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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8 23:3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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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图书馆日文馆的公用书桌上,摊着十几本书籍,关键和安崎佐智子从万国墓园返回后,在图书馆用关键词“玲子”进行了搜索。结果之一,就是这首收录在《山下雅广诗词全集》的词。
凤凰台上忆吹箫·初遇和炎玉子(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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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碎霜天,冰封秋水,寒山望断愁肠。叹鹿鸣哀苦,佛弃禅房。只恨无边滕六,七彩色,唯剩苍茫。独来往,非关友党,知己无常。
红裳。盈盈俏立,惆怅蓦欢颜,素手轻扬。任雪花风月,尽盖鼻梁。幸有香巾柔荑, 浅笑罢、呵护情长。情长否,将成念念,终日彷徨。
安崎佐智子问:“这回,需要你来翻译了。”
关键说:“我可以试试。这一开始的‘玉碎霜天’,寒冷的天空,玉碎的样子,应该说是在下雪;‘冰封’、‘寒山’也都是在描述一种凄冷的景色。大概这是初冬的第一场雪,作者看到这漫天飞雪后觉得很凄凉:小鹿在哭叫,佛寺也没有了生气。山下雅广似乎比较孤独,也比较浪漫敏感,所以这样的天气,一定会让他有些感伤,甚至觉得知音难寻但下阙里,笔调一转,因为初遇了和炎玉子,也叫玲子……就是墓碑上的那个名字……”
奈良不常下雪。可一旦下起雪来,世界就显得格外萧瑟。
山下雅广在去学堂的路上,就感觉出了这份萧瑟,不知为什么,心情有些郁郁的。
好在,这种郁郁的心情很快被一扫而空。是因为教社门前那个穿着一身鲜红的和服的女孩。她的双手拢在袖中,望着远方,眼中有一种山下雅广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不轻佻、不热烈、不顺从、不狂野,只是静如一湖止水,大概就是所谓禅的境界吧。
这还是一个明艳如花的少女。于是一贯腼腆的山下雅广一反常态,主动上前招呼:“你是新来的学生吗?我……我很少见到有女生穿这么红的和服。”
“你说,为什么要下雪呢,把奈良所有的好处都掩盖了。”少女答非所问。
“同感,同感,尤其那些庄严庙宇的各色屋顶飞檐,如今成了一片呆板的白色。”
“寺庙里的那些寒牡丹,在冷风中开来已不容易,现在也被涂成了呆板的白色。”
“来学堂的路上,看见可怜的小鹿,蜷缩在母鹿身边,下雪对它们可谓残酷。它们的奔跑跳跃原也是冬日里不多的点缀,现在也屈服于一片呆板的白色。”
“但至少有一个好处,”少女的语调忽然一转,“可以打雪仗!”
山下雅广一惊,眼前白光一闪,脸上一阵疼痛,一个雪团已经趴在了他的眼鼻之间。
“你……”山下雅广哭笑不得。这个顽皮的女生!
少女笑着拿出手巾,替山下雅广擦拭:“我在等,第一个和我打招呼的人,就要吃这个雪团。”
“你们在干什么!”学堂里的“霸主”黑木胜那洪亮粗重的声音响起来。
“没什么,黑木君,我刚才在雪地上滑了一跤,这位……这位女生在帮我清理。
“山下君,你也算高大,但体质太弱,希望你以后下学后,多跟我们在一起锻炼习武,可以有今后报国的资本!”黑木胜抓住一切机会对山下雅广进行武道的熏陶。
山下雅广不置可否,只说了声:“多谢黑木君关心,我会注意的。”
黑木胜走远后,女孩向山下雅广鞠躬:“我叫和炎玉子。”
“山下雅广。”
“我知道。”和炎玉子微笑着。
“知道?”
“年仅十岁时就写得好诗的,在奈良可不多……尤其会写中国诗词的。你也算是远近闻名了,这几年过去,相信你的文诣又大大进步了,有空时希望能欣赏近作。”
“惭愧,我最近不大写诗了,对陶芸开始有了兴趣。”
“做陶器吗?文学和艺术,本就不分家,正好我爱画画,说不定能得到你的指教。”
“好啊,很希望能看到你的画作。”
“这可是你说的。”和炎玉子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琉璃罐。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张小小的纸片,上面画着两只小小的萤火虫!萤火虫飞舞在昏暗的背景上,闪着幽光。
“这么小的两只萤火虫,被画得如此传神,可谓天才!”山下雅广自认为对艺术的欣赏颇有品味。
“我才没有这么高的画技呢。这是我母亲画的。她用的是特殊的颜料,到了夜间,还会发光呢。”
“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两只萤火虫,有些淡淡的哀伤。”
“你的确很有灵气。这两只萤火虫,一只是我母亲,一只是我父亲。我父亲去得早,母亲思念得紧,就画了这个。难道不是说,每一只萤火虫,就代表一个灵魂吗?”
