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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有泪》 申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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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8 23:02: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珠有泪(1)



  传说珍珠是海底鲛人的眼泪变的。那是人类的传说。人类从来看不到真相却不甘寂寞,白白编造些艳异欺哄自己,假的眼泪哄下真的来,你说这有多可笑。

  这话是珊瑚说的。我问她传说中的鲛人为什么要流眼泪。

  她说:“谁知道,总不过是些白日梦的想头,说她们爱了陆地上的人就哭了,眼泪滴到海里变成珍珠——这就是人类,他们总以为天下最美最强,不管什么都要爱上他们,简直可怜。倘若他们见到真的鲛人,怕是逃命也来不及。”

  我完全同意她的话。鲛人是海底的活夜叉,他们也爱人,爱的却是那鲜美的肉与滚烫的血,琼浆玉液般撕扯开咽喉贪婪地吞嚼,红水弥散一股狰狞。从来没谁见过鲛人掉眼泪,这是天大的笑话。

  鲛人是这深海之底的强者。他们不流眼泪,不造珍珠。

  我最清楚这个。因为珍珠在我的身体里。

  人类唤我们这个种族做珠蚌。可见他们原也晓得珍珠的来处,却总被艳异蒙住了眼睛不肯承认。珠蚌太平淡了。这便是这个生活在大海之外的族类么?他们要虚幻的故事,不要真实。那哀美因此令他们觉得自己是天下间最多情的生命,并且世世流传下去。

  珊瑚说我们本是属于蜃族的一支,却不曾拥有蜃族的法力。在海底,珠蚌是最最无用的一类,蜃族的族人多不屑与我们来往。

  “但人类最看重的却是你们呢。珍珠在陆地上是很贵重的。”她又补充道。

  那又如何。海里谁也不在乎这些珍珠,一不能吃,二不能喝,有什么用?并且我还不曾产过珍珠。听说那是蚌的病痛,只有不健康的蚌才会长出珍珠来,我活了五百岁,我身体好得很。

  我是一只没有珍珠的珠蚌。这已经是我们这一族所能向往的最好结果了。有时我化身裸体女子,背上负着两扇巨大蚌壳上下嬉游,浅海处有光,微弱地流曳于上,暗紫银蓝幻丽好似海底也有月色。没有珠的蚌却有真珠光泽,我攀着白色珊瑚枝浮若飞鸟之时常常被挂罥其间,阴暗处看见洁白的女体,几乎混淆了那枝桠颜色。

  珊瑚为我取名,叫做夜明。每每看到我幻化人形她便摇动着枝条叹息。她自己却不要名字,她说那没有用。

  珊瑚比我老。她已经活了几千年。白色细沙之上丛生着她的身体,不断地发出新肌,新生的柔软而灵活的触手,随着海水轻轻摆荡。日子久了就变得坚若金石,是玉样莹白雪样耀眼的丫杈,看去像一些花树。那是已经死去的躯体,就像寄居蟹丢弃的旧壳,没用了。珊瑚冷淡地说。因此当偶尔有善能闭气的人潜下来用铁凿撬走它们,她从不在意。

  那些死壳就让他们拿去吧。人类时常珍视死物胜过生命。但她把我藏匿在触手丛中。人见了珠蚌总要砸碎来看看里面可有他们所要的,因此夜明,你的蚌壳在黑暗里发出珠光,这是危险的事情。

  我在珊瑚的丛中度过了五百年。有时也见到日常相见的鱼蟹被人捞了去做羹汤,却双双面上泛出无动于衷的冷光彩,像一树雪挂隐着轮十二三就要圆了的月。我们不哭。忘了告诉你,在海里没有任何一种生物会流眼泪,这广大的咸水已足够深,足够阔。

  人世间传说什么精卫衔得微木以填恨海。却原来这无愁的大海,哪来的填不干的恨。总也不过又是个故事,感天动地的哄骗。

  无愁海内无愁。就算要寻也没有。但我不该那一日浮上水去救了一个人,后来后悔也来不及。

  都是那一日。

  那一日好象流星坠海,从遥远的高崖之上忽就掉下来一个黑点,穿透水面直插而下,汩汩有声。

  夜明正幻了人身在水中嬉游。她喜欢人的身体,有腰身与四肢,游曳起来随心所欲,不比原形的笨拙。无愁海中没有什么凶猛海兽,正好自在畅游。她背上两扇蚌壳划一下水便游出几丈远,上下翻舞轻盈,做出许多柔软而繁复的动作,好象误落水底的一朵蝶,蝶翅上映出清莹珠光,引得鱼虾纷纷来绕。三四条海鳗穿梭在发际,似带缠烟。

  便在这时崖上有重物坠下。吓得她与那些鱼鳗之类一哄而散,各自躲入水藻间观望。还以为真是流星,那一年有一颗掉下来,着实烫死烫伤了不少生灵。

  但海中没有沸腾的声音。夜明在水藻丛中仰起脸,看着那黑影笔直地下沉,下沉,小鱼小虾偃伏不动,无愁海底从来没有这么的静过——寂静中她忽然扇动背壳,朝上,向着那条影子迎上去。

  缠在颈间的鳗松脱了它银白色的长身子,惊悸溜走。夜明抱着少年沉到海底,两人静静旋转,那是一穗天青色的花还未开足便萎谢,却被蝶恋恋纠葛。夜明低头看着他的脸。

  她把他的身子置于细沙之上,然后俯下头用牙齿咬断了系着重石在他脚上的绳。

[ 本帖最后由 遗忘的世界 于 2008-10-8 23:28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2:22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2)


  珊瑚默默地看着眼前苍白着脸色的女子。她裸身修长肌肤如玉,五百年不见天日的白。背后两扇蚌壳微微翕动若巨大的翼,牵着曳着一些暗光。珊瑚摆动着千万条触手,带起徊环水流,那一丛长发于是飘荡如同浓密的黑色水藻。

  曾经有五百年的时光她这样在她面前。但这一次她要走了。

  夜明站在白色细沙的海底,怀中抱着一大簇玉样枝桠,像有一捧花从她的心头开出来。透过昏暗的海水珊瑚看不清她的眼睛,但她看到那两扇巨翼鼓动起来。

  都是那一日。当她咬断绳索送那青衫的少年返回水面的时候,珊瑚想其实自己料到像夜明这样的女子总有这一天。她喜欢人的身体,光滑的肌肤美妙的腰身,她不再安于无愁海底万年的寂寞,这一身腥冷硬壳,她终于要逃离它们。

  她要做人。

  那又怎样呢?珊瑚仰望着遥不可及的天光,隔着这般漫长的距离,再是炽烈的艳阳也蒙蒙地散开来,无法抵达铺满细沙的海底。那似有如无的光,令人不能想象上面的世界是如何的一个繁花似锦。而如今这五百年的小蚌她不甘心想象了。她懂得什么?她才五百岁。珊瑚没有说话。她知道她不会听。

  那少年不是流星。他烫不沸海水,却烫进了夜明的心里。终于让她在三个昼夜后决定离开。

  在离开之前她问珊瑚要一簇枝条。珊瑚没有问。她斫下最美的一丛给了她。

  巨大的翼鼓动起来,带起大股水流,她脚下轻轻一蹬浮升而去。珊瑚仰面看着珠光烁烁,越离越远。那双翅流光溢彩,投奔她所要的一切,头也不回。

  可是想要的是什么,怕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当夜明怀抱珊瑚宝树直冲海面的一刻,恍惚觉得是一只落入水底的大鸟,如今等不及晾干羽毛,她要展翅归去了。

  上面才是她的世界。是么?珊瑚望着那条苍白的人影越来越小,巨大的双翼,看不见了。

  她没有向她告别。夜明还会回来的。她知道。

  褚风不太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可三天前的事情分明是真的。若不是,那片深海跳下去了从来没人能活着上来。

  其实他不是跳下去的。褚风是个苦命孩子,自幼母亡,父亲不顾独子成日在外胡混,唯*自个儿照管自个儿。又还知道勤学上进,这片渔村里头要算他读书最用功,恃着水性精熟时常下海捉些鲜鱼活蟹拿树条穿了送与先生享用。先生也怜少年孤苦,半真半假的把来算是束脩,也便一直带他念书到了十九岁,更何况从来桃李遍天下,玉树琼枝难求。先生叹息,这少年可惜了,若有双慈父爱母好生供着,何等通天的功名不在话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二十岁上,父亲忽然死了。说是多年酗饮过度暴亡,褚风家中一贫如洗,倒是四邻瞧着可怜,几家凑了副薄棺与他葬了父亲。本来十几年来没有这个当家的爹也是一样的过,谁知坟才起好,忽从邻县来了几个凶神恶煞,来收他父亲生前狂嫖滥赌欠下的债。褚风哪里给得出,这破屋便是任他们拆了去也填不了几个钱。搜了一通,眼看实在没什么物件,债务算是泡了汤,死鬼丢下后人偏又是个臭小子,若是女孩儿怕还卖得几两银子,这番无法可想,恨极拿石头坠了臭小子的脚,拖到村口高崖丢下去。

  小子,做了鬼别怨咱们。要怪,就怪你那不成人的爹。那是他在这人世最后听到的一句话。然后风声贯耳,身上忽然一凉。

  他在那越来越深的蓝色里闭上眼去。

  人间,是再也看不见了。他想。

  然而不到片刻,他竟重回人世。躺在石头滩上,认得这地方离村中不过二里,坠落处的高崖不远可见。他爬起身搜肠倒胃,呕干了腹中清水,心思中自己这是活过来了。那伙凶神自然以为他这会儿早已做了鱼食,离村而去。褚风趴在石上喘息半晌,青衫尽湿,自己也觉得是个梦。可脚上一环粗索分明还系着,末端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啮断了,底下一块磨盘石不翼而飞。他于晚风中呆坐了多时,解开绳索,自回家去。

  回去一看,那破家越发凌乱凄惨。好在本来也没什么家什,给他留了个屋顶遮风蔽雨已不错了。当下书也不去读,自顾往拆了个七零八落的破床板棉絮堆里一躺,愣愣出神。邻舍见他居然活着回转,不免都大惊小怪,前来探头探脑,有温言慰问的,有好奇打听的,褚风只是不理。邻人只当这孩子新死了父亲,又受了这等大惊吓,少不得有些回不过神来的。几个好心的大婶与他送了饭菜来,他也不吃。

  这样活尸似的躺了三天。众邻舍都摇头叹息,说可惜这样一个好孩子,想是吓疯了,不中用了。初时还有人常来劝他吃饭,后见他总是那样,也便各自干各自的去了。褚风一人窝在烂棉花里,神思惘惘的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还那么年轻。前半世在酒鬼父亲的手下、这破败的村落里头,生命等于还未曾开始。如今呢,家是没有了——其实这个家有没有原也无甚分别,不过父亲在日,总归这地方是个祖居的根。

  褚家人丁淡薄,到他这一辈村子里除了几个极远的表亲,已没什么亲戚故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一辈子也不过做个渔人,或者,真的如邻人所说,疯了,蓬头垢面,屎尿滚身……*着村人的怜悯讨一口饭度过下半世……可是如果离开这里,他又能去哪儿?人有两只手不怕饿死,但他连出门的盘缠一文也无。

  不觉月转西沉。太阳还没出来,正是凌晨最黑的一刻,从海上吹来咸风,摇撼着散架的窗棂,呜呜的。他似睡非睡,呆呆听着那风声。脸上觉得有点潮,蒙了一层浓厚水气,窒闷的感觉,是海里特有的腥味。

  好重的气味。错觉海潮涨到窗外要淹了这世界。他抬手摸了摸面颊,可会结了盐粒出来?

