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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珠有泪》 申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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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15:56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41)



  半夜顾家发现丢了养子,正忙乱之际,哑儿被一个陌生人送回来。

  他身上又添新伤。若非这个镇上人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恰巧路过,燕福寿仅存的后代早已死在那无赖子的刀下。

  顾德春是老实的药铺掌柜,世代行医,一生没踏出过小镇半步。除了唯唯称谢,说不出别的言语。倒是家里有个老伙计,年轻时走南闯北贩药材,见多识广,悄悄告诉掌柜,这个衣饰古怪的陌生人,怕是一位“武林中人”,“大侠”。

  什么是武林中人呢?顾德春不懂。然而当他听说“大侠”已将那地头蛇连同他的帮凶杀死之时,吓得一屁股坐在椅上,失了魂魄。

  陌生人淡淡地说:“那些人为争私利灭人满门,连孩童也不放过,死有余辜。我已做好安排,你不必担心受到牵连。却是你的养子,此儿年纪虽幼,天性中一股烈性与戾气已尽显无遗。若留在你家养大,只怕日后尚有不测之事,不如我带去抚养,你看可好。”

  顾德春呆了一下。

  哑儿躺在养母怀里。他的脖颈被扼伤,无法转头去看和养父对话的陌生人。但养母的眼泪滴在他脸上,温热的,辛酸的味道,渗入唇角。

  养母的眼泪让他的伤口很痛。

  于是七岁那年,哑儿带着养母给他包好的四季衣裳,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个异境。

  师父的名字,叫做青灵子。他是一个生得很好看的男子,有薄的唇峰,深幽双眼。他穿着素色长袍站在满岛修竹之中,萧飒得就像竹的精灵。哑儿很想有一天能和师父一样,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师父费了很大的力气重新教会哑儿说话。师父为他烧饭吃。在带来的衣服都穿不下了之后,师父亲自替他缝制新衣。那时哑儿还不知道,师父安静地穿针引线的这双手,是江湖中的一个传奇。

  剑仙青灵子。玄澹心法最后一代传人,青灵子。

  哑儿刻苦地练功。他喜欢刀。刀沉重而阔大,握在手中有踏实的触感,挥起来能掀动凛冽风声,呼啸凌厉仿佛能替他嘶喊出所有喊不出来的话语。他觉得痛快。刀是所有不爱说话的人最好的伙伴。他在冰凉的海水里练刀,一练就是整天整夜。睡在寒竹床上,想的也是刀。他把师父教他的运气法门彻夜温习着。

  哑儿的筋骨在寒冷中变得强壮,但也落下病根。他常常睡到半夜疼醒过来,但那没关系。他不在乎。

  他只想练刀。

  刀就是他的生命。他与刀,渐渐合而为一。

  哑儿十八岁的时候,刀法已练到师父三十岁时的进境。哑儿是百年不遇的学武奇材。这是师父说的,他用一双深幽的眼睛注视着哑儿说出这句赞许之言,但目光中并无丝毫暖意。

  师父长长地叹息一声。转身走开。

  我不能把玄澹心法传给你,哑儿。师父说。你的戾气太重。

  你就像从前的我。

  师父对他讲起一个名叫湘妃竹剑的女子。

  她把玄澹心法传给我。她是我的师父。

  师父重重地说出这两字,然后沉默。十岁之后,哑儿再没与师父接近过三寸的距离。但他感觉得出,师父非常地不快乐。

  玄澹心法……是令人那么不快乐的功夫吗?哑儿并不明白。

  只知道,师父不肯教他。

  你的戾气太重。师父深邃忧伤的眼睛望着他,仿佛断言了哑儿一生的不如意。

  “丑八怪!丑八怪!克死爹娘的丑八怪……”

  哑儿坐在竹屋门口,把头深深埋入膝间,如不肯面对强敌的沙鸟。以为,不看,伤害就不会来。

  养父母救了他。但他们不要他。他们把他送到千山万水之外的地方。

  爹娘生了他。但他们不要他。他们抛下他,去了千山万水之外的地方。

  而师父……

  师父终究也是不要他的。

  因为他是,克死亲人的丑八怪……

  哑儿挥起刀,刀风摧折一片翠竹,碎裂的声音,畅快淋漓。

  然后他被师父责罚,跪了三天三夜。师父把这些竹子视同性命。

  它们是为竹剑祖师种的。虽然她再也看不见,在大海之中,有一个人为她种了满满一岛的竹。

  哑儿熟悉寒竹的气息。它们散发彻骨透凉的悲哀就像师父一样。

  青色。那是绝望的颜色。因为绝望,所以很平静。一种生意盎然蓬勃,几乎和死亡同样强大。失去了一个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失去了任何人,都要继续活下去。有时候活着与死去一样,是没有选择的事情。

  看着寒竹的时候,哑儿学会了永不轻言生死。

  生死要用刀来说,不是用嘴。

  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上,生命不是太严重的事情。从来不是。所以,没人有权利对另一个人说,我要陪你一生一世。

  或者,我要陪着你死。

  除了竹剑祖师的生平,师父没有只字对他提起,关于这个女子。她给了他一张不会再老去的容颜,与被定格的生命。

  直到离开无名岛,师父的样子看上去比十三年前没有任何改变。惊世骇俗的剑仙青灵子,不过是个空壳。守着一岛永远等不到一个人归来的竹子。

  此年,哑儿也离开岛屿。

  踏入江湖。

  他杀了很多人。他和他的刀,寂寞得太久。

  他去了家乡那个小镇,得悉养父母在他走后便也举家迁离故土,也许终究惧怕那桩命案的牵连。人说,顾德春到外地开药行,生意越做越大,如今也算是一方乡绅。他两个女儿都招了上门女婿,一心一意帮衬买卖,家业好生兴旺。

  他从此没有再看到养父母。关于顾家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二十年后,在南海之滨,单刀挑了一窟海上盗匪的老巢,将他们的人斩尽杀绝。

  传言德春药行老掌柜的大女婿是个人物,花钱在岭南捐了官职,在携眷上任的海途中举家遇害。只因雄心勃勃,连累年近古稀的丈人丈母葬身汪洋,尸骨无存。

  屠灭长鲸堂全堂上下的时候,无名岛燕云在江湖上已闯出了好大的名头——乖戾嗜杀、喜怒无常的魔头,正邪两道均避如蛇蝎的人物。江湖公敌。只是见过他而仍然幸存的人很少很少。燕云去找一个人,通常便意味着要杀他。

  黑白之间没有他的立足地。不过他不在乎。二十年找不到师父的踪影,这个世上早已没人与他有半点的关联。

  黑白之间,并没有一片含混的灰色地带。他很清楚。什么世事并无对错之分、大多数人都是活在进进退退深深浅浅灰色调中的言论,与万物非黑即白一样天真、一样的一厢情愿。

  世人理解不阴不阳的暗灰勾当,可他们不会宽容置身黑与白之外的人。每一个人,都需披上旗帜鲜明的皮。

  他抚摸着师父留给他的刀。江湖人知道,魔头燕云用的是一柄断刀。

  但他们不知道这刀的名字原本就叫做,断。

  很多年以前,天下排名第一的刀客很不光彩地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独行大盗。他造下累累杀孽,在他的年代里,他与他的刀所向无敌。有一天他忽然销声匿迹。人说,善恶有报。

  有时燕云觉得他从未认识过那个与世无争的剑仙青灵子。在血脉深处,他与那已死的恶魔气息相通。他的一口戾气绝了,穿越茫茫岁月,在他的胸中,复活,呼吸。

  一个宛转空灵的女人名字是这柄刀的伤口。遇到她之后,它从此断了头。这与他无关。

  断。它是他的刀。

  燕云不要黑也不要白。他只要断。三十三年来它就是他的一切。如果不是那一日他去了南海之滨的长鲸堂。

  如果不是那一日,偶然自一位客商口中得到骇人听闻的德春药行灭门的消息。

  如果,不是那一日,他拒绝睡眠,接连两日两夜跋涉,赶赴他要去的地方……

  都是那一日。

  玄澹心法不能让人永生,但它自己得到了永生。

  它是不死的阴灵,在玄澹宫覆灭多年以后,依然引发人世间一轮又一轮的杀戮、一波又一波的血海。它附在每一个知道这名字的江湖人身上,在他们兴奋发亮的眼眸里,他看到它静静微笑着的脸。

  几百年了?……他不记得。但是,二十年间为了玄澹心法而起的血案与纷争,他的耳朵里,一桩不曾遗漏。

  那么……就这样吧。

  但愿天山派的两个女人能平安回到中原……他想。

  只能这样了。

  天色渐渐亮了。他看着怀中沉睡的女人。有种大局已定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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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16:13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42)



  这是千年以来第一次,仅仅在无人的景致面前惊诧得目瞪口呆。作为妖物,夜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见识实在少得可怜,除了无愁海亘古的寂静,她所知所见唯有一些人世间寻常景物,这一点上并不比任何一个深闺女流来得高明。北海中沙地生竹的岛屿于她已是超离常识的异境。

  而眼前随着山壁的滑动徐徐展开的幽深石洞,是做梦也梦不到的光怪陆离。恍恍惚惚,她躲避着头顶上悬垂着的长短不一的石笋走了几步,呆呆地仰起脸。奶白,淡黄,赭棕,黯蓝,秋香绿与水晶紫,所有能想得到的柔和而缤纷的色彩一天一地,错落着闪耀出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又像是宣纸上随手打翻了颜色碟,渗着水,什么都褪淡一层,蒙蒙地交互晕染开来。

  真的有水。一滴,从樱花粉色的石笋尖端落下,滴在脸颊。

  “这是师父闭关的地方。钟乳岩的水可以饮用,是增长气力的。”

  身后传来燕云的声音。夜明伸出手指,轻轻拭去面上的水珠,冰凉、略微浓稠的质感,仿佛含着冰粉雪茸。滴在地下的水日积月累,生长出向上的石笋。水滴极缓慢地油然渗出,聚集在末端然后坠落,宛如无数钟摆琳琅相击。

  在这幻丽如梦的地方,人的动作似乎都被放慢了许多倍,每一细微举措分外地显著。有种被瞩目的感觉,被看不见的眼睛。可以听见岁月放低了脚步,重重踏在心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这就是无喜无悲的神仙洞府吗?

