖,叶萧却想到了进入空城的第一夜。

  镜头缓缓地向后拉着,整个身体都露了出来,那是个死得很悲惨至极的男人,倒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白色的灯光打在他脸上,就连镜头都有些微微晃动,显然摄影师也感到了恶心。

  这条素材就到这里为止了,大家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杨谋说这是个简单的图像素材,不知道为什么声音被人擦掉了。

  紧接着,第二天素材出现在屏幕上,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脸,她化着淡妆穿着职业套装,正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可惜仍然听不到声音,就像在演哑剧一样,女人的神色非常紧张,身后的背景是一堵墙,镜头也有些摇晃,看来是电视台的现场直播,主持人或记者在对着镜头直播。后面不时走过忙碌的人,还穿着奇怪的制服,叶萧认得这是南明城的警服。

  第三天素材,还是“无声电影”,白天的南明城街道,十几个男人拿着棍棒,追打一条凶猛的狗——但不是小枝的那条大狼狗。随着人群而颠簸的镜头,显示了真实生活的残忍性,那条狗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狗血喷溅在马路上,尸体被迅速拖上一辆汽车。

  这幕场景让林君如真的呕了出来,她趴倒墙边吐得一塌糊涂,这才后悔早餐吃得太多了。

  伊莲娜搀扶着她,对素材里的那一幕也感到不可理喻:“真实疯了!干吗要杀狗?”

  “这些画面肯定与‘大空城之夜’有关!”

  叶萧让杨谋查了查这三条素材的时间,全是2005年8月25日至29日间拍摄的。

  那是南明城最后的疯狂?

  他们又打开了第四条素材,画面中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大厅,螺旋形一直转到底下,其中每一层都有座位。对面墙上挂着巨大的剑矛护卫日月图,那是南明城的微记,看起来庄严肃穆。许多人坐在大厅里,穿得都很正式,围绕着中央的那张桌子。有个中年男人走到桌子边上,他的表情异常焦虑,说话似乎声嘶力竭,看来有强烈的表现欲。在他讲话的同时,围坐着的人们也不闲着,纷纷站起来起哄,可惜素材里听不到声音,否则一定会很精彩的。当那个人说到一半时,终于被其他人赶了下去,另一个更年轻的抢占了舞台,他意气风发地开始演讲,口沫横飞。但不知从哪儿飞出来一只高跟鞋,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的额头,饶是他额头坚硬没有被鞋跟击穿,也应声倒地不敢再起来了。接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一只手提着高跟鞋便气势汹汹地杀上来了,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样子,她抓住话筒,连珠炮似的一顿猛说。只可惜在叶萧等人眼里,全都成了精彩的哑剧。但未待她说上几句,又有一个男人冲了上来,竟一拳将她打倒在地,这幕“全武行”不禁令人哑然失笑,林君如立时想起了台北“立委”们的肢体大战。镜头默默地记录着一切,整个场面大乱,许多人冲到台上群殴,高跟鞋与公文包齐飞,鲜血共鼻涕一色……

  画面在“精彩”的时刻中断了,众人都已看得目瞪口呆,这大概是南明城的市议会吧,究竟在辩论什么生死攸关的话题?要这些“精英”们颜面扫地大打出手?

  杨谋深呼吸了一下,打开第五条素材——屏幕上显出了黑夜,街道上路灯打得很亮,不知哦从哪射出了强光,镜头随之转向天空,竟有一架直升飞机在盘旋,打出探照灯扫射地面。镜头又摇晃着转向前方,出现一对全副武装的士兵,钢盔迷彩服自动步枪,很像电视里见到的美军,但探照灯打到士兵们脸上,镜头里明显是华人相貌。士兵们都非常年轻,神情严肃地走在街上,端着枪好像进入战争状态。摄像师紧跟着士兵们,镜头小跑着上下颠簸,让叶萧等人感到一阵头晕。有几次镜头几乎天旋地转,扫过街边紧闭的窗户,但就是看不到一个居民。如果素材里有声音的话,说不定会听见激烈的枪声,还有摄影师本人剧烈的喘息声。

  就当大家看到最紧张时,画面突然又中断了,玉灵都流下了冷汗:“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但南明城里肯定有过军队,我们不是在山里发现过军火库嘛。”童建国皱起眉头催促道,“后面还有录像吗?”

  杨谋迅速打开第六天素材,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面对镜头坐在桌子前,像是发表报告或讲话。他穿着西装表情严肃,嘴角缓缓蠕动着说话,可就是听不到一个字。童建国急得用拳头砸了一下墙壁:“怎么还是没声音!”

  “这些素材都是备份的,也可以看做是剪下来的废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声音也被消掉了。”

  就在杨谋焦虑地回答时,屏幕里的画面突然变了,镜头直接切到了新闻直播室,美丽的主播面对镜头播报,突然花容失色神情大骇,随即狼狈地趴倒在地上。谁都没见到过这种新闻画面,就在女主播趴下的同时,后面的背景板上多了几个弹孔,能清晰地看到子弹打穿了墙壁,还有许多碎屑飞了下来。接着几个士兵闯入画面,用枪托砸烂了直播间的台子,最后一只手伸到镜头前,画面很快就变成了黑屏。

  “天哪!有人闯入了电视台,中断了新闻直播的画面。”林君如抬头看着大家,想起了刚到曼谷的那一夜,“简直就是政变!”

  “我们在楼下的直播间里,看到的惨不忍睹的现场,显然就是他们干的。这些人不但砸了直播间,还上来把电视台的资料一扫而光,只是忽略了这个不起眼的房间。”

  叶萧拧着眉头说:“他们一定想隐瞒什么!会是什么阴谋呢?”

  他立刻又想到了“大空城之夜”,再看看这屋子里的其他人,个个神情焦虑不安。

  杨谋放出了第七条素材,画面变得凌乱不堪,镜头晃动得让人想吐,林君如再次闭上眼睛后:“不,我不想再看了!”

  接下来又放了十几条素材,全是支离破碎的镜头,有的干脆是几分钟的黑屏,还有对着天空无意义的画面,依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当这些素材全部放完之后,他们仍然没有看明白,这些影像信息虽然震撼,却无法解释“大空城之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狭窄的屋子让叶萧喘不过气了,他解开衣领走到外面,靠在墙上咬紧嘴唇,不知留守在别墅里的人怎么样了。

  沉睡的别墅。

  顶顶在敞开的院门口徘徊,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了,她不再畏惧什么狼狗野猫,只盼望出走的小枝可以回来——也许只是奢望了,她后悔不该冒失地出门去,更不该放松了对小枝的看管,一切都因为自己的疏忽,这么简单的任务都没完成,怎么才能向叶萧交代呢?

  两个钟头前,梦中的老人竟出现在了眼前,顶顶觉得又是命中注定的瞬间,某种信号刺激着脑神经,促使她不顾一切地追赶着老人。

  但最致命的错误发生了——她没有把铁门关好,就在顶顶冲到大街上时,小枝已悄悄地下了楼,而孙子楚还像个死人一样在闭目养神,小枝就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轻松地逃出敞开的大门,消失在了沉睡的城市里。

  顶顶绝望地捏紧拳头,真想立刻暴打孙子楚一顿,但这些都于事无补了。她明白小枝的重要性——不管小枝是否是荒村欧阳家的传人,更因为只有她才知道南明城的秘密,是旅行团解开谜团,逃出生天的最关键的钥匙!

  丢失了小枝,就等于丢失了掌握自己命运的钥匙,他们将在更黑暗的海洋里漂流,直到在暗礁上撞得粉身碎骨。

  而且,叶萧比所有人更看重小枝,也许是她身上有股特别的气质,那是她既纯洁又邪恶的眼神,能溶解男人也能点燃女人的眼神。

  想到这儿顶顶心里愈加恐惧,她真想飞到天上去,用卫星遥感寻找小枝的踪影,甚至掘地三尺都要把她找回来!

  这时,前头响起了汽车的声音,顶顶下意识地闪到路边阴影里,只见一辆克莱斯勒SUV,浑身布满了尘泥,径直在小院门口停下。

  童建国、叶萧、杨谋、林君如、伊莲娜和玉灵依次从车上下来,几个人发现院门大开立即紧张起来,顶顶这才从旁边出来,低着头说:“我在这儿。”

  “怎么回事?铁门怎么会开着?”叶萧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对,抓着她的胳膊问,“发生了什么?”

  顶顶的嘴唇已经发紫了,她害怕地抬起头来,不敢看叶萧的眼睛,颤抖着说:“小枝——小枝——她——”

  叶萧捏紧了拳头冲进别墅,其他人也都疲倦地走进去,半分钟后他又冲了出来,显然是孙子楚告诉了他一切。

  “我不是关照过你吗?无论如何都要把小枝看牢,怎么会让她跑掉了?”在沉睡之城压抑了数天后,他终于火山般爆发出来了,第一次冲着顶顶大叫大嚷,“小枝是我们出去的关键,是绝对不能让她逃走的,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

  顶顶都有些想哭了,她靠在铁门上仰头看天,无法忍受叶萧此刻的发作——往常他都是平静得近乎冷漠,任何危机都不会让他如此激动,没想到却为了一个小枝而失态!

  难道那个来路不明的女孩,在他心里就这么重要吗?

  “我们每个人都在尽力!但只要谁稍微犯些错,就可能危害到所有的人。上午又有了新的发现,可小枝却不见了,今天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你说够了没有?”顶顶必须要反击了,她从来都不是逆来顺受的人,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也有发现啊,那个老头,我们从没见过的老头,他也是南明城里的人吧?他也是很重要的线索吧?”

  “老头?只有你一个人说见到他,谁能够证明这些呢?”叶萧摆出了警察的架势,还要她提供人证和物证了,“不会是你的幻觉吧?还是你故意把小枝放走了?”

  这最后一句话让顶顶彻底懵了,实在想不到他竟然会说出这种话:“什么?你说什么?你在怀疑我?”

  叶萧直到自己的话太重了,又碍于面子不置可否地退了一步。

  “不,你是在侮辱我!”

  她的脸被气得通红,好像这几天的生命都白白度过了,一切的希望与幻灭都告破灭,她面对的只是一块无情的石头,石头!

  顶顶心如刀绞地走回别墅,发现所有人都聚在客厅了,玉灵和林君如在做午餐。

  十分钟后,叶萧脸色铁青着回到了客厅,大家在餐桌前吃起了真空包装的食品。相比早餐又少了一个人,昨晚可怕的感觉再度蔓延,尤其是失去了亲人的秋秋、钱莫争和杨谋。

  “什么是‘大空城之夜’?”

  为了打破旅行团的沉默,伊莲娜提出了这个更为沉重的话题。

  “南明城里的空无一人,是一次突发事件的结果,而不是渐进的废弃过程。你看街边的店铺里面,依然摆满了各种商品,甚至收银台的钱都还在。还有居民家里的情形,仿佛主人刚刚出门去上班。想想我们平时即便是短途旅游,也会把家里收拾一下吧。所以,一定会有个时间点,一个非常重要又难以想象的时间点,在整整一年之前的某个夜晚,让全城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就是‘大空城之夜’!”

  叶萧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目光扫到顶顶的脸上,又马上躲避到另一边。

  “今天我们在电视台里,本来有机会发现秘密的,可惜所有的资料都被破坏了。”杨谋无奈地摇了摇头,“也许只有小枝知道,但是她又不见了。”

  “必须要找到她!不惜任何代价!”叶萧的话斩钉截铁,“不管有没有人来救我们,但我们自己不能放弃希望。”

  “下午就去寻找小枝?”

  “是的,午餐以后大家准备一下,依然是上午出去的人,我们必须要把小枝找到!”

  就在叶萧看时间的关头,童建国却代替他发号施令:“三十分钟后,准时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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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0 17:27: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鬼美人

  12:00

  沉睡之城

  二楼的卧室。

  秋秋还在底楼的客厅,林君如一个人锁紧了房门,她想要从主人的衣橱里寻找一件合适自己的衣服——原本带的十几件衣服,全被昨天下午的大火烧光了。但她挑了半天,只有几件运动装适合自己,其余都是中年女人的衣服。她皱着眉头换上衣服,想到是别人穿过的心里就不舒服。

  在林君如整理衣服的时候,发现墙角有一台唱片机,八十年代生产的那种样子。她记得小时候家里有过一台,便好奇地将电源插上去了。没想到电唱机还可以放,旁边有一叠胶木唱片,都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歌了,放到今天也可算收藏界的精品。

  林君如随意抽出其中一张老唱片,上面印着繁体汉字——“《异域》电影原声音乐大碟”。

  “《异域》?”

  这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林君如小心地将唱片放到电唱机上,但愿那么多年还没有霉变。

  只等待了不到十秒钟,唱机已放出了声音,那是一段异常凄凉的前奏,接着是一个高亢悲怆的男声:

  风太大了
  难道只是为了吹干眼泪
  雨太急了
  仿佛真是为了洗去哀伤
  山太高了
  难道只因早已无处可躲
  河太宽了
  仿佛注定永远无法渡过

  家太远了
  难道只是因为时间因为距离
  梦太长了
  仿佛只是为了绝望为了逃避
  死太多了
  难道真是为了仇恨为了生存
  爱太短了
  仿佛只是为了分别为了回忆

  鲜血浸透了土地也开不出花
  永远短暂如彩虹抓也抓不住

  我们没有家
  我们没有家
  孤儿是我们的名字
  回家是梦里的呼唤
  太远了
  我们的家

  居然是王杰的声音!

  如他一贯的风格,苍凉而激昂的男声,充满了悲伤和绝望,每一个节拍都仿若子弹,深深射入林君如的心窝。

  最后的高潮部分是合声,一遍遍重复着“我们没有家”,仿佛是一群流浪汉的呼喊,又像是将要淹死的人们在声嘶力竭。

  幸好,她还没忘记这首歌的名字,就叫《家太远了》。

  听着王杰凄凉悲壮的歌声,林君如感到眼角有些酸涩了,忧伤如流感传染到她身上,接着化为眼泪即将坠落。

  家太远了——自己不也是离台北的家太远了吗?

  不但是林君如自己,旅行团里的每个人,都离“家太远了”!

  或者,本来就没有家。

  “孤儿是我们的名字/回家是梦里的呼唤”

  回家!回家!回家!

  她在心里大声呼喊着,唱片继续放着另一首歌,依然是王杰的声音,却是罗大佑的歌词,最后那段是——

  “多少人在追寻那解不开的问题/多少人在深夜里无奈地叹息/多少人的眼泪在无言中抹去/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真理”

  林君如痴痴地坐在床上,王杰唱着罗大佑的歌,她的脑中闪现出了爸爸的脸——

  十多年前在台北的家中,某个潮湿闷热的傍晚,电台里响起这首歌,人到中年的爸爸突然凝固住了,任何人叫他都没有反应,直到听完这首歌的全部旋律,才发现他竟已泪流满面了!这个曾经的军人,钢铁一般坚强的男人,却在一首歌面前那么脆弱,不知道有多少哀伤,被罗大佑的歌词撩拨出来,泼洒在一个孤独的岛屿上。

  她轻轻抹去自己的眼泪,过去一直无法理解爸爸,他为什么会被这首歌感动。但此刻身处沉睡之城,看着唱片上的《异域》两个字,似乎隐隐明白了一些。

  异域——遥远南方的异国地域,会属于他们吗?

  这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玉灵在外面喊着:“为什么把门锁起来?我们要出发了,你准备好了吗?”

  心里微微一惊,才发现时间已经到了,林君如赶紧关掉了电唱机,把唱片重新放回角落。又整理了下刚换上的一身新衣服,匆匆打开了房门。

  10:00

  到哪里去寻找小枝?

  他们坐上克莱斯勒SUV,童建国从驾驶座上回头看着大家,叶萧茫然地望着林君如,她也转头看着伊莲娜和玉灵,直到最后一排的杨谋。

  “第一次发现她是在哪里?”

  杨谋的提醒让叶萧开窍了,第一次见到小枝,不就是在南明体育场附近吗?还有那座荼花开的园子,她会不会逃回去了呢?也许那里才是她藏身的巢穴。

  “往西北方向开!”

  现在轮到叶萧来指挥了,童建国发动车子离开别墅,驶向那片更为陌生的空间。

  被困在沉睡之城的几天里,叶萧已默默背下了许多街道,不用看地图就能找到方向。随着车子开过半个城市,他心里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不单单是为了失踪的小枝,也是为了他在旅行团里唯一的朋友——孙子楚。

  他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午餐时半句话都没有说,简直成了一个木头人。上午小枝的逃走,孙子楚也负有很大的责任,仅仅责备顶顶是不公平的。叶萧在出发之前,将他拽进底楼的卫生间,紧锁上门轻声地问:“发生了什么?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对不起,我太累了,太累了……我只想休息一下,休息……”

  “你瞒不过我的!”

  他依旧像在审讯犯罪嫌疑人,狭窄的卫生间变成了审讯室,镜子前的灯光正好合适,让孙子楚再也无处遁形。

  孙子楚仰头看着叶萧的眼睛,随后低头埋到水槽里,打开水龙头猛烈地冲刷,清凉的自来水刺激着头皮,仿佛潜入深海即将窒息。

  还是叶萧把他拉了起来,用毛巾擦干他湿漉漉的头发,语气也柔和了下来:“说吧。”

  “我……我怀疑……”孙子楚终于敢说了,但还是结结巴巴,“害死小方和屠男的凶手……就是……是……”

  “是谁?”

  青紫色的嘴唇颤抖许久,绝望地吐出一个字——

  “我。”

  “你?”

  叶萧又皱起了眉头,卫生间的灯光照着孙子楚的脸,看上去就像个等待枪决的死刑犯。

  “是的,就是我,我怀疑是我干的!”

  “你这是在自首?”

  在说出来之后,孙子楚的胆子反倒大了:“对,昨晚我发现自己在梦游,这毛病我小时候有过,但十几年都没有再犯过了,没想到在这里又犯了。我感觉从进入沉睡之城的第一夜起,我每夜都没有停止过梦游,我就像个幽灵穿梭在黑夜里,而自己醒来后却一无所知!”

  “你觉得你在梦游中杀了导游小方和屠男?”

  “是的,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在这儿的第一晚和第二晚,我都在哪里?”

  叶萧低头细想了片刻:“没错,发现小方尸体的那个清晨,我就问过你做了什么?还有在屠男死去的夜晚,在我和顶顶带着小枝回来的路上,居然在半路上发现你一个人在游荡。”

  “你杀了我吧。”

  孙子楚抓着他的胳膊,几乎是用乞求的口气说。

  “我不杀人,更不杀懦夫。”

  叶萧淡淡地回答了他,随后打开了卫生间的门,他不想让别人产生误会——两个男人躲在卫生间里说悄悄话。

  此刻,汽车已驶入城市西北端,叶萧的脑袋依然胀得发昏,如果孙子楚真的在梦游杀人,如果其余的一切都是意外,那么所谓的阴谋就不存在了?

  也许所有的阴谋都只是他们的臆想?

  那么“大空城之夜”又是什么?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把着方向盘的童建国突然问道:“前面该走哪条路?”

  叶萧猛地集中精神,这才看清了前方路口,确认曾经来过这里:“快点左转,就是那天晚上抓到小枝的地方。”

  SUV转进一条幽静的小路,来到一座孤独的花园前,大家跳下车来,隔着木栅栏看着园里一片美丽的荼糜花,阵阵神秘的花香散发而出,刺激着每个人的鼻子。

  这已是叶萧第三次到这儿了,他第一个跨过栅栏进去,走进荼糜簇拥的小径,来到荒凉的小洋房前。相比这栋布满灰尘的屋子,他们昨晚住进的别墅,已算是豪宅了。

  他们走进古旧的房门,走廊的感觉有些奇怪,有几扇窗户都被打开了,与叶萧上次来不太一样,起码明亮了很多。这让他立刻提高了警惕,也许小枝就在这里。

  叶萧还记得上次进来的布局,伸手推开一道房门,窗户正好面对花园,有着阿拉伯风格的装饰。但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屋子里干净了许多,墙边放着一张大床,上面铺着枕头和睡袋。

  “奇怪,上次这里什么都没有,现在肯定有人住在这。”林君如也来过这里,她摸了摸睡袋里面,竟吓得跳起来说,“居然还是热的!”

  空屋子里的热被窝?

  这一发现让大家都很兴奋,也许几分钟前还有人在睡觉,听到外面花园的动静,便迅速钻出被窝逃跑了。

  刚才究竟是谁睡在这儿呢?难道小枝逃到这里以后,找了这个地方睡午觉?叶萧奇怪地摇摇头,总觉得不太可能,她不至于大意到如此地步吧。

  屋子中间有张桌子,并没有蜡烛的残迹,童建国试着拉开了电灯,电灯亮了起来,果然已不需要烛火了。伊莲娜走到那面椭圆形的镜子前,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的镜面可以清楚地照出她的面容,同时还有另一张女子的脸庞——这是镜子里原本就有的图像,看起来酷似梳妆的小枝。

  睡袋里的人是镜子里的幽灵?

  “看,这是什么?”

  杨谋在房间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堆食品袋子,全是保质期内的真空包装食物,看来这个人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或者幽灵。

  叶萧轻声走出屋子,往走廊的更深处走去,他发现头顶的天窗都打开着,可以让他看清房子里的一切。

  忽然,他听到了某种声音,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还有人的气味。

  童建国等人也跟了出来,他做手势示意大家噤声,几乎踮着脚尖往前摸去。

  推开最后一个房门,叶萧终于看到那个人,从温暖的被窝里逃出来的人。

  是“他”,而不是期望中的“她”。

  他是法国人,他的名字叫“Henri Pépin”——亨利·丕平。

  一张苍白而惊恐的脸,正对着同样惊讶的叶萧。

  没错,第一天在公路上发现的法国人,另一个欧洲旅行团里唯一的幸存者,随他们一同进入沉睡之城,却在电源重新降临的刹那,趁乱逃出了旅行团的掌控,消失在神秘的黑夜里。

  就在亨利失踪了三天之后,大家几乎都要把他忘记时,他却出现在了这荼花开的洋房里。

  他只穿着一件零乱的衬衫,想必几分钟前刚从被窝钻出来,慌不择路地躲进了这间屋子。

  “亨利!你怎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离开我们?这几天你到底是怎么过的?”

  叶萧激动得有些过分了,竟脱口而出一连串中文,而亨利根本就听不懂。

  其他人也都看到他了,伊莲娜立刻用英文复述了一遍,但亨利只是恐惧地摇着头。

  就在叶萧向法国人走来时,亨利却像猴子一样跳到了旁边,双手抓住一扇敞开的窗户。

  “NO!”

