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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乃伊归来之前世今生
咆哮奔腾的尼罗河,蜿蜒绵长。
每到七月初,上游地区暴雨与山洪齐发,浑浊的河水穿过一道道峡谷险滩,倾泻而下。九月水势最大,吞没全部谷地,大地一片泽国。
直至十月底,雨季过去,河水才渐渐降下,留下一层淤泥,却是谷物生长的极好肥料。
正是这层淤泥,养育了尼罗河中下游古埃及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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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加站在宫殿那高高的大理石圆柱旁,俯视奔腾的尼罗河水。头上金制的神鹰王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告诉下埃及使者,我同意下埃及法老的请求。但是,除了把公主送来,他们还必须付出多一倍的小麦,与两倍的牲畜。”斜睨了一眼跪伏在台阶下的人影,他冷冷地对身边的侍臣说道。
“是,法老。”伏在地上的侍臣连头都不敢抬,就这么双手伏地的退了出去。
撒加站在高处,看着传话的侍臣走到台阶下的人身边,用极高昂的声音传达了他的命令。
他的唇边,扬起一抹看到猎物掉进陷阱的猎人才有的微笑。
然后,他转身离去。
穿过迂回的白色长廊,是与他的议事大厅遥遥相望的另一座宫殿。
撒加走进宫殿,却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不禁皱了皱眉头。
穿过几层白纱的幕帐,他终于在一扇小窗前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心中的一丝焦急也迅速退去。
他轻轻地靠过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突然间,他一把将那立在窗边发愣的人儿抱了个满怀。
“在想什么?”鼻端深深地埋进她的秀发,用力地吸了一口气。
有着一头黑亮长发的绝色女子垂下头,低声的说:“没,没想什么。”柔顺的黑发从两鬓滑落,形成一道帘幕,隔绝他灼热的目光。
听出她语气中的哀怨,撒加用力将她掰过来,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没人跟我说什么……”在他灼热的目光注视下,翩翩有些慌乱地别过头,却来不及掩饰眼底的落寞。
撒加放开她,紧紧地盯着她,问:“你知道我将与下埃及的公主联姻了?”
“不,我不知道!”翩翩捂住双耳,用力地摇头。
整个王宫,甚至整个上埃及都已经传遍了此事,她很鸵鸟地躲在自己的宫殿里,不敢听,更不敢想。而此时,竟然由撒加亲口说了出来。
“你在嫉妒?”撒加抓下她的双手,握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我没有……奴婢不敢。”翩翩低垂双目,不敢看向他幽深的蓝眸。
“翩翩……”撒加将她按向自己怀中,无奈地叹息到:“为什么……为什么你出生在那样的人家……”
如果不是因为翩翩出身平民,他老早就立她为后了。天知道他有多么想把那顶装饰着神鹰的后冠戴在她的黑发上……
“我不会爱她的……今生今世,我爱的只有你!”撒加轻抚着她的乌发,低喃道。
“够了……有陛下的心,就够了……”翩翩伏在他怀中,晶莹的泪珠滚滚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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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金发的男子用力地捶向石柱,湛蓝的眼眸中透出恨意。“他真的这么做了!他居然真的……”
“沙加殿下!”紫发的男子发现他紧握的拳头上渗出血丝,殷红的血,顺着白色的石柱滑了下来。
沙加此刻已无暇顾及自身的伤痛了,他抬起头,看着远处小山坡上的高大建筑,问:“这件事……连知道吗?”
穆微蹙眉头,说:“不知道……也许公主会有所耳闻。”王宫里向来是流言蜚语传得最快的地方,尤其是下埃及的王宫。
沙加咬着下唇,再次击向石柱,穆手快地拦下他再一次的自残。
“殿下……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穆说的没错,哥哥。”清冷的女声从两人后方传来。
沙加一惊,转过身,看着从水池畔缓缓走来的白衣少女,手里捧的,是刚从池中摘下的睡莲。
“连……”
“公主。”穆略略倾身,温和地招呼道。
被称做连的少女向他轻轻点了点头,才又转向沙加,柔声道:“哥哥……母亲曾经告诉过我,公主存在的意义,仅在国家危难时,用身体去化解战争。父王的膝下,只有我年龄合适又未出嫁,这个责任,当然应当由我来承担。”
她的语气很平静,就象在跟沙加谈论天气一样平静。
沙加静静地凝视着小妹,许久,才万分心疼地说:“可是,我们跟上埃及,随时都有再开战的可能……一旦到了那时候,你会有性命之险!”
