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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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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10 14:37: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壹:徒步


  张巡坐上了长途客车。
  这辆客车十分破旧,张巡断定它已经超过了报废的年限。也就是说,一辆客车的尸体在公路上行走。它摇摇晃晃,全身响个不停,好像随时要散架一样。
  在离房山市还有大约二十公里的地方,长途客车“扑哧”一声终于熄了火。
  司机掀开它的心脏,埋头修理。一车人都在小声抱怨。
  张巡坐在客车尾部,一个人静静看着窗外。
  天很高很蓝,两旁的庄稼都已经成熟,金黄一片,很爽眼。一家农民在收割,地头停着一辆崭新的拖拉机。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在低头干活,十来岁的孩子好奇地朝公路上望过来。张巡对他摆摆手,他立即像泥鳅一样钻到麦垛里去了。父亲呵斥了一声,他又乖乖溜出来,帮父亲捆麦子。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车还是没有修好。张巡站起身走过去,低声问道:“师傅,哪里出了故障?”
  司机头也不抬地说:“正在找呢。”
  张巡意识到,这辆车短时间肯定走不了了。于是,他下了车。
  这时候是下午两点多钟,他想步行回房山市。他在一家网络公司做客户经理,平时工作繁忙,很少有远足的机会,这次不妨走一走。
  秋了,风有些凉,有些硬,从背后一下下推着张巡,使他走起来很省力。
  他走得慢悠悠的,更像是在散步,他相信天黑之前肯定能到家。
  张巡是来乡下探望大舅的,没想到,大舅得了老年痴呆症,前几天走失了,他家人已经到镇上报了案,正在寻找中。张巡在大舅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只能返回。他得上班。
  实际上,他是开车来的,不过他把那辆捷达车放在了大舅家,打算过一段时间来取。因为昨天他来的时候,在公路上撞了一个人,他逃逸了。
  那是一个农民,个子很高,穿着一件黄夹克,从壕沟里爬上来,横穿公路,似乎去追什么东西。当时,张巡的车速极快,直直地撞了上去,车身“嘭”地震动了一下。那个农民朝前射去,掉在路边的壕沟里。
  找寻本能地收了油,车速慢下来。他回过神,急忙踩了一脚油,车猛地一窜,加速朝前冲去。
  好在这条公路很僻静,当时没有一辆车,也不见一个行人。
  前不久,张巡在电视上看过一个法制节目---某司机在小区里撞了一个老太太,他停了停,立即把车倒回去,从这个老太太身上反复碾压几次,导致老太太气绝身亡。这一切都被小区摄像头拍了下来。
  张巡的老婆看到这里,破口大骂:“这个王八蛋应该千刀万剐!”这个女人嘴巴像刀子,内心像豆腐。她开了饭店,叫“人民公社”,里面贴满了毛主席挂像和语录,包间里悬挂着各种农具,服务员全部身穿绿军装,腰扎武装带。粗粮细做,风格怀旧,生意十分红火。
  张巡也很气愤,大骂这个司机缺德。
  现在,他自己也遇到了同样的事,同样没有停车把那个农民送到医院,或者打电话报警,他也跑了。唯一让他自我安慰的是,他没有把车倒回去,在那个农民身上反复碾压,还有,他的内心充满了愧疚。
  那个农民,也许正急着赶回村子,他的媳妇做好了饭菜,站在门口等他回家。也许,他也有个孩子,就像那个在田地里帮父亲捆麦子的孩子一样,他和母亲一起在等父亲归来......
  张巡心里的阴影越来越浓郁了。
  恐惧渐渐覆盖了愧疚。
  那个农民死了吗?当时会不会有目击者?警察会不会逮着自己?
  朝后望望,空荡荡的公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他朝前走了几步,再次停下来,朝后望去---有一个破草帽,不知谁掉的,它被风吹着,在公路上忽快忽慢地滚动。
  草帽离开了主人的脑袋,就显得很孤独。
  风弱了一些,他在张巡大约三十步远的地方停下了,帽檐朝下扣在公路上。又刮过一阵小风,它掀动几下,终于没有滚起来。
  这是谁的草帽?  

