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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8 23:1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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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有泪(40)
当晚临睡之前,他又命她喝了一碗酒。
他说得没错,岛上实在太冷。虽然地处极北海域,这儿的温度却完全是另外一种奇异的冷,仿佛脱离了三千世界,自成一个封闭的天地,进不去,出不来。岛外是铅灰的寒带天空,阳光终年虚弱乏力冲不出厚厚的云层。在岛上仰望却可以看到最为艳丽的灿烂蓝天,挟着冰霰的猛风呼啸掠过海面,吹入竹林就变得轻淡,一如江南三月,催生春笋的湿润柔和。
但遍地的寒竹,它们是这座岛屿的灵魂。
以它们至为洁净的秉性,令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被赋予斩钉截铁的纯粹色彩。白的沙,蓝的天,绿的竹。明媚如温暖南国的景色,冻结血液的低温。有种荒谬的错位气氛。张口说话也像是不会发出声音。
生命不过是一场颠倒乱梦。
这里的一切好象都被凝冻于冰般透明的固体中。然而不融化。
四季被取消了。天地被隔离了。时间不会走了。寒竹才是无名岛真正的主人。
不知为何,她开始抗拒这岛屿。总有种莫名而来的感觉,她觉得整个的这地方便是一场献祭。
……把什么,献给什么……
她闭起双眼,辛辣的热流汩汩自咽喉淌过。腹中一团火,熊熊燃烧着。那令人软弱的百香露之毒,被火一点点地烧溶了。她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般充满力量,置身她并不喜欢的岛屿,心中却安定得很。
她什么都不再害怕了。
酒的热力由腹中烧到面颊上来。她脸上腾起两朵红霞,眼睛更明亮。水汪汪地瞅着他。
燕云仍不喝酒。他说他的门规严禁饮酒,师父青灵子在传授他武功的时候,入门第一日便要他牢记这规矩。
“我练的是师父学剑之前的功夫,师父说,如果喝了酒,内息至少在一年之内将会紊乱,武功大打折扣,需要花很多时间慢慢恢复。”他拒绝醉颜醺红的女人要他同饮的要求,“我从小在这儿长大,和你不一样,这里的寒气我受得住。睡吧,别再多话了。”
他顿了顿。背过身,脱掉棉袄。
竹屋无灯火。但窗子大开着,月光银亮亮地游了满屋。一切无比地清晰。
像浸于一杯冷却了的茶水中。碧沉香泛。
夜明倚*在几案,看着他把棉的袄裤铺在寒竹床上。黝黑、布满伤疤的男人的身体。骨骼雄壮如同石像。
他走到面前,解开她的衣襟。
夜明咬着嘴唇,呆呆地任他把全身厚重的衣服都脱去。背后便是竹海,发出盛大的沙沙声,如歌如吟。
她仰脸浴于月光,微微迷惘地望着男人的脸——他的颈,笔直锁骨,胸膛——此夜,她与他赤裸相对。
竹海仍在吟唱。无所不在。今夜是十三,一轮巨大的月亮自竹海中冉冉升起,还差着一点儿,待圆不圆。比满月更显得饱胀,鼓蓬蓬的一枚白玉兰花苞,清烈的香气满满憋在里头,随时会啪地一声爆裂开来。
月亮挂在竹梢上,窗子里看到整片竹林起伏偃仰。
她伸出双手,先是犹豫着,两条白手臂缓缓向他游去。突然地,像是下了决心,重重地环上他的腰。
她整个人贴上他的身体。酒热的面颊在他胸膛揉搓,燕云感觉到那小小的脸庞,滚烫,如一印火烙。
他抚摸着女人的头发。她在他怀中微颤,纤细无骨的腰肢有如灵蛇,不自觉地轻轻扭动。
他用力攥住满把长发。两束冰凉漆黑的丝流泻在掌心。
夜明脚底忽然一空。她被横抱起来,放置在竹床上。
身上被盖上她脱下的棉袄。然后全身一热,男人与她并头躺着,挤在狭窄的床榻上,他让她的头枕在自己手臂,把她紧紧地揽入怀中。
他用自己赤裸的身体环拥住她。
夜明被抱得那么紧,几乎透不过气。她的脸贴在男人脖子上,闻到他的气味。她已经有五百年不曾与任何一个凡人,如此裸裎相见,肌肤相亲。
人说,百年修得同舟,千年修得共枕。她的千年道行,是为了修得这一夜么?