连平静地笑笑,抬手抚摩新摘来的睡莲。“既然已投身在王家,这条命,便早已不是自己的了。”
“连……”
连臻首轻抬,望向重重的宫墙,声音有如在天边一样的悠远:“听说,上埃及的撒加是个很出色的男子……哥哥应该祝福我才是……”
沙加怔忡地望着她,她是在说给自己听,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穆虽然仍保持着一贯的微笑,但眼底却充满苦涩。“努比亚突起叛乱,上埃及暂时不能腾出兵力来攻打下埃及,所以撒加才会答应陛下和亲的提议……只是委屈了公主。”
连微笑着:“姐夫不必这么说!只希望我能为哥哥争取来足够的时间。”
沙加叹息一声:“连,你要耐心地等待,哥哥一定来接你回家。”
连摇摇头,对沙加凄然一笑:“等到那时,我已是哥哥敌人的妻子……我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夕阳,即将沉下远处的山岭,留给沉默的天地,最后一抹余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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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埃及的联姻,婚礼是盛大的,冗长而乏味。
等到最后一道程序完成,已是暮色深沉。
撒加本应回到做为新房的寝宫的,但是,在经过翩翩的寝宫时,硬生生的停下了脚步。
他一整天都没看到她!
翩翩在干什么?
不自觉的,他的脚步将他带向翩翩的方向。
翩翩本坐在窗口,任凭微凉的河风吹拂着乌黑的长发。一颗晶莹的眼泪,还挂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没有褪去。
“为什么不披上披风?这样会着凉的!”撒加从背后拥住她,心疼的说。
翩翩吃了一惊:“陛下!您,您怎么会来?”他此刻应该在旁边的那座宫殿里陪伴他的新婚妻子啊!!
“一整天都没看到你!”撒加拒绝回答她的问题。
“陛下……”翩翩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伏在他的怀里啜泣。“您不该来的……她是王后,您不该冷落了她……”思及那位下埃及的公主如今孤身一人留在敌国的深宫,又被丈夫冷落,她不禁怜悯起她来。
“别理她!她已经占据了王后的宝座,如果她够聪明,就不应该要求更多。”撒加冷漠地说。当他把神鹰后冠戴在那女子的头上时,他多希望在他身边的是翩翩……
“可是……”
“没有可是!不许你再想别人!”撒加将她抱起,走向内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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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夜都没回过寝宫。”在上埃及新王后的寝宫里,一个有着墨绿色长发的男子面带愠色。当知晓撒加竟然把新婚妻子晾在一边,而在宠妃的宫里呆了一整个晚上,他不顾一切礼仪的冲了进来,白皙俊容上的温度几乎接近乞力马扎罗山顶上的雪。
连平和地微笑道:“这样不是挺好吗?”至少她不用费心要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自己的丈夫,哥哥的敌人。
“殿下!”卡妙,连的侍卫为她的受冷落而鸣不平。
“只希望撒加不会食言,不会对下埃及用兵。”推开想为她戴上头饰的侍女,不愿把神鹰装饰的冠饰戴在头上。“就这样就行了。”她对有些不知所措的侍女颔首道。
卡妙望着她没有任何装饰的黑发出神。殿下是那样地适合佩带下埃及的圣蛇头冠,才能衬托出她与生俱来的高贵。
“今后,我什么都不会戴了。”连站起身,缓缓步向寝宫旁的莲池。不能再佩戴下埃及的圣蛇,也不愿佩戴上埃及的神鹰与百合花冠。
“卡妙,你什么时候回去?”她在池畔坐下,凝望清澈平静的水面,伸出手,有意无意地拨动池水,搅起一圈圈的波澜。
“再过两天。”卡妙立在她身后,“他不该这样待你!”他仍坚持己见。
连看向莲池对面的宫殿,一大早,就来了一群侍卫跟宫女把撒加的物品全数搬走,搬进对面的那座宫殿,翩翩的寝宫。
“他跟哥哥一样,是个专情的男人……可惜,我是插进来的那个。”她自嘲的撇撇嘴。
“但你毕竟是他的王后!”卡妙为她不平。他的公主,应该被好好疼惜。
“那你认为他该怎样对我?”连抬头直视着他冰蓝色的眼眸,漆黑的双瞳瞬也不瞬。片刻后,她冷然地说道:“你逾矩了,卡妙。”
卡妙垂下头,低喃道:“对不起,殿下!”
