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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煮好的咖啡放到他面前的小圆桌上。他用银色的小匙搅拌几下,端起来,呷一小口,微皱眉头道:什么味道?怪怪的。月白,你的咖啡似乎煮得不及从前。
我没有作声。转眼望向落地窗外。梧桐的树叶已摇落殆尽,一地的金黄,踏上去应该会悉悉碎碎地响,象塔夫绸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那是用来作婚纱的布料。
我所爱的人就坐在我的对面。而明天,他将成为别人的新郎。
从十八岁开始我就跟着他。他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男人。
没有父亲。我随母亲姓江。从小别人就骂我野种,我在众人的白眼和冷语中长大。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母亲爱上了一个不能娶她的男人。母亲在我十五岁那年离我而去。她到底没有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于是父亲此生与我绝缘。
母亲叫我无缺,她的生命有太多缺憾,所以她希望我什么都不缺。
可我什么都缺。
母亲死的时候,我没有掉一滴眼泪。我为她欣慰。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不堪的世界,去到另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只是不知道那个男人会否在那里等她。不知道他们是否仍然不能在一起。
死是一种解脱。而我仍然活着。
他在那家小酒吧里捡到我,象捡到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母亲去世以后我就在那家酒吧里工作,为客人递送酒水,还有忍受那些肮脏的手和污秽的话语。
没有人帮我。母亲在时和死后都是如此。我平静地接受这一切。生活与命运带给我的一切。没有什么好怕的。还会有什么比现在更糟?
他们进来的时候,那个男人正猥亵地大笑着,狼一样地撕扯着我的衣服。周围是一片哄笑和叫闹。我没有反抗。静静地躺在那里,任人宰割。他们玩够了,自然会收手。我只是担心我的衣服。那条发灰的白棉布裙子穿了三年。布料已变得脆弱。我清晰地听到,纤维撕裂的响声。我没有多余的钱可以添置新衣。
男人的动作突然停止了,四周的喧嚣也变得遥远,渐渐地只剩下寂静。我漠然地扭过头来,看到一个男人怜惜与迷惑的眼神。我呆呆地望着他。从来没有人这样地看过我。这个男人走过来,把我从吧台上拉起来,用他身上宽大的西服罩在我身上,搂着我的肩膀,带我离开。
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他是政客的儿子,也是靠了父辈的关系生意做得如鱼得水的商人。那年他三十二,比我大十四岁。他给我饭吃,为我买衣穿,送我进最好的学校,让我从简陋的小屋搬入宽敞明亮的公寓。从此我不必再为生计担忧。
从此我跟他在一起。他甚至为我更改了名字。月白。月亮应该是白色的。他说。他给了我新的名字,新的生命。
我一个人住在27楼上。他不住在这里,即使偶尔在这里过夜,也是睡另一个房间。周末的时候他会带我去购物。我总是挑那些白色的衣服,因为他喜欢我穿白色。也带我去那些高档的西餐厅,耐心地教我如何使用刀叉。带我去游乐园,一样一样地陪我玩,帮我弥补儿时的种种缺憾。有时他会过来看我,让我陪他坐着,熬好喝的咖啡给我喝。他钟爱这种苦涩而醇厚浓郁的液体。于是我学会煮咖啡。于是我的房间里总是弥散着咖啡的香味。
这样的关系一直维持了一年。我几乎以为他是我的父亲,是来弥补欠我和母亲的一切的。尽管他的年龄决定着那不可能,可我,还是固执地相信。
他会在留宿的次日清晨早早地叫醒我起床上学。他为我梳头,替我把长发束成马尾垂在脑后。一次我按发型师建议将头发做成大而凌乱的发卷,他来探望我时见了,甚是恼怒,也不说话,径直拉了我去最近的发廊,一个钟头不到我的头发便回到光滑顺直。从此我的发型永不改变。
他送我去学校。老师和同学都识得他,他们都知道他是我小叔。
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却不是我的小叔。
直到那天以前,他一直是我的父亲。本来是不想答应那个男孩儿的约会的。可中午我在街头闲逛时,看见了他,臂弯里挎着一个如扇坠般娇小的女子。我立时答应身边男孩子的邀请。
虽然一直明白他不会属于我,也清楚他的身边不会没有女人。可是看到他和别的女子那般亲昵,心中仍是充满嫉恨的痛。似觉他只应和我在一起,我们是相依为命的。可事实并非如此。他根本不需要我。或者说,他需要的不是我。终于懂得,即使今日的江月白养尊处优,和每一个上大学的女孩并无二致,可我是私生女和我做过酒吧女郎仍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还是那个受人冷眼与歧视的江无缺。我的名字永远和我的命运形成讽刺。
虽然今时之我衣食无缺,可我的生命仍然有着无法弥补的缺憾。
终于懂得,他不是我的父亲,他是我的爱人,我的男人。
终于懂得,他是我的爱人,却不是我的男人,他是别人的。
男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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