  贰:斑马线


昨天张巡撞人的地方,好像还要朝前走几公里的样子。
他继续朝前走。他已经在公路上走了半个多钟头了,这期间,只看见一辆电动三轮车“哗啦哗啦”开过。
他穿的是一双尖头皮鞋,走得双脚有点儿疼,不由后悔了,来时应该穿一双布鞋的。
天地间十分安静,只有他的皮鞋磨擦柏油路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两旁的杨树上,偶尔掉下一两片枯黄的叶子,慢悠悠地飘下来,它们落到地上的时候,张巡甚至能听见它们断裂的声音。
那辆故障长途车一直没有开过来。张巡暗暗庆幸自己提前离开了它,他可不想跟一群陌生的乘客在公路上过夜。
秋风又一点点大起来,说是凉轻了点,说是冷重了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前面出现了一个人,他蹲在公路边不知道在捣鼓什么。张巡一边朝前走一边注意观察他,感觉他好像在地上画着什么。
张巡走近之后,终于看清,他拿着白粉笔,在公路上认真地画着横线。粉笔太细了,他反复涂抹,画得很费劲儿。
这个人大约五十岁左右,穿着一件深蓝色中山装,戴着近视镜,不像农民,有点儿像乡村教师。张巡朝两旁望了望,公路旁是一个村子,红砖碧瓦,鸡鸭鹅狗。张巡觉得他的行为有些古怪,停下来,问了一句:“师傅,您这是在干什么?”
这个人头都不抬地说:“我在画斑马线。”
张巡不解地问:“这里是野外,您画斑马线干什么?”
这个人郁闷地说:“没有斑马线,我怎么到公路对面去啊!”
张巡马上意识到,这个人很可能是个疯子。软怕硬,硬怕不要命,不要命怕精神病。他感到有些不安全,立即朝前走了。走出一段路,他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他还蹲在那里认真地画着,已经画到公路中间了。
他的视线从这个古怪的人身上移开,落在了一个滚动的物体上——还是那个破草帽,它被风裹挟着又朝前滚了,现在距离张巡大约二十步远。它从那个画斑马线的人旁边滚过来,停了一下,继续朝前滚。
张巡忽然想,要是把这个破草帽捡起来,带回家,给老婆的饭店增添一个老旧的摆设,也算是废物利用了。又一想,都不知道这个草帽是活人的东西还是死人的东西,还是不碰它为妙。
接着,张巡又想到了那个高个农民。他到底有没有被撞死呢?如果死了,事情就闹大了;如果没死,他很可能记下了自己的车号……尽管这样,张巡还是希望他活着,那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
这一带,正是发生车祸的路段。
张巡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加快了脚步。  
  叁:三个小男孩