  霎时间见窗口光彩大盛,千条万缕变幻,仿佛有宝气瑞霭,重重漫漫。褚风撑着虚弱的身子瞪大眼睛。

  难道当真海水已没了此地,自己做了水鬼,身临龙宫了么?那样绚丽的异彩,他一生也没见过。

  海边人家淡水得来不易,故家家都有个瓦缸搁在屋门外,等着接雨水。比之寻常村落所用的水缸特别深广。褚风抱着手臂走到院子里。那大缸,人家倒没砸了它。

  光彩就在缸底,挡也挡不住地溢出来。

  那是一枝玉样莹白、雪样耀眼的珊瑚宝树,足有半人多高,通体熠熠生辉,剔透绝无半点渣滓。它的宝光照亮了无日无月的黑暗中,从缸口望下来的那张年轻的脸。

  珊瑚树缓缓自缸底升起。

  当褚风看到枝桠间探出那女子的容颜,终于肯相信三天前在海底冰凉而窒息的昏迷之中所见到的,并不是梦。这样一张没见过天日的面孔,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她的脸在宝光笼罩中像是珊瑚枝上斜斜开出来一朵白色花。

  ……但……她是人么?这一刻他忘了害怕。

  女人看上去比他更胆怯。她默默地瞅着他,似乎不知说什么才好。然后抬起一只赤裸的手臂,想把缠绕在枝间的长发解开。她的头发又多又密,透湿得很难解脱。褚风不由伸出手,帮她一把。

  他的手指在黑发与白珊瑚之间遇到了她的手指。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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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2:44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3)



  夜明嫁与他为妻。

  二人合计,这渔村村小人贫,乍见陌生女子恐生议论,珊瑚宝树非比寻常,平白飞来横财,只怕邻里嫉妒。又恐风声泄露,邻县恶人知道褚家儿郎未死,不免回来生事。悄掩房门享了几日新婚之乐,终是惶惑难安。于是趁夜深人静,做贼般潜踪而行。她带他背井离乡。

  昼伏夜出走了两日。到得他县,她方斫下珊瑚一枝与他出去典了,得来盘缠乘车换马。选了座繁华城市落脚下来,这才把稀世宝树出卖。世间珊瑚尽多榴花照眼明艳,这般纯白略无瑕疵的海藏却是罕见,且偌大一株,只引得富商大贾高官重爵趋之若鹜。褚风不欲过于招摇,更怕与人争竞价钱,草草议定卖与一位北方胡贾便罢了。饶是如此,那银两已足够夫妻购屋安顿温饱无虞。下剩的夜明与丈夫商议,恐将来坐食山空,便做本钱两人开张个甚么营生,也可度日无忧。

  遂雇匠兴建,于闹市一角开设了一家茶楼。褚风幼识圣贤书,本是个风雅之人,亲自督人油漆安置,板壁桌椅皆是本色原木略过一遍清漆,更不饰粉涂朱。碗盏茶碟却用一色越州细瓷,配以雨前龙井,一旗一枪盏中浮沉,果然雅致非凡。人都说褚老板年纪轻轻,难得胸中有此丘壑,不是那等市井俗物。文人名士,隐逸巨公,雅集多喜聚在褚家茶楼,唱和过后免不了也挥毫题上一首两首,渐渐地这茶楼尘嚣中一方神仙小洞天,名声是出去了。不到一载,买卖如日中天,家业整顿得好生兴旺。城里提起褚老板来,也是有头有脸有根有蒂正经生意人,他又多所交游墨客雅士,谁不钦敬?好一个英俊有为的少年人,又讨得个美貌妻室,街巷百姓,四乡八邻,无不羡慕这般的好运道。

  生意做得好,逐渐的请了不少人手,选的都是老实清秀、知根知底的青年伙计。褚风亲身教导,如何应对茶客,嘴上殷勤,手上干净,诸般名茶沏泡法门。再重金聘了城里一位老师傅,善能制作各样细巧点心茶果,据闻这师傅原是宫里膳食司放出来的,手艺皆是上用真传。茶楼中百事有条,掌柜日益清闲下来,闲时只是与一班文人走动走动。

  他的妻,掌柜娘子夜明,兴业之初得他传授,亦学一手好茶艺。先时人手不够,娘子亲身执壶递盏,后来伙计多了不用如此劳碌,每日一清早起也布帕包头,一身青花衣裳,打扮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坐于柜后照管生计。人说褚家娘子生得美,那肌肤晶莹犹如明月映雪,是世间难寻的一等一的俏佳人,偏又待人和气,终日笑颜常在而不失淑静。虽然偶有市中无赖子前来滋扰以图得益,一睹掌柜娘子的真容竟是讷讷无言,三言两语安抚,偃旗而退。她那美貌里头自有一种清幽洁净,教人不能轻侮。见过的人谁不交口称誉,这是活世的神仙眷侣呀。到后来慕名而至的茶客倒有一小半是为看掌柜娘子而来,一传十,十传百。

  黄昏时分,褚风自本地一位告老侍郎员外府中应酬回家。一日将尽,快要打烊了。茶客三两相携,纷纷出门。他立于门口,看那幽深的店堂尽处,本色松木柜台之后坐着的是他温柔的妻。夜明正俯首整理帐本,一头青丝发裹着月色帛巾挽成朴素的髻,烛光中唯见纸张习习掀动。柔荑胜雪。她听到相公归家,忙起身,微笑着迎出来。

  褚风扶着门框,默默看着她。都说世事如月难以长圆,谁料到他竟占了个月圆花好。这恩情绵延,再无一刻不美满。

  二十岁,他背井离乡,但有了家,有了业,有了这样静好的妻。

  他有了一切。

  又三载。茶楼生意稳赚不赔,夜明也已产下一子。

  临盆那日他还有些担心,生怕妻子忍疼不住,有何闪失。在门外焦急逡巡,一额细汗。直至稳婆出来,偷觑了觑,只见老妇笑逐颜开并无任何异状,方才放下心来。

  “大官人,恭喜恭喜,娘子生了个少爷呀!大胖儿子,足有八斤重!”

  他暗叫一声惭愧,摸出预备好的喜封塞在老妇手中。抱了儿子来看,襁褓中那孩儿舒着小脸酣然睡了,悄伸手进去摸摸手脚,幸喜四肢俱如常人,绝无不妥。

  “娘子,这番苦了你了。我已命灶上炖了人参鸡汤,好好将养身子。”他俯身,拿帕子为她拭去脸上汗泪。

  夜明在枕上微笑。她伸手要婴儿,揽在身边瞧着他的小脸又瞧瞧他,她的脸更苍白,连嘴唇都像一块脂玉琢成。然而透出欢喜无限。  她拉着丈夫的手贴在面颊,握住他手指,一根,两根,轻轻拨开了额上粘着的汗湿的发。

  “——大官人还该熬些鲜鱼汤给娘子下奶。我有个侄儿在东市贩卖水鲜,他那儿有的是上好活跳鲫鱼,熬出汤来牛乳一般。”

  老妇笑眯眯在旁插口。夜明似是倦了,握着他的手闭目睡去。

  褚风闻言却是一惊。轻轻把手自她掌中抽出,她额上细发已干,他手心里却又出了薄薄一层潮汗。

  不日鱼鲜果然送到。他自下厨房,盯着收拾好了,熬出汤果如牛乳一般,浓厚洁白。不要仆人跑腿,他亲手盛了在盏中,捧入内院去。家下人等又是窃窃盛赞一番东家与娘子的恩爱,这样燕婉夫妻,古来少见。

  他捧汤进内院,见人不觉,折返至后门,将那鱼汤全倾了阴沟里去。

  他的妻不喝鱼汤。她从不食任何水中活物。这是全家伙计佣仆,没有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如果给她闻到那气味,她会吐。

  但她有一个怪癖。同样没人知道的,褚家茶楼的掌柜娘子原来每隔三两日便要饮一碗海水。那苦咸、辣涩的液体,割着舌头留下一层盐粒,她却不可或缺。若几日喝不到,便恹恹的仿佛病魇。

  褚风秘密地托了人,自海边运了水来贮在一只大瓮中。年复一年。

  他疼惜他的娘子,无庸置疑。不过他终于雇了一位奶妈来奶孩子。天知道她的奶水是否也是咸的。

  “娘子,我有一事想与你商议……”那日晚间,他负手在她身畔转了半晌,终于开言。

  她漱洗已毕,一身水衣,正伏在床边逗那两岁大的孩子牙牙学语,听了便仰起脸来:“相公有何言语只管直说。”

  原来他是想上京,考取功名去。她静静听着他陈词,微微笑了。相公做了爹爹,还是这么孩子似的。也难怪,他还小呢。才二十四岁。他们夫妻结缡四载,始终相敬如宾,纵使他酬应广阔,这会儿在她跟前说起话来仍然带几分腼腆,不脱稚气,看真点,脸上都红了。