  指尖含在口里,清苦略带甘甜的味道缓缓触于舌尖。这里,什么感觉仿佛也都放慢半拍,要顿一顿方才到得心上。一切都很隔阂。她怔怔地感觉着那滴水珠的滋味,努力向自己解释他所说的话。关于这个隐秘的石洞,在岛屿内里有一条暗河,平日是干涸的,只有当每半年来一次的潮汐涌入河道推动机关之时,天衣无缝的山壁才会移开,向人展示无名岛上最为美丽的秘密。

  “所以,人力是无论如何也触不动机关的,除了每年三月十五与九月十五的日落时刻,任谁也进不来此地。”燕云道,“洞门每次打开一个时辰,潮汐一退,便会自动合拢。”

  夜明转过身,瞧了他半晌,问道:“这就是你师父留给你的船要等半年才能拿到的原因?”

  他点了点头,没有答话,上前扶住她的臂膀,领她向深处走去。与入口处所呈现出的面貌相比,石洞的纵深宽广大大出乎她的意料,那里面九曲十八弯,几乎是在岛屿之外自成一个天地。随着他的指点,她一一地辨识着那些奇花异木,在不见天日的山腹中竟然茂盛蓬勃。蜿蜒盘曲的石洞每一处转折似乎都拥有属于这一区域的植物,她跟随燕云的脚步,小心翼翼地避开氤氲着紫气的灵芝瑞草、累累垂垂的仙薜荔、结出光泽柔腻的玉膏的不知名树木……无数只在传说中听过抑或根本无从想象的仙卉。移步换景,每一步都是个小重天。

  她蹲身轻轻抚过一株芝草宛如流云的纹理。五百年前一次皇太后的寿诞,她丈夫花了大力气弄到手装在翡翠匣里进献的一株与眼前的模样差相仿佛,但形体要小上几倍还不止。

  这石洞中随便掐个草叶子,到外头也都是人间奇珍吧?

  燕云摘下一只形似桃子的果实,结着它的枝条却生有枣树般的叶子,开满红萼的灿烂黄花。

  “吃了这果子,可以御寒。”

  “我现在已经不觉得冷了。”夜明道,这才反应过来,一进石洞,岛上无所不在的寒冷竟被隔绝于外。身上暖洋洋的。

  神仙的洞府,理该四季温暖如春。

  她接过那艳红的果实双手捧握于心口,像一颗心脏訇訇跳动在身体之外。有许多的言语,说出来或许是石破天惊,血淋淋活生生的心迹掏出来,在这个奇异的黄昏,他把她带到他在这世上最隐秘的巢穴,最后一个藏身地……她胸中涌动着千言万语,不知道为什么,竟一字也不能出口。唇舌仿佛被打上万古的封印。她只是捧定了仙果,讷讷地被他带到这个神秘仙境的尽头。

  一泓深潭在空无所有的石室一隅,幽幽反着光。这里已是石洞最深处,前无去路,外界的光曲曲折折经由无数转弯到达此地,便是洪炉猛火也成残照。可是很奇怪,在理该黑暗如夜的地方却始终有一些不知来处的微光,似乎从四面石壁天然地沁出,融融泄泄浮动,越是暗处,一切反而镀上一道乌银的边。像殉葬的佩物,银子埋在土里,蚀得发了黯。

  她低头看着遍地枯萎的细小花草。整座洞府唯有这里光秃秃的没有任何仙藤石笋,不起眼的死茎叶又细又硬,铺满一地,深沉的棕褐色如同用旧了的地毡。她捻捻其中一茎,乱发似地扎手。

  燕云道:“这个地方所有的东西你都可以吃,这些草却不用动它。”

  夜明惊讶地抬起头:“有毒是么?”

  “没有毒。只不过此地的其他花果都是师父多年觅来的灵物,食之不但果腹,更有延年益气的功效,于你身体大有好处。这些叫做朝露草,是当年玄澹宫山上唯一留存世间的花卉,相传是附在湘妃竹剑衣袖上的一颗种子无意中被我师父拾得,植在这里的。”他指着地上道,“师父说这种花朝开暮死,虽然很美,却无甚用处。至于外间那些你随便取食便是,它们受钟乳岩滴的滋润生长繁盛,不必担心会吃完。”

  她点头,他负手看着遍地枯草,沉默顷刻。微光奄奄一息,流泻在女人的脸上,这儿,那儿,均匀地抹上几笔清辉,那光泽如同月下呜咽的笛声……啊,她多么美。他曾见过一次朝露草开花的样子,不抵她一半,系人心弦。

  他看着她轻手轻脚地在石室中走动,单薄的身体折射着光线,像一片微银明灭的树叶簌簌颤抖在夜风里。她越是美,越是特别地觉得这一刻过得迟慢,像“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像钝刀子割肉。地久天长。

  ……他几乎怀疑其实已经过了很久很久,就这样站在这里,看着她轻轻地慢慢地走,看了一生一世。朝露草在幻觉中开了又谢,百年三万六千场。

  那么,就当是,已一生了。

  只能停留在未曾开始的开始。

  他喉咙里发出自己也没听到过的低柔声音,把她细细地叮咛:“别太*近潭水。那是天生成的海眼,据说直通到海底。没什么用处的,小心别掉下去了。这地方很暖和,那些花果是怎么也吃不完的,渴了就喝石笋上的水。再不会有人能找到这里来,可以放心地住着。”

  她在潭边转过身来。他的嗓音如一只手,蓦然拨在心上。酥暖欲溶。她望着他……呵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她知道他一定会有办法的。无论何时何地,他是永远可以依*的磐石。

  她的唇角漫出轻浅的笑容。有许多话始终说不出口,那不重要了……什么都不再重要了,他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如此美满的结局。哪怕有些心事将永远地沉埋海底,没关系……人生不一定要把什么都看得那么清楚……归根究底,两个人在一处,还不就是做个伴?

  再不会有欲说还休的忧虑与怅惘。她把它们丢到那海眼里,一直沉到底。那些属于过去的东西,她决定永不再去掀动。

  她又了点了点头,张开嘴,要回答他的叮嘱。

  “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你好好在这儿住着。那——我走了。”

  他说。

  如同轰雷掣电。她呆立在当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语言,没有动作。来不及有任何的反应。

  只觉得双手一阵痉挛,十指冰凉的,紧了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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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16:23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43)



  心里并没感觉到痛,相反地,平静到麻木。那一刻她忽然想起过去听到过的一种说法,说是假如一个人的肢体被砍掉,如果刀足够快,力道足够猛,那一瞬间是根本不会感到疼痛的。

  甚至脱离了身体的部分还会有活着的错觉。空空如也,把手伸开,不存在的五指仿佛还在活动,紧握成拳。

  她的两手紧握成拳。

  那么,如果突然地把心剜了出来,也一样吧?

  她听见自己平心静气地说:“你不陪我住在这里么?”

  他摇摇头。她又道:“你一定要走么?”

  他不答。

  “什么时候走?”

  他背过身去,不看她。隔了一会,方道:“这就走。潮水只有一个时辰进入河道,迟了,机关就合上了。”

  他静静地站着,站着,一面阔大黑影,像他的刀一样,切断了一切生机——他只是不肯回头看她一眼——他的脊背上可也会感觉到刺痛?