前面走过来三个小男孩,都背着大书包,其中一个系着红领巾。他们一边走一边打闹。
他们走近张巡之后,张巡问道:“小朋友,我问你们一件事,好吗?”
三个小男孩都停下来,警惕地看着他。
张巡说:“昨天,这条公路上是不是出过一次车祸?”
三个小男孩互相看了看,那个系红领巾的男孩说:“上周,一辆车撞死了王洪涛家的猪。”
张巡又问:“有没有人被撞死呢?”
那个男孩说:“没听说。”
张巡松了一口气,说:“噢,谢谢你们。”他想,如果这条公路上撞死了人,附近村子都应该知道的。
三个小男孩走过去之后,又开始在公路中央奔跑打闹了。张巡转过身,朝他们喊道:“小朋友,不要在公路上乱跑,不安全!靠边走!”
三个小男孩根本不理会。
张巡又看到了那个草帽,它还在公路上朝前滚动着,离他大约有四十步的样子。
张巡的心里犯起了嘀咕。
也许,它就是一个普通的草帽,它的主人在干活的时候忘了系带子,一阵大风把它刮跑了,之后,它一直在这一带转悠,忽而被风带到路边的壕沟里,忽而被风带到田地间,忽而被风带到公路上……
现在,正好顺风,轻飘飘的它就一直沿着公路朝前滚——这没什么不正常。可是,它已经跟随张巡几公里远了,为什么没有滚进公路旁的壕沟里去呢?换一句话说,它为什么像人一样始终走在公路上呢?
张巡一直是从西往东走。他伸出手掌感觉了一下,风挺大,不过,风向并不是正正当当朝东,有点儿偏东南。可是,草帽却没有偏离公路,它一直跟随在张巡的背后……
三个小男孩也看到了那个草帽,一齐跑过去,把它当成了足球,争抢着朝前踢。于是,它离张巡越来越远了。
张巡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偏西了。如果这样走走停停,回到家肯定天黑了。这样想着,他就加快了脚步。
肚子似乎有点儿空。要是有个汉堡包,再加上一罐啤酒就好了。四周都是田野,想吃饭,还要朝前走十公里左右,到了市郊才有餐馆。
张巡喜欢喝酒,但是喝不了多少,这让他在工作上很尴尬。他们公司的总经理姓张,这个女人雷厉风行,喝酒海量。半年前,她第一次来网站检查工作,晚上几个部门的负责人陪她吃饭,她一坐下就让服务员给每个人倒上一碗白酒,而且要一口干掉。张巡惭愧地说:“张总,我只能喝两小盅……”张总的脸马上阴下来:“就这点战斗力,怎么能胜任你的工作?”他只好硬着头皮喝。最后,两个同事把他背回了家。
三个小男孩的打闹声已经听不见了,天地之间一片安静,只有他的脚步声:“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这时候,他已经走过了昨天两天前撞人的路段,心里放松了许多。
为了保险起见,他一边走一边给老婆打了个电话,探探风:
“老婆,你在哪儿?”
“饭店!忙死我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就到家了。”
“开车小心点儿。刚才我看报纸,上面说那条公路上昨天撞死了一个老头,你知道吗?”
“不知道……”
“晚上,我给你炖一只土鸡,香死你。”
“好的,我挂了。”
放下电话,张巡的脚步慢下来,心里压上了一块磐石。看来,那个高个农民肯定是死了,已经登了报纸。撞死人逃逸,肯定要判刑的。说不定,刚刚走到家门口,闻到一鼻子鸡肉的香味,警察就出现了……
自首?
张巡犹豫起来。
报纸上为什么说撞死的是一个老头呢?尽管张巡没看清那个高个农民的正脸,但是他肯定,那个人绝不是老头。被撞死的老头是不是另一起车祸呢?
越想越乱,他索性不想了,继续朝前走。他要回家。
一辆卡车迎面开过来,“轰隆隆”震天响。它开过去之后,张巡随着它转过身去,又看见了那个草帽,它沿着公路依然朝前滚。看来,三个小男孩放弃了它,或者,它被踢下了公路,三个小男孩走远之后,它又爬了上来……
十六轮卡车一下就把它吞没了。
接着,它从卡车中间露出来,竟然完好无损,它被卡车带动着,朝相反方向滚了几米远,终于趴在地上,在卡车走远之后,又在风的推动下朝张巡滚过来。  
  肆:从头顶戳进去



张巡感到胃里空空的。

说不清是因为饿,还是因为对这个草帽的恐惧。

他停下来,静静盯着它。

说来也怪,一阵风把它吹向了路边,一棵杨树挡住了它,它再也滚不出来了。张巡假装朝前走了一段路,突然回头看,它还被那棵杨树挡着,这才放下心,大步朝前走了。

公路在前面拐个弯,朝北了。张巡知道,这地方离市区还有十二公里。

他顺着公路朝北走去。风向依然朝东,现在,它吹在张巡的左脸上,张巡感到它越来越大了。

他回想昨天撞人的一瞬间,回想那个没看清面容的农民,回想那辆抛锚的长途车,回想那个画斑马线的男人,回想那三个打闹的小男孩,回想那个无主的破草帽……感觉此行很不顺利。

忽然他的脑袋炸了一下:他撞到的那个农民会不会是大舅呢?

这种假想更像小说或电影中的情节,很快张巡就否定了——大舅没有那么高。

那么,如果还有一个老头被撞死了,那个老头会不会是大舅呢?大舅才四十八岁,不能称为老头吧?

举头看,一行大雁朝南飞过。小时候就学过这样的课文:秋天到了,一行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张巡长到二十七岁,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此时,它们不是“人”字,也不是“一”字,圆溜溜的,更像是……草帽的形状。

张巡猛地回过头去,一下就傻住了——那个草帽又出现了,它还在背后跟随着他!