  依稀他还是那个紧闭双目依在她怀中的青衫少年。无助的,柔弱,而干净的,像一穗翠青芦花。她的手抚摩着儿子细细柔发的头顶,一时心底里不由泛起一股甜美而虚弱的热流来,几乎要融化了她自己。

  “我道是什么事。相公也忒客气了些,我是你的妻,自然随你进退。读书上进也是好事,这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何至如此吞吞吐吐。”她且笑且说,见他越发脸红,只得敛了笑靥,庄容道,“相公,夜明虽为异类,自嫁了你便一心跟你过日子。你既有此念,早该对我言明,这几日你辗转难眠,为妻看在眼里,只是不敢动问,空教我忧心一场。夜明进了你褚家的门,就是褚家媳妇,你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这是正事,我身为你的妻室自该遵从,没有个阻挠的理。你却诸多避忌,总不肯直言,莫非是为妻不贤使你作难……相公这样,教夜明好生愧疚。”

  他闻言不禁整衣,长揖到地:“娘子言重了。你样样贤良,褚某得有今日,皆出你之赐,岂敢忘本。娘子这般说话,分明是使我无地自容。褚某知错,今后大小事务必与娘子推心置腹,再不敢藏掖。”

  只见他神情严肃,倒像是戏台上伶人做的大戏一般,引得那两岁孩童伸了手只朝他髻上抓去。她听了却扑哧一声笑出来:“瞧你,两夫妻好好的说话儿,怎么忽然做出这等形相!当心唬了孩子——相公,夜明嫁你并无他望,你要做大官也好,做小民也好,我总是随着你。自从四年前,我心里便只是你,只盼你心中也真的以我为妻,切莫见外才好。”

  他点头称是。在床沿坐下来,携了她的手。夜明又道:“相公只管安心温书备考吧。家中与茶楼的生计,我自会打点,不消你分心。”

  “如此偏劳贤妻了。”

  她侧过脸来向他一笑。起身走去,笼了灯火待要吹灭。

  “夜深了。相公安寝吧。”

  他解衣上床。那孩子兀自在旁爬着,小手揪住他的指头摇晃着,牙牙地唤:“爹爹,爹爹。”

  又扬起脸儿望着夜明咯咯地笑:“娘亲,娘亲。”

  相公,夜明虽为异类。

  黑暗里他展转反侧。这句话她一定要说出来么?她不说,他也不会忘记,就像他不会忘记她待他的恩情……是的,褚某得有今日,皆出娘子之赐。他忘不了她的救命之恩、提携之德,她咬断绳索在那深海之底全了他的性命,她带来珊瑚宝树助他立业成家,四年来她无微不至辛勤打理生计,她还为他生下了儿子接续褚氏香烟……甚至有几多偶来流连终让他有机会结识的名士本是被她的美貌名声兜揽而来……够了够了!她待他恩重如山,恩深似海,这些难道他不知道?难道他会忘记?

  他但愿自己可以忘记。褚某得有今日,皆出娘子之赐。

  她对他的恩,他一生一世也还不起。他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呀。二十四岁了,今日能有一些家业,全*一个女人的怜爱。他是无根的人,就连如今这城中浅薄的根蒂也是这女人替他扎下来……不,她不是女人,她不是人!

  你以为我忘了你是什么东西么?——暗夜中,他扯动嘴角轻轻地笑了。那笑容许是有几分狰狞,自己也不觉察。对,她不过是一只蚌。那生着两扇硬壳的、腥冷难闻的、不入流的精灵。是她把他从祖居的家乡拔了起来,再栽培在这里。茶楼里风雅的褚老板,年轻有为、娇妻爱子的褚老板,这个人不是他。这精灵一手将他制造成一个面目全非的人,他是她的,像一株连根扯出又塞在盆里的花草,归她独自慢慢享用……啊,她来自暗无天日的海底,也要把他拖进她暗无天日的情爱里永远地沉溺下去么?

  这是阴谋……一瞬间他几乎毫不怀疑在她洁白的面貌之下埋藏着的毒心。那两扇紧闭的硬壳里,要藏什么样的险恶藏不得。才二十四岁,凭什么他要把一生就这样卖给了一只蚌?

  相公,夜明虽为异类。

  夜明虽为异类。

  异类……

  他悚然翻身。枕上已是透湿的汗。罗帐里月光明晰,但见孩子躺在中间熟睡了。胖手捏着被角,小嘴如红润的花,梦里也在嘟嘟哝哝。隔着娇儿的脸庞是他的妻。夜明侧身安详睡着,一只手臂揽定了孩子。青丝散落,月色里她的侧面仿似也镀上一根银线,自额际以至下颏,十三雁行筝弦拨动般地流丽绝伦。

  褚风又翻回身去,仰面躺着。颈后,枕上的汗水渐渐冷了。他对自己刚才的念头惭愧不已。他不该疑心娘子,这样的小肚鸡肠、针尖麦芒般的心思,一意钻了绝路里去,枉为男人。说到底,她能图他些什么?这世上尽多风流潇洒的少年郎。

  她只不过是待他好吧。

  越想越觉得娘子绝无恶念。她待他好,就是待他好,不求他报答甚么。唯其如此,这恩德更无了清之时。是笔债,今世里还不清,或许要用来生接着还。那么,他卖给她的不止是一辈子了?

  太重了。像座山压在他头上。压得他尽管春风得意衣履风流,做人却丝毫没了快活。脸上的笑都是假的,自己也觉得累。

  他炯炯地睁着双眼,睡不着。似两团烧心的暗火。罗帐里有婴儿的气息,这是他的家,妻儿两全,多美满。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他看着夜明在睡梦中反手轻轻搔了搔背,那丝料水衣的底下,旁人永远瞧不见的褚家美貌娘子的秘密。可是他只恨不能忘记。

  是四年前她来奔他的那个夜晚,硬生生斫下了背上的蚌壳。连着筋,血肉模糊。那以后她的脊背留下八字形的两条疤痕,如同比翼鸟折了翼。

  她的蚌壳至今还收在一只大箱子里。搁在床底下。每当想到这事,他躺在床上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牙关里吱啦啦地酸响,像是听到极刺耳的声音那感觉。如同每次与她欢好过后,疲惫地自她玉雕般身上褪下,他总能嗅到香汗之中一缕腥味。腥,而咸涩,好似眼泪。他憎恶这气味。旁人不察,还夸赞褚家娘子兰麝着人,而他能够分辨出即使在她泡的茶里,即使天下佳茗,紫笋兰芽总掩不住那股腥味。茶里兑了海水。每次看到他的高朋满面陶醉地品着夜明手斟的茶,他便偏过脸去。

  他难以抑制眼角肌肉的不自觉的一抖。啊……太多了,够了。

  相公,夜明虽为异类。

  但她对我,恩深似海。

  他决不可以负了她……褚风痛苦地咬着嘴唇。一排牙印,仿如对自己无声的警告。决不可以……她曾经给了他那么多!他还不起。

  或者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爱,便不致如此斤斤计较。

  但可惜。娇妻爱子、神仙眷侣的褚老板。月如无恨月常圆,他占尽了世人不敢想的美满,那月是自顾自地,永远停留在十五夜。皎皎的无瑕疵的团圆,它不累,但他怕了。

  世事便是如此。正所谓: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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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4)



  她觉得很满足。

  那么辛苦,从海底上来人间一趟,要的不就是这个么?如今她有个家,有相公,儿子,日常打点生意、理账,逢年过节又送礼回拜、酬应他的朋友及老主顾等,她很忙,晨起晏眠,都是为了这个家。

  还得抽空照看儿子。人世间千丝万缕的责任把她牢牢栓定在这里。她很安心。唯有时深夜醒来,渴想一盅海水,那深蓝、冰冷、浑浊的腥咸的液体,像骨中深种的毒,总难抽离。

  无愁海底的日子,似乎是很远了。她披衣下床,悄悄走去院子,地窖里许多陈年美酒中间有一坛是她续命的仙丹。相公翻了个身,他好象是醒了,她打扰了他。她轻轻带上卧房的门。

  夜明站在空荡荡的院子中央,举起瓷盏,一饮而尽。这苦涩滋味流淌在她的血里,这才是她的味道。那些名茶的清香不过是过眼的云烟,缭绕在她身畔却无从沾染。她觉得渴,张开口深深呼吸潮润的夜风,一面又想幸好家下人等都睡熟了,不然若看到掌柜娘子深更半夜站在院子里,怕又是惊耸。如今她已是一个这么贤淑的平凡的妇人。

  她仰起脸让月光冰凉地流泻在面上。

  床下那只箱子里头,曾经属于她身体的一部分。此刻是否正在无人得见的黑暗之中散发着夜明光彩?

  她抱紧自己的双肩,觉得有点不安。始终不太习惯没有蚌壳的日子,五百年来,没有法力的珠蚌在海底,它们是唯一的保护。而那一日,是她自己亲手剥离了它们。背上血痕犹在。

  她把自己赤裸裸地交给了他。从此后,他就是她的保护。

  一年后考期将届,她收拾了行装,拣一吉日打发相公上京应试去。此后独自在家,里里外外操持,倒也似模似样。家人主顾都敬这娘子贤良,谁也看顾三分。一切井井有条。

  夜间她深锁门户,哄着儿子睡觉。相公不在家,她便脱去水衣,赤身裸体,依稀如回到最初,大海遨游的生涯。

  孩儿三岁了。一次问起娘亲背上的伤疤是什么。

  夜明说:“娘从前是天上的仙女,这里生着翅膀的。”孩子吮着手指,眨着眼,似信非信。

  后来问道:“天上好玩吗?”