  夜明凄然望着男人。她的眼光如果是一些银针,便早穿透五脏六腑将他钉在地上。这一刻她颤栗着瞥到心底里连自己也不敢触目的一线闪念——她多希望,她手里有一根淬毒的银针。

  他不肯回头看她。

  他不肯。

  他不肯……

  他是那柄无情无血无泪的断刀,此日将未来亲手斩杀。以后的日子……她刚刚看到它露出半面恬淡的容颜。

  空空如也,一缕红血溅在眼珠上。鲜红的视野,把什么前景都涂没。她惘惘地偏过头,在肩膊上擦了擦眼睛。是什么那么浓,那么冰冷。模糊了视线所及的一切,她眼里像泛着血海,看到哪里,就淹死所有的活物。

  唇边还僵持着半朵欲开未开的笑容。她木然地又牵了牵嘴角,仿佛拿不定主意该哭还是笑。腔子里空荡荡,要心痛也无从痛起。他剜去了她的心,没有的东西,拿什么来疼痛?

  燕云,你也会觉得痛么?

  他不肯,看她。

  她低头,看到一双血手。那枚仙果红艳艳地捧在掌中,此刻被攥得稀烂。流出血一样的浆汁,溅到眼里,淋淋漓漓顺十指滴落在地上。

  她忽然笑起来。原来她的心真的没有了。被他剜了出来,捏得稀烂。

  她说:“陪我喝一次酒再走,好么?最后一次。不会耽搁很久的。”

  他去了一会儿,带回半坛残酒。她二话不说,两手用力捧起仰头便喝,巨大的陶坛擎定在女人单弱的身体上方,摇摇欲坠,如一枝无力负担自己花朵的寄生植物。她头上的棉帽落地,一头长发狠狠地倾泻下来。燕云默不作声,看着浑浊的烈酒自坛中灌入女人的樱口,咽下一半,洒了一半。面颊上纵横披流。

  酒沿着她唇边淌落。浑浊的水流……也许里面混杂了眼泪,也许没有。

  她被灌得半晌喘不过气,呛咳着,也不去抹拭满面的湿痕,双臂一送,把酒坛直直地递向他。

  “多谢你,替我找到这么好的安身地。这是你师父的洞府,如果你真心把它送给我,你就干了这坛酒。”

  她的眼睛在暗处烧成两团火。白热的,没有颜色,火苗定定燃着,一些儿也不闪动,只往深处烧去,把一双秋水娇波烧成髑髅面上的两个眼洞。死不瞑目。他默默瞅着她——这样直白的诡计,女人最后的挽留,这企图如此幼稚可笑——绝望得可笑。

  他接过酒坛,单手举起,深深一吸,饮了个罄尽。

  “我是真心把这地方送给你。你好生住着吧,我不会再回来打扰你。”

  他将空坛掷碎在地上,返身便走。背后突然爆发出女人尖锐的嘶喊。

  “燕云!你现在没有内力了,外面很多人要杀你——”

  他大步流星飞快地直朝外走,出了石室,一转弯,漫天漫地的紫色璎珞扑到脸上来。奇香异气逼人窒息。扬手披开那些盘缠交错的薜荔仙藤,剪不断,理还乱。他双手一分,簌簌落下雨点般的花朵。断藤摇摇飘拂,在身后合拢。

  他一径去了。

  她跌坐在地上。山中一日的神仙洞府……啊,时间过得这么慢,这一刻,这么长。

  地久天长的长……像钝刀子割着肉,一分,一毫,慢条斯理啃进去。

  看不见的暗河,盘在这岛屿腹内九曲的回肠,没人能进得去,寸寸断绝了也看不见。

  听不见那机关轧轧推动的声音。

  燕云,你宁可如此,也不愿和我在一起……

  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反正时间没有意义。疑心在这里如果掉下一滴眼泪,它是不是也要过很久才能落到地面?

  她很想试试,可是她的身体里没有眼泪。

  疼痛终于传来,像来迟的人,说晚了的话。

  开晚了的花,赶不上花期。心房内里有只手搅动起来,缓慢地扯着,扭着……她捂住胸口,软软地睡倒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看到遍地开出了宛如破晓天空的淡蓝色花朵,溢满整个石室,仿佛流动着的熠熠柔光。清新寒涩的气味,似置身夏日蒙蒙天亮的原野。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花叫做朝露草。那种空灵无比的颜色除了清晨草尖儿上的露水,没有什么可以比拟。难怪这种貌不惊人的枯草曾经会被种植在玄澹宫的山顶。

  她掬起一朵,那花在离开茎枝的刹那枯萎在指间,像水珠一样消失。干涸了红色浆汁的指尖,空空如也。

  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她又睡下去。不饮不食,像具尸静静地躺着。衣衫犹存点点暗红迹子,地上四溅开来的碎瓷片,这地方看起来好象曾发生过一桩命案。

  有谁,是谁,被杀死了。

  她看着朝露草开放七次又萎谢。朝生暮死的美,人生百年,能看三万六千场。她又将独自看上多少次?这么美的花,这么好的地方。神仙的日子。但是他不在她身边。诗里说,愿做鸳鸯。

  他却要她做孤独的神仙。

  第七个清晨,她踩着缥缈的淡蓝花光,摇摇晃晃站起来。像一个无处可去托梦的鬼魂,盲目地晃荡,虚飘着脚步。

  走向那口深潭。

  伏下身,凝视着万仞黑暗。忽然间凄惶的心底宁定下来。这是直通海底的深渊,一个失足,尸骨无存。但对于她,再没有比这更为熟悉和安全的所在了。

  孤独的永生,难道她还没有尝够。用不着他来安排。究竟,神仙和妖怪,有什么分别?

  那么……回家吧。

  她纵身滑入深渊,在那漆黑里向下一直潜去。水面在头顶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微光。

  狭小的石窟穿透岛屿通到海底。井口般的大小令四肢无法伸展。她双脚拍着水,笔直向下。黑暗中发出通明的夜光。

  她身上的光照彻整个海眼。夜明忽然停在水中,拢住飘散如海藻的长发,一手轻轻触上石壁。

  动静阴阳,反复迁变。虽万象之纷纭,须一理而融贯。

  那通透的光里残句闪跳在她的眼底。她悬浮片刻,仰起头,在水中旋转。

  在这无人能至的绝境,永夜深渊里,夜明看到海眼石壁上团团刻满不明意义的玄奥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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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16:39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44)



  满天火光翻卷,似赤龙恶斗。梁木哗喇喇垮了,小客栈里男叫女哭,乱作一团。

  火光里传来呼喝之声,隐约有刀剑相交,激斗方酣。

  祸起仓促,人们拖儿带女纷纷奔逃,都从睡梦中被惊醒,个个衣冠不整,狼狈不堪。客栈掌柜望着熊熊冲天的火势拍腿痛哭,他的娘子披散了头发要往火里扑去,几个伙计拦腰抱住,急得没做手脚处。老板娘七旬的老父独自居住在客栈后院,火起突然,人人只顾逃命,来不及抢救。

  她一头撞向丈夫,哭骂:“没人心的!都是你嫌我爹碍眼叫他住在后院……我与你拼了这条命!”

  男人眼睁睁瞧着半生的家当付之一炬,早已欲哭无泪,被妻子撕打着,脸上抓出长条血痕也不还手。三十年的老房子,那火烧得正欢,红光离着数丈远热烘烘地逼到人脸上来,照得每个人形容狰狞。

  呼喝声随火头愈来愈高,兵刃叮叮当当,伙计们与众邻舍提了水桶止步于火场之前,竟无人敢上去救。住店的客人不顾掌柜夫妻相打,一窝蜂围拢来口口声声追讨葬送在这场灾祸中的行李细软,要他赔偿。

  老板娘的哭声越发凄厉:“哪来的要命的瘟神啊!老天你怎么不打雷劈死他们!我没做过亏心事呵……我的爹呀……”

  客栈轰然倒塌。人们的尖叫声中,如一只大鸟,一个臃肿的黑影自火里掠出,在那烧红了的夜空里横过,直扑近前。众人四下里逃散,就连那掌柜也惊醒过来,拖着他的妻死命向后扯,她却纹丝不动,睁着两只泪眼,脚跟钉在当地一般。

  黑影沉重地落下。这才看分明,原来是两个人。

  那高大汉子身上着了几处火,整个人宛如一尊天魔像,一股炽烫的劲风逼到面门,摧枯拉朽。她的头发登时卷曲起来。

  右手里横抱着吓呆了的老人,袍袖一卷,被撂在地下。老板娘忘了害怕,慌忙上前抱住老爹爹,察看伤势。一摸摸了一手血,吓得半死。老人身上猩红的血迹纵横淋漓,人却还清醒,眨巴着眼睛像是缓不过神来。

  “囡,家全烧了……快救……救火……”

  片刻,迸出句话。摸着他全身似乎都完好并无伤口,老板娘抬起头来。

  那人早不见了。地上一溜鲜血,像条粗大的红蟒蜿蜒去远。她抱着老爹爹,在呼拥围过来的人群中发了一回呆。

  她认得那个早上前来住店的客人。那张脸瞧上一眼,无论是谁,这一生都不会再忘记。她当时便留了几分神,当他是个官府通缉的匪人,生怕惹上麻烦。

  没想到,越是怕,麻烦果然来了。可是什么样的官府抓人,会不问青红皂白,半夜里一来便放火烧店?半辈子攒下这点家当,要*它养老送终的,一夜之间,全完了。那不是人,瘟神,灾星……但……他救了老爹爹。

  她把劫后余生的老人紧紧搂在怀里,突然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地上的红颜色触目惊心。老爹爹没事,比什么都好。那些血……

  谁流了那么多的血,还能活么?

