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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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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27 21:27: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风起的时候,我总是拉开面纱的一层,呼吸从遥远的东边吹来的空气,停一停,听一听,然后尝试分析里面的喜怒哀乐,混杂了许多莫名情愫的黄沙,一齐向我涌来。脆弱的感官无法接受这许多,于是倏然间眼泪潸然。  

    高阳窟有成千上万个洞穴,没有人记得清每一个洞穴的名字,就好像在这成千上万个被圣旨召来这塞外戈壁处作画的画师,也没有人能够记得清互相的名字。他们大多都是虔诚的佛门弟子,手执一支画笔,只为了信仰而画,在每一次挥笔之前,都默默祈祷口中呢喃。他们相信每画完一位佛,向它许愿,若是虔诚,便必得实现。每逢此时,我只是垂下我挂着厚厚面纱的脸,跪在一边绞着手指,从不参与他们的信念。  

    姚非每每见我如此只是惊异:“你既本非虔心向佛,为何来到这里受苦?”  

    姚非是画师中的佼佼者,也是朝廷直属负责高阳窟壁画的官员,当初我揭了皇帖进宫,便是被他相中,他对于我来说,倒还有一份知遇之恩在其中。他这伯乐倒是尽职,一路由京城跋涉至此,他对我颇为照顾,为人处事竟是多番提点,总算其他画师也都是向善之人,尽管路途艰辛,我倒没受多少苦。姚非赞赏我的画技,却不解我的为人,问得多了,我也只微微一笑,指了远处一位画师说道:“姚大人你说,他们为何来此?”  

    姚非摇头:“那是不同的。他们以画养性,来此只为修道,是心甘情愿的。”  

    我道:“何以见得我又非心甘情愿?”  

    姚非凝视我,陡然间笑了:“罢了,我也不问了。只是须谨记,既身为画者,若是无法摈弃内心偏狂的执念,无论画技如何精湛,都无法超逾心障。你是个优秀的画师,我着实不愿见你沦入庸列。”  

    我道:“承蒙厚爱,不甚感激。”  

    他继续说道:“你若是为了某种原因逃离京城,我且不理你之前有什么滔天过错。赵延,既然我看中了你,便只认识身为画者的赵延。”  

    大家都心知肚明,赵延不过是个假名。此番说来,原来他倒是一直当我逃犯。我便这么似江洋大盗么?  

    乃笑道:“既是如此,便按姚大人的话去做。”  

    却仍旧我行我素。  

    日落的时候独自爬上窟顶。一层层的山洞密密麻麻,夕阳尚未退尽便有点点灯火透出,一眼望去似乎是成千上万的眼睛豁然开朗。我躺在崎岖的山壁上,温热的石头硌穿了我的胸口,硌得心口总是隐隐地痛。草木皆已死去,晚风吹过洞窟,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啸声,除此之外便是一片万籁俱寂,天地只是摆设,我好像再不存在,唯有举头的繁星,犹如地上那成千上万的眼睛一般温柔的注视着我。  

    总是被寒气冻醒。戈壁的气候不比京城,虽然白昼热如蒸笼,太阳落山以后却是一片死般的冰冷,大家围聚而眠以便取暖。我因为性格孤僻无人问津,便寻着一个角落拥膝坐下,就着这样的姿势睡一整夜。常常手脚冰冷口舌发干,于是夜半醒来用陶罐就着闪烁的火苗喝水,之后便彻夜无眠。  

    无垠的戈壁生活单调,除了画画便无其他。幸而尚有作画能让我消遣这一个个长夜难明。无人寻得的一间弃窟被我当成了消磨时间的去处。弃窟的石质有些疏松,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当初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弃置不用,如今被我发现,尽管疏散的石壁表面常常沾不上色,我仍然如获至宝。  

    事到如今,我除了画画,还能做其他么?  