  叶萧大喝了一声,却无法阻止法国人跳出窗户,敏捷地钻进外面的花园里。他绝不会放过亨利的,他以同样快的速度翻出窗户,大喊着追赶法国人。

  “等一等!”

  童建国等人扑到窗口,只见叶萧的背影一闪,便消失在荒草与花丛中了。

  而亨利已经翻过了木栅栏,竟然跑得像兔子一样快,沿着一条小巷狂奔而去。叶萧不甘示弱地跳出花园,同时大喊着:“STOP!”

  十米……九米……八米……七米……

  他们的距离在逐渐缩小,风在耳朵两边呼啸着,如同子弹穿破空气。叶萧也无所顾忌了,眼前的亨利不过是个冲刺的目标,也许他并不是在追逐,而是要摆脱某种紧跟自己的东西,它的名字叫——厄运。

  又越过几条寂静的街道,不知急转过了多少个弯,就当他要抓住亨利的衣服时,脚底却被绊了一下,人也一个踉跄重重摔倒了。

  叶萧刹那间眼前一黑,伸手一摸才发现全是鲜血,原来刚才在地上撞破了。但他丝毫都没有害怕,任由鲜血从额头流到脸颊,就像个台上受伤的拳击手,依旧愤怒地向敌人咆哮着,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

  或许,是叶萧自己。

  受伤的拳手,受伤的公牛,受伤的角斗士,脑中闪过无数个类似的画面,鲜血淋漓满身伤痕,跌倒在地即将惨遭屠戳。周围的目光有鄙夷也有尊敬,他在嘘声与掌声之中挺起胸来,仰天长啸:“有种你就出来!该死的!”

  喊完后嗓子都哑了,额头的失血让他眼冒金星,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靠在一棵大榕树上,绝望地大口喘息着。等到伤口凝住不再流血,他擦了擦脸上的血痕,视线几乎变成红色了。

  没有人,没有人再能跟上来,童建国他们都不见了,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记不清刚才跑过了几条路,转过了几道弯。他一路上疯狂地追赶亨利,完全没注意旁边的情况,现在已经彻底迷路了。

  终于缓过一些劲来了,叶萧孤独地往前走了几步,他不再指望那些同伴了,就这样在街上流浪吧,无论亨利还是小枝,无论死人还是活人,无论过去的还是现在的,宁愿所有都是一场梦游。

  路边有一个破败的花园,几朵不知名的花在野草中绽放,他随手触摸着一片花瓣,忽然有两片翅膀飞了起来。

  他见到一张美人的脸,接着又是一个骷髅头,然后美女与骷髅不断变化,那是蝴蝶的一对翅膀。

  原来花上停着一只蝴蝶,它左右翅膀的图案居然不一样,左边是美女,右边是骷髅。

  困顿的叶萧立刻睁大了眼睛,第一次见到这种奇异的生物,像利刃砸进了脑子,天机的世界如此不可思议。

  蝴蝶竟然飞到他脸上,大胆地停留在额头的伤口,好像在帮他舔血痕。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美女与骷髅”的蝴蝶行动,淡淡的香气飘落到鼻息间。

  几秒钟后,蝴蝶离开了他的额头,像两片美丽的油画,消失在一片沉默的屋顶后。

  鬼美人。

  时针走过了两点整。

  几条街区之外,童建国等人还在寻找叶萧,他扯着嗓子大喊几下,声音随后被四周的院子吞没。

  “到底去哪了?”林君如走到十字路口的中心,亨利与叶萧都无影无踪了,“刚才他穷追不舍的,也不知道抓住亨利了没有。”

  伊莲娜紧咬着牙关问:“会不会出事了?”

  “应该不会有事的吧,他根本就没看路吧?就算抓到了也未必找得到我们。”

  童建国说着走上了SUV,把大家都叫回到了车子上,一路缓缓开着寻觅踪迹。这附近全是些小路,两边都是相似的院落,见不到店铺和较高的楼房,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很快他们自己就兜得迷路了。

  “亨利为什么要逃跑呢?”

  伊莲娜依然百思不得其解,林君如淡淡地回了一句:“当然是心虚呗,这家伙一上来就很奇怪,我早就怀疑他不是好人了!说不定他吹的那套东西,全都是假的!”

  “你说他就是潜伏在我们中的内奸?”

  “极有可能,所以他才会没命地逃跑。”

  “少说两句吧。”

  童建国烦躁地猛踩了一脚油门,车上的人都被冲了一下,他也不管东南西北了,照着一条小路笔直开去。

  几分钟就开出去很远,时速加到了六十千米,这么一条小路让大家心惊胆战,稍有不慎就会撞到旁边去,玉灵着急地喊道:“快点慢下来!”

  童建国缓缓踩下了刹车,因为前头已经没有路了,又一条奇怪的“断头路”。

  SUV在路的尽头停下,迎面是一道高大坚固的铁门,两边也是三米多高的围墙。墙顶有铁丝网围绕着,看样子很可能是带电的。墙外空出将近十米的空地,全都铺上了沙子,寸草不生。

  车上的五个人都下来了,疑惑地望着这堵高墙,这森严的气派简直像监狱,铁门上涂着黑色的油漆,外面还挂着块停车的标志牌,下面写着两个繁体汉字——“禁區”。

  “禁区?”

  杨谋小心翼翼地走近铁门,发现门边还开着一道小窗户,透过坚固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有许多监控设备。然后他用力拍了拍门,却感到铁门下沿微微动了动,再继续用力往里推,才发现铁门并没有被锁死。他急忙招呼其他人来帮忙,五个人共同用力推动铁门,底下发出吱吱的转动声,大家都把心提了起来。

  终于,铁门打开了。

  里面是条宽阔的大道,两边分别是灰色的楼房,看起来神秘兮兮的样子。大门里面有个警卫室,安装着闭路电视的监控系统,墙上还挂着一套南明警服。

  童建国注意到了保险柜,奇怪柜子并没有上锁,打开一看居然是三支手枪!

  旁边还有几十支弹匣,用手摸了摸全部都是真家伙,但他不想让其他人发现,又赶紧把保险柜锁了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如果是普通的企业或部门,何必需要手枪来保卫?他仔细检查着警卫室,在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张彩色的图纸,上面标着一行文字“黄金城示意圖”。

  “黄金城?”

  玉灵等人也凑过来看了,先是想到了夜总会的名字,然后又是——金库?

  南明城的金库?所以要武装警卫来保护,还有这么坚固的铁门和围墙,那么完善的监控系统。

  虽然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但或许还会有黄金留下来?

  想到这林君如打了个激灵,不管这设想是真是假,也不管该不该顺手牵羊,起码可以见识一下金库吧!

  这下大家都兴奋起来,快步向大道的更深处走去。两边都是静悄悄的房子,他们随意打开一个房门,里面却是空荡荡的,也不像是金库的样子。

  走到底才看到个巨大的房子,像是什么厂房或仓库,大门紧紧地关着,他们从边门走了进去,却看到一条长长的走道。好不容易才打开电源,里面一长串灯亮了起来,还听到换气扇运转的声音。

  看着没有尽头的走道,让他们想起了罗刹之国,那大金字塔下黑暗的甬道。入口处放着一根杆子,旁边有个岗亭像是检查哨,挂着块牌子“请出示证件”。

  杨谋在岗亭边仔细看了看,发现居然还有指纹按钮,只有指纹对上的人才能进去。通过这道关口还有个扫描门,任何人通过这道门,都会在后面的电脑里“现出原型”,就和机场里的安检门一样,甚至比那个还要先进,任何金属都会被探测出来。看来着通道的保安措施是极其严格的!

  他们小心翼翼地通过扫描门,好在前头的灯光很亮,接着就感到地势在往下走,越来越深,像进入地下了。不详的感觉笼罩着五个人,童建国在最前头紧锁双眉,将右手垂在身体一侧,随时准备拔出手枪。

  转过一个直角弯后,出现了一部宽敞的电梯,看起来足够容纳二十几个人,显然是装货用的。打开电梯门里面很干净,灯光显示一切都很正常。

  “不,我们不能进去。”

  杨谋看到电梯就有些发抖了,但美国女孩伊莲娜轻蔑地说:“那你可以在外面休息,我们倒要看看下面有没有黄金?”

  “先让我想想——杨谋和玉灵留在上面吧。”童建国看着伊莲娜和林君如说,“我们坐电梯下去看看!”

  玉灵担心地说:“会不会有危险?”

  “我想我们值得冒这个险,这里曾经戒备森严,各种设施都非常完备,只要有电就应该安全。”童建国将有力的大手放在玉灵的肩上,“你们留在这里也要当心点,等我们上来。”

  说罢他就钻进了电梯,伊莲娜也迅速地跟进去,林君如还有些犹豫,却被伊莲娜一把拽了进去。

  电梯门又缓缓关上,随着一声奇怪的巨响,三个人感到明显的下沉,宛如降入地狱的深处。

  林君如紧张地深呼吸着,幸好电梯里有排风系统,柔和的灯光缓解着人的情绪,她靠在电梯内壁默默祈祷,希望不要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

  显示屏上跳着深度表,从十米迅速下降到了二十米。但电梯一路降了半分钟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往地底越来越深,连童建国也沉不住气了,直到最后显示的一百米!

  “天哪,我们等于下降了几十层楼的高度,这该有多么深啊!”

  大胆的伊莲娜也害怕了,地下那么深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人随时都会窒息或崩溃。

  电梯门幽幽地打开了,外面是条岩洞般的通道,童建国第一个走了出来,仍感到一阵凉风吹到脸上,看来这里的通风系统非常完善,丝毫没有地底一百米的感觉。

  两个女生也紧跟着他,两边仍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但又不是真正的甬道,头顶有钢铁的支架,反而更像煤矿的坑道。

  伊莲娜摸了摸岩壁说:“这里是矿道!怪不得要在地下一百米。”

  “那是什么矿呢?”

  童建国想到了国内某些吞噬人命的煤矿,不过这里看起来还很安全,也没有那种难闻的瓦斯味,至少可以排除煤矿的可能。

  沿着矿道继续往里走,伊莲娜不断抚摸着岩壁,可以明显看到一条矿脉,她的表情越来越兴奋,不禁跳起来说:“GOD,这是一座金矿!”

  “金矿?”

  “是,我参观过加利福尼亚的老金矿,是十九世纪废弃的坑道,都有这些开采过的痕迹,尤其是岩石里残存的金矿脉,和这里几乎一模一样。”

  林君如激动地问道:“我们能不能在这里淘金?”

  “不知道啊,这些矿脉都早已被采空了,至少我们是淘不出金子了。”

  她继续往里仔细地搜索着,并没有丝毫黄金的踪迹,可能埋藏有金子的地方,全都已经被掏空了。三个人走了十几分钟,一直来到矿道的最深处,却再也看不到矿脉的迹象了。

  “和加州的废弃金矿完全相同,采到一盎司黄金都不剩了!但从这个矿道规模来看,这里曾经蕴藏过丰富的黄金,只要几公斤就能让人成为暴发户。”

  “显然这里是不止几公斤。”

  林君如已经难以想象了,或许整个东南亚都没有那么大的金矿,想象自己置身于曾经的黄金堆中,仿佛基督山伯爵的秘密宝藏。

  可惜,黄金早已经被人挖走了!

  “所以才会有高墙和铁门,还有武装警卫的保安系统,还有那个‘黄金城’的示意图,这里想必是南明城最重要的地方,甚至是重兵把守的要害部门。”

  “也可能是南明城一切财富的来源!”

  林君如突然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岩石,奢望能发现一丝金沙。

  “别找了,有的话早就被采空了,不会留给你的。”伊莲娜无奈地摇摇头,“我们还是上去吧。”

  童建国点点头,一把将林君如拉了上来,三个人离开枯竭的矿道,想象这里当年的景象,除了艰苦而危险的开采外,是否有过你死我活的争夺,为了一粒金子不惜手足相残?

  乱想着回到电梯,他们又坐上那口移动的棺材,从地底一百米回到十米,林君如苦笑着说:“虽然没挖到金子,起码也大开了眼界。”

  从电梯里出来,杨谋和玉灵还等在外面,他们两个显得很尴尬,童建国冷冷地说:“底下什么都没有,我们快点离开吧!”

  迅速走出地下通道,他们回到天空底下,告别了阴森的“黄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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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0 17:27:35 | 显示全部楼层
 15:00

  “鬼美人”不见了。

  叶萧渐渐走出那片街区,虽然已重复地转了好几圈,但蝴蝶消失了,亨利消失了,小枝消失了,童建国等同伴消失了,所有人都消失了,接下去连自己也要消失吗?

  他找了个水池洗了把脸,将脸上的血迹洗干净了,但额头结痂的伤痕还很明显,像盖着一枚紫色的印章。

  眼前的道路越来越宽,穿过几条路口之后,两边的店铺也多了起来,街边竖着许多广告牌,有大型的餐馆和超市,还有许多品牌专卖店,从班尼路到堡狮龙到阿迪达斯。这里是南明城的主要商业区吧?果然街心有拦路的墩子,往前变成了步行街。

  他缓缓走到马路中间,额头又一次疼痛起来,该不会是摔成脑震荡了?双眼随之而恍惚起来,紧接着便听到身后响起声音,那是几个女生在互相说话。还没等他回过头来,左边又听到一个小孩在哭泣,随即右边有一对男女在打情骂俏,说的枕边情话让人耳根子都听红了。

  不,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蒙起耳朵不想再听。但四周的声音却愈加嘈杂,仿佛就是要与他顶着干,铺天盖地地响了起来,几乎要把他的耳膜扯破了。

  当叶萧重新睁开眼睛时,身边竟全都是人流!一派汹涌热闹的景象,男女老幼各色人等,都趁着周末来逛街了。不时有人撞到他的胳膊,有人从对面横冲直撞而来,他只能尴尬地躲避开来。空中飘过几个气球,下面挂着“南明床上用品,全场七折大酬宾”的横幅。街边有一座宏伟的大楼,镶嵌着金光闪闪的“新光—越广场”,无数时髦男女进进出出,门口播放着周杰伦的七里香……

  在此起彼伏的人潮之中,只有叶萧是个孤独的另类,茫然失措地站在中间,像个迷了路的男孩。周围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没人认识他也没人和他说话,偶尔有人的目光与他相撞,但也马上厌恶地避开。

  世界疯了吗?

  叶萧捂着自己的额头,这些人都是从哪出来的?难道他们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只是与他们在两个不同的时空,互相之间无法见到,实际上沉睡之城只是凝固的瞬间,抑或所有的生命都已隐身,也可能旅行团都被集体催眠,而得了传说的障目症?所有人都无法看到真实的人,事实上自己才是游荡的鬼魂,漂浮在真实的世界周围,却以为坠入了无人之城?

  不,是自己疯了吧!

  他猛然摇了摇头,对着迎面走过来的一个男人问道:“请问这是哪里?”

  男人皱起眉头避让开来,躲进旁边的人群不见了。

  叶萧又转头问旁边的一个女子:“今天是几月几号?”

  “神经病!”

  女子像见了瘟神一样躲开了。

  他绝望地往前走了几步,正好遇到一对年轻的情侣,试着问道:“我能问一下时间吗?”

  男的抬腕看了看表说:“三点十五分。”

  总算有人能回答他了,叶萧接着问:“是几月几号?哪一年?”

  “2005年8月13日,你从火星来的吗?”

  男的冷笑了一声,就要搂着女友离开,叶萧却拉住他们问:“南明城究竟怎么了?你们都从哪里来的?”

  “讨厌!”

  那女的不耐烦了,拽着男友往边上躲去,还轻声嗔怪道:“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这个白痴明显是喝多了。”

  “等一等!”

  叶萧着急地还要去拉他们,那强悍的女的已经扬起手,一记耳光打在了他的脸上。

  随后那女的又抛下一句话:“流氓!”

  周围的人们都停下脚步,像看精神病人一样围绕着他。叶萧茫然地转了一圈,面对那么多拥挤的目光,仿佛被万箭射穿了心脏。

  又过了几秒钟,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了下来。身边的那些人都一动不动了,宛如一尊尊凝固的雕塑,叶萧痛苦地仰起头来,高声道:“你们都不要再看我了!你们都给我消失吧!”

  就当他说完“消失吧”三个字后,那些人竟然真的消失了,一个个化为无形的空气,就连影子都没有留下。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内,整条步行街上已空无一人,周围的店铺也不再有音乐,天上的广告气球也无影无踪了。

  南明城再度沉睡。

  叶萧醒来了。

  空旷的街道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世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步行街尽头是沉默的远方。路边的商店积着灰尘,橱窗里的模特冷漠地站着,就连门口挂着路易·威登广告的“新光—越广场”也像座巨型坟墓一般冷清。

  没有人……没有人……全都是幻觉?全多是臆想?

  还是一场豪华的派对,对他的一场捉弄?

  梦,碎了。

  “喂!喂!”叶萧扯开嗓子大喊了,“有人听到我的话了吗?你们都躲到哪里去了?你们快点给我出来啊!我命令你们出来!”

  他的声音飘散到空气中,传出去很远又弹回来,就像刚才围观人群的嘲讽。

  而那些人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冷漠,尽管就在自己的身边,尽管是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能说上话。

  他们的存在与否,对自己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叶萧悲伤地望着天空,其实不单单是沉睡之城,即便是在北京在上海在香港在纽约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会遇到这样的瞬间——汹涌的人潮与你无关,身边所有人都是陌生的,他们不会关心你的悲伤你的欢乐。他们是冷漠与无情的,每个人看到的只是自己的脚下,关心的只是自己的食欲与性欲,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私自利贪得无厌,仿佛其他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所以,他人的存在对你来说没有意义,你无法与他人交流和沟通,在伟大的二十一世纪,你永远是个陌生人。

  生活在空无一人的沙漠里,与生活在繁华拥挤的都市里,其实并无二致。

  你身边的人们随时都会消失,或者早已经消失了!在别人的眼睛里,你自己也会随时消失,或者本已不存在了。

  想到这儿,叶萧哑然失笑了,原来南明城并没什么可怕的,我们生活的每一座城市,本来就是空无一人的。

  今天这个世界,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沉睡之城。

  15:00

  沉睡的别墅。

  阁楼,角落里堆着许多杂物的阁楼,狭窄的天窗射入白色的光,洒在萨顶顶的后背上。她正弯腰清理着那些物品,有废弃的床单、毛巾,破旧的家电摆设,淘汰了的餐具、厨具,有些看起来已经用了十几年,上面发了一层厚厚的霉菌,真不知道昨晚是怎么在这睡着的。

  中午与叶萧吵过一架后,顶顶的情绪就越发低沉了,见到任何人都觉得烦。钱莫争在底楼守着客厅,孙子楚回二楼睡觉了,秋秋也乖乖地躲在二楼,她便跑上阁楼整理杂物。其实也算是没事找事,就当在破烂堆中自我虐待,把郁闷的心情转移掉。

  墙角躺着一堆旧书,打头的封面是《楚留香传奇》,接下去是《大旗英雄传》和《绝代双骄》……竟是80年代台湾出的古龙武侠小说全集,几乎囊括了古龙的全部作品,每本书里都有精美的插图,可算是非常稀有和宝贵的版本。古龙的下面就是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卧龙生的《飞燕惊龙》、温瑞安的《四大名捕》,最底下那本居然是还珠楼主的永恒经典《蜀山剑侠传》!

  看来这房子的主人是个武侠小说迷,可为什么要将这些书藏在阁楼里呢?可能是怕让孩子看到而影响学业吧。没想到旁边又是一大堆琼瑶书,从《窗外》到《我是一片云》再到《几度夕阳红》,除了《还珠格格》之外又是全套!这肯定是女主人的藏书,想当年必是琼瑶阿姨的忠实读者。

  书里散发的气味让顶顶捂起鼻子,在这堆武侠书与言情书里,却还有一本更特别的,封面就是一张黑色的牛皮纸,什么图案和设计都没有,只印着四个白色的隶书大字——

  马潜龙传

  “马潜龙?”

  这个名字是那么陌生,印在黑皮书上显得格外扎眼,这闻所未闻的人怎么会有传记?

  顶顶将这本书捡了出来,看品相是这堆旧书里最新的,奇怪的是封面上只有书名,却没有作者署名,书脊下方印着“南明出版公司”,是南明本地出版的图书?

  她心底泛起一些奇异的感觉,轻轻地捧着这本《马潜龙传》。回到天窗下的白光里,黑色的封面隐隐有些反光。翻开书本第一页的背面,版权页上印着2000年10月出版,首印数为10000册——在这小小的南明城里,可算家家户户都有一本了。

  全书的第一章叫做“人生的起点”,顶顶屏着呼吸读出了第一段——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每个人的人生的起点,也是各不相同的。

  不同起点的人生,却可以走到相同的地方,走到相同的归宿,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马潜龙(1920-2000)曲折而伟大的一生,虽然最终也埋葬在这片土地上,但他从没有被命运束缚,甚至改变并创造了命运。

  然而,他临终前说过一句话:“命运就像一条大河,永远川流不息。我们每一个人,终生都浸在这条大河中,只有不断地向前游去,不断地接受沉浮——如果失败就证明不是你的命运,如果成功才证明是你的命运。人能做的不是改变命运,而是发现自己的命运,就这么简单!”