  她从没想过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有这么多的血。火仍在烧,毕剥呼啸,刀剑撞击是心惊肉跳的声音,随风远远地带来她听不懂的对白。

  “姓燕的,事已至此,那东西你还不肯交出来么?”有沙哑的男人声音在远处喝道。

  “横竖今日这厮是逃不掉的,大家别急,料理了他,再慢慢搜也是一样。”

  “弟兄们并肩子上啊,好容易今日这个机会,莫走了风声被别人掺上一脚!”

  “姓燕的,你须知道,今日你不死在弟兄们手里,旁人终也是放不过你的,到了阴司里你莫怪我们,谁让你是那主儿的传人,如今江湖上哪个不知东西在你身上……”

  “少林、武当、天山、昆仑、丐帮、峨嵋……早已联盟起来盯上你了,燕大哥,往后你在这世上便一步也是难行,兄弟劝你识相些,死在我们手中,总好过便宜了那些什么武林正道的伪君子!”一人有恃无恐,仿佛眼前的已是个死人一般,磔磔地笑了起来,“交出来吧——大家都是邪魔外道,兄弟敬你是条汉子,今日给你个痛快,不教零碎受罪便了!”

  忽然众人发一声喊,惊惶退散。

  有人强自镇定,叫道:“弟兄们莫慌!这厮好象受伤在先,内力使不出来,大家别怕他唬人,齐心上前料理了他!”

  “二哥说得对,这厮如今徒然刀快,功力比前一半也不如,没什么好怕的!老六方才已卸了他一条……”

  长声的惨呼响起,穿透火幕。跟着一片刀声呛啷啷密如暴雨。

  “到此地步还要伤人!姓燕的,今朝便是你的忌日!”

  那些凶神发声乱喊。嘈杂汹涌,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有老房子的残躯通红燎天,冲冲地烧着。

  断。他看到它阔大的黑影像一片乌云,扫过夜,扫过火,扫过四十年来如此荒凉的生涯。腥甜的雨四面八方迸射飞远。

  自始至终,这只有血、没有泪的人间。

  那兽一样的嘶吼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分不清了。火舌熊熊在脑子里烧,舞动着指爪的红手臂。这一生的开始与结束,竟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吗。

  生命只是个荒谬的循环。没有任何意义地,回到最初。

  ……终于回到最初……

  他在火中发出撕破夜空的吼叫。右手紧紧握住那块铁,横掠过满天的残肢断臂。

  在遥远的地方……那些仙藤灵草开得还好吧?它们那么顽强,历经寒暑,终年不凋……原来世上最脆弱的东西,是人。血肉之躯这样轻易地被摧毁。

  流不尽的英雄血。黑或者白,到头来都归结于刺目的鲜红,这就是江湖的宿命,没有人逃得过。

  幻觉中仿佛看见血与火焰里开出漫天淡蓝的花朵。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在这个时刻,似乎突然明白当年师父不肯相传的深意。当你明知再也看不见一个人,永生,那是上天所能给予的最大的惩罚。

  血雨遍洒在面上。模糊地听见来自遥远地方的呼喊。

  “交出来——把你身上的——”

  玄澹心法。

  那就是惹起几百年纷争、凶杀与死亡的玄澹心法。它的确存在于世间,在没有任何活着的人类能够抵达的黑暗海域。

  她忽然仰起头,剧烈地大笑起来。厚水阻隔了一切声音,海眼深处全身发出夜明珠光的女人飘飘旋转着,长头发张牙舞爪,扫过满壁密密麻麻镌刻的文字。这景象如同眼前这个事实一样地荒谬。

  这就是湘妃竹剑传下、青灵子手刻的玄澹心法。在使人长生之前,先自断送多少性命。它是不老的仙诀,还是索命的魔君?天下英雄为它而死的玄澹心法,它饮着几百年来无数人的鲜血,藉以维持这流传不死的神话。

  或许它才是唯一的受益者。惹一场乱世大梦,成就一个永生的虚名。它理该存在于活人到不了的幽冥之地。深渊洞开的巨口里,这是它的真面目。

  女人柔软的身体像一条鳗,轻轻地,轻轻地贴上石壁。脸庞发着光,鬓发眉目,每一根线条无比明晰。她是个被投入深水的精致的玉雕美人,如同古老的传说中,为着什么无法达成的盟誓,沉水珠玉,殉一段破碎的情缘。

  淡红的嘴在光耀中失去本色。苍白透明的海妖唇吻,咬着黑头发。

  她闭上双眼,宛转伸着手臂徐徐沿石壁往下滑落。以溺亡者优美的姿态。如果从海眼上方看去,会看到一团通明的光辉,一直沉,一直沉下去了。越来越黯淡。很像在一首哀艳诗篇的终尾,文人的笔蘸了掺和云母粉的墨汁,重重捺下末了一划,拖下去,淡出葵笺边缘。故事讲完了,剩余韵袅袅。

  有一个时候,人间很流行过这样的哀感顽艳的长诗。那是大街小巷老妪幼童都会传唱的诗的盛世……在她上一次来的时候。似乎至今都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句子,比如,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样的缠绵动听。对一个故事来说,那是再完美不过的终结。

  但生命不是故事的原因就是,你永远无法令它在恰当的时候结束。生命不在墨香风雅白纸黑字诗句间,它是活生生不由自主,纵使缺胳膊断腿,血肉模糊,再不堪也要一直一直延续下去——完不了。

  倘使是一个妖物,尤其如此。

  究竟……啊究竟神仙和妖怪,有什么分别?有什么分别?

  生命完不了。因此故事得继续讲下去。不是每一对不能在一起的男女都会化作翩翩彩蝶,神比诗人吝啬得多,破碎但美丽的结局似乎只存在纸上。

  生命顾自变化出它的轨迹。谁也无法干预。

  海眼中宛转沉没的女人,两只手臂高高伸着,白若枯骨。

  指尖在那些字迹上一路摸索下去,渐渐地,通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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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16:55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45)



  我开始修炼玄澹心法。

  理解那些艰深奥妙的字句,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花费时光的事。往往冥思苦想一整天,不能明了半句话的意思。

  在暗无天日的海眼中,只有自己身上的光芒照耀着我,剔透玲珑,像被定格的月色。借了太阳的余光、却始终冰凉的月色,太阳没了,它还在。如果光也有鬼魂,那就是。

  我的光走了。我还在。我抱着自己悬浮于水中。一轮被蚀空的明月,一个空壳。

  玄澹心法有这样冗长。团团包围的密字令我头昏,两眼在长久的注视下疼痛,像扎进一根根的刺拔不出来。我想如果我能流得出眼泪,或许会好过一点。后来,我不再看。用手去摸索那些字,一代剑仙的手泽,在坚硬的石壁上深深凹进去,一个个银钩铁划横平竖直,面无表情地叙述着真气运转的法门、人体经络的奥秘。一些世人做梦也想不到的神奇的真理,它们远离尘俗,冷冷地、高高地不朽,无关这浮世一切聚散悲欢。

  令人不惜自相残杀的绝世心法,原来它们记录的只是关于人自身的秘密。那些经脉与穴道、气息与津液,其实每一个人都有的,人人都一样。

  只是他们看不见。

  世界上有比自己更难了解的东西吗?我不知道。

  人,究竟是什么。

  我选择留在这里,在海眼中伴着玄澹心法度日。这洞穴直通海底,潜下去,若干仞后,便脱离了岛屿。游弋在广阔的海中,我又看到一把浓发自由自在地飘摇,引来几条银白的鳗穿梭嬉戏,似带缠烟。不免有一点恍惚。

  仿佛一切都如同从前。难道生命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空虚的轮回。

  我又回到海里了。人间我来过两次。第一次我失去了蚌壳。第二次,我失去了珊瑚。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我再也没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生命就是不断地失去么?

  我想不会有人告诉我这个答案。人,他们连自己都看不明白。

  我不愿再回到那个洞府。永远不想再看见那些石笋仙藤、灵草奇花,那缤纷梦幻的神仙生涯,我恨它们。在那儿我捏碎了我的心,两手的红血淋漓,那触感我至今都记得。

  那些络绎的仙薜荔,吞没了一个背影。他说,他再也不会回来打扰我——打扰我的痛苦么?