刚才张巡拐弯了,也就是说,这个草帽也拐弯了,它一直沿着公路走!张巡蓦然感到了一股诡怪之气。如果说,它朝前滚动是风吹的,现在风在朝东吹,它却朝北滚着……

张巡没有继续走,他站在那里,直直地盯着它,心里生出了一丝阴暗。

它滚着滚着,伏在了地上。风从侧面吹过来,它掀动了几下,终于没有滚起来。张巡感到这个草帽有灵性,为什么自己一回头,它就趴伏在那里呢?

风大起来,草帽又一次滚动起来,它离张巡只有十步远了。

张巡索性走过去,用脚踩住它,然后把它拿起来,仔细端详。这是一个麦秸编的普通草帽,挺旧的,帽檐有三处破损。里面隐约有一圈油渍。有一根细细的带子,脏得发黑。

张巡在路边撅了一截干树枝,走下公路,把那个草帽按在土地上,用树枝使劲儿一扎,就在草帽上戳出了一个窟窿,把它钉在了田野里。

站直身子,走上公路,张巡拍打拍打双手,朝那个草帽看了看,它在风的吹动下,一下下挣扎着,似乎想摆脱那截树枝,却无能为力,就像被钉在墙上的画皮。

张巡心里生出一份快意,继续朝前走了。
 楼主| 发表于 2008-9-10 14:38:12 | 显示全部楼层
伍:马车



离房山市越来越近了,路上的车辆多了一些。

经过一个铁道交叉口时,堵了很多车。张巡走上前,看到了几个警察,不由心里一惊。其实是火车和汽车相撞了,一辆捷达轿车翻在田野里,警察正在处理。

这辆出事的车和张巡的车一模一样,包括车型、颜色、新旧程度,张巡甚至怀疑就是他的车。他注意看了看车牌,车号竟然也相同——只是车身扭曲,看不到最后一个号码。

能不能是有人在大舅家偷走了自己的车,开到这里,正巧被火车撞翻了?看现场情况,开车的哥儿们十有八九是挂了。如果他真是窃贼,正好应了那句老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可是,有这么巧的事吗?

张巡不愿在警察跟前驻留,他穿过事故现场,继续朝前走,一边走一边给大舅家打电话,没人接。他只好打表妹的手机。

“大舅回来了吗?”

“派出所找到了一个痴呆患者,体貌特征有点儿像我爸,我和我妈正去镇上确认呢。”

“哦,有了消息告诉我。另外,我停在你家院子里的车还在吧?”

“上午出来的时候还在,你放心吧。”

一切都不确定。挂了电话,张巡心里很乱。

车辆都堵在了铁道交叉口,路上越来越安静。这时候,已经可以看到房山市的高楼和烟囱了。

安静的公路上传来了马蹄的声音,很清脆:“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喀哒……”

他回头看了看,是一辆马车,干瘦的车夫兴高采烈地吆喝着他的牲口:“驾!驾!驾!”

张巡实在走累了,他想搭个车,于是伸手挥了挥。

车夫拽着缰绳,把马车停下来。

“师傅,捎个脚吧。”

“我的车已经超载了!”

张巡第一次听说,马车也有超载一说。他朝马车上看了看,除了车夫,还有四筐水果,用绳子固定着。看来这个车夫是个水果小贩。

张巡说:“你把我拉到前面有餐馆的地方,我给你十块钱。”

车夫没有表态。

张巡伸手掏出十块钱,递给他。他接了,扬扬手说:“上。”

张巡走到马车旁,朝上一跳就坐了上去。车夫一抖缰绳:“驾!”马就朝前跑了。

坐在马车上摇来晃去,很舒服,而且还有满鼻子水果味道。

四个水果筐中间有个空当,里面塞着一个东西。张巡探头看了看,愣住了——是那个草帽。它的帽顶上有个窟窿,正是一直跟随他,被他钉在田野里的那个草帽!

他的眼睛避开这个草帽,大声问车夫:“这个草帽怎么在你的车上?”

车夫回头看了一眼,说:“刚才在路边捡的!”

这个人赶着马车进城,看到路边的田野里有一个草帽,于是停了车,把它捡起来,放到了车上,等到太阳毒辣的时候,戴在头上遮凉……这似乎挺正常的。

不过,拨开这些貌似正常的偶然表象,有一个不可改变的客观现实,那就是:这个草帽一直跟随着张巡!

张巡内心的阴暗一下就浓郁了,他突然跳下车来,说:“我不坐了。”

车夫回过头说:“那我可不退钱啊!”