  “好玩。但是回不去了。”她拍拍他的头笑道,“那里没有你和爹爹。”

  又过三个月,相公人还未归,先派了跟去的小厮快马兼程回来报信。相公金殿会试,高中了探花。她封了一红纸包重重的喜钱,打赏了那孩子。第二日,本城官府才鸣锣打鼓前来报喜,四邻都来道贺,恭喜茶楼里出了个探花郎。众人说,这都是掌柜的福气,娶到这么一位能干的娘子,才能安心上进去。祖上积德,这回可是光耀了门楣。

  夜明换一身喜气衣裳,抱着孩子,带笑一一应酬贺客。这一日人世的繁华热闹都来她眼前,算是到了顶儿了。可是她一壁说笑,心里渐渐地恍惚起来。

  她发觉相公离家才三月,她已经不记得他的面影。真的,他的眉是什么样子的呢?他的眼呢?他的嘴唇……啊,她不记得了。仿佛他在她心底里从始至终一直是幽暗水中青衫湿透的少年,清逸而面目模糊地,在她怀中旋转,旋转,旋转……旋转着下沉,如一枝折断的芦花。

  她惶恐着自己。她是爱相公的。她确定。她爱他爱到抛弃五百年故里、抛弃了自身血肉来投奔他。她为他生了孩子,她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可是……她竟然不记得相公的模样。人群晃动在眼前成为眩晕的十色,在喧嚣沸腾的锣鼓与爆竹声中她狠命搂着儿子,手指陷进肉里攥得那孩子哭叫起来。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稚嫩的脸上有他父亲的影子……她装作安抚儿子摸着他的脸蛋含泪瞧,仿佛要借助这块小肉儿来证明这几年时光的真实。她是爱他的。眼泪掉在孩子脸上透明地溅开去。人们纷纷起哄,褚家娘子这是喜泪,喜极而泣,这几年当家,不容易呵。

  这往后就好了。大官人出息了,好日子,都在后头呢。他们说。

  她闭上双眼。为什么黑暗里看到的还是那静静旋转着的单薄的影,那一天水藻拂目,错以为他是流星。他那么美,此刻,在她心里一直沉,一直沉下去。

  仿佛五年来的时光都冻住了。

  半个月后褚风回来。京中一切事务都已毕备,他授了礼部的官职,皇恩特命回家接了家眷,不日到任。

  夜明忙碌着关张了茶楼,把宅院托与可*的家人看守,打点衣物细软跟他上京去。

  不免也有一点点的惋惜。此地毕竟算是扎下根了的,有许多邻里故旧。不过也没什么,他去哪儿她就去哪儿。说到底,她的根原是扎在他身上。

  他在京里做官,如鱼得水。不到两年升了侍郎。又三载,礼部尚书告老还乡,他便接了任。

  此时才刚而立。满朝里谁有他这样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处令一干白须老儿自惭恨不晚生二十年。春风料峭疾扫落花。

  况且人生得着实登样。每逢庙堂大典、外使来朝,放眼龙驾之侧群臣最撑场面便是这年青的尚书大人。矫矫青松,冉冉孤竹。那风度体面令蛮夷折腰,愈发敬重天朝。

  只有天朝,出得这样人才,这样英俊儒穆的伴驾卿家。

  然他散朝回家,仍不免闷闷。如有所失。体面尽管体面,皇恩自是浩荡,信宠不衰。这位子终究是个花架,迎来送往,外人看着再是堂皇,差事又清闲自在,终无实权。

  他不是那名利熏心之辈。少时读书,想着不过是家贫父荡,伶仃无倚,要想过上好日子非*自己发奋不可。如今果然晋身公卿之列了,心中方空落落的起来。

  男儿来世间一遭,总得做些功绩出来。这功绩可不是冠冕穿戴了站在庙堂上做个显示天朝威仪的摆设就算数的。要做实事,要有功于黎民社稷,要青史名标,流芳百世。

  但这谈何容易。

  他仍是个知书达礼的、漂亮的傀儡。

  “相公辛苦了。今日朝中一切可顺心?”没听见脚步响,陡然闻到一股馨香。他的妻突然出现在身后,捧一碗雪耳汤。她步伐轻盈得就像在水中游泳。

  “很好。皇上又赐我玉带一围,宝砚一方。众同僚也都恭贺,东西是小,这是天大的荣耀。”

  “相公圣眷蒙宠,妾身也脸上有光。嫁与相公,夜明真是终身有*。”

  他接过碗盏,她又拿一件家常袍子来,与他换下朝服。他忙起身,让她绕到面前,一个一个解开那些纽袢。冰冷纤细的手指掠过喉部,不由微微一颤。

  “夫人过誉了。多亏夫人多般照料。”他伸展双臂让她脱下朝服,彬彬有礼道。

  而后夫妻双双在案旁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圣上恩隆,同僚和睦,这仕途平坦,青云路走得稳——他般般都好,般般都是欢喜。心满意足。世上再没像他这么圆满的人生了。报喜不报忧。他面上恒常是挂着祥和的微笑,日久像结了一层薄壳。

  宽广的堂屋中有清冷陈旧的香,是那种人口不多的高贵人家的气味。可笑市井话本演说富贵,什么玉堂金马,锦簇花团,不过是寒酸人梦想中的伧俗。真富贵却是如此,不动声色,灯火熹微的遥远楼阁。只有垂地的湘帘偶尔微微一动。

  空气中回响着他的声音。是深沉动听的男人嗓音,圣上因最喜听他颂读朝典。此时平直宽阔地嗡嗡在屋内荡着,他不说话便有种不自在的感觉,这房子太空。所以说个没完,把今日见闻一一述与她听,又是下月某日谁家寿诞,谁家嫁娶,提醒她准备礼品。夜明静静地听他说了,随口答应一声。他的喉咙像一条自行其是的活物,麻木地扭个不休。

  他忽然住嘴。觉得疲乏。乏到骨子里。对着这美丽娴静的女人……他儿子的母亲……她肌理晶莹,此时是穿戴着尚书夫人的缎子衣裙,腕上翠镯,越衬得赛雪欺霜。她这样白,嫁了他十年,还是如花似玉,脸上不见半点岁月的痕迹。褚尚书一家子都是天人般的标致,这在整个京城里都是出了名的。夫人尤其美,那么大一个孩子的娘亲了,容颜还如二八少艾,简直是个奇迹。多少王公的宝眷明里暗里啧啧地嫉妒着。

  她是一朵反常的花,永远苍白,永远不会凋谢。他想,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们看到她,还会羡慕么?

  忽觉自己是这样的滑稽。对着一只蚌,把这些事情说个没完。像个疯子。

  “相公不说了?”她含笑问。

  他摇头:“累了。不说了。”

  “那几家的事,我都记下了。相公放心。”

  “夫人当家我一向是放心的。”

  然后他端起碗,顾自用瓷勺舀着汤里的雪耳。夜明微笑地望着她的丈夫——他现在不唤她娘子了。他们身份比前不同,况且他也有了点年纪。那么,她其实也该改口唤他老爷了。只是叫顺了口,一时难改。

  他待她越发尊重。不像戏里唱的,男子平步青云便弃了糟糠妻。他做了官,待她只有更好。夜明觉得她应该心满意足。可不是,她有什么不足的?从来女人的命再没像她这么好的了。可是……

  她出神地望着他,其实没看。茫茫的自己也不知看向哪里。

  可是,这就是做人一遭了么?人间的繁华情分。这不是当初她的想象。

  总应该……还有些什么的吧?或许人间还有些什么,是她所未曾体会。但那能是什么呢。她什么也不缺。繁华,情分,他都给她了。

  她想起珊瑚。珊瑚此刻不知道怎么样了。其实想来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无愁海底五百年来的日子都是这般,她离开才自十年。但珊瑚……

  珊瑚只当夜明到过人世一趟了。她想。眼里越发茫茫。

  因此她没有看到他一直用小勺拨弄着碗里的汤水,却不曾喝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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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3:15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5)



  赴过了兵马司大将军的寿筵,又吃当朝宰相第四子的喜酒。那日他带着贺礼前去赴席,是一对羊脂玉瓶。

  座中自是嘉宾济济,一派屏开孔雀褥设芙蓉。娶的是翰林院夏大学士的女儿,也算是门当户对。一时新夫妇交拜了天地,新娘仍蒙着红巾由人牵引入室了,这厢四公子帽插金花,挨席开始轮流敬酒。他今夜做新郎,大家又都是斯文体面人,谁当真去灌他。意思意思而已。故三巡下来,四公子仍神清气爽,倒是礼部尚书褚大人自多饮了几杯,酒沉了,心里扑扑直跳。

  生怕出丑。他离席,出厅堂,暂去更衣。仆人引他至净手处。他入内狠狠地吐了起来。事毕,见有预备的蔷薇花露浸过的巾帕,拿来擦了把脸。那芬芳湿漉的面巾敷在脸上一阵冰凉,渐感清醒。手扶着墙壁慢慢出来,只觉脚下虚浮不定,方才一场大吐仿佛把心肠都呕出了,人是空心的,腔子里百无着落偏又沉闷得很,像吞了千斤重的一个大铅块。

  心里好闷。他觉得他要生病了。

  正摇摇晃晃往回走,忽然眼前一花。忙站定,强睁醉眼看时,这一身吉服的严妆少女立在面前,脂红粉白。

  她仪态端庄,福了一福:“褚大人。”

  “姑娘是……”他皱了皱眉。这女子是谁?他怎不认得?

  “今儿娶亲的是我哥哥。”她抿嘴一笑,“褚大人怕是喝多了些?”

  他闻言顿生羞愧,忙理理襟袖,庄容谢道:“原来是府上小姐,下官无知,多有冲撞,望小姐莫要见怪。”

  “什么冲撞啊。你是跟我爹爹一殿为臣,我又不是你上司,哪来的下官不下官。”小姐笑得似乎更开怀了,却用手绢轻掩了檀口。

  回廊里挂着一溜大红灯盏。光色滟滟。隐约听到遥远传来的饮酒丝竹之声。小姐脸上给灯光映得朦朦胧胧。他陪着笑了两声,却觉头脑仍是昏昏的,像在做梦。

  原也听说过宰相大人膝下五子,只有最小一个女儿是最疼的。富贵人家独女跋扈些也是常事,这位小姐已算得谦逊有礼的了。不想今日竟在此碰上。她又如何得知他的名姓?

  想着,便脱口问:“不敢动问小姐怎生认得是下官的?”

  “褚大人在全京城都是有名的,别说我,就算那些老百姓们谁又不夸着你褚大人丰神翩翩。旧年我爹爹过寿之时,你来赴宴,我们便早已见过了。要认得你又有何难。”小姐道,“——但褚大人——你怕是不认得我。”

  他不知如何应答,便笑道:“今日令兄大喜,小姐如何逃席出来?难道不为你哥嫂高兴么?这是大喜的日子。”

  “有什么喜?”

  她突然反问。他却怔了怔,方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古来这都是人生的大喜事。夫妇团圆,人之大伦。诗里又说愿做鸳鸯不羡仙,如何不喜?”