自从与和炎玉子相识,每天去上学成为了一种享受。教舍里,抬头就能看见前排那个秀丽的背影;放学后,在教舍一角对艺术的“畅谈”更是将两颗心拉得切近。但今天,一进学堂院门,山下雅广就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气氛。和往常一样,和炎玉子已经到了,在门口等着向他招呼,和他短短谈上两句,但当山下雅广走近她时,却发现她脸色凝重。
“玉子,怎么了?”山下雅广关切地问。
和炎玉子的双眼望着远方的春日山:“原来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山下雅广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几个月,和你在一起,很愉快。”和炎玉子开始盯着山下雅广的眼睛。“你需要多久可以把我忘记。”
“什么话!”山下雅广最怕看别人双眼的,此刻却紧盯着和炎玉子。“只有太阳永不再升起的那天,我才会把你忘记。”
和炎玉子莞尔一笑,抓起了山下雅广的手,一刹那间,山下雅广以为一切都只是和炎玉子又一个调皮的玩笑。
“她是中国人。”黑木胜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她冒充大和人,羞耻!”
山下雅广木然地望着和炎玉子,她看出了他眼神中的震惊和困惑,松开了握他的手。
如果教科书里和报纸上说得是真的,中国是个衰落的分崩中的国度,中国人最适合的是做劳工和小商人;而大和民族是真正具有统治能力和智慧的民族。可是奈良有不少中国人,和炎玉子为什么要隐瞒身份?
这一天里,山下雅广没有怎么听进去上课的内容,不知多少次,目光停留在前排那个秀丽的背影上,那背影罩着一层迷雾。当和炎玉子回眸,她的眼光带着点凄凉。
山下雅广不知道该怎么做,只知道,怎么样也无法将她从眼前抹去,更不要说忘记。
放学后,和炎玉子像是突然消散在了风中。山下雅广隐隐觉得不安,环顾四周,发现有两名学友大步跑向健身馆,脸色似乎有些紧张。他也跟着跑去,手足顿时一阵发冷。
十几个同学围成一圈,当中两个一扳着和炎玉子的胳膊,正将她压向下跪的姿势。
“住手,你们怎么能这样对一女子?”山下雅广高声叫着。
这时他看见了黑木胜,心头一沉。黑木胜冷冷地说:“说谎大概是中国人的特性,我希望能给何小姐一点警告。”
和炎玉子瞪着黑木胜,嘴角有擦破的血痕,血痕上挂着一种山下雅广从未见过的神情,愤怒和野性,仿佛她一旦挣脱,就会和黑木胜拼个你死我活。山下雅广发了阵呆,忽然开口,用汉语问:“你姓何?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中国人?我还会一样做你的朋友。”
和炎玉子也用汉语说:“你听说过何渡边玲子这个名字吗?”
“三年前的东京女大盗,杀海军大臣伊藤将军的何渡边玲子?”
“我的名字叫何玲子,何渡边玲子是我母亲。我的父亲是中国人,二十多年前来日本留学,我母亲是日本人,渡边玲子。我父亲参加了同盟会,后来回国起事,我出生不久,他就被捕被杀。我妈妈后来在海军大臣伊藤府做事,她杀伊藤,是防暴自卫,什么东京女大盗,都是为了给伊藤遮羞编出来的传奇。”
“如果用你的真名上学,会立刻引起官府注意。”山下雅广终于明白何玲子的难处。
黑木胜忽然打断道:“山下君,太过分了!你在说什么话!怎么……”
山下雅广又用日语说:“诸位同学、学长,何小姐有迫不得已的难处,并没有存心欺诈的意思,你们这么多堂堂丈夫,这样群殴一个女孩子,怎么也说不过去呀!”
