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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申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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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17 21:46: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白骨之舞1


  沿着石壁,从这边走到那边,一共是三十七步。  
  如果不贴边走,从这个角落到对面的斜角,则是四十五步。
  她无声地笑了起来,发现自己一定又是长高了——
  一年前,她要三十九步才能走完石室的一条边,四十七步才能走完一条对角。
  而五年前刚来到这里时,她则需要更多的步子才能丈量完这间密室。
  八岁时刚被幽闭到这间密室内的时候,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小心摸索,不时被地上的杂物绊倒。她用脚步丈量着新居所——
  无论沿着哪一边前进,都是五十一步。
  走到了底,面前就横亘着一堵冰冷的石墙,墙上隐隐约约有一点亮光。
  在黑暗中摸上去,每一面墙壁都是一模一样:墙面是湿冷的,镌刻着繁复的花纹,隐约有水珠沁出、凝结。而那一点亮光来源的地方摸上去是光滑的,和顶上的材料一样,似是琉璃或者水晶砌成,透出一点外头的幽蓝光芒来。
  她呆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期待墙上会忽然打开一扇门,通往另一个世界。
  然而那面墙却一动不动。
  她又侧过头去,将脸颊贴在墙上的那面镜子上,却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水声,仿佛无数大鱼在外面游来游去,搅起了波浪。她想听得更仔细一些,不知不觉就结了一个手印,缓缓压在石壁上——忽然间她被烫得叫了起来,跌落地面。
  有结界!这个密室的四面,早已密布了强大的结界!
  强大到连外面游荡的水中恶灵都无法进入,那么,她更不可能出去。
  头顶是深不见底的幽蓝,能透下微弱的波光,让她明白此刻置身于什么样的地方。许久许久,八岁的她终于缓缓坐倒在地,把头埋在膝盖上,肩膀一耸一耸,无声无息地哭了出来。
  是红莲幽狱!这里真的是圣湖底下的红莲幽狱!
  她.她真的被送到这个地方关起来了!
  祭司大人已然是不要她了,长老们也不曾为她求情半句,而父亲在她三岁时就把她扔在了开满曼珠沙华的坟地里——她就像是一个破旧的玩偶一样地,被一个接一个的人漠然的遗弃。到最后,被她最敬慕的人毫不在意地丢开。
  ——虽然那之前,她头上还顶着“拜月教主”这样显赫的头衔。
  祭司大人抚养了她五年,可自从他在罗浮试剑山庄里掳回那个女孩后,就把心思全部放在了那个脾气古怪的同龄孩子身上。他叫那个女孩“小叶子”,宠溺地给她一切她想要的东西——甚至是拜月教主的位置。
  但是那个孩子却始终桀骜怪僻,时时刻刻和祭司大人作对。奇怪的是,祭司大人反而越发宠爱这个坏脾气的孩子,却对从小温顺听话的自己不屑一顾。
  被褫夺了教主头衔,贬到朱雀宫居住时,神澈在一边远远看着那个红衣娃娃,满心难过——仿佛一个从小受宠的孩子忽然间被冷落。
  然而,还是一个孩子的她,却没有料到厄运来的如此之快。
  被废了教主之位后,她甚至连朱雀宫都没有呆多久,就直接被送到了这个位于圣湖水下的幽闭密室——那个被废黜的教主们的流放地。
  那时候她还小,以为自己只是无意中惹恼了祭司大人,要被罚面壁。却还不大明白,那,从来是有入无出的地方。
  ——一直到她习惯了黑暗后,借着头顶隐约的水光,看到了密室地面上一堆堆惨白的骸骨,那是不知死去了多少年的女子们。每一具骷髅的身上,都披着灿烂华丽的孔雀金长袍,戴着宝贵的饰品:那,显然都是废黜后被幽禁在这里的历代教主。
  脱口的惊呼声中,她才明白自己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那时候,她十三岁。

  那之后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呢?
  她已浑然忘记。
  她只记得被关进来的第七天,她奄奄一息,饥饿折磨得她几乎发狂。但是强烈的求生意志让她坚持了下来,不停对着虚空呼喊,祈求月神的保佑。
  果然,神袛回应了她的愿望,派了婴来到她身边。婴从墙壁里走出,递给她一支灵芝。
  她并没有死去,也没有发疯。她安静地在水下长大,犹如一朵莲花在幽静的水下缓缓盛开。每日里,她都仰望着密室上空幽蓝色的水光发呆,看着那光线由弱变强,再由强变弱——便知道又是一天过去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如今,已经是五年过去了。
  在这个水底密室中,时光是停止的,唯一无声无息成长着的、只有她的身体。
  她在石壁上刻录着自己成长的痕迹。
  完成了每日必备的脚步丈量工作后,她贴墙站着,手指按过头顶,用指甲在脑后的石壁上刻下浅浅一道痕迹——比了一下,居然比去年刻下的那条高了两寸。
  她在黑暗中笑了起来,摇了摇脑袋,脸上有旁人看不到的得意表情。 
  “婴,你看,我又长高了!”她欢喜地对那个唯一的同伴说,完全忘了其实无论她长得多高都没有任何意义,“即便是只吃蘑菇,我还是能长那么高!我想就算缥碧她在外面,也没我长得快呢。”
  毫不例外的,那个沉默的同伴没有回答,只是抬起眼睛,安静地望着她笑。
  “婴,你对我说句话呀!”她有些气恼地说。
  然而,那个白衣同伴还是照旧坐在角落里,长发垂下来遮了半边脸,安静地对她笑笑。
  “我想,你一定是个哑巴。”她沮丧地下了一个得出过千百遍的结论。短暂的沮丧后,她又雀跃起来,看着地上摆好的方格子,提议,“婴,今天,我们一起来玩跳房子吧!”
  幽蓝的水光从头顶透下来,隐隐约约照亮了室内。
  那纵横摆在石室地面上布置成一格格的,居然是一根根惨白的人骨!
  把历任拜月教主的尸骨拆开,摆成格子,她却是丝毫不惧怕,快乐地在白骨中蹦跳起来,伶俐地用单足跃过一根又一根森森白骨——那,是她被关入水底后学会的不多几个游戏之一,如今却成了贫乏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她越跳越快,笑得很开心。
  随着她加快的身形,密室内起了小小的旋风,一阵轻微的声音后,那些地上散落的白骨居然一根根立了起来!
  “咯咯.好,大家一起来跳吧!”她拍手笑,脚下越发跳的灵活。一根根白骨竖立着,一端着地,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喀喇喀喇地跟随在她身后,跳了起来!
  幽蓝色的水光透入密室,在这昏暗的光里,只有满室森然竖立的白骨,跟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轻盈跳跃。
  那个白衣的同伴依然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用一只独眼微笑着,不说话。
  “婴,你怎么不跳?”她跳的累了,转头问,擦着额上冒出的细密汗珠,看着阴暗密室角落里坐着的同伴,“接下去的我不会啦,你不教我么?”
  在她停下的刹那,跟在她身后的无数白骨陡然停滞,然后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
  那个女童依然只是静坐着,微笑,不说话。
  “好了,我饿了。”她终于不再跳跃,向着女童坐的地方走过去,伸出手来,“婴,我要吃蘑菇。”
  白衣的同伴粲然一笑,无言地抬起了手,捧出一支晶莹洁白的东西。
  那并不是什么蘑菇,而是一支九叶的灵芝,在黯淡的室内发出莹白的光,灵气逼人。

[ 本帖最后由 遗忘的世界 于 2008-8-17 21:58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46:26 | 显示全部楼层
一,白骨之舞2



  “真是奇怪,这是哪里来的?是你坐的地方会长蘑菇,还是你身上会长蘑菇?”如平日一般,那只白色的“蘑菇”一入口就化成了甘美的汁液。肚子立刻不饿了,她却是忍不住满怀的好奇,问那个自从出现以来就总是喜欢坐在那个角落里的同伴。
  这几年来每隔一两天,当她觉得饥饿的时候,婴总能变出一只蘑菇来。
  也正是因为婴,她被关了五年,却不至于饿死。
  婴对着她微微一笑,独眼里闪出一种神秘的表情,忽然站了起来,往前跳了一步。
  她只有一条腿。
  宽大的白色法衣垂落下来,罩住了她单薄的身子。婴单足跳了一步,回过头看着她,微笑,用目光邀请她,她便兴高采烈地跟着跳了起来。
  吃过了蘑菇,她陡然觉得身体又轻了几分,跳动的时候分外灵活。跟随着婴的步伐,她不停的跳着,记着繁复的步法。
  “十七楼!”在婴停下脚步的刹那,她高兴地大叫一声,“我学会了!”