  可是日子久了,渐渐发现原来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痛苦。也许真的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伤痛一辈子——尤其是我的一辈子。

  心碎了就不再疼了。那地方只是掏空了一块,渐渐地,堆满没有颜色的寂寞,像空房子里气味灰寒的尘灰吊子,一进去便扑头盖脸拂上来,总以为那后头隐藏着什么惊天往事,凄艳或是鬼魅的秘闻,血滴滴,白惨惨,仿佛随时会有只剩骨架的手伸出来,托着还在跳动的心。可是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空的。那是我的岁月。

  玄澹心法,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填满。铁划银钩,坚硬而冰冷,容不下半点悲哀的闲情。

  我喜欢这种遗忘了时间的感觉。海水很冷,但我能够习惯。我再也不去看那石室中遍地的朝露草,朝开暮死提醒着一天一天的流逝。没有比这更为毒辣和冷血的花了,从湘妃竹剑到青灵子,它不肯放过每一个不愿记得自己的伤心人。睁着无辜的淡蓝色的眼睛,就这样眼睁睁地告诉你,一天又过去了,而你等待着的什么,永远不会再来。

  除了每年的三月十五与九月十五,太阳沉入海中的时候,我由海眼游上去,穿过那神仙洞府一路的迷离馥郁,走到山壁之外,对着竹林等待一个时辰。然后我依然回来,潜入深渊。

  在这样的等过十次之后,我想我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只是每一次穿过开满紫花的藤蔓向洞口走去的时候,总不免想到,这是他离去的路途。一步步,踩在空洞中。

  回音。

  他走的那天,扯落了一地的花。藤蔓断裂,像讲到一半的故事,说书人把醒木一推,离座而去,没了下梢。可是后来也就长上了,依旧是累累垂垂,剪不断,理还乱。原来无情如草木,生命力比什么都强。

  海眼里的心法依然充满玄奥,我始终不能理解。也不明白,倘若练这心法的不是人,那会怎样。我体内没有人类的经络,气血也不是按照周天运转。我听说过一个词叫做走火入魔。入了魔又如何?会死么?

  死亡同爱情一样,让我疑心,只不过是人类编造的神话。永得不着的恩赐。

  但愿我可以走火入魔。

  暗河中潮汐来过了十次,玄澹心法在我身上仍然看不出任何效用。或者长生仙诀原本便不对人类以外的族群起作用,我本来就不会老。心法中说,学会了练气养心,将能以心驭剑。但我手中并没有剑。

  我不是使剑的人,也丝毫不感兴趣。想来这是个莫大的讽刺,玄澹心法它落在我的手中。

  从湘妃竹剑到青灵子。

  到我。

  一个不在江湖、甚至不属于人类的女子。海眼中字字分明在面前,触手可及,这便是那传说中的无上奇功,多少人为它争得你死我活,连个边都摸不到。除了我,谁也看不见它。

  我与它日夕相对。年年月月。

  我拿了它,一点用也没有。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我把玄澹心法倒背如流。在离岛屿三里的海域,我自水面探出头,遥望着蔚蓝中央像海市蜃楼一般,突兀地涌出密丛丛摇曳着的翠竹。那股反常的寒意相隔若许,依旧逼人。

  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回到海眼里去看那些字。玄澹心法随着这几年的时光早已烂熟在我心底,即使那个洞穴坍塌,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它也将陪着我腐化为尘泥。

  寒竹在远处沙沙地摇,无名岛看去如一块蓝缎上嵌着的翡翠石,世上昂贵而精美的寿衣,刺绣之外总是嵌宝镶珠。石头比锦缎更长久,适合作为殉葬,陪伴在棺材里朽烂的肉体之旁。人类总是相信世上会有永垂不朽,如果不能一直活下去,那永生一定是在死后。为此必须在活着时早早做好去死的准备,坚信不疑人间的富贵与权势能随那具骷髅带入幽冥。不管这逻辑有多么不堪一击。

  岛背后一轮日头静静地往水里掉,一大片天与海被染成暧昧含混的褐红色。这景象似曾相识。是寿衣里的尸体开始腐烂了。

  我披着湿淋淋的头发浮在海面,直到太阳完全不见,银月像一掐指甲痕,透过夜蓝天幕仿佛洒下另一个世界的光辉。恬淡,静美,一切汹涌都终将在那光里平息似的。我望着无名岛。这一刻,再找不到比它更美的地方了。

  我知道我不会离开这里。青灵子的徒弟、湘妃竹剑的传人,并不是我。

  我要等他回来,把心法交给他。它应该是他的。哪怕他不要,哪怕他不看。

  哪怕,他其实是不会再回来的了。

  我只是不想离开无名岛。它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留给我的线索,守着它,守着一线的希望。

  世界这么大。两个人,稍稍一错身,或许真的就再也找不回来。我想我只有守在这儿……也许,到他老了,快死了的时候,他会回到这里来。

  风吹不起我的湿头发。我在月光下一个涌身,扎入海面,泼喇喇溅起一脉银蓝水花。假如这当儿有迷失方向的船只经过,他们将会以为我是等不到人间的爱人而在月下哭泣的鲛人吧?在人类的传说里,鲛人被一厢情愿地粉饰成这样多情、柔弱、美丽的生物,滴泪成珠。如同海市蜃楼,常被传诵成仙境,虔诚的有缘人遇见了,将从此得渡升仙。

  我回无名岛去。究竟蜃楼是什么东西,他们知道么?那些升仙的幸运儿,背后的真相是什么……说给人听,他们也不信。这就是人性,自我欺哄着得以在这个凶险的世界上一代又一代夷然生存下去。

  摇散妨碍视线的长发,我将身体贴于海底细沙,无声地潜游。回到海中我便又丢弃了人类的衣物,像一颗发着光的白色的星。

  远处。有另一颗星向我游来。它没有光,它火红火红。刺目颜色穿透厚水的蓝,哪里有落入水中还不熄灭的炽炭?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片火红色来得好快。直冲我,如箭离弦,越来越大,好似当头突然落下嘶嘶烧着的陨石,来不及躲避。

  我不敢相信……

  它是冲着我来的……

  那真的是一个鲛人!

  我返身逃走,赤红色已烫到眼睛里。几乎怀疑是她的头发已缠绕上我。

  那是个生着满头飘卷如火焰的红发与巨大鱼尾的鲛女。她的尾巴像一把血镰刀,拍一下水,抵得我拼命游离的十倍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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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17:13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46)



  身后水波激荡,席卷而来。那是鲛人的追逐,红光逼迫,随水势烤到脸上,如同一场致命的大火,那热浪就在后面轰轰追赶。普天下四海之中最迅猛、狠辣、强悍的族类,她散发令人窒息的危险讯号,我拧动腰肢疾速前游,眼中见不到一个活物。

  除了被映得黯红的藻类。像一些血丝荡漾在这死亡海域。

  断裂的海藻缠绕在我腕上,淡白的珠光被血光掩盖。我拼命地逃……啊,我这样逃,究竟为了什么?

  逃命……

  求生的本能驱使每个生物在锯齿般无情厮杀的世界上辗转。不想活的人,死到临头,也要逃。

  膝盖撞上海底礁岩,那嶙峋尖角。我咬牙,脚底用力一蹬,抛出一串血珠洒在身后她的脸上,身子向前窜出几丈。

  我要逃命!

  即使要死,不是死在鲛人的齿下。

  身体是一枝犀角分水箭,挣扎着发出微弱的莹白光线,辟开生死路,向着无尽的深蓝直投下去。

  我要活。

  忽然像扯落了漫天晚霞,呼喇喇血红的幕布满眼罩下来。带着西天落日余烬的炽热。

  前无去路。

  我的身形硬生生顿住。脚踝似被铁箍扣住,再挪不动半分。鲛女将鱼尾一甩,那弯血镰刀横过来截在眼前。她的身体这样长大,半月形的鱼尾自腰而下有着极流畅优雅的曲线,横在面前如一堵墙。

  我心里一下子静下来。因为明知结局,这一刻什么都可以从容。反正最后都一样。

  甚至可以从容地打量她了。即使在海里,不是谁都有机会如此接近地审视一个鲛人。那传说中洒泪成珠歌如天籁的美丽生物。恋慕着世间男子、甘愿失去鱼尾用一切代价换两条腿的多情生物,在尘浊的人世每走一步像踩在刀尖上。

  那没有眼泪的、爱上血肉滋味的食人水妖。海底的活夜叉。

  腰以下的肉体是人所能想象到的最纯正的红颜色。比火还红,比血还红。鲜赤赤横亘在三寸的距离以外,看得清每一朵闪光的鳞片,都有指甲盖大小。是海中鱼蛤特有的平滑而富丽的光色,一面开满红玉藤花的墙,清脆地相击有声,比人间任何锦屏都更辉煌。闻得到新鲜的腥气。尾的末端是阔大横钩的鳍,边缘锋利如刃。

  收割生命的弯镰……在它的怀抱里我渐渐淡定。世间不缺生命,从来不缺。活蹦乱跳的身体,悲欢离合的光阴,各自有着各自的烦恼与算计。像满畦密生的韭菜一茬一茬长出来,发出辛辣气味,蓬勃的,充满汁液。挨挨挤挤,推推搡搡。这世上的活物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太多的喧嚣。

  世界是需要收割者的。无论何时何地。

  闭了闭眼再睁开。此刻没有比我这一千年的岁月更需要收割的了。漫漫的时间,惊人的浪费。我的生命早已成熟,成熟得即将自行朽烂。那么……为什么不呢,既然于我根本谈不上损失而滋养了其他的生命?