果然,黑木胜脸色如铁:“山下君,你是我的好朋友,但你不能无视我的决定和我们群体的感受。你再多说一句,和她一样受苦。”
山下雅广胸口一阵憋闷,叫道:“这样也好……”刚一开口,就被一位柔道高明的男生重重地摔在地上。山下雅广心想:我没用,救不了她。
“啊”地一声惨叫,扳在何玲子右肩头的一只手被她低头狠狠咬了一口,何玲子挣脱开了那胳膊,从和服下抽出了一柄雪亮的短剑,很快抵住了左侧拽着她的学生的喉头。
“早料到要有这一天!好在我也不是第一次受这样的礼遇。”何玲子一字一字说着,“从现在起,你们的学长不再是黑木胜,而是我。”
黑木胜沉声道:“原来谣言是对的,你妈妈的确杀过人。”
“你有异议?”何玲子盯着黑木胜。黑木胜看一眼喉头顶着剑尖而龇牙咧嘴的属下,摇了摇头。“请你,黑木君,搀扶起山下君,向他道歉。”
黑木胜依言做了。
“你们都不准动……在我放了他之前,如果有人跑动,我一定会杀他。”何玲子推着那被制的学生,开始前行。山下雅广跟了上去。
走出了很远,健身馆后面没有一个人追出来。何玲子放开了人质,拔足飞奔。山下雅广快步追上,竟觉有些力不从心。
“玲子,原谅我没能……”
何玲子止步,蓦然转身:“山下君,你只给过我欢乐和友爱,有什么需要原谅?”
“玲子,我只希望……”
“希望总是有的,我只是很想知道,你需要多久把我忘记?”
“永远。”
“你不要跟着我了,明天见到我的时候,也要假装不认识……不管什么时候见到我,都要假装不认识。”
“难道那竟然就是两人的最后一面?”关键揉着发涨的太阳穴,起身踱步。安崎佐智子仍盯着那本山下雅广的诗集,抬头说:“当然是这样,你看那短短的几个月里,山下雅广有多少写给玲子或玉子的诗,我们才会对这段纯而又纯的初恋感受得如此生动。可在那首《无别离之离别》后,再没有提何玲子的只字片语。而且,她一旦被识出身份,就有很大可能牵连到她逃亡的母亲,她又怎么可能继续回来上学?”
“有道理,但如果何玲子再没有在山下雅广的生活中出现过,山下雅广又怎么会在七十年后,仍思念如此之深?两人当年毕竟只有十五岁,情窦初开而已,山下雅广后来又有了家小,怎么会极端到买下两个墓穴,和玲子共眠地下?”
安崎佐智子点点头,再次翻动那本诗词全集。翻到一半,叫了声“奇怪”,说:“这本诗集是按照时间顺序列出山下雅广所有诗作,他是位很多产的诗人,每年至少都有数篇诗作,偏偏一九三五年只有一篇,三六年和三七年则一首诗都没有。”
“也许恰好那阵他心情不好,没有创作热情?”
“诗人越心情不好的时候,越要用诗句倾诉。”
“你有什么假设?”
“是不是那个阶段的诗,被山下雅广‘藏’起来了,没有公开。”
关键在沉默中揉着太阳穴。安崎佐智子在沉默中,又翻了一下诗集,忽然紧紧盯着书,入了定一般。关键走上前,安崎佐智子抬起头,盯着他的双眼。
关键低下头去看那诗集,突然浑身一颤。一张图书馆免费可取的空白资料卡片,正嵌在1935年和1938年的诗页之间。卡片上没有字,只有一个大大的问号。“诗诗?!”
安崎佐智子让关键静坐了好一阵,才说:“也许,黄小姐……诗诗,也有我们同样的发现,和疑问。”
关键说:“如果这问号真是诗诗留下的,那么她有可能也已经知道了何玲子的存在。我真够傻,她当然知道了!”关键一拍脑袋,那对萤火虫耳丁下的产品标签上,一串数字,正是759632,何玲子的墓号!“她多半已走到和我们相似的进程。但接下来会怎么做……我没思路了。”
安崎佐智子又说:“山下雅广的夫人二十年前去世,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据山下雄治博士说,他们的感情挺好的……”
“再次说明山下雅广对何玲子的强烈思念和感情,绝不可能仅仅建立在中学里那半年的接触……”
两人忽然几乎同时说了声:“啊!”
“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三七年,山下雅广大致是十八岁到二十岁。”关键略有些激动地说,“假如何玲子在山下雅广步入青年时出现,两人之间的情感就会演变为热恋。”
“热烈到山下雅广要和她葬在一起……”
“墓里葬的真是她吗?何玲子的墓里没有骨灰盒?会不会有些不想公开的……”
安崎佐智子站了起来:“天哪,的认为山下雅广会将一些材料埋在何玲子的墓下?”
“也许被埋的,才是一段真正的爱情,一段很私人的爱情……诗诗将何玲子的墓穴号和萤火虫耳丁放在一起,是不是也在暗示,何玲子的墓下有线索?”
“不要,不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安崎佐智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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