    铺天盖地的黄沙向我袭来,我一手掩着面纱,一手拖着大氅下摆,在漫无天日的黑与黄中回到了高阳窟。画师们不像往常般在自己的画前挥毫,只是坐拥于一处,高谈阔论。我默默无语,走到壁画前,调好丹青,后退几步,望着面前的佛像细细端详,在心中勾勒轮廓,执笔正要上前着色,姚非走过来一把扯掉我手中的白云笔,拍着我的肩大笑道:“今儿个可是个好日子,我们不用作画,过来喝几杯。”  

    我奇道:“外面暴风狂沙的,也算好日子?”  

    旁边的画师听了道:“老天爷要刮风我们可管不着,不过今天可是举国欢庆的好日子。”  

我笑道:“举国?莫不是朝廷的军队大败匈奴凯旋归来罢?”  

    姚非道:“八九不离十了,再猜?”  

    有快嘴的画师笑道:“快别卖关子了。”转头对我说道:“朝廷与匈奴和亲,匈奴承诺五十年之内不犯中原领土。边疆离此两天脚程,消息传到时,也正是何将军与匈奴公主成亲的日子,便就是今日了。”  

    我的笑容顿了顿,并无想象中那样激动,只平静地说:“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周围人都善意地道:“可不是么,五十年之内百姓可以安居乐业了。”  

    火焰一下子窜高几寸,映得山窟里犹如开满了殷红的花朵,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鲜明的笑容。我也随着一起微笑着,饮着难得一见的粗糙的清酒,小口小口地,渐渐就酡红了脸,迷失了方向。觉得自己失态了,中途告了个假,偷偷溜了出去。  

    打了一罐水,缓缓除下层层叠叠的面纱,卷起袖口用手沾了清凉的水让自己清醒点。恍然中又发怔了。水面的涟漪逐渐散去,只剩下一张疮痍满目的脸,浮在表面萦绕着,从来不曾褪去。我知道它将伴我一生了,就像那些我无力挽回的遗憾一样,我永远爱莫能助。  

    只是,这一次,也唯有这一次,我是心甘情愿的。  

    稍远一些的洞窟里传来人群开心的庆贺声,我有些心烦意乱,竟然没有注意身边的脚步,直到有人轻呼出声,我才惊觉被人发现了样貌。背过身,不动声色地覆上面纱,淡淡地说:“姚大人可有什么事么。”见他有些发愣,显是未曾料到我如此丑陋的脸庞。心中不耐,冷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吓着大人您了,赵某在此赔罪。”  

    姚非回过神,对上我侧目的眼,低声道:“能够画出那样的画,我早该想到了。赵延,赵延,莫非你便是明朝颜?”  

    我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分别?你所认识的是我这个人,并非明朝颜。”  

    他抓住我的肩,神情似喜似悲:“十五岁便以一幅空山古寺名震江南,我有心结识却苦于政务繁碌,五年前听闻明朝颜来京城,我正要慕名前去却已传出那等祸事,从此明朝颜下落不明。  

    “明朝颜惯用左手习画,宛如神来之笔;而你从未在我面前用左手,想是为了避嫌,因为世上少人用左手作画,更绝少人有此异禀——”  

    他拉过我的左袖,即使触目皆是纵横交错的烧伤,仍然能够明显看到一道黯红的、泛着淡灰的伤疤,紧紧连在小指的关节处,仿佛扎了根一般深嵌其中,抵死缠绵,萦回不去。  

    “当初切下幼指的时候,有多痛?”  

    我强笑道:“不过嫌它多余碍事,这才切了它。”  

    他摇摇头,叹道:“何苦?”他盯着我覆上面纱的脸,神情不忍。  

    我道:“色既是空。不过是皮相罢了,我是画人,不是被人画。”  

    “不错,色既是空,你当真明白么?你以为毁了容,便能够逃避,便不是从前那个你么?”  

    他一字一句道:“里面的灵魂是一样的。”  

    我一震,抬头看见他那属于长者的睿智而犀利的眼神穿透了我,犹如一把利刃,狠狠揭开了那道尚未复原的伤疤,一点一点往深处绞去,直到鲜血淋淋,一切再无遮掩:“我一直都认为,对于一个真正的画者来说,生命与希望才是他所应追求的永恒主题。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在那场大火中放弃生命?  