  随着她的欢呼,那些白骨纷纷委地,重新沉默地支离破碎。
  婴对她笑了笑,单脚跳回了那个角落,重新坐下。
  “婴,你总是坐在那里。”她有些好奇地凑过去,把手贴在那一面石壁上,“那天我饿得要昏过去了,在那里胡言乱语,结果隐隐约约中,就看到你从这面墙上浮了出来。”
  顿了顿,她有些迟疑地按着那面墙:“那一边,是什么呢?你从哪里来?”
  每一面墙壁上都镶嵌着一面镜子,她把头凑过去,努力的看着。
  然而,外面只是一片模糊的深蓝,隐约看到有巨大的白石散落水底。
  但就在这一刹那,整个密室忽然剧烈地震了一下!
  那个震动是从上至下而来的,伴随着低沉的轰隆声,仿佛圣湖水域中落下了一个霹雳,惊得湖水中的恶灵纷纷游走,惊得室内散落的白骨齐齐跳了一跳。
  她诧然抬头,忽然间眼睛被光刺痛,一瞬间近乎全盲。
  密室开了!密室竟然再度开了!
  她惊喜万分,向着头顶的白光伸出手去——终于、终于有人来放她出去了?祭司大人不生她的气了,觉得可以放她出来了么?那么,她可以出去重新和扶南、缥碧他们在一起了?
  她对着白光狂喜地伸出手,嘶哑地招呼着,然而,没有人拉她出去。
  那道白光只是闪了一下,随即消失。
  有什么东西被扔了下来,发出金属刺耳的摩擦声,轰隆隆的低响中,头顶的密室之门随即再度阖起,隔断了一切。
  她还停留在短暂见光导致的失明中,手无措地伸着,脸上狂喜的表情渐渐凝滞。
  难道.关了五年不够,还要再把她关下去么?
  她开始抽泣起来,泪水尚未流下,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一滴一滴的落到她脸上,温热而湿润——那是不是泪.是血!是谁?是谁的血滴落在她脸上?
  她诧然抬头。
  幽暗的蓝色水波中,垂落一条巨大的金索,金索上贯穿了一个人。
  不,应该说是贯穿着一个人的残骸。
  那个人应该就是在刚才被扔下圣湖水牢的,扔下来的时候已然死去。似乎是在落入水中时就被湖中的恶灵们群起噬咬,全身血肉模糊,露出了白森森的骨架,被贯穿胸臆的金索系着,扔入了水底的红莲幽狱。
  真可怜啊.她轻轻叹了口气,仰头看着金索上的那具尸体,想把这个人解下来。
  然而,在她刚触及那条金索的时候,忽然凭空就起了一串蓝色的火!
  “啊!”一种猛烈的力量猝及不防地把她推开,她的后背重重靠到了墙上,几乎喘不过气来。婴在刻不容缓的时候猛力推开了她,望着金索上那具残骸,眼神竟有些惊慌,示意她不要再上前。
  “恶.恶魔。”第一次,她听到了婴的嘴里吐出模糊的声音,不由悚然。
  这是什么意思?她想问,然而婴的身形一顿,瞬间消失在墙角。
  怎么回事?难道,这条金索上存在着封印?
  她诧异地上下打量,忍不住再度伸出手去。
  “别.别动!”忽然间,她听到一个声音模糊地说,“有血.血咒!”
  那个声音近在耳边,随着滴落的血一起到达她的听觉。她吓得往后跳了一步,满地的白骨也随着她齐齐往后一跃。她抬头望着金索上贯穿的那具骸骨,惊诧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可能?血肉都已经被恶灵啖尽,唯独留下一具骨架,这个人怎么还可能说出话来?
  “我.正在活过来。”那具残骸发出了模糊的声音,“你.别碰我。”
  她听话地住手,退到一边。
  那具骸骨不再说话,似在积累着力量。如雨般滴落的血果然慢慢止住了,在幽蓝的水光里,她看到金索上吊着的那具尸骸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白骨上重新生出了血肉,一寸寸的延展出完好的肌肤,碎裂的胸腔和腹腔都开始弥合,手足重新成形——短短的时间内,这具骷髅居然复生了!
  那该是什么样的力量啊.即便是教中至高无上的祭司昀息,也很难做到吧?
  她感叹地仰望着,看着逆转生死的一幕。
  “呀!”在骷髅的面容完全恢复时,她呆呆看了片刻,看到了对方额上的宝石额环,忽然尖声大叫起来,吓得满地的白骨跟着一颤——
  “昀息大人!是你?怎么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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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46:3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骷髅花


  昀息的神智随着血肉的复生逐渐清晰。然而眼前晃动的,依然是坠落圣湖的那一瞬间,那个红衣孩子眼里的狂喜和恶毒,宛如魔的附身。
  真是爱极了那种眼神啊.
  在血咒击穿他胸膛的那一瞬间吐了一口气,他模糊地喃喃低语了一声,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附了血咒的金索如蛇一样缠绕上他的躯体,钉住他的四肢。圣湖水底的幽狱轰然洞开,那个红衣孩子尖叫着,猛然将他向着地狱推下去——
  “去死吧!昀息,去死吧!”
  那个妖物附身般的孩子冷冷的笑着,孩童的脸上有着成人的疯狂。
  真是可爱呢——在坠落的那一刹那,他伸出手来,想抱住这个孩子,拉她同归地底。记得百年前,也曾有一位祭司被幽闭在地底——那么深的地方,没有风,没有光,如果能抱着这个小小的红衣妖精沉睡在那里,也是一种永恒的安眠吧。
  然而,在触及她大红裙角的瞬间,他还是松开了手。
  “昀息,去死吧!”尖利的叫声在耳边回荡,他坠入了充溢着恶灵的湖中,一路被追逐着,向着水底沉去。在到达红莲幽狱时,出乎意料的是那里居然还有一个人,正仰头惊呼着看着他掉落。
  他的手足都被金索钉在密室透明的顶上,衬着幽蓝变幻的水光,满是血污的白袍垂下来,羽翼般展开。宛如一只受伤被困的巨大白鸟,有一种优雅的残酷。
  幽蓝色的水狱密室中,刚刚恢复人形的祭司被钉在金索上,俯首看着失声惊呼的女孩。
  那个女孩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但从苍白得异常的肌肤和暗夜里敏锐的视觉来看,她似乎已经被关在这里很久、很久了。
  让他诧异的是、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这个被幽禁在红莲幽狱里的人,居然认得自己么?
  “你是谁。”在喉头血肉完全恢复后,他吐出一口气,虚弱地问,“怎么会在这里?”
  ——能被关在这里的,定然也不是一般的犯禁教众。不知为何,他却完全想不起自己认识这个人。
  “昀息大人,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阿澈呀!”她回答,满脸的单纯和热切,想伸出手触碰他,却又惧怕那条布满了血咒的金索,她仰头看着他如今的样子,惊骇莫名,“祭司大人,你.你怎么会被关到这里来?谁敢把大人弄成这个样子!”
  “阿澈.”金索上的祭司闭了一下眼睛。
  自从风涯师傅去世后,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五十年?一百年?在这个世上,他已经活了太久。如果不定期靠着冥想来驱除脑海里那些影象,那些重重叠叠的记忆积累在一起,到最后一定会压溃他的头颅吧?
  但,看到这个密室中的女孩颊上尚自残留的金色弯月标记,他忽然间明白过来了被关在水底多年的人是谁——那,的确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孩子。
  是神澈.他册立的第七位拜月教主!
  自从被中原鼎剑候封为大理王之后,政教合一,整个南疆便是他的天下了。作为获得了空前权势的祭司,他差不多也是拜月教数百年历史上最离经叛道的一位——他完全废止了一年一度的圣湖血祭,撕破了百年来一直保持着的教主祭司平权的假象,恣意废立,生死予夺。而且他派出教中子弟参与南疆政务,从苗疆各大村寨中抽取赋税。
  在他的主持下,拜月教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宗教,逐渐转变为俗世掌权的统治者。结果,在中原局势再度发生改变、大靖王朝改朝换代的时候,拜月教遭到了中原诸侯的南下征伐,最后不得不交出了政权,重新归于草野。
  那是自数百年前听雪楼南渡澜沧后,拜月教遇到的最大劫难。
  他知道教中的长老们对他早已不满,然而他不在乎——他知道那些老朽们尚无直接和他挑战的力量和勇气。于是,他越发的我行我素起来。
  和先代祭司不同,他不愿在苗疆的寨老女儿里选择侍月神女,而经常收留民间流浪的孩子,不管她们出身多卑贱。如果那些孩子中有特别聪颖的,能很好地领会和掌握那些术法,他就将其送上玉座,笑吟吟地看着那些漂亮的娃娃在万众跪拜中的一举一动。
  然而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在觉得无趣的时候,便会毫无预兆地废黜那些日渐长大的漂亮娃娃,然后找一个更新的傀儡来取代。
  将近百年的时光里,他废立过很多位教主。
  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只是其中一位——在三岁的时候被他收留,不懂事的时候就开始学习教中术法。然后在神澈和缥碧两名神女中,他选择了这个眼睛明亮的女孩子,将她送上教主的玉座。
  她没有姓,却有着一双清明宁静的眼睛,于是他给她取名为“澈”。
  她成了拜月教主,于是,那些教众们就恭谨地称这个小女孩为“神澈”。
  他废黜她的时候,这个孩子才八岁——那时候他遇到了小叶子,那个罗浮叶家的小妖精,于是毫不犹豫地转立那个孩子为教主。离他随口下令将那个八岁的拜月教主废黜,已经过去了五年——而这个被关入水底密室的小女孩,居然还活着?