张巡扬扬手说:“你走你的吧!”

马车就载着那个怪异的草帽,“喀哒喀哒”朝前跑了。

张巡一直盯着它,时刻担心那个草帽从车上掉下来。它被塞在了四个筐中间,不可能跳出来。

马车渐渐远了,终于消失在张巡的视野中。

张巡松了一口气,又为这个贪小便宜的车夫担忧起来——他把这个不正常的草帽带回家去,会发生什么呢?

这时,天色已经有点儿暗了。  
  陆:胖子以及他的朋友



一路上,张巡一直注意着地面,并没有发现那个草帽。

终于来到了市郊。

这时,他已经饥肠辘辘,一步都走不动了。

跨进一家兰州拉面馆,他一屁股坐下来,对服务员喊道:“拉面,大碗的。”

手机响了,他抖了一下,掏出来看了看,是表妹打来的。她带着哭腔说:“哥,那个痴呆症患者不是我爸!”

“不要急,再找找,大舅肯定不会有事的。”

“有人说,昨天有个老头在公路上被撞死了,我担心……”

“别胡思乱想,不会的!”

“那个老头现在在县医院的太平间里,一会儿我妈带我去看。”

“有什么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

放下手机,拉面就热腾腾地端上来了。张巡的胃抽搐了一下,拿起筷子正要吃,眼睛却停在了前面一个人的头上——

那是一个胖子,他背朝张巡,正在大口吃面,传来“呼噜呼噜”的声音。汗水从他的脖子上淌下来,像一条条蚯蚓,钻进衣领里。

他的头上戴着那个草帽。

张巡分明看见,那个草帽上有一个窟窿,边沿有三处破损,那根脏兮兮的带子在胖子的耳旁晃荡着。

是的,不管怎么说,这个草帽一直没有彻底离开张巡的视野,它从野外的公路上,一直跟着他回到了房山市!

张巡一下就没有食欲了,感到胃里满登登的。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老婆。

张巡小心地接起来,眼睛始终盯着那个胖子的背影:“喂?”

老婆说:“张巡,你什么时候到家?”

张巡敏感地问:“是不是……有人在咱家等我?”

老婆说:“除了我谁等你!鸡炖好啦!”

张巡并没有放松警惕,继续问:“这两天,有没有人到咱家找过我?”

老婆说:“有。”

张巡的心一下就提起来:“谁?”

老婆说:“你的同事。”

张巡的心落了地,说:“我现在打车,半个钟头到家,等我。”

他交了拉面钱,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停,回头看了那个胖子一眼,那个胖子一边吃面一边盯着他。他的眼睛躲在大大的帽檐下,显得有些阴森。

张巡干脆开门见山地问:“师傅,你的草帽是哪里来的?”

胖子继续吃着面,混沌不清地说:“朋友送我的,怎么了?”

张巡说:“你的朋友是谁?”

胖子说:“你真奇怪,这关你什么事吗?”

张巡说:“他是卖水果的吧?”

胖子说:“不对,他是蹬三轮的。”

张巡干巴巴地笑了笑,然后就走了出去。

也许,那个卖水果的认识一个蹬三轮的,他在路上遇到了他,于是把这个草帽给了对方。而那个蹬三轮的恰巧是这个胖子的朋友,又把这个草帽给了这个胖子……

小说是透明的,生活本身总是被遮挡着。

张巡朝前溜达了大约二十多分钟,终于遇到了一辆出租车,他立即拦住了它,钻了进去。他不想再思考这个草帽了,他不信这个已经戴在胖子头上的草帽还会找到什么理由继续跟随他。

在出租车上,他又接到了表妹的电话:“哥,那个被撞死的老头不是我爸!”

张巡说:“哦,这下我放心了!”

表妹难过地说:“不过,他现在还是下落不明啊!”

张巡说:“只要没出事就好,慢慢找。”

停了停,他又问:“那个老头有多大年龄?”

表妹说:“五十多岁。我们去的时候,他的老伴和孩子刚刚赶到县医院,哭成了一片,那情景可惨了!”

张巡继续问:“他穿什么衣服?”

表妹说:“黄夹克。”

张巡哆嗦了一下:“他的个子高吗?”