  这段竖排的繁体字,已深深刺激了顶顶。原来命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神秘,更像是我们曾经走过的路,回头看看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我们并不能改变走过的路,但又必须勇敢地往前走去,只有抵达未知的前方——不管是你想要的目的地,还是你不情愿的那条岔路,只要你曾经走过曾经哭过曾经笑过,那你就会发现自己的命运。

  翻到《马潜龙传》的下一页:

  这就是马潜龙的人生,充满传奇、悲壮和创造,无法用任何人的命运套到他身上,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这样传奇的人生起点,自然是我们民族最悲惨的岁月——1920年,军阀混战的大地硝烟弥漫,贫穷到极点的苏北农村,某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诞生了一个普通的男孩。

  男孩出生不久,父亲就被军阀部队拉上壮丁,战死在中原的战场上了。年轻守寡的母亲受尽了辛苦,在儿子五岁那年遭遇饥荒,竟活活饿死在了自家的茅草房里。孤苦伶仃的男孩,被一户远方亲戚收养,一同渡江逃荒到了上海。

  穷人家的孩子没有机会读书,只能寄居在苏州河边的棚户,过着饥寒交迫的童年。他十岁就出去做童工,在上海中国公学的食堂打杂。但这个男孩与众不同的是,会每每藏身在窗台下,偷听中学生们上课,居然自己认识了许多字。又一次被老师意外地发现,老师被这男孩的悲惨身世和求知欲望感动,便资助他在中国公学中学部读书。

  这位老师同样也来自贫苦的农村,他的名字叫沈从文——当时已是著名的作家,正好在中过公学担任教师。沈从文还给男孩取了一个名字:马潜龙。

  从此,穷苦男孩的命运就此改变,历史上多了一个叫马潜龙的人物。

  沈从文离开上海去北方后,仍然资助马潜龙读书。作为中国公学最穷苦的学生,少年马潜龙经常受他人的欺负,但他从来都不反击,总是默默地承受。为了买作业本和铅笔,他仍旧经常出去打零工,黑夜借着别人家的灯光读书,竟成为全校成绩最好的学生……

  接下去的几页,全是马潜龙的少年时光,顶顶很快读到了第二章“投笔从戎”——

  1937年,马潜龙顺利地从中学毕业,正当他准备攻读东吴大学预科的时候,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了。

  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二个转折点。

  八月,中日军队在上海地区展开激战,整个宝山、闸北、杨浦均成为惨烈的战场。适逢国军88师驻扎闸北地区,十七岁的马潜龙放弃了报考大学的计划,投笔从戎投军参战。每名参军的青年,都要写下自己的姓名,唯独马潜龙写得一手好字,正巧被88师的孙元良师长看到,便要收他入师部,但马潜龙说既然到了前线,步入先上阵杀敌,若不死再回师部。

  (按:88师孙元良师长,黄埔军校毕业的国军虎将,1944年独山战役立下大功。后辗转去台湾定居,著名影星秦汉即是孙元良的公子。)

  马潜龙被编入88师262旅524团,当晚参加了虹口公园附近的战斗。作为前线的普通士兵,十九岁的马潜龙第一次面对战争,没有当逃兵,没有战死,算是幸运的。敌我双方很近,近得可以看清日本士兵的脸,子弹呼啸着从耳边掠过,敌机在空中投下炸弹,每时每刻都有战友死在身边。这地狱般的战场,使一个少年迅速成长为一个男人。

  十月,大场阵地在惨烈的拉锯战后失守,国军被迫全线退出上海,88师被命留守断后。孙元良师长决定留下一个团,由262旅524团副团长谢晋元率领,死守闸北苏州河畔的“四行仓库”——这就是著名的“八百壮士”。

  所谓“八百壮士”,实数不过四百余人,马潜龙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他经历了四个昼夜的战斗,几乎从未合眼休息过,亲手击毙了数十名日寇,并迎接童子军杨惠敏送来的青天白日旗。

  10月30日,孤军接受统帅部队命令退入租界,被困于胶州公园的集中营。不久,马潜龙被孙元良调去师部,开始了转战大江南北的艰难岁月……

  后面的文字简直就是一部中国抗战史,马潜龙随军参加了南京保卫战,在混乱的大撤退过程中掉队,几次都差点儿落到日军的手中。他躲藏在人间地狱的南京城中,目睹了惨无人道的南京大屠杀,并奋力救出了许多条人命。后来他独自逃出了南京,参加了另一支国军部队。不久,他在万家岭战役中立下军功,成为团部的一名中级军官。接下来的武汉会战等数次战役,都有马潜龙的身影,才二十出头已经身经百战,同时也留下了累累弹痕。

  第三章是“远征缅甸”——

  1942年,中国远征军组建,不久便进入缅甸协助同盟国军队抵抗日军。

  二十二岁的马潜龙,作为团级军官随军入缅,这成为他人生的第三次转折点。在遥远的缅甸丛林中,他与全体将士忍受了各种苦难,在英美军队溃退之后,中国远征军遭受了重大损失。我军被迫向荒凉的野人山等地撤退,戴安澜将军即在撤退过程中殉国。

  在撤退途中,马潜龙又一次担任了断后的任务,他率领一支数百人的国军残部,在缅北掸邦地区与日军激战,拼死掩护大部队的撤退。在三天三夜的血腥战斗之后,将士们几乎全部阵亡,马潜龙本人也被日本飞机炸伤,倒在山谷中不省人事。

  五十多年后,马潜龙曾经回忆过那段经历:“死亡是什么?在那个时刻我仿佛进入一条隧道,由黑色的森林组成的隧道。我飘浮在隧道的上方,可以看到战死的将士们,他们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扛着枪无声地走向远方,去另一个世界继续战斗。当他们全部走完之时,我仍然飘浮在空中不动,无法喊叫也无法流泪。刹那间我感到如此孤独,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下?当我再一次醒来时,战场已是腐尸遍野,许多战友的尸体被野兽吃掉了,而我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就连伤口都已自动愈合,我这才明白命运并不让我死去,因为我还有其他的使命。”

  马潜龙死里逃生之后,只想快点回到部队。但茫茫的丛林无路可走,沿途的土著部落的语言又听不懂,更不能让自己落到日本人的手里。他只能独自穿越缅北大地,渡过几条大河,翻过数座崇山峻岭,一路上以打猎果腹,与虎狼熊豹搏斗,风餐露宿形同野人。但在人迹罕至的丛林中,他始终无法找到回国的道路,茫然地走了三个月,来到一片险要的山谷中。

  这是一片荒无人烟的世界,让人绝望到想要自杀!但马潜龙决心忍受一切苦难,珍惜并保全自己的生命,只为那个冥冥之中的使命。当他饥寒交迫地穿过丛林,见到辉煌的古代遗址时,不禁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

  这就是今天南明城外的罗刹之国遗址。

  在丛林中流浪了三个月的马潜龙,衣衫褴缕长发披肩,目瞪口呆地注视着这片沉睡的废墟,宛如顷刻间从原始社会步入了文明世界。

  这是不为人知的另一个世界,已经在山谷中隐藏了数百年,据说还保存着古代的某种秘密,或是惊人的巨大财富——罗刹鬼王的宝藏,就像西方传说中所罗门王的宝藏一样神秘。

  马潜龙很快又发现了遗址外的盆地,四面都被群山紧紧地环抱着,除非开凿隧道才能出入,几百年来都没有人类踏入过。盆地底部平坦开阔,有一片繁茂的树林和草地,土地肥沃适合种植各种作物,简直就是一个世外桃源。

  从此,他就独自生活在这里,从1942年到1945年,整整三年的时间,就像海岛上的鲁宾逊,却没有任何人陪伴他(鲁宾逊还有他的星期五)。关于马潜龙在深山中的三年,他自己并没有详细叙述过,更没有第二个人会清楚,我们所知道的也仅限于此。

  这三年的神秘经历,被许多人牵强附会到了神话般的程度——有人说马潜龙在罗刹之国的地下沉睡了三年,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的时候了;也有人说马潜龙在废墟中发现了一个地洞,那是古人穿梭时空的机器,由此去了四千年前的埃及,遇到了犹太人的首领摩西,并和摩西一同带领犹太人出埃及渡红海抵达迦南地;更有人说马潜龙遇到了外星人,被带到太空船上去“天顶星”生活了三天,这三天相当于地球时间的三年,回来时窃取了外星球的科技与秘密。

  但这些传说都过于神乎其神,不足信,但谁都不知道马潜龙的三年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2000年5月,在马潜龙去世前一个月,南明电视台的记者采访过他这个问题,他的回答居然是——

  天机,不可泄露!

  我们所能确知的是,1945年的春天,马潜龙终于走出了山谷,途中发现了日军的一个秘密基地。他找到了由孙立人将军率领的远征军,并指引我军消灭了潜伏的日军,立下了重大战功,因此被升为团长……

  接下去还有十几页,叙述了马潜龙与孙立人将军的交往,以及与盟国英美军官的来往,甚至有一次向蒙巴顿元帅汇报工作。

  最让顶顶惊奇的,自然还是那鲁宾逊式的三年——马潜龙隐居的地方,竟然就是南明城的前身,这片群山怀抱的盆地,还有八百年前的罗刹之国的废墟。

  原来,第一个发现此地的现代人,正是这个有着传奇经历的马潜龙,他究竟还发现了什么?今后他的命运还会与这里相关吗?

  顶顶聚精会神地读下去,第四章的名字叫“泪别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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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0 17:28: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旋转木马

  16:00

  南明城的另一端,孤独的男人走在无人的街上。穿过那条曾经繁华的大路,是寂静无声的林荫道,两边的树冠遮盖天空,加上阴冷沉郁的天色,暗得就像通往罗刹之国的丛林小道。

  叶萧依然没有找到同伴们,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数着路边一棵棵大树,脑中回忆着几天来的一切——旅行团是2006年9月24日下午,几乎也就是在这个时刻进入沉睡之城,现在是9月29日,总共只经过了五个昼夜,却已牺牲了七条性命!

  第一个是导游小方,接着是旅行团的司机,然后就是多嘴的屠男,还有死在鳄鱼潭里的成立,第五个是可怜的唐小甜,第六个却是最不该死的黄宛然,昨晚是即将说出秘密的厉书。

  但厉书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下一个又会是谁?叶萧抓着头发靠在树干上,仰头只看到茂密的树叶,而自己的记忆也仅限于这几天。

  他仍然无法回忆起从9月10日开始,直到9月24日中午11点之前的一切。

  这半个月的记忆空白,也许隐藏着一些最致命的信息?

  记忆!该死的记忆!他曾经引以为豪的记忆力,如今却可怕地断裂了,就像脑子被挖掉了一大块。

  叶萧缓缓追溯着记忆,从一个月前想到三个月前,又想到整整一年以前,接着是三年、五年、十年……

  就像一个倒退着行走的人,重复曾经路过的风景,只是心情已截然不同了。

  十年前,叶萧考入公安大学读书。去北京读书让他感到摆脱了束缚,并获得了一条明确的道路,那就是穿上警服成为一个强者。他的专业是计算机信息安全,但同时学了侦查学和犯罪心理学,甚至学过一些法医知识,参与过几次尸体解剖。公安大学里几乎是男人的世界,为数不多的女生成为了稀有的资源,他却有幸得到了其中一个的垂青——她的名字叫雪儿。

  雪儿,也是第一个让他知道什么是彻骨疼痛的人。

  再上推到二十年前,叶萧的父母都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他独自在上海的祖父母家长大。从小他就没有多少朋友,除了后来成为作家的表弟。与表弟在一起谈论想象中的战争,是那时候唯一的乐趣。

  谁都想不到多年以后,因为表弟的那些小说,叶萧一不小心成了著名警官。常有小说读者慕名而来,让他非常尴尬地回避着。别人总以为他无所不能,任何案件或神秘事件都难不倒他。但人们越是这样期待,他心头的压力就越大。许多个夜晚他都感到气喘心悸,但仍强迫自己一定要完成。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根钢丝,正被越拽越长越拽越紧,随时都可能被拉成两段。

  就是那种感觉——在《天机》故事的起点,叶萧从旅行大巴上醒来,恢复了记忆之后,随大家来到那个村口,看到古老诡异的“傩神舞”。当有人在铜鼓声中举起利剑,他感觉自己被砍成了两半……

  仿佛身体的左右两半已经分离,各自向不同的方向走去,痴痴地迈了几步之后,耳边忽然响起了什么声音。

  先是一段舒缓的旋律,接着是一个男人沧桑的歌声——

  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
  是否这次我将不再哭
  是否这次我将一去不回头
  走向那条漫漫永无止境的路
  是否这次我已真的离开你
  是否泪水已干不再流
  是否应验了我曾说的那句话
  情到深处人孤独

  多少次的寂寞挣扎在心头
  只为挽回我将远去的脚步
  多少次我忍住胸口的泪水
  只是为了告诉我自己我不在乎

  是否这次我已真的离开你
  是否春水不再向东流
  是否应验了我曾说的那句话
  情到深处人孤独

  居然是罗大佑的《是否》!

  这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和悲怆,在毅然决然地离别时,又是那样孤独和寂寞,然而这样的痛楚,却只能默默地埋在心间,永远都无法言说。

  离去的那个人是孤独的,留下的那个人又何尝不是?

  叶萧已分成两半的身体,瞬间又重新合二为一了。他晃了晃脑袋注视四周,昏暗的林荫道两边,并没有其他的人影,只有罗大佑低沉的嗓音在颤抖。

  最后一句“情到深处人孤独”——没有比这句更贴切了!当我们以为自己拥有别人的时候,以为爱情就在眼前紧紧握住的时候,其实内心会更加地孤独。

  也许是百万年前祖先们的本能,我们渴望拥抱异性的身体,耳鬓厮磨情意缱绻,倾听彼此的心跳,共同入梦度过漫长的黑夜。

  渴望拥抱的原因,在于我们极端地害怕孤独,因为人的心灵生来就是孤独的。该死的孤独!是我们注定无法逃避的,像影子一样纠缠着每一个人,摧残着每一个人。

  当我们越来越陷入感情,越来越拥抱占有对方,孤独的恐惧就越是强烈。

  所以,情到深处人孤独。

  《是否》放完后又重复了一遍,叶萧竟也跟着罗大佑哼唱起来,整条林荫道似乎就是个大卡拉OK。

  终于,他找到了声音的来源,隐藏在行道树后,一家寂静的音像店。灰尘积满了店铺,玻璃门上贴着五月天专辑的海报,不知什么原因音响自动播放起来,便是这首罗大佑的《是否》。

  歌声仍然在继续,叶萧不忍心关掉音响,打断这些永无答案的“是否”,他只能选择默默地离去,回到寂寞的大街中心,如歌词中“走向那条漫无止境的路”。

  随着他越走越远,罗大佑的歌声也越唱越轻,直到变成想象中的回声。然而,孤独的感觉丝毫未曾减少,反而难以遏制地扑上心头,如潮水将他整个吞没了。

  谁都无法满足他的孤独,谁都无法让孤独满足他,叶萧却低头想起一个人。

  小枝……

 

  蝴蝶。

  一只蝴蝶,两只蝴蝶,三只蝴蝶,十只蝴蝶……

  难以想象,城市中会有这么荒凉饿地方——野草丛中的蝴蝶越来越多,围绕着不知名的野花们,伊莲娜伸手去抓蝴蝶,在几乎摸到翅膀的刹那,却又让它轻巧得逃过了。都是些常见的蝴蝶,以白色、黑色、粉色的为多,有一大群隐藏在草丛中,简直有上百只翩翩起舞。

  在南明城西北角的一片街区,两边全是被拆除的建筑废墟,当中夹着一条荒芜的小径,几乎见不到一棵树,全是半米多高的野草,正好没过人的膝盖。往四周望去全是这种景象,很远很远才能看到楼房,有的地方只剩下了围墙,门口挂着“南明中华机器厂”或“南明忠孝印刷厂”的牌子。

  “这里是南明城过去的工业区?”

  林君如像跋涉在麦田里,走过一片片丛生的野草。

  “怎么衰败至此呢?”杨谋有些不详的预感,“不要再往前走了,叶萧不可能在这里的。”

  他们从曾经的金矿出来,依然在到处寻找叶萧,也包括亨利和小枝,但始终都没有他们的踪影,一直走到这片荒凉的地方,此刻已近黄昏五点钟了。

  “可是这些蝴蝶真的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多聚集在一起呢?”

  玉灵伸手指向前方,还有更多的蝴蝶在小径中,并向同一个方向飞去,仿佛要赶在日落前回家。

  童建国在最前面又走了几步,发现前头有座斑驳的房子,完全不像是年轻的南明城,更像从三十年代的上海搬来的。

  房子底楼有个门洞,长满野草的小径正好穿过,里面黑乎乎的一片模糊。五个人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向里张望,好像面对沉睡之城的古老城门。

  成群结队的蝴蝶飞入门洞,前后相连绵延不断,如一支蜿蜒飞行的大军,是要奋不顾身自投坟墓,还是要获得第二次生命?

  童建国、杨谋、林君如、伊莲娜和玉灵,他们全被这场面震慑住了。蝴蝶从他们的头顶飞过,铺成一座彩色的桥梁,延伸入黑暗的门洞深处。

  “GOD!"”伊莲娜屏住了呼吸,几只蝴蝶从她发梢上掠过,“这是什么地方?”

  “蝴蝶公墓!”

  他们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五个人惊讶地转过头来,看到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女郎。

  荒村的欧阳小枝。

  她似幽灵飘浮到小径中,野草覆盖着她的裙摆,许多蝴蝶正从她身后飞来,她的肩头甚至停着几只粉色的凤蝶,这身扮相加上特殊的环境,在黄昏的沉睡之城的角落,宛如传说中的蝴蝶公主。

  “你?你怎么在这里?”

  林君如睁大了眼睛,他们下午出来探索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寻找失踪的小枝吗,此刻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小枝的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蝴蝶伴着她走过野草,来到童建国等人的身边,共同面对黑暗未知的门洞。

  “你说这是蝴蝶公墓?”

  杨谋盯着小枝的眼睛问道,一只蝴蝶就停在她的眉毛上。

  小枝轻轻挥手赶跑了蝴蝶,柔声说:“传说每个城市都有一座蝴蝶公墓,隐藏在城市边缘的某个角落,顾名思义就是蝴蝶埋葬之处。”

  童建国摇摇头说:“太荒唐了!”

  但小枝丝毫不为所动,沉着地说道:“我们平时极少目睹蝴蝶之死,因为它们会在寿命将近之时,飞入蝴蝶公墓等待死亡降临。蝴蝶公墓是城市的另一个中心,是幽灵们聚会的地方,是地狱与天堂的窗口。”

  最后一句话震住了所有人,就连四周的蝴蝶们也散开了,纷纷挤入门洞躲避着她,仿佛她正带着网兜来捕猎。

  “什么?地狱与天堂的窗口?”杨谋低头沉思片刻,“南明城不就是地狱吗?哪里来的天堂?”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又一只蝴蝶掠过他的头顶,淡淡的异香涌入鼻息,让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到了美女与骷髅。

  这是一对蝴蝶的翅膀,左右两边不同的图案,一边是美女一边却是骷髅,美艳无比又令人恐惧。此刻其他蝴蝶都不见了,荒野中只剩下这么孤独的一只,它几乎悬浮在空中,转眼飞到了门洞口。

  杨谋痴痴地往前走了几步,他从未见过这种奇异的动物,难道梦到了庄周化身的蝶?他伸手去触摸那美女与骷髅的翅膀,背后却传来小枝的警告:“不!不要碰它!”

  童建国等人向前走来,玉灵快步走到他身后,抓着他的肩膀说:“小心!”

  看着玉灵美丽的眼睛,杨谋颤抖了片刻,他已为这双眼睛失去了妻子,还会为这双眼睛失去什么?他猛摇了摇头,重新注视着那只蝴蝶,它才是真正完美的精灵,跨越阴阳两界的天使。

  “这是‘鬼美人’!”

  小枝冷冷地吐出了这几个字,瞬间让其他五个人都呆住了。

  “鬼美人?”杨谋依旧盯着那只蝴蝶,翅膀上的“鬼”和“美人”,实在是太贴切的形容了,“我喜欢这个名字。”

  伊莲娜摇着头问:“这究竟是什么蝴蝶啊?”

  “非常稀有的蝴蝶,只有在南明城附近才有栖息。几千年前它就出现在了古书中,许多南方民族都曾将它奉为神灵。但‘鬼美人’在中原人眼中,却代表着灾难与邪恶,只要看到它便会遭遇不幸。”

  小枝冷冷地说出一段话,盯着门洞口的“鬼美人”,它要回到蝴蝶公墓去了吗?

  “也许那不过是古人的臆想。”林君如本能地后退了两步,“人们在‘鬼美人’的身上,寄托了对美丽的向往和死亡的恐惧。”

  “其实,古希腊神话中也有‘鬼美人’,传说是特洛伊战争中美女海伦的化身,俄狄浦斯恋母杀父的故事也与它有关。中世纪的基督教会,将‘鬼美人’认定为异端邪说,并大肆捕杀这种蝴蝶。”小枝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段,越说越让大家心里发颤,“可能是因为环境的变化,大多数‘鬼美人’都已灭绝,只有极少数幸存在一些秘密的山区,比如沉睡之城。”

  话音未落,那只“鬼美人”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扑起翅膀往门洞的深处飞去,转眼就消失在黑暗的深渊中了。

  “别!你别走!”

  杨谋绝望地大喊着,似乎那只蝴蝶就是唐小甜,她已在大火中涅成了“鬼美人”。

  就在他要冲进可怕的门洞时,小枝第二次警告:“危险!绝对不能进入蝴蝶公墓!”

  但他仍然执拗地要往里走,玉灵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也许是地陪的责任心,也许是某种超出工作关系的情感,使她再也不顾忌其他人的存在,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不要进去,不要进去啊!”

  “放开我!不要抱着我!”杨谋发怒了,回身重重地一把推开玉灵,“我就是要去蝴蝶公墓,去找我的‘鬼美人’!”

  没等到童建国上来拉他,杨谋已决然地冲入门洞,童建国本能地在阴影前停住了脚步。

  “不要!”

  玉灵倒在地上嘶喊着,散乱着头发像个可怜的孩子,伊莲娜轻轻地扶起她说:“他不值得你这样。”

  门洞的阴影已全部吞没了杨谋,他像投入坟墓的野鬼,消失在沉睡之城的黄昏。

  剩下的五个人站在门外,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玉灵回过一口气来说:“我们要进去救他,快点跟我走。”

  但童建国把她牢牢按住了:“不,你留在这里,还是让我进去吧。”

  “谁都不要进去!”

  还是小枝打断了他们,她冷艳地站在门洞口,昏暗的光线遮不住她的眼神。

  “我才不信什么‘蝴蝶公墓’和‘鬼美人’的鬼话。”童建国摸了摸裤脚管里的手枪,掏出兜里的手电筒。

  “请你为大家考虑一下,这里只有你一个男人,如果你进去不能出来的话,只剩下我们四个女生该怎么办?”

  这句话倒让童建国停住了,他回头看了看可怜的玉灵,还有其他几个女生,自己是唯一的男人了。他在门洞口踌躇了片刻,拧起眉毛盯着小枝的眼睛,她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是怎么知道“蝴蝶公墓”与“鬼美人”的?