    “当时,你为何不逃?”  

    风一下子灌了进来,卷着腥重的尘土,迷蒙了双眼,割开了皮肤,皲裂的伤口火辣地疼着,一如被那天夜晚的大火灼伤的感觉。  

    那时明明有机会的,火尚未成势便被发现,离开的时间很充裕。然而我宁愿自己就在那场大火中死去。犹如地狱浇来的熊熊烈火,不单烧毁了我的脸,也烧毁了我的心。或许当我大笑着切下幼指,将那截仿佛从我心头割下的断指抛给牧云,斩钉截铁地流着泪说我们恩断义绝的时候,我又何尝不是希望就此死去,永寐不寤?又或许更早,在得知夕涯遇难的那一刻,我宁愿出事的那个是我自己,于是潜意识地来到这个当初他罹难的地方,似乎脚踩在这片黄沙蔓延吞噬了他的尸骨的地方,便好像我又见到了他一样。

“几年来,何将军他坚信你尚在人世,四处托人寻你。我与他也算有点交情,你们的事我从他那里听说了。旁观者清。牧云对你,已是他的极限了。他向来便是极有抱负的人,万万不会因你而放下所有理想。你恼他,怨他,甚至与他决绝,却又怎知他没有心痛过?”  

    我垂下眼帘轻声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个原因……牧云之于我与我之于他,并非如你所想。我不会隐瞒自己的心思情意,却也从未勉强过他,他若担负着朝廷重任百姓幸福,我是不会阻拦他的……所以并非这样……”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早已是泪水汹涌,泣不成声,所有的话全部哽咽在舌尖,即使拼尽全力想要喊叫,却被泪水淹没了心脏,淹没了语言。  

    并非这样并非这样!他有雄心壮志又如何,他不愿我妨碍他的永垂不朽又如何,他与匈奴公主成亲又如何?早在他心痛绝望的时候,我已经历了忘川水奈何桥黄泉路孟婆汤撕心裂肺的炼狱,即使万水千山天涯海角,却仍然无法忘怀痛苦的滋味,于是从彼岸回来的那个我,再不是原来的那个我。  

    朝去夕来夏无踪,天涯地角颜如故。  

    永生永世,我已然死去。就在夕涯死去的那刻。  

    所以,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就连斩下幼指也无所谓,放弃爱情也无所谓,心如刀绞也无所谓,烧毁面容也无所谓。无人安慰无人依靠无人做伴都没有所谓,因为在乎我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爱着谁谁爱着我我的伤心我的快乐还有谁在乎?每次只要一想到有没有可能夕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像从前那样陪伴我,我就会忍不住流泪,全身呼吸都被抽走一般绝望。羁旅浮世,我一个人活着太辛苦,直愿就此倒地长眠不醒。  

    “所以……所以我和牧云分开,不是因为谁负了谁。我们这段恋情不容于世,于是老天爷惩罚我,教我失去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浩浩荡荡的壁画已经到了尾声,高阳窟收到圣旨,即日内便可班师回朝,一时间人心所向,都盼望着回到故乡的那一天早些到来。想来也当然,高阳窟内的壁画已陆陆续续进行了十年,不似我这一批最近几年才来的画师,有些画师已在这里度过了整整十年,难免归心似箭。  

    完工的那一天,姚非走来问我是否一同回去,我自然摇头。他有些挫败,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却梦寐着转机。这几年蒙他照顾,无论是画艺还是修为都有所提高,内心不能不说毫无感动,然大恩不言谢,他也不拘泥于这些俗套。  

    莫了,我说道:“在我心里,我就把你当作父亲一般。”  

    他笑了,眼角眉梢的沧桑都透着幸福:“有你这样画技出众的孩子,我此生应不悔。”  

