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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8 23:1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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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有泪(44)
满天火光翻卷,似赤龙恶斗。梁木哗喇喇垮了,小客栈里男叫女哭,乱作一团。
火光里传来呼喝之声,隐约有刀剑相交,激斗方酣。
祸起仓促,人们拖儿带女纷纷奔逃,都从睡梦中被惊醒,个个衣冠不整,狼狈不堪。客栈掌柜望着熊熊冲天的火势拍腿痛哭,他的娘子披散了头发要往火里扑去,几个伙计拦腰抱住,急得没做手脚处。老板娘七旬的老父独自居住在客栈后院,火起突然,人人只顾逃命,来不及抢救。
她一头撞向丈夫,哭骂:“没人心的!都是你嫌我爹碍眼叫他住在后院……我与你拼了这条命!”
男人眼睁睁瞧着半生的家当付之一炬,早已欲哭无泪,被妻子撕打着,脸上抓出长条血痕也不还手。三十年的老房子,那火烧得正欢,红光离着数丈远热烘烘地逼到人脸上来,照得每个人形容狰狞。
呼喝声随火头愈来愈高,兵刃叮叮当当,伙计们与众邻舍提了水桶止步于火场之前,竟无人敢上去救。住店的客人不顾掌柜夫妻相打,一窝蜂围拢来口口声声追讨葬送在这场灾祸中的行李细软,要他赔偿。
老板娘的哭声越发凄厉:“哪来的要命的瘟神啊!老天你怎么不打雷劈死他们!我没做过亏心事呵……我的爹呀……”
客栈轰然倒塌。人们的尖叫声中,如一只大鸟,一个臃肿的黑影自火里掠出,在那烧红了的夜空里横过,直扑近前。众人四下里逃散,就连那掌柜也惊醒过来,拖着他的妻死命向后扯,她却纹丝不动,睁着两只泪眼,脚跟钉在当地一般。
黑影沉重地落下。这才看分明,原来是两个人。
那高大汉子身上着了几处火,整个人宛如一尊天魔像,一股炽烫的劲风逼到面门,摧枯拉朽。她的头发登时卷曲起来。
右手里横抱着吓呆了的老人,袍袖一卷,被撂在地下。老板娘忘了害怕,慌忙上前抱住老爹爹,察看伤势。一摸摸了一手血,吓得半死。老人身上猩红的血迹纵横淋漓,人却还清醒,眨巴着眼睛像是缓不过神来。
“囡,家全烧了……快救……救火……”
片刻,迸出句话。摸着他全身似乎都完好并无伤口,老板娘抬起头来。
那人早不见了。地上一溜鲜血,像条粗大的红蟒蜿蜒去远。她抱着老爹爹,在呼拥围过来的人群中发了一回呆。
她认得那个早上前来住店的客人。那张脸瞧上一眼,无论是谁,这一生都不会再忘记。她当时便留了几分神,当他是个官府通缉的匪人,生怕惹上麻烦。
没想到,越是怕,麻烦果然来了。可是什么样的官府抓人,会不问青红皂白,半夜里一来便放火烧店?半辈子攒下这点家当,要*它养老送终的,一夜之间,全完了。那不是人,瘟神,灾星……但……他救了老爹爹。
她把劫后余生的老人紧紧搂在怀里,突然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地上的红颜色触目惊心。老爹爹没事,比什么都好。那些血……
谁流了那么多的血,还能活么?
她从没想过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有这么多的血。火仍在烧,毕剥呼啸,刀剑撞击是心惊肉跳的声音,随风远远地带来她听不懂的对白。
“姓燕的,事已至此,那东西你还不肯交出来么?”有沙哑的男人声音在远处喝道。
“横竖今日这厮是逃不掉的,大家别急,料理了他,再慢慢搜也是一样。”
“弟兄们并肩子上啊,好容易今日这个机会,莫走了风声被别人掺上一脚!”
“姓燕的,你须知道,今日你不死在弟兄们手里,旁人终也是放不过你的,到了阴司里你莫怪我们,谁让你是那主儿的传人,如今江湖上哪个不知东西在你身上……”
“少林、武当、天山、昆仑、丐帮、峨嵋……早已联盟起来盯上你了,燕大哥,往后你在这世上便一步也是难行,兄弟劝你识相些,死在我们手中,总好过便宜了那些什么武林正道的伪君子!”一人有恃无恐,仿佛眼前的已是个死人一般,磔磔地笑了起来,“交出来吧——大家都是邪魔外道,兄弟敬你是条汉子,今日给你个痛快,不教零碎受罪便了!”
