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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10 14:3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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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马车
离房山市越来越近了,路上的车辆多了一些。
经过一个铁道交叉口时,堵了很多车。张巡走上前,看到了几个警察,不由心里一惊。其实是火车和汽车相撞了,一辆捷达轿车翻在田野里,警察正在处理。
这辆出事的车和张巡的车一模一样,包括车型、颜色、新旧程度,张巡甚至怀疑就是他的车。他注意看了看车牌,车号竟然也相同——只是车身扭曲,看不到最后一个号码。
能不能是有人在大舅家偷走了自己的车,开到这里,正巧被火车撞翻了?看现场情况,开车的哥儿们十有八九是挂了。如果他真是窃贼,正好应了那句老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可是,有这么巧的事吗?
张巡不愿在警察跟前驻留,他穿过事故现场,继续朝前走,一边走一边给大舅家打电话,没人接。他只好打表妹的手机。
“大舅回来了吗?”
“派出所找到了一个痴呆患者,体貌特征有点儿像我爸,我和我妈正去镇上确认呢。”
“哦,有了消息告诉我。另外,我停在你家院子里的车还在吧?”
“上午出来的时候还在,你放心吧。”
一切都不确定。挂了电话,张巡心里很乱。
车辆都堵在了铁道交叉口,路上越来越安静。这时候,已经可以看到房山市的高楼和烟囱了。
安静的公路上传来了马蹄的声音,很清脆:“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他回头看了看,是一辆马车,干瘦的车夫兴高采烈地吆喝着他的牲口:“驾!驾!驾!”
张巡实在走累了,他想搭个车,于是伸手挥了挥。
车夫拽着缰绳,把马车停下来。
“师傅,捎个脚吧。”
“我的车已经超载了!”
张巡第一次听说,马车也有超载一说。他朝马车上看了看,除了车夫,还有四筐水果,用绳子固定着。看来这个车夫是个水果小贩。
张巡说:“你把我拉到前面有餐馆的地方,我给你十块钱。”
车夫没有表态。
张巡伸手掏出十块钱,递给他。他接了,扬扬手说:“上。”
张巡走到马车旁,朝上一跳就坐了上去。车夫一抖缰绳:“驾!”马就朝前跑了。
坐在马车上摇来晃去,很舒服,而且还有满鼻子水果味道。
四个水果筐中间有个空当,里面塞着一个东西。张巡探头看了看,愣住了——是那个草帽。它的帽顶上有个窟窿,正是一直跟随他,被他钉在田野里的那个草帽!
他的眼睛避开这个草帽,大声问车夫:“这个草帽怎么在你的车上?”
车夫回头看了一眼,说:“刚才在路边捡的!”
这个人赶着马车进城,看到路边的田野里有一个草帽,于是停了车,把它捡起来,放到了车上,等到太阳毒辣的时候,戴在头上遮凉……这似乎挺正常的。
不过,拨开这些貌似正常的偶然表象,有一个不可改变的客观现实,那就是:这个草帽一直跟随着张巡!
张巡内心的阴暗一下就浓郁了,他突然跳下车来,说:“我不坐了。”
车夫回过头说:“那我可不退钱啊!”
张巡扬扬手说:“你走你的吧!”
马车就载着那个怪异的草帽,“喀哒喀哒”朝前跑了。
张巡一直盯着它,时刻担心那个草帽从车上掉下来。它被塞在了四个筐中间,不可能跳出来。
马车渐渐远了,终于消失在张巡的视野中。
张巡松了一口气,又为这个贪小便宜的车夫担忧起来——他把这个不正常的草帽带回家去,会发生什么呢?
这时,天色已经有点儿暗了。
陆:胖子以及他的朋友
一路上,张巡一直注意着地面,并没有发现那个草帽。
终于来到了市郊。
这时,他已经饥肠辘辘,一步都走不动了。
跨进一家兰州拉面馆,他一屁股坐下来,对服务员喊道:“拉面,大碗的。”
手机响了,他抖了一下,掏出来看了看,是表妹打来的。她带着哭腔说:“哥,那个痴呆症患者不是我爸!”