  “那也不过是我四哥跟新嫂子的大喜,与我何干?”她笑道,“我上头五个哥哥,打小就见着哥哥娶嫂子,喜酒摆了一回又一回,终究我这做妹妹的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是看热闹的。便再团圆,于我又有何喜。褚大人,你娶亲的时候一定欢喜得很吧?是不是也这么热闹?”

  他又愣住了。片刻,只得点了点头。

  小姐仿佛出着神,幽幽地说:“——你定是欢喜得不得了。大家都说,你的夫人是个大美人,跟你正是郎才女貌,再相配也没有了。褚大人,你一定很疼爱她吧。”

  “我妻为人贤良,褚某一生敬重于她。”

  “她真有福气。”小姐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

  他不再答话,匆匆一揖,侧身擦过小姐身畔,一径自回席上去了。

  不久朝中却出了件大事。

  皇上决定将平安郡王的女儿许嫁海外一岛国的王公,以安蛮夷。满朝里挑选送亲使者,这差事理所当然落在褚尚书身上。再没异议。除了他,还有谁这样丰神儒雅又善于应对,不卑不亢,能彰天朝威仪。

  于是殿上钦点了,着他送郡主出嫁。光阴似箭,转瞬两月,诸般妆奁仪仗都已备好,那边也派海船来接新王妃。天朝自亦预备了船队一道送去,浩浩荡荡,极尽风光。

  褚风散朝回府,行装早已打点完毕。次日起个绝早,率众前往平安郡王府迎了郡主出来,一行人送至运河畔,挥泪而别不提。

  褚风与郡主之兄同在大船之上随伴郡主。舟行半日,他在舱房中觉得气闷,踱到船头迎着那和风媚日,胸襟为之一爽。看看已过晌午,想起儿子这会儿不知已吃过中饭没有。

  儿子今年八岁,已进学房攻书。如今留在家中由先生及府里心腹老家人代为照管。这中间有个缘故:原来他的母亲、尚书夫人亦随送亲船队出行。

  自从得知他奉了这趟差,夜明便着手替他打点行装。她虽默默地不说什么,眼里有一种悲伤。掩藏在瞳人深处,是一点黑暗湿润的光。太黑了,像一个人极力压抑的呜咽声怕人听见,只管捺下嗓子眼儿里去,到后来总不免荒腔走板。那黑黑到尽头恍惚就变成了墨蓝,衬着她雪白肌肤,偶尔一瞥却惊出几点冷汗来。美得带几分诡异。

  他如何不知。她是想家了。一只上岸的蚌,撂在旱地里这么多年……单是想想他也替她难受。可是她不对他讲,想到这他有些怨忿。她跟他做夫妻十年,却什么都不对他说——从一开始,就是她要的他,然而她要了他做什么,要的只是他这具躯壳么?

  他这具躯壳,陪在她身边十年。背地里未尝不恨。但他轻描淡写地说:“夫人也想去么?我明日向皇上请命看看成不成吧。”

  她理着他的衣裳,手略微停了一停。却只轻轻点了点头。

  结果自然是无不成的。郡主身边正缺上了点年纪、端重大方的命妇随行照看、提点一切,那些养尊处优的夫人们没一个愿意远涉重洋担这分辛苦的,他这奏议一上,朝廷正是求之不得。当即允了,并赐褚夫人内廷命妇尊号,可随时出入宫闱面见诸椒房贵人。

  她便也拿些自己的随身衣物,收拾了一口箱子,把儿子安顿好,届亲迎之日跟他同上船去。

  行了几日,经运河至出海口。那国遣来的海船早候着了,众人遂簇拥着郡主换船,扬帆出海。一路无话。褚风及另几位送亲钦差日里只与那国来使一处闲谈,夫人自去陪伴郡主。说是陪伴,实则并无可陪之处。那郡主去国离乡远嫁,自是委屈万分,从离京那日起便没停过哭泣。他们拿了所有海外奇珍异物哄她一笑,只是不能。就连那国来接的人也只是初见那天命他们拜了新王妃,此后她总是关起舱门,不肯见人,整日里只与陪嫁来的几个丫鬟及贴身奶娘一处愁坐。才上船那几天,夜明去她房里问安说话,见她悲泣也抚慰一番。郡主只得收泪,敷衍几句。后来也淡淡的了。夜明便也不常去见她。想那女孩儿此刻自己难受还顾不过来,哪还有气力敷衍不相干的人。

  她乐得清闲。丈夫接见来使,日长无事,她常常遣开丫鬟,独自走到船舷无人处凭栏眺望。海船宏伟,高也不过几丈。夜明把手肘*在舷上。几丈的距离之外,下面便哗哗漱着翻涌着蓝的海水……船头上饰着异国的金色兽面,那不知名的怪兽吐出獠牙破开海面,沿着舷的流线翻起一溜变幻的花。先头水还有点脏,近出海口的地方水上人家、商船渔舟密集,朝下望,那颜色泛着黄,褐,说不出的浑浊。可是行了几日后,海水越来越蓝。是那样一望无际的、霸道的蓝,不管不顾,只是一味地蓝、蓝、蓝向深里去……夜明在咸湿的风中仰起面,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

  往前往后,看去全是一片的蓝。哗哗的涛声响在她的脚底。

  海浪声中忽传来细细的哭泣。一线极微弱地,或许本来并不微弱,只是被涛声掩了。偶尔辨得出,断断续续,一声钻到耳朵里,细听却又没了。像个做梦做到一半的鬼,坟茔忽被人发掘,那敞露在天光下的骨殖或者便会有这样的嘤嘤的泣声吧。满目是惶惑无措,硬生生陡砸进眼睛里去的现实。杂乱,天旋地转。她惘然地笑了一下。

  金尊玉贵的郡主娘娘。她仍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命运,为此而终日哭泣。命运是这样叵测,教人在它面前敬畏地凉了肺腑。而这女孩的命运,不过是个异族的隔绝了家山的男子罢了。究底,人世间女子的命运,到头来总归是要结局于某一个男人……万万人中随便哪一个男子,长久相守,或中途仳离的。他一出现,便是一切了。呵,命运这样叵测……为什么偏偏是他?中间似有某种神秘在,其实可能并没有。不过是偶然。

  换了另一个,行不行?假如,甲从来不曾出现过,会不会就把乙当成甲,然后一样安心地活完一世?……她又闭上双眼。她并不明白。

  她本不在这规则中。是她自己选择了人世女子命运的叵测。某天,偏偏是他。因此她离开海。

  原来却也不过是进了另外一个海而已……人的海,有那么多的人,她为了厌倦无愁海底的孤独而离去,可是没有想到……

  眼前是黑暗。耳朵里只有哗哗奔涌的海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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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3:35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6)



  晚间转回舱房,见婢仆一个也不在,却又有一阵沉闷的泣声幽幽传来。她吃了一惊,循声去看,绕过帘幕,窄窄舱中并无多少回旋余地。她便看见了他。

  谁想得到人前永远含笑得体风光无限的钦差褚大人竟会把自己关在狭小的舱房中偷泣。她怔了一下,连忙上前。

  “相公,你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她焦急地忙用双手扶起他的头,对着脸上端详,又试试他的额角。倒不曾发热,就是面色有些青白。泪痕尚自纵横。

  他堂堂男子,关起门来哭泣不料被妻发觉,登时十分尴尬。咳嗽了两声,想要遮掩然而证据确凿,竟无从遮起。推开她的臂,抬手忙想拭泪,觉得更着痕迹,只得讪讪地又放下手去。他从伏着的床上直起身来。

  “没什么。夫人不必担心。”

  “还说没什么。你瞧瞧,眼泪还没干呢。相公定然有事瞒我。”她伸手为他擦泪,被他脸一侧躲开了。有点生嗔,见他的模样,不禁又是心疼。

  “莫非是结亲之事出了乱子?——那边要悔约么?”寻思眼前除了这桩重大差使,更有何事能令气定神闲的他像个孩子般地哭起来。想到郡主连日不乐,又问,“还是郡主使性子拒婚了?”

  他摇头:“郡主颇识大体,哪至如此。这门婚事并无波澜,一切顺当得很。”

  “那——难道是那边的使者对相公无礼么?”她皱着眉,猜不透个中原由。他脸上一红。

  又直了直腰,正襟危坐:“看夫人说的话。褚某虽不济,也不至于被那蛮夷之人欺负了关起门来哭吧!夫人真是把我当成小孩子了!”

  她听了不觉笑起来。怕他着恼,好言慰抚:“既如此,相公到底有什么不称心,不妨对我明言,也好为你谋划——夜明不懂,相公甚得朝廷器重,眼下这趟差,如你所说一切顺当的话,等办妥了回京,皇上一定又有褒赏。相公这些年做官做得一帆风顺,家中有我照料也从无风浪,孩儿也听话,如今不知还有什么为难事,教你这样烦恼?”

  他十指相绞于一处,彼此橐橐地敲击着手背,看久了眼花缭乱,那些手指不知道哪根是哪根,倒像是一窝蠕蠕的虫,各自有着自己的思想与去向,彼此拖着后腿,哪儿也去不了。夜明望着他的手,越觉心乱如麻。他犹疑了许久,方开口道:“夫人说我这些年做官做得一帆风顺,何尝不是。就只是太顺了,这些年来从无改变,我做的是个唱礼宣赞、虚文酬应的花架子。天恩器重那是不用说了,但我当年苦读博取个出身,难道就是为了这些?”

  夜明咬着嘴唇。她不太明白丈夫指的究竟是什么,只:?馗械剿?闹幸还刹黄街?狻S谑撬晨谖剩骸澳窍喙??氖鞘裁茨兀俊?p>

  “我想任个实职。”他悻悻道,“好歹做人一趟,又辛苦中了功名,总得做些功绩出来。不然这一世也是浪费了。”

  她有些惊异。就为的这个么?虽然要紧,可也不是火烧眉毛的事。害她还以为出了什么大纰漏。

  “那么相公就跟皇上说说,改派你个别的职位吧。或是放到州府里去做官——其实就在京里,实职也多得很啊。”

  “你说得倒轻巧!我让皇上改派我的官,皇上就会听么?又不是小孩子办家家酒!”他怒气壅心,发作起来。末了又恨恨地一拂袖:“真是妇人之见!”