表妹说:“不高。”

张巡觉得,那个老头躺在太平间里,肯定显得矮。这具死尸百分之九十就是他撞飞的那个农民。

表妹又说:“他的孩子说,当时他在地里干活,估计是草帽被风刮跑了,他穿过公路去追,结果就被车撞了……”

草帽!

草帽。

草帽……柒:温馨的家



张巡的心里充满了阴森之气。

他不安地朝出租车司机头上看了看,谢天谢地,这个司机秃顶,头上没有那个草帽。

他朝左右的座位看了看,也没有那个草帽。

他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里太乱了,必须赶快梳理一下,不然他就要精神错乱了。

老婆发现他把车留在了大舅家,肯定会问。怎么解释?

表妹回到家,看到那辆车,联想到公路上的车祸,会不会猜到是自己撞的人?

到家之后下了车,会不会看到那个草帽端端正正地戴在小区保安的脑袋上?

夜里,那个草帽会不会滚到梦里吓唬自己?

到了。

师傅说:“到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警觉地朝四下看了看,天黑下来,风更大了,“呼呼”山响,刮得路边的广告牌直摇晃。小区门口的保安都缩进了岗亭,没见警察的影子。他付了车费,一下出租车就看见那辆坏在半路的长途车“哗啦哗啦”开过来。

妈的!他到了,长途车也到了。早知道这样,当时他就不下车了。如果不下车,就不会遭遇那个恐怖的草帽了。

车里的乘客似乎还记得他,有个坏蛋隔着车窗幸灾乐祸地朝他摆手。

他顶着大风,迈着疲惫的步子走回家。这时候的风向已经说不清东南西北了,变成了一阵阵旋风。

走进家门,鸡肉的香味一下就冲进了张巡的鼻子。大风在窗外呼啸,屋里十分温馨。老婆说:“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一个人把它干掉了!”

他洗了洗手,然后坐在了餐桌前,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老婆有点儿粗心,她没注意到张巡的脸色,跑进厨房,打开锅盖,去端鸡。

张巡第一次感到家是如此美好,不由贪恋地四下打量,他担心一会儿警察就会来敲门,把他押走,从此只有清冷的铁窗陪伴他了……

突然,他的眼睛瞪大了——那个被他撞死的农民的草帽,阴沉地挂在他家的墙壁上。那个窟窿,就像一个黑洞洞的眼珠子。

他大叫起来:“这个草帽是哪里来的!”

老婆跑过来,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进门之前,我出去买了一趟香菜,看见路边有个老太太卖旧物,我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草帽……你猜多少钱?”

张巡愣愣地看着老婆,等她说。

老婆得意地说:“五毛钱!”

张巡一下恼怒了:“你有病啊!买这个破东西干什么!”

老婆说:“摆在咱家饭店里呀!要是再有一把旧镰刀就更好了……”

张巡哑口无言了。

现在,他觉得那个长途车司机,那个画斑马线的人,那三个小男孩,那个干瘦的车夫,那个吃拉面的胖子,那个卖旧物的老太太,还有自己的老婆……统统都是阴险的,他们像接力一样,一直把这个阴森的草帽传到了自己家中,此时它定定地挂在墙壁上,静默得可怕。

他站起来,拽下那个破草帽,把窗子打开,一扬手就把它撇了出去。大风一下灌进房间来。

老婆叫道:“你干什么呀!”

他站在窗前死死盯着它,它在大风中左摇右晃落下去,掉在了草坪上。他低低地说:“这个东西很邪行,别沾它,听我的!”

老婆生气地说:“我看你是中邪了!”

一个保洁工人走过来,弯腰想捡起它,没想到,大风把它吹上了半空,保洁工人跳起来去抓,却没有抓住,它飘飘摇摇飞向了小区栏杆外,消失在了黑暗中。  


  捌:草帽下有一颗看不见的脑袋



从这天起,张巡变得贼眉鼠眼,如履薄冰。

他时刻担心警察出现在面前,时刻担心那个草帽出现在视野中。

看来,那天他撞人的时候,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警察一直没有找到他头上。那个草帽也没有再露头,也许被拾荒者捡去当柴烧了。

回想起来,它三番五次跟随张巡,肯定是巧合。它的主人也许根本就不是那个被撞死的农民。

甚至,那个农民根本就没有死,表妹看到的那具死尸其实是另一个人。不然,为什么身高不一致?