“不要急,再找找,大舅肯定不会有事的。”
“有人说,昨天有个老头在公路上被撞死了,我担心……”
“别胡思乱想,不会的!”
“那个老头现在在县医院的太平间里,一会儿我妈带我去看。”
“有什么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放下手机,拉面就热腾腾地端上来了。张巡的胃抽搐了一下,拿起筷子正要吃,眼睛却停在了前面一个人的头上——
那是一个胖子,他背朝张巡,正在大口吃面,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汗水从他的脖子上淌下来,像一条条蚯蚓,钻进衣领里。
他的头上戴着那个草帽。
张巡分明看见,那个草帽上有一个窟窿,边沿有三处破损,那根脏兮兮的带子在胖子的耳旁晃荡着。
是的,不管怎么说,这个草帽一直没有彻底离开张巡的视野,它从野外的公路上,一直跟着他回到了房山市!
张巡一下就没有食欲了,感到胃里满登登的。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老婆。
张巡小心地接起来,眼睛始终盯着那个胖子的背影:“喂?”
老婆说:“张巡,你什么时候到家?”
张巡敏感地问:“是不是……有人在咱家等我?”
老婆说:“除了我谁等你!鸡炖好啦!”
张巡并没有放松警惕,继续问:“这两天,有没有人到咱家找过我?”
老婆说:“有。”
张巡的心一下就提起来:“谁?”
老婆说:“你的同事。”
张巡的心落了地,说:“我现在打车,半个钟头到家,等我。”
他交了拉面钱,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停,回头看了那个胖子一眼,那个胖子一边吃面一边盯着他。他的眼睛躲在大大的帽檐下,显得有些阴森。
张巡干脆开门见山地问:“师傅,你的草帽是哪里来的?”
胖子继续吃着面,混沌不清地说:“朋友送我的,怎么了?”
张巡说:“你的朋友是谁?”
胖子说:“你真奇怪,这关你什么事吗?”
张巡说:“他是卖水果的吧?”
胖子说:“不对,他是蹬三轮的。”
张巡干巴巴地笑了笑,然后就走了出去。
也许,那个卖水果的认识一个蹬三轮的,他在路上遇到了他,于是把这个草帽给了对方。而那个蹬三轮的恰巧是这个胖子的朋友,又把这个草帽给了这个胖子……
小说是透明的,生活本身总是被遮挡着。
张巡朝前溜达了大约二十多分钟,终于遇到了一辆出租车,他立即拦住了它,钻了进去。他不想再思考这个草帽了,他不信这个已经戴在胖子头上的草帽还会找到什么理由继续跟随他。
在出租车上,他又接到了表妹的电话:“哥,那个被撞死的老头不是我爸!”
张巡说:“哦,这下我放心了!”
表妹难过地说:“不过,他现在还是下落不明啊!”
张巡说:“只要没出事就好,慢慢找。”
停了停,他又问:“那个老头有多大年龄?”
表妹说:“五十多岁。我们去的时候,他的老伴和孩子刚刚赶到县医院,哭成了一片,那情景可惨了!”
张巡继续问:“他穿什么衣服?”
表妹说:“黄夹克。”
张巡哆嗦了一下:“他的个子高吗?”
表妹说:“不高。”
张巡觉得,那个老头躺在太平间里,肯定显得矮。这具死尸百分之九十就是他撞飞的那个农民。
表妹又说:“他的孩子说,当时他在地里干活,估计是草帽被风刮跑了,他穿过公路去追,结果就被车撞了……”
草帽!
草帽。
草帽……柒:温馨的家
张巡的心里充满了阴森之气。
他不安地朝出租车司机头上看了看,谢天谢地,这个司机秃顶,头上没有那个草帽。
他朝左右的座位看了看,也没有那个草帽。
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里太乱了,必须赶快梳理一下,不然他就要精神错乱了。
老婆发现他把车留在了大舅家,肯定会问。怎么解释?