  夜明呆住了。十年来他还从不曾对她这样的疾言厉色过。她习惯了一个永远相敬如宾的丈夫,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心里木木的,倒也并不难过。他冲她嚷过,反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夫人,你不知道,朝中升迁黜免倒是常事,只有像我这等虚官要想改派实职,却是难于登天。”停得片刻,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的粗暴,他又娓娓地向她解释起来。声音里不免带有更多抱歉。他动听的嗓音像清而沉重的流水汩汩淌过这房间。

  “……所以,一旦做了虚官,多半是要做到老的。除非能与朝中有力的人物,像宰相、亲王之类——攀上交情。有他们保荐,此事方能有望。”他顿了顿,“——只是我又与这些大人物一无瓜葛,无亲无旧,看来此生是无望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夜明思量半晌,瞧着他的脸。他三十岁了。由于保养得好,眼角并没生出一些细纹。然而这几日海途劳顿,他又心中烦恼,怕是没有睡好。眼圈略有点发暗,显得憔悴。她心里怜惜起来。

  “我虽不懂官场之事,只是……”她怯怯地开口,希望能令他稍微宽怀一点,“我们可不可以多送些珍宝与宰相大人、王爷什么的……或者能够跟他们攀上点交情。”

  他思索片刻,又摇了摇头:“不行。我们家里哪有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人家高官厚爵,世代相袭,那是什么样的家底。什么稀世奇珍没见过。我们能送得了何物,人家怎会瞧在眼里。况且当今吏治甚严,万一为人揭露,这叫贿赂上官、买官沽爵。皇上最恶的。到时反而获罪。这万万是行不通的。除非……除非……”他又把十指紧紧地扣在一起,刹住了口。

  “除非怎样?相公若想到什么法子,尽管告诉我。夜明当为相公尽心竭力,务必达成你的心愿才好。”

  她扶住他的手追问,意真情切。像她的手掌,虽然冰凉,却是那般着实地握着他。攥着,掌心里传递过来没有温度的力量。他的十指神经质地颤动了一会儿,终于无力地撒开。

  “没什么。方才我想差了。”他颓然道,“这事终究是没法子的。走一步看一步罢。夜已深了,夫人请安寝吧。”

  说完不待她回答,起身吹灭了烛火,和衣便顾自上床躺倒。

  夜明站在床边踌躇了一会,就着月光,解衣卸妆在丈夫身边躺下。她伸出手,在棉被之外抱住他的肩膀,将脸颊贴在他脊背上。这男人她看不透。或者要看懂别人的心,本来就是件艰难无比的事。她辛酸地想,十年夫妻,原来她始终并不曾比第一眼见到他那日多懂得他一点。她为他卸下了唯一用以防卫自己的蚌壳,他的心却没为她敞开过。然而她更紧地抱定了他,如同那天在水底抱住瞑目待死的少年。

  这人,还是那个人啊。不是吗……

  浪涛声沉闷而遥远地传来,如自九泉之底。静夜中觉得船身起伏摇荡,可以很分明地感觉出它在前行,飘飘浮浮地,一下,飘远了,一下又飘远了,飘向只是听说过却从来没有见过的去处。那岛国,夜明觉得永远也到不了了。

  仿佛这旅程没有尽头。

  只有十年的光阴,远了。

  可是只要是路,终归有走完的一天。

  那国家终于要到了。据说还有两日的海程,便可抵岸。岛上王公为了表示对于天朝的敬重,特派官员人等驾船出迎,两支船队会合了,一路鼓乐喧天回岛去。丝竹细乐与那蛮夷的奇异乐器,就像潮湿炎热地带生长的特别巨大而繁多的虫类,拥挤着爬在折枝绸缎上一齐发出高亢的鸣声。一路搅沸了天与海。

  大船上一下子多了许多人。都是那岛上的,带着岛上特有的海产水果之类,来敬献新王妃与众送亲来使。又有朝官提前来拜见,川流不息。褚风自是责无旁贷,接待这些人从早忙到晚,夜明嫌船上太吵,独个儿躲到船尾角落里去看海,好容易混过了一天。

  次日,快要到岸了。她仍自去船尾待着,不想郡主的陪嫁丫鬟忽然来找,说是寻了夫人好久。马上就要到那岛了,郡主想着此后要再见故国的人是千难万难,故命相请兄长及褚大人等去她舱中叙话,聊表这一路照拂的感激之情。只是一众送亲大臣如今都与那岛上来的人混在一处不得脱身,丫鬟终是不出闺门的女儿,想到要去那么多陌生男人跟前寻人难免胆怯怕羞,故此拐弯抹角来找夫人。

  夜明只得答应了,命那丫鬟先回去复命,自己便一路寻来,先找到了郡主之兄,他果然正被一群岛民缠住聒噪。把郡主相请之事告诉了他,旁边却找不见褚风。那郡王世子满脸流汗,拿着扇子边扇边道:“才刚褚大人还在这里的——奇怪,没留神他何时离开,想是天气太热,回房更衣去了?”

  她只得又折返自己舱房。到了门口,待要推门,忽然听到里头有人说话。

  是丈夫的声音,他果然在这里。她心中一喜,却又有一陌生声音响起。夜明不免迟疑了一下,手放在门扇上,便没推出去。

  也许是他有要紧的客,竟抛下那一大堆人不去应酬,这不像他的作派。夜明想丈夫在房中会客,她不该站在门外偷听。正要走开,这片刻的工夫声音却不等人,那个陌生男子的话声早已钻入耳中。

  想必是个岛上来的人吧。学说汉话,声调忽高忽低,十分的生硬刺耳。他压抑着嗓门嘿嘿地笑了几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日后卑人跻身天朝,还要仰仗大人多多提携啊。”

  丈夫犹疑地接口。在那破锣嗓子之后,越发显得深沉动听,如一枚温润的玉。他顿了顿,仿佛很是为难似的,不情不愿地答道:“——这个好说,一切着落在我身上,包你前程似锦。你放心便是——只是你说的那毒药,当真效验如神么?”

  夜明已转身走了几步。哗啦啦的涛声中,房里两人的对白给淹得模糊不清。然而微弱地,丈夫的嗓音掺在海浪声中一同涌入耳底,那是她共枕十年的男人的声音,便是周遭有千军万马,她也能轻易地从中分辨出他来。

  那一句话把她硬生生地钉在甲板上。

  忽然间心里变得很静很静,仿佛一切都是空白,一切无比清晰。她漠然地站在那里,脚底下浪涛托着船舶,像一个人熟睡的胸膛,轻微而温柔地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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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3:54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7)



  褚风负着手,背对着那生得矮小黑瘦像只猴子一般的岛人,以此不被察觉脸上的嫌恶。

  那人还在不识相地唠叨,发出叽叽的笑声,越发像一只变人没有变好的兽,畸形而委琐地,掩不住得意之情夸耀道:“大人尽管放一百个心。这药是用我们岛上特有的七种毒虫涎沫加上‘希摩罗典’花的汁液炼制而成,皆是中土所无的霸道毒物。那‘希摩罗典’用汉话说,便是叫做白骨花。是最厉害的,大人,这药,我担保不拘谁吃了下去,都得裂胆摧心而死,就是你们怎么说的来着……大罗金仙也当不起的。并且这药还有一宗好处,吃了它的人,死后尸身绝无任何中毒的征象,遗容安详,看去便似在睡梦中过身的一般模样。大人,这心胆俱裂嘛,它也是裂在里头,人只要面色不变、七窍无血出来,谁会认真追究?况且又是在这他乡异国的,道路之上,天气又热,可不匆匆收敛了就完了?——保管万无一失的,这下大人可放心了罢?”

  他背对着他,听了这番话,抑制不住面上肌肉一阵抖动。昏昏的船舱里,午后的闷热,流光带着近岸的海的黯蓝,也是乌涂涂的,仿佛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脏。他对面正摆着一面铜镜,铸的灵蛇绕龟纹样围出一方模糊,里头映着这狭窄船舱,般般的摆设器物。然而看去总是歪曲而动荡,说不上哪里有点失真。像是另外的一个世界,像梦境。在那里面他看到自己的脸,临窗摆着岛上使者送的巨大泥金瓶,影子正投在脸上,荫得朦朦胧胧瞧不清眉目。他的肩后却立着那矮人,身高只齐腋下,如同自己身体里凭空分离出来的一个魂魄。他垂眉低首恭顺地站着,忽然抬起头来咧嘴一笑,那面孔在日光里可是清楚得很。似人非人的毛茸茸的黑脸……褚风两手不由捏成了拳,直颤。但他只是点了点头,简短地说:“那就好。”

  矮人听了这回答,似乎十分不甘心,想要博得更多的褒奖。他望着褚风的背影,露出谄媚笑容,用一种贴心贴肺的、心腹般的耳语,轻轻地说:“……这一来,大人回去便可迎娶相府小姐了,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尊夫人与她风光厚葬,也就是了。日后大人青云直上,卑人也叨大人的光沾点福气……”他又从嗓子眼里笑出声来,悠悠道,“大人是知道的,卑人自从年轻时去过贵国一次,这些年来一直对天朝风物羡慕不已。只是我们国小人贫,要想指望我们王上派去贵国公干,别说敝国无此美事,就是天朝也没个安插卑人这化外之民的位子啊。大人您说是不是?……如今却好了。大人与卑人,可称是皆大欢喜、两全其美。日后卑人依附大人麾下,定当忠诚效命。这药……大人请收好。不拘用什么热汤滚茶,泡化了便是。此物服后立竿见影,尊夫人是不会有什么痛苦的,这也算是夫妻一场的情分了。”

  说罢自怀中小心翼翼摸出那朱红的小盒子,郑重递过。褚风伸手接了。象牙雕刻的小盒,染了朱砂,颜色刺目。握在掌心黏腻腻的全是那人身上的汗水,倒像是古久的传奇中,被海中大鱼吞了,隔了许多年又钓到剖取出来的宝物。有那种才从肚肠里掏出来的不洁的触感。他捏着这盒子,胃里一阵翻腾。

  一定要这样么……她到底是他的妻。生了儿子,贤良温顺地,扶持他一路走到今天。他们是真正的患难夫妻呵……可是宰相的独女是何等身份,她要什么,就得拿到手。容不得旁人半点染指。虽然她后来屡屡向他微示其意,也是含羞的女儿情态,然其中自有一股矜贵。金玉之质。她有她骨子里不能折堕的高傲在。