    最终仍是要分开的。他道了声多保重,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一眨眼便混入队伍里,不见踪影了。我站在原地,远远望着那分不清头尾的车队,满眼尽是骆驼扬起的黄沙,遮住了他们离开的脚印。一片朦胧中,慢慢的,连这些黄沙也消散不见,只有接天连地的荒芜。  

    姚非离去的时候答应我绝不将我的行踪透露给何牧云,因此我不用担心什么人会找到我,就这样枯寂地留在这片戈壁里。一个人安静的时间长了,便再没有了从前那般心如死灰的绝望,悠悠天地我独自一人,似乎也是能够存活得下去的,只是当绝望都隐退了,剩下的只有虚无罢了。  

    当然还有画画。那间弃窟的后壁,莲花座上,佛拈花一笑,仙葩万千,飞天起舞,妙曼多姿,只是眼神空洞。传说中的画龙点睛并非无稽,然我一直不愿动笔,生怕须臾间破坏了这份停止的永恒的美。即使毫无生气,在这样静止的时间里,它也是绝美的,带着悲悯的笑容安详地望过来,直直穿过我的身影,看向远方那片缥缈的极乐之地。  

    我抛下笔,端着灯盘走出洞窟。脚步声传来,我看过去,不远处,一群西域服饰的人似是无意间闯进窟内,正在惊讶地欣赏石壁上的诸神,赞叹之声不止。高阳窟附近有一片绿洲,之前也有一些游牧民族或是商贩途径,便在此落脚。我生性不喜与陌生人接触,向来是避而不见,他们也知趣,从不打扰。只是这次,似乎这些西域人热情洋溢,一见到我,便飞奔而来。我来不及躲开,被为首的那个一把拉住,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又或者汉语本就说不流利:“这些,你画的"

“不是。”  

    他有些失望,同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复又大笑道:“不是你画的也没有关系。我们想住下来,可以吗?”  

    “不行。”  

    “这个……”他急了,苦于汉语不好,不知如何表达,翻来覆去便只搓着手直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  

    这时候,突然从队伍后面传来一个声音:“阁下若是觉得我们留下来会妨碍到您的生活,那我们可以保证决不打扰您。”  

    我望过去,隐约看到一个身影向我走来,虽穿着西域的礼服,却是黑发墨瞳。方才那位西域人冲过去抱住他兴奋道:“太好了,我都忘了你也是汉人!”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出现,一切那么自然,好像是其他人退开,他从他们中间显现,又好像他一直就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从我在这里的时候他便在那里了。  

    “在下舒佐明,可否恳请阁下行个方便,留我们在此?”  

    他走到我身前,近在咫尺,我甚至能看见他的双目清澈见底。我收紧了十指,狠狠拽着长氅,努力控制自己:“就一晚。”  

    他笑了:“也好。”他将我的话告诉给同伴们,明显看到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便开始整理行囊准备过夜。  

    独自回到弃窟,听得外面陌生的语言喧哗的人声,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隔绝的不真实感于我已毫无关系了。我陡然笑起来,喃喃道:“原来如此。”  

    他问我:“能否告知姓名?”  

    我道:“萍水相逢,之后便不再见面,何必?”  

    他摇头:“虽只是一夜,但相逢必是有缘。”  

    有缘么。我笑着,也不争辩,执笔在地上写道:朝去夕来夏无踪,天涯地角颜如故。  

    “朝颜。”  

    他看着这个名字,脑中有什么让他回想起来的吉光片羽在拼命冲破桎梏,一点一滴隐约暧昧却慢慢凸现。然而却是徒劳,他眼里有一丝挣扎的惊鸿,然一瞥之后终归恢复古水般静谧:“朝颜,不知道这样说会不会冒犯你。你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我很久以前就是认识你的。”  

    我笑道:“相逢何必曾相识?你身处异乡,甚少见到汉人,自是对同为汉人的我感到亲切了。”  

    他望进我的眼:“三年前,一群西域商人途径这里,搭救了奄奄一息的我,带我去了他们的国家,当我醒来,我失去了从前的记忆。我在那里安家落户,学习他们的语言,学习他们的习俗,虽然平淡却也幸福。只是我一直不知道从前生活在怎样的地方,所以这一次我随他们来到中原,想看看我的故乡到底是什么样的,却没想到遇见了你。  

    “为什么我连你的样貌都不曾见到,却觉得彼此熟悉?告诉我,朝颜,我们以前,是不是刻骨铭心?”  