  眼前的鲜红墙垒静静闪耀。珠光被圈于逼仄之地加倍地明亮,我看到自我身上散出氤氲瑞气,千条万缕,蒙蒙浮动在森然罗列的鳞甲上。红的铠裹着坚定傲岸的女战神。这景象犹如梦境,噩梦都有张诡美得出奇的脸孔。

  身子向前一倾。钢铁般有力的手将我一推,紧抿着嘴面颊贴在那柔软腥气的肉体上,感觉到鳞片锐利的边缘。鱼尾上的鳞都微微张开着,如同千万张渴血的小嘴。

  那只手自脚踝开始缓缓地往上游移。小腿、臀、脊背、脖颈——经过哪儿哪儿就涌起一线寒冷的战栗,然而竟然不无快感。

  死亡原是每个人内心深处渴求着的最后的快感吧?向所来之处,永远的回归。我们都从黑暗中来。

  鲛女用鱼尾圈住我,一只手悠悠地抚过猎物的皮肉,那动作甚至不乏爱怜。是天生的猎杀者,懂得让肌肤先于唇舌体会美味。面前的羊脂玉肌即将被撕裂,从中喷涌出鲜美热血。想象中的享受永远比实际的更精彩,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她抓住头发迫使我的脸仰望向她,另一只闲着的手轻轻拈去了我眉睫上的一丝水藻,仿如深闺女伴,彼此细致地梳妆。耳边吹气如兰,可惜抹不煞天生的一缕血腥味。这张精致如雕樱桃口,舐咬过太多腐败的肠脏。

  我半睁眼睛,漠然看着她妖气而艳丽的面容。蛇蝎总是披着鲜艳夺目的壳。她连眼睫毛都是红的,眼梢上斜插入火海般鬓发里去,黑眼珠里两点瞳人,是十八层地狱戳破了铁壁,露出血光。有刀山剑树、剥皮抽肠,万千惨毒的手段在那里头等着你,跃跃欲试。

  这个人间再也见不着的凶残的美人,凶残之中别饶一种动人心魄的魅惑。如缢鬼引人替代的绳索在空中圈成极乐幻象,明知那是死路也不得不一步步走去,伸长了脖子。倘若她去到人间,妲己妹喜也成为良善的妇人。一绺子红发垂落在我胸膛,痒梭梭,像个小手寻找着心肝。

  她勾动唇角,露出两枚精致的小尖牙齿,对我笑了。便流溢出地狱血河的诱惑。来吧,来吧,还有比罪恶更醉人的美酒么?

  葱管般纤指拂着睫毛晃动,影绰那对黑里闪红的眼睛,它们像吸血蝙蝠翕动着翅膀缓缓降落。她对我俯身下来。

  “我还以为深海底哪来的女人,能闭气这么久。原来你也不是人——哦?看来,你是蜃族的——”

  鲛女在耳边嘘着气,低声说道。

  我张大眼睛看着纤细的手指在脸上划来划去,尾指微微翘起,一朵半开不开的美妙兰花。这只素手完美无瑕。

  然而,从一点樱口里吐出来的声音低沉、粗硬。暗哑如锈死了多年的生铁。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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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17:27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47)



  我早已不再害怕,但现在连惊讶也忘记。

  她的纤手往来拂弄,如丝如羽,手肘上可是生着鳍脚,寒凛凛矗立着红宝石刀锋。

  腰肢往上还有零星几排鳞甲,逐渐过渡成女人的柔滑肌肤。与那鲜红强烈对照的是雪白、高耸的胸膛。她身上并无片缕。

  尾鳍扇面般雍容地展开。

  千真万确面前的是一个鲛人。生存在深海之底,以腰为界,其下为巨鱼尾,其上女形的妖物。性凶暴,喜食人。

  所有的鲛人都是女子。这个神秘的族类繁衍后代从不依*阴阳交媾,在海里,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

  可是我的猎捕者喉咙里发出雄性的声音。粗野而苍老,属于一个饱受磨折的男人。

  我呆呆地望着“她”。噩梦诡美的容颜之下,一定发生着背离常理的阴惨与荒谬。

  鲛人用一双略略斜视的、又残忍又妩媚的眼睛打量我。缩成小小两粒红火的瞳人沿着曲线滑来滑去,从我的脸到胸,到腹,到腿——眼中无限恋恋。像一条狗痴迷地舐着骨头,那目光舔过哪儿就留下粘滑的涎。

  她从眼角瞥着自己的手指,陷在我的发丛之中被珠光淡淡地照成半透明。

  “你是个珠蚌吧?蜃族最无用的废物!”沙戛的声音讥笑着,她细心地抚过我腿上在岩角碰破的伤口,把指头放入口里去吮,“蜃族可没人敢惹呢,偏巧今儿我碰见的是你——你会说话不会?看你的样子也该有几百年的道行……”

  她阴阴地笑了出声。男人的嗓,女子的态。不不,这不是梦。噩梦再诡异,诡异不过这个不阴不阳半人半鱼的形体。她将我按在礁石上,十指灵活恣意,爬过全身,轻怜痛惜地替我摘去身上的藻丝,仿佛人们在炖燕窝之前把它耐心择洗干净。

  鲛人反复抚摸着我背上的伤痕。

  “你的壳呢?说话啊,想必你也是死里逃生过来的,你就那么怕我?怕我——吃了你?”

  说到那个字,她的唇向上一掀。洁白的牙,白得发蓝。

  一线冰冷抵在咽喉。鲛人肘上的鳍脚胜过宝刀利刃,轻轻沾着点儿皮。她存心在进食前戏耍我,放出恶狠狠的模样:“说话!你的壳被剥掉时很痛吧,是人干的,还是你的同类?你这妖物,装聋作哑我就会放过你么?你说,你想活还是想死?”

  扭曲着美艳的容颜,她的兰花指在我胸前一啄一啄,忽然下死劲揿住了一拧。

  我疼得唤出声来。

  “落在鲛人的手里,不会有谁愚蠢到还妄想活下去。你杀了我吧,我很感激你。”

  她咬牙切齿地恐吓,闻言陡把脸色一呆。像一团皱巴巴的丝绸被扯平,楼阁花卉都看得分明了,原来有这样美丽。那狰狞而妖媚的面孔一旦静下来,渐渐地显露出一种刻骨悲哀。很冷很沉。

  鲛人静静地注视着我。

  终于她笑了笑说:“原来也是个不想活的。”

  我说:“谢谢你。请你杀了我。”

  她从垂落的眼皮底下瞅过来,眼神茫茫荒凉无边,找不着焦距。如同飞翔在海面上空找不着落脚地的鸟,东西南北,全是那广阔苍茫,来日大难,得飞到死为止。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可以死……

  空洞的眼神中慢慢生出不屑,与恶毒的快意。她掠开一绺遮目的红发,望定我,一字字迸出来道:“你想死,我就让你死么?你活够了,你不想活了,我就会让你死么?!你这妖物!你放心——我绝不杀你……”

  鲛人仰起头疯狂地大笑起来。海太深了,上面的天光照不亮她。没有光。一束微明从她的猎物身上焕发出来,蒙蒙打在红鱼尾。黑暗中那是最奇异的画面。

  那是我所听过的最疼痛的笑声。

  她像是撕开了自己的咽喉,凄厉地咆哮:“妖物,你看看清楚,我是鲛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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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18:42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48)



  腥浓的红。

  弥漫在海水里,使人目盲,使人心悸,使人惧怕呼吸。

  当她推开我,十指指甲抠入自己腰里。血水迅速涌出,咝……啦……红的黑暗,我听到这钻刺着骨髓的声音。

  当鲛人撕裂自己的鱼尾,自腰间往下,活生生地剥落那层皮。

  腥浓的红,我一辈子没见过的红。鳞甲四散纷飞像慵懒的花瓣片片飘落在沙上。

  随着那双素手我看到鱼尾似一条石榴裙从她身上褪落,如蛇蜕皮。但有着蛇蜕所没有的艰难与惨烈,丝丝络络,连着筋,劈开骨。

  丝丝络络流溢出血肉的浆汁。

  她一定是疯了。

  在杀我之前,先剥掉自己的皮。瘫软在嶙峋的礁石上,我竟无力抬起双手去捂脸。眼睁睁看着面前上演一出血腥的活戏,撕落了大红幕布,里头是不忍卒睹的真实。那手惨白,衬着血红底子,刺得眼要瞎了。