  众所周知褚大人有个美貌贤德的妻。有她在,就不能有别的女人……或许可以有,但不会是宰相大人的独养女儿。若是续弦,虽然也跌了身份,恃着父亲特别宠爱或者还可撒撒娇。

  他攥紧了象牙盒子。一定要这样么……他不是没设想过其他可能。她本来只是一只蚌。一只蚌而已。离了他,至多也不过是照旧回到海里去做她的蚌,有什么大不了?他已经给了她十年的人间夫妻,八年的荣华富贵。够了,够了,他已经对得起她。

  可是他发现他竟不能。那日,煞费苦心安排了的机会,要把心迹剖明。却功亏一篑。在最后的关头他胆怯了,事后切齿憎恶着自己的懦弱,于是更加憎恶她。这蚌精,她一天存在,一天是他头上沉沉的压迫,他永远逃不开她的恩情,这十年的记忆,她脉脉温柔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恨她。

  她的眼睛看着他,他便说不出口。那么,唯有让她闭上眼睛。永远地。

  ……

  他心底里油煎般地痛苦。但他终于打开了那盒子,桌上有仆人才送来的热茶,倒一杯出来把那同样朱红刺眼的小圆丸丢了进去。一霎便化没了踪迹。他的动作风急火燎,因为心里犹豫,手上更快。

  要快。一眨眼,一切都将结束了。

  自始至终,他们这场姻缘都是她的选择。他只不过是一个被选择的结果而已。那么如今,就让他也做一次选择吧!他有自己的人生,不能为了一只蚌而活着。

  他端起茶杯轻轻晃动,看着一缕红色,烟云一般在水中迅速荡开去了。嘴唇紧紧地闭成一条直线。

  矮人缩在后面,静静地、满意地注视着他。

  要明白一个人的心,是多么难啊。

  与他十年夫妻,原来从来不曾懂得过他……哪怕是一瞬间的了解,也没有。他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倒像是远在天边,永远无法抵达的异域。原来当没有爱的时候,人远,天涯近。或许即使爱着,两个人依然是永不可能彻底明白彼此的……谁知道。反正她没有机会知道了。

  这十年,她让他这么痛苦么?……从没想到过,在他心中她只是一个漫长的磨难。在她的温存与体贴之下,时间慢慢地腐烂了。

  一下子,就烂得不可收拾。

  原来他始终不曾爱过她。

  夜明立在甲板上,惘然地笑了。她让相公活得这么累。她没想过会是这样。

  她已经是他如此沉重的负担。一个拖累。仅此而已。是么?这就是,到过人间一趟……

  这就是想象中世上夫妻的情分。她剥离了血肉上来一遭求得的东西。无论如何,他给过她十年的人间夫妻,八年的荣华富贵……他们两清了。

  男人与女人之间,无非是你情我愿。最好能够爱恨扯平,两不相欠……是么。可惜她明白得太晚。

  人世间,她来过了。已经无法回去黑暗寂静的无愁海底。

  夜明转身离开。她清楚她再也回不去了。

  那么,就让一切,两不相欠吧。

  她还他自由。她想要安静。

  她只想安静。对这世界,她已心灰意懒。

  忽然想到,从第一天开始……她是真的爱他么?她爱的,真的是他?……这一刻对于自己她陡起疑心。然而这都不重要了。

  十年前的少年像颗流星烫进她的心里。她曾以为他就是她心底的珠。

  原来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误会。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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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4:04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8)



  褚风在船尾寻到他的妻。

  夜明依旧把手肘支在船舷上,静静地望着大海。她脚下的海,由于*近岛屿,已经浑浊。黄昏了,一轮血红的日头圆圆地往海里掉。看起来巨大得不真实。

  褚风悄然走近她:“快到岸了。”

  她仍是眼望着海水,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他微有些诧异,又道:“这些日子海途劳顿,夫人辛苦了。再过两个时辰我们便可*岸,夫人可得好好歇歇了。”

  她笑了笑:“还好——我在海上这些日子,很开心。相公忘了我本来是什么了么?”

  她忽然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平淡地,却教他背上惊出一身冷汗来。手里那杯热茶几乎打翻。他觉得夜明的眼睛里有种洞彻的神情,毛骨悚然。然而她马上又转过头去。

  “不过,也许……我是该歇歇了。”她懒洋洋地说。

  雪白肌肤映着海波中的夕照,一半沉没,一半尚奋力吐出奇丽的金红的光,褚风望着他结缡十载的妻,觉得她从未如此刻这般地娇美动人。她整个人像一尊贵重的瑯環宝像,已经不是人间所有。是的……尘世间再不得有这样冰肌玉骨的美人……但他不是好色之徒。

  他把茶杯递过去,举案齐眉:“夫人在这日头底下晒了一晌午,想是口渴了。我为夫人斟了茶来,夫人请趁热喝了吧。”

  紧张地注视着她。他觉得自己掌中沁出汗来。若她不肯喝,底下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她毫无防备地又是一笑,随手便接过了。

  “多谢相公,我正想杯茶喝。”

  她微微闭上了那双黑里泛着墨蓝的眼睛,执杯在手,仰头便送向唇边——淡红的唇,似一朵半开的花——在这最后的一刻他忽然叫出声来。

  “娘子!不要喝,茶里有——”

  那声音嘶裂尖锐,几乎不像是他自己的嗓音。他被自己骇得魂飞魄散。怎么会?最后的一刻……

  他永远是她的手下败将。啊,这功败垂成的一刹那……他耳边发出轰轰的巨声,只想转身逃去。他闭上了眼睛。

  却听到她温柔地重复道:“多谢相公。我的确觉得有点辛苦了。”

  瓷盏被轻轻地掷在甲板上,滴溜溜打了个转儿,滚到他脚下。里头一点褐红的余沥,涓滴犹存。

  他睁开眼,呆呆地望着她。在那火炽炽的落日光里,咫尺的距离之外,他看到妻子微笑着说:“请善待我们的孩儿。相公答应我么?”

  着了魔似的,他竟麻木地点了点头。心里一切的感觉都像是死去了。只听到她又说了句他所不懂的话。

  “我把你的时间还给你。相公,我们两清了。”

  “娘子……”他伸出手,哑号着奔向她去,但她只向他轻蔑地一笑,挥起衣袖,似一片云霞障目,云散后什么都没有。

  原来一切都是空的。日头沉到海里去了。

  只有潮湿闷热的异国的风呜呜吹过。满耳是听不懂的兴奋而粗野的异族人的喊叫声。很热闹。

  他扶着船舷立着。海上的天,渐渐地黑了。

  那天船上人很多。马上就要到岸了,人人都忙乱,没有人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跃出了船舷,向着浑浊的海面直扑下去。她穿着月色绸缎衣裳,像是茫茫沧海之中一轮沉没的明月。

  ——也许,更像一枚流星。

  沸腾地沉下去。

  一直沉,一直沉下去。在那漆黑的海水里,越往下越黑。没有了光。

  我闭着眼睛。后来,睁开眼睛。我看到黑暗中发出淡薄的白光,柔和如阴雨前夕的月晕,在水中蒙蒙地漾开去了,如同很多年以前我在无愁海底仰望到的天光。

  那光来自我的身上。透过湿濡的绸缎薄薄散发。人间华美的织物无法遮挡这光泽,我是一只夜明的珠蚌。后来我撕裂那些绸缎,破碎的衣裳随水漂去,而我下沉,直到海底。

  鱼儿在我的身体下惊惶地四散逃去。或许此刻我看上去像是一颗流星,那会得煮沸海水的灾殃。

  海水冰凉无声。我看到女人赤裸的肢体静静舒展,头发飘摇如一具洁白失血的尸。海水不曾为我沸腾,那沸腾在我的心底。

  灼烫疼痛的流,从咽喉一路流淌到我心里去停留在那儿。一点一滴,辛辣的味道。像千万把细小的剜刀,聚集在心头团转。我倒在这海域的乱石底上翻滚,扼住自己的喉头却喊不出声。最终我觉得所有脏腑似乎都被割裂了重新组合过一遍,这茫茫的寂静中,我心胆俱裂。

  希摩罗典的毒,侵蚀入我心里。

  然而我竟没有死。不知道为什么,这白骨花与七种毒虫炼化的霸道的药物入了我的口,我却没有死。

  仿佛这毒质只是把我的心摧毁了再重造一颗。而它占据其中。

  我在热带的海底抬起头来,水很深,看不见上面火辣辣的日光。然后我回无愁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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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4:19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9)



  再次见到我,珊瑚并未表现出任何惊奇。她和我离去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的变化。恍惚觉得不过是一场梦,我原来从不曾离开过这里。

  这十年来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吧。所以,我忘记了它们。

  我只是抱着在乱石间滚得鳞伤的身体,躲入珊瑚那千万条柔软飘荡的手臂丛中。

  珊瑚说:“夜明,你会活下去的。”她语气淡然并无激动与喜悦,仿佛一切理所当然。再平淡不过的事实。

  于是我理所当然地活下去了。无愁海底万物依旧,只是我已将我的蚌壳遗失在人间。背上伤痕生长不出新的硬壳。这是我唯一遗憾的事情。

  我只好躲藏在珊瑚的丛中。这样过了很多年。我不记得究竟有多少年,时间在无愁海是用来大把浪费的。只是到后来,我看到珊瑚的那些死去了的躯壳、那些珊瑚宝树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后就大片地连在一起变成了黑褐色的礁岩。

  珊瑚是如此奇异的生命。她一刻不停地在死去,每天都有新的肢体死去变成石头,而她永远都不会死去。就像我。经过了这么多年,海水以外的世界不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却在这里,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

  但我不能如从前那般终日嬉游了。时常我跪在珊瑚丛中,两手捧住心口不能行动。那儿总是隐隐作痛,牵扯着五脏六腑。

  我的心里有个冰凉的异物。珊瑚说,一颗珍珠正在那里形成。

  它连接着你的心脉,所以,就算再痛,你永远也不可以失去它。她谆谆地叮嘱。

  ——如果失去了会如何?