莫非眼前这个人。燕云。他才是她用永生的岁月去等待的那一个人。
她的睫毛轻触着他的皮肤。蝶翅般扑簌扇动,落下看不见的微尘。
她听到他说:“你要在这里活下去,我必须运功帮你抵御寒气。你不要动。”
他的身体渐渐热起来,滚烫过她为烈酒所醉的温度。夜明睁开眼睛,看到他颈上的一小块肌肤。黝黑的颜色并未改变,然而她觉得他变成火红的炽炭,燃烧着自己来温暖她。
他赤裸的身体……那么烫。
滚烫过任何为情欲所激发的温度。
他与她贴胸交股,就这样抱她在赤裸滚烫的怀里。
终夜未曾一动。
夜明静静地睁着眼睛,听那竹海涛声直至天明。后来,他睡着了。
她听他的呼吸。
他看到火。
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声,无数条红手臂舞动着,直指天空……逼人的热浪……头发枯焦,根根卷曲起来。
四面八方的烈火。逃到哪里,都有张狂的红手臂在前头等待,伸缩扭转,恶毒地嘶嘶狞笑着,等着他……
像巨大章鱼触手的丛林……红。
血红灼目。
逃不出去了。轰然巨响,房檩卷着火光坠落,如一条遍身伸出红舌的恶龙吞噬了爹娘的影子。
孩童的哭声尖利地刺穿了重重火幕。戛然中断。
红色手臂伸出指爪,朝他脸上扑来。
他陡地惊醒。
窗外月已西坠,幽绿光影更为深沉。他愣怔半晌,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她的脸埋在他颈间一动不动,两手轻轻合抱在他身上,似乎安然熟睡。为阳刚的内力所温暖,她踢掉了棉衣。洁白裸体静静横陈,他注视竹的影子一根根扫过她的身体,似披上水墨渲染的织羽轻纱。
他不敢伸手去拭额上冷汗,怕惊醒了她。梦里的烈火在醒时熄灭,然而很多事情是无法抹去的。
永远燃烧在心底里。那些过往的岁月,人生是一场醒不来的大梦。
这个名叫燕云的男人的生命。
此夜,他第一次像看待陌生人那样,以一种平静与淡漠的心情去审视这个名叫燕云的人。怀里的女人是洁白寂静的距离,将他与四十年的生命隔绝开来。她的白如新雪的原野,不能,不可以被哪怕一个脚印践踏。
孩童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缭绕。他听到他的哭声在一段长久的沉寂之后又响起,变得哑了。五岁男童突然地失声,在那个家破人亡的血红色的夜晚之后,除了哭,他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他恐惧地紧闭着嘴,仿佛一开口就会涌出火焰。那场烧死了父母兄姐的大火在他心里一直不灭。一夜间,全家七口,只剩这个最小的幼童。
镇上德春堂的顾郎中收养了他,悉心治好孩子全身的烧伤。在顾家床上他躺了三个月,满身满脸裹满白布,顾夫人亲自为他换药喂食。好了之后,他们让他留在德春堂,因为不肯说话,他被改名唤作顾哑儿,是顾德春郎中的义子。
顾哑儿不会说话。但他会听。他听到养父母夜间嗟叹,说起燕福寿的脾气太耿直,好好的去惹那地头蛇做什么呢,不过为了一口闲气,他们要买燕家祖屋,卖给他们换个地方住也就是了,总好过如今落得个尸骨不全家毁人亡的下场。
那房子给他们烧了,一家子也死了,如今镇上谁还敢说什么。那块地皮还不是照样归了他们,白赔上六条性命。
燕家太惨了。太惨了。
好歹得把这个孩子养大。
我们命中无子,只有两个丫头。就把他当儿子养吧。虽然是个哑巴,总是燕家一条后代根。也是咱们家的……
顾哑儿坐在药铺后门门槛上出神。小小身子像一撮被弃的药渣,黯淡模糊。
“丑八怪!丑八怪!克死爹娘的丑八怪,鬼头鬼脑小哑巴!快快带着这张丑脸滚回屋里去吧!”
镇上的顽童成群结队从他面前跑过,拍着巴掌大声笑骂。顾哑儿倔强地瞪着他们,不肯回屋。
“克死爹娘的丑八怪,鬼头鬼脑小哑巴!”
“还不滚?怎么,你是聋子吗?”
“哈哈,又聋又哑的丑八怪……”
他们又兜转来,为首的大孩子抢走了养母塞给他的纸包。她喜欢在送给主顾过口的杏脯梅干里随手抓上两把给他吃。
“哦,好大杏脯……丑八怪也配吃?”
顽童们做着鬼脸,呼啸离去。但背上忽然被人一扑。
五岁的顾哑儿扑在那十几岁的大孩子身上,拼命撕打。很快被其他孩童拉开,按在地上一顿群殴。他们边打边骂:“丑八怪打人啦!你还打?揍到他服为止!”
哑儿一声不吭,只是在拳脚之下奋力反击,像一头幼小的兽。直到药铺里的伙计闻声出来,赶散了群孩。
养母擦着眼泪要把他抱起来,却发现哑儿趴在地上,找寻着什么。小小的身子,竟然拉之不动。他固执地在地上捡拾。
他抬起青肿的小脸,把一捧沾满泥水的杏脯捧到她面前。
养母把他抱在怀里。当晚与养父商量,今后少让哑儿出门,他在外头受人欺负,脾气又不好,老是跟人打架。那些淘气鬼那么些人打他一个,孩子太可怜了。
“这孩子脾气跟他爹一个样。”养父道,“气性太烈。既然这样,以后就让他在家里玩好了。”
然而药铺的门关不住哑儿。后来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几次,直到有一晚,他偷了铡药材的刀,悄悄逃走。
哑儿去了他原先的家。燕家祖屋的废墟上,盖起一座新宅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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