  他只手翻覆了这个孩子的命运。
  把她从泥潭里捧上王座,又如拂去一颗尘埃一样将她甩落在尘土里。
  然而可笑的是,他早已不记得。
  “在那之前,你恨不恨我?”忽然间有一种奇特的冲动,他问了这样一句奇特的话。
  “不恨.只是有点难过。我想,一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所以惹得祭司大人生气.”神澈怔了一下,眼里依然有难掩的伤心,“现在我终于明白,这没有为什么,很简单的,就是祭司大人不要我了——就如我爹当年一样。”
  昀息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苦笑。
  为什么呢?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吧。
  原本,他就有一个支离破碎的灵魂。
  “那么,现在,开始恨我了么?”低声地,他追问了一句。
  站在这间禁闭了她五年的密室内,神澈抬起头,仰望着顶上金索困住的那个人——波光从头顶透下来,幽蓝如鬼魅,头顶的水中有无数死灵在游弋。而那个人如同一只受伤的白鸟一样被钉在金索上,白袍上溅满了殷红的血,如残破的羽翼垂落下来。
  童年的记忆中,尤自可以浮现出这个人睥睨众生、俯仰天地的身姿。
  而如今被这样的关入水底,又是多大的屈辱呢?
  她看着那个遗弃了自己的人,眼神澄澈,沉默许久,缓缓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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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47:06 | 显示全部楼层
二、骷髅花续一



  那之后,又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两年,或是三年?
  红莲幽狱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每日默然相对。昀息祭司原本就是话不多的人,被关入这个密室后更加寡言了,即便是在每日恶灵汹涌而来噬咬他血肉的时候,都保持着静默。
  她缩在底下,却每一次都惊怖得发抖,闭上眼睛不忍观看。
  ——那是什么样恶毒的血咒?居然让人每日死去一次,又活过来一次!
  不知附了什么样的血咒,那些圣湖里游弋的恶灵每日里居然能通过金索来到密室,直扑向昀息大人。然而祭司身上拥有的力量是强大的,几乎能肉白骨、逆生死———早上那些恶灵吃掉他的血肉,可到了晚上他就能复生过来。
  每日都要死去活来一次,永无止境。
  她不得已地充任了唯一的旁观者。那场面,她觉得连看都是一种酷刑。然而,他却居然沉默着忍受,从头到尾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直至身上血肉被一分分噬咬殆尽,那双深碧色的眼睛,尤能直视着自己空洞洞的躯体。
  真是个奇怪的人.他的眼里,似乎看不见生和死,而只有虚无。
  然而那种虚无,并不是术法到了化境后的太上忘情,而是一种沉郁的虚无,仿佛一片看不见底的沼泽,里面浮浮沉沉着诸多死去的东西。 
  然而这样的一日日下来,先崩溃的却是她。
  “滚开,都给我滚开!不许吃人,不许再吃人了!”那一瞬间,她再也忍不住地跳了起来,挥舞着双手扑向那群恶灵,尖声叫着,想把那些正在食人血肉的魔物赶开。她用力摇动着那根金索,不管上面燃起了幽蓝色的火,灼烧着她的手。
  那些恶灵虽然每日出入密室,然而似乎受了什么约束,一直和她井水不犯河水。但此刻看到她主动挑衅,立刻凶狠地张开了口,向着她狠狠咬下来!迎头而来的那张惨白的脸,居然有几分奇异的熟稔。 

二,骷髅花续二



  然而她来不及多想,就和恶灵赤手搏杀起来。
  很快的,她就感觉到不支。眼前全是灰白色的烟雾,充斥着厉叫和惨呼。一只又一只恶灵飘飞过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
  她想挣扎,手足却不听使唤。
  “快跳!”忽然间,耳边有一个细细的声音催促,“跳起来就不怕了!”
  婴?是婴在对她说话?跳什么?.她唯一会的,只有跳房子而已啊。
  “跳吧。”那个声音轻微地叹了口气,对她说,“骷髅之花开放的时候,整个冥界都会跟随你一起舞蹈!”

  那一场混战不知是怎么结束的。
  她只记得身后喀嚓喀嚓声音响得分外密集,满地的白骨都跟着她跳跃,全部化成了一柄柄尖利的剑,刺向那群死灵。那一片灰白烟雾越来越薄,越来越淡,最后终于完全消失了。
  一切都寂静了。她站在密室的中心点上,用一根细长尖锐的白骨支撑着身体,摇摇欲坠。血从她身上十几处伤口里流下来,染红了地面,也染红了手中的白骨之剑。
  满地的白骨都竖着,根根尖端染血,以她为中心微微倾斜,仿佛在无声的致意。
  幽蓝的水光映上去,那些簇拥着她的白骨,宛如一朵巨大的盛开的菊花。
  “白骨之舞?!”在恶灵被全部驱逐的刹那,金索上钉着的祭司看到了下方密室中惊人的一幕,一贯无喜无怒的眼里,骤然闪过了波光,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女孩子,喃喃,“骷髅花.你居然可以支配骷髅花!”
  那是和噬魂术、分血大法并称的教中三大邪术之一,自沉婴教主死后便久已失传。三大邪术之中,噬魂术为掠夺力量之术,分血大法为召唤恶灵之法,唯独骷髅花是三大邪术中的攻击系的术法,所带有破坏力足以惊骇人世。
  “我不知道什么是骷髅花.”她筋疲力尽地坐倒在地上,扔掉了手中的白骨,感觉眼前一阵一阵的发白,“我只会跳房子而已。婴让我跳,我就跳了.”
  随着她身上聚气的消散,那些如花盛放的白骨哗然散落,在地上铺成了一个同心圆。
  “婴?”昀息的目光却是骤然一凝,有雪亮的锋芒,“你说‘婴’?她在哪里?”
  “咦,你也知道婴?”神澈也有些兴奋起来,四顾却不见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同伴,诧异,“她刚才就在这里啊,她每天都会过来给我送蘑菇的——你难道一直没看见她?”
  “.”眼神只是一扫,金索上的那个人却沉默了下去。
  既然就在这里,而这么长时间来他却一直“没有看见”,那么,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对方在术法上的造诣比他更加高强!
  而且,她并不愿意出来见自己。
  这个拜月教中,居然还有这般厉害的神秘高手在?沉默了片刻,一种异样的表情浮上了眼眸,昀息放缓了声调,对着神澈耳语般地微笑:“阿澈,下一次她出来的时候,你偷偷地指给我看,好么?”
  “嗯!”筋疲力尽的少女随意地点点头,还有些高兴,“祭司大人也想认识她么?”
  昀息无声地笑了一下,深碧色的眼睛里有难以捉摸的光。
  微微喘息着,神澈不由笑了起来,学着婴的样子,快乐地单脚跳了一下:“原来我可以打得过那些恶灵!昀息大人,以后我每天都可以替你驱赶那群恶灵了!”
