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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彼岸花》申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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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53: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魇魔




  “啊!呀!”每天清晨醒来的时候,神澈都会难以控制的尖叫,躲到了墙角里拼命晃着自己的脖子,想把背后那个东西甩下来。然而,她越是动,背后那个婴儿就越紧地吸附着她。
  她不顾一切地尖叫着,抓着自己的后背,直至筋疲力尽。
  每当这个时候,扶南只能用悲哀的眼神看着这个苍白的少女,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阿澈还是一个孩子啊.黑暗里她的身体长大了,但性格和神智一直停留在十年前被关入水底幽狱的时候,出落成少女的她依然有着一颗孩子的心。
  她像过去一样依赖着他,把他当成世上最亲近的人,像一个孩子独占玩具一样霸占着他所有的时间。很多时候缥碧过来看他,她就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敌意和愤怒,小兽一样露出锋利的爪牙,以至于他们俩人无法说一句话。
  然而如果缥碧不在,神澈便会变得很聪明乖巧,缠着他不停地问这问那,像多年前一样撒娇和发嗔——其实,神澈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只是理所当然地以为时光还停留在十年前。
  ——那段她可以独霸扶南的时间。
  然而对扶南来说,这却不是一段轻松的日子。多年前月宫里动荡黑暗的生活一夜之间重新降临,噩梦重新笼罩,令他在每个黑夜来临的时候,都如临大敌,无法入睡。
  为了镇住神澈身上夜晚复苏的邪魔,他翻出久已不看的术法篇章,在卧室内布置了强大的结界,一到晚上就牢牢将神澈反锁在房内。他还在每天晚饭中,暗自下了足够份量的迷迭香——这样,那个复苏的怪物也不能再凭借她的身体移动。
  于是,每夜每夜,他都守在布满了符咒结界的房间内,膝上横着却邪剑,枕戈待旦。
  那个畸形的邪魔时常睁开眼睛看他,露出诡异的笑,却没有过多的挣扎。
  阿澈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是每晚早早的香甜入睡,第二日茫茫然的醒来。然而,她的神气却在一天天衰竭下去,有时候白天和他说着话,就会忽然晕倒过去。
  扶南知道,那是附身其上的邪魔在一分分汲取着她体内的精气。
  那只魔物从水底下逃出后,在竹舍中和月宫内两度被打伤,已然是元气大伤。此刻它蛰伏不动并不是示弱,而只是在借机恢复。等到它将阿澈的所有精神气都吸干,便会重新出来。
  然而即便他心焦,却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将那个邪魔从神澈身体上分开。
  夜里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和那个邪魔说话,比如问它的来历和意图。
  
  扶南霍然抬头,望着那只诡异的眼睛。
  这,就是阿澈记忆里消失的那一段么?
  “沉婴寂寞了太久,一看到她就喜欢,把什么都教给她,毫不提防。因为相信她是‘善’的。”含含糊糊地,魔物笑起来了,独手拨弄着神澈沉睡的躯体,“却不料,到了最后她只用了一个符咒,就把沉婴上百年的修为全数汲取!”
  “哈哈哈.那时候,沉婴的表情真有趣啊!我甚至能听得到她心里喀喇的碎裂声呢。”邪魔狂笑起来,表情可怖,“那一瞬间她就垮了!枉她百年来辛辛苦苦压制心里一切邪念,持守心里的准则,可到最后,还不是不堪一击?”
  看着那个邪魔在神澈背上狂笑,扶南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感觉佩剑几乎是要跃出剑鞘来。然而内心里却是一阵猛烈的颤动:果然是阿澈汲取沉婴的修为,放出了魇魔!
  那么.她的心里,是否也有着阴影?
  慢慢说着,那个婴儿的眼睛逐渐闭合,在射进来的天光中沉沉睡去。
  “咦.”天已然亮了,神澈醒来的时候,正看到扶南凝视的眼睛,不由脱口叫了一声,苍白的脸颊上浮出淡淡的红晕,“你.看我做什么?”
  随即察觉,她脸色重新雪白,慌乱地重新蹭到墙角,将背后那个畸形的怪物掩盖。
  然而力气已然不够,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她不停的喘息,脸色惨白。
  “阿澈.”扶南轻轻叹息了一声,抚摩着她漆黑的长发,想说什么又终于沉默。这样的衰竭速度.很快,她就会枯萎、死去吧?可怜她在不见天日的水底渡过了十年,此刻好容易逃脱,却旋即面对着死亡。
  想着想着,他的手再度握紧了却邪剑,感觉内心有什么在跃跃欲动。
  但神澈却感觉不到他的焦虑,只是一味的欢喜,唧唧喳喳:“扶南哥哥,今天你不出去了吧?陪着我在这里玩跳房子,好不好?”
  “跳房子?”扶南不知道在想一些什么,只是随口反问。
  “嗯!”神澈兴奋地点头。她完全不记得是谁教给她这个,但却依然牢牢地记住了跳跃的每一个细节。
  “别乱动了,阿澈,你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扶南将她按回到榻上,摇摇头,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眼神一瞬间亮的可怕,“我出去一下,日落前就回来。”
  他按剑而起,眼神雪亮。
  不行.实在是不行!他要去杀人.就算对方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他也要杀!就算无法保证魇魔会如约放了阿澈,他也要试一试!从来他都是个优柔懦弱的人,很难恪守自己道德的底线。那么,今日就让自己再违反一次原则,又如何呢?
  “不行!”看到他起身,神澈却有些生气,“陪我啊,不许出去!”
  “别闹,我要去做一件要紧的事。”扶南眉间有些烦乱,粗暴地将她按回到榻上,“给我乖乖的呆着,别乱动,我很快就回来了。”
  “你弄痛我了!”手腕上起了一圈乌青,从未被这样对待过的神澈委屈得有点愤怒起来,瞪着他,扯住了衣角不肯放,“去干吗?去找缥碧么?.不许去!不许扔下我不管!” “别闹了!”杀气在心中浮动,扶南一声断喝将衣角割断,转身而出,“有要紧事要做,我很快就会回来!”
  衣角一断,失了重心的少女跌倒在榻上,许久没有动一动。
  “要紧事?哈,要紧事.”低低的话从榻上传出,不能分辨是神澈嘴里说出,还是背后那个婴儿,神澈从榻上霍然抬头,眼神凌厉。
  她没有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然变得分外的敏感猜疑和不可理喻。
  不过是过了几日,外面的曼珠沙华已经开始枯萎了
  一座座坟茔之间,仿佛是红潮退去,留下狼藉的满地残红。
  扶南穿过那些正在凋零的红花,往灵鹫山上走去,衣襟拂着一朵朵小小的火焰。在走到坟场边缘的时候,他回头忘了一下北方——那里,坟场的尽头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屋,是缥碧的居所。
  这几日因了神澈的忽然出现,他们之间的关系骤然紧张,她已然连着三天没出现了,不知是在赌气还是什么。他站在墓地边缘,望了那边许久,能微微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如果说神澈是一块未经雕琢的水晶,晶莹璀璨;那么缥碧就是一粒黑色珍珠,坚忍而沉默。
  很早以前他就认识她,但是两人却并不熟悉。
  如果不是内乱,如果不是一同被驱逐,他们可能终其一生也只是淡漠。但在出了月宫那个地方之后,生活回到了起点。他们重新认识了彼此,在一起五年,从生疏渐渐变成熟稔,最后建立起了这样默而不言的患难知交之情。
  然而,这样的平静,被那个从地底归来的少女彻底的打破了。
  如果.如果他能撇了阿澈不管,彻底的置身事外,那么这样的生活大约也可以继续吧?如果不是在看到昔年那个水晶娃娃痛哭时,内心乍然绽出一丝极深极切的刺痛,他,大约也可以这样漠然的过下去吧。
  但是,在看到阿澈坐在一地镜子碎片中,摊开流血的手掌哭泣时,他的内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复苏过来了,那个声音在低低的喊着,仿佛有热血一点一点的从平静了多时的心底涌出。是的,是那个声音——那是十年前那个少年,在无力阻拦师傅决定时的绝望;是五年前水底洞开的时候,刹那间的退缩和犹豫在心底留下的不可磨灭的伤。
  第三度,她出现在他面前,寻求帮助和庇护,他又怎能弃之不顾?!
  明知危险重重,但这一次,他也不可再退一步。
  他决定上月宫去。然而,这样的事,无论如何不能告诉缥碧——如果她知道了,既便不能极力阻拦下他,只怕也会不顾一切的跟着他一起闯去月宫吧?
  秋日的午后,斜阳淡淡照着如血的曼珠沙华,他站在坟地的尽头望着远处的小屋,心里却在刹那间转过了不知多少念头。

  “扶南公子,你站在这里干吗?”忽然间,耳畔听到了一句问话。还没转头,就闻到了烟草的气味,扶南恍然回过神来,看到岩生在一旁提着锄头擦汗。
  “你看北边乌云密布,今晚看来要下大雨啦。”岩生的鞋上还沾着黄土,站着抽了几口烟解乏,“得趁着下雨前,把那几座破了的坟补一补——不然那些地下睡着的今晚也怕是要不安稳咯!”
  扶南心思恍惚,没有听清岩生到底再说什么,只是对他笑了笑,转身握剑上路。
  “啊?公子也要去月宫?”看到他踏上了东侧通往月宫的辇道,岩生吃了一惊,“去不得呀——教里不是说了,不许公子再踏入月宫一步么?”
  扶南摇摇头,却没有留意到岩生用的是“也”这个字,只是漠然:“不管那些了.”
  顿了顿,他望着坟地那一头,忽地叹了口气,对岩生低声道:“如果…如果握天亮前还回不来,那么,麻烦你去北边和缥碧说一句,请她替我照顾阿澈。”
  岩生愣了一愣,忽地扔了水烟筒,叫起来了:“什么?扶南公子你不知道么?缥碧她、她昨天一早就上灵鹫山去了啊!”
  “什么?!”如遇雷击,扶南霍然回身。
  “公子你真的不知道?前两天我就看到缥碧姑娘沿着路上去了!”岩生吃惊地望着脸色煞白的扶南,喃喃,“我以为你知道的.公子这次上去,难道不是去找缥碧回来么?”
  “.”扶南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这几天,他全副心思都放在安抚神澈的情绪上,从没想过在第一次和他争执闹僵后,以缥碧那样的性格,又会如何。她去月宫干什么?难道是…难道是要去告密,把阿澈逃离的消息告诉天籁教主?
  那一瞬间冷电从脊背上贯穿而下,扶南来不及多想,立刻夺路急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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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54: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流光


  “要下雨了.”卷起帘子,望了一眼离宫窗外乌云涌起的天空,朱雀宫里的白衣男子淡淡道,“缥碧,你也该回去了。”
  午后的斜阳照在他身上,那一袭白衣仿佛焕发出光华来。
  他站在窗前凝望北方,衣带当风,沉静而高华,宛然已是一代祭司的风范——只差了额头那红宝石的额环来证明他的身份。
  “不,我不回去。”缥碧固执地望着窗前那个人,摇了摇头,“流光,如果你不告诉我解决的办法,我就不回去。”
  “没有办法。”流光缓缓摇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除非魇魔自行离开寄主,没有任何其他办法——我也无能为力。”
  “连你也想不出办法?”缥碧望着他,有点不信,“你现在的力量比昀息祭司也差不了多少——如果你…你也说无法,那么这天下也没有谁能做到了!”
  “这本来就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流光叹息,手指叩着窗棂,“要知道,阿澈的心最是单纯,但越是单纯的心,一旦有了裂缝,也更容易被侵蚀和扭曲——魇魔舍弃了沉婴的躯体而选择了阿澈,一旦附身,便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割离。”
  他放下了帘子,将光隔绝在外面,朱雀宫里又恢复了长年的阴郁黯淡。
  夕阳要落下了,又到了该静坐修习的时候了。
  而他每日里进行的那种修习,又是万万见不得人的,得将她送走才行。
  “缥碧,你该回去了,这次你实在太大意了——”他的手指掠过一册册古书的脊,那些都是尚未研读完的卷轴,淡淡说着,“幸亏天籁半个月前就下山去了罗浮试剑山庄,不然你这样冒冒失失跑上来找我,被她知道就完了。”
  “我顾不得了,这事太危险。”缥碧咬了咬牙,双手绞紧了,“得赶紧想法子将魇魔从阿澈身上驱逐才行!不然.不然.”