  时间——就这么在僵持与犹豫中流逝,凉风掠过废墟的野草,四周已不见一只蝴蝶,只剩下这些惊恐的人类。

  滴答……滴答……滴答……

  突然,一阵脚步声从门洞里传来,沉闷又带有深深的回响,宛如井底溅起的水花,飞向门洞外的所有人。

  大家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直到某个人影浮出黑暗的世界。

  一个血做的人。

  浑身上下都是伤痕的人,一路狂奔一路流着血的人,浑身的衣服都已被撕碎,仿佛刚刚遭遇过酷刑拷打。

  他刚跑出门洞便摔在了地上,黄昏下难以分辨血肉模糊的脸。童建国推开其他几个女生,抹了抹对方脸上的血污,才露出一张英俊而苍白的面孔。

  果然是杨谋。

  童建国用力摇了摇他,身体却完全没有反应,再摸了摸杨谋的鼻息,竟已摸不到呼吸了!再探了探他的脉搏,同样一点动静都没有,童建国的心也沉到了水底。

  林君如和伊莲娜都闭上了眼睛,玉灵却伤心地扑到杨谋身上,只有小枝默默地站在一边,像个冷眼旁观的天使,迎接死去的灵魂去另一个世界。

  杨谋已经不会再醒来了,各种细小的伤痕布满全身,那是蝴蝶蛰咬的痕迹,剧毒已流遍他的血管,彻底粉碎了他的心脏。

  他死了。

  童建国的嘴唇在颤抖,自己的双手也沾满了血,他放手让杨谋躺在地上。野草覆盖了渐渐变冷的尸体,玉灵跪在死者的身前哭泣,却无法挽回灵魂的飘逝。

  杨谋是第八个。

  终于,又有几只蝴蝶飞了出来,翩翩舞动在玉灵身边,如一幅悲哀的水彩画。

  林君如和伊莲娜也走上来,童建国越退越远,再回头向四周眺望,却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小枝——小枝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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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0 17:28:31 | 显示全部楼层
 18:00

  黄昏下的沉睡的别墅,旅行团新的大本营。顶顶仍在阁楼上看书,孙子楚在二楼睡觉,秋秋悄悄走下了楼梯。

  中午起她就窝在楼上,无聊地打开尘封的电脑,发现竟有一款自己常玩的赛车游戏。秋秋强迫自己暂时忘掉丧母之痛,端起鼠标键盘来疯玩了一下午。好久都没有这么疯过了,以前黄宛然严格监视着她,强迫十五岁的女儿不准碰电脑。现在她生了“父母双亡”的孤儿,再也没有人会管她了,心底却感到莫名的失落。

  一直玩到手背抽筋似的酸痛,赛车不知道翻了多少次,秋秋才精疲力尽地关掉电脑。可一旦闭上眼睛休息,黑暗中就显出妈妈的脸,她从高耸入云的宝塔尖上坠落,微笑着与女儿永远作别。

  “不!”

  秋秋难过地睁开眼睛,轻声走出这间该死的卧室,来到底楼寂静的客厅。

  “你怎么下来了?”

  在客厅里守了几个钟头的钱莫争,关切地向女孩走来。秋秋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还是被他有力的大手抓到,硬生生地拉到沙发边坐下。

  “我……我也不知道。”

  面对长发披肩的摄影师,秋秋怯生生地回答,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那就陪我坐一会儿吧,我也感到很无聊。”

  钱莫争看着客厅的玄关,探路的人们毫无音讯,整个下午他都像个雕塑,虽然已困倦到了极点,仍强迫自己在这儿保护其他人。

  两个人在沙发上呆坐了几分钟,十五岁的少女终于抬头看着他。女孩心底那个疑问却越来越大,撩得她血管都快燃烧起来。

  秋秋不想再反复揣测了,冷不防地问道:“你是我的爸爸吗?”

  “什么?”钱莫争怔了一下,万万想不到秋秋会问出这个问题,“你问什么?”

  “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少女的眼睛紧盯着他,钱莫争的嘴唇开始发颤了,也许她的妈妈已经说过了。可他从来都没有准备过,究竟该怎么向女儿说出真相。抑或永远都不敢说出来,为黄宛然保守那个秘密,对女儿只能默默地关心。他发现自己竟是那么怯懦!

  “请告诉我!”秋秋继承了母亲的坚强,固执地紧追不舍,“无论是YES还是NO!我只需要你的一个回答!”

  咄咄逼人的女儿,让钱莫争变得无路可退,不管秋秋将怎样看待自己,那个秘密的泄露已无法挽回——

  “好!我承认!我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客厅又寂静了下来,窗外的夜色正渐渐侵入,沉睡之城将记住这句话。

  秋秋也沉默了十几秒钟,脸上的表情那样复杂,转头轻声苦笑道:“谢谢。”

  这么一个轻描淡写的“谢谢”,却让钱莫争的心瞬间崩溃了。他已准备好了被女儿痛骂,甚至是被当做骗子挨耳光,此刻却目瞪口呆了半饷。

  “不,你应该恨我!”他低下头痛苦地忏悔,去完全不像四十多岁的男人,“对不起!对不起!”

  “我是想要证实——”秋秋已经有些哽咽了,捂着嘴巴说,“证实妈妈说过的话是否是真的?谢谢你亲口告诉我真相。”

  “当然,当然是真的,我才是你的亲生父亲。这个秘密只有你妈妈知道,她已经隐藏了十五年,她不想再隐藏下去了。但请不要责怪你的妈妈,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为你忍受了许多痛苦,从来都没有为自己考虑过,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不要再说了。”

  钱莫争却无法让自己停下,越发悲切地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是个失败的男人,从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甚至十五年来都不知道你的存在,直到几天前才知道真相——不,我根本不配做一个父亲!相比之下我真的很佩服成立,他养你爱你那么多年,最终为你付出了生命,他才是真正合格的父亲。对不起,秋秋,真的很对不起你!我不敢对你说出这些话,尽管我现在也非常非常地爱你,可是这爱来得实在太迟了。”

  他边说边抓着自己的长发,在苦笑中流下了眼泪。却没想到秋秋伸出手,轻轻拭去了他脸上的泪水。钱莫争感激地抓住她的手,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秋秋瞪大着眼睛,嘴角颤抖着说:“妈妈死去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请你不要离开我。”

  “好,我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的上半辈子是一个错误,我已经害了你的妈妈,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我们将永远在一起,我亲爱的女儿。”

  钱莫争一把将她搂到自己怀中,用温暖有力的大手抚摸她的头发,忽然尝到了做父亲的滋味。

  “爸爸!”

  秋秋在他怀中轻轻叫了一声,少女的声音宛如猫叫,却让钱莫争听得真真切切——这辈子第一次有人叫他爸爸,这感觉竟然如此奇妙,似乎把他全身的血肉都融化了。

  “我亲爱的女儿。”

  他也激动地对秋秋耳语着,将她抱得更紧了。

  父女两人的泪水共同奔流,打湿了彼此的肩头,也打湿了封闭着的心。

  ……

  突然,院子的铁门被人急促地敲响了。

  钱莫争依然抱着女儿难分难舍,但外面的声音敲得更响了,让他被迫放开秋秋说:“等一等,坐在这里不要动!”

  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小心翼翼地走到铁门后,在夜色下问道:“是谁?”

  “我们回来了!”

  那明显是童建国的声音,钱莫争赶紧把铁门打开。外面停着一辆克莱斯勒SUV,童建国、玉灵、林君如、伊莲娜四个人惊魂未定地回到大本营。

  “小枝还没找到吗?”钱莫争等他们走进客厅以后,才发现又少了两个人,“叶萧和杨谋怎么没回来?”

  童建国等人一回到客厅,就疲倦地大口喝水,人也在东倒西歪地倒在沙发上,只有玉灵沮丧地回答:“叶萧失踪了,杨谋——死了。”

  “什么?杨谋死了?”

  钱莫争赶紧抓住秋秋,以免孩子受到惊吓。

  是的,杨谋死了。

  半个多小时前,杨谋死在了蝴蝶公墓——城市的另一个中心,幽灵们聚会的地方,地狱与天堂的窗口。

  就在那致命的荒野里,童建国等人为杨谋之死而手忙脚乱时,小枝却不知不觉地消失了。等到大家反应过来,她早就不见了任何踪影,宛如幽灵化入蝴蝶公墓之中。

  小枝又一次跑了!

  面对旅行团里第八个牺牲者,所有人都近乎崩溃了。尤其是玉灵更加难过,她感觉杨谋与唐小甜夫妻的死都与自己有关,只有童建国还在安慰她。

  最后,他们将杨谋就地埋葬,在蝴蝶公墓外的野草丛中,挖了一个浅浅的土坑,将杨谋放入了泥土的怀抱。

  一座小小的坟墓立在黄昏中,四个同伴在旁边默哀了片刻,又有不少蝴蝶翩翩而来,它们将陪伴杨谋,直到永远。

  夜色,完全笼罩了沉睡之城。

  月亮,渐渐骑上茂密的榕树枝头。

  叶萧,依然走在那条漫无止境的路上。

  现在是晚上七点,他整个下午都在南明城里游荡,除了自己没看到一个人影,也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仿佛同伴们都从不曾存在过,仿佛自己只是个孤魂野鬼。

  虽然还没忘记他的目标——小枝,绝望却已缠绕着他的全身。其实他知道回大本营的路,只要走到城市中央的那条大道,但他已无法忍受坐以待毙的感觉,无法面对所有的同伴们,自己居然那么脆弱不堪,只配孤独地流浪在月光下。

  路边个别的小店亮着灯,但叶萧不奢望会有所发现。在他转过一个狭窄的街角时,却感到灯光里闪过一个影子。

  这细微的变化刺激着他的眼睛,或许是出于警官的职业本能,他藏在行道树后加快了脚步。那是一家寂静的小餐馆,看招牌是经营港式烧味的,在店前昏黄的灯光下,蹲着一个白色的精灵。

  居然是那只白色的猫!

  叶萧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这只猫通体都是白色的,翘起带有火红色斑点的尾巴,猫眼在夜晚射着幽幽的光。

  又是它——分明就是指引他们到别墅的那只猫,神秘而邪恶的家伙!

  猫眼在盯着叶萧,又是那种挑衅似的眼神,抑或是异性的火热诱惑,要把他的魂勾到夜的深处。

  他缓缓往前走了几步,想慢慢地靠近它,可白猫突然起身拐入一条横马路。叶萧跟在后面加快脚步,但哪里追得上轻盈的猫,一眨眼它就没入街边的阴影,再也看不到踪迹了。

  叶萧茫然地四处寻觅,小路只有零星的灯光,根本看不清猫的所在。他心底立刻焦虑起来,烦躁地绕了绕头发,忽然看到远处的路灯下,有着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一路快跑着冲上去,白猫果然就蹲在那里,气定神闲得等待他靠近,又一次在即将被抓到时,它弓身向前蹿了出去,没有给警官一丁点机会。

  猫始终与人保持着距离,又在没入黑暗无从寻觅时,及时地出现在前头的灯光下。它又一次扮演了引路者的角色,带着叶萧穿过三四条街道,直到一片完全陌生的地带。

  那里有一片茂密的树丛,中间开着一道大门。在门里高大的树冠后,还藏着一个黑乎乎的建筑物,看来不像是普通的楼房,更像是教堂或工厂之类的。

  白猫优雅地“踱”进了大门,叶萧小心翼翼地走上去,掏出手电照着门口的牌子——“古堡樂園”。

  他几乎轻声念了出来,这名字让他摸不着头脑,犹豫片刻后他走了进去。里面是错落有致的树林,当中分出几条小道,手电光线难以照远,月光下是一栋孤零零的建筑。

  隔着绿色的草地与护城河,叶萧看到了那座吊桥,还有黑暗中的狭长窗户,建筑顶端的圆塔与墙垛。

  一座城堡。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有一座城堡!在月光下分外扎眼,明显是欧洲中世纪的样式,简直是从法国某地搬过来的,他站在吊桥上愣了十几秒钟,终究还是不敢踏入堡内。

  因为他闻到了杀气。

  那股藏在城堡深处的杀气,或者说是一种腥膻之气,某种秘密的生物隐身于其中,邪恶而致命。

  等叶萧往后退了几步,才发现那只白猫早已不见了。他又等待了片刻,那神秘的动物依然没有现身,难道是找哪只异性偷换去了?

  就在他茫然无措之时,却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穿过那些茂密的树枝,那旋律越来越熟悉了,渐渐勾起儿时的回忆。

  终于,他穿过重重树林,眼前出现一片明亮灯光,刹那将他整个击倒在地。

  不可思议!第一反应是告诫自己纯属幻觉,因为他根本不敢相信,居然看到了一组巨大的旋转木马!

  旋转木马——

  无比华丽的童话世界,几十匹木马上下颠簸起伏,随着地盘转动而纵蹄驰骋。顶棚打出五颜六色的灯光,照亮了每一匹漂亮的木马。不知从哪里放出了音乐,那是儿时每次坐旋转木马都会听到的叮叮当当……

  叶萧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已变成十岁的男孩,重温童年经历的梦境——不,这并不是梦,而是确确实实在眼前的,他甚至能感到木马旋转时带起的风,带着尘土和油漆的气味,直扑到他呆若木鸡的脸上。

  没错,这就是一组旋转木马,正在迅速转动的旋转木马。

  叶萧忽然明白了,“古堡乐园”就是主题公园或游乐园。那座城堡连同这旋转木马,都是主题公园的游玩项目。它也许已经沉睡了一年,却因为电力的恢复而再度转动。

  是,是复活。

  木马们复活了,它们欢快地在音乐中奔跑,虽然从来不会跑出这个圆圈。

  就在其中一匹木马上,坐着一个女孩。

  她像刀一样扎入叶萧心底,随后沁出淋漓的鲜血——骑在旋转木马上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小枝。

  是的,叶萧看到她了,寻找了整个下午的女孩。

  她就骑在温柔的马背上,双手环抱着木马的脖子,在梦幻的灯光下不停地旋转。木马上的女孩如此诡异,是十年前就骑在马上的幽灵,还是未来将要降临的外星来客?一切都是那样不真实,尽管叶萧确信这并不是梦——除非在沉睡之城里的一切都是梦。

  如果世上的童话是真的,那她就是世上童话里最美的公主。

  如果沉睡之城也是真的,那她就是沉睡之城最幸福的女孩。

  月光如洗。

  从荼縻花开的小院,到鬼美人的蝴蝶公墓,小枝流浪到主题公园,骑上童话中的旋转木马。她享受地骑在木马上,转头看着不速之客叶萧,丝毫没有恐惧和惊慌,而是在音乐中微笑着。从旋转的木马上看出去,站定的叶萧也在不断转动,他们就像两颗互相运动的星球。

  木马……木马……木马……木马……

  某个声音在大脑里呼喊,他再也无法抗拒自己的记忆,音乐牵着他的衣领往前奔去,直到小枝的“坐骑”转到他跟前。

  仿佛身体已不再属于自己,他伸手抓住木马的尾巴,跳到转盘上紧跟着跑了几步,便翻身跨上那匹木马,正好坐在小枝的身后。

  此刻,世界随着木马一同旋转起来。叶萧双手向前绕过小枝,牢牢抱住木马的脖子,将小枝整个人拥在怀中。

  他的胸膛是那样温暖,紧紧贴着小枝的后背,她却没有任何的反抗,转回头看着他的眼睛。两个人近得只剩下几厘米,互相感受对方喷出的呼吸。周围都是梦幻的色彩,就连胯下的木马也有生命,变成黑夜草原上狂奔的白马。

  不,她不是他的洛丽塔,她是他的祝英台。

  叶萧忘记了所有的记忆,只剩下十五岁的那年暑假,他和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去了游乐场,他们坐在同一匹旋转木马上,青春年少豆蔻年华,希望时间就此不再流逝,在不停地旋转中度过一生。

  当他穿越时光的废墟,这个最漂亮的女孩,已经在自己怀抱中了。他们共同骑着白色骏马,穿过沉睡之城的黑夜,逃出恶魔们的陷阱,向属于他们的天堂而去。

  紧紧抱着小枝,紧紧抱着想象的爱人,紧紧抱着失去的时光。

  旋转木马,将旋到哪年哪月?

  19:00

  新的大本营,谁家的别墅?

  幸存的人们聚集在餐厅——童建国、玉灵、伊莲娜、林君如、钱莫争、秋秋、孙子楚、萨顶顶。

  只剩下八个人了,他们围坐在餐桌边,自上而下的灯光打在脸上,个个愁眉不展,好像在吃最后的晚餐,没人能知道谁就是第九个牺牲者。玉灵和林君如做了些简单的食物,但很多人都吃不下去,尤其是顶顶听说叶萧失踪了以后,她绝望地仰起头:“没有他,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不至于吧!”童建国冷冷地顶了一句,他向来觉得自己才是旅行团的领导者,“叶萧并不像我们想象中那样有本事,他也是个平凡的人。”

  “是,他自己也是这样说的。”顶顶不甘示弱道,“但他身上藏着一股力量,永远都不会放弃的力量,是我们所有人都不具备的。”

  这时钱莫争出来打圆场了:“别担心,我相信叶萧会化险为夷的,以他的那个拗脾气,说不定还在找小枝呢!”

  “但愿他永远都找不到小枝!”林君如愤愤地说了一句话,“只要有了她,马上就会死人!为什么我们整个下午都没找到她,偏偏到了蝴蝶公墓她才出现?显然她对那里非常熟悉,既然是如此诡异的地方,为什么要跑到那里去?”

  伊莲娜也点头附和道:“有道理!在杨谋死了的时候,她为什么会失踪?只有做贼心虚才会逃跑,说不定就是她布下的一个陷阱!”

  “从一开始我就怀疑小枝,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为什么全城人都消失了,却只留下她一个人?她是我们中最危险的,是我们的特洛伊木马。”

  在对小枝的口诛笔伐中,结束了这顿人气冷落的晚餐。

  为了打发寂寞的漫漫长夜,伊莲娜打开客厅的电视机,从柜子里翻出几张DVD,调试一番就变成了家庭影院。她选了一张《蝴蝶效应》塞入影碟机,大伙儿就挤在沙发上看了起来。童建国没有心思看碟,从男主人的抽屉里拿了一包长寿烟,走到客厅门外吞云吐雾起来。

  林君如早就看过《蝴蝶效应》了,她困倦地回到二楼卧室,倒在床上深呼吸了几口。早就后悔不该参加这次旅行了,难道只是因为父亲的遗憾?为了多年前的男人们的眼泪?她重新支撑着爬起来,回到中午用过的电唱机边上,又翻出了那些旧唱片。

  又是那张“《异域》电影原声音乐大碟”,底下还叠着一张唱片海报,林君如小心地展开海报,居然印着刘德华的头像,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明显还不到三十岁,风华正茂英姿勃勃。

  这张刘德华主演的电影海报,终于让她想起《异域》电影了。她刹那间明白了许多,这座沉睡在遥远的中南半岛荒无人烟的森林中的城市,不就是中国人的“异域”吗?这些生活在南明城的中国人,注定永远漂泊在异域他乡,家太远了!他们是亚细亚的孤儿。

  正因为刘德华主演了那不电影,使他成为了南明城最大的偶像,所以刘德华的巨幅广告牌,被摆放在南明城入口最醒目的位置!

  是的,林君如已经一点一滴地记了下来——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父亲拖着她去看那部电影,她完全没看懂电影说了什么,只记得那些悲伤的音乐,或者还有刘德华英俊的脸庞。而父亲却流了两个钟头的眼泪,将她抱在怀中不住颤抖,泪水甚至落到女儿手上。去看那个电影的多是中老年人,电影散场时不少人擦着泪水,仿佛那些悲惨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当然,“异域”故事还没有结束,回首望故乡的眼泪还在流淌。

  林君如的眼角莫名地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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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0 17:28: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催眠

  旋转木马,转到此时此刻。

  叶萧与小枝,转到童年时光。

  转到荒村的进士第,转到大海与墓地之间,转到那座孤独的老房子,转到病毒肆虐的上海一夜……

  前世就认识了吗?木马高低颠簸地载着他,像乘着汹涌澎湃的海浪,抱着一只滑溜溜的美人鱼。

  是他的小枝。

  黑夜的主题公园里,音乐如永不落幕的舞曲,五颜六色的灯光编织梦幻,在最诡异的一匹旋转木马上,骑着一对深深相拥的男女。

  叶萧脸颊几乎贴着小枝的腮边,这样的耳鬓厮磨并不陌生,仿佛他们早已相识多年,这温柔美好的瞬间,不过是重复往昔的片段。

  去他的沉睡之城,去他的旅行团吧,只愿小枝永在怀中,只愿彼此永不分离。

  愿此刻永留。

  小枝也配合着他的温柔,侧着脸靠着他的胸膛,抚摸他额头新近的伤疤。只是她的脸颊冷冷的,像一大块储藏多年的冰。

  忽然,她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你抱着的人是谁?”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叶萧说话,仿佛一下子击碎了他短暂的梦境,将他重新拉回到冰冷的沉睡之城。他越发侧过头来,痴痴地看着小枝的眼睛。不知是因为头顶的光线,还是旋转中的晕眩,刹那间视线有些模糊,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美丽脸庞。

  奇怪,如此简单的问题却难以回答,嘴角随着木马的起伏而颤抖,叶萧感到脑子里闪过一道白光,几乎撕碎了他的身体。

  不,他居然看不清抱着的人是谁!

  小枝失望地摇了摇头,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抱着的人是雪儿吗?”

  “雪儿?”

  这两个字再度蒙住了叶萧的眼睛,只剩下一条黑暗隧道,他骑着马在隧道里飞奔,直到最深处射出白色的光,笼罩着一个美丽的影子。

  叶萧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她的名字叫雪儿。

  他的雪儿。

  曾经不可磨灭的爱,曾经无法抚平的痛,曾经不能愈合的伤,曾经难以干涸的泪。

  叶萧骑着白马来到雪儿跟前,她依然栩栩如生面带微笑。他伸手将雪儿拉上马,让她坐在自己的身前,双臂环抱她在怀里,深深地吻她。

  然而,当他重新睁开眼睛,却发现雪儿已经不见,却是另一张陌生的面孔。

  她是小枝。

  不,他的雪儿已经永远不能回来了。

  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完美的世界已然崩溃,包括拥抱在自己怀中的小枝。难以抑制的悲戚涌上心头,叶萧仰天看着顶棚,任由灯光刺激着瞳孔,就让木马带着自己旋转到地狱去吧!

  突然,他心底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立即盯着马背上的小枝:“你怎么会知道雪儿的?”