    他的目光如一片云,缓缓飘进我心中,然后温柔地包容了我。我笑着,即使无用,也要装作坚强。  

    我回答:“没有。”  

    然后看见他释怀的表情。  

    他们告辞离去,我永远都是守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的那一个。所有人的到来都是离开,所有人的离开都是我心所愿。他说他在异乡安家落户,过得幸福。这便好了。我只要知道他还在这个世上幸福地爱着与被爱着,知道他还和我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当风起的时候尚能在其中嗅到他的味道,仅仅如此,我就满足了。魂梦不相接。原来如此。他尚在人世,我自然从未梦见他。若他死去了,我便是如今身在地府,只要与他相逢,就算是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又如何?  

    只是,我曾无数次想过有没有可能,他再回来与我相见,却不曾料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从此以后,老死不相往来,两相忘于江湖。  

    失去夕涯的那天,我对着佛祖发誓:奉上九百九十九尊飞天图为祭,只愿以我身所有换回夕涯。  

    誓言一字一句,刻骨铭心,如附骨之蛆,不离不弃。  

    交还了牧云的爱,毁掉了面容,抛弃了京城的家当,失落了夕涯对我的记忆。我终是不悔。至少,至少他回来了。我孤苦伶仃地在这片戈壁上等到天荒地老,终于等到了他,也不妄之前所有的伤痛绝望.

又起风了,从远方滚滚涌来的风沙打在石壁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嘶哑,连一向坚实的地岩都在微微震动着。这一次的风尘来势汹汹,怕是不能善了。我跌跌撞撞地进了弃窟,没有点灯,就着昏暗的光线,提笔不假思索地在原本空白的地方加上两笔,然后,耗尽生命般跌坐在地上,气息不稳。  

    漫天的风沙如乌云般遮盖了整个世界,仿佛要填满所有空虚与荒芜,温热的黄沙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吹来,前赴后继地踩着互相的尸体。苦涩的风里,有来自湿润海湾的咸腥味道,有高山干冷的松木香,有平原绿草的露水气息,世上各处的思念都传来,阻塞了所有情感的出口,在洞口渐渐堆积起如山的沙尘,世界,剩下一片漆黑。  

    视线暗下来,我摸索着,站起来,直直望向前方,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然而逐渐地,有石壁上那些沧桑凋零的色彩浮动着,从我刚才添上的两道尚未干涸的墨色里缓缓酝酿着。浮光掠影间,飞天睁开它慈悲的双目,眼神轻轻一扫,投下一片悯怜的雾气,闪着光辉的灿烂,笼罩着洞窟。原本沉入黑暗的地方,如今有如白昼永夜,流光四溢,星云璀璨。远远地传来天籁般丝竹之音,悠长缠绵,缱绻隽永,无一不是潸然泪下的曲调。氤氲的薄纱缭绕间,飞天莞尔一笑,伸展躯体,柔荑游移,轻歌曼声,翩跹起舞,仿佛从灵魂中迸发的最后之舞,带着决裂的意味而美到极致。我看着,定定地看着,像要把所有一切都刻入脑海般看着。九百九十九尊飞天,这是最后一尊,我依照承诺,用我的生命情感完成了它,终于,我一无所有,唯佛明善的双眼,由壁顶落在我身上,慷慨地施与救赎。我看得见壁上雪白无暇的莲花,四周金碧辉煌的极乐大殿,背后一望无垠的苍青碧天,飞天额上鲜艳滴血的朱砂痣,还有佛眼中深邃无比的纯黑,散发着希望的光芒,既是一切的起点,又吸收着世上所有爱恨痴嗔,终结所有妄念。种种前程往事一一浮现,过去未来的时光岁月交织在一起,密密地结出妖娆的五彩之印,照耀了无边无际的浮生幻梦,上至碧落下抵黄泉,摒绝我所有欢乐痛苦,剩我一人在这极大的清明中微笑流泪。在黑暗重新降临之前,我听见苦海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彼岸,然而终究远去了,从此我无喜无悲无乐无痛,独自抱膝沉浮于尘世,须臾间便被蔓延的宇宙的纯黑所吞灭,归寂永眠。  