  “不然,扶南会离开你,对么?”流光淡然反问。
  “也难怪.他以前就喜欢神澈多一些。”缥碧还没开口反驳,流光淡淡地说着,手指停顿在一卷书上,唇角忽地有笑意:“不如,我把这蛊术之卷给你吧——要留住扶南,只要这个就足够了。而对付魇魔,实在太难。”
  他把用桫椤叶书写剪裁而成的薄薄册子扔到她怀里,书页簌簌地散发出清香。
  “我才不管扶南跟谁跑了.我只是怕他会出事!”缥碧下意识地握住了这卷书,反驳着,眼睛望着四周——流光搬到了朱雀宫后,居然把整座藏书阁的书籍都一起搬过来了啊。
  从小,流光就和她一样喜欢看书。那时候,整个月宫里都在争夺权势钩心斗角,扶南则在带着神澈到处玩,偌大的神庙藏书阁里,往往只有她和流光两个痴迷于术法的人隔着高大的书架在静静地翻阅典籍。
  也许正是由于当年这份无言的默契,在天籁教主即位后,已然被分隔月宫内外,他们两但还是时不时的通过各种方法联系,他容许她偷偷跑上山来阅读宫里的藏书,并指点他的迷惑。此刻她遇到无法解决的难题,也只能冒险上山来找他。
  她磨娑着书页,却坚决地摇了摇头:“可是,我也不要‘下蛊’这样的解决方法。”
  “你就是翻遍这里所有的书,也找不到对付魇魔的方法——”流光笑了笑,指着身后满架的典籍,摇头,“除非趁着魇魔没有来得及转移一举将寄主格杀,才能将其暂时封印。但要让神澈活下来,却是不可能的。”
  缥碧下意识地沉默,那种沉默中有着某种坚忍得近乎固执的表情。
  “好吧,随你。”流光最终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你今天跑上来,扶南不知道吧?”
  “嗯。”缥碧闷闷地应了一声,“我答应过你的。”
  “那你顺路带这个下去,偷偷放到他窗台上。”流光从长袖里探出手,手上握着一枚晶莹的灵芝,“前几天七月半的夜里出了一点事,我没来得及让人送下去给他。”
  缥碧接过那枚七叶明芝——这种灵芝只生长在月宫圣湖水底,是无数术法修习之人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不知道流光用了什么方法,居然潜入了布满恶灵的水底采到了。
  握着灵芝,她不由讷讷,说出了内心多年来的疑问:“我不明白.流光,你为什么不想让扶南知道你的情况呢?以你如今的力量,早已不用惧怕那个天籁教主,为何还一直不敢去见扶南?”
  那样的问题一问出来,流光的手不易觉察地微微一震。
  
  “那时候,我们选了不同的路。”他笑了笑,那眼神却是黯然的,嘴里只淡淡道,“如今尘归尘,土归土,不必再相见了。”
  “可你还每年送他这样珍贵的东西,还通过我不时打听他的消息——你也很记挂他吧?”缥碧尽力分解,“你分明过得很好,可他却一直在担心——你们当年那么要好,如今也不能这么折磨他啊。”
  “他太善良.和我正好相反呢。”流光望着窗外,眼神忽地变得很奇怪,喃喃,“我真的是很害怕再面对他。”
  顿了顿,透过帘子的缝隙望着天空,他的神色转瞬淡漠:“太阳落山了——就要下大雨,你也该赶紧回去了。不然扶南可要担心了。”
  感觉到对方已经是再三的下逐客令,缥碧站起身,却迟疑着转过头来,眼睛停在流光的脸上,问了最后一句话:“流光.刚才我告诉你阿澈从水牢逃脱,你似乎一点也不吃惊?难道…你早就知道?可你又怎么会知道圣湖水底幽狱内的情况!”
  流光的手停顿在帘子上,脸色微微一变,却沉默不答。
  缥碧凝视着他,想从这个自幼相伴的书友脸上找出一丝弥端,但流光的眼眸深不见底,她只是凝视了几秒,便有一种沉溺的感觉,连忙移开了眼睛,微微叹息:“你不愿意说,那么我就不问了。告辞。”
  -
  流光没有送缥碧,只是站在窗前目送她沿着游廊走远,最后轻盈地一个转弯,在一盏风灯下消失了踪迹。
  他阖上了眼帘,手指微微有些发抖,极力压抑着内心涌出的种种记忆。
  又要看不见了.每次她离去的时候,他都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看她。
  “我可不想当教主,那太麻烦了.如果能让我来管神庙藏书阁,那才是最好的事呢!”
  记忆中,那个少女抱着书卷,隔着书架对他说话,满脸都是对术法的迷醉。
  那时候,他原本想安慰刚刚和教主玉座失之交臂的她,却不料这个十岁的孩子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他隔着一册《元婴吐纳》看了看她,忽然发现书卷间露出的眼睛是这样的清亮,甚至比神澈那双令昀息师傅迷醉的眼睛更加动人。
  空荡荡的藏书阁内,经常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发奋研读这些积满了灰尘的经卷。
  他所图者大,自懂事起就以超越师傅为目标,因此选的也大多是《傀儡术》、《追魂骨》、《分血大法》等高深凌厉的术法搏击之书,偶尔修成一术便欣喜不已。而缥碧喜欢研读的完全和他相反,她只爱《星野变》、《堪舆考》、《白云仙人灵草歌》之类的书,俯仰于天地之间,探究洪荒奥义,对别的全无兴趣。
  月神像前烛光如海,隔着竖到屋顶的巨大书架,他们无声无息地成长。但相互间的交谈却不多,最多只是在走道上遇见了,各自抱着书卷点头一笑。
  随着知见的广博,缥碧越来越安静从容,眼眸里有知性的光辉,心也更加平和明朗;
  但是他却越来越烦躁,即便是十五岁时便已修得了惊人的法术,但随着力量的增长,他也越来越清晰地知道、自己有生之年是再也不可能超越师傅——那个强悍凌厉得超越了善恶的祭司。
  心念一动,便再也难以如平日那样专注于书卷,干脆,他就绝足于藏书阁,开始处心积虑地谋划,想通过别的途径来打倒那个不可战胜的师傅。
  直到那一夜.那个血污横溢的背叛之夜,他看着那个红衣女童狂笑着将昀息祭司打落水底幽狱,他才松了一口气。
  从此后,那个挡在他前进路上的、绝壁般的身影,终于去除了。
  他独居于朱雀宫内,将藏书阁内的典籍全数搬来砌于四壁,每日里只是埋头修习,执迷疯狂般地追逐最强的力量,渐渐变得沉默内敛,性情孤僻——五年来,他与世隔绝,除了天籁教主之外,唯一保持着联系的、便只有缥碧这个昔年的书友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愿意见她。
  虽然几经波折,命运对她毫不容情,从云端直落到尘土,但她依然从尘土里开出花来。
  每一次见到缥碧,都觉得她更加美丽。这是一个内敛明净的女子,不张扬,不活跃,随遇而安,默默地成长着,犹如忍冬花一样坚强而秀丽。扶南那家伙.虽然是个没心没肺的傻瓜,也经历了很多挫折,但目下能和缥碧朝夕相处,总算是幸福的。
  但每一次见了她,他都要极力克制自己,不在她离去的时候追上去挽留。
  后来,他慢慢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愿意见到她,大约只是觉得她眼中的某种东西、可以安抚他的日渐枯竭孤寂的灵魂罢。
  多年以前,在那个空旷寂静的神殿藏书阁里,他们或许是在一个起点上的——但是,自从他们的手指握住了迥然相反的典籍开始,他们开始追求不同的东西,背道而驰,已然走得越来越远了.
  既然,在五年前那个夜里已经做出了选择,于今回头望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两个已然是云泥般遥不可及。
  流光在帘子前站了许久,任凭雨前的风迎面吹上他的脸,带来湿润的气息。
  缥碧的影子已然完全看不见了,乌云沉沉地压着灵鹫山,不时有闪电穿云而出,隐隐下击,显示出一种不祥的气息——天籁教主半个月前刚刚修成了幻蛊之术,下山直奔罗浮试剑山庄而去,此刻整个月宫有点空荡荡的感觉。
  他没有阻拦,甚至没有问一句。
  因为天籁教主的眼神说明了此行势在必行。
  他不知道在她被昀息带回月宫之前,在试剑山庄遭遇了什么,但他能感觉到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女童身体里隐藏着多么可怕的愤怒。不然,她不会比他当年更疯狂地修习种种可怕的术法,咬牙忍受着昀息喜怒无常的折磨。
  那样的复仇之火如果不爆发出来,终究会把五脏六腑燃烧一空的吧。
  流光抬头望着帘外的阴沉天空,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其实,在天籁走之前,他进行过严密的推算。
  她是不会再回来了.所有的占卜预测都显示着同一个结果:彼岸花开,月沉星坠,大凶。那个永远不能长大的红衣女童,在胸中多年的复仇之火燃尽后,将会长眠于故园吧。拜月教五年前失去了祭司,现在又失去了教主。
  ——从此后,这个月宫,便是落入他一人的掌控了。
  流光迎着风微微笑了起来,手指慢慢握紧,仿佛握住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拜月教陷入了无主的状况,秩序一旦崩溃,那么就是能者为王——如今又能有谁比他更强?
  从此后,天上地下,唯他独尊。
  有什么比多年夙愿的实现更好呢?何况他已然为此处心积虑奋斗了多年——但是,为什么在看到了终点的时候,他的内心却反而没有多少的喜悦?
  流光摇了摇头,仿佛想把这些纷乱的思绪从脑中驱逐出去。
  他重新放下了帘子,整个房内便重新陷入了昏暗。
  该开始今日的修习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只要这一次的修习完毕,功德圆满,师傅的所有力量就将完全为他所有了。
  流光在阴暗的室内燃起了香,一点点幽暗的红光划出诡异的线,袅袅白烟中,他盘膝而坐,翻开一卷典籍,开始依照上面的方法开始修习。
  那卷磨得发亮的羊皮卷上,赫然写着三个字:
  《噬魂术》!
乌云笼罩着灵鹫山,月宫清冷而寂寞。
  缥碧从朱雀宫出来,沿着游廊低头疾走,避开了月宫内星罗棋布的结界阵势,想在雨前回到山下。
  走到朱雀宫荒僻侧门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起了一阵骚动。她吃惊地回头,看到曼陀罗花园有寒光闪烁,伴随着兵器碰撞的尖锐声响和喃喃的咒术声——有人闯月宫?
  下意识地将流光给她的令符往门上一按,青铜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她往门外便是侧身一掠,随即将门悄悄阖上。趁着混乱,正好脱身——这一次冒险上来,可不能被任何月宫里的人知道。
  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扶南了,也不知道这几天他怎么样了,阿澈又怎么样了?缥碧点足往山下掠去,一袭绿衫在风中飘飘摇摇,转瞬消失在红色的曼珠沙华丛中。
  然而,在她从侧门离开月宫的时候,却没有料到她要找的人正从东门直闯朱雀宫而来!
  乌云沉沉压着天际,整个天地已经昏暗下来了,雨前的风斜斜地吹着,散播着某种不祥的味道——仿佛是从山脚墓地里逆流而上的、死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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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55: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魇来


  昏暗的朱雀宫内,只有那一点檀香的红光在慢慢燃烧,犹如一滴血。
  白烟在寂静的室内萦绕,化出千奇百怪的形状。
  而在那一柱檀香前盘膝而坐的,是白衣垂地的流光。面对着那一卷摊开的《噬魂术》,微合着眼睛,按照卷轴上所示,手指扣了一个奇特的手印,静静地放在衣襟上。
  整个室内安静得仿佛时间都停滞了,连外面的风也不能进入,只隐隐听得到平静然而悠长的呼吸。一呼一吸,对着檀香吞吐出肺腑内的生气,流光放在衣襟上的手不停地动着,随着呼吸的频率而调整,摆出各种手势来。
  他在集中全部心神,进行着今晚最后一次噬魂。
  那是一门极其阴毒而危险的术法,一有差池便会出现反噬,所以他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在接近大成的时候功亏一篑,失去了梦寐以求的、“完整”的力量。
  随着他平静而绵长的呼吸,檀香的白烟渐渐聚在他鼻下,凝成氤氲的一团。
  他吸入那些白烟,然后吐出,慢慢的白烟越来越凝聚,越来越浓厚,到得后来,竟然凝聚出一个奇特的形状来!