连站起来,走近他,伸出双手。“如果我不到上埃及和亲,也许就嫁给你了……”
卡妙星眸低垂,长长的睫毛盖住了冰蓝眼眸中的火焰。
纤长的指尖轻触墨绿色的发丝,连的声音听起来就象远在天边一样的空灵:“我从小就敬慕你,把你当成可以依靠的兄长……爱你吗?说不出来……也许我从没爱过任何人……”
“公主!”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自己扶着剑柄的手上,卡妙惊得抬起头,只看到连的沾湿的羽睫。“公主……”他的心,仿佛被狠狠地抽了一鞭。
连别过头,语调又恢复了平静。“你回去吧……快回哥哥身边!他需要你的帮助!”
“那公主怎么办?”卡妙实在不放心把公主留在举目无亲的上埃及,尤其知道撒加心有所属,几乎不可能好好待她时,他更是无法安心离开。
“我?”连轻笑。“只要我的丈夫不向下埃及出兵,那我还是象以前那样,看云,看莲……”十多年都这样活下来了,那么未来的日子里,自然也可以如此生活。
“公主……”卡妙不舍地凝望着她的侧脸,久久不能成言。末了,只能执起她润白如玉的小手,捧到眼前,在那洁白的掌心中,印下深深的一吻。
这也许是最后的告别,所以,连没有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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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嫁来的卡妙已经离开一个多月了。
她的身边,再也没有任何与下埃及有关的人和物。
而这一个多月以来,她这个王后还没有真正见过她的法老一面。
屈指可数的几次碰面,也不过是远远地看见,彼此象陌生人一般没有任何的交集。
这样就好了。
连在心里对自己说。
至少,撒加只有一后一妃。虽然专宠的,只有那位翩翩王妃。
仅凭这一点,就已超出她那个荒淫无度的父亲无数了。
当初她以为撒加是为了表现出停战的诚意,才没有随便把她安置在一个地方,反而立她为王后。不过没过多久她就明白了撒加的意图:上埃及的大臣们对撒加长期以来为了他那位青梅竹马的翩翩王妃,而迟迟不立王后十分不满。可是翩翩又出身平民,撒加封她为妃就已经招来很多反对了,更别说是立后。
所以,她这个王后纯粹是撒加娶来充门面,堵那些大臣们的嘴的。
如果选立任何一位上埃及的贵族女子为后,那他心爱的翩翩就有可能受到欺辱。但她这个战败国的公主就不同了,如果她够聪明,那么为了自己的祖国,她就只能乖乖地忍受丈夫的冷落了。
对她,撒加一切都放任自流,只要她不笨到去伤害他心爱的女人,安心地当她的挂名王后就是,然后在需要她的时候,站出来当当活动的布景。
就象现在一样,涨水节的前夜,上埃及的王宫里按照惯例是要大宴群臣及贵族,以示庆祝。她这位王后自然是没有理由可以推脱的了。
这还是她结婚以来第二次这么近地看她的丈夫。
他有一双鹰一样锐利的深蓝色双眸,比地中海还要幽深的蓝发不安于金色神鹰王冠的羁绊,在夜风中飞扬着。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强健有力的手臂轻搂着纤弱的翩翩,指着高台下方点点星火低声说笑着。不时低头给翩翩一个温柔的微笑,或是轻轻地一吻。
翩翩不经意间抬起头,深黑的眸子无意中对上了连的眼眸。
王座四周都是明亮的火烛,熊熊火焰照映下,那双闪耀着淡紫色光芒的黑眸是那样的忧郁。
翩翩不安地望着她。
连什么也没说,却向她投以安心的笑容,然后将视线转向别处。
他们是相爱的,而她却是插进来的那一个。
她对自己这样说着。
翩翩拽拽撒加的披风,将他的耳朵拉到唇边,低低地说着什么。
撒加抬头飞快地瞟了一眼身后的女子,很快又调开了视线,似乎很专心地看着河岸边载歌载舞的人群。
翩翩用力地推推他,他却不以为动。
这一切,连都没有发觉,只是默默地盯着离她最近的那一朵睡莲出神。
下埃及的王宫里,也应该在庆祝这涨水节了吧?