  “你不想看着我被它们咬么?”昀息微微笑着,问。
  “是啊。”神澈点点头,认真,“我不想这样。”
  昀息凝视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忽地叹息了一声:“为什么呢?其实我对你并不好——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觉得和死了一只蝼蚁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 显然被那样的话刺伤了,神澈流露出难过的神色,蹙起眉头想了想,眼里有执拗的表情,“我就是不想看到这样。”
  “.”昀息沉默下去,用深碧色的眼睛俯视着那个黑暗中成长起来的孩子,许久许久,忽然道,“你很像那个人啊.一样纯白的灵魂。有温暖的光。”
  “像谁呢?”因为被第一次夸奖而有点羞涩,但她依然忍不住好奇地问。
  “我的第一个教主,叫做沙曼华。”祭司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看着眼前的人,却又恍恍忽忽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时空,“而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失去了她。”
  这句话之后,密室里便重新陷入了沉默的泥潭。
  神澈在这种气氛中有点忐忑,不知道如何回应祭司大人忽然而来的柔软态度。
  “师傅当年和我说,像我这样的人,内心什么都没有,是难以为继的.直到他死后五十年,我才知道他是对的。”幽蓝的密室中,传来祭司茫然的话,带着某种虚无的气息,“我师傅最终死于内心的荒芜。我很怕自己变得像他那样.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寻找她那样的.抑或是、小叶子那样的。”
  而神澈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有点莫名地看着他,眼睛明亮而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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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48:49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婴


  神澈一直没有留意到、自从祭司大人来到这个幽狱后,婴就很少出现了。
  不但不再教她跳房子,甚至连出来给她蘑菇的间隔也越来越长——既便是偶尔出现了,也只是坐在那个墙角里,低着头,把蘑菇放到了地上,便立刻后退,消失在阴暗的角落里。
  “奇怪,你还是没看到她么?”神澈问祭司,对方依旧只是摇了摇头。
  “啊?怎么会呢?刚才她出来了,就坐在这里呀!”神澈指着那处角落,满怀诧异——虽然这个水底幽狱光线黯淡,可祭司不是常人,应该可以在黑暗中视物。
  “婴是一个单眼,单脚的姑娘,穿着宽大的白色法衣。她很害羞,总喜欢低着头坐在角落里,都不大敢看别人。”神澈手捧着那枚白色的“蘑菇”,绘声绘色地对着昀息描述,扁扁嘴,“她一定是怕羞了——每次我一和她说祭司大人想见你,她总是摇摇头,立刻用那一只小脚别别扭扭地逃走了,我拉都拉不住。”
  “单眼,单脚.白色的法衣。”昀息低声重复了一句,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忽地问,“你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里了么?”
  “啊?好像、好像是.”神澈怔了怔,看了看那个角落,“那时候我饿晕了,模糊中看到她从墙壁里走了出来——应该来得比我早吧。”
  昀息蹙眉,再度突兀地问:“她的脸上,是不是有拜月教主的标记?”
  “你说这个月芽儿?”神澈诧然摸着自己颊上的金粉符号,“不知道.看不见的。她老是低着头,头发挡住了左边脸。”
  “哦.我明白了。”昀息长长叹息了一声,不再言语。
  然而神澈的好奇心已然被挑了起来:“怎么了,祭司大人觉得她也是拜月教主?”
  “她教了你白骨之舞.那是如今早已失传的绝顶秘术。”昀息的眼睛望向那个阴暗的角落,却什么也看不到,他知道那个人是故意不见他了,“而最后一个会用白骨之舞操纵骷髅花的,是一百多年前的教主沉婴。自从她自沉于湖底后,就永远失传了。”
  “一百多年前?”神澈吃惊地叫了一声,“可婴分明还是个小孩子呀!”
  “她应该比我更苍老了.”昀息仰起被金索洞穿的颈,望着密室上方幽蓝色的水影,嘴角浮出一丝莫测的笑意,“还活着么?真是有意思啊.”
  祭司的眼睛瞟了一下那个发呆的女孩,微微一笑:“你每日吃的,便是这种九叶明芝?难怪你这些年没有饿死,反而术法进境一日千里。”
  “九叶明芝?”神澈捧着那朵“蘑菇”发了呆,细细数了一下,果然是九片叶子,不由口吃,“那、那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婴老是能拿出这个来,我都怀疑她身上长蘑菇。”
  “极阴之处凝聚月华成长出来的灵芝,”昀息漠然道,眉梢挑了一下,“和万年龙血赤寒珠一样,是术法之人梦寐以求的至宝。而你居然以此为食,过了五年。”昀息饶有兴趣地笑了笑:“真有意思啊.她这般钟爱你。看来,她是数百年来太寂寞了罢?”
  然而他的自语被打断了,一只手把灵芝捧到了他嘴边。
  “祭司大人,你怎么不早说呢?你吃了这个,就会好了。”神澈欢喜地笑。
  这个在黑暗中长大的孩子虽然已经十五岁了,可却依然像是个八岁的孩子——这七年的漫长幽禁,居然没有在她的心上留下任何残酷的痕迹。
  沉婴.那是你的功绩么?
  然而看着近在咫尺的九叶明芝,他却摇了摇头:“没用。”
  顿了顿,补了一句:“这只是提升灵力的药,解不了血咒。”
  “阿澈,”昀息蓦然说了一句,唤她过去,“伸出手来。”
  她茫然的凑过去,把另一只没有握剑的手抬起,伸到他面前。
  昀息咬破了自己的中指,冰冷修长的手在她手心缓缓移动着,画下一朵曼珠沙华纹样的符咒来。他画的很慢,血几次凝结住流不出来,却被他再三的硬生生撕裂出来。
  她看着那一朵血红的曼珠沙华绽放在自己的手心,忽然间全身微微一颤。
  仿佛画那一朵花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昀息的脸色变得分外苍白。闭上眼睛休息着,他低声说:“下一次,在你见到沉婴的时候,偷偷把它印到她身上去。”
  “嗯?”她一惊,看着手心那个逐渐干枯的血色符咒,隐约有种恐惧的感觉,抬眼看着昀息,颤声,“大人,这、这是.”
  “不过是一个破除隐身术的符,”昀息笑了,安慰这个女孩,“她总是躲着不肯见我。”
  “噢.”她恍然地点头。
  那一日,在她饿得发慌的时候,婴终于出来了。
  照样只是坐在那个角落里,低头坐着,也不说话,只是拿出一只白色的灵芝递给她。她寻到了机会,在接过灵芝的刹那,趁机迅速地把手按在了婴的手上。
  那朵血红的曼珠沙华符咒,在一瞬间变得如烙铁般炽热!
  就在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婴全身剧烈地一震,然后忽然抬起了头。
  那还是她第一次完整地看到婴的脸——只有半边:一只眼睛,一道眉毛,半边口唇歪斜,遍布无数伤痕。那么可怕的一张脸,仿佛被扭曲撕毁的布娃娃,只存在于人的噩梦之中。在她空洞的左眼下方,果然有一弯金色的小小月亮。婴在那一瞬间全身颤抖,抬头,以极其可怕的目光看着她。
  在那一瞬间,尖叫的反而是她。
  她下意识地甩手,想离开这个可怖的脸,然而那个奇特的符咒竟然紧紧地把两人的手粘在了一起,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没用。
  “昀息大人!昀息大人!”慌乱之下,她脱口惊呼,求助。
  然而,身后金索上的祭司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微笑着看着这一幕。
  符咒仿佛是在两人之间燃起了一团火,神澈忽然觉得心神激荡,仿佛有什么涌进了她的四肢百骸,带来说不出来的舒服感觉。不知不觉地,她放弃了反抗,不想急着挣脱了,手心不停的涌来一种奇异的力量,充盈了她的整个身心。
  婴小小的手紧贴着她的手心,脸色苍白,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在挣扎,但力量却微弱得可怜。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张大了嘴想说什么。
  然而,终究没有说出来。
  ——那一瞬间,神澈清楚地看到了:她没有舌头。
  “婴,婴!别怕!”她安慰着同伴,指点她朝着顶上看去,“没事的,祭司大人只是想看看你.没事的,你别怕。”
  婴已经不再挣扎了,也不再用那只瘦弱的小脚跳走,任凭她拉扯着。
  用那只独眼静静地盯着她,眼角流下一行泪来。
  “婴?婴?”她终于被那滴泪水吓住了,不再拉着她,“你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啊。”
  但是就在她松开手的刹那,婴陡然委顿了。宽大的法衣飘落在地上,里面那个独眼独脚的女子骤然萎缩,身体蜷缩成一团。
  “你怎么了?”神澈惊慌地问,却看到婴的目光穿过了她的肩头,直射向背后那个被金索钉住的人——满眼的悲哀,隐隐愤怒。不知为何神澈一眼看到那种目光,心里便是一跳,仿佛看到地底有什么火焰在升腾,就要脱出控制。
  “昀息大人,婴她、她怎么了?”她顺着婴的眼光看过去,连忙求援。
  拜月教的大祭司嘴角浮出一丝冷酷的笑,一字一句:“她要死了。”
  神澈吓了一大跳,震惊的脱口:“什么?怎么会!”