  那是一个白色幻影,如一个团身婴儿,在昏暗的室内浮凸着,若隐若现。
  而婴儿的脐带,却连在流光的鼻下,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就仿佛是,流光吐出了体内的全部元气才凝出了这个婴儿,脱离了他的身体而成长。流光的呼吸有些微弱下来,不停变幻的手势也停止了,做出五指并拢一簇向上的姿式,长久地停滞着不动。
  婴儿手足慢慢舒展开来,渐渐变得修长,一团的烟雾渐渐变成了一条。
  然后,有了面目,有了黑洞洞的眼窟和口鼻——狰狞可怖,居然是厉鬼的形状!
  “咄!”流光发出了一声低喝,并拢的五指瞬间打开成五星状,手心里一个符咒奕奕生辉,抬手对着那个厉鬼一挥,一指窗外远处的圣湖,“去!”
  那条白雾仿佛得了指令,迅疾地飘飞,化为细细一条钻出了帘子,消失在雨气里。
  然而,无论飘得多远,那条脐带似的白雾依然连在流光口鼻之间。
  流光的手势随即变动,结狮子印,安放在胸口,守护着元气尽出后的躯体。燃香幽幽地映着他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透出说不出的诡秘气息。
  寂静,还是寂静。
  虽然外面已经因为那个闯入者而斗得不可开交,可设置了结界的室内依旧安静的出奇,维持着一种不生不灭的气息。流光收敛心神,一分分的控制着那个潜入圣湖最深处的幽灵,通过它将那一份力量一口口吞噬。
  “缥碧呢?你们把缥碧关到哪里去了?”
  隐隐的,外头的刀兵声停歇了,传来一句厉喝。
  “.”底下那个月宫子弟怎么回答却是完全听不清的。
  然而那句焦急的喝问不知为何,却穿透了他设下的结界到达了耳边,让流光的手指陡然一震——扶南?是扶南的声音!
  扶南怎么会来到月宫?而且直闯朱雀宫而来!
  手指微微一震,便震乱了那一缕白烟,呼吸乱了节奏,流光的脸瞬间苍白。远处圣湖的水面开始翻涌,仿佛水底的什么东西受到了惊扰,搅得恶灵纷纷嘶叫,湖面红莲倾斜歪倒。
  不行.得赶快完成最后一轮的噬魂术,不然便要陷入极为不利的境地。
  流光再也不去顾及窗外那些声音,运气将自己的七窍六识全部封闭,开始凝神呼吸,吞吐着元气。山顶圣湖的波动慢慢平息,水面微微荡漾,那一缕白雾如虹一样倒吸入水面,直接伸向水底。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密闭的窗棂发出了喀喇的脆响,裂开了一条缝。
  有人破了这周围的结界、闯了进来!
  窗上贴着的符被震得片片碎裂,木质的窗棂向内扭曲,“唰”的一声,凌厉的风从缝隙中吹了进来,将整扇的木窗粉碎。帘幕纷飞。 “缥碧!缥碧!”那人跃入了最后一个密闭的房间,四顾大呼,手里提着滴血的利剑。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昏暗的室内只充盈着浓郁的檀香味道。
  扶南握剑的手渐渐发抖——缥碧不在这里?这已经是朱雀宫的最后一间,一路搜索下来,居然四处都不见缥碧的踪迹!难道、难道她是被那个居于朱雀宫的神秘人给.
  一念及此,心底的杀意挟着恐惧直涌上来,扶南开始失去了平素的从容,疯狂的削砍着满室垂落的帘幕,大声呼唤着缥碧的名字。
  雪亮的剑光在室内纵横,宛如外面乌云中的闪电落入房内。
  无数的帘幕在剑下粉碎,化为柔软的飘飞的洁白雪花,落了一地,扶南一边大喊着,一边往室内闯去——忽然,却邪剑猛地一震!
  有邪魔!他顿住了手,凝神。
  最后一道帘幕在他剑下碎裂,帘幕落下处,露出了一点腥红的光。
  那光是一枝檀香,已然快要燃尽,室内浓重的馥郁气息就是由此而来。然而让扶南手中长剑停滞的,却是那个坐在檀香前的白衣人。
  “流、流光?”他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望着眼前人,喃喃。
  那是流光.那的确是流光!虽然隔了五年未见,他依然能一眼认出这个童年、少年时最好的朋友——自从那血腥的一夜过去后,他一度以为流光死了,或者遭到了极其残酷的对待,因为他没像自己那样屈服于种种苦痛威胁,参与那场谋杀师傅的残酷计划。
  这五年来他一直于心耿耿,无法原谅自己一时的屈膝变节,然而却终究不敢鼓起勇气闯入月宫去寻找流光,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说,或许流光并未被如何对待,在月宫里好好的活着。
  如今,他终于验证了自己的揣测——流光还好好的活着。
  那一瞬间他忘记了其他一切,直冲到流光面前去,急促地唤着他的名字,狂喜。
  然而流光微闭着眼睛,结了手印静坐在最深处的黑暗里,并未回答一个字。他脸色凝重苍白,鼻下和唇角垂落出一条玉箸般的白烟,蜿蜒伸向窗外。扶南顺着那条诡异的白烟望出去,只见它通向山顶圣湖方向,最终消失在水面。
  这、这是什么术法?.扶南惊在了当地,半晌不能动。
  手中却邪剑剧烈地跃动,发出嗡嗡的低吟——那是遇到了邪魔之时的不安。
  这种不安的强烈,几乎逼近了初见阿澈之时!
  “当啷”一声,扶南微微一失神,手松了一松,那把通灵的却邪剑居然从他手中自行跃了出来,直刺向流光的眉心!
  “不!”扶南失声,抢身去截,却已然来不及。
  却邪剑直刺向白雾,截断了那一缕白色!然后去势不减,直刺流光眉心。
  “嚓”地一声轻响,在剑尖刺破肌肤的一瞬,长剑凝滞了。
  流光的身子在白雾被截断的刹那震了一震,仿佛忽然苏醒过来,结狮子印的手快如鬼魅地抬起,并指夹住了刺向印堂的却邪剑。那样苍白纤细的手指,居然蕴含着诡异的力量,将闪电般的一剑及时拦截。
  “扶南么?”流光缓缓睁开眼睛来,望着闯入朱雀宫的人——那一瞬间,他眼里闪过了无数复杂的情绪:喜悦、震惊、愤怒、绝望.但只是短短一瞬,最终归于平静。
  他忽然叹了口气,微笑:“果然,是你来了.真是天理昭昭,天理昭昭啊。”
  扶南来不及询问这是什么意思,却看到对方的嘴角缓缓沁出一丝血迹。
  那血迹极为诡异,仿佛活了一样地在苍白的面容上蜿蜒爬行,然而,到了下颔却不曾滴落,反而沿着那一缕白雾蔓延过去!血无穷无尽地流出,那一缕白色的烟雾就这样一寸一寸逐步被染红,朝着圣湖方向浸染过去。
  “流光,你怎么了?”扶南心下猛然有不祥的预感,急问。
  “没什么。”流光的声音却是平静的,疲倦而衰弱。他望着多年未见的师弟,眼神却是宁静安详,丝毫没有扶南那样的惊喜,仿佛早已等待多时。
  他弹指点出,指尖聚力,嗤的一声隔空点燃了室内的烛台。阴暗的室内登时有了光,影影绰绰地映照着。而地上的那柱檀香,不知何时已然悄然化为了灰烬。
  “我的报应到了。”流光低下头去望着地上燃尽的檀香,微微苦笑,“你看,我终究还是未能吞噬完师傅——我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
  一边说着话,嘴角的血就不停的涌出,奇怪的是没有一滴落在地上,只是沿着白雾蔓延过去——这般诡异的情状,除了在月宫只怕天下也无处可见。
  “这、这是什么?”扶南吃惊地望着那条从他口鼻间垂落的白雾,喃喃。
  “噬魂术——你也听说过的吧。”流光微微摇了摇头,抬手拿起地上摊开的羊皮卷给他看,“不过你当年应该也没兴趣研读吧。”
  噬魂术?扶南一眼看到卷轴上那三个字,脱口惊呼出来。
  那是教内最高深的术法之一,当初他也只是听昀息师傅说过而已,却还远未到可以修习的地步——那是一门极其恶毒霸道、但收效却也极其强大的术法,修习此术后,就能够通过吞噬对方的身体来获得对方的一切力量,因为太过阴毒,甚至在拜月教中、都被列为三大禁忌术法之首。
  “你居然修习噬魂术?”扶南惊骇地失声,“你、你想吞噬谁?”
  流光微微笑了笑,挑起眉,望着远方的圣湖:“自然是师傅——这个世上,能令我觉得永远无法超越的,也只有昀息师傅了。”
  “你.你在吃红莲幽狱里头的师傅?”望着那条消失于圣湖的白烟,扶南霍然明白过来,脸上刷地褪尽了血色。
  流光不以为意地点头:“是啊,五年来,我每日都用元神化出厉鬼、潜入水底去吞噬他的血肉。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能采到水底的七叶明芝?”
  “不可能.”扶南喃喃反驳,“师傅是不死之身,当年我们也只能封印他而已!”
  “不错。但虽然他都能依靠自己的灵力每日复活,可每吞噬一次,我获得的力量就多一分。”流光抚着胸口,喃喃,“九九八十一个劫啊,原本我就快要吞噬完他的全部力量了.可惜,他忽然死了。我只能加紧在七日内吞噬完他的躯体,以免生魂散去。算起来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却不料被你.”
  说到这里,流光抬起头望了望扶南,眉目间有苦笑:“天理昭昭啊。”
  那样的一番话是惊世骇俗的,扶南一时间还不能全部会意,只是握着却邪剑怔怔望着他,半晌才道:“你.你在吞噬师傅的身体,以获得他的力量?”
  “这是噬魂术,”流光依旧是平静,“你也知道的。”
  “你.”扶南忽然间说不出话来——记忆中,流光是安宁平和的少年,虽然比自己年长不了一两岁,举止性格却沉稳许多,对师傅恭谨、对教民温和,一袭白衣片尘不染,小小年纪便宛然有祭司的风范。
  然而,五年后的重逢里,却看到他正在用邪术吞噬师傅的身体!
  那样剧烈的对比,让扶南一瞬间有空白一片的眩晕。
  “师傅.师傅他,死了?”又过了片刻,扶南才问了第二句话出来。
  “是啊。神澈杀了昀息师傅和沉婴,从红莲幽狱逃离。”流光眼眸一转,冷笑,“如果我没说错,此刻她正呆在你家吧?”
  扶南脸色又是一变——阿澈…阿澈杀了师傅和沉婴?
  可是,记忆中,阿澈是那样单纯善良的孩子,从未对下人说过半句重话,更罔论动手。而且她自幼便景慕昀息师傅,甚至以他为神——阿澈怎么可能杀了师傅?!
  扶南脑子一下子乱了,半晌才贸然问:“前几日,在朱雀宫里打伤阿澈的,是你?”
  “不错。确切说,我击退的是魇魔。”流光微微一笑,点头回忆,“那日若不是她冲上来的时候身上就有伤,又刚刚附身到新躯体上,我恐怕也不是对手——真可怕啊。”
  在这样的对话里,流光嘴角的血不停地沁出,渐渐那条白烟都变成了血雾!
  远处的风里,忽然有了一阵骚动。
  一眼望去,只见阴云密布的山顶,圣湖湖水沸腾一般地涌起,无数死灵翻腾着,纷纷跃上了那一条以被血染成红色白雾,嘶叫着追过来。
  “你快走!”流光眼睛一变,伸手推开扶南,“我施用噬魂术失败,如今死灵们要出来了!你留在这里会一起被吃掉的!”
  扶南还在怔怔出神,那一推将他推了个踉跄,却回过神来:“那你呢?”
  “失败者应该接受失败者的命运。”流光微笑着摇了摇头,将羊皮卷凑到了烛上,慢慢点燃,语气疲惫,“其实这几年来,我过的不比昀息师傅好——当年恶念一动后,便天天陷在噩梦里无法自拔。而噬魂术又是一旦开始便不能停止,如今能做个彻底了断,也好。”
  硝过的羊皮极其难燃,半晌才焦了一个角,发出难闻的味道。流光有些不耐,手指一别,指尖擦出一朵蓝色的火来,将卷轴一燃而尽:“这种恶毒的术法,也莫要再留在世间诱惑害人了.”
  扶南望着流光,眼里依然有混乱不知所措的神情。
  魇魔要他拿来交换阿澈生命的朱雀宫内的神秘人,居然是流光?
  而流光居然是靠着吞噬师傅的血肉,获得了如今这样骇人的力量。
  更重要的是.缥碧这几年来,居然一直瞒着他偷偷和流光来往!他们两个,共同瞒着自己多少事情!