她最尊敬的兄长,沙加,有没有站在最高处,代替她那昏庸无道的父亲接受子民的祝福呢?
暮羽姐姐和姐夫穆,是否还依然象新婚时那样的恩爱?
还有赫雅姐姐跟米罗姐夫,是否还象往常一样吵吵闹闹?
……还有……
还有卡妙,今年的涨水节,站在你身边的人是谁?
突然间,眼睛里湿湿的,怎么会有了流泪的冲动!
连仰起头,仰望着星空,强逼着眼泪回到眼眶中去。
“忍耐是种痛苦的事,吞进肚子里的眼泪比流出来的更苦涩。”优雅低沉的男性声音从下方传来,连微微一惊,旋即恢复了她的从容镇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说话的人。
泛着淡紫光芒的黑瞳于是闯进了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
于是,开启了来世的命运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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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到十月。
雨季过去,河水开始回落。奔腾咆哮了三个月的脱缰野马就要退回到属于它的河床中去。
她还是很少见到撒加,很多的时候,她坐在寝宫的台阶上数莲时,却硬逼着自己不要去注意远处水面上依偎着的身影,更不敢起身离去,那样翩翩会自责,而撒加则会把怒气转移到她身上来。
她并不担心自己,却担心着远方的沙加,她的哥哥。
于是每当这个时候,她只能装做没看见,继续专心地数着满池的睡莲。
睡莲过了花期,凋谢了。
她没有再到莲池边去,开始整日依在正对尼罗河的窗口发呆,似乎只要盯着那河水看,河水就会把她的祝福与思念带会遥远的家乡。
翩翩来过两次,她们没有话题,尴尬地坐上一会儿,又很快离去。
撒加也来过一次,是在翩翩第一次造访她的寝宫后没多久,他就象是一阵狂风一般的冲了进来,拉过翩翩上上下下检查一番,确认她毫发无伤,然后头也不回地拉着她走人。
一想到这儿,连的唇角就不禁扬起一抹嘲弄的微笑。在撒加冲进来的那一刹那,她居然会感到一阵心慌,一阵害怕。
她也会害怕么?
“你的笑容很奇怪,明明是在嘲讽,眼底却盈满忧伤。”醇厚的嗓音再度传入耳膜。
是他!在涨水节上的男子!
连蓦地转身,发现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走下了王宫的台阶,站在了尼罗河的岸边。
再下两级石阶,就是奔腾不息的尼罗河水了。
站在身后的男子有着一头比黑夜还要漆黑的长发,漆黑如星子的瞳孔中带着超脱俗世的了然。
在那黑曜石般的眼眸里,连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白衣如雪。
“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当你是不堪丈夫冷落,投河自尽了。”哈迪斯优雅地扯出一抹微笑。
投河自尽?连转头看看奔流的河水。
如果,投入那滔滔河水能将她带回他的身边,她倒是很乐意这么做的。
可是不能。
她见过河水里打捞上来的浮尸,肿胀得几乎辨认不出本来面目。
她不要以那样丑陋的形象回到下埃及去,不愿让哥哥和他看到自己变成那个模样。
她又轻嘲地笑了一下,向那高高的石阶走去,走回禁锢她的牢笼。
哈迪斯却在她经过他身边时拉住了她。
连没有惊慌失措,阳光下泛着深紫色的黑眸冷冷地凝视着捉住她的手掌。
河风拂过,撩起她鬓边的发丝。
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拨开挡在她脸前的黑发,温润的指间轻轻抚过她微蹙的眉梢,徒劳地想将它抚平。
她在那片温情中迷惑了,直至两片柔软的唇轻轻贴上她冰冷的唇,一阵激灵,让她猛地清醒过来。
“放肆!”清脆的巴掌声伴着她的娇喝,一齐落在他的脸上。
哈迪斯捂着脸,怔怔地望着那仓皇逃离的雪白身影。他竟然对一个有夫之妇产生了渴望,而且还是法老的妻子。
他是祭司,神的侍者。
他是不能有感情的祭司!