  “你吸干了她所有的灵气,她自然要死了。”昀息望着法衣下逐渐萎缩的女子,忽然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沉婴,你当年自沉湖中,不是发誓要渡尽湖中恶灵么?这多么无趣的事啊!——还不如把多年的修为一并给阿澈得了。”
  神澈惊得脸色惨白,手一软,瘫坐在地上,一时间说不出话。
  身体里果然有奇异的气流在浮动,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轻快愉悦。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那个曼珠沙华的符咒鲜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一瓣一瓣舒展开来,覆满了整个手掌,原本晶莹雪白的手此刻宛如一只刚从血池中抬起的魔爪。
  “不.不!”看着自己身上那只邪异的血手,她终于叫出声音来,拼命甩着手,“我不要,我不要!祭司大人,我不要这样!我要婴活过来.我要婴活过来!”
  “孩子话。”被钉在金索上的人微笑起来,眼神隐隐有一种睥睨天地的冷傲,“你知道你现在获得了什么吗?这是多少人梦想的至高无上力量,足可让你凌驾于苍生之上。而现在,我把它送给了你,还不谢我?”
  “我不要!”神澈抱着蜷成一团的婴,感觉她的身体迅速地萎缩下去,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只顾一个劲地摇头,“我不要什么力量!我宁可一辈子被关在这里!求求你让婴活过来.求求你别让她死。”
  然而,被她左手一触,婴的身体便起了一阵颤栗,那只独眼里露出了愤怒憎恨的表情——“滚!”用尽全力,她推开了她,说出一个字来。
  多年来水底孤寂的相伴,婴一直平静如止水,从未看过她有丝毫喜怒——可现在这一刹那,那个只有半张脸的孩童眼里流露出可怖的表情!那种恶毒和憎恨,似乎是在地下埋藏了很多年,随着某一个契机的到来汹涌而出。
  婴、婴她.恨极了自己吧?
  神澈放开同伴,踉踉跄跄地跑到了金索旁,抬起头看着祭司,急切而慌张,把那只血红的左手抬起:“祭司大人.快,快!把力量还给婴,让她活过来,求你了!”
  “我就是想让她死。我憎恶一切比我强的人。”昀息望着那个急得脸色苍白的女孩,嘴角浮出冷笑,用一种恶毒的语气,缓缓开口,“而且,阿澈,我就是要借你的手杀她——她一开始就防着我,因为她看出我心底有‘恶’。但只有对你,她才无所防备。”
  那样的话,在幽闭的深蓝色水底听来,一句一句有如飞掷的利剑。剑剑穿心。
   她一辈子也没有听过这样残酷的话。
  神澈呆住了,仰头望着昀息,眼神瞬息万变。从震惊、不信,悲哀,渐渐变成极端的愤怒,那只血红色的手缓缓垂落,握住了那支白骨的长剑。
  “你骗我。”她哽咽道,想哭却不知为何反而哭不出来。
  昀息漠然地撇嘴:“是啊,你真是太笨了.不骗你骗谁呢?小叶子比你强太多了,当年把你废掉是正确的啊。”
  他慢慢说着,细心地看着孩子的眼睛。
  在短短的几句话之间,那双清澈的眸子逐渐的枯萎,死去,空洞。
  “所以说,你实在是个——”他还想说什么,忽然被爆发的哭声打断了。
  “你骗我!你骗我!”仿佛压抑到了极处,神澈终于大哭了起来,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下意识地挥出了手中的白骨之剑,想让面前吐出恶言的嘴永远的闭上,“坏!不许再说了.我、我恨你!”
  神澈永远不知道,这一刻她的力量有多骇人。
  在拔剑而起的刹那,她已然不是片刻前的她。
  那一剑如雷霆般自下而上,在瞬间刺穿了昀息的胸膛,把拜月教的祭司牢牢地钉在了红莲幽狱的顶上。琉璃般的牢顶有无数裂痕延展开来,如一朵曼珠沙华的绽放——那一剑的力量,甚至刺穿了幽狱的结界!
  神澈的愤怒表情,也凝结在那一剑之后。
  杀人了?她、她杀了昀息大人了!神澈踉跄着后退,恐惧地抬起眼睛看着顶上的那个白衣男子。她眼里的那种澄澈表情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惊惶和不知所措。
  那一剑的力量是可怕的。无穷无尽的血从那个不死的祭司心口里流出来,昀息的脸色迅速变成了死灰。然而,他却看着她,微笑起来。
  他那样寂寞地活了百年,祭司的生命没有人可以终结——在水底见到沉婴的那一刻,他是多么欣喜遇到这样一种比他更强的力量!就如风涯师傅最终死于大光明宫霍恩手下一样,他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终结自己生命的人。
  “做的好。我等这样的一剑,已经等了很久了.不必为此介怀。阿澈,我是故意激怒你的。”他对着那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伸出手来,指尖滴着血,一贯阴枭的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暖笑意,“阿澈,你已经长大了。记住,永远不要在相信别人的基础上去做事.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令人入迷的力量,神澈不再后退,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忽然间感到无穷无尽的害怕和后悔,哇的一声哭出来。
  “不要哭,不要哭。”昀息滴血的手终于触及了她的脸,微笑。
  然而神澈的眼里只有混乱,脑海一片空白——婴要死了.而她杀了祭司大人!所有人都要离她而去了,以后她一个人该怎么办呢?还不如死了吧。
  “胡说!再也不用怕什么了,你会成为最强者!”在她的那个念头刚泛起的时候,仿佛了然于胸,昀息随即厉叱了一声。缓缓抚摩孩子的脸颊,垂死之人的眼神恍惚而怜爱,望着那双已然不再澄澈的眼睛,叹息般地低语,“你知道么?你和沙曼华都是小小的白仙女,而小叶子.是个红色的小妖精。”
  “可是在这个世上.妖精可以活下去,白仙女却很难.
  “沙曼华有舒夜。可是我的小阿澈啊.我死了后,你该怎么办呢?”
  “你迟早要长大.而我很高兴,是我教给你这一课。”
  昀息的手指在她颊边轻轻抚动,声音却渐渐衰弱。他是多么的爱这双澄澈纯粹的眼睛,但如今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是他亲手把小小的白仙女,变成了红色的小妖精。
  ——一如当年的小叶子。
  竭尽了最后一点将要涣散的力量,昀息用带着血的手,一寸寸将她颊边那个记号抹去,顺便一并抹去了她的这一段记忆——自此后,她身上再也没有属于任何人的烙印,她将完全按自己的意愿来生活。
  她赐与了他死亡和平静,那么他就还给她力量和自由。
  血渐渐流满了这个密室,神澈感觉仿佛地上有炽热的火灼烤着她的心肺,恍惚剧痛。
  然而,委顿在地的婴却忽然动了起来。她脸上浮出一种可怕的表情,不再痛苦地抽搐,而是挣扎着俯下身、将脸浸在血中,大口大口地开始啜饮着地上的血液!
  看到了那一幕,昀息开始涣散的神智微微一惊,想抬手,却已经没有了力气。
  怎么.怎么还活着?失去了所有修为,这个怪物,怎么还活着!
  难道是.魇魔复苏了?
  他利用了神澈,借了她的手、来结束了自己那一场无涯的生。然而,他却没有考虑过,用了这样的手段,又将会带来什么样的恶果!
  ——他放出了一个水底压抑百年的邪魔,自己却撒手而去。
  血从身体里无穷无尽地流出,流满了玄室的地面。
  然而,低头看到血泊中不停吸着血来恢复生机的女童,昀息眼里陡然掠过一阵阴影。沉婴在水下自闭了那么多年,辛辛苦苦克制着内心魔性的蔓延,而现在陡然被撤去了所有的修为,她体内蛰伏的魇魔又将会如何?
  魇魔要复苏了!沉婴的意志一旦崩溃,她体内的魔就要复苏了!
  连他那样的人,心里都掠过了一道寒流。昀息在生魂彻底消散前,用尽了剩下的力气,猛然拔出了贯穿在胸前的白骨之剑,用尽最后的力气劈向那个正在饮血的女童。干脆,就让这个活了上百年的怪物,和自己一起永远长眠在不见天日的水底吧!
  然而,“喀喇喇”一声响,剑一拔出,囚室的顶,立刻碎裂成了千片!
  无数的恶灵随着水流汹涌而入,充斥了整个空间。
  “快走.快走。”他扔掉剑,一把将神澈推了出去,自己却委顿在血海中。
  抬头望着顶上射落的天光,他感觉自己在这样模糊的光中逐渐的融化,变成一只苍白的水泡,向着日光缓缓上升.又在做梦了么?