  短短瞬间,这些念头从他脑中翻涌而起,将所有思绪搅乱。他望着那一条染血的白雾,望着圣湖上翻涌的波浪和山顶的阴云,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快走!”眼看着那些恶灵步步逼近,已然接近朱雀宫,流光低叱一声,再度催促。
  然而他却犹豫着,不说走,也不说留下。
  ——他不知怎样下决断。一直一来,一到关键时刻他就是如此优柔寡断啊。
  “你没必要留下来送死,”看着他怔怔站在原地不肯走,流光眼里的焦急终究转成了一种狠意,一咬牙,说出了一句话,“当初和天籁合计骗你回来、逼你去毒杀师傅的时候,我也没有把你当成兄弟!”
  “什么?”这样的一句话是霹雳般的,将犹豫的人彻底打醒,“你说什么?”
  “我说,五年前夺宫之变,是我暗地里和天籁一起策划的。”流光直直望着扶南的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意,“那个红衣娃娃知道什么?只有我知道师傅的弱点.我研读了那么多年的神庙典籍,知道怎样才能置一个祭司于死地。”
  扶南紧握着剑,眼神转瞬雪亮。流光的叙述却是极快的,明晰简洁:
  “在十五岁的时候,我就知道无法超越昀息师傅了.我不愿意一辈子被压着。于是我寻到了万年龙血珠——那是唯一能对师傅这种人起作用的毒药。”
  “但我一直知道师傅对我深怀戒心,他曾说过、我太象少年时的他。我不想自己出面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就想到了远游在外的你,和天籁合计骗你回来——等你一回来,就让十长老伏击,生擒了你,严刑折磨。你性格优柔,并不是宁折不弯的脾气,果然很快就屈服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流光看着脸色苍白的扶南,微微苦笑:“其事情完成后我就该杀了你。天籁当时也是那么建议的。可惜,不知为什么,我不想你死.于是,我放了你和缥碧下山。”
  “扶南,你根本不合适当祭司,”流光扔下了手里焦了的卷轴,叹息,“你对力量没有太大的渴望。太善良,太单纯,和我正好相反呢。”
  “可叹天日昭昭,最终我还是功亏一篑,毁于你手下。”
  扶南的眼神渐渐雪亮,握着剑的手不停发抖——不知是因为内心的激动,还是却邪剑感受到了无数邪灵的逼近。
  “走吧!”流光一指窗外,催促,“再不走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就在这一刹那,窗户发出了彻底破碎的响——流光做事周密,施行噬魂术之前也考虑到了万一出现的反噬现象,故而在密室周围布下了重重防护结界。然而这扇窗子却因方才扶南的闯入而遭到了破坏,此刻,那一群圣湖里逃逸的恶灵已然追逐着染血的白烟,蜂拥而入!
  “唰!”白光回转,一只恶灵被削为两段。
  却邪剑一击而回,在指尖绕出一圈白光。扶南站在窗前,只微微退了半步,便站定了。因为紧张,手在微微颤抖,但他依然牢牢地站定了,就挡在窗台和流光之间,不再退半步。
  “扶南!”流光在身后唤他,声音已然有了方才直面生死时也不曾出现的颤抖。
  他没有回头,只是握紧了自己手里的剑,直到剑刃无法在指间灵活回转,直到那白光割破了自己的手。那些循着血迹汹涌而来的恶灵被那一剑震慑,在窗外顿了顿,然而等看清楚不过只有一个人挡路,便重新嘶叫着扑了过来。
  阴风袭面,令人窒息。
  “唰!”白雾之中,却邪剑如同惊虹一样掠起,切割着一切。
  扶南在挥剑,与那些密雨一样扑来的恶灵搏杀,不时感觉到那些无形的利齿噬咬到了自己的肩膀和手臂,那些无形的血犹如蒸气一样冒出,沾染在他的颊上。
  然而他没有退半步.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坚持。
  他没有为身后这个人坚持下去的理由。但他依然不顾一切地搏杀着,用尽了全力不让任何一只恶灵通过这扇破损的窗子。
  白气已然将他半身笼罩,只依稀有却邪剑的光亮如闪电般掠出,却已然看不见人的模样。流光坐在蒲团上望着扶南,身子前倾,右手支在地上,尽了一切力量想站起来和他并肩作战,却发现自己连些微的力量都没有了。
  方才施用噬魂术的失败,已然让他在短时间内无法自由地使用灵力。
  他坐在黑暗的密室内,无数垂下的帘幕迎着窗外吹进来的疾风飘飘转转,宛如那些白色的幽灵们已然冲破了屏障扑了过来——然而,那个人还是站在唯一破开的窗口前,不顾一切地为他挡着那些汹涌的潮流。
  那样的剑法,让流光止不住地惊诧:这不是出自拜月教,也不像是苗疆民间流传的——扶南在这几年里,居然有了如此的长进,领会了这样精妙的剑法!
  窗外还是黑沉沉的夜幕,但那些恶灵焕发着微弱的白光,聚集在一起就如白昼。
  扶南的身子已然湮没在那一片白光里,只依稀看得到一个剪影,那样的固执而坚持。但流光从越来越缓的剑光中,已然预感到扶南的力量即将衰竭——长夜尚未过去,恶灵继续汹涌而至,以个人的力量、又如何能阻挡整个圣湖的邪异气息?
  白光越来越盛,终于将扶南的整个身体都吞没!“叮”的一声,却邪剑从白光内飞了出来,跌落在密室另一头的地上,震了一震,最终未能重新跃起。
  恶灵的嘶叫如同风一般激烈。
  流光低下了头,一滴泪水溅落到檀香的灰烬里。
  扶南,你生平以来唯一的一次不退半步,却换来了这般结局.眼里蓦然掠过决断的光,流光将右手的中指送入口中,咬破,用血在密室的地上一笔一划地画起一个繁复的符咒——
  那是分血大法,教中的另一禁忌,可以用来召唤魇魔。
  他分出了自己的血,以生命的一部分来和那个隐藏于月之暗面的邪魔交换契约。他唤醒魇魔,献上了自己的生命和灵力,而复苏的魇魔必然会借给他力量,去实现他的愿望。
  当初,天籁教主为了制住昀息祭司,便是动用了这个术法。
  那样强大的师傅也被困住了,坠入不见天日的红莲幽狱。只要她的血流动一天,那个被困在水底的人就永远无法解脱。然而,作为代价,那个红衣女童的心也变得越来越阴暗恶毒,渴求着杀戮和血腥,逐渐被魇魔的力量侵蚀,却无力控制自己的行为。
  大约天籁心底也是知道这一点的罢,所以她才会这样疯狂地冲下山去寻找自己的哥哥,其实,那个孩子的内心里,并不仅仅是想质问最爱的人当年为何遗弃自己,而是.单纯地,想寻求一个终结罢?
  她是不会回来了。
  而这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么?
  各种念头如电光般地闪过脑海,但流光的手却是毫不停歇地画下一个血红的符咒。无论如何,就算不择手段不顾后果,他此刻都不能让扶南死去!
  “不!流光,住手!”仿佛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扶南挣扎着发出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流光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了扶南一眼,却看不到朋友的脸——无数的恶灵已然把他吞噬了。流光手指继续缓缓移动,划出了最后一笔血印,将那个符咒封闭。
  “不!流光,住手!住手!”扶南厉声叱喝,不顾一切地阻拦。
  不知哪来的力量,墙角里的却邪剑一跃而起,斩向流光的手指!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流光翻过手掌,印在了那个完成的符咒中心,轻轻地低下头,吐出两个字:“魇来”。
  话音未落,地上那个血红的符咒忽然化成烈火,熊熊燃起! 
  却邪剑已然刺到,却在火旁顿住,挣扎良久,终于还是铮然落地。
  “魇来!”流光霍然抬头,低叱,手指一抬,指向窗口的那群恶灵——那是地狱里的红莲烈焰。无数的火光从他指尖和地上的结界里飞出,呼啸着刺入那团白烟。
  恶灵发出炙烤中的剧痛呼喊,猛然涣散,先是没有章法地胡乱翻飞,最后终于寻到了那扇窗,沿着来路退缩回去。那些烈火追在后面燃烧,一路将无数恶灵烧得魂飞魄散。
  暗夜里,就如一朵巨大的白色莲花乍然收拢,缩回了湖心水下。
  天地间忽然就安静了,只有密雨急急打下。
  “流光!”密室里,扶南失声惊呼,望着对方已然变成赤红色的眼睛。
  那只操纵着红莲烈焰的手颓然落下,勉力想支撑,却还是无力地倒下。外面的火光熄灭了,流光跌倒在密室冰冷的黑曜石地面上,白衣上沾满了血和灰。
  “杀我,扶南.快些。”他断断续续地对那个朋友说话,眼睛却已然红得要滴出血来,“因为我的召唤,魇魔已经彻底醒来了.我也会慢慢变得完全不像一个人。你快过来杀——”
  那句话是到中途断掉的。因为那一刻,他看到了扶南的脸!
  那是怎样可怕的一张脸啊.无数的恶灵噬咬下,扶南肌肤已然没有一处完好。特别是那张曾经清秀的脸上各更是伤口密布,血流覆眼,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流光中止了话语,脸上浮现出苦痛的表情,望着那个替自己挡了这万鬼噬身之罪的朋友,忽然喃喃:“没事,我还你一张脸。”
  重新抬起了手,按住自己的脸,低声:“魇——”
  “不!”不等他将第二个字吐出,扶南厉声叫了起来,地上的却邪剑蓦地重新跃起——然而,却不是刺向流光,而是瞬地折回,刺向了自己的咽喉!
  “停!”顾不得重新召唤魇魔,流光中止了咒术,闪电般地腾出手定住了那把剑。
  却邪剑已然到了扶南咽喉前三寸,定定地停在那里。
  “我不恨你。我也不是为你至此——我只是为自己。”扶南望着他,低声,眼里却有罕见的绝决,“我也不会替你了断。”一边说着,他握着剑缓缓站起身来:“你若有愧,应和我一起设法,将魇魔再度封印。”
  流光望着这个忽然变得决断起来的师弟,有些不敢相信——这是扶南么?这是以前那个吞吞吐吐,遇事优柔寡断的扶南?越过了方才那个极限,只是刹那间,他仿佛就变了一个人。
  是否,人的内心都有两张脸,只要打破了外层的面具,便能转出新的一面?
  “流光,你知道么?”扶南忽然笑了起来,低下了头,“我刚才才发现,只要豁出去,好像很多事根本.根本是不难做到的啊!哈.为什么以前,我不敢去做呢?”
  幽暗的室内,两人静静对望了片刻,外面风雨如啸。
  “扶南!.流光!快、快来.救救.啊!”
  忽然间,一声嘶哑的厉呼划破了雨夜,将两个人同时惊得站了起来——
  “缥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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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56: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血婴


  缥碧偷偷从朱雀宫侧门出来,下到灵鹫山脚下的时候天还没有彻底黑。
  她没有回自己住的竹楼,反而直奔扶南的竹林精舍而去。
  雨已经开始细细密密地下了,缥碧穿过那一些曼珠沙华,小心地不让坟地的黄泥弄脏自己的裙角。那些半枯萎的花触着她的裙裾,她陡然间有一种恍惚的错觉——仿佛一只只冰冷的小手在拉扯着自己的衣襟,不让她前行。
  不知为何,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厚。
  半路上经过了岩生住的棚子,她照例往里看了看,却发现里头空无一人,塘里的火还在烧着,水烟筒搁在一旁,烟丝洒落了一地,似乎岩生是匆忙外出的,一串凌乱的足迹从屋外直通向竹林深处。
  缥碧准备走开,忽然间察觉了什么,回身摸了一下窗台——手指被一滴血染红。
  她望着竹林精舍方向,眼神霍然雪亮。
  暮色四合,乌云笼罩,密雨仿佛在灵鹫山上织起了一张无形的网。而在这样黯淡的背景里,那片竹林里却是有灯火闪烁的,然而不知为何、那灯光,却闪着黯淡的红。
  缥碧想了想,沿着棚子外凌乱的脚印走出去。那脚印直通竹林精舍。黯淡的暮色里,她孤身一人走向那座她曾经去过千百次的房子,一路上开满了血红的曼珠沙华。唯有闪电不时穿云而下,在短短的刹那照亮天地。 然而,在走近那片竹林的时候,缥碧停住了脚步,手缓慢地搭上了一枝青竹,啪的一声响,折断。
  “扶南?”她站在院子外,叫了一声——声音听起来不大,却是用了真气送出,穿透了雨帘直送进去。里面灯还亮着,想来扶南和阿澈都在吧。
  然而,半晌不见里头人回答。她心下更是忐忑,便又叫了一声。
  “呜呜.”忽然间,房内黑影一动,传出一声低低的哭,赫然是神澈的声音。
  “阿澈?你怎么了?”缥碧再也忍不住,脱口问着,踏上了竹舍门槛,一边推门往里看,“不舒服么?为什么哭?”