表妹回到家,看到那辆车,联想到公路上的车祸,会不会猜到是自己撞的人?
到家之后下了车,会不会看到那个草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小区保安的脑袋上?
夜里,那个草帽会不会滚到梦里吓唬自己?
到了。
师傅说:“到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警觉地朝四下看了看,天黑下来,风更大了,“呼呼”山响,刮得路边的广告牌直摇晃。小区门口的保安都缩进了岗亭,没见警察的影子。他付了车费,一下出租车就看见那辆坏在半路的长途车“哗啦哗啦”开过来。
妈的!他到了,长途车也到了。早知道这样,当时他就不下车了。如果不下车,就不会遭遇那个恐怖的草帽了。
车里的乘客似乎还记得他,有个坏蛋隔着车窗幸灾乐祸地朝他摆手。
他顶着大风,迈着疲惫的步子走回家。这时候的风向已经说不清东南西北了,变成了一阵阵旋风。
走进家门,鸡肉的香味一下就冲进了张巡的鼻子。大风在窗外呼啸,屋里十分温馨。老婆说:“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一个人把它干掉了!”
他洗了洗手,然后坐在了餐桌前,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老婆有点儿粗心,她没注意到张巡的脸色,跑进厨房,打开锅盖,去端鸡。
张巡第一次感到家是如此美好,不由贪恋地四下打量,他担心一会儿警察就会来敲门,把他押走,从此只有清冷的铁窗陪伴他了……
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那个被他撞死的农民的草帽,阴沉地挂在他家的墙壁上。那个窟窿,就像一个黑洞洞的眼珠子。
他大叫起来:“这个草帽是哪里来的!”
老婆跑过来,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进门之前,我出去买了一趟香菜,看见路边有个老太太卖旧物,我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草帽……你猜多少钱?”
张巡愣愣地看着老婆,等她说。
老婆得意地说:“五毛钱!”
张巡一下恼怒了:“你有病啊!买这个破东西干什么!”
老婆说:“摆在咱家饭店里呀!要是再有一把旧镰刀就更好了……”
张巡哑口无言了。
现在,他觉得那个长途车司机,那个画斑马线的人,那三个小男孩,那个干瘦的车夫,那个吃拉面的胖子,那个卖旧物的老太太,还有自己的老婆……统统都是阴险的,他们像接力一样,一直把这个阴森的草帽传到了自己家中,此时它定定地挂在墙壁上,静默得可怕。
他站起来,拽下那个破草帽,把窗子打开,一扬手就把它撇了出去。大风一下灌进房间来。
老婆叫道:“你干什么呀!”
他站在窗前死死盯着它,它在大风中左摇右晃落下去,掉在了草坪上。他低低地说:“这个东西很邪行,别沾它,听我的!”
老婆生气地说:“我看你是中邪了!”
一个保洁工人走过来,弯腰想捡起它,没想到,大风把它吹上了半空,保洁工人跳起来去抓,却没有抓住,它飘飘摇摇飞向了小区栏杆外,消失在了黑暗中。
捌:草帽下有一颗看不见的脑袋
从这天起,张巡变得贼眉鼠眼,如履薄冰。
他时刻担心警察出现在面前,时刻担心那个草帽出现在视野中。
看来,那天他撞人的时候,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警察一直没有找到他头上。那个草帽也没有再露头,也许被拾荒者捡去当柴烧了。
回想起来,它三番五次跟随张巡,肯定是巧合。它的主人也许根本就不是那个被撞死的农民。
甚至,那个农民根本就没有死,表妹看到的那具死尸其实是另一个人。不然,为什么身高不一致?