  令人想起宰杀后洗剥干净被翻过来的牲口的肚腹。空空如也的大红里子,摘了心,去了肝,一圈圈扯出了九转回肠。把最不堪的疼痛翻出在天光下。

  咝……啦……

  活剥的声音往耳里直钻。我疑心我也疯了,因为我竟然还听到她的笑声。不带一丝痛感地,畅快淋漓,仿佛被剥掉半身皮肤的并不是她。

  她以亲手屠杀仇敌的恨意与快感去做这事,指爪之下,不共戴天。

  大红鱼尾软软地委落在海底沙粒上。一条肮脏的空口袋。世间美女不过是血污枯骨、臭秽皮囊。佛眼中的真相,从来不曾像此刻这般地清晰。

  “她”的上半身仍有着无瑕的肌肤,胸膛高耸如初雪的山峰,下半身血肉模糊。

  “她”向我逼近。用两条腿。

  我仰起头,连呻吟声也发不出,在那巍巍展开的礁岩上闭上眼去。像具死尸,四肢俱已不由自主。

  “她”剥离了鱼尾之后,是个货真价实的人。

  男人。

  血肉模糊的腰胯间有件东西仍然触目。他像个活鬼一样血滴滴地走过来,自腰以下,一根根挂罥着丝缕残肉的尖刺刺破皮肤,森然沿两腿排列。

  都说活人看不到地狱是什么样子。刀山剑林,密丛丛穿刺着有罪的灵魂,永世不得解脱。

  地狱是什么样子。我见过了。

  他在礁岩前弯下腰来,柔软的胸膛贴在我身上。

  他用手指撑开我的眼睛。血水飘摇中看到艳丽的容颜。

  他撮起红唇,轻声说:“看清楚了么?你这妖物。”

  他说他是人。

  谁还能相信他是人。

  很久以前有艘远洋的商船在归家途中遇到鲛人。那是些妖娆美丽的女子,有着纯洁无辜的面容与见血封喉的利鳍。她们的鱼尾能在短时间内离水而幻化成人腿,赤裸、洁白的女体,世上没有人能不动心。

  那个夜晚,商船上的人都死了。鲛人不要金和银,不要满船的外邦财宝,她们只要人的血肉。偌大的远洋船舶是一只内容丰盛的盘子。

  那个夜晚在甲板上当值守望的少年,他对自己说永不原谅。在鲛人大举袭击之前他原本看到上甲板来探风声的一个,可是他以为她是人。

  如她自己的谎言,是可怜的被海盗劫掠摧辱的女子,趁夜逃出魔窟。他答应了她不惊动船上同伴的请求,在那个满月璀璨的残夜,陪她在帆背后坐着,迷醉于海水般的眼波与柔滑的肌肤,他以为那是一生中最美妙的良夜。

  直到圆月沉入海面,黑暗降临前的一刹那他看到她娇柔的手臂上肌肤鼓胀起来,尖利的鳍脚穿透了皮肉迅速生长。扇形骨骼撑开半透明的鳞膜,边缘利若刀锋。

  两把琉璃刀,划开咽喉的时候,有近乎甘美的疼痛。

  商船上的人,都死了。

  他们来自同一村庄,彼此间有着世世代代牵丝攀藤的血缘。世世代代,出海为生。

  死的那些人里有他的父亲、叔叔、娘舅、堂兄表弟。银白色的夜变成血红,他亲眼看到他们的头颅在琉璃光下滚落。成群世间罕见的美女,她们精致而贪婪的牙齿。

  都死了。

  除了他。

  船沉了。曾在帆背后缠绵的鲛女在血海中咬下自己指尖一小块皮肉衔于唇间喂入少年口中。她对他笑,返身甩动鱼尾洋洋游去。

  人世的传说,鲛人的肉是无上妙药。吃上一口,将长生不死。为此多少帝王豪贵破费千金请得勇士出海捕捉,千百年来不曾见一个吃了这灵肉的不老人。人说那些勇士被鲛女的美貌与歌喉迷惑,不忍捕杀,随她们作了神仙眷侣。其实只不过是人类前仆后继地为鲛人送去了不竭的美食。勇者的血格外地鲜美滚烫。

  没有一个人知道长生的代价是什么。

  少年在海底活下去。一活许多年。

  双腿之外生长出巨大的鱼尾,鳞甲相裹,腥涎满身。他的骨骼也变了形,鱼尾之内残存着人的腿,那血肉里头却仍然是鱼样的骨,排排的尖刺,万箭攒心。在一身幻丽辉煌的红铠甲内里,无时无刻不折磨着的疼痛。他有了鱼的速度,鲛的力量,但在捕获任何猎物之前,骨头先刺穿自己的皮肉。

  少年在村里定了亲。这次出海回来,新娘就要过门。在海里久了他记不起邻家那妹子的容颜。她将永远不会知道,等待着花轿迎娶的夫郎此刻是在遥远的深水之下,向着黑暗的天光伸出一双春葱素手。

  他变成半人半鱼不阴不阳的永生妖姬。皮囊与灵魂彼此折磨,直至天荒地老。

  一双高耸的乳。一头如火红发。

  一张妖媚、绝美、恶毒的容颜。他的眼里透出地狱的血光,写尽对整个世界的恨意。

  他长生不死。一切仅仅是鲛人心血来潮的慈悲。

  或者,一个玩笑。

  谁还能相信。当他对我说,他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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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18:59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49)



  我看到被海水吞没的银月。船上火光动荡,血肉横飞。帆樯着了火,呼喇喇招展,通红的舌头舔着夜空。

  我看到成群的鲛人披着湿头发,攀住船舷爬上来,巨尾啪啪甩过天际,一弯又一弯,镰刀的银辉交相眩目。

  我看到火把逐根地掉落,熄灭了。夜越来越黑,黑得发了红。剧烈摇晃的视野……啊眼里所见的一切激荡如风暴的海。

  我看到生命被收割、被吞噬、被撕成碎片。你见过地狱么?这就是。此日在剧荡中我看到地狱的幻景,血淋淋展开在眼前。这是他的记忆,通过焚髓煮骨的疼痛到达我心底。我看到鲛怪在作为人的最后一个夜晚所看到过的一切。

  那一夜至痛的记忆在黑暗中埋葬了几百年。只有相等的痛感才能令它重现。

  为什么……这样的痛。

  啊这样的痛……

  血水中晃动着那张妖艳狰狞的脸孔,一次又一次压下来,无限放大。叠印在漫天的火光燃烧的帆樯厮杀着的水手与鲛人之上,像两不相干重叠的图画,描绘不同的凶残故事,血战与……凌辱……

  “害人的妖物……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全都是妖物,全都是害人的东西!你想死么……偏不让你死……”

  那吼声在耳际,很近又很远。我的脊下是岩石的尖角,随着每一次的动荡被更深地压入肉里。疼痛两相夹攻,石上辗转挤压不抵满身的刺,那个“人”,两腿支出的鱼骨深深刺入我的肌肤,一下下顶到骨髓。

  万箭攒心。

  如同深刺入我身体的那东西……坚硬地绞动着好似刑具,然而没有一种刑具能把人推入欲死不能的羞辱里去……

  他嘶声在耳边喊道:“不知羞耻的妖物!喜欢这滋味么!你叫啊,叫啊——”

  我想我要死了。

  我想我死不了。

  死不了。

  没有一丝力气可以反抗。被他压在石上,只是跟随着那剧震前后摇荡,一次又一次。像乘上开往无间血池的船。

  我疼。好疼。

  脏腑内似有一条火龙游动,左冲右突冲不出这具被恣意蹂躏的皮囊,只是带来燃烧的灼痛。游到哪儿,烫伤了脾,烫熟了肺,把心熊熊烧成灰烬。

  灰烬……也会痛吗?

  我看到鲛人的臂鳍划过,斫断桅杆。火帆当头罩落,如在天上搠个口子,倾下万顷赤霞。

  少年眼中父亲的头颅斜斜飞过,卷入火中没了踪影。

  鲜红的唇放大百倍,在上方扭曲喊着妖物,妖物,妖物!

  鲛人的鳍,发蓝的冷光。

  漫天残肢。船身咯咯剧震几下,开始下沉。向着无底的深渊,沉,沉下去。

  他两手擘定我的腿耸动着叫:“妖物……没有一个好东西……我要你还!我要你还!”

  忽然我看到西北道上辽阔的黄土,黄土之上下了新雪,白得耀眼。墨灰空灵的海。杨柳丝开合飘拂。初升日头万丈金光,托出生满翠竹的岛屿。冷绿。仙薜荔开着紫花,累累垂垂绕着石笋。朝露草,一片淡蓝。漆黑的海眼,团团刻满字迹……铁划银钩,遒劲峭拔。第三重幻景,叠加在血光红唇上。

  紫花薜荔被只看不见的手分开,摇摆一阵又合拢。一路分花拂柳……像走掉了一个鬼魂。

  桃心形状的仙果爆裂开来,红汁飞溅。

  船……轰轰烧着沉下去……

  男人挺身喊:“妖物,你知道痛了么!”百十根尖刺拔出又重新插入我的身体。他快意地狠狠晃动着。

  我想我知道的。痛。

  我睁着两眼。疼痛,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他的,我的,大海与人间所能盛载的,每个人的痛。

  地狱的刀剑丛,我看到自己挂在上头。

  满壁的字迹……它们飞旋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把海眼扭成一条黑蛇,一阵风,呼啸着在我腔子里横冲直撞。

  ……一条火龙……脏腑间夭矫飞动,铁划银钩钩着心肝,将我身体内里整个地搅乱了重排过一遍……啊,这样的痛,可是我为什么还不死?