    天地孤寂,连绵的黄沙延续至天边,仿佛亘古以来便静止不动。死寂的沙漠里,一丝痕迹也没有,原来这里的上千个石窟,在一场风暴过后再无人寻得。旷世的壁画,流落的画师,辗转的绝恋,荏苒的传说,以及传说背后的真相,遗忘在这具天地间巨大的坟墓里。对于亘古不变的沙漠来说,千年不过是一瞬,于是时间被埋葬了,于是一切都不会改变,于是这些罅隙里发生的生生死死皆可忽略不计。  

    将来有一天,我们都会死,什么都不会永远存在。只是,谁又在乎永远呢?  

    九百九十九尊飞天同时起舞,清歌梵乐响曷不止,那一刻的绝世惊艳无人比拟。然而下一刻,风起,云涌,无形无色的幻相趋于无踪,倏然间消散在风中,戈壁大漠归于平静,宛如宇宙洪荒之初的安宁.

觅着幽幽的香气,他渐渐走出了镇子,七拐八绕的来到人烟稀少的某处。不远,白砖陋室光明正大的躲在琳琅玄目的葳蕤当中,幽香愈发浓郁了,夹杂着诡异的气息。他隐隐听见风声呼啸,于是轻轻在甜气中笑开了。  

转过弯,没有树木的遮蔽,视野更加开阔了。可他却紧紧拽着缰绳,错愕在路上——  

脚下,眩目的紫色一直铺到看不见的天边,磅礴的气味便是从这里孕酿出来的。花香一浪滚着一浪,雍容的簇拥过来,将一切包围在其中。就在那其中,一袭黄色身影舞动在漫天飞扬的空中。雪亮的长剑在他手里,往半空划开道口子,一炸响,竟硬生生将凌厉的风劈成两段,一半从刃下脱逃开,湮灭在衣袖飘飘间;剩下的那一注,却顺着剑势挥洒开来、散落到花丛之中,激起浮花浪蕊千层起,风一吹,便四下里惊艳。黄色的衣袂什么也没察觉,仍痴痴专注于他的剑法之中:腾起一跃,凌空刺向飞散的花瓣,只是那么倏忽间的闪亮而已。那么快的闪亮,晃得人心惊胆战,仿佛所有的动作都没发生过一样;然而直棱棱的丝茸却立即纷纷扬扬爆炸开来,悄无声息的,就已经落英缤纷了。天地间,动容着细小的紫色。  

苏文怔怔的看着,忘记了喝彩。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那个人,是属于那个叫做江湖的地方的。他和他,不是一样的。那般的一骑绝尘笑傲九天,是他做不到、也从没有想过、从不敢去想的潇洒!苏文触到了腰间的配剑。他将手指放上去,轻轻的压着。  

他的剑,能够舞成如此的行云流水吗?  

其时,季都优雅的收回长剑,负手立在那里。他的影子被蓝天白云剔除得干干净净,于是只剩下风,卷起飞絮落花徜徉在阳光下,云篦击节碎,舞罢彩云归。  

苏文下马,走过去。  

“不养病么?”  