但是……
对着那昏黄的河水,他迷离了。
洁白的石阶上,有一种奇异的光芒。
他低下头,拾起躺在地上的一只小巧的耳坠,耳坠是水晶做的,如同那逃开的女子一样,玲珑剔透,在阳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辉。
是她的落下的?
没多想什么,他把那小巧精致的物件收入自己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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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星子都已耐不住睡意,纷纷隐没在云层里。
而夜空下却有人辗转难眠。
连已记不清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了。
窗下,就是那条大理石铺就的石阶,长长的,一直延伸到河岸边。
她的手,下意识地轻抚着自己的嘴唇。
唇是温暖的,却不是属于她的温暖。
她的心和身体,从来到这上埃及的王宫里,就早已失去了应有的温度。
唇上的温度,好象已经传到心灵深处,早已冷却的心,似乎被一点星火给照亮了,很弱,却很清晰。
不!
不能这样!
她难过地抱住头,深深埋在自己的膝盖中。
她是下埃及献给法老王的贡品,她在心底呐喊着提醒自己。
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关系到下埃及的命运。
于是,她残忍地将那点星火掐灭了,永远埋藏在心中。
贡品,是不需要感情的。
也不需要温度。
她用最坚硬的外壳,将自己的心再度冰封了起来。
她没有注意到,在那石阶的阴影里,有一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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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已经彻底回到了河床,只等落水节一过,人们就要开始在堆积的淤泥上耕种。
今年的淤泥似乎比往年更丰厚,大家都在期待着明年会有个好年景。
落水节跟涨水节一样,是值得庆贺的盛大节日。
撒加依旧搂着翩翩站在最高处,身后站着他的王后。
连的眼神,比起涨水节时,更加的虚无缥缈了。
明亮的火把,映衬着她的黑眸泛着淡淡的紫光,以及一层氤氲的雾气。
她的心揪得紧紧的,因为刚才不小心听到撒加的臣子在议论努比亚的叛乱就快平息。
如果努比亚的叛乱平息了,那撒加会再对下埃及出兵吗?
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哥哥整顿好军队,准备好应敌了吗?
想不到,自己可以争取的时间,竟然如此的短暂!
司仪官恭敬地在台下请法老王与王后去洒下今年的第一捧种子,撒加欣然答应。
翩翩退到连身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衣摆,稍微拉回了她的思绪。
她赶紧跟在撒加后面走下高台,这种时候,正是她这个挂名王后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可她的思绪,依然还飘扬在遥远的尼罗河下游。
所以她会被自己的裙摆绊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在翩翩的惊喘声中,她感觉自己跌进了一具温暖的怀抱,熟悉而陌生的怀抱。
哈迪斯真的很不想就这么放开她,淡淡的馨香在他身边萦绕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阳光炽热的午后,尼罗河的风,吹拂着白衣女子的黑发,还有那冰冷的粉色的唇。
撒加走过来,一言不发地从哈迪斯手中接过他的妻子,鹰一般的蓝眸丝毫没有忽略黑眸中的炽热。
“你一定是太累了,还是在这里休息吧。”他面无表情地将在他怀中微微颤抖的人送回高台,不带任何感情的话是说给周围人听的。
连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失态并没有引起他的恼怒,他甚至还为自己说话!她稍稍松了一口气,心里默默祈祷刚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撒加真的会遵守诺言!