忽然众人发一声喊,惊惶退散。
有人强自镇定,叫道:“弟兄们莫慌!这厮好象受伤在先,内力使不出来,大家别怕他唬人,齐心上前料理了他!”
“二哥说得对,这厮如今徒然刀快,功力比前一半也不如,没什么好怕的!老六方才已卸了他一条……”
长声的惨呼响起,穿透火幕。跟着一片刀声呛啷啷密如暴雨。
“到此地步还要伤人!姓燕的,今朝便是你的忌日!”
那些凶神发声乱喊。嘈杂汹涌,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有老房子的残躯通红燎天,冲冲地烧着。
断。他看到它阔大的黑影像一片乌云,扫过夜,扫过火,扫过四十年来如此荒凉的生涯。腥甜的雨四面八方迸射飞远。
自始至终,这只有血、没有泪的人间。
那兽一样的嘶吼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分不清了。火舌熊熊在脑子里烧,舞动着指爪的红手臂。这一生的开始与结束,竟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吗。
生命只是个荒谬的循环。没有任何意义地,回到最初。
……终于回到最初……
他在火中发出撕破夜空的吼叫。右手紧紧握住那块铁,横掠过满天的残肢断臂。
在遥远的地方……那些仙藤灵草开得还好吧?它们那么顽强,历经寒暑,终年不凋……原来世上最脆弱的东西,是人。血肉之躯这样轻易地被摧毁。
流不尽的英雄血。黑或者白,到头来都归结于刺目的鲜红,这就是江湖的宿命,没有人逃得过。
幻觉中仿佛看见血与火焰里开出漫天淡蓝的花朵。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在这个时刻,似乎突然明白当年师父不肯相传的深意。当你明知再也看不见一个人,永生,那是上天所能给予的最大的惩罚。
血雨遍洒在面上。模糊地听见来自遥远地方的呼喊。
“交出来——把你身上的——”
玄澹心法。
那就是惹起几百年纷争、凶杀与死亡的玄澹心法。它的确存在于世间,在没有任何活着的人类能够抵达的黑暗海域。
她忽然仰起头,剧烈地大笑起来。厚水阻隔了一切声音,海眼深处全身发出夜明珠光的女人飘飘旋转着,长头发张牙舞爪,扫过满壁密密麻麻镌刻的文字。这景象如同眼前这个事实一样地荒谬。
这就是湘妃竹剑传下、青灵子手刻的玄澹心法。在使人长生之前,先自断送多少性命。它是不老的仙诀,还是索命的魔君?天下英雄为它而死的玄澹心法,它饮着几百年来无数人的鲜血,藉以维持这流传不死的神话。
或许它才是唯一的受益者。惹一场乱世大梦,成就一个永生的虚名。它理该存在于活人到不了的幽冥之地。深渊洞开的巨口里,这是它的真面目。
女人柔软的身体像一条鳗,轻轻地,轻轻地贴上石壁。脸庞发着光,鬓发眉目,每一根线条无比明晰。她是个被投入深水的精致的玉雕美人,如同古老的传说中,为着什么无法达成的盟誓,沉水珠玉,殉一段破碎的情缘。
淡红的嘴在光耀中失去本色。苍白透明的海妖唇吻,咬着黑头发。
她闭上双眼,宛转伸着手臂徐徐沿石壁往下滑落。以溺亡者优美的姿态。如果从海眼上方看去,会看到一团通明的光辉,一直沉,一直沉下去了。越来越黯淡。很像在一首哀艳诗篇的终尾,文人的笔蘸了掺和云母粉的墨汁,重重捺下末了一划,拖下去,淡出葵笺边缘。故事讲完了,剩余韵袅袅。
有一个时候,人间很流行过这样的哀感顽艳的长诗。那是大街小巷老妪幼童都会传唱的诗的盛世……在她上一次来的时候。似乎至今都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句子,比如,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样的缠绵动听。对一个故事来说,那是再完美不过的终结。
但生命不是故事的原因就是,你永远无法令它在恰当的时候结束。生命不在墨香风雅白纸黑字诗句间,它是活生生不由自主,纵使缺胳膊断腿,血肉模糊,再不堪也要一直一直延续下去——完不了。
倘使是一个妖物,尤其如此。
究竟……啊究竟神仙和妖怪,有什么分别?有什么分别?
生命完不了。因此故事得继续讲下去。不是每一对不能在一起的男女都会化作翩翩彩蝶,神比诗人吝啬得多,破碎但美丽的结局似乎只存在纸上。
生命顾自变化出它的轨迹。谁也无法干预。
海眼中宛转沉没的女人,两只手臂高高伸着,白若枯骨。
指尖在那些字迹上一路摸索下去,渐渐地,通入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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