  “呜.”那个哭声是从角落里传出的,细微而委屈,带着某种崩溃般的无助,“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把他杀了!”
  “什么?你说什么!”缥碧心里猛然一跳,“你杀了谁?”
  难道是扶南.扶南被她.!
  她失了方寸,不顾一切地推门冲进去,但刚侧身进去,额头就撞上了一件东西——下意识地抬头,眼前晃动的、却是一双沾满了黄土的惨白的脚踝。
  “天.!”缥碧一抬头,便踉跄地往后退,捂着自己的嘴巴。
  那是岩生.被吊在门内横梁上的,赫然是看墓人岩生的尸体!
  没了眼睛,黑洞洞的眼窝里留下干涸的血,凝固在皱纹层叠的脸上。然而奇怪的是那张脸上居然没有恐惧的表情,嘴角以诡异的弧度弯上去,做出一个僵硬的笑,仿佛临死之前还在某种诱惑里不可自拔。
  房间里点着灯,然而灯火不知为何却笼着一层淡淡的红,一明一灭,映着缩在墙角的一个小小白衣身子。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眼神呆滞地张开手,望着被剥下皮肤之后血红色的手掌,神澈在不停地喃喃,眼神恍惚,“啊.婴,你为什么要逼我杀人.”
  在她的手心里,赫然掉落一只羽毛零落的被扭断脖子的乌鸦。
  “牙牙!”缥碧失声惊呼出来,好半日才把视线落到那个缩成一团的少女身上,想上前,却惊于她身上的邪气。
  方自犹豫,忽然听到一个生涩阴冷的声音响起:“反正,你,也早杀过人了。”
  那是陌生人的声音!
  是谁?是谁也在这个竹舍里?
  缥碧惊诧四顾,默默识别,忽然手中竹枝点出,直指神澈背后,厉叱:“出来!”
  一张惨白扭曲的孩童的脸,从神澈瀑布般的长发里冒了出来,对着她咧嘴一笑。刚才出声的,果然是这个寄生的魔物。缥碧乍然吃了一惊,不过是几日不见,那个婴儿却萎缩了不少,仿佛整个人都贴在了神澈背上,慢慢融入。
  “啊!胡说,胡说!你给我闭嘴!”听得那一句,张皇的神澈陡然尖叫起来,用手捂着耳朵,将脊背猛烈地往墙壁上撞,“你这个妖怪,给我闭嘴!”
  “桀桀.”背后的婴儿被撞得声音断续,却笑如夜枭,“不是么?昀息和我,不都是你亲手杀的?——你想故意忘记?可没那么容易.我总得提醒你一声,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好孩子。”
  “啊——!”神澈终于失去控制地大叫起来,用手拼命捂着耳朵,身子却缩成一团。
  她用力将背部撞向墙壁,似乎以为这样就可以把那个可怕的东西压碎在自己背上,然而她这样努力的结果,只不过是让那个怪物变得更加深入她的体内。
  她知道那个东西正在慢慢地钻进她的心里,一分一分,一寸一寸。
  这几日来,她时时刻刻在心里听到这个东西的声音,尖锐、恶毒而又疯狂。先是一句一句地帮她回忆起在红莲幽狱发生的一切,摧毁她仅剩的一点自信,然后再一句一句地勾起她内心的种种阴暗念头。
  说到底,在水底的一瞬间,她对昀息产生了恨,所以动了杀心;而现在,她心里也对缥碧有着嫉妒和敌意,希望这个人永远从她和扶南之间消失——
  正因为心里有了裂缝,所以那个怪物才能不停地引诱她罢?
  有我在,你任何愿望都可以满足。只要你说两个字。你也看到了,那个罗嗦的看墓人不是被你用一根手指就杀死了?——如果你要扶南永远属于你一个人,也很容易啊,只要再动动手指,面前这个女人就会永远消失了。
  只要你说一句“魇来”.
  那个声音不停地在她身体里说话,用尽种种手段,直到她无法坚持。然而残存的清醒让她死死恪守着最后的理智,绝不让自己说出那个召唤魔物的咒语。
  神澈只能一叠声地尖叫,用这样撕心裂肺的叫声来掩盖内心越来越强烈的诱惑声。
  熟人的尸体在面前晃动,神澈得尖叫声响彻竹林,缥碧望着这匪夷所思的混乱一幕,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扬声疾呼:“扶南!扶南!”
  然而,竹舍的主人完全失去了踪迹。
  “扶南呢?他哪里去了?”缥碧有些吃惊,已然从厢房厨下转了一圈回来,担忧地追问,“那么晚了他去了哪里?你变成这样,他怎么不阻止?”
  “扶南.”那个名字仿佛有某种奇异的效果,让持续尖叫着的少女平静下来了。神澈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缥碧:“我不知道.我求他不要走,但他不理我.扔下我走了.”
  喃喃说着,她眼神渐渐转变,从清澈到迷惘,然后转变成了愤恨和狂怒。
  “他不理我了!他本来是我的!从小就是我的!”她脱口叫了起来,眼神凶狠地望着面前这个童年伙伴,“我被关了十年,变成了这样的怪物,所以他不理我了!都是你!都是你!你为什么要和我抢!”
  她的思维极其简单直接,依然停留在八岁的时候,就如一个被乍然抢走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样,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火。
  “阿澈!”缥碧低叱,身子却退开了一步,望着她的背部,“静一静!我没和你抢什么!”
  在神澈的背后,那个散落在长发下的凸起正在缓缓变平,那个婴儿状的怪物的身体完全融化掉了,只留下一只小脑袋还露在外面,似乎趁着神澈心神大乱满怀怨恨的刹那,彻底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内!
  “我被关了十年.”神澈呜咽着低下头去,望着自己露出血红色肌肉的掌心,眼神绝望而又疯狂,“昀息祭司死了,婴死了.你抢去了扶南哥哥!”
  缥碧望着童年时的女伴,恍惚觉得神澈多年来居然从未长大分毫。
  依稀中,她感到某种彻骨的怜惜,不由得叹了口气,垂下了手中的竹枝。
  “阿澈,不要这样,扶南永远是你的。我没和你抢。”她轻轻对着那个女孩子说,一手将那具吊在门楣上的尸体解下来,“他一直很记挂你的。我们一定会想法子给你驱魔,只要你好了,照样可以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
  神澈用力咬着牙,仿佛极力克制着体内的某种苦痛,不说出一个字。
  “魇来”,“魇来”!.身体里仿佛有无数的声音在汹涌,远远近近地呼喊,仿佛诱惑着她说出这可以换来一切的两个字。
  她咬牙,再咬牙,直到嘴唇间沁出鲜红的血,也不肯吐一个字。
  缥碧为她忽然间的吐血而惊诧,小心翼翼地递过一方手巾,却也在提防着她背上魔物的攻击——因为就在这个刹那,那个背上的婴儿眼睛里忽然发出了诡异的红光!那个只余下一个脑袋露出神澈背部的怪物,此刻变得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不行,不行.已经越来越不受控制了。
  走!快走啊!神澈在心底一遍遍地嘶喊,却无法开口说出来。因为生怕自己一开口、便会吐出那该诅咒的两个字,让自己被魔物操纵。
  她狂乱地挥着手,驱赶那个靠近的人。
  她挥出去的手碰到了缥碧拿着手巾的手腕,人肌肤的温热让她陡然间全身一凛,一种灭顶的不祥之感汹涌而来。非常清晰地,一个声音在灵鹫山顶遥遥响起,一字一句地替她吐出了那句禁忌之咒——
  “魇来!”
  神澈骇然回首,望向窗外黑沉沉的灵鹫山,一瞬间的恐惧让她心胆欲裂。是谁?是谁念出了这个咒语,从遥远的地方召唤出了她身体里的这个魔物?
  然而这种恐惧只是一瞬,因为她神智的清明也只剩下了一瞬。
  最后的恍惚中,神澈看到自己了自己可怕的转变:被剥去皮的手掌重新生出了雪白的肌肤,上面那朵曼珠沙娇艳欲滴;头发变得灰白,迅速地蜿蜒生长,如同蛇类般爬行——那不是她!那马上就要变得不是她了!
  “逃啊,缥碧!快逃啊!”在身体完全被魔物侵蚀的那一瞬,她抬起已然变成赤红色的眼睛,撕心裂肺地对面前的女伴大喊。
  朱雀宫长年难得打开的侧门轰然洞开,在无数拜月教子弟的惊讶目光中,流光和扶南直冲了出去——这,还是他五年来第一次走出这座阴暗的宫殿。
  密雨在黑夜里飘飞,而缥碧的声音却是穿过雨传来的,带着苦痛和挣扎,急急拍着门。
  流光急急地拉开侧门,就在宫门打开的瞬间,他看到有殷红的血从铜环上流下,与此同时、一个原本靠在门上的身影重重地跌了进来。
  “缥碧!”他下意识地回过臂,揽住,看着栽倒在怀里的人,脱口惊呼。
  被打湿的秀发贴住了他的脸颊。仿佛经过了极惨烈的搏杀才逃到此处,缥碧的一身青衣已然染做了血红,脸上纵横着五道血印,血印贯穿面颊,穿过眼角,几乎失明。
  “流光.流光.是你么?”眼睛虽然被血糊住,但听出了他的声音,奄奄一息的女子吃力地转过脸来,攀着他的肩,急切地喃喃,“小心…要小心!魇魔.魇魔复苏了.它被召唤出来了!阿澈、阿澈她.”
  魇魔复苏!那是多么惊人的消息,可流光毫不动容,仿佛早已料到。
  “别说话了,”他掩上了宫门,将一身是血的女子抱进来,用眼神示意一旁的扶南去拿绑带,“先替你裹伤。”
  然而扶南却站在那里,仿佛失了魂,脸色苍白。
  魇魔复苏了?那么阿澈…阿澈她不就是.!
  那一瞬间心里有极深极切的焦虑和恐惧,仿佛闪电一样击中了心脏。来不及多想别的,他推开侧门就冲入了外面的雨帘中。
  “扶南!”流光蓦然一震,厉声大喝,“回来!别去!”
  但是,只是一瞬,那袭白衣便去得远了。

  流光抱着垂危的缥碧站在侧门的门廊下,望着那一袭直奔下山的白衣,有略微的失神。廊下的那盏灯飘飘转转,灯下的雨丝仿佛一阵阵的烟雾,散开了又聚拢。
  “扶南.扶南他在你这里?”被他方才脱口的厉叱惊动,神智开始涣散的缥碧惊喜地挣扎,想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他没事吧?”
  流光却没有回答,片刻,才冷冷道:“他走了。”
  “.”缥碧没有说话。她一贯聪敏,自然不会不知道扶南为什么忽然离去——五年朝夕相处的知交,说到底,还是比不上自幼的深爱的人啊.
  流光感觉到怀中的人沉默下去,刹那间他的内心被愧疚吞没——为了应对危机,他召唤出了魇魔,却不料、第一个祸害的便是缥碧!
  “魇魔复苏.阿澈已经…已经不存在了。”缥碧攀着他的肩膀,被血模糊的眼睛里滑落一滴泪水,侧过头,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低声恳求,“扶南这一去.多半会中了魇魔的诡计——流光、流光,你去帮帮他,好么?”
  流光蓦然一震,侧过头去,喃喃:“即便自己已弄成这样.你还是只记着他?”
  缥碧吃力地笑了笑,雨水打在她苍白的脸上,渐渐汇成细密的一滴水,从颊上长划而下,她只有担忧和恳求:“流光,求求你——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制得住那个魇魔了.扶南心软,一定不是、不是它的对手.”