  百年的生命漫长而黯淡,他一直在暗夜里长歌疾行,与背叛、死亡、黑色为伍。只有在梦里,他才一次次反复地梦见自己不由自主地朝着光亮漂过去。
  那是他从来不曾承认的、天性中对于光的向往。
  他如泡沫般恍惚地上升,感觉周围的黑色越来越淡,越来越清浅,明亮,渐渐从墨蓝变成深蓝,从深蓝变成浅蓝。光笼罩了下来,照到了泡沫上——
  终于,在浮出黑暗的那一瞬间,在水面上碎裂。就在他失去知觉的刹那,血泊里却掠起了一道白光——沉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霍然抬起了头,只在地面上一撑,就迎着落下的碎片掠起,想趁机离开。
  然而红莲幽狱的坍塌只出现了一瞬,依靠着密密麻麻的符文,这个密闭的水下幽狱有着可怕的灵力,可以在受到损伤时迅速自我修复。
  沉婴刚刚从密室顶上的裂口里探出头,红莲幽狱已然复原。
  恶灵汹涌扑来,而沉婴小小的身子被凝结在中间,只有拼命对着逃离的神澈挥手,脸扭曲着,眼里神色交织着愤怒和绝望,分外的诡异可怖。
  “救、救救我.阿澈!”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在水底,嘶哑破碎,几不似人声。
  逃离幽狱后正随着潜流往水底缝隙里去的神澈猛然一震,回头望去——那,是婴的声音!是十年来婴第一次对她开口呼救!
  她如何能丢下她不管?
  为了补救片刻前对婴的伤害,神澈在生死关头上毫不犹豫地回过身,奋力去拉那只拼命挥舞的苍白小手。用尽所有力气奋力一拉,终于将婴从幽狱里拉出!因为那个不顾一切的动作,神澈吐尽了胸中最后一口气,神智开始模糊起来。
  “呵.你真好心啊。”顺着惯性,沉婴身体在水中漂出,回头看着她,咧嘴一笑。
  神智模糊的神澈悚然一惊,仿佛有闪电掠过空白的脑海,让她浑身发冷。
  那种笑容,根本不像是婴的!
  如此的恶毒诡异,带着森冷的邪气和杀戮欲望,仿佛是地狱里逃离的恶魔。
  “可惜,你的婴,在方才被你暗算的刹那,已然死去了。”那个有着恶魔般笑容的女童手指一动,反过来扣住了她的手,手指冰冷,“要谢谢你啊.我被沉婴关在她身体里已经上百年了。如果不是你,我怎能逃脱?”
  “你、你是.谁?”恍然想起了教中一个遥远的传说,神澈心里一阵恍惚,想惊呼,却因为身体和神智的双重衰竭而无法出声,渐渐在水中昏迷。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冰冷的手摸上了她的后颈,轻轻地笑:“你,听说过魇魔么?”
  在她陷入昏迷前,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句问话。
  然后,喀嚓一声响,那只冰冷的手就这样插入了她颈后的脊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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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49:41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墓


  七月半的时候,灵鹫山下的墓地里,开出了大片火红色的花。
  看坟的岩生坐在茅屋里喝完了每日那点小酒,正抱着竹筒呼噜地吸着水烟。忽然感觉外头一阵风过,无意侧头觑了一眼窗外,便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黄土坟堆里,忽然冒出了那样红色烈焰般的花朵!
  虽然在这里的义庄看了多年的墓,但每次看到这种妖异的花大片开放时,他依然还会感到彻骨的凉意——那,活生生就是地狱里透出的烈火!
  看来,是那些死去的人在地底下也愤怒无比吧?
  岩生又喝了一口酒,浑浊的眼里透出一点热力。他在这山下墓地里呆了几十年,隐隐听说过这样的说法:讨兄??园蚜轲丈浇畔碌恼馄?鼐璩隼吹绷艘遄??⒉皇俏?巳闷犊嗳怂篮蟮靡桓鲈嵘碇?????皇俏?司奂??嗟幕昶恰?
  当年拜月教祖师选择此处为开山立教之处,就因为灵鹫山是一座极阴的山。
  传说中山顶有那个红莲盛开的圣湖,聚集了天下至阴的恶毒魂魄。而湖水的水脉却来自万丈深的地底,一路染了黄泉幽冥的阴气,最后倒流汇聚到山顶——为了保持圣湖的至鄞特性,山底下的“基座”里,就需要无数的普通魂魄来垫底。
  于是上百年来,拜月教在山脚下开辟出了一望无际的义庄,专门收敛无主的尸体。
  苗疆瘴疠之地,百姓多病,多贫苦,人的寿命往往很短。那些没有钱安葬的贫苦人死后,也往往被亲友送到此处,由拜月教负责一切后事。
  岩生看过那些尸体是被怎么处理掉的,所以他深信那些可怜的灵魂永远抵达不了彼岸,只能挣扎着在地底愤怒呼啸——唯一的发泄时机,便是一年一度的七月半鬼节。
  那些一夜之间从墓的间隙里怒放出来的火红花朵,就是地狱里蔓延来的烈焰啊.
  岩生喝得醉醺醺地出来,提了一盏风灯,照例往墓地里巡视了一圈——灵鹫山下的这片墓地有着几百年的历史,规模庞大得惊人,简直可以说是一望无际,绕着山脚走一圈,足足要花上两三日的时间。
  所以墓地被分成了七片,每一片地上都有一个守墓人。
  他看守着这东北方,而隔壁那一片墓地上的看守者,则是缥碧姑娘。
  趁着天还没黑,岩生开始了当天的例行巡视,不过不一样的是今日他手里多了一包东西——那纸包被撕开了一个角,洒下了细细的一条线,那是金黄色的粉末,不知什么成分,闻上去气味浓烈异常。
  那是山上月宫里给配好的药。据说是用雄黄混了鹿血,放在丹炉里用纯阳之火炼了七七四十九天而成——那是至刚至阳的药,专门用来压制地底下灵鹫山脚下那些不安分的阴灵。而至于圣湖中的恶灵,则这些远远不够,需要每年献上血祭来安抚。
  作孽啊.岩生摇着头往前走去,却一点也不敢大意地一路洒着药,不敢漏了一处。
  他在苍黄潮湿的土堆中穿行,衣袂不时地扫着那一簇簇跳跃的红花。
  “嘎!”浓烈的雄黄粉中,蓦然腾起一个黑影,发出一声尖叫。那个黑影从红花中窜出,落到了坟头上,抖了抖羽毛,继续扯着脖子嘎嘎地叫,声音尖利——却是一只乌鸦。
  “.”岩生定睛看了,长长吐出一口气,“牙牙,你吓死我了。”
  “嘎!嘎!”那只莽撞的乌鸦被腾起的雄黄粉罩住了,站在坟头连连打喷嚏,不停地扇动翅膀扑着空气,乌溜溜的眼睛左右顾盼,忽地扑啦飞上了岩生的肩头,亲热地凑过喙子去,在他脸上碰了一下,表示问候。
  “牙牙,干吗?扶南呢?”岩生惊魂方定,捡起了那包被仓惶扔出去的雄黄粉,继续一座座坟头洒过去。一边洒,一边和肩头这只乌鸦说话。
  那只乌鸦扑扇了一下翅膀,转头朝着红花深处嘎了一声。
  那里,墓地的尽头,漠漠的平林中,一座竹舍在暮色中透出淡淡的光芒,周围簇拥着无数红色的曼珠沙华——奇怪的是那种花蔓延到了竹舍周围三丈,便停止了生长,留出屋前的一块空地来,种着孤零零两棵桫椤树。
  “在房子里么?难得见他不出来和缥碧练剑啊.”岩生看到那点灯光,心里安定了许多,摸了摸头,“噢,对了,今日是七月半,大约他要避忌吧——怎么说也毕竟是教里出来的人,以前还是昀息祭司的徒弟呢!”
  那只叫做牙牙的乌鸦嘎嘎地应着,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不时地在岩生肩头蹦达,左顾右盼,飞出去又飞回。忽然间,它发出了一声反常的尖利叫声,爪子一下子收紧。
  岩生肩膀吃痛,不由抬起头来,顺着乌鸦盯着的方向看出去,忽然也惊呼出来——
  那座坟!那座新葬下去的坟,居然不知何时被挖开了!
  坟丘上黄土翻起,宛如一个从顶部裂开的开花馒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破土而出。
  岩生那一惊非同小可——拜月教教规森严,如果他负责的坟地里出现了被盗,抑或是死灵逃逸的现象,追究下来那可是要命的罪名!
  他拨亮了风灯,战战兢兢走过去,照了照,却发现除了那个破洞、坟上没有任何其他工具挖刨的痕迹,地上只留下了几个凌乱的脚印。他又提灯绕着那座新坟走了一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那一行脚印、是从墓中直直走出去的!
  没有远处来到这座墓的脚印,只有从墓中走出的脚印。
  “怎么、怎么会呢.才葬了两天,就尸变了?”脚印证明了这不是一起盗墓,岩生脸色却更加苍白了,结结巴巴地看着那座在暮色里张开大口的坟墓,忍不住走上一步,探头往那个破洞里看了看,然后再度惊叫了一声。
  ——尸体还在.那具被草席卷着粗粗安葬的尸体,还好端端地躺在黄土下!