  火光中突然看到一条手臂凌空飞去,在漫天的残肢间,特别地巨大而真实,它擦着我的眉睫掠过,几乎错觉伸出手就能抓住……

  那只手……

  我听到一声熟悉的哀嗥,仿佛撕开这万仞深水。那是我自己的声音。

  “燕云——你在哪里!救我,燕云——”

  我嘶喊出声。心口陡地一烫。那条火龙冲破了我的胸腔,飞得老远。

  那么,我终于可以死了。

  然而另一声长号响起,我撑起身子。

  我看到他。

  燕云。他的身形如此巨大,出现在深海之底。面目一如往日,连衣上的褶纹也看得清清楚楚,但他是半透明的,百丈高的身子随水势荡漾波折,整片海域都在他笼罩下。

  霎时吞没了一切幻景,与并非幻景的一切。

  半身女形、半身血肉模糊的鲛怪自我身上褪下,被他的身形笼住,摇摇晃晃站起来又跪下去,挥动着两手号叫,仿佛痛楚之极。

  燕云的人影静默地浮动在水中。鲛怪在他垂落的手心,颠狂舞动一头红发。隔着朦胧水波与半透明的皮肤颜色,燕云的人影像是一种氤氲凝结的气体……无限地扩散开来,凝成人形。

  我呆呆看着他的脸,忘记了一切。

  燕云,再见到的你,只是这样一个不会说话的幻象么?

  我不知道这幻象何以出现。头发飘起来,径直穿过燕云的衣袂,空无所有,如阴阳两隔。

  “原来……原来你到底是蜃……蜃……”

  鲛怪扑倒在地,竭力抬起头,在不成声音的号叫中吐出字句。来不及听懂那破碎的言语,我惊喊出声,看着他的脸像一张被团皱的人像扭曲起来,五官离奇地错位变幻,跟着全身也开始扭动,仿佛有看不见的巨力撕扯着他的四肢,把人像揉面团那般拉伸团紧。

  他的形体变得模糊,化为无数细小光粒四散而去,活生生的血肉顷刻间也变成气体。

  他溃散如雾气的脸孔上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对我说:“谢……”

  然后他彻底消失。连同弃在沙地的鱼尾一起,在幻景中灰飞烟灭。

  不会说话的、身高百丈的燕云的影子依旧矗立着,在我眼前荡漾一会,蒙蒙地淡去。终于只留得荡涤了血色的湛蓝海水,空洞寂静。

  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像醒了的梦,不留丝毫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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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19:17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50)



  什么都没有。

  原来什么都会没有。不知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像一个瞎子跪在那片沙地上伸着两手摸索,幽黯的不分昼夜的光线泛泛浮动,照着灰白的细沙。

  甚至找不到一片遗落的鳞。片刻前恣意凌虐我的那个“人”,他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残渣,就像……

  ……就像被一条饥饿之极的舌头舔过。一滴血,一块肉,一根头发。这是真真正正的片甲不留。

  这个念头令我陡生寒栗。

  寂静的海,除了方才那鲛怪,没有任何怪异之物。哪来的洪荒巨兽?没有形体,看不见它的齿牙,然而吃人不吐骨头。

  这里除了他与我,没有第三个活物。

  没有……

  寒意更深。我失去最后一点残存的气力,俯伏在地。手指在沙里插下去,摸索半天,用力抓起一把沙子。紧紧地攥着,仿佛要从沙里攥出血来。

  血在淡薄的珠光里一丝丝游逸而去。血不在沙里,它来自我的身体。

  浑身上下,无数个细小的孔洞往外绵绵溢着红血,我遍体鳞伤,像一只失了壳的寄居蟹,把自己向沙里深埋去,蜷缩成一团。

  那嶙峋的礁石上留有我的血迹。这么浓,粘在石的尖角上渐凝成赤褐的污渍,海水化不开它,提醒着羞耻与憎恨的伤疤。

  那是承受、看尽我折辱的刑床。我突然从沙里跳起,扑上去拼命捶打它,一拳一掌重重打在石角上,新的血痕覆盖了旧的。一片片,鲜红暗红,自欺欺人的掩盖,企图用新的疼痛忘却旧的。

  我恨那男人,可是他已死去,连尸体都没留下。

  我恨这岩石,可是它巍然不动,对我的厮打连嘲笑也不屑。冷冷地矗立在那里,有一日我这具遍布污血淤痕的肮脏肉身腐烂了,它还在。那桩事情,铁案如山。

  最终我只能恨我自己。

  恨自己,活得那么久。活着就是磨难,就是脏,避无可避。我的不死之身让我辗转过这世上所有的污秽与罪恶,背叛与卑下,空虚与绝望,一件也不能躲过。

  没有洁净无辜的悲伤。春恨秋愁天真的相思只在平板的诗文里,离这尘世很远很远,比天堂还要远。活着,每个人到头来总难免滚得一身泥污,渐渐结成硬壳,作最后的棺椁。

  每个人其实都比自己想象中龌龊得多。沙粒嵌入在数不清的伤口里,粘的是血,滑的是涎。体内有什么浓稠液体慢慢地流出来,浑身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想我已经开始腐烂了。一具早该入土的尸,曝露在天底下,任世人看尽我是如何烂化成酱。

  我扑倒在礁石上,双手扳住岩尖,贴着那凹凸支离的棱角滑下去。瘫软成一堆没骨头的死肉,像我失了蚌壳的原形。

  这就是我的真身。本相。

  百无一用的废物。我以为我可以让一个人幸福,但他走了。宁愿带着烈酒蚀伤的脏腑远走江湖,投入众矢之的的荆棘丛。我知道人世,从此他是寸步难行。

  宁愿如此,也不要和我一起。人的心,我看不懂。人的幸福我给不起,也要不到。

  除了给同样腥秽遍体万刺穿心的受苦生命用作泄恨的道具,我看不出这身体存在的意义。像一块抹布,用过之后被粘腻腻地丢弃。

  我做错了什么。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只想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向着遥不可及的漆黑的海面,我抱住那岩石全身抽搐着,口角淌出涎沫,扭歪了脸如同从前看到过的身染癫痫的人,这一刻我知道自己无比地丑陋。

  我只是学不会哭泣。

  人以为悲哀总是疼而美丽的。女子的伤痛尤其像利刃割开新鲜的创口,那血花迸出来也有艳惊心魄的美,溅在扇子上能画成桃花,红颜薄命。

  然而我是在时间里慢慢地慢慢地溃烂下去的伤口。一日一日,融成脓血。

  看旁人的伤痛,总是美丽的。是否那就叫做故事。把血花迸出的一瞬间定格,在众人眼里口里鲜艳地传来传去。只有故事里的人看得到,真相,从来都有张多么丑恶的脸。

  我在石上揉搓着这具丑的肉体,希望能加速它的腐化。远处忽然隐隐有雷声传来,在这没有天空的深渊里。

  如同熠熠成阵的星群,我看到庞大一片银白色遥浮而来。这美景令人目眩,像伸出手就触摸到银河。那是大群雪鱼来了。海中弱小无害的生灵,巴掌大的鱼儿,没有任何爪牙与力量,唯一自保的方法是千百成群,以藻类为食。

  它们对我没有威胁。绷紧的神经霎时松懈下来,但……

  为什么,我心中惧意刹起?

  那股寒冷的恐怖席卷周身。我怕,怕得牙关战抖,格格相击。仿佛有片看不见的巨大阴影茫茫铺展开来,头顶上,四面八方,无处可以逃。兽的呼吸咻咻吹在我心上。

  我害怕……

  这里有鬼。倏出忽没的恶灵,什么怪物,它嗅到血肉的气息,不动声色地掩至。它有副肉眼不见的、贪得无厌的口腹,它什么都要吃……把整个世界吸食成一个空壳。

  我拖着身躯,撑在石上竭力摇摇晃晃地站起。惶然四顾,那看不见的怪物,它在哪儿?在哪儿?

  也许此刻我已身在它洞开着的巨口内。

  双眼瞪得刺痛了。雪鱼群悠闲地向这边游来,毫无心机的生物,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捕捉着漂浮的藻丝。它们永远是这样慢吞吞,与世无争。

  我听到牙关格格相叩,随着身体抖得像一片落叶,越抖越快,那节奏……渐渐地……渐渐地……变成磨牙的声音。

  藏在礁石背后,我听到自己咯吱咯吱地磨着牙齿。

  恐怖越来越深。腹中似乎升起一股空虚的火,灼灼烧着……啊,那火……

  咯吱,咯吱……空空的口腔里,越来越响亮。

  银白色铺天盖地,漫漫地来了。石的缝隙里我露出双眼。雪鱼群,真美……缭乱追逐的星星。我痴痴地看着它们。大鱼小鱼,亲狎地相互嬉戏。

  咯吱咯吱……

  那火烧得我明白过来。

  ……我,饿了。

  好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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