  “我什么都知道。”

  她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几缕发丝飘到叶萧的脸上,他摇摇头说:“不,不可能,你不会知道雪儿。”

  “你还想念她吗?”

  这还用得着回答吗?刚才在木马上紧紧搂着她时,就是他对雪儿思念的错觉,仿佛雪儿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两个人共同骑上旋转木马,奔向那片永无烦恼的草原。

  但叶萧强忍着悲伤,用男人坚硬的口气说:“想念——又有何用?她早已经死去多年,在云南西双版纳的边境,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地方。”

  “也许,她还会回来?”

  “是幽灵吗?”叶萧苦笑了一下,“对不起,我不相信这些。”

  说罢他跳下了旋转木马,但依旧站在大转盘上,有力的手抓住小枝的腰,沉着地说:“下来吧!”

  小枝倒是没有反抗,乖乖地由他搀扶下了木马。叶萧拉着她跳到地面,木马仍然在奔腾着,只是已没有了骑手。

  “跟我回大本营吧,答应我不要再逃走了!”

  他紧紧抓住小枝的手,不容她有反抗的机会,而她也低头轻声说:“可是,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什么意思?”

  “你的旅行团同伴们,他们不会相信我的话,也不会容忍我的存在,我是他们心中的女妖。”

  小枝的这种语气就像受了委屈的小女孩,完全不像刚才那咄咄逼人的样子。叶萧挺起胸膛说:“放心,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一根头发!”

  “真的吗?”

  “我叶萧从不食言。”

  “你敢发誓吗?”

  这句话又像个小女孩了,叶萧无奈地笑了一下,便仰头看着月亮说:“我对天上的明月发誓,叶萧必将保护小枝,不会让她受一点点的伤。”

  “真是个好男人!”也许她想到了张镐哲那首《好男人》的歌词,毕竟是二十岁的女孩,用撒娇的口气说,“还要一生一世哦!”

  “好的,一生一世,我都不会让你受伤!”

  叶萧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出了誓言,完全没想到这句话的后果将是什么。

  “谢谢。”

  女孩微笑了一下,竟带着几分羞涩。

  接着他抓着小枝的手,打起手电穿过树林,离开黑夜的主题公园,向沉睡之城的另一端走去。

  旋转木马,依然在地狱与天堂间转个不停。

  19:30

  大本营别墅的阁楼。

  顶顶独自坐在顶灯下,天窗外挂着一轮小小的月亮,仿佛所有的光线都恩赐给了她。

  几分钟前,当大家聚拢在客厅看《蝴蝶效应》时,她悄悄走上顶层阁楼,打开下午没有看完的那本书——《马潜龙传》。

  虽然,旅行团里又死了一个人,她却没有前几天那么急迫,好像恐惧已奈何不了自己,反倒想要深入了解这座沉睡之城。

  下午看到了马潜龙在二战期间的传奇,立下大功晋升为团长,接着就是第四章“泪别家国”。

  马潜龙从1946年至1949年的经历,书中大多语焉不详,竟聊聊数笔就带过了,只说他在孙立人将军麾下带兵,参加了多次重要的战役。在战斗中马潜龙再度身负重伤,在南京的医院里休养了半年。当他伤愈出院之后,便不幸地随部队败退千里,从南京一路溃退到了云南。直到1950年的初春,在云南边境的莽莽丛林中,他带着数千残兵败将,面向北方的故乡跪倒在地,痛哭流涕祭拜先祖,然后撤退到了国境线外。

  接下来第五章叫“异域孤军”。

  这些四处流浪的中国军人们,绝大部分再也没有回过故乡。他们抱着早已绝望的信念,在炎热潮湿的崇山峻岭中生存了下来。这片土地贫瘠而险恶,本地民族闭塞而落后,只能靠种植贩卖鸦片为生,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金三角”。

  他们处在各方的保卫之中,被迫与别国的政府军交战,经常弹尽粮绝而无后援。无数人埋葬在他乡的泥土中,但却没有十年前远征缅甸的无上光荣。当短暂的和平来临后,除了少数去台湾的人以外,他们永远留在了这片“异域”。

  有人成为当地政府的雇佣军,有人以种毒贩毒为生,有人则成立了独立王国。老兵们在此娶妻生子,落地生根,繁衍着中国人的后代,也留下了中国人的坟墓。

  马潜龙在晚年回忆过这段漫长而痛苦的岁月:“1950-1970年的二十年,是我人生中最苦闷的年月。最早的几年,我带着数千名老部下,在泰缅边界的山寨中下来扎根,几乎每年都会有激烈的战斗,一个个多年的战友在我面前倒下,让我的心也一起流血。1958年,台湾终于派遣飞机来接我们了,但我却拒绝了去台湾的机会,我手下的老兵们也没有一个离开我,愿意跟随我做田横三百死士。回首故乡的山河,依然是泪眼阇口,我们望眼欲穿却再也无法见到。就这样我们在异域漂泊了二十年,当别的部队都开始贩毒或做雇佣军时,我却坚持不沾染这些东西,带着士兵们垦荒种地,宁愿吃粗茶淡饭也不愿同流合污。但是,这片土地太过贫瘠了,出产的五谷难以下咽,无法养育我的老弱病兵们,还有与当地人通婚而繁衍的孩子们。到了1970年的春节,我们几乎已陷入了绝境,有的人开小差逃去其他部队,甚至有下级军官阴谋哗变,我忍痛亲手枪毙了三个人,才暂时平息了事端。但我知道这样下去没有出路,我必须为大家找到一个方向,出埃及,渡红海!”

  顶顶看到这儿不禁眼眶红了,再看天窗外的那轮月亮,是否也照着北方草原的故乡?

  接着,她翻到第六章,“开天辟地”。

  1970年的春天,马潜龙带领了一支小部队,前往他在二战期间隐居的那片山谷。他仍然记得那条秘密的道路,穿越茂密丛林和陡峭的山峦,通过罗刹之国抵达了传说中的神秘盆地。小部队里含有几个有经验的工兵,他们全面勘测了盆地的地质情况,并发现了一处宝藏——黄金!

  那是一个蕴藏极丰富的金矿,虽然埋在地下的深处,但盆地的溪流中含有金砂,使得他们很容易就发现了。这个发现给了马潜龙希望,他制订了一个周密而完美的计划,派遣工兵部队寻找四周最薄弱的山口,果然在盆地南缘的一块悬崖上圈定了。他们调来了大量炸药,炸开山体,并用数百人挖掘隧道。

  这条无比漫长的隧道,用了三年的时间才大功告成,一切都在秘密之中进行,所人都严格封锁着消息。1973年的夏天,马潜龙对他的部队和眷属们发表讲话,要带他们去开创一个新的生活。老兵连带眷属总共几万人,带着各种武器和生产设备,从那条一线天的峡谷进入隧道,终于进入那片迦南地!

  开始大家不理解为何要迁移到这么闭塞的地方?但当黄金不断从地下开采出来,马潜龙用黄金换来了粮食、衣服、武器、美元时,大家都感到重获了新生,万分卖力地建设起了家园。马潜龙到曼谷秘密聘请了一位华裔设计师,请他为新城全面规划和设计。又经过三年的艰苦建设,一座现代化城市拔地而起,成为真正的世外桃源。

  马潜龙给这座新城取名为“南明市”,为了纪念同样流亡到西南边疆之外的南明王朝,也希望子孙后代不要忘记祖先们来自何方。城市中央的广场也被命名为“南明广场”,而那座仿造故宫太和殿的“南明宫”正是马潜龙的办公室。

  1980年,南明城确立了自治城市的地位,马潜龙成为首任执政官。

  顶顶看到这里,才明白了南明城的由来!从第一次踏入此地,这个谜团就始终缠绕着大家,却通过这本旧书轻而易举地解开了。

  一切都因为这个马潜龙,他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继续翻到第七章“域外南明”。

  开头是这样写的——

  中山先生的最高理想,便是建设一个大同社会。他用了毕生的时间来奋斗,还是没有实现这个目标。他的后继者们用了更长的时间,仍离那理想中的世界相去甚远,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然而,马潜龙却在这域外的群山间,创造了一个真实的"大同社会"。身为中山先生的忠实信徒,这是他终生最引以为豪的事。

  整个80年代,南明城地下源源不断的黄金,给全城人创造了巨大的财富。马潜龙设立了一个委员会处理财政,先是广泛地开展基础建设,各种商店学校和居住设施,以及城外的水库和电站逐步齐全。整个南明城都实行免税政策,因为依靠黄金收入已足够支持自治政府运作了。人们积极地从事各种商业活动,通用泰铢等货币,自由开设工厂和企业。

  但是,一切对外交通和贸易都掌握在政府手中,在南明隧道的两端有重兵把守,只有自治政府的车辆才能进出。如果有人要离开南明城,必须经过严格审批并交纳押金,除了自治政府的派遣人员外,每年出城的不超过五十人。

  许多人都不满马潜龙的政策,认为这将使南明城在封闭中窒息,甚至回到闭塞的中世纪环境。但他一贯地坚持己见,弹压任何反对的意见。1985年,火药桶终于爆炸,他非常信任的一名亲信,在他开会过程中突然行刺。一枚炸弹被扔上会议桌,当场炸死了两人,马潜龙本人也被炸伤。

  这意外的变故并未击垮马潜龙,他以顽强的意志迅速控制了局面,粉碎了所有的叛乱阴谋,有七名同案犯被捕并处以死刑,只有行刺的主犯侥幸逃脱,并被永远驱逐出南明城。

  经此事件之后,所有隐藏的反对势力被一举消灭,马潜龙的威信反而大长,他在自治议会上发表讲演说:“我希望建设一个真正的大同社会。但在整个地球实现大同之前,我们必须采取保护措施,用坚强的外壳来保护我们的城市。二十世纪的世界是肮脏的,只要走出南明隧道几公里,便是完全不同的天地,那里的人们在自相残杀,在种植要消灭全人类的花朵,淫欲和贪婪横行霸道,财富者和强权者统治着一切,穷人们被榨干了每一滴血。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世界!只要对外开放那么一点点,只要一点点!我们就会像失去保护的温室花朵,立刻枯萎凋零!永远都要提防人的私欲,这片桃源必须隐藏起来,绝不能为外界所知道,否则便是我们毁灭之时!”

  在短暂的争议之后,大多数居民都赞同了马潜龙的观点,并能遵守这些严苛到不合理的规定。南明城仿佛一株深山中的盆景,秘密地茁壮成长起来,并保持了十多年的稳定秩序,再也没有发生过暗杀或政变等事件。到2000年,全城人口竟已超过了十万。

  在数十年的岁月中,马潜龙积累起了无上的权威,南明城的兴衰荣辱几乎全系于他一身。在四年一度的执政官选举中,马潜龙连续四届当选执政官,掌握南明城的行政大权,直到1996年,他以76岁高龄退休。

  在第七章的最后,作者以自豪的笔触描述了2000年的南明社会——

  自治议会:由100名议员担任,每三年换选一次。

  执政官:一名,间接选出,由全体议员投票选出,每届任期四年,可连任多届不限。

  其下有警察局、税务局、工商局、市政局、卫生局、邮政局等机构。

  自治军队:由执政官指挥,拥有1000名士兵,各种先进武器:包括三世辆布拉德利布兵战车,三架黑鹰直升机,一架阿帕奇直升机,均从国际军火商手中走私进口。

  司法机构:高级法官一名,中级法官十名,陪审团若干人。

  监察机构:高级检察官一名,中级检察官十名。

  《南明自治法典》:以法德大陆法系为蓝本,结合东方传统法系。为防毒品渗入南明,法典严禁吸毒贩毒,违者一律处以死刑。

  1999年度,南明城GDP总量为15亿美元,其中黄金收入占55%。

  接着就是《马潜龙传》的最后一章,“人生的终点”。

  2000年,马潜龙正好80岁,他已退休四年了,隐居在南明城的一栋小屋中,再也不问政事。他本有机会回祖国去看看,却因种种原因未能成行,成为他终生的遗憾。许多人劝他写回忆录,将自己毕生传奇经历写下来。他却婉言谢绝,说生命中总有许多不能言说之事。

  作者依靠各种零星的记载,包括大陆早期的各种文件和报纸,还专门申请去台北查找档案,了解关于马潜龙在六十年前的军旅生涯。至于逃亡到金三角以后的经历,则来自许多老兵的口述。整部传记写了整整十年,但仍有许多内容不能完整。尤其是1942~1945年,马潜龙在这片原始盆地的经历,只要他本人不开口,便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2000年9月9日,马潜龙在寓所中突发心脏病去世,享年80岁。

  十天后举行出殡大典,南明城万人空巷来为他送行,他的骨灰被保存在南明宫中,等待将来能魂归故土。

  随着马潜龙的去世,南明城的历史翻过了一页,属于他的时代结束了。

  南明城将仍然在他的阴影之中,还是将走上一条新的道路?

  《马潜龙传》的结尾没有给出答案,这本2000年秋天出版的书,最终在顶顶的叹息声中,结束了最后一句话——

  “只有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我们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命运。”

  看完这句颇具哲理的话,顶顶合上书本沉思默想了片刻。在沉睡的别墅顶层的小阁楼里,月光与灯光共同洒在顶顶额头,仿佛浸入另一个人的人生。

  突然,楼下发出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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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0 17:29:21 | 显示全部楼层
 21:20

  沉睡的别墅,底楼客厅。

  电视机屏幕上打出《蝴蝶效应》的片尾字幕,挤在沙发上的人们松了一口气。100多分钟过去了,这部电影并未驱散大家的恐惧,反而加剧了他们的不安全感,尤其是刚去过蝴蝶公墓的伊莲娜和玉灵。

  孙子楚双眼紧盯屏幕,好像已深深进入了剧情中,看完后出了一身冷汗。秋秋始终坐在钱莫争身边,让大家搞不懂他们什么关系。为什么前两天还像仇敌一样,今晚却完全改变了态度?童建国却几乎没怎么看,一直警觉地守在玄关处,或者到别的角落查看一下,他很留心窗外的风吹草动。

  突然,院门外响起沉闷的敲门声。童建国冷不防地打了个激灵,立刻示意大家不要慌张。他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门,来到院墙的铁门后,大声地问:“谁?”

  “是我!叶萧!”

  果然是叶萧的声音,童建国又惊又喜地打开铁门,只见一对男女互相搀扶在月光下。

  叶萧和小枝。

  再度看到小枝的脸,还有她那略带小邪恶的眼神,毫不畏惧地闯入别墅小院,手挽在叶萧的臂弯里,仿佛杀手莱昂的小情人。

  相比黄昏时分在蝴蝶公墓,小枝显得更加美艳动人,浑身散发着诱惑的气味,五十七岁的童建国也痴痴地站住了。

  叶萧也显得英姿勃发,带着沉睡之城的公主,旁若无人地闯入客厅。

  一阵冷风随着小枝的裙摆吹入玄关,大家先感到后脖子冷飕飕的,接着回头看到了那张诱人的脸。

  伊莲娜第一个霍地站起来,颤抖着喊道:“YOU!”

  其他人都瞪大了眼睛,仿佛蝴蝶公墓中的鬼美人再现,正目光高傲步履轻盈地前来赴宴。

  此刻的小枝,已与他们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小枝,彻彻底底地判若两人了!

  第一次见到的她脸色苍白,神色惊恐,长发披肩,处处透着忧郁与纯洁,不敢与他人高声说话,极力回避男人们的视线,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又似坠落凡尘的悲伤天使。

  而现在的这个小枝,却分明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洛丽塔,脸颊红润唇色艳丽,甚至带有几分哥特与朋克,大胆野性欲望蓬勃,目光扫过之地花朵枯萎,眼神直指之处月光羞涩。

  数天前与数天后,她在地狱天堂旋转门间变幻身形。

  从白玫瑰到红玫瑰!

  更令他们吃惊的是叶萧,居然情侣似的带着她,两人的双臂交缠在一起,丝毫不在意他人鄙夷的目光。

  “你们……你们怎么?”

  林君如正好从楼上走下来,看到这一幕立刻说了出来。

  叶萧若无其事地回答道:“下午出去不是找小枝的吗?现在我把她给带回来了。”

  “我们欢迎你回来,但是——不欢迎她!”

  林君如说完伸手指向小枝。

  接着,其他人也都围拢上来,将叶萧和小枝包围在客厅中央,叶萧总算皱起了眉头:“你们想干什么?”

  “你一定还不知道!我们中间又牺牲了一个人!”童建国转而盯着小枝,冷冷地说,“杨谋死了!”

  “杨谋死了?”叶萧这才意识到严重性,按捺着自己焦虑的心,“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哼!你问她吧!”

  林君如依旧直指着小枝,却不敢靠近这冷艳的女孩。

  “怎么回事?”

  叶萧转身问着小枝,却得到一句淡淡的回答:“我已经警告过杨谋了,但他一定要进去,那是他自己的选择,也是命运的安排,谁都无法阻拦。”

  但还没等叶萧说话,童建国就抢先喊道:“别相信她的话,叶萧,你已经被她迷住了吧?”

  最后一句话让叶萧脸上一红,但随即直视着童建国说:“你以为我是那种人吗?”

  “别吵了!”

  玉灵走到他们跟前,将童建国推到了一边,然后把黄昏时分在蝴蝶公墓,大家见到的离奇景象,以及杨谋的意外死亡,全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叶萧。

  全部听完以后,叶萧低头喃喃自语:“鬼美人?”

  “你不觉得她很可疑吗?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又知道那么多蝴蝶公墓的事情?”林君如依然直指着小枝的脸,“虽然她警告了杨谋,但与其说她在警告,不如说她在诱惑杨谋!故意调起杨谋的好奇心和探险欲,让他自己乖乖地送入虎口!”

  夜晚的客厅仿佛成了法庭,面对这些严厉的指控,小枝却显得完全不在乎,淡然地微笑着靠在叶萧身上。

  就连十五岁的秋秋,也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真邪恶!

  叶萧则有些不知所措,又不敢把小枝推走,那温柔的发梢扑在他耳边,似乎自己也坐上了被告席,成为了洛丽塔的同案犯。

  “也许这一切都由于她!真正的罪魁祸首!”伊莲娜也指着小枝的鼻子,用审讯的口气说,“既然她是这城市里的人,为什么不把秘密告诉我们?沉睡之城为什么空无一人!”

  突然,叶萧推掉了伊莲娜的手,保护在小枝的身前说:“她不是你的罪犯!”

  “叶萧,你真的让我很失望!你自己还不知道,你已经失去了理智!”

  童建国也忍不住了,视觉掠过叶萧的肩膀,落到后面小枝的脸上。

  “不,我很清醒!我知道小枝是无辜的。”

  “你知道什么啊,我的叶警官!现在我告诉你,你这个人最大的缺陷是什么?”童建国像个长辈那样管教道,“就是容易受漂亮女孩的欺骗。”

  叶萧的心里一颤,耳根子都发红了:“你想要干什么?”

  “请你把这个女孩交出来,你知道我有很多的经验,和许多有效的手段,能让她开口说出真话。”

  “你的意思是——”

  其实叶萧心里已经明白了,所谓的“很多的经验”“有效的手段”,不过就是刑讯逼供!童建国在金三角的游击队打了那么多年仗,什么人没有见过,什么事没有做过?相比较在战场上杀人放火,对俘虏和奸细严刑拷打更是小手段了!

  不,绝不能让小枝落到童建国的手里,那简直就是掉到地狱里去了,叶萧可以想象那些残忍的手段,各种让人痛不欲生的酷刑,这二十岁的柔弱女孩怎能承受……

  “畜牲!”

  他毫不客气地回答了童建国。

  “哼,我不认为有什么不对,这样做也是为了大家好。谁不想知道沉睡之城的秘密呢?谁不想活着逃出去回家呢?这个关键就在小枝的身上,只要她说出来大家都好办,如果她不说或者说假话,那我们都会完蛋!就像刚刚死去的杨谋那样,还会有第九个、第十个,直到最后一个全部死光!”

  这时钱莫争终于也说话了:“童建国说的有道理,为了大家的安全,我们必须采取这样的行动,不能再等待下去了,现在等待就等于自杀。”

  以往他都为叶萧说话的,此刻却站到了叶萧的对立面。钱莫争迫切地想要带秋秋逃出去,他已经失去了黄宛然,不能再失去自己的女儿了,因为谁都不知道下一个死者会是谁?

  “休想!”

  叶萧又一次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他们。

  话音未落,童建国出其不意地动手了,一拳打到了叶萧的腰眼上。

  当叶萧痛苦地弯腰时,钱莫争已一把抓住了小枝,要把她给拖到楼上去。就在小枝拼命挣扎喊叫时,叶萧强忍疼痛站起来,从背后打倒了钱莫争,又把小枝给拉了回来。

  此刻叶萧脑子里嗡嗡作响,伤处仍然火辣辣地疼着,全身的血气都涌上脑门,成为一头愤怒的野兽,只想保护某位柔弱的公主。

  他拉着小枝冲向玄关,童建国大喝一声:“站住!”

  林君如已大胆地站在门前,阻拦住他们逃出去的道路。叶萧回头再看客厅里,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自己。

  几秒钟前,童建国从裤管里掏出了手枪,只有这个家伙才能震慑叶萧。

  钱莫争爬起来捂住秋秋的眼睛,不能让孩子看到手枪和鲜血。玉灵和伊莲娜都被惊住了,悄悄躲到了厨房里。孙子楚傻傻地站在原地,竟一点都不来帮他的朋友。

  小枝仍然靠在叶萧的身后,把他当做了一堵防弹墙。

  是的,他绝不惧怕子弹。

  叶萧仰头挺胸面对童建国,反而往前走了一步,枪口距离他的心口不到一米。

  他的眼神如此坚固,如北极万年不化的冰雪,冷峻而轻蔑地面对枪口说:“童建国,你害怕了!害怕到只敢用手枪来对付我,为什么不一对一地打一架?难道你觉得自己真的老了?还是根本不敢和我较量?”

  虽然叶萧赤手空拳地站着,但这番英雄气十足的话语,却让举着手枪的童建国相形见绌,更令小枝柔情满怀地环抱着他的腰,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黑色的枪口在颤抖,童建国第一次在叶萧面前怯场了,他暗暗告诫自己决不能示弱,至少枪还在自己手中,他低沉地吼了一声:“再说一遍,把她交给我!否则我就开枪了!”

  “不!”

  “我数到三,我就开枪了!”