  流光默不作声地往回走,将那个流着血的垂危伤者抱回了长年居住的朱雀宫。
  幽暗的室内,他燃起了烛火,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的脸。
  流光撕下那些翻飞的帘幕,小心然而快速地包扎她的伤口,念动了咒语,催合她身上的伤口,翻出了从圣湖水底采摘来的七叶明芝,毫不吝惜地大把大把给她服下。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脸苍白而沉默,但眼底里却间或闪过雪亮的光,仿佛此刻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他心底游移。
  “你…你不肯么?”然而缥碧却是一直支撑着听他的答复,神智再度恍惚起来,用力攀着他的肩膀,仰起头,问,“他、他是你兄弟啊.你若不救扶南.魇魔就会.”
  想起刹那前扶南夺门而去的背影,流光心底陡然掠过一种烦躁,一挥手,齐齐割裂一幅垂落的帘幕,他的声音里有再也压抑不住一丝愤怒:“扶南,又是扶南!你怎么从来就不考虑一下我?” 
  缥碧一惊,松开了攀着他肩膀的手,望着他瞬间燃烧的眼睛。
  “前几日魇魔第一次冲入月宫,那时候它刚逃出水底,尚自衰竭,但为了拦截它、我就受了重伤——”流光侧过头去望着远处黑黝黝的神庙,冷笑,“这一次的魇魔已然完全苏醒,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答应了你去救扶南,我就会死?!你要我去对付魇魔?——你不想他死,难道就宁可我去死么?哈!”
  说到最后,长久压抑的愤怒终于让他忍不住地大笑起来。
  “流.光?”缥碧终于睁开了眼睛,眼里有某种不可思议的神色,“你…怎么那么说?你不会死的.你那么强。怎么会死?”
  从小以来,记忆中的流光都是宁静而强悍的,拥有她所不能企及的力量。每一次她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都会下意识地想到去寻求他的帮助。而且,一定都会如愿以偿。
  “我会去救扶南。立刻就去。”仿佛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控,短短片刻内笑声便歇止了,流光紧闭嘴唇,眼色冷酷,“我不会不救他——就像刚才他不会不救我一样。你可满意?”
  他把她留在了黑暗的室内,返身离去,任凭她在背后微弱地唤着他的名字。
  帘幕层层翻飞,拂过他的脸,将无声交织的血泪一并抹去。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说出来了呢?原本,这一切可以永远埋葬在他心底的。
  他有着和昀息师傅类似的性格,高傲、决断,不示弱,不容情,一旦定下了目标就会不惜一切的追求。五年前,当他选择了踏上成为祭司这条路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必将舍弃掉一切凡俗的欢乐和拥有——他将会成为一个神。
  而相反的,他那个懦弱的朋友却留在了凡世里,经历了重重忧患喜怒,却也拥有了某些他得不到的东西。从帮助扶南逃脱天籁教主的惩罚开始,在私心里、他已然是将缥碧托付给了扶南,希望扶南能在灵鹫山下照顾她一生平安。
  他原本应该让这一切永远沉淀在心底的.
  然而,他却怎么也忘记不了那个抱着书卷在神庙长廊里低头走过去的青衣少女——多年来,独居朱雀宫,每次在他伸手取出书架上典籍的时候,都会恍惚觉得那个秀丽沉静的少女还在架子的另一边,透过书卷的空档对他微笑,如多年前那样无声的招呼。
  为什么要记得.为什么要记得这些呢?为什么还会计较,为什么还会妒忌?
  他一直都想问那个被关在幽狱里的师傅——祭司的生命里,是否会有这样扯不断的尘缘?而师傅的漫长一生里,是否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又该如何对待。
  可惜,那个孤傲怪僻的师傅,已经被他和天籁合力永远禁闭在了圣湖的深深水底。
  他没有了引导者,没有了可以解答这个疑问的人,他无从应对,只能任凭心头那一点不肯熄灭的残念顽固地挣扎,最终燎原。
  这些年来,他一直用纸鹤传书与她联络,暗地里允许爱书如命的她出入朱雀宫,一次次的往返借阅典籍,提问解答她的疑惑——这一切,其实只是为了让这颗珠子、不过早地从他生命的丝线上断去吧?
  说到底,在某一处,他的优柔懦弱、远胜于扶南啊。
  流光走在曲折的游廊上,从袍袖里摸出了一枚赤色的药丸,凝视了片刻,终于平静地将其纳入口中——这一切,终究该由他来做一个了断。
  子夜,稀疏的雨再度转密,打在坟墓间已经开始渐渐凋零的红花上。
  然而,一滴滴落下的血、却将那些残花浇灌得重新鲜艳起来!
  血迹从坟地北侧一直延伸到中心,然后就进入了胶着状况,无法继续往月宫方向延伸一步,只是反复的在原地来去洒落,直到将那些曼珠沙华都染成血红!
  “嚓”,只是稍一迟缓,一根尖利的白骨从肩头冒了出来,白森森的尖端滴着血。
  扶南一个踉跄,手中的却邪剑几乎落地。看来,是逃不过了.而这样的一击,已经摧毁了他最后的一丝体力。他死死望着神澈,不相信只是离开了短短半日,她竟然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咯咯.很不错嘛,居然能撑那么久,”那个白衣少女缓步从曼珠沙华中走来,望着他笑,“是白帝一路的剑法啊.真是想不到,骖龙四式还留在人间?”
  她的手里,握着一支森然白骨,尖端滴下血来。
  “阿澈!”他用剑撑着身子,再度嘶声唤,“你到底是怎么了?”
  “阿澈?咯咯.她死啦!”白衣少女诡异的笑了起来,眼睛是淡淡的红色,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已经在这里死了!你再叫也没有用了,她听不见了。”
  “你、你这个魔物杀了阿澈?!”扶南咬着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霍地反手拔出了贯穿他身体的白骨,重新抬起了却邪剑,厉喝。
  “螳臂当车.你又能怎么样?这是神澈的躯体,你敢下手么?”魇魔轻蔑地笑,白骨之剑挥起,唰的一声刺向扶南心口,“别挡路了!杀了你,再杀了朱雀宫里那人,我就可以去神庙里了.哈哈哈!”
  那一剑刺破了空气,带着绝决的杀意洞穿他的心脏。
  剑尖刺破了心口。然而,那快若雷霆的一剑,却在生生顿住了,不停颤抖着。
  白衣少女脸上原本的大笑表情凝滞了,迅速转过几种不同的表情,眼里的红光涨了又退,手臂僵直地发着抖,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争夺那柄握在手中的白骨之剑。清丽的脸扭曲得可怕,嘴巴几次张了张,却说不出一个字。
  最终,在眼里红光退去的瞬间,挣扎着,张嘴吐出了几个字:“扶南,快逃啊!”
  在她眼光变幻的瞬间,扶南霍然明白了,脱口:“阿澈!”
  ——那,是被魇魔吞噬了的神澈,在躯体内拼命地争夺着控制权!
  他来不及多想,足尖一点,退后三丈,从那柄白骨之剑下逃离,只觉心口依然刺痛。他转头就往月宫方向奔去——必须要找到流光,如今只有他,才有制住这个魔物的把握!
  然而,刚走出这片墓地,踏上石阶,他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声冷笑:“想逃?”
  那声冷笑起的时候,尚在几十丈开外,然而短短一声的末尾已然近在耳畔。他来不及回头,背后一阵剧痛,重重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一根白骨闪电般地掠到,穿透了他的肩膀,将他钉在了墓地边缘。
  剧痛让他几乎昏死过去,眼角却看到了那双白色的绣花鞋轻盈地踏步而来,上面绣着两朵怒放的红花,一边走一边低骂:“该死的贱人,还想放他逃么?自不量力!我就用你的手杀他,让你看着他怎么死的!”
  血红的手掌挥出,白骨之剑从他身体上反跳而出,带起一串血珠,跃入魇魔手中,然后在长笑中划出一道弧线,斩向他的颈部。
  “喀”,忽然间,轻轻一声响,白骨在半空中被拦击,裂缝如菊花般延展。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东西拦在剑上,周围也没有一个人影——白骨之剑,就这样被无形的力量截住。
  “谁?”魇魔抬头,厉叱。
  话音未落,她的心口忽然溅出了一朵血花!
  “化影术!”魇魔急退,惊骇地低呼——那是拜月教中最高深的术法,和“指间风雨”、“枯荣手”并称“三大正术”之一。记忆中,只有祭司才能修习到这样的境界!
  昀息已死,她因此肆无忌惮。然而,拜月教中,竟尚有祭司?
  魇魔蓦地一惊,忽然明白过来:难道,竟是朱雀宫中那人又来了?
  “走!”与此同时,扶南听到了一个字传入耳中,身体一轻,已经被人拉起,往台阶上一推,“缥碧在朱雀宫!你带着她去神殿,那里安全!”
  流光?终于听出了那个声音,他乍然一喜。
  血不停地从全身上下的大小伤口中涌出,他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然不能再支撑,来不及多想、便依照流光的吩咐往月宫神庙方向奔去。刚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了脚步,回顾向雨丝深处——他走了,可流光呢?
  “走!”只是一迟疑,虚空中又传来一声低喝,不容分说,“是兄弟的,马上走!”
  扶南感觉到有人在虚空中猛推自己一把,毫不容情。他心知自己留下也只有拖累的份,便趁着还有一丝力气,咬牙奔向朱雀宫门。
  “嘻.你还是别再出声了。”白衣少女却没有追击,从猝然被袭中定住了神,嘻嘻冷笑起来,“所谓的‘化影’,也不过是靠着极快的身法来保持。你多说一个字,凝聚的‘气’就散一分——不过,也好,就让我看看朱雀宫里的、究竟是何方高人?”
  夜雨中,仿佛一阵风忽然歇止了,火红的花间果然浮起了一个绰约可见的人形,长袍垂发,襟袖飘摇。侧头冷然看过来,带着凛冽孤傲的气质。
  第一眼看到那个人,魇魔忽然怔了一下:奇怪.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并不是指面目熟悉,而是他身上的那种“气”里,有熟稔的感觉。
  然而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又摇了摇头,将其否定——怎么会呢?被关入水底后,自己已有上百年不曾见过人世一切。而眼前这个男子、分明只有二十许的年纪。
  “能用化影术截击我,令我受伤,已非凡人能为。”魇魔望着这个显出身形的白衣男子,有些不可思议,“你是拜月教的新祭司?”
  来人微微摇首,指指额头——光洁的前额上,并没有象征着祭司身份的额环。
  “前祭司昀息之大弟子流光,奉月神之命,守护月宫。”他淡淡说着,内心却是不敢放松分毫,将所有灵力凝聚在手指之间。
  “昀息的大弟子?”魇魔喃喃,忽地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干的问题,“你可会噬魂术?”
  流光一时未曾会意,脱口回答:“会。”
  “我明白了.原来是你!”魇魔忽然大笑起来,恍然大悟,击掌,“原来,那个每日化为恶灵下到水底吞噬昀息的,就是你!难怪如此面熟、难怪有如此力量.好毒的弟子,真是好毒的弟子!”
  “真是合我胃口啊!你身上,有一种和昀息相似的‘恶’的气息呢!”她兴致勃勃地望着对方,大笑击节,忽然提议:“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如何?”
  流光被她那番大笑刺痛,脸色瞬变,在她说话间已然抬手,手指间闪烁着灵力凝聚的蓝色火焰,正要做雷霆一击,忽然间却顿住了——
  魇魔的手里,居然握着一件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怎么样?这是月魄,能全面提升你的力量,让你成为真正的祭司,拥有和昀息一样的力量!”额环在手中闪耀,魇魔嘴角浮出笑意,对着流光殷勤提议,“我入主月宫,你来当我的祭司,我们一起来支配这个南疆!这个交易不错吧?”
  顿了顿,她补充:“当然,我可以不杀扶南。”
  密雨中,流光没有说话,但是眼睛却没有离开她手中的那件宝物,眼神变了数变——是的,那是历代祭司的神器,号称拜月教三宝之一。没有月魄,就算他像如今这样再苦修十年,也无法成为真正的祭司。
  “先给我.”喉头耸动了一下,他涩声吐出一句话,伸出手去。
  “哈哈哈.你果然比扶南那小子识时务!”魇魔大笑起来,得意洋洋地抬起手,给他加冕——那个流动着宝石辉光的额环下,藏着可以控制人神智的傀儡虫。
  被权力引诱的人,在戴上这个额环后终将成为权力的傀儡。
  流光低下头去,让这象征着祭司地位的额环落到他发上。
  “喀”,忽然间,魇魔得意的笑声中断了。
  她不可思议地低下头,望着那只穿透了心脏的手——毫无预兆地、流光在低首时猝及不妨地出手,在一瞬间就洞穿了她的身体,一把将她的心脏捏为齑粉!