张巡的心一天比一天踏实了。不过,他一直把捷达车放在大舅家,没有开回来。大舅在走失的第八天就找到了。

这天,张巡加班很晚才回家。

下了出租车,他要过一个天桥才能进入小区。

天桥上有很多人卖东西,其中有个卖栗子的小商贩,个子高高的,头上戴着一个草帽。这时节,天已经很冷了,他却戴着草帽,显得很古怪。令张巡更惊异的,他穿着一件黄夹克。

张巡放慢脚步,慢慢走近了他。

他忙着招呼两个买栗子的女孩,并没有在意张巡。

张巡站在旁边,观察他的草帽,似乎比那个一直跟随他的草帽更破旧,不过,这个草帽的上面也有一个窟窿。

两个女孩买完栗子离开了。

这个小商贩转头看见了张巡,热情地问:“先生,您买栗子吗?”

张巡打量了一下对方的脸,是一个挺和善的中年农民。他低声说:“你的草帽是从哪里来的?”

他愣了一下,说:“我老婆捡破烂捡来的。”

张巡没有再说什么,匆匆走过去了。

他的心又不踏实了。

这个草帽又出现了!它从野外跟随张巡回到市里,还钻进了他的家。现在,它依然在他家小区附近游荡着!

这天夜里,张巡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走在那条公路上,四周一片黑糊糊,他走啊走啊,始终看不到一丝光亮。忽然,这个草帽出现了,它停在张巡面前,悬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张巡害怕极了,一下抓住它,想把它甩到路边的壕沟里去,原来它戴在一个人的脑袋上!张巡看得见草帽,却看不见那个人。这时候,空荡荡的草帽下发出一个哑哑的声音:“不是它跟着你,是我跟着你!”  
  玖:一个白领之死



张总又来检查网站工作了。

晚上,张巡和几个部门的负责人一起陪她吃饭。

她还是老习惯,一坐下就吩咐服务员给每个人倒满一碗白酒,接着笑吟吟地问张巡:“现在,你能胜任你的工作了吗?”

张巡不敢戗着来,急忙说:“好多了好多了。”

张总说:“那就好!我们干了!”

张巡硬着头皮,把一碗白酒干下去了。

张总笑了,说:“好了,大家可以吃菜了。”

过了一会儿,张总一扬手,服务员又给每个人的碗里倒满了白酒。张总把酒举起来,说:“张巡,今天看到你的战斗力加强了,我对你今后的工作就放心了!来,干!”

……散场之后,张巡竟然很清醒,就是感觉头重脚轻。他整整喝了三碗白酒。

两个同事要送他回家,当着张总的面,他充好汉:“这点儿酒根本不算什么,你们照顾好自己吧!”

他趔趔趄趄走出酒店,已经辨不清东南西北了。走出一段路,他一头栽到路旁的雪地里,昏睡过去。

这时候是三九,很冷,张巡平时在写字楼里上班,穿得并不厚。他蜷缩在雪地上,像个乞丐,身上的血液越淌越慢……

恍惚中,他仿佛置身于茫茫雪原,四周白得刺眼。他冷极了,渴望走出这片恐怖的地域,可是他的四肢已经麻木,再也无法站立起来。湛蓝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阴影,它缓缓飘落,越来越大,终于蒙在他的脸上,于是世界变黑了。这个物体上有个漏洞,泄露了一束阳光,就像人间的入口,看上去十分遥远……

第二天,马路清洁工在路旁一个垃圾箱背后发现了张巡。

他缩成一团,身体已经僵硬。在北方的城市,有人喝醉之后被冻死在马路旁,这事并不罕见。只是,他的头上,端端正正地盖着那个阴森的草帽。

张巡的尸体被警察拉走的时候,很多人围观。

半个钟头之后,众人散尽,一切都恢复了正常。这时候正是上班时间,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行人来来去去。

那个草帽被扔在了原地。

寒风吹过来,它在垃圾箱背后一下下蠢蠢欲动。终于,它被一阵更大的风带到了马路上,趴下来。一个长相诚实的青年,一边吃着煎饼一边快步走过,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破破烂烂的草帽。青年走出很远之后,草帽突然动了,无声无息地朝他滚去。他拐了弯,它也拐了弯。鬼知道他干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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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28 15:31:26 | 显示全部楼层
不行了眼都花了,这样下去不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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