因为背对着太阳,苏文看不清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整日被你弃在客房内,也快憋出病来了。”他调笑着,微眯了眼,看季都也略略弯着嘴角。  

两人靠着树阴盘膝而坐。季都掀开酒坛封口,递给苏文:“出来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坛酒,——这也是以前的毛病,待到每次练完剑后,便酣畅淋漓的喝完,醉得天昏地暗。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没有改掉……”  

苏文张张口,想说点什么,却究竟没有讲出来。他只得咽口酒。劣质的辛辣箭一般窜上来射中他的喉咙,一穿,就是一个窟窿,他咳着,便呛了出来。  

“不比从前临安的佳酿。这个,很难喝吧?”侧过头问,语气却有些嘲弄。  

苏文不多说什么,伸手抚弄腰间的剑鞘,仰头又是一口,这次却完完整整的吞了下去。季都看着,眼里又有了笑意。  

两个人便抱起坛子喝着酒,偶尔插几句话。直到后来季都的脸因为兴奋而通红,然后絮絮叨叨的开始长篇大论,——这么多年以来,苏文从未见过他一下子说了那么多。他讲起他从前在江湖上的人、情、事,讲得手舞足蹈,像个得意的大男孩。苏文于是有些醉了,笑吟吟的看着他。  

“以前碰到个酸秀才,出了个劳什子对联:水冷酒,一点、两点、三点。还说什么对不出的人便只是莽夫,让人瞧不起。我那时气急,心想就只你会掉酸袋么?便丢了剑,跑到临安混进官府,以为能耳濡目染点酸气。谁知,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只会舞刀弄剑——算是本性难移吧。”  

“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季都喝着酒,忽然冒出这样的话来。“你是个好官。”  

苏文低头看坛中琥珀色的酒液泛着粼粼光芒,里面的倒影也上下浮动,一晃,便起了层层涟漪。  

“其实……”  

他陡然间看见自己沉沦在一湖的波光中,无数无数的倦意就这样涌了上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知道醒来时太阳还没落山,季都却不知所踪。脚边狼藉的扔着几筑酒坛,马也还在悠闲的打着盹儿。苏文坐起身,倚在树上,树影斜打在他病羼的身体上,痒痒的。下意识摸到了腰中别的剑,于是不停的摩挲掌中的紫色水晶,很自然的想着季都那个人.

难怪他总是对官场上的事嗤之以鼻,难怪他全然不在乎是否能够得到提拔,难怪他会淡淡的看着苏文,什么也不说,就只是这样含义复杂的看他,脱俗出世、但又绝不是故作姿态的清高。这便是剑客呵。苏文笑了笑。不一样,真的不一样呢。不是居庙堂之高,也不是安市井之内,而是真真正正处江湖之远。江湖,江湖,那是怎样的江湖呢?是振剑长啸,还是鲜衣怒马?是不是因为不屑进入侯门,又不甘平凡一生,才走上这条不知深浅的道路呢?  

握紧了手中的剑,双眼却漫无目的的往前方望了过去。  

此时落日挂在天际处,远方的灌木渐渐模糊,连成一条绿色的纽带,将停在地平线上的太阳与眼前的一切系在一块儿。晚风漾漾,长筒状的花瓣风起云涌在他面前,光怪陆离的紫色挤满了他的整个眼眶。他睁着双眼,看紫色在葭莩中分散开,又在夹缝中纠结起来;倏的如同萧萧败落的鸟,姿态凄美从空中陨落;却不是訇然一下便俯冲大地。它们赤脚跳了个舞,划着安谧的圈,又扶摇而上,直逼天际。近处的丝茸翩跹的离开,后面的便前赴后继的涌上来,没有丝毫斡旋余地。他静静的靠着树干,观赏那紫色的大片就这样拥挤在天地之间,要把一生的姿态都在这过眼云烟的一刻展现完全。他盯着那开满紫色小花的地方,那飘忽在杲杲夕阳下的精灵,不绝如缕。然它们如何的镜花水月涛生云灭,在他眼中,也只是白驹过隙的一刹那。有谁知道,那些花儿,为了这一刻,曾经酝酿了多少天荒地老?  