  小枝抓着叶萧腰际的手更紧了,叶萧也抓住了她的胳膊,其他人都远远地躲开了。

  “一……”

  叶萧仍然面无表情,如雕塑般看着枪口。

  “二……”

  童建国把“二”字拖得很长,只见叶萧的眉头微微跳了一下。

  但还没等他把“二”念完,叶萧就兀自喊出了:“三!”

  仿佛是叶萧给童建国下了命令,握枪的手指下意识地扣下了扳机。

  四分之三秒后……

  “砰!”

  枪声——穿透了沉睡之城的黑夜。

  顶层的阁楼。

  瞬间,凄厉的枪声穿过几层楼板,直冲入萨顶顶的耳膜中。

  刚放下《马潜龙传》的顶顶,立刻被这枪声揪起了心,似乎子弹穿过了自己的身体。刚才她全神贯注地沉迷在书本里,完全没听到底楼发生的喧哗。

  她赶紧冲出阁楼,跑下两层楼梯来到客厅,却发现四周沉默得吓人。林君如、伊莲娜、玉灵都躲在厨房间,钱莫争紧紧抱着秋秋,孙子楚躲到了沙发后面,童建国呆若木鸡地举着一把手枪。

  叶萧与小枝如情侣一般站在一起。

  空气中残留着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叶萧左侧脸颊留下一道伤口,不多的鲜血正缓缓地渗透出来。

  顶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叶萧居然带着小枝回来了,却是这么一番可怕景象,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她立刻抓住童建国的手,将那把手枪夺了下来,愤怒地喊道:“你疯了吗?为什么开枪?你们要自相残杀吗?”

  其实,刚才童建国不是有意要开枪的,只是叶萧那一声惊天动地的“三”,直接刺激了他的绷紧的神经,给他的手指下达了开枪命令,便下意识地扣下了扳机。

  幸好他立刻将手高高抬起,枪口并没有冲着叶萧胸口,而是对着天花板射出了子弹!

  否则,叶萧早就GAME OVER了!

  但子弹击中天花板以后,又向地面反弹而来--这就是弹道学中所谓的“跳弹”,正好擦着叶萧的脸颊飞过去,划出几厘米的浅浅创口,若跳弹轨迹再近半寸,肯定会打爆他的脑袋。

  所以,叶萧依然是走运的!

  死里逃生的他站在原地,即便脸颊火辣辣地疼,却没有丝毫疼痛的表情,任由鲜血从脸上滑落。小枝立刻转到他身前,用手帕关切地擦着伤口,两张脸几乎要贴在一起了。

  这一幕枪战片里的柔情场面,被顶顶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但又不好意思说什么。童建国从地下捡起手枪,重新放回到裤管里。

  终于,叶萧转身拉起小枝,一口气跑上了三楼。

  顶顶也紧跟在他们身后,打开阁楼的房门说:“快点进去吧!”

  三个人走进阁楼,随后把小门反锁了起来,顶顶还搬来一些旧家具,死死地顶在门后面,防范楼下那些家伙冲进来。

  在月光与灯光之下,叶萧的脸色变得惨白,只是伤口已不再流血,凝结成一道鲜艳的疤痕。顶顶抓住他的衣领说:“怎么回事?究竟怎么了?”

  “他们要欺负我,是叶萧要保护我。”

  小枝替他回答了,但顶顶依然不满意,她反而盯着小枝问:“上午你为什么要逃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我还怕你遭到了什么危险!你究竟去了哪里?怎么又跑回来了?”

  顶顶说到这儿不知有多委屈,为了眼前这个危险的女孩,中午还被叶萧深深地误会了,整整一天都心情郁闷。现在她又与叶萧卿卿我我的,甚至要叶萧差点为她而送命,怎能不让人气愤?

  而面对她的这些问题,小枝是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够了!”叶萧疲倦地坐倒,摸着脸颊上的伤痕,但愿不要被破相了,“他们刚才要严刑拷打她呢,不要再强迫她回答问题了。”

  他脸上的血痕显得很MAN,加上嘴上茂密的胡茬,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

  顶顶焦虑地抓着衣角,怔怔地看着叶萧和小枝,脑中思量了许久,轻声道:“也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与她沟通。”

  “什么?”

  “我也不赞同用审讯的手段,但你肯定也想知道南明城的秘密,想知道小枝究竟是什么人吧?”

  叶萧低头诺了一声。

  “就是嘛,既然我们不能用硬的方式,不如就用柔和的手段。”

  顶顶说完坐到小枝身边,这让这个二十岁的神秘女孩局促起来,狭小的阁楼里堆满了杂物,根本没有空间容得她藏身。

  “柔和的手段?”

  顶顶的眼神变得迷离起来:“你相信催眠吗?”

  “什么意思?”

  “几年前,我曾跟随一个印度大师学习催眠术,这是一门古老而神奇的技术,你完全无法想象它的作用,能治疗人的许多心理问题,缓解神经衰弱等症状,更能问出你心底的秘密。”

  “心底的秘密——你要用催眠来对付小枝?”

  两个人在阁楼上谈着催眠,最害怕的自然是要被催眠的对象,小枝躲到了叶萧身后说:“我害怕!”

  叶萧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别怕,我们都不会伤害你的。”

  然而,小枝还是以恐惧的眼神看着顶顶:“我明白了,我和你住在同一个房间时,你的那些奇怪的眼神,谁都听不懂的咒语,还有神像般的姿势,都是对我的催眠手段!”

  “是,一开始我就想从你身上得到真相。”顶顶大方地承认了,说完瞥了瞥叶萧,“难道我做错了吗?”

  “至少你应该事先告诉我。”叶萧尴尬地低声道,随后柔和地看着小枝,“没事的,我在旁边保护着你,保证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阁楼上的小枝已无路可逃,只能乖乖地任由他们摆布。于是,叶萧给顶顶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顶顶随即关掉了电灯,只有天窗微弱的月光射入。她又从阁楼的杂物堆里找出一根白蜡烛点燃,让烛火在小枝的眼前晃动。在这黑暗的幽闭空间,仿佛又回到了罗刹之国,高塔下的石头密室,这二十岁的女孩不再属于人间,而是个八百年前的幽灵。

  当月光也渐渐暗淡时,只剩下这点黄色烛光了,叶萧小心地护在小枝身边,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和眼神变化。她开始安静了下来,目光也不再恐惧,几乎盘腿坐在地板上,痴痴地面对烛光。白色的幽光射在她脸上,宛如涂上一层灵异的粉底。白蜡烛闪烁的火焰,使她和叶萧的背影不断跳跃,直到覆盖大半个阁楼。

  顶顶嘴里念出一长串的音节,叶萧却一个字都听不懂,原来这就是古印度的梵文,如同咒语灌输到小枝的大脑。随着烛光的晃动,顶顶那锐利的眼神,像在泥土中埋藏了千年的神像,突然放出骇人的电光——这里就是罗刹之国,一个微型的曼荼罗“坛城”,一个意念想象中的小宇宙,从时间的起点到终点,从空间的源头到尽头,紧紧将他们三个人包围,带往另一个世界。

  小枝已然被完全控制了,就连叶萧也暂时忘了自己,目光随着烛火而颠簸。

  “告诉我,你是谁?”

  顶顶终于说了一句中国话。

  “我是小枝。”

  她回答得很乖,像只温顺的小猫。

  “你从哪里来?”

  “另一个世界。”

  “在哪里?”

  “荒村。”

  “荒村之前在哪里?”

  这个问题却让小枝停顿了许久,叶萧注意到她已闭上了眼睛,但想必烛光仍然在她脑海中晃动。

  “在北京。”

  叶萧忍不住插嘴道:“怎么又到北京去了?”

  “别打岔!”顶顶给了他一个白眼,继续用柔和的口气对小枝说,“你究竟姓什么?”

  “阿鲁特。”

  “你不是荒村的欧阳小枝吗?”

  “荒村的欧阳小枝,只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其实我更早的名字叫阿鲁特小枝。”

  “阿鲁特?你不是中国人?”

  “我是中国人,我出生在清朝咸丰年间的北京,我的父亲是蒙古贵族阿鲁特氏,他是蒙古正蓝旗人,他的汉文名字叫崇绮,曾经做过清朝的吏部尚书。”

  叶萧听到这里简直要晕倒了,这个小枝转眼又从荒村跑到清朝,而且变换民族成了蒙古八旗。

  催眠师顶顶仍保持着镇定:“阿鲁特小枝,说说你的人生吧。”

  “我父亲虽然是蒙古人,但他精通汉文儒学,是同治四年的头甲头名状元,官拜翰林院编修。清朝两百多年,满蒙人汉文考试而得此荣耀者,只我父亲一人。”

  小枝说这句话时,表情还充满自豪,仿佛已摇身变成了格格。

  烛火在她眼前晃了两下,顶顶柔声道:“你小时候是怎样的?”

  “我的父亲虔诚地信仰佛教,在我十岁时派人到南洋暹罗国,请了一位大法师来做我的老师。这位大师有起死回生之术,据说曾让被埋入地下数年的人复活。我跟他学习各种知识长达五年,他常和我说起他过去的经历。他作为苦行僧浪迹于南洋印度等地,漫游在广阔的森林中,与大象野牛鳄鱼为伴,在墓地中过夜与亡灵对话。但他做成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找到了传说中的罗刹之国!”

  “他是怎么找到的?”

  “大法师没有说得很具体,只是说当他发现那灿烂辉煌的废墟,走进千年之前的伟大宫殿时,仿佛看到了世界未来的命运。他在罗刹之国独自修行了三年,与外界没有任何接触,在完全空无一人的古代帝都中,靠野果与露水度日,渐渐发现了宇宙的真谛。”

  “还有呢?”

  其实项顶是要故意打断她的话,因为顶顶心里在说:真邪恶!难道可以自比佛陀?

  “五年之后,大法师突然圆寂,当被送到寺庙准备火化时,遗体却已神秘消失了。没过两年,同治皇帝筹备大婚,我也被送入宫中候选。当时两宫皇太后共同执政,西宫就是著名的慈禧太后,她选中了富察氏之女,而东宫慈安太后则选中了我。那年皇帝只有十几岁,没看中自己母亲挑选的富察氏,却偏偏相中了比他大两岁的我。虽然慈禧太后非常生气,但在东宫太后支持下,我还是被册封为皇后。”

  “你是说——你做了清朝同治帝的皇后?”

  顶顶终于也受不了了,被迫还要再确认一遍。

  “是的!”小枝的回答是一定确定以及肯定,“隆重的皇帝大婚典礼之后,我与少年的皇帝非常恩爱,就像一对年轻的恋人。皇帝甚至有些疏远了亲生母亲,这让慈禧太后更加嫉恨。她多次刁难我,以种种理由给我惩罚,最终强行把我和皇帝分开。少不经事的皇帝,在太监鼓动下出宫去寻花问柳,结果染上花柳病葬送了性命,死时还不到二十岁。”

  “你小小年纪就做了寡妇?”

  “嗯,同治皇帝驾崩之后,我夜夜以泪洗面,更受到慈禧太后的欺凌。她认为我这个不中意的媳妇克死了她唯一的儿子。在遭到百般虐待之后我自杀了,方式是最古老的吞金。”

  “你死了?”

  “金块穿透我的内脏,使我体内大量出血而亡,我死去的那年只有二十一岁。我成为了一个幽灵,却没有脱离躯体,仍寄存在尸体之内,仍有各种感觉,只是无法动弹无法表达思想,我就像个被囚禁的犯人,藏在身体的牢笼里却不为人知。”

  听到这儿叶萧和顶顶都毛骨悚然了,顶顶故作镇定道:“但你会被埋葬的。”

  “我和皇帝的尸体,在紫禁城的棺材内躺了五年。直到光绪五年,我们位于清东陵的陵墓才完工,举行了下葬大典。我和我的夫君躺在两口棺材里,被送入深深的地宫之中,我们被各种随葬物品包围,等待自己腐烂殆尽的那一天。”

  小枝说完停顿了片刻,忽然仰头吟出了一首诗:“回头六十八年中,竟往空谈爱与忠。土已封皇帝顶,前星欲祝紫微宫。相逢老辈寥寥甚,到处先生好好同。如同孤魂思恋所,五更风雨蓟门东。”

  这首诗如此悲凉凄惨,宛如有孤魂从眼前飘过,顶顶听之不免动容:“是你写的吗?”

  “不,这是当时的一位清朝官员,被我的悲惨命运所感动,死前留下的绝命诗。”小枝睁开眼睛苦笑了一声,“其实,我死后的命运要比这首诗更凄惨。我在清东陵地下躺了几十年,我的丈夫同治皇帝早已变成一堆枯骨,我的身体却仍然保持鲜亮,仿佛刚刚睡着了一样,其实并没有人给我做过防腐处理。而我的灵魂依旧锁在体内无法逃出,仿佛被判处无期徒刑,永远沉睡在这冰冷的坟墓中。”

  这段话又让叶萧心里一抖,仿佛在听吸血鬼的哭诉。

  而小枝更为投入地回忆下去:“外面的时代在不断前进,坟墓中的我却一无所知,不知道大清王朝已然灭亡,也不知道中国与日本打了一仗,直到1945年--盗墓贼又一次掘开东陵,我和同治皇帝的惠陵也未能幸免。他们闯入我的地宫,从棺材中拖出皇帝的尸骨,然后打开了我的棺材。”

  “他们看到了什么?”

  终于,顶顶也被她带进去了。

  “看到了我,一个睡着了的我,永远停留在二十一岁的我。盗墓贼们把我抬出棺材,发现我的关节转动自如,脸色光泽红润,皮肤甚至还有弹性。但那些卑鄙的强盗们,竟然剥去了我的衣服,抢走了所有珠宝首饰,让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地宫中!”

  小枝说到这竟“哇”的一声痛哭出来,眼泪如潮水涌出眼眶,双手紧紧护住胸前,仿佛全身的衣服都被剥光,被扔在坟墓冰凉的地砖上。她哭得那样凄惨,泪水涟涟惹人心碎,叶萧情不自禁地将她搂在怀中。

  “别哭了,没有人再会伤害你了。”

  “还没有结束呢!不久,另一伙盗墓贼又闯入了地宫,他们发现金银财宝都被人盗光了,便丧心病狂地剖开了我的肚子!”

  “是一群变态狂吗?”

  “不,他们是想要找六十多年前,我殉情自杀时吞下的一点点金子!我感受不到身体的痛苦,心底却无比屈辱,老天为什么不让我真正死去呢——虽然六十多年前我就已经死了,此刻却是死不如生,死不如死!几天后,第三批强盗闯入地宫,发现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长发披散宛如生人,肚子被剖开,肠子流了一地,却没有任何痛苦表情。”

  叶萧已经无法承受了,虽然听起来这个故事如此耳熟:“别!别说了!”

  可小枝仍然流着眼泪说下去:“后来,我被人从地宫下抱走,我的灵魂也渐渐失去知觉,当我觉得自己可以解脱时,却出生在荒村的一户人家,变成欧阳家的小女儿。”

  “阿鲁特小枝?”叶萧怔怔地盯着她的眼睛,“欧阳小枝?”

  小枝的大眼睛点了两下,泪水也渐渐干涸,叶萧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喵呜!”

  某处突然响起一阵尖利的猫叫,顶顶握着蜡烛的手微微一颤,烛火倒在地上随之熄灭。

  阁楼里恢复了漆黑,幸好月光又出来了,微弱的光线射入天窗,叶萧紧紧地抓住了小枝。

  催眠结束了。

  顶顶迅速恢复了镇定,抬头向天窗上望去,只见一双棕黄色的猫眼,正隔着玻璃射出宝石般的幽光。

  又是它!那只神奇而捣蛋的白猫!它正站在高高的屋顶上,把猫脸贴着天窗往里看。

  “你又回来了!”

  叶萧站起来走向天窗,入夜时分就是这只猫,引导着他来到主题乐园,从而发现了旋转木马上的小枝。

  此刻,他对这只神秘的猫竟有几分感激之情。

  顶顶悄悄走到天窗底下,忽然打开天窗要去抓它,白猫敏捷地躲闪开来,迅速消失在黑夜的屋顶上。

  “放它走吧!”

  叶萧轻轻叹息了一声,回头看着地板上的小枝。

  阿鲁特小枝OR欧阳小枝?

  小枝已完全清醒过来了,脱离刚才被催眠的状态,大大的眼睛反而清澈纯洁了不少。

  她走到叶萧的跟前,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我要和你单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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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0 17:29: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洛丽塔

  22:30

  孙子楚沉默地守在客厅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大门。童建国在厨房抽着烟,十几根烟头聚集在烟缸中,烟雾缭绕着狭窄的空间。

  经历了叶萧的枪击事件后,大家纷纷解散上楼睡觉了。林君如依然与秋秋在二楼的主卧室,钱莫争独自在二楼的小卧室,伊莲娜和玉灵在三楼的房间。

  童建国在客厅地板上找了很久,在沙发边上发下了弹头,刚才擦着叶萧的脸颊飞过,差点要了人家的性命。经过天花板反射的弹头,已经严重扭曲变形了,也许还残留着叶萧的血,他将弹头塞进口袋中,静静地站在厨房里,被烟雾和回忆包围着……

  三十年前,他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三十年后,他却再也无法回到往西,无法见到那个让人魂牵梦萦的影子——兰那。

  1975年,那片群山中的孤独村寨,一度成为了童建国的家。传说中的罗刹王族后代,美丽的白夷女子兰那,把他从死神的边缘救走,又收容他在村寨中避难。不久他最好的朋友兼战友——李小军也身负重伤来到村子里。他们都有些意志消沉,在大自然的山水之间,萌动的不是革命的种子,而是一种叫做爱情的化学元素。

  二十多岁的童建国,第一次确信无疑地爱上了一个女子。他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兰那,次日清晨又羞涩地不敢与她说话,只能静静地注视着她,或殷勤地帮她挑一旦水或一捆柴,送到她的竹楼又马上离开。心里越是强烈地想着她,面对她时就越是紧张,尽管有许多次单独相处的机会,却总是让机会从眼前溜走。

  有时她会在晚上来找他们,通常是某个阴冷的雨夜,她想让童建国和李小军,这两个来自中国的知青,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李小军的口才更好一些,可以从红卫兵讲到上山下乡,从农业学大寨说到工业学大庆。他甚至结合了东南亚形势,大谈美帝苏修争夺世界霸权,中国无私支援越南抗战,唯有毛泽东思想才能解放挣扎在水深火热中的劳动人民。

  兰那神往地听着这一切,但最后都会淡淡地笑道:“谢谢你们告诉了我那么多,不过外面的世界不属于我。”

  每当她离开竹楼以后,童建国又会长长地叹息,李小军拍着他的肩膀说:“你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当面告诉她呢?”

  童建国却躺在席子上沉默不语,听着外面淋漓的夜雨。

  他知道白夷话的“我爱你”怎么说,很多次单独陪在兰那身边,还有一次保护她走夜路时,都有机会把这三个字说出口,可每次都会酝酿很长时间,刚想要说出“我爱你”,临到嘴边又活活地咽了回去。

  他平时并不是羞涩的人,面对兰那却成了胆小鬼,这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但童建国仍在等待时机,让自己的勇气一点点增加,直到那个薄暮弥漫的黄昏。

  那天,他赶着一头水牛回竹楼,路过一片开满莲花的池塘,粉红的莲花在雾气中摇曳,散发着摄人心魄的淡淡香气。他痴痴地坐在池塘边,莲花让他想起兰那的笑颜,还有幻想中的销魂夜晚。视线不经意地越过池塘,空旷的稻田里走来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那不正是筒裙包裹着的兰那吗?也许刚刚从小溪边沐浴归来,边走边梳理着一头乌发。

  黄昏中的她让童建国怦然心动,目光又回到了池塘的水面,这些美丽的莲花不正象征着兰那吗?刹那间,他已相信这是上天给自己的机会,便撩起裤管走下池塘。池底的淤泥远超过他的想象,当他摘下那朵最大最艳的莲花时,自己全身上下都已是泥水了。

  但他毫不顾忌地捧着莲花,美丽的粉红花瓣纯洁无瑕,与他的浑身污泥鲜明映照,仿佛地狱恶鬼嗅花叹息。童建国激动地走上田埂,穿过一片神秘的薄暮,将要把莲花献给心中的女神时,却看到了另一个人——李小军,也是他生死之交的好兄弟,正拿着一朵幽幽的兰花,插上兰那的鬓角。

  一阵黄昏的凉风吹来,仿佛揭去兰那脸上的面纱,她正含情脉脉地看着李小军,如温顺的绵羊低着头,任凭中国知青抚摸她的头发。兰花插在她的鬓角上,更像是古代女子的装束,李小军同样也看着她,直到两双嘴唇热热地贴在一起。

  从淤泥中走出来的童建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原来自己的好兄弟竟然——但他的心里并没有仇恨,只是更加地胆怯和自卑。心脏瞬间分裂成了无数片,再沉入北极的冰雪之中。

  他唯一恨的人只有自己!

  手中的莲花掉进了水田,他悄悄地蹲下不让人看到,隐入田埂外的树丛中,但愿永远从兰那的眼前消失。

  从此,童建国再也不敢和兰那说话了,和李小军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虽然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可两人之间仿佛多了一层纸,一层永远也捅不破的纸。

  一个月后,有群不速之客来到了村寨,要求村里为他们种植罂粟。他们会给村寨提供粮食和各种物资,保证村寨不但会永远不挨饿,而且会变得更加富足。村中的长老征求了兰那的意见,立刻就被兰那坚决地否定了,她已从童建国和李小军口中知道了罂粟是一种邪恶的植物,会祸害许多人的性命。

不久,毒品集团对村子发动了武装袭击。童建国和李小军抓起两把土枪,与毒品集团展开了激烈的枪战。李小军藏在竹楼里向对方射击,结果连同竹楼都被炸成了碎片。目睹好友惨死的童建国,狂怒地向敌人冲过去,结果又一次中弹昏迷了过去。

  他不幸地成为毒品集团的俘虏。没想到毒枭居然是一个中国人,1950年随国民党逃亡至金三角,脱下军装干起了毒品买卖。毒枭很看重中国知青,想把童建国留下来重用,培养他成为新的骨干。

  然而,童建国在养好伤后,便悄悄逃出了毒品集团,九死一生地回到村子里。但他看到的却是一片废墟,全村都被彻底毁灭了,只剩下腐烂的尸体,和池塘里疯长的莲花。

  在潮湿炎热的气候里,许多尸体都难以辨认了,他流着眼泪找了三天,却未曾发现兰那的踪迹。

  她是死还是活?