  你会死。珊瑚说。她很少这样肯定。

  我只好捂住左胸疼痛的所在,不敢对这颗侵入心房的异物怎样。它像个得意洋洋的恶客,霸占了我心脉中的空间,冷而坚硬。

  我恨这颗珍珠。它一无用处,它折磨着我却又令我拿它无可奈何。

  它是我生命中的赘物。一场永不痊愈的病。

  传说珍珠是海底鲛人的眼泪变的。你说这有多可笑。

  我依然不会流眼泪。我的身体里没有眼泪,只有一颗不曾达成使命的毒药。这便是夜明宝珠的华丽谎言。被虚构的身世与爱情,假的眼泪哄下真的来。

  其实什么都没有。我开始疑心人类的眼泪大约也不过是个类似的讹传,因为我并没见过。

  珊瑚用她柔软的手臂抚摩我。她无法帮我解除病痛,但她说:“夜明,你在这里,我总是可以保护你的。”

  可是有一天,一群恶人的到来却粉碎了她的承诺。

  直到很久以后,夜明仍然记得那一天。她毫不怀疑,那是一场劫难。

  身体上的伤害比起内心,永远更为直接,也更加恶形恶状。在那场劫难中她亲眼目睹了珊瑚的肢体整丛整丛地被那些人斩断。钢刀在他们手中,掠过便是一阵浓重腥气。从珊瑚破碎的创口里涌出大股乳白色的黏液,几乎将海水弥漫成粘稠陷人的沼泽。

  很久以后夜明回忆起,明白原来那就是死亡的气息。曾以为迢迢无尽的生命,死亡从未以这样狰狞而直白的面貌逼近她们。鱼虾早已潜踪不见,无愁海内千年来从没有过如此血腥的情景。

  她没见过人世间赤裸裸的恶,连掩藏一下也不屑。就像这些一丝不挂只以黑绸包头、鼻上穿个金环的男人。她本以为他们是来采集珊瑚树的,如同千多年中水性精熟的沿海居民常常会做的那样,可珊瑚她大部分的死壳都已结成了岩石。

  她睡在触手丛中窥望。但那些人没有去寻找珊瑚树。他们好似看到猎物的鲛人,舞钢刀径直扑向她。

  他们身上发出腐烂的杀气。

  珊瑚伸展她长长的手臂,擒拿并绞死了其中一些,然而她敌不过更多的明晃晃的刀锋。最终当无处躲藏的夜明被这些人以渔网缚住并挟持着向上游去的时候,她双手嵌在坚韧网绳里,惊惶的眼睛,来得及看到珊瑚惨白地倒伏在海底,触手间缠绕着被勒死的尸体。

  珊瑚就像透过那些绳索的视野一样支离破碎。她被淹没在自己体内流出的乳白色黏液之中。

  渐渐地看不见了。夜明蜷缩在网中,越升越高。

  她觉得这地方隐隐熟悉。费了好大气力才辨认出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她曾去到过的村庄,在那儿她怀抱一枝珊瑚宝树从巨大的瓮中冉冉站起,皎洁若初雪的容颜。

  但那里早已不是村庄。相同的地方,相同的海风吹过咸涩潮湿的空气,一切却已经面目全非。她被捆绑在渔网中抬入一座宏大但破败的建筑,到处堆积着掠夺而来的器物,金猊香炉中生出荒草,杂乱无章的珠玉像随地干涸了的痰唾。那儿有件女人亵衣斜斜搭在金身佛祖头上。世上的高贵富丽全被糟蹋得肮脏,不堪入目。

  恶人将她连渔网朝地下一掷。网绳缕缕陷入肉里,她却只以双手护住心口,那不分时机循环又来的疼。一只赤足踢在她臀上,夜明咬住长发,耳边却是一阵女子嘈杂放肆的笑。

  她们看去似乎粗俗而快活,身上胡乱披挂绫罗绸缎,穿金戴银,颜色毫不搭配却有种泼辣的艳丽。她们不知从哪里纷纷冒了出来,围绕住她像看希奇玩意儿。内中尤有一个最年轻,生得也美。她口里正衔一根簪子两手把头发往上挽,此时挤开旁的女人,等不及地要看新鲜。一口把那簪子呸了出去,叮零零滚得老远,头发挽了一半,一半便任它散着。

  “哟~~~~~~~~~这就是你们说的怪物?”她一撩裙子蹲下来,隔着网绳,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夜明的脸,“是这样一个风吹就倒的美人儿嘛?你们是抓错了吧,这跟人有什么不同?”

  在绳索交错的间隙,夜明看到一双好奇地俯视着的大眼。女人半张着红艳的唇,神情无知而快乐,像一头母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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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8 23:04:39 | 显示全部楼层
珠有泪(10)



  先前抬着夜明的男人之一圆瞪双眼,狠狠啐了一口:“大嫂你不知道!千真万确这就是千年蚌精。你莫看她一副可怜模样,水里她身边有个怪物,恶极了!那千头怪物,也不知是什么东西,黏糊糊的恶心死了……它……它把老五、老七、十二子、十六子他们……都勒死了!”

  她挑起眉毛,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早有几个女人尖声哭叫起来,不敢相信这死讯,她们纷纷冲上前向幸存者们追问,冀望着一丝侥幸。场面变得越发混乱。内中有一个嗓门特别高亢,她揪住浑身还湿漉漉的男人,捶打着他的胸膛号叫:“我们老七怎么了?你们一道去的,怎么他就给怪物害了!……好,便是他死了,死要见尸,老七的尸首呢?你们把他放在哪儿了?”

  “留在海底。那怪物被我们砍死了,老七他们的尸身都缠在它的爪子里,我们拿不出来。何况我们还得抓着这个娘们。”男人木然地用下巴向渔网里的夜明示意。

  那女人怔了怔,更加响亮地嚎哭起来,披了头发撕打着他:“没人心的!你们只顾捉这东西回来请赏,哪还记得兄弟!可怜我们老七死了都没个葬身之地……你们……你们算什么弟兄!禽兽!”

  “我们闭不了那么久的气。若要把老七他们的尸首都弄回家,只怕我们自己也上不来了。”他仍是木然地、硬邦邦地说,“死的已是死了,总得先顾活的吧?况且捉这娘们是大哥的交代,事关全堂兴衰。你做了老七的女人这么久,怎么连这点规矩也不懂!”

  凶悍拼命的女人被他厉色一喝,愣在那儿无言以对。张着嘴,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该继续哭号下去。那男人却忽然话锋一转,贴近身去陡然一把将她搂入怀内,笑道:“老七过去了,你还得节哀顺变。不如今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可好?”

  男人们全都狂笑起来,纷纷开始调笑起其他还在哭泣的遗孀。她们像一轴一轴丰满而又皱巴巴的布匹在男人的怀里被揉搓着,发出抽泣与呻吟交杂的声音。老七的女人扭动着她强壮肉感的身子,捏紧拳头擂鼓般在男人赤裸的胸膛上一阵乱打,打到后来变成了拧。她的手指一下下地扭着他的肉,人缠在他身上像条大蟒蛇。

  “我也想了你好久了……从老七把你抢来的那天起……早就想着你这小妖精了……”他尽着让她拧去毫不在意,只顾把脸凑在她脖颈上一路往下拱。

  死者与死亡一起,在瞬间轻易地被遗忘。男男女女公然地追逐起来,尖叫,野兽般的粗喘。践踏着满地泥水与华美而污脏的零碎物件。夜明静静睁大了眼睛,重重叠叠的绳索割碎了这淫滥认愕目掌??p>

  忽然一声巨响,兴奋的男女都停下来。

  年纪看起来最轻的那“大嫂”拎起绸缎堆里一尊小小观音像,在地上摔得粉碎。借着这点响亮带来的暂时的安静,她发狠叫道:“没黑没白的东西!就只知道这点子事么?猫狗也比你们尊重些!这会儿是干这个的时候?大哥叫你们去采千年蚌珠,一群人死的死伤的伤,弄回来个女人就算完了?谁知是真是假!”

  她又蹲下身,隔着网绳伸手去捏她的下巴。夜明微微侧头,她被渔网紧紧捆着,无法躲避,这年轻女人的手,干燥而有力地捏住了她的面颊,迫使她的头离开地面,张开嘴来。女人俯身凑近细看,眼光中仍有着不可置信。越过那披散了一半的、乱七八糟插满金翠钗环的头发、浓蓝大绿朱紫纷呈的俗艳衣裳,夜明在这女人的掌握中眼睁睁望着地上,她脚边观音菩萨断裂的头颅。冷白,没有表情的瓷脸。

  这时忽然有人喊了一句:“大嫂小心这东西咬你!”

  “你说她是千年老蚌,我怎么看她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大嫂站起身,轻蔑地瞅了说话的男人一眼,“她会咬人么?瞧她那一身细皮白肉,倒像个官家小姐似的。我就不信,便是借她一口牙齿,她敢咬人?我说老四,别是你们这趟出去,白死了许多弟兄,大哥交代下来的事也没办成,就胡乱抓个女人回来凑数?——这女人别说你,我看了都动心。这回可是交了差,又得了便宜了?”

  她懒洋洋地走到他身旁,斜着眼睛鄙夷地一笑。那男人非但不恼,反涎着脸蹭过来:“大嫂可别不信,跟她一起的那怪物凶极了,我想这娘们虽然长得像人,也不是善类。大嫂还是小心些好,要是真给她咬了,做兄弟的非把她活煮了不可。”

  “哦?那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吃了她?”

  “这娘们一定腥气得紧。我倒是想吃了……大嫂……”他越发上脸,竟用自己几乎全裸的身体湿淋淋地去贴她,像只巨大的海参般蠕动不休。那女人本也漫不经心地听着这番胡说,忽然不知如何被冒犯了,登时变了脸。她扬起手一个耳光扇在男人脸上。

  “下流东西!老七他们死了,你大哥还没死呢!我一天是你大嫂,你就一天给我夹着尾巴滚远些!滚!”她气咻咻地大骂,转身抽出一人手中的钢刀,把刀尖贴着夜明的身子一路挑断了那些绳索。

  “还杵在这儿干么?给我滚进去请你大哥出来,叫他来看看你们捉的这‘怪物’!”

  陡然失去了束缚,夜明竟不知所措。她听到周围人们的惊叫声,生怕她暴起伤人。然而她纹丝不动地伏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胸前。海藻般浓密的长发遮不住裸露的身体。满身绳子勒出的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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