  “我渴望权力,为此不择手段,”流光抬起头,冷然,傲然,雨水在他苍白的脸上化为雾气,“但,还没想过要和魔交换条件!你若得到了月宫,首先就会毁去神庙的天心月轮,放出圣湖恶鬼吧?从此邪气充塞于南疆,就变成你的天下了!”他扯动嘴角,做出一个厌恶的表情,“可惜,我不喜欢那样!”
  碾动手指,将邪魔的心粉碎,霍然抽出:“去死吧!”
  然而,在抽出手的瞬间,一股可怖的力量霍然迎面击来,将他击飞三丈。
  魇魔心口上的那个大洞,在手臂抽离的刹那、居然立刻消弥无形!
  “呵呵.真是笨啊,以为这样就可以消灭我么?只要我在,这个躯体是不会死的,不见沉婴还活了上百年么?”望着对方的惊骇表情,魇魔大笑起来,咬牙切齿地怒骂,“不识抬举的家伙——正好!我就吸了你的灵力,再去毁掉神庙!”
  她鬼魅般地一飘,往前轻轻一跃。那种跳跃的姿态很奇怪,就像是一个小孩子屈起了一只脚,在玩着跳房子的游戏。跳了三跳,她倒转手中的白骨,叩在墓地上。
  “喀喇喇”一声裂响,从地底最深处传来,忽然间所有黄土堆都裂开了!
  无数白骨从坟墓中反跳而出,一端着地,森森然地立了起来。一眼望去,无边无尽的墓地上尽是白骨,仿似地狱之门开了,无数死灵跃出地面。
  “白骨之舞!”流光不可思议地低呼,顿住了手,“骷髅花!”
  “喀嚓、喀嚓”,那些白骨支离地竖了起来,列成一圈,宛如绽放的白色菊花。
  那是死亡之花。
  “受死吧!”魇魔扬首冷笑,手指点处,那些森然白骨瞬忽飞起,在空中交织出了无可抵挡的死亡之网,将流光重重包围。
  雨丝都已然无法落下,夜幕里只见无数白骨交错纵横,裹着里面的一袭白衣。
  白色的网中,渐渐有淡淡的血飞溅出来。
  那些白骨的网越来越小,忽然万千支飞来,凝聚成一点!光网消失后,流光的身体最终被三支长短参差的白骨钉住,无法再动。他已然尽了力,却依然无法对抗这被他自己召唤出的魇魔!
  “不识好歹.”魇魔冷笑着,长剑一点,四条尖利的白骨飞了出去,钉住流光的手脚。在确认这一回对方无法再玩什么把戏后,魇魔才走了过去,扬起了手心,印在流光的额头上——掌心那一朵曼珠沙华的符咒,红的几乎滴出血来。
  “不乖乖的听我的,就下地狱去吧!”一边用融雪功将对方体内的所有修为汲取出来,魇魔看着夜里的月宫,忽地得意的笑,“杀了你,没谁可以再阻拦我去神殿了!”
  流光没有挣扎,居然笑了笑,然而迅速的衰竭让他已然说不出话来。
  短短的片刻,魇魔感觉到流光体内可以汲取的力量已然衰竭,便抬起了手掌准备离去——然而,在这一瞬,她的脸色忽然间惨白,喷出一口血来!
  那、那是什么.体内仿佛有无数烈火在烧!
  那种火是极阳刚的,和她本身的阴毒正好相克。刚刚返身走了一步,她就无法操纵这具躯体,跌倒在地,只觉得一瞬间几乎完全涣散开来。
  真气一散,所有的白骨委顿在地。
  “你、你.”魇魔挣扎着,望着那个被钉死在墓地上的人,“做了.什么?”
  “你说呢?我怎么会让你真的去打开天心月轮。”流光嘴角浮出一丝笑,有讥诮的表情,悠然望着冷雨的夜空,“你中的,是一种足以杀神魔的毒.很多很多年前,我师傅用它毒杀了太师傅;而五年前,我又用它毒杀了师傅。”
  魇魔大惊,失声:“万年龙血赤寒珠?!”
  “呵呵.没想到吧?”流光笑着,眼神开始涣散,“我一开始就知道.绝对不会是你的对手.但是.我、我一定要拦住你。”
  “你在自己的血里下了这种毒?!”终于明白剧毒是如何侵入体内的,魇魔骇然望着这个垂死的人,“你在下山之前,就服下了毒?你故意引我汲取你力量!好狠,好狠!”
  “哈哈哈哈.”流光大笑起来,雨不停地落在他脸上,冰冷如雪。
  “你也说过.我.对谁都.狠毒。”
  他喃喃说着,将头扭向朱雀宫的方向,努力望着——那里,灯火依稀,却看不见那两个人的影子。那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挚友,一个是自己深爱的人。无论亏欠了他们多少,从此后,却是再也看不到了。
  天空里下着雨,并不大,蒙蒙地,象一阵阵的烟,散去了又聚拢。 
  他却只是看着暗色的夜空,开始失去神采的眼睛里有遥远的笑意。他终于做到了答应缥碧的话,让扶南平安归去,将这个邪魔阻拦在了月宫之外。
  虽然,如所料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缥碧,你说要我去救他,于是,我就来了.我不该问你是否想过我会代替他死在这里。你如果没有去想,说不定会一直都理所当然的平静下去。
  思绪逐渐开始纷乱,无数片断雪一样的飘摇在脑海里。
  童年,扶南,师傅,背叛,结盟.一幕一幕,从脑中流走。他知道他是再也不用继续生活在这些往事的重压下了。最后,他看到了少年时压在记忆最深处的那张脸——
  “早上好。”
  清晨的日光透过神庙的高窗投射下来,有金色的暖意,他走在高大如墙的书架之间,专心寻找。忽然,身边厚厚的一册《堪舆考》消失了,那个空档里露出一张素净的容颜,抱着书,隔着书架对着他微笑致意。
  “好。”他拿走了最顶上的那卷《噬魂术》,却不敢看那样的目光,匆匆而过。
  缥碧,其实,从那个时候拿走不同的书开始,我们已然是云泥般遥不可及。
  有什么不停地从四肢和胸口上流出来.那是血吧?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血流出来,他却并不感到疼痛,甚至,他已经渐渐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这就是死亡吗?
  他忽然想起其实师傅还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不曾教给他,除了爱,还有的就是,死亡。
  雨渐渐的小了,漆黑的天透出薄薄的蓝——那是黎明即将到来的象征。
  无数白骨支离在墓地上,天地间却寂静如死。
  许久许久,忽然间,那个死去般的白衣少女动了一下,背后悄然鼓起一个肿瘤。
  “啪”的一声裂响,黑发下,一个湿淋淋的婴儿探出了头,脸色青紫,大口地呼吸,满眼怨毒地垂下了头,奄奄一息——龙血之毒居然剧烈到如此!逼得它不得不暂时从这个寄主身上部分退出,来缓解毒性的侵蚀速度。
  魇魔的魔性稍一退散,神澈便动了起来。
  七窍中全流着血,狰狞可怖,然而她的眼神却是慌乱无辜的,张着手,望着自己满身的
  血迹和身侧没有了呼吸的流光,呆了片刻,忽然间哇的哭了起来。
  前些日子,魇魔还只能在她本神睡去的时候操纵她的身体,故此她醒来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但此刻,她却是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的这双手到底做了什么!
  将那个可怜的看墓人毫无道理的杀死,袭击前来探望的缥碧,半途又装成茫然无辜的样子对赶来确认她安危的扶南下杀手——一直到最后,和流光一场殊死搏斗,亲手取走了这个少年时期就认识的人的性命。
  她被压制在身体里,无法控制这一切的发生,只能眼睁睁望着自己的手伸向一个又一个人,攫取他们的生命。
  神澈张着双手,手中的白骨之剑骤然落下。她望着满手的血,颤抖着无法说话。
  她知道体内那个怪物因为龙血之毒,已然暂时的昏迷过去了——然而那种力量并没有彻底消失,只是在她体内蛰伏起来,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就会乍然复苏。
  “流光.流光!”她张了张嘴,轻轻推了推那个倒在曼珠沙华丛中的人——她还认得他的.虽然自从八岁那年被关入水底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这个扶南的师兄了。
  不料多年后,第一次重逢、便是她自己出手取走了他的性命!
  她颤声唤着他的名字,然而这个人是再也不能回答她了——记忆中,这个沉迷于藏书阁的大师兄是宁静而沉着的,不能想象他能以那般惨烈而绝决的方式,阻拦了她体内那个狂魔的复苏!
  她怔怔望着那张苍白的脸,泪水一滴滴的落下来。
  “我害死你了.”她喃喃低语,垂下手,将银色的红宝石额环轻轻放到他的发上,“对不起.对不起。再也不会这样了。”
  一句话未完,她抓起了那把白骨之剑,倒过剑柄,蓦然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长剑从她胸口没入,贯穿了背后那个婴儿的头颅冒出——然而,没有一滴血。
  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仿佛这个身体是土石构成。
  神澈几乎疯狂了,颤抖着手,毫不容情地削砍向自己,然而那一轮狂风暴雨般的自残没有丝毫作用,所有伤口在她拔出剑的瞬间立刻自行弥合,宛如从未出现。
  “啊啊啊啊.”她疯狂般地尖叫着,最终因为力气耗尽而跌倒在地。
  背后那个婴儿的头毫无生气地垂着,然而嘴角却露出讥讽的表情。
  神澈的手痉挛的抓着锋利的白骨之剑,剧烈的喘息。要怎样.要怎样才能死去呢?到底要怎样才能把她自己连着那个该死的魇魔一起杀死!
  难道,就只能这样等待着那个怪物复苏、再一次占据她的躯体为非作歹么?
  该怎么办.有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昀息大人.扶南哥哥?
  神澈的头霍然抬起,望向了黎明前的月宫最高处。
  那里,神庙的灯火依旧辉煌,百年不曾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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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57:34 | 显示全部楼层
  洁白的经幔上,溅着点点的血。
  扶南和缥碧相互搀扶着,踉跄冲入了神殿,一边强忍着咽喉里翻涌的血气,一边合力将四门紧闭——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个方向的门关闭后,整个神庙内室墙上便出现了一个完整金环。
  三百年前听雪楼入侵,一度造成圣湖枯竭神庙坍塌,然而大难过去后、孤光祭司和明河教主联手恢复了月宫。他们重新召集子民在废墟上重建神殿,用八宝混着金粉书写成符咒,环绕着神庙一周。
  从此后,每一任教主和祭司都会用全部的力量在神庙内书写下一道符咒,用自己的力量加强这一道结界,镇压着圣湖下的所有邪气。
  四门闭上后,结界便已然启动,将所有邪魔阻拦在外。
  两人筋疲力尽的跌倒在神像前,伤口中的血染红了那些洁白的座垫。月神像前烛光如海,千百盏长明灯闪烁不定,映照出高高在上的玉雕月神的绝美面容。
  “流光说,到了这里便安全了。”扶南微微喘息,此刻才说的出话来,脸色惨白,“魇魔完全苏醒了.阿澈完了。缥碧,阿澈完了!”
  缥碧却是沉默,手指微微颤抖:扶南果然是平安从那个魇魔手里逃出来了.可流光.流光呢?她不敢问。
  她忽然低下头,将头埋在了双掌中,发出了一声啜泣。
  扶南望向她,却不知她到底是为什么而哭泣——这个平静温和的女子,一向是如忍冬花一般内敛的,没有太大的喜怒起伏。此刻如此失态,定然是内心有惊涛骇浪翻涌。
  月神高高在上,用悲悯的眼神俯视着这一对劫后余生、满身是血的年轻人。
  扶南感慨万分地望着四周——距离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过去了五年了吧?那一夜,他被迫参与了那场对师傅的伏击,将龙血之毒下到茶里后,又将他引导了此处。然后,天籁教主猝及不妨地发动了机关。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到月神像前,俯下身去,够到了神龛底下的机簧。
  那是打开红莲幽狱的机关——十年前,阿澈便是在这里被关入那个不见天日的水底;而五年前,那个天籁教主也是这样疯狂地冷笑着,恶狠狠地将昀息师傅推落到到那个黑洞洞的牢狱中。
  五年了,在穷途末路下,他居然又回到了这里。
  “流光呢?扶南?”在恍惚中,他忽然听到了缥碧的问话。悚然一惊。
  仿佛是再也忍不住,她从掌心中抬起了脸,平静地望着他,咬着嘴角出声询问,眼角的泪痕宛然,霍然站起了身:“他.是不是死了?”