“你还好吧?”翩翩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温柔的黑眸中尽是真诚的关切。
连朝她浅浅笑着,这个温和的女孩从未仗着撒加的专宠提出过分的要求,对强占了王后宝座的她也始终谦恭有礼。“我没事,谢谢。”
接连几个不能入眠的夜晚都坐在窗边吹着夜风,也许是受了凉了。
撒加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已经到达河谷中专为他设的平台,蓝发在星光与火把的映衬下格外的引人注目。
“王后陛下,您何必跟这个卑贱的女人如此客气?她根本不配与您同站在这高台上!”台边传来讥诮的声音,尖利而刺耳。
回首一看,是几个上埃及的贵族女子,正不甘心地站在高台的一边,低矮几级的石阶上。
再看看翩翩,她已难过地低垂臻首,长长的羽睫下似乎闪烁着水光。
连状似幽怨地轻叹一声:“她是法老的王妃,各位夫人不应如此说话。”
那几个贵妇看着她的黑眸中含满忧郁与委屈,于是壮大了胆子挨上更高的石阶,指着翩翩恶声道:“陛下就是太忍让,才让这卑贱的狐狸精迷惑了法老的心神,陛下,您可不能再容忍下去了!”她们算准了法老还要向尼罗河神祈福,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于是想来挑起王后与翩翩的冲突。
如果能借助这下埃及公主的手,除去她们长久以来的眼中钉,而视翩翩如珍宝的撒加一定会把这不受宠的王后扔进冷宫,她们不敢奢望王后的宝座,但是能够呆在英俊的法老身边当个侧妃也是不错啊!
“说到卑贱……”连拉长了声音,一股威严天成的冷漠瞬时代替了弃妇一般的幽怨:“你们似乎还没有资格站在这么高的台阶上吧?这座高台只有王族的人才能站在上面,你们已经冒犯了王族的尊严!”
那几个贵族女子个个面如猪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不退下?莫非要我叫礼仪官来赶你们下去?”连轻柔地喝斥一声,却带着不容反抗的气势。
几个贵妇吓了一跳,赶紧退回她们位置去。
连冰冷的黑眸一一扫过她们,沉声道:“翩翩王妃也是法老的妻子,你们不过是普通的贵族,连王族都算不上。今天只是警告,如果再让我听到你们对王妃出言不逊,我立刻禀明法老,治你们的不敬之罪。”
那几个贵妇缩在一起,身体微微颤抖着。
连冷哼一声,又转身拍拍翩翩的肩膀:“别放在心上。”
翩翩抬头看着她:“谢谢你……我……”
连制止了她下面想说的话:“你是他最挚爱的人,而我不过是一件贡品罢了。”
“陛下,您别这么说!”泛着紫光的黑眸中那深深的忧郁让翩翩也不觉心生怜惜。“其实您……”
“我没事,真的。”连淡淡地笑着,乌亮的发丝随着头部的摆动摇晃出细碎的涟漪。
心细而敏感的翩翩看穿了她眼底伪装的坚强,不忍揭开她的伤痛,也只好噤口不言。
连不敢再看她,默默地低下头。
台下却有两道灼热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那泛紫的双眸。
拨洒完新年的第一捧谷种,撒加回来了。
鹰隼一般锐利的眼自然没有放过翩翩眼角来不及擦干的泪痕,责难的眼神立刻飘向静立一侧的连。
翩翩赶紧拉住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撒加的目光才渐渐缓和下来,再度投向连时,也少了先前的冷漠,而是……赞许?
连还是没有在意。
因为,她没有资格去在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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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微蹙着柳眉,看着她寝宫里突然多出来的一堆东西。
几箱腓尼基人进贡的衣料,两箱珠宝,难道就是昨天喝退那几个贵妇所换来的赏赐?