  童建国离开了地狱般的死亡村庄,带着心底永远难以愈合的伤,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没有能够保护好自己心爱的女子。

  小阁楼。

  “你要去哪里单独说话?”

  叶萧并不忌讳地大声问了出来,萨顶顶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还有第三个人——小枝乌黑的眼珠转了一下,仰头看着天窗说:“上面”。

  “上面?”叶萧也看了看天窗,十几秒前那双猫眼还在窗外,此刻只剩下城里的月光了,“你要到屋顶上和我说话?”

  “是的。”

  二十岁的女孩嘴唇微撇,不知是来自前清的阿鲁特氏,还是荒村的欧阳小枝?若再口衔一支玫瑰,简直可以入画了。

  叶萧拧起眉毛,回头看了看顶顶。

  顶顶却避开他的目光,低头说:“你自己决定吧。”

  “嗯——”他想了足足半分钟,最后抬头盯着小枝的眼睛,“好吧,我们上去。”

  说罢他搬来一张破桌子,踩到桌上打开天窗,双臂用力攀着窗沿,爬到屋顶上了。随后小枝也踩上桌面,叶萧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安全扶上了屋顶。

  铺满月光的屋顶。

  院子四周被大树环抱着,黑夜里难以看清远处的景象,几乎半点灯光都看不到。叶萧仰头深呼吸了一下,晚风灌入他敞开的衣领,刹那让体温降了不少,也许这样可以让人冷静些。

  他仍然紧紧抓着小枝的手,生怕她会从屋顶掉下去。她的骨头在男人手中又细又轻,就像那只屋顶上的白猫。

  “你要对我说什么?”

  叶萧靠近她的眼睛问,黑夜里她闪烁的目光,如同坠落人间的钻石。小枝微微笑了一下,随后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在瓦片上直起身来,大胆地往屋脊爬去——那是整栋房子最高的地方,叶萧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轻声喝道“小心!”

  可小枝丝毫都不惧怕,虽然看不清脚下情况,却很好地保持着平衡,她步履轻盈地攀上屋脊。夜风拂起她的发丝,只能辨认一个迷人的轮廓,如黑色幕布下的剪影,就差一点黄昏的灯光。二十岁的尤物在屋脊行走,仿佛回到蒲松龄先生笔下,每一步都吐出诱惑气息,对叶萧回眸一笑——

  “我们看星星吧!”

  这句话让叶萧的表情僵硬了几秒钟,随后无奈地笑了一下,心底竟升起一股暗暗的暖流,他也迅速爬到了屋脊上面,抓着小枝的手坐了下来。

  “半夜数星星?”叶萧仰头看着星空,月亮竟也识相地淡去了,“这就是你要单独和我说的话?”

  “为什么不是呢?”

  小枝的表情又像个小女孩了,叶萧也笑起来抓住她的手:“你真可爱。”

  “可惜,今夜没有流星雨。”

  她撅起嘴轻叹了一声,有些撒娇似的靠在叶萧身上,而他也无法逃避她的热情,因为坐在屋脊上无法挪动半步。

  夜空里闪烁着无数星星,如一块古老的深紫色地毯,铺在神秘的苍穹之上。叶萧也被这星空所感染,似乎屋顶下的人们都不存在,整座沉睡之城只剩下两个人,在地球的天涯海角,只属于他们的天长地久。

  叶萧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闪烁着原始的火苗,将肉体和灵魂全部点燃,发出暗夜沉闷的爆炸,一齐在心底喊出那个名字——

  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颚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

  洛。丽。塔。

  是,小枝就是他的洛丽塔,愿意为之而毁灭一切的洛丽塔,绽开在死亡的沉睡之城的洛丽塔。

  她在数着星星。

  星星在数着她。

  这朵滴着鲜血的玫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口中幽幽地唱出一段歌词——

  想说今夜为你而美丽
  独自数着天上星星
  那是我们的钻石
  寄存在天使的手指

  这是某位作家在2006年的冬天写的,不知何时竟被小枝听到了,变成她的旋律低吟在南明城的夜晚。

  然而,这最后一句“寄存在天使的手指”,却一下子让叶萧猛醒了过来。他兀地抓住小枝的肩膀,却没有如电影里那样吻女主角的双唇,而是将她的身体扶正离开自己的肩膀,让两人保持十几厘米的距离。

  “我的天使究竟是谁?”

  他痴痴地问出来,眼神里一片茫然,小枝也冷静地回答:“你说呢?”

  瞬间,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影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影子。

  明月夜,短松冈……

  她的名字叫雪儿。

  “我知道你在想谁!”

  在叶萧陷入回忆的绝境时,小枝冷冷地点破了他的幻想。但他无法阻止那个影子,仿佛月光全都集中到她身上,堆积成一个有血有肉的躯体,画出经年的长发与裙摆,还有那张永不磨灭的脸庞。

  “不!”

  他抓自己的头发,身体剧烈颤抖了几下,差点从屋脊上摔了下去。

  小枝扶了扶他的肩膀,幽幽地吐着气息:“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因为我是阿鲁特小枝——小枝是无所不能的。”

  “你知道雪儿?”

  “是的,叶萧,我知道你的一切,你最美丽也最恐惧的梦,就是雪儿。”

  他无奈地仰头望着星空,月光又隐去了星星,想象中的那张脸越发清晰:“是!”

  “雪儿是你的初恋,也是你在公安大学的同学。你们读的都是刑事侦查专业。她来自一座北方小城,虽然看起来楚楚可人,却是全校闻名的神枪手,就连擒拿格斗也不逊于男生,各项刑侦技能都名列前茅。你虽然也非常用功,但总是不及雪儿出色,而你看起来的冷漠眼神,却意外地触动了她的心。于是,她成为了你的女朋友,你曾经非常非常地爱她,并发誓要永远和她在一起。”

  叶萧唯有痛苦地点头,似乎心底最隐秘的记忆,全都被小枝偷了去,自己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他闭上眼睛想起二十二岁那年,雪儿站在一片雪地中,她的眼神略带忧郁,雪儿是否已有了某种预感?他们将要一起去遥远的地方,等待他们的是未知的命运……

  “毕业前夕,你和雪儿一起被派去云南实习,参与非常危险的缉毒行动。”小枝说到这儿停顿了片刻,声音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可惜出现了意外,由于你的疏忽使行动失败,雪儿负伤后被毒品集团绑架了!”

  “别说了!”

  但他根本无法组织小枝,残酷的记忆仍被一点点地撕开:“很不幸!毒品集团给雪儿注射了大量海洛因,让她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更残忍的是在她的生前,竟然被毒品贩子轮奸了。”

  叶萧发出沉闷的低吼,却发现嗓子近乎嘶哑了,仿佛有一双手掐住了自己,也仿佛被轮奸的人就是自己。

  “不久,警方发现了雪儿的尸体,你在追捕行动中抓获了一个毒贩。你知道他就是轮奸并杀害雪儿的罪犯之一,你用枪顶着他的额头。你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就像一座沉默的活火山,你心里充满了复仇的念头,于是对他扣下了扳机——”

  “不!”他终于大声喊了出来:“我没有,我没有向他开枪!虽然当时我非常非常恨他,就算开枪打死他一百遍,都无法消除我的仇恨和痛苦,也几乎就扣下扳机——但是,我没有,我流着泪放下枪,将他押回缉毒队里。我也曾为此而后悔,也觉得自己是个胆小鬼,那么多年来一直忘不了,一直幻想自己开枪打死了他。但真相是,我没有!”

  叶萧好像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满是忏悔地做着自我辩护,最终却仍然宣判自己有罪。

  小枝沉默了许久,月光洒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直到她柔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起雪儿。”

  “没关系,反正我也无法忘记她。”叶萧无奈地苦笑一下,又一次体验那深深的内疚,他轻轻抹去脸上的泪水,“雪儿死去的地方,就在距金三角不远的边境线上,我猜想这里不过几十公里,也许她的灵魂已飘到了这座城市。”

  他回头盯着小枝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似乎被他的痴情感染,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他白天受伤的额头,小枝的眼神也越加柔和,冰凉的手指就和雪儿一样。

  “你回来了吗?”

  叶萧恍惚地在心里问,却不知道自己想的究竟是哪一个?已经化为幽灵的雪儿?还是早已化为幽灵又复活的小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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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0 17:30:09 | 显示全部楼层
00:00

  屋顶之下,三楼的卧室里,亮着一盏温暖的台灯。

  这是女孩子的卧室,又被整理清扫了一遍,伊莲娜正在床上熟睡。玉灵独自坐在灯下,抱着一个泰迪熊的靠垫。打小在山村里长大的她,从未住过这种房间,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她都有些嫉妒这屋子曾经的主人了,低头叹息了一声,从包里掏出那本笔记簿。

  翻开小簿子的内页,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蝌蚪文,这是英俊的年轻僧人送给她的,记录了一位森林云游僧大师的故事。几年来她一直反复看着这些文字,在沉睡之城的漫漫长夜,没有比阅读这本笔记簿更合适的了。

  玉灵在心里默念了一位老僧人的自述——

  我,阿姜龙·朱拉,在我漫长的森林云游僧生涯中,担负了许多个不同的使命,除了去寻找传说中的罗刹之国之外,还要探究灵魂与肉体的关系。

  灵魂与肉体——最好的研究场所是墓地。

  我的师傅曾经告诉我,为了在禅修时不被打扰,最好是去森林中的墓地。但每个人都出生自世俗,总免不了对鬼魂和死亡的恐惧。而为了克服这种恐惧,去坟场过夜就成为修行的重要部分。

  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对坟墓的强烈害怕。有一次我目睹村民们的火化仪式,死者身上窜出绿色的火焰,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也许那就是远去的灵魂?

  在我为死者诵经完毕之后,便独自留在墓地过夜。虽然表面上装作镇定自若,其实心里早已颤抖不已,我发觉自己未能脱离凡尘,仍然留恋这一点点的生活。

  夜幕降临,森林漆黑一片,底下埋葬着无数尸骨。只有我一个人枯坐着,身边有一具火化好的尸体。我不断告诫自己要驱散恐惧,想象中有无数鬼魂向我走来,我只能高声诵经以驱赶他们。直到我再也无法忍受之时,却毅然地站了起来,披上袈裟走向不幸的死者。

  我点燃了一盏油灯,火化的尸体只剩下一些残骨。想象一个完整的人,也许昨天还生龙活虎,此刻却变成了这些肮脏之物,我心里反而升起怜悯。我强迫自己坐在尸体边,心想自己也迟早会变成这样。

  突然,我听到身后的树丛传来什么声音,也许是什么夜行的猛兽?我知道这附近有老虎出没,但它们很少攻击人类,只有在吃过死人的肉之后。但是,在这荒凉的坟场,老虎吃未被火化的死人肉的机会并不少。

  但四周全然没有老虎的声音,就连气味也不属于这种猛兽。我让自己的心冷静下来,面对尸骨盘腿打坐,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东西。

  我感到它已来到我身后,又围绕着我转了一圈,阴冷的风掠过我的耳边,就像什么人对着我的脸吹气。

  那是鬼魂的气味?

  也许还有一对破碎的眼珠,那是浑身烧焦的尸体,来向我讨教解脱痛苦的办法?

  然而,此刻我自己也全被痛苦笼罩着!

  我首先要解脱的是自己,但恐惧已全部控制着我,仿佛洪水淹没了森林,即将淹过我的头顶。

  “你害怕什么?”

  冥冥中响起一个声音,那是来自我的体内。

  我开口用自己的声音回答:“死亡。”

  “‘死亡’在哪里?”

  “‘死亡’就在我身体里。”

  “如果死亡就在你身体里,你又要逃到哪里去?逃走了,还是会死;留下来,也是会死。无论到哪里,它都跟着你,因为它就在你身体里面,你无处可逃。不管你还不害怕都一样会死,根本无处可逃。”

  当这神秘的声音渐渐隐去,我却完全消除了恐惧!很快天空响起雷声,一阵大雨倾盆而下,森林中响起各种声响,无数断枝向我扫来,我却依然盘腿坐地不动。

  我在哭。

  出家以来第一次流下眼泪,为什么我要像个流浪汉?被世界抛弃而坐在大雨中,坐在漆黑的墓地上,坐在鬼魂们的嘲笑里?人们都躺在自己家里,抱着美丽的妻子或心爱的儿女,喝着热热的茶水欢笑着听雨声。谁都不会想到世上还有一个我,不会想到我这个森林云游僧,独自忍受这一切的痛苦!

  默默地坐着聆听心声,眼前浮起一幕幻象——

  许多具尸体环绕着我,它们在渐渐分解腐烂,或被烧成一堆骨头,我无法去接触它们因为只要一接触,我自己的身体也会腐烂。但这是无法避免的命运,相比较这些消失于“无”的人们,我这个在“有”中承受苦难的人,至少能够思考这些问题。虽然我现在无法得道答案,但只需要思考就足够了,大雨反而让我的心平静下来。

  旷野中的风雨,也驱散了墓地的鬼魂。仍然只剩下我一个,独自面对所有的寒冷与饥饿。但我并没有被世界遗弃的感觉,恰恰相反,我感到心底充满了温暖,自己在拥抱整个世界!

  观想自身如坟场……

  当你升华至如此境界,你对尸体和他人死亡的观察,将转化为对自己生死的审视,直至你全然了解自我。

  诚如阿姜布瓦所说:“外在的坟场会逐渐地不再那么必要,因为我们的内心已系在这个核心上,不再需要依赖外在任何东西。我们要观察自己的身体,看它就像外在的坟场一样,不论生前或死后。我们可以从每个角度来与外在作比较,问题便会自然地从心中消失。”

  (注:上文对生命与死亡的思考,参考了Kamala Tiyavanich的著作《追忆森林岁月》)

  玉灵每次读到这一段,都会想起小时候在村子里,偷看大人们给死者火化的场景。她同样如阿姜龙在笔记中所写的第一次,在森林中忍受恐惧与痛苦,好像灵魂们都在哭泣,将所有的苦难送到自己头上。

  而在沉睡之城的子夜,重新阅读起这段文字,玉灵心里却有不一样的感受,也许已渐渐明白了几分。

  观想自身如坟场……

  就在她轻声念出这句话的同时,楼下响起一阵野兽的狂吠!

  是小枝养的那条狼狗的声音,它又到院子外寻找主人了。阵阵犬吠震动着屋子,没有一个人不被他吵醒。玉灵赶紧合上笔记本,走到窗外看着黑暗的院落。

  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荒野的呼唤是那么清晰。

  02:00

  阁楼。

  没有灯,也没有月光,天窗外一团漆黑,只有小枝均匀的呼吸。

  她已经熟睡了,躺在顶顶为她准备的席子上,还盖上了一条毯子以免着凉。

  叶萧和顶顶尴尬地坐在旁边,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就像守护着自己的妹妹。他们都不知该怎样度过这长夜,倒是很羡慕小枝想笑就笑想睡就睡,似乎一切忧虑都是留给别人的。

  三个小时前,叶萧与小枝爬到屋顶上,数完星星聊完雪儿,叶萧已感到浑身虚脱了,再聊就要从屋脊上摔下去。他们从天窗爬回了阁楼,似乎还带回了天上的月光,顶顶已经等了许久,强压着郁闷的心情。

  他们必须要保护好小枝,不能让楼下的童建国等人进来,只能暂时在小阁楼里过夜了。小枝在席子上很快睡着了,就连子夜时分狼狗的狂吠,也只是让她摇了摇头,便又闭着眼睛睡下去了。叶萧和顶顶也不敢说话,生怕会吵醒别人的好梦。

  终于,叶萧实在撑不住了,他对着顶顶耳语道:“有什么办法让人坐着睡着?”

  “也许——催眠?”

  顶顶同样也轻声回答,叶萧轻轻打开阁楼的门,拉着顶顶出去说:“我们可以在外面谈。”

  他们走到三楼的露台上,现在不用担心吵醒小枝了,又能同时监视着阁楼门。顶顶披上一件旧衣服,抵御着凌晨山区的冷风。叶萧不想再看星星了,揉着疲惫的眼睛说:“给我催眠吧!”

  “什么?”

  “我说给我催眠吧,我需要深度的睡眠!就像你让小枝回忆起一百年前,说出自己是阿鲁特小枝那样。我不需要回忆那么多年,只要回忆十几天就可以了。”叶萧盯着她的眼睛,仿佛重病的人乞求着医生,“顶顶,你能明白我的处境吗?我的记忆断裂了一小块,而这断裂的部分对我们至关重要,我必须要把记忆重新连接起来。”

  “所以你想让我给你催眠?”

  叶萧着急地点了点头:“是的,我相信你能够做到的。”

  “这——”顶顶犹豫地看了看四周,确信不会被其他人听到,低声说,“就在这里吗?”

  “没错,快!”

  “可我从来没有在露天环境中做过催眠。”

  “想象这天空是屋顶,这栏杆是墙壁。现在灯都已经关了,只剩下两点烛光,就是你的眼睛。”

  顶顶靠近了他的脸,睁大那佛像似的双眼,宛如罗刹之国的神龛,目光穿越千年的尘封,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她的声音也渐渐变了,仿佛具有洞窟里的穿透力,富有磁性地灌入叶萧耳膜:“你在自我催眠吗?”

  “也许。”

  “你断裂的记忆是什么?”

  就像带有密码的电波,顶顶的声音阵阵发出,环绕着敞开的“露台密室”,但对被催眠者而言,却宛如坐在幽深的井底。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泰国旅游?也不知道旅行团发生过什么?直到我们离开清迈的那个上午,我的记忆完全是空白的。”

  他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些,与平时的说话也完全不一样。顶顶紧咬着嘴唇,努力保持着镇定,她还从未尝试过用催眠治疗失忆。

  “好了,你会记起来的,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这声音反复洗涤着叶萧的大脑,似乎在擦去记忆中的杂质,让模糊的世界变得清晰起来。

  “距离你记忆最近的地方是清迈。”

  “清迈?”他已看不清顶顶的双眼,只剩下两点烛光,“我不记得自己到过清迈……”

  “不,你到过,你再想一想,我们住在清迈的兰那酒店,还记得那个酒店的名字吗?”

  顶顶吐出的每个字都清晰而缓慢,让叶萧进入了深度的催眠状态。

  “兰那?我好像记得这两个字,微笑的少女和人妖。”

  他果然开始想起来了,顶顶保持着语音的节奏,乘胜直追:“9月24日上午,我们从清迈的兰那酒店出发,从那里前往兰那王陵,结果在路上发生意外,误入了沉睡之城。”

  “那么前一天晚上呢?”

  “9月23日的晚上,我们旅行团去清迈的夜市逛街了。”

  “夜市?”叶萧拧起标志性的眉毛,记忆的缺口开始渐渐填补,那些流走的水分倒灌回来,浸湿已经干枯的井底,“是的,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自己,我和孙子楚还有其他人,也包括你在内,我们走在清迈的夜市——”

  夜市,仍然喧闹的子夜。熙熙攘攘的人流,簇拥着不同肤色的人们,有拿着DV的欧美人,也有寻花问柳的日本人,还有这群来自中国的人们。耳边此起彼伏着叫卖声,小女孩们挤到他面前卖着兰花,街边的摊上摆满了木雕,偶尔还有人悄悄贩卖违禁品。不远处有女子在唱歌,听不懂的南国之音婉转婀娜,抑扬顿挫如泣如诉,竟在汹涌的人潮之中,微微勾起叶萧的一怀愁绪。

  又一群游客挤来,竟冲散了叶萧和孙子楚,他觉得自己就像孤独的船,在夜市中随波逐流,只想被放逐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但耳边仍充满嘈杂,四周全是陌生的脸庞,还有卖春的女子拉扯他的衣服,他厌恶地奋力甩开胳膊。就在他回头寻找同伴们时,眼前的人群中掠过一张面孔——如针一般深深扎进了他的瞳孔中。

  那张曾经熟悉却又尘封了多年的面孔,无数次在他梦中出现的面孔,刹那间在许多张面孔中清晰生动起来,这清迈的午夜是否是灵魂的轮回之所?

  他看到了雪儿。

  叶萧用力揉了揉眼睛,那张脸分明就是雪儿的!尤其是那双眼睛,无论隔了多少年都不会忘记。她的周围都是清迈本地人,她的外貌更显得与众不同,似乎多少年来没有改变过,仍然是在公安大学读书的样子。而他却已经变化了许多,再也不是那个懵懂的毛头小伙子了,岁月让他变得成熟而忧郁。

  他浑身打着冷战,难道这么多年来都是一场梦?他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现在梦醒后重逢在清迈?叶萧用力推开前面的人们,很快来到雪儿的面前,对她瞪大着眼睛,要再把她仔仔细细看一遍。

   “叶萧。”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如此平静。

  毫无疑问,再也不用犹豫了。叶萧抓住她的肩膀,无比激动:“雪儿!就是你!我的雪儿!”

  但她依然平静地点点头。

  “真是你!真是你!”

  叶萧不再顾忌什么了,在热闹的夜市上流下了眼泪,将雪儿深深地拥入怀中。偶尔有人瞥来奇异的目光,但又算得了什么。

  某个沧桑的声音在心底歌唱——

  one night in Chiang Mai

  拥抱的片刻之间,叶萧脑子里掠过了许多许多,所有的回忆都涌上来,紧张的幸福的痛苦的忧伤的……

  难道当年雪儿没有死?虽然叶萧亲眼看到过她经百般折磨后的尸体,并目送她在云南被火化。但总是有许多我们无法确知的事,就像这个天机的世界。

  她从叶萧的怀里挣脱出来,拉着他的手向旁边走去,穿过几个卖小吃的摊点,走入一条清冷的街道。灯火辉煌的夜市被抛在身后,转眼便进入了黑暗的世界,路边全是低矮的木屋子,几乎看不到半点灯光,只有借助微弱的月光,走向藤蔓丛生的街道尽头。

  没错,应该快点脱离那喧嚣的尘世,他们有太多的悄悄话要说了。

  但一路上雪儿都没有说话,叶萧也只是紧紧抓着她的手,满腹的话竟不知该如何说起。只有肌肤的交流了,他温暖的体温传递到她手心,虽然她的手依然冰凉。

  抬头却是一间寺庙,破败的山门前有古老的神龛,池塘围绕着残旧的石墙。庙里点着几盏幽幽的灯,照着一片凄凉的野树杂草。

  他们在池塘边停下,叶萧终于说出来了:“那么多年你去哪里了?”