  “你要干什么?”扶南一惊,脱口。
  “我去找他.”缥碧咬着牙,不顾身上多处的伤口里还在沁出血,低声自言自语。
  多年来,她始终不知道他的心意。他们相互微笑,点头问好,徜徉在典籍的海洋里,相互答疑解惑,汲取着知识和智慧。他们一直保持着知交表面,彬彬有礼。
  其实有谁知道,在少女时的某一日,在清晨的日光里看到书架另一边那张丰神俊秀的脸时,她的心也曾无声地急跳。刚开始,她是真的因为喜爱阅读那些典籍才来到藏书阁的;然而到了后来,每一次去,却都是为了偷偷地看他。
  都是为了他啊.每一次她徜翔在巨大的书架后,茫无目的地望着那些典籍,眼角的余光却时刻在留意着门口是否有他的身影。那些堪天舆地,那些操纵风雨,那些长生不死,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然而每一次见到他时,她却紧张得连笑容都僵硬,连那一句简单的问好,都需无限的勇气来艰难道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一直宁静淡漠,每次来只是沉迷于术法典籍,从不和她多言一句。她从小是一个安静内向的女子,也只能这样远远地望着他罢了。她以为这个人的灵魂,和自己是永无交集的。
  ——一直到,他留下了一句话,决然赴死境而去。
  “你难道就从未替我考虑过么?你没想过我若答应了你,便会死么?”
  那句厉叱在她脑中回响,而流光说这句话时候的表情更是镌刻般地印入她记忆——那样的激奋、不平和绝望,将多年掩饰的面具粉碎。说完后,他拂袖而去,径自赴死,再也不看她一眼。她来不及和他说一句分辩的话。
  其实,要怎样和他说明自己的想法啊.在她心里,一直都觉得他是如此强悍,拥有了惊人的力量,似乎从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就如那个孤傲如同天上月的昀息师傅一样。
  正因为如此,在遇到选择的时候,她才会下意识地想,既然如此,就不妨让他多承受一些吧。他定然能做到。她在心底里是如此地倚赖和信任着他,同时,也是爱着他的。
  然而,这一次,他可能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既然他去了死境,那么,她又怎能苟且偷生!心里有某种从未有过的激情排山倒海而来,缥碧走到了神庙的东门,伸手摘掉了门闩,推开写满了符咒的宫门。知道外面便是死亡,但她依然头也不回。
  “别出去!”扶南厉叱,一个箭步冲过去,“魇魔就在外头!”
  然而,已经迟了。缥碧的手推开了厚重的宫门,一只脚跨出了门槛。
  但她的脚步凝滞在门口,眼神震惊而雪亮。
  扶南的视线穿过了她的肩膀,望到了台阶下的人,一瞬间也是一惊,来不及多想、立刻侧身上前,将缥碧拉到了身边。
  “阿.阿澈?”他直视着门外台阶上那个雪白的影子,喃喃。
  想退回去关上神庙的门已然是来不及了,一开门,那个白衣的鬼魅般的影子就站在那里,手里还握着沾满鲜血的白骨之剑,睁着明亮的双眸怔怔望着他们。那样的眼神,清澈而无辜,宛如初生的婴儿。
  ——片刻之前,他就是被这样的眼神迷惑,在伸手去拉她的时候,被她一剑刺中!
  “小心!”扶南想将缥碧拉走,然而她却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如死。
  血从神澈的剑尖一滴滴落下,那一身白衣也染遍了血。
  那、那上面,除了自己和扶南的、是否也有流光的血?阿澈既然能平安地冲到这里,那么流光必然是.!
  “流光呢?”那一刹那,她竟然忘了害怕,脱口问那个魔物附身的女孩。
  “他死了.”神澈站在神庙台阶的尽端,拖着长剑,喃喃回答,眼神空洞而悲哀,垂头望着地面,忽然哭起来,“他在自己血里下了龙血之毒,引魇魔来汲取他的灵力——他是以身做饵故意送死的.他把魇魔暂时关回去了!”
  “死了?.”缥碧一个踉跄,攀着神庙的门缓缓坐倒,喃喃,“他死了?”
  那一瞬间,她的心荒凉如死,枯竭的身体再也不能支撑,眼前一切仿佛都黑下来了。
  “扶南哥哥,我把流光杀了!”带着哭腔,神澈在黎明的夜色里张开了满是血迹的手,似乎在寻求他的帮助,“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
  “缥碧,小心!”看到她伸手,扶南大惊,立刻俯下身用尽全力拉起了昏倒在门槛上的缥碧,急退,手中的却邪剑划出一个弧,护住前方,“妖孽!别过来!”
  “扶南哥哥!”神澈一怔,忽地说不出话来。
  是的.是的。他也已经不再相信她了。在白骨之剑洞穿他身体的时候,魇魔在狂笑,用她的手毫不留情地斩杀着。那一瞬间,他便以为她彻底的死去了。
  她不顾一切地跑到这里来,想寻求最后的安慰和帮助。然而,这个世上唯一还爱着她的人、也以为她已然死去。
  她已被所有人遗弃。她还真的活着么?
  神澈讷讷地站在那里,保持着张开手的姿式,仰头望着里面巨大的玉雕神像和如海的烛光——那是多么光明美丽的境界.她幼年时成长的地方。
  而如今,站在这里的她,双手沾满了所爱之人的血,已然不能踏进半步。
  扶南将缥碧扶到神像下,抬起头,眼里有绝决的亮光——事已至此,也只能尽力一搏了!无论如何,这个魇魔即使要杀缥碧、毁神庙,也要先跨过他的尸体去!
  然而,抬起头,就看到了门外黑暗中那个站着的白衣少女。
  穹门宛如一个精美的画框,漆黑的底色上是少女白色的剪影,美丽如一口气就能吹散的幽灵。神澈的眼神宛如婴儿,怔怔地张开双手,抬头望着神庙里的月神像,眼角流出晶莹的泪水——扶南心里一凛,随即强自压下了那种动摇。
  再也不能被这个魔物骗了!
  这样装出来的无辜和纯洁底下,却是握着滴血的白骨利剑,随时准备洞穿别人的咽喉。
  “扶南哥哥.我是阿澈啊!我不是魇魔.不是魇魔.你相信我!”她的视线从月神悲悯的眼神上移开,喃喃地反复说着,望着神庙里浑身浴血的两个人,却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取信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某种绝望在心中火一样燃烧,她忽然扔掉了剑,不管不顾地朝着他奔过去,哭着张开手:“扶南哥哥!我是阿澈啊.你不相信我了么?” “别过来!”她一动,扶南随即厉叱,挥剑想将她格开。
  神澈没有丝毫闪避,任凭却邪剑切开她的身体。
  “阿澈!”在感觉剑切入的瞬间,扶南下意识地脱口惊呼,抬起眼,看到那双悲痛欲绝的眼睛。忽然间,他心里有什么东西醒过来了,不顾一切地呼啸出声来。
  那是阿澈!那一定是阿澈!
  那一瞬间,痛悔吞噬了他的心——是他亲手将阿澈杀了么?
  “因为龙血之毒,魇魔暂时没办法操纵我了.” 却邪剑贯穿了她的身体,但在那一刻、她终于近到了他身侧不到两尺的地方,孩子似地茫然道,“我不知道怎么办好.它还会再醒来的!到那个时候.怎么办啊.”
  扶南怔怔望着那双明亮却空洞的眼睛,仿佛终于确定了什么,颤声问:“阿澈.阿澈!真的是你么?真的是你醒了?”
  然而尽管如此,他的手却依然没有松开却邪剑,身子也有意无意地挡在她和缥碧之间。
  “扶南哥哥.我知道你再也不肯相信我了。”神澈退了一步,让那把剑离开了胸膛,丝毫不觉疼痛地对他伸出手来,喃喃:“那么,你杀掉我吧.我杀不了我自己.我是来找你杀我的.”
  在她退开的一瞬间,扶南诧异地看到她胸口那个致命的伤口、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
  ——这是魇魔!
  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闪过心头,来不及多想,趁着她退开一步、正好踩在那个位置,扶南闪电般地俯下身去,掰开了神龛下的那个机簧!
  “喀嚓”一声响,神庙的地面瞬间移开了,仿佛有黑洞洞的巨口猛然张开。
  神澈一惊,脚尖下意识地在地面上点了一点,仿佛身体里有什么苏醒了,在催促她本能地跃出这个陷阱——然而,她只跃起了一半,旋即控制住了身体。不,她不能逃!只有把自己永远、永远的关起来,才能不伤害到更多人。
  半空中,她强迫自己没有再去挣扎,任凭背后那个婴儿的脸扭曲如恶魔,只让自己如纸片一样轻飘飘地落入打开的水底。
  “扶南哥哥——扶南哥哥!”她仰面跌下,却尖利地呼喊,对着他伸出手来,眼里有某种孤独和恐惧——那一瞬间,她是知道结果的。
  她知道这一坠落后,又将面临着怎样漫长而孤寂的岁月。
  扶南望着她跌落,那一瞬间心里有巨大的洪流呼啸而过,悲喜莫辨。在白衣掠过身侧时,忽然间有一只冰冷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神澈望向他,电光火石中,那眼神是如此的绝望而依赖。
  “扶南哥哥.”那一瞬间,他听到她用细细的声音轻声说,“我害怕。”
  坠落的刹那,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一瞬间,天性里的软弱再度铺天盖地而来,他用同样绝望的眼神望着那个坠落的女孩,却没有推开那只冰冷的小手。这一刹,他忘记了别的,只记得自己终究不能扔下她一个人——她自小是那样的怕黑,怕寂寞,又怎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去面对那永无止境的黑夜?
  “不要怕。”他情不自禁的低声说,握紧了她冰冷的手。
  这一次,他握得那样紧那样坚定,仿佛要弥补多年来几次三番的优柔懦弱造成的种种遗憾——神澈不再挣扎,唇边浮起一丝满足的微笑,就这样紧紧拉着他,跌落在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内。
  红莲幽狱转瞬关闭,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沿着石壁,从这边走到那边,一共是三十七步。
    如果不贴边走,从这个角落到对面的斜角,则是四十五步。
    她无声地笑了起来,侧头望了望,那个白衣的男子坐在角落里,同时对着她温和的笑。于是她的心又安定下来,百无聊赖的开始在黑暗中进行着丈量——因为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实在是没有别的消遣。
    每日里,她只能仰头望着上方幽蓝色的水面,看着那些死灵如同巨大的鱼类游弋着,张牙咧嘴呼啸而过。到了夜晚,她就像当年的沉婴一样穿越牢壁,去水底采摘那些长在极阴处的灵芝。如今,她知道了:在密室的外面,是一座水下的墓地。
    无数白石铺陈在水底,白石基座上,是一具具桫椤木的灵柩。
    每一具加持了符咒的灵柩里静静地长眠着的,都是一位拜月教祭司。恶灵不敢接近这块圣地,那里的水安静得如同凝固,无数洁白的七叶明芝在棺木间偷偷地伸展,光线轻柔地投射下来,穿过棺木上镶嵌得水晶,映照在灵柩里长眠的脸上。
    那些脸,都保持着天神般的俊美,生前那种俯仰天地的气质长久的凝固在轻阖的眉眼间,表情一无例外地,都是安宁而静默,仿佛在光阴的深处安眠。那么多接近于“神”的人啊,如今都这样静默地长眠在幽蓝色的水底了了……
    她留恋于这座水下圣墓,每日里出来采摘灵芝之余,无声俯视一具具灵柩里的脸,对每一位祭司的生平都有着无限的遐想。
    日子,就无声无息地这样一日日滑过。
    身体时时烦躁不安——是那个受了重创的邪魔,还在不甘心的蠢蠢欲动。而她以身体作为牢笼、囚禁着魔物,直到死亡来临。
    魇魔是永生而强大的,人心里的阴暗面也是永存的。魔生于人的心内,无可阻挡。
    但是,魇魔却低估了人类的牺牲和自制精神——即使无法阻拦它的寄生和存在,但是,一代又一代的人却前赴后继地用生命和鲜血阻拦着它的肆虐,宁可死亡,宁可自闭于地底,也要用一生的孤寂和隔绝、来换取对它的暂时封印!如流光和扶南,又如沉婴和她。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昀息大人以前曾经说过,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而如今,在这荒芜的彼岸,她如一朵花般默默成长,默默开放,又默默老去。虽然这一切只有身畔的扶南可以看见,但即便只是这样,她也不会觉得孤独了。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她又要在这个密室中渡过多少漫长孤寂的时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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