数不尽说不清的景色,凫趋雀跃在这里,在每一寸尘埃每一缕阳光的角落中,茕茕孑立着。它们没有一丝晦涩的将风声灌进他心中,让他胸前膨胀着绽放的馥郁。就像用尖刀,在他心脏上割开了一道口子,霎时,汹涌的血猝不及防的喷射出来,绵绵不绝的充盈了他整个胸腔。  

他抬起他病愈的苍白脸庞。整片天地便宛如轻丽透明的水泡,温柔的包容了紫色的花瓣。它们奋不顾身的游弋在身边咫尺,但他却不能够触碰。他怕他纤细的、无力的手没有办法揽住如此娴静淡定的花。那些花,千片万片的在枝头绽放,然后在不曾来得及凋零的时候,被吹向远方。  

他的眼中有了泪光。此时,这里是他一人的世界。从来都没有人跟踪至此的世界。他是一个人,纵使沧海如何横流、世事如何翻覆,他也是潇潇然一个人,等着天地为他停止转动的、前所未有的那一瞬的到来。他孤独的在这里,就算朝如青丝暮成雪,就算上穷碧落下觅黄泉,就算飞灰湮灭逐尘浮世,在这一须臾间,他也是感动的。他想,这世上一定有某处,是因他而存。那个地方该是他一手缔造出来的,暗涌着神秘、被封存在罅隙中,即使穷尽一生也无法参透其中的邃密。曾经啊曾经。可是如今,他很清楚,他迷失了它,找不到它。他与他的某处,再也无法在陌上相遇了!  

蓦的,好像所有阳光、风都定格在瞬间——世界终于为他停止了。万籁俱静下来,只有花瓣摩擦着茎干、冲出萼片、与身体决裂的响动。一点一点的花从那里坠下,随着他滚滚的泪水一起。他面无表情,只想着那个永远到达不了的某处。他听不见它的召唤,却笃信,在迷糊消逝的昨日中,一定有那早已扭曲的微弱声音。他是知道的。正如他知道那纵横在天地间的便是丁香花,正如他知道那句诗的下联便是“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一样。他也知道,不管在碧落住得再久,再怎么清心寡欲,他也不会融入那朴质的镇子的。这不是本性难移——他也作不了清正廉洁的官臣,更加成不了快意恩仇的侠客,因为他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他充其量只能在这里守望,守望他无法回归的属于他的某处。那是不同于从前的金銮圣殿、不同于镇中的偏安一隅、更不同于季都的击剑纵马的另外一种极端。也许他偶然与那些轨道相遇过,并肩走过,但最终仍是错失了。青云路上的云谲波诡影响不了他,碧落镇中的幸福平淡也不能挽留他,江湖里的气贯长虹更无法刺痛他。他安然的站在一切之外,沉浸在铺天盖地的丁香花里。天高地迥,但他不觉得自己是渺小的。在那个不存在的地方,他站着,一如他就是他自己。  

他闭上眼,要将这永恒无尽的一刻深深印在心底。然而终归是留不住的。太阳很快跌了下去,风也渐渐收了势,于是所有丁香花犹豫着、带着他的世界落向深渊。他的头蹭在膝盖上,感受到最后的紫色把他埋没掉,而他,就在埋没中微笑,哭泣。  

回到客栈已过了戌时。看见季都躺在塌上,便走过去,摇着他的肩。  

“作什么。”他酒还未醒,哝哝的问道。  

“我们明天就走好不好?”苏文说道,听得他睡眼惺忪的说了一声“再说吧”,又睡过去。  

幽香蓦的窜出来,苏文转过身,呆了片刻,俯身扯下半幅帷幔捏在手里,将头埋进去。月华如水,淌在他剑鞘的紫水晶上,如同泪流满面。  

补记:文中对联原句应是:“氺冷酒,一点、两点、三点;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
发表于 2008-9-28 18:58:12 | 显示全部楼层
呵呵~~~很有哲理   支持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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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28 20:19:49 | 显示全部楼层
……很多啊……不过……很好看……感觉……很对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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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7 16:40: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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