  那个简陋的黄土坟,仿佛是地狱张开的口,在暮色中狰狞地笑。他站在破洞旁,灯光照到了坟下死人已然开始腐烂的青白色脚踝——一阵让人遍体生寒的阴风从地底吹来,灯火剧烈地跳了一下,几乎熄灭。
  死人还在。那么,那么.从墓中走出的,不是死灵?
  岩生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暮色已经很深了,夕阳挂在漠漠林梢,只留了一线光。
  守墓人必须靠着风灯的光才能看清周围,忽然怔了一下——坟旁茂密的曼珠沙华被踩倒了几棵,七歪八倒,青色的梗和红色的花都流出了浆,狼藉满地。花叶上,留下了一个个清晰的脚印,纤细而凌乱,似乎是一个女子。
  ——能踩倒花草的,那便绝对不会是死灵了。
  那行脚印在坟旁似乎犹豫了一下,踩倒了一小片曼珠沙华,然后就径自走了开去。直直地,走向墓地尽头那座竹舍。
  “嘎!”那只乌鸦在坟上盘旋了几圈,此刻尖叫了一声,噗拉拉地沿着那一行脚印直飞出去,扑向主人的居所,穿过窗户直飞进去。
  “嘎!”然后,立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岩生吓得一震,却听得竹舍内传出了熟悉的声音,低叱:“找死么,扁毛畜生?滚出去滚出去,莫惊了贵客。”
  然后,只见那只乌鸦被握着喙子扔了出来,一个倒栽葱跌在地上,发出嘎嘎的乱叫。
  是扶南的声音.岩生松了口气,连忙提灯向着竹舍走去。
  穿过那两棵桫椤树的树荫,便踏上了台阶,正待敲门,忽然眼神一凝—脚印!台阶上,赫然有两个清晰的脚印!沾染了曼珠沙华的花汁,色做殷红。正是那个从坟里一路过来的脚印!
  忽然想起,方才扶南那句话里说“莫惊了贵客”——今夜是七月半,这个荒僻的地方怎么会有客?莫非就是那个.
  岩生吓得一踉跄,一步踩空,从台阶上直跌了下去。
  “谁?”屋里的人惊动了,门吱呀一声开了。
  月光淡淡洒落,投在门后白衣男子的身上。他佩着银白色的剑,眉目是清朗而平和的——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错觉,月光仿佛在这个人的衣襟上流动了起来,宁静而辉煌。
  “岩叔,你怎么了?”看着阶下跌倒的看墓人,开门出来的男子诧然问。
  岩生在地上挣了几下才起来,捡起灭掉的风灯,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台阶上清晰可见的那两个殷红脚印:“你、你没事?谁.谁来了?是缥碧姑娘么?”
  “不是缥碧。”扶南微笑起来,“一位多年未见的故人而已。”
  室内温暖的灯火下,只坐着一个白衣的少女——和缥碧一样大小,大约只有二八年华,容色清丽。神态平静地坐在厅中的桌旁,微微低着头,仿佛刚才在和扶南一起用餐,却被他的到来打断。
  扶南笑着做了个手势:“天也黑了,要不进来坐坐?顺便可以一起吃点晚饭。”
  “不用不用,”岩生吐了口气,连忙摇手,“告辞了。”
  走的时候他特意往门里看了一眼,那个白衣少女此刻正抬起了头,双眼澄澈,竟是比缥碧姑娘还秀丽几分。岩生想着,却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惜那样漂亮的女子,却是天生的畸形。她的背高高地驼起,身子跔偻得厉害,弄得脸总是低着,望着地面。
  看得守墓人离去,扶南轻轻掩上了门,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了。
  “你到底是人是鬼?”他回过身,手已按上了腰侧那柄银白色的剑,对着这位不速之客低叱,“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身上的阴气实在太重,只怕是从湖底逃出来的罢?”
  “扶南哥哥,你真聪明。”那个白衣少女从灯下抬起头来,微笑,“我是神澈啊。”
  那个笑容,却是纯澈而空洞的,看得人心里一冷。
  “神澈?”扶南慢慢地念着这个名字,眼里忽然闪出异样的光来,“啊!是你?”
  “扶南哥哥,你不记得我了么?”那个叫神澈少女眼里也有了光,不再如一贯的空洞,忽地笑了起来,“我们一起被祭司大人抚养长大,然后,我当了教主,你去学了术法。十年前,我被废黜了关到红莲幽狱里——你都忘了么?”
  “阿澈?.阿澈?”扶南的眼里有恍然的神色,失声,“你、你还活着?”
  怎么不记得呢?虽然过去了快十年了,虽然离别的时候他们还只是幼童,虽然他如今已然被逐出了月宫——可那个眼神澄澈的孩子,怎么会忘记呢? 
  记忆里,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美丽眼睛了。
  “我被关了八年,但,还活着。”神澈笑起来了,眼里却有某种陌生的光,“我出来了——扶南哥哥,我第一个就来找你了.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隐隐觉得不对,扶南问了一声,手却下意识的放到了剑柄上。
  “帮我杀回灵鹫山上去,把月宫重新夺回来。”神澈的眼睛穿过了窗子,望向黑夜里伫立的神山,嘴角浮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现在的教主,是那个红衣的小叶子吧?——我要把她剁了手脚,扔到圣湖里喂恶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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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50:49 | 显示全部楼层
五、扶南



  一语出,竹林精舍里陷入了寂静。
  扶南的脸色瞬地一变,却没有说一个字,手紧紧抓着佩剑。
  那样充满杀气的一句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啪的一声撬开了多年来他强自压抑紧闭的复仇之门,他只觉心里无数的杀气和憎恨在酝酿了多年后,汹涌直冒上来。
  和历任祭司一样,昀息师傅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流光和二弟子扶南。然而昀息祭司的脾气怪癖,专横独断,一贯独来独往,向来甚少传授这两位弟子术法。偶尔想起,也只是打发他们去神庙的藏书阁里自己研习,更不用说言传身教。
  流光比他大三岁,自幼懂事,即使师傅不教,自己也会自觉的学习,术法进境迅速。
  而他那时候很贪玩,根本不知道那些术法典籍象征着怎样庞大的力量,他只希望师傅能永远不要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好每日得了空到处玩耍。
  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神澈教主的白石宫殿。
  在那个冷寂的月宫里,大人们相互之间不闻不问,同龄人稀少。而另一位神女缥碧的性格又内向,每日只泡在藏书阁里。于是他们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便成了彼此唯一的朋友。
  然而好景不长。在他十岁的时候,月宫里忽然来了一位汉人的女孩。师傅对那个红衣孩子宠爱非常,竟然毫不犹豫的废黜了神澈,转立那个叫做天籁的孩子为教主。
  而教中有一条非常严酷的规定——新教主继任的时候如果前教主还在世,便要将其关入圣湖的红莲幽狱,以防后患。
  他苦苦哀求,然而师傅毫不理会,拂袖而去。
  他眼睁睁的看着阿澈被推入圣湖地下,却无力也不敢公然反抗师傅的决定。
  水牢轰然关闭,从此后他失去了唯一的玩伴,也失去了对师傅的敬爱。
  他一反常态地开始发奋学习术法,把自己关在神庙里,没日没夜地学习术法秘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进境却很缓慢,反而几次差点走火入魔。
  “你心底有恶意,怎能得窥天道?”那一日,在他又因为强行领悟溯影术而入魔吐血的时候,流光再一次救回了他,黯然地叹息,“其实.我也是一样。”
  他愣了一下,不自禁地想:其实流光心里,大约也在为这样无望的一生而苦恼吧?不管他多么勤奋努力,有生之年也无法超过师傅。
  
  那种抑郁和愤怒在心头越积越强,他愤然离开灵鹫山,漫无目的的游荡——只怕在月宫呆下去,会无法压抑地对师傅贸然动手,自寻死路。
  那种游荡南疆的生活持续了很久,倒也颇有所获。
  直到那一日忽然接到了新月令,他被迫紧急返回灵鹫山,被新任的红衣教主召入了神殿——当时,那个深居简出的师傅已有将近半年没露面了,传说是又进行着新一轮的闭关。而闭关出来,那个怪物一样的祭司又将变得更强大。
  那一夜,他和流光应召来到神殿,见到了那个红衣的女童教主,还有她身侧白发苍苍的十位长老。猝及不妨地,他们两人被伏击了。
  那是怎样阴冷血腥的一夜啊.至今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
  多年以后,在曼珠沙华盛开的夜里,已经二十岁的他静静地凝视这眼前这个地狱里归来的少女,不出声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阿澈么?那个被关到红莲幽狱里的阿澈?