张巡的心一天比一天踏实了。不过,他一直把捷达车放在大舅家,没有开回来。大舅在走失的第八天就找到了。
这天,张巡加班很晚才回家。
下了出租车,他要过一个天桥才能进入小区。
天桥上有很多人卖东西,其中有个卖栗子的小商贩,个子高高的,头上戴着一个草帽。这时节,天已经很冷了,他却戴着草帽,显得很古怪。令张巡更惊异的,他穿着一件黄夹克。
张巡放慢脚步,慢慢走近了他。
他忙着招呼两个买栗子的女孩,并没有在意张巡。
张巡站在旁边,观察他的草帽,似乎比那个一直跟随他的草帽更破旧,不过,这个草帽的上面也有一个窟窿。
两个女孩买完栗子离开了。
这个小商贩转头看见了张巡,热情地问:“先生,您买栗子吗?”
张巡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脸,是一个挺和善的中年农民。他低声说:“你的草帽是从哪里来的?”
他愣了一下,说:“我老婆捡破烂捡来的。”
张巡没有再说什么,匆匆走过去了。
他的心又不踏实了。
这个草帽又出现了!它从野外跟随张巡回到市里,还钻进了他的家。现在,它依然在他家小区附近游荡着!
这天夜里,张巡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走在那条公路上,四周一片黑糊糊,他走啊走啊,始终看不到一丝光亮。忽然,这个草帽出现了,它停在张巡面前,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张巡害怕极了,一下抓住它,想把它甩到路边的壕沟里去,原来它戴在一个人的脑袋上!张巡看得见草帽,却看不见那个人。这时候,空荡荡的草帽下发出一个哑哑的声音:“不是它跟着你,是我跟着你!”
玖:一个白领之死
张总又来检查网站工作了。
晚上,张巡和几个部门的负责人一起陪她吃饭。
她还是老习惯,一坐下就吩咐服务员给每个人倒满一碗白酒,接着笑吟吟地问张巡:“现在,你能胜任你的工作了吗?”
张巡不敢戗着来,急忙说:“好多了好多了。”
张总说:“那就好!我们干了!”
张巡硬着头皮,把一碗白酒干下去了。
张总笑了,说:“好了,大家可以吃菜了。”
过了一会儿,张总一扬手,服务员又给每个人的碗里倒满了白酒。张总把酒举起来,说:“张巡,今天看到你的战斗力加强了,我对你今后的工作就放心了!来,干!”
……散场之后,张巡竟然很清醒,就是感觉头重脚轻。他整整喝了三碗白酒。
两个同事要送他回家,当着张总的面,他充好汉:“这点儿酒根本不算什么,你们照顾好自己吧!”
他趔趔趄趄走出酒店,已经辨不清东南西北了。走出一段路,他一头栽到路旁的雪地里,昏睡过去。
这时候是三九,很冷,张巡平时在写字楼里上班,穿得并不厚。他蜷缩在雪地上,像个乞丐,身上的血液越淌越慢……
恍惚中,他仿佛置身于茫茫雪原,四周白得刺眼。他冷极了,渴望走出这片恐怖的地域,可是他的四肢已经麻木,再也无法站立起来。湛蓝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阴影,它缓缓飘落,越来越大,终于蒙在他的脸上,于是世界变黑了。这个物体上有个漏洞,泄露了一束阳光,就像人间的入口,看上去十分遥远……
第二天,马路清洁工在路旁一个垃圾箱背后发现了张巡。
他缩成一团,身体已经僵硬。在北方的城市,有人喝醉之后被冻死在马路旁,这事并不罕见。只是,他的头上,端端正正地盖着那个阴森的草帽。
张巡的尸体被警察拉走的时候,很多人围观。
半个钟头之后,众人散尽,一切都恢复了正常。这时候正是上班时间,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行人来来去去。
那个草帽被扔在了原地。
寒风吹过来,它在垃圾箱背后一下下蠢蠢欲动。终于,它被一阵更大的风带到了马路上,趴下来。一个长相诚实的青年,一边吃着煎饼一边快步走过,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破破烂烂的草帽。青年走出很远之后,草帽突然动了,无声无息地朝他滚去。他拐了弯,它也拐了弯。鬼知道他干了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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