  “我——另一个世界。”

  雪儿的回答依然如此冷静,嘴角还带着柔和的微笑,不由得让他更为揪心:“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都会在这里的。”

  “什么?”

  “这是天机——不可泄露。”

  说完她用手指竖在嘴唇上,然后转身向寺庙里走去。

  叶萧抓住她的胳膊:“不要走,我们还可以一起。”

  但雪儿挣脱了他,一阵神秘的雾从山门里涌出,刹那间模糊了他的视线。

  “别走!”

  当他冲进破败的寺庙时,却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了,只有残颓的屋檐下,点着一盏莲花灯。

  闪烁的灯影笼罩他的脸,一如永别的当年,不用挥一挥衣袖,也带不走一片云彩。

  “不要走!”

  叶萧泪流满面地喊了出来,睁开眼睛却是南明的星空,微凉的夜风拂上额头,把他拉回被围困的城市。

  凌晨两点半,他在三楼的露台上,对面是萨顶顶锐利的目光。

  “催眠结束。”

   她深深吁了一口气,都出了一身冷汗,从没在这种环境下做过催眠,好像第一次要跳海拯救溺水的人。

  “我见到了雪儿。”

  他睁大着眼睛,嘴唇仍然颤抖,泪痕清晰地印在脸上。

  顶顶点头安抚着他,伸手抹去他的眼泪:“刚才你都已经说出来了。”

  “谢谢你。”叶萧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帮我记起了那一晚。”

  “雪儿是你曾经最爱的人吗?”

  “是。”

  叶萧说完仰起头,呼吸着数年来所有的痛楚,让月光直射入瞳孔的最深处。

  03:00

  沉睡的别墅,万籁俱寂,灵魂在小憩。

  底楼的沙发上躺着童建国,除了耳朵以外全身都睡着了,但只要有稍微的风吹草动,他会立刻跳来拔出裤管里的手枪。

  孙子楚坐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黑暗笼罩着他的眼睛,却仍牢牢地盯着虚空。已经熬了好几个钟头,磕睡虫无数次爬上脑门,又被他残忍地驱赶掉了。有几次实在撑不住了,他使劲扭着自己的手,让疼痛感来保持着清醒——他再也不敢睡觉了,担心自己一睡着就会梦游,说不定又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当他差点坐在楼梯上睡着时,头却轻轻撞到了墙壁上,看来这里也坐不下去了。他强打精神站起来,悄悄走上二楼的露台,让晚风吹凉一下脑袋。

  好不容易才缓过来时,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

  “你又来了。”

  这让孙子楚几乎惊倒,还以为是宅子里的女鬼出来了,回头才发现是林君如。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袍,显示是属于这里的女主人的,打开露台上的一盏小灯,才看清孙子楚熬得通红的眼睛。

  他低头躲避林君如的目光,尴尬地回答:“我——我没有梦游,别这么看我。”

  “你怎么了?”她还是头一回温柔地看着孙子楚,强迫他把头抬起来,“哎呀,看你的脸色太糟糕了,眼睛里还都是血丝,不会一直没睡吧?”

  “我不敢睡。”

  林君如摇摇头说:“我知道你不睡觉的原因,但是不能这样折磨自己。”

  “你怎么变得这么关心人了?”

  除了孙子楚,旅行团里就数林君如最伶牙俐齿了,旅途中也是他们两个打嘴仗最多,好像是一对天生的欢喜冤家。

  “我变了吗?我本来就很会关心人嘛。”

  林君如也没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只能硬撑着给自己辩护。

  “也许吧。”

  孙子楚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现在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去评价别人呢?

  “你在怀疑自己?”

  “是的,我感觉我快要崩溃了,我甚至搞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他再也没有必要隐瞒了,索性都说出来吧,“也许是个魔鬼。”

  “每个人都是。”

  林君如回答得很淡然。

  “什么?”

  “有的人躺着梦游,有的人站着梦游,不管有没有梦到魔鬼,实质都是一样的。”

  他长叹了一声:“但躺着梦游不会伤害别人。”

  “睡着的时候不会,但醒来的时候会,而且会伤害得更深,这就是躺着梦游和站着梦游的区别。”

  林君如说完微笑了一下,轻轻拍了拍孙子楚的肩膀,就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

  “谢谢你的安慰。”他竟然有些害羞了,原先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下来,抬头望着古今无不同的月亮,“我不知道自己在梦游时做过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谁能解开呢?”

  “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至少我知道自己的秘密。”

  孙子楚好奇地靠近她的眼睛:“你的秘密?”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其实我的父亲就出生在金三角。”

  “啊,难道是——”

  “我想你猜对了。”林君如靠在栏杆上,看着月亮淡淡地说,“在我台北的户籍本上,籍贯一栏填的是浙江宁波。我的祖父是国军的军官,五十多年前败退到东南亚,在金三角扎根下来。”

  “果然是这样啊。”

  “我的父亲就出生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他从小在金三角长大,并继承了我爷爷的职业和军衔。三十年前,他独自离开这里,经曼谷去了台北,并保留了原来的军职。他在台北认识了我的妈妈,后来就有了我。”

  此刻,孙子楚已全无睡意了:“这就是你参加这次泰国旅行团的原因?”

  “有一点点这个原因吧。爸爸从没有说过他年轻时的经历,好像那二十多年都没有发生过。但我看到过他身上的伤疤,至今还有一块弹片藏在他的大腿里,每当阴雨天就会疼痛难忍。”她也轻松了许多,与孙子楚靠得如此之近,几乎在交换着呼吸,“呵呵,就这些了。”

  “有时候我在想,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秘密了,我们真的要全部弄清楚吗?”

  “不需要吧。”

  “是啊,我的毛病就是太较真,太想什么都得到答案了。”

  孙子楚悄悄抓住了她的手,她甩了一下却没有甩掉,他反而抓得更加紧了,让她的心跳疾速加快,脸颊也泛起了绯红。

  身后就是露台的栏杆,她已经无路可退了,低头羞涩地问:“你是认真的吗?”

  “我们还有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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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10 17:30: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亡命空城

  05:00

  天窗外仍然是一片紫色,漆黑的小阁楼里寂静无声。小枝仍然在睡梦之中,不知梦回大清还是荒村?顶顶靠在墙边睡着了,身上盖着一件大衣,这是叶萧从一个大纸箱里找到的。

  刚刚关上一盏小台灯,叶萧已经是一夜未眠。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旧书——《马潜龙传》。

  几小时前,他和顶顶从露台回到阁楼。顶顶把这本《马潜龙传》塞到叶萧手里,告诉他这本书里记录着南明城的历史。

  于是,在小枝与顶顶都睡着以后,叶萧独自开着一盏台灯,用两个多钟头读完了全书。假设这本书里的内容是真实的,那么至少到2000年为止,南明城的历史已一目了然。让他感到不胜唏嘘的是,一座城市的兴衰荣辱,完全寄托于马潜龙一个人身上,实在是非常奇特也是非常危险的事。

  可惜,这本书是2000年出版的,作者没有预测五年后发生了什么。现在真正的谜团是,在2005年的夏天,那个传说中的“大空城之夜”,南明城到底发生过什么?最终导致全城几乎空无一人,成为一座封闭的沉睡之城。

  至于小枝在昨晚自我陈述的离奇身世(或者说是神话),叶萧就更加无从考证了。

  他疲倦地站起来,眼皮重得像沙袋,这狭窄的阁楼几乎让人窒息,他便轻轻推开门走出去,回到三楼的露台上。

  深呼吸,再来一个深呼吸。在黎明前紫色的天空下,叶萧大力伸展着身体,似乎每一根骨头都吱呀作响。

  突然,身后有一阵脚步声,他警觉地回过头来,却看到一头长发的钱莫争。

  “你上来干吗?”

  叶萧小心提防地走向他,不想让他靠近小阁楼。

  “你起得这么早啊!”钱莫争的神色有些怪异,“我有个重要的发现要告诉你。”

  他有些尴尬地回答:“一宿没睡呢,说吧。”

  “快跟我去二楼看看。”

  “什么?”

  叶萧警觉地盯着他身后,担心这是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快点吧。”

  钱莫争硬是把他拉了下去,来到二楼的书房里。他刚在这里睡了一觉,拉开书架最底下的抽屉,里面是一本厚厚的相册。

  翻开相册的第一页,便是一家三口的合影——背景正是这栋别墅,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妇,带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

  凌晨五点的灯光下,照亮了美丽女孩的笑容,叶萧对着照片瞪大了眼睛,因为那正是小枝的脸。

  照片里的人是小枝!

  虽然要比现在更小一些,但那脸型和眼神却丝毫未变,加上她身上独有的气质,绝对不会把她认错的。

  再看照片里的中年夫妇(假定就是夫妇吧,从两人合影的姿势和表情来看,八九不离十了),小枝的相貌与他们十分相似,尤其是那个男的,他年轻时恐怕也很英俊。

  照片下面印着拍摄时间:2004/9/19

  “是她的父母?”

  叶萧下意识地问了出来,钱莫争点头翻到下一页的照片。是在底楼的厨房拍摄的,小枝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头顶还翘着一个小辫子,穿着一件红白条纹的小背心,手里端着一个小锅,好像在煎鸡蛋。她对着镜头笑得如此灿烂,要比现在更胖一些,脸上还发着几颗青春痘。

  下一张是在三楼卧室拍的,明显是在女孩自己的闺房。小枝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手里抱着一个猫咪靠垫,身边还堆了许多漫画书。她故意做了一个鬼脸,穿着一件很洛可可的衣服,好像是在COSPLAY一个日本动画片。

  再下张是双人的合影,小枝和第一张照片里的中年女子,她们两个坐在露台上,手搭着彼此的肩膀。然后又是夫妻的合影,但是是抓拍的镜头,正在院子里栽种竹子,真是其乐融融的家庭生活。

  然后是在院门口拍的照片,小枝搂着一条黑色的大狼狗——正是那条让大家胆战心惊的“天神”,它在小枝的怀中却温柔得像金毛,面对镜头摇着尾巴,果然是她的好伙伴。

  后面还有张照片是在客厅拍的,抱在小枝怀中的是一只猫,那只让叶萧神魂颠倒的白猫!又是那宝石般的双眼,雪白的身体有一条火红色的尾巴,原来它也是这一家的宠物。

  下一张照片更清楚了,是小枝父母在后院的合影,旁边停着他们家的小轿车,主人左边蹲着那条大狼狗,精灵般的白猫站在汽车上。这家人养了一条大狼狗和一只小白猫,真是少见的宠物组合。

  后面还有大量的照片,有些是小枝更小时候拍的,比如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虽然看来不过七八岁,但那眼睛和鼻子分明就是个美人胚子,一眼就可以想象到如今的小枝。有些照片不在这屋子里,背景是南明城中心的大广场,在那宫殿般的建筑前面,童年的她熟练地摆着POSE,俨然就是童星的风范。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干吗要那么着急地上来找你。”

  叶萧的嘴唇有些颤抖:“谢谢你的发现。”

  “太明显不过了,这是小枝的家庭相册,我已经翻箱倒柜了整整一夜,终于在抽屉的最底下,发现了这本相册。她就是在这栋房子里长大的,那只猫和那条狗,都是她家养的宠物。这里就是她过去的家,我们被引到这栋房子里,也完全是她的一手策划的!”

  “这——”

  他的脑子完全乱了,面对咄咄逼人的钱莫争,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了。

  “叶萧,你不能再包庇她了,我不管你和小枝是什么关系,但你必须把她交给我们。事实证明,她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威胁,这是一个阴谋!”

  这一声声催促都如子弹,接连射入叶萧的心脏。他强忍痛楚翻到相册的最后一页,背景却是罗刹之国的大金字塔,小枝的爸爸穿着特殊的工作服,戴着鸭舌帽,左手拿着什么工具,右手举起做出V字。他身后还有几个穿着工作服的人,围绕着几座古老的佛像,照片正上方的五座宝塔,正庄严地看着他们。

  叶萧的目光又落到写字台上,台子上有本厚厚的《亚洲考古年鉴》,随后他重重地合上相册,低头沉闷地说:“你能不能让我冷静一下。”

  2006年9月30日,清晨。

  《天机》的故事进入了第七天。

  没等钱莫争回答,叶萧就迅速冲出书房,他仍担心会有人乘隙上去。回到三楼,天色一件微明,外头响起晨鸟的鸣叫。他心情郁闷地来到阁楼门口,小门却突然打开了。

  “小枝?”

  他睁大了眼睛,几乎已认不出眼前的人。

  昨晚还是一袭白裙,今晨却换成了一身学校制服——不,根本就是日本学生装!黑色的双排扣制服,漂亮的红黑格子领带,白色的衬衫,故意撩短的黑色裙子,还有白色的大象袜套。

  这“全副武装”的标准打扮,有许多小女生喜欢收藏,也有许多猥琐的大人喜欢意淫。加上小枝青春的脸庞与酷酷的眼神,好像刚从日本校园恐怖片里走出来。

  “不好看吗?”

  她微微翘起嘴角,骄傲地拉了拉小领带,走到清晨湿润的露台上。

  “只是……只是……太意外了……”叶萧被她的装扮震住了,难道她的阴谋就是COSPLAY吗?他也跟到了露台上,“这是哪来的衣服啊?”

  “阁楼里有个纸箱子,里面有许多这种衣服。”制服秀的小枝笑了一下,靠在栏杆上摆了个POSE,“要是现在有照相机就好了啊。”

  叶萧低头苦笑了一下:“顶顶呢?”

  “她还在阁楼里睡着呢。”

  在沉睡之城的清晨,东方的天空正渐渐泛白。小枝把头探出栏杆,呼吸着树木的芬芳,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而这身制服又充满诱惑,尤其是那撩高的短裙,欲走还留地刺激着含蓄的人们。

  也许是彻夜未眠的缘故,也许面对“制服小枝”有些头晕,他回头看了看楼梯,防范随时会有人上来。他深呼吸了几下,却仍然在犹豫,不知道该怎么问出来。

  “你要和我说什么?”

  倒是小枝先问他了,也许只能淡淡地回答:“刚才,我看到了你家的相册。”

  沉默,十秒钟。

  她拧起眉头,咬着嘴唇说:“全都看到了吗?”

  “是的,整本相册里的全部照片。”

  “在哪里找到的?”

  “二楼的书房,书架底下的抽屉里。”

  小枝轻轻叹了一下:“我以为把家里所有的照片都撕碎了,没想到还是漏了爸爸的书架,他居然把一本相册放在那底下,我真服他了!”

  “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那只白猫和那条狼狗,都是你家养的宠物,是不是?”

  “是的。”

  其实,那条叫“天神”的狼狗,已经暴露了她说话的自相矛盾。

  叶萧难过地摇着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骗我?欧阳小枝?大海与墓地的荒村?阿鲁特小枝?同治的皇后?荒诞!太荒诞了吧!”

  “对不起。”穿着日本校服的她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小学生,“我承认,这一切都是我编造出来的,我欺骗了你们。”

  “全是假的!假的!你简直可以去写小说了!”

  叶萧抬头看着天空,他拼死保护的究竟是谁?是不幸而无辜的女孩,还是一个真正险恶的女魔头?

  “我——请原谅我。”

  她的喉咙有些干涩,缓缓靠近叶萧,制服的裙摆几乎擦着他,晨光里楚楚可人的女孩,似乎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

  但叶萧却面带厌恶地躲开了:“你还想告诉我什么?继续编造一个新的故事?”

  “你讨厌我了?”

  小枝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但又被他甩开了:“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你会需要我的,因为只有我才知道南明城的秘密。”

  “先回到阁楼里去吧,你在这里会很危险的。”他陪着小枝回到阁楼门口,并在她耳边轻声道,“至于你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相信你会告诉我的。”

  “也许吧。”

  她回到狭窄的阁楼,天窗里的晨曦射到脸上,穿着制服的洛丽塔。

  07:00

  童建国走出二楼的书房,他的脸色分外凝重,刚才钱莫争给他看了相册,更明白无疑地戳穿了小枝的身份。他快步走下楼梯,双拳紧紧地捏起来,后悔昨晚怎么没把叶萧摆平。钱莫争迅速地跟了下来,两个男人坐在沙发上沉默了半响。

  “毫不疑问,她是个骗子!”

  “也许小枝这个名字也是假的。”钱莫争又把长发放了下来,“从头到尾她都在骗我们。”

  “现在,她把我们骗到她家里,如果不是有什么阴谋的话,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们呢?显然这栋房子是个陷阱,我们已经成了她的猎物。”

  “是,从我们闯入南明城的第一天,我就感到四处都非常蹊跷,直觉告诉我会有一个巨大的阴谋。”

  童建国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最可恨的是叶萧!他完全被女人迷住了,我不会轻饶他们的。”

  几乎同时,楼梯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你不会轻饶了谁?”

  原来是林君如和秋秋走下了楼梯,童建国转头尴尬地说:“没什么。”

  秋秋揉着眼睛走到钱莫争面前,像女儿对父亲那样说:“我饿了。”

  “我们快吃早餐吧。”

  十分钟后,孙子楚、伊莲娜和玉灵都走下楼梯,几个女生聚在厨房,但实在是没什么可吃的,全是些真空包装的食品,打开液化气,把它们在油锅里过了一下,便端上餐桌开吃了。

  这是他们在这栋房子的第二顿早餐,童建国烦躁地望着天花板说:“叶萧他们怎么还不下来?”

  “显然是不敢,谁知道他和小枝还有顶顶在干什么?”

  伊莲娜受罪一样嚼着食物,没有牛奶和咖啡的早餐让她形同嚼蜡。

  “我们很好。”

  突然,客厅里响起了叶萧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伊莲娜嘴里的东西都掉了出来,赶紧低头不再说话了。

  虽然一宿未睡,但不知为何已恢复了精神,叶萧大步走到厨房里,毫不畏惧地看着童建国的眼睛。

  “昨晚怎么样?”

  童建国冷冷地问道。

  “这个问题与你无关。”

  他的回答颇有气势,随手从灶台上拿了些食物,又拎上一大桶水,看来是要把早餐带上三楼。

  “叶萧,请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钱莫争实在看不下去了,站到他面前说,“你都已经看到那些照片了,你明白小枝是什么角色。”

  “对不起,这个问题我自己会解决的,不用你们操心。”

  “但这牵涉到我们所有人的生命,请你对我们大家负责!”

  钱莫争把话说得很重,但叶萧重重地推开了他,抓着食物边走边说:“小枝是我和顶顶带回来的,不管她是天使还是魔鬼,都有我和顶顶来负全部的责任。拜托大家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他说完就径直走上了楼梯,钱莫争向他大吼道:“不会再有时间了,我们一分钟都不能等!”

  但叶萧根本没有回头,只剩下他走上楼梯的声音。餐厅又恢复了沉默,只有孙子楚在闷头吃着,童建国悄悄把手垂到裤管,摸了摸那个硬硬的铁家伙。

  这顿糟糕的早餐持续了十多分钟,秋秋第一个站起来说:“我吃不下。”

  她刚离开桌子往外走了几步,便摇摇晃晃地摔倒在了地上。钱莫争心里猛地一揪,紧张地把女儿扶起来,大声呼喊着“秋秋”,并把她抱到了沙发上。

  十五岁的少女面色苍白,眉头紧蹙,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玉灵和林君如也围了过来,她们怀疑女孩是不是来了月事,赶紧端来热水给她喝下。

  但钱莫争毕竟见多识广,他从女儿的脸色分析,觉得可能是营养不良导致的,孩子正在长身体,没营养是不行的。这几天在南明城里最糟糕的就是吃,全都是真空包装的食物,有黄宛然在的时候还好一些,她死后的两天便更惨了。每个人都需要补充各种营养,在没有新鲜食物的情况下,发生昏迷等情况也是很自然的。

  果然,秋秋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是:“鱼……鱼……我想吃鱼……”

  听到这句话,钱莫争的心里更有数了,因为黄宛然也最喜欢吃鱼。在香格里拉的时候,钱莫争就时常给她弄鱼吃。

  这女孩平时最喜欢吃的就是鱼,但自从进入天机的世界以来,她就和鱼断绝关系了,她更没有摄入过其他类似鱼的营养,体内严重缺乏维生素A,在这样下去会影响到视力,甚至是短暂的失明。

  钱莫争低头对她耳语道:“乖,爸爸这就给你带鱼回来吃!”

  他抚摸了一下秋秋的头发,为什么他要对秋秋那么好?谁都不会想到她就是秋秋的亲生父亲。

  接着,他来到厨房找了一把锋利的刀子,藏进贴身的小包里面,稍作准备便要出门了。

  “你去哪里?”

  童建国立刻叫住了他。

  “我去钓鱼!”钱莫争打开底楼的房门,那架势就像出征的兰博,“秋秋还是个孩子,她必须要吃鱼,否则身体支撑不下去。”

  “你疯了吗?在沉睡之城钓鱼?”

  他冷静地摇摇头说:“我没疯,我知道哪里能钓到鱼。”

  “该死的,我还需要你呢。”童建国追到门口喊道:“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危险吗?”

  “为了秋秋,再打的危险都不算什么。”

  钱莫争不再和他们啰嗦了,快步冲出了院子,来到外面的小巷中。

  这几天来在南明城的探险,已使他初步了解了街道的布局,常年在世界各国的旅行,使他养成了良好的方向感和位置感。他很快找到往北的方向,踏上那条叫“中山路”的大街,有一家户外用品商店,几天前路过特意进去看了看,记得里面有钓鱼的设备。

  果然在店里找到了专业钓竿,还有全套的设施装备,带着全副武装的钓鱼家伙,走在空无一人的南明城,他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个合格的父亲。

  南国的太阳又出来了,诺大的城市静得如同坟场,只剩下他自己的影子在移动。钱莫争牢记着最主要的几条街,一路走到了城市的中部。

  终于,他看到了溪流。

  地图上早就标明了这条小河,从城市东边的水库流下来,从中部横穿整个南明城,从西面出城流向鳄鱼潭。

  但小溪被城市建筑遮挡住了,许多大桥直接从水面跨过,使旅行团的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这里。钱莫争迅速到水边,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这里的水流相对平缓,在城市中心流过却异常清澈,可以看到许多水草,还有一些游动的鱼儿。他相信这里没有被污染过,水库就是最好的例子。他选择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坐下,把线饵扔进了水里。

  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儿们,都已经在沉睡之城憋了一年,终于将见到第一个鱼钩,并将第一次葬送在人的手中。

  究竟谁将葬送在谁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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