她就这么对着这堆东西,从午后一直坐到傍晚。
侍女们早就习惯这位安静的王后打发时间的方式了,做完自己份内的工作,便各自找地方摸鱼休息去了,反正王后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有的是时间给她们闲聊玩乐。
撒加来时,诺大的寝宫里只有连一个人。
连还在发呆,直到撒加高大的身影完全挡住了她面前的阳光,她才茫然若失的抬起头来。
“陛下。”她依然坐着,却很恭顺。
撒加在她面前蹲下,瞥了一眼原封未动的箱子。“你不喜欢?”
连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不,臣妾很喜欢。”她口不对心地说着。
“翩翩让我到这里来。”撒加又说道。翩翩这丫头,居然敢把他关在宫门外,威胁着要他来看看这位被他冷落了快一年的王后。
他还头一次认真地看她,比起翩翩的温柔纤弱,连显得更加艳丽,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
夕阳投射进空荡荡没什么摆设的房间,晕染着连白皙的肌肤,泛着透明的象牙色。
撒加忍不住伸出手,捧住那张晶莹剔透的小脸。
连吃了一惊,心里泛起一抹苦涩,这也是赏赐之一么?
她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呼一声,眼看着撒加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
“闭上眼。”撒加命令道。
连听话地闭上了双眸。
温热的唇,轻轻覆上了她的冰冷。
身体不禁一阵颤动,午后阳光下的悸动在心的深处蠢蠢欲出。
四片唇,紧密地贴合着,中间却象是阻隔着整条尼罗河的距离。
撒加放开她,重新站起身来。
她依旧静坐着不动。
“你就这么取悦你的王?连讨好都不会,怎么让我打消统一埃及的决心?”撒加冷冷地嘲讽着她。
“您是上埃及的神鹰,壮志凌云,又怎会受臣妾影响,阻碍您的大业?”连不亢不卑地反问。
撒加有些欣赏地看着这胆大而睿智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惋惜。可惜,她是下埃及的公主,更不是他的爱人。
何况,她还是传闻中沙加得力的幕僚,这是早已传遍了地中海两岸的秘密。
“我从未放弃过统一埃及的志向。”他干脆地向她挑明,他与她的祖国,是不可能有所谓的和平的。
“臣妾明白。”连的眼中闪过一抹痛楚,哥哥……战争还是无法避免!
撒加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带向床榻。
连毫无意识地被他放进宽大的床铺。
这本来就该是他们的婚床,却在一年以后才迎来了另一个主人。
微凉的夜风吹拂着她赤裸的身体,她不禁瑟缩着蜷起身子。
但很快她就被揽进一具温暖的胸膛,男性的气息代替了风,吹拂在她的身上。
他的手很粗糙,指腹的关节上是长期握剑磨出的茧。
连不禁想起哥哥的手上也有这种茧,小时候,每当自己难过的时候,哥哥就会用手很温柔地抚摩着她的乌发,轻声地安慰着她,直到她破涕为笑为止。
“我不会背叛我的哥哥。”她突然说道。
撒加停了停,英挺的剑眉拧紧了又缓缓舒展开。“你只做上埃及的王后就好。”
连的心里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安静地环住撒加宽厚的肩膀………………
………………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午后。
明亮的阳光晃得她不得不睁开眼睛。
枕边,静静地躺着一根深蓝色的发丝,告诉她昨晚的一切并不是梦境。
一直守侯在一旁的侍女猛的从睡梦中惊醒,赶紧跑来向她请安。
她没再看那根发丝一眼。
梳洗完毕,连推开侍女送上来不知是早膳还是午膳的餐点,沿着窗下的石阶缓缓步到尼罗河边,然后在石阶上抱膝坐下,洁白的裙裾轻抚着尼罗河的水面。
午后的阳光,似乎每日都是那样的耀眼。河面上的波纹,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鳞光。
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有一滴清亮的水滴,静静地融进滚滚的尼罗河水。
阳光越来越炽热,她似乎有一些昏厥。
勉强着自己站起身子,艰难地想回到宫殿里去。
只迈了一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雪白的身影在尼罗河的岸边摇摇欲坠。
熟悉的温暖再次将她揽入怀中,陷入黑暗前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了黑瞳中自己的影子。
白衣胜雪,而她的脸色,比纱衣还要苍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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