  灯火飘摇不定,映照着那个白衣少女的脸,扶南忽然不出声地吸了口气。
  变了.完全变了。
  灯下的眼神依然澄澈,黑白分明,但已然不是昔年那种无邪的天真。一眼望去,仿佛是晴空下的圣湖波光,开满了死灵化成的红莲,闪耀着清澈的、说不出的邪气。
  神澈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扶南,我讨厌那个小叶子!你帮我杀了她吧!”
  说着这样的话,她的神色却是轻松的,仿佛生死不过是翻覆手掌般轻易。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光,憎恨和轻快居然如此诡异地融合在一起。
  扶南没有出声,转身望向黑沉沉的月宫——他可以理解阿澈的仇恨。
  将近十年了,神澈被关入水底已经那么久,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变成了如今的美貌少女。她一生里最好的年华,却是在黑暗中渡过,不见天日,不死不活——这让她如何能不恨那个夺去一切的红衣女童?
  但是.但是.
  一闭上眼睛,那一夜的血腥就漫天漫地铺了开来,让他无法呼吸。
  “不。”最终还是将手从剑柄上放下来,他微微摇头,声音冷涩,“我已立誓不再杀人.”
  神澈怔了怔,忽然掩口笑了起来:“哦?不杀?可真不像昀息的弟子呢.“
  “昀息”这两个字一出口,扶南身子猛然一震,仿佛是最不愿提及的伤口被人猛然挖出——他恍然想起师傅最后坠入了水底幽狱时的眼神。
  被自己最爱的人背弃,在最后的一刹,明明可以击毙他和天籁,师傅为何又收手了?
  因为那一次的死里逃生,这么些年来,每一次念及,他都不自禁的颤抖,自幼以来对师傅的那种恨,已然烟消云散。到了今日,既然神澈都已经出来了,师傅自然应该也脱了困罢?
  一念及此,不由脱口:“师傅他现在.在哪里?”
  “嘻,你很挂念他么?”神澈笑了起来,却静默地抬起纤纤手指,指向黑夜上空,“他现在,应该到了那里——或者,”她掉转手指,指了指地下,“这里。”
  死了?
  那一瞬间,扶南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两个字,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师傅这样的人也会死?
  “扶南,你到底肯不肯帮我呢?”不等他回过神,神澈再度发问。
  她的眼睛,在灯下闪烁如波光,隐隐透着妖异。
  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看到他如此,神澈显然是恼了,头蓦地一抬,目光如刀,“我从那个鬼地方一逃出来,首先就来找你!你.你却不愿意帮我?”
  扶南凝视着灯下的白衣少女,眼神却慢慢凝重,一字一字开口:“阿澈,告诉我——是不是你,杀了昀息祭司?”
  她愣了一下,没想对方忽然间如此发问。许久,嘴角慢慢浮出了一丝笑,点头。
  “你哪来的力量?”扶南的眼睛更加严肃,盯着她,“告诉我,你哪来的力量!”
  神澈仿佛被火烫了一样,瞬地站了起来,尖声:“你不要管!”
  “你入魔了.阿澈,你入魔了!”看着佝偻着身子的白衣少女,扶南眼里仿佛也有火在燃烧,厉声,“告诉我,你为了逃出来,到底做了些什么?你哪里来的力量!”
  厉叱声中止在闪电般的一剑中。
  仿佛被彻底激怒,神澈右手一抬,白光从袖中闪出,辟头便是一剑!
  扶南在她眼里杀气闪现的那一刻已然警惕,此刻足尖一点地面,瞬地飘退,同时闪电般地拔剑。然而虽然退得快,但迎面而来的气息依然令他窒息——这、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煞气和怨气?
  他一退就退出了窗外,点足在庭外那株高大的桫椤树上。
  树上刚刚入睡的牙牙被惊起了,发出惊慌的叫声,扑簌簌绕着主人飞。
  “去。”扶南挥手令那只乌鸦到另一棵树上安静呆着,回手轻抚咽喉,不断地喘息——那里,苍白的肌肤上已然冒出了一点米粒大小的血珠。
  看着指尖上那一滴血,扶南的脸色微微一变:这是什么样的一剑!明明剑芒尚未触及肌肤,可无形中仿佛有厉鬼在噬咬着他的咽喉,硬生生吸出血来!
  “好身手。”神澈对着他笑,佝偻的身子轻巧地踩在檐角,眼睛里闪过意外的光,窃窃地笑着,“分明不是拜月教一路的剑术.你又是哪里得来的力量?”
  七月半的月光是皎洁而明亮的,她在月下抬头笑,月光照着她手里的“长剑”。
  ——那哪里是剑,分明是一根森然的白骨!
  “其实,你不帮我,我照样也能去找那个妖精算帐,”神澈嘴角浮出一丝笑,佝偻着身子,望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里有一丝轻快的恶毒,“我杀了昀息后,从圣湖里沿着水脉出了地底,不料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却隐隐有着彻骨的失望:“我,我以为既便是过了十年,既便是,大家都撇下我不管了——你总还会帮我的。”
  扶南站在桫椤树枝上,手中长剑缓缓下垂:“不,这不行。”
  顿了顿,他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在三年前被逐出月宫时,我立下了血誓:此生绝不对任何教中之人拔剑,否则.”
  这一次的停顿,长久得仿如一生,最后终于他说出来了:“否则,流光就会死。”
  流光?神澈愣了一下,许久许久,才在记忆里找到那个模糊的影子。
  是的.是的。那时候的月宫里,还有另一个少年。比扶南年长一些,是昀息祭司的大弟子。那个少年沉默温和,醉心于术法,从不来找她玩耍,记得她沉入湖底的时候,他已经十三岁,术法上有了相当的造诣。
  “流光落到了那个妖精手里?”她有点明白了,却诧然,“那你怎么好好的?”
  这样的一句诘问,让扶南的身子猛然一震,几乎站不稳。
  三年前那一夜后,为什么流光再也没回来.而为什么,他还好好的活着?
  “我是个懦弱的人.”桫椤树的阴影投射在脸上,扶南的眼睛却在暗影里闪着光,喃喃自语,“我害怕痛苦,畏惧死亡.所以我屈服了。我背叛了师傅.我先是失去了流光,然后、然后失去了你.”
  那一夜,他刚刚从南疆游荡回来,便和流光一起被红衣教主召入了神殿——接着,毫无预兆地,十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们,竟然联手对两位少年发起了伏击!
  原来,剪除昀息的羽翼,便是他们对付祭司的第一步。
  那是众寡悬殊的一战,两位甚至尚未真正掌握术法的孩子竭尽全力地反击,然而面对着的,却是教中元老院的十位长老,以及那个诡异的红衣女童。
  最后.最后如何呢?他望着天空的明月,忽然断断续续地低声苦笑起来。
  那一次被擒后,他和流光遭受了种种酷刑,那个红衣女童拿放出阿澈作为条件引诱他,让他反戈暗算师傅——十七岁的他畏惧死亡,最终在那样的条件面前屈服了。
  而流光却没有。
  那一夜,他按照计划,前去引诱昀息踏入了陷阱,将下了龙血之毒的茶水递到他手中,看着师傅喝下去。他最后还亲身参与了十长老联手发动的袭击,亲眼看着那个红衣女童扼住了昀息的咽喉,恶狠狠地笑着,将祭司推下水底。
  红莲幽狱轰然洞开,又瞬间关闭。
  无数死灵在水下怒吼,兴奋地噬咬着一切坠入水中的东西。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幽暗水底关着的那个白衣女孩——那个多年未见的女孩正惊喜地抬起头,注视着顶上洞开的牢狱之门,以为自己将获得自由。
  他呼喊着她的名字,想去拉她出来——然而在手指接触到圣湖水面时,他却惊怖于那些暴烈的恶灵,迟疑了.只是一瞬,随着昀息祭司的坠落,幽狱密室的门轰然关闭。
  “我给了你机会,”那个红衣女童看着发呆的他,讥诮地对着他冷笑,“是你临阵退缩,可别怪我.真没用啊。”
  那个黑夜里,所有的血腥和杀戮都过去后,面对着空无一物的湖面和高空的冷月,十七岁的他颓然坐倒,看着染了师傅鲜血的双手,忽然发出了困兽般的低吼,泪流满面——为自己的懦弱和无能,为心里的信条被践踏和粉碎,也为那些接二连三一个个离开他的人。
  曾经心高气傲的他,在那个夜里,遭遇了人生里最黑暗的一刻,所有的自信和尊严被碾为粉碎。他已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第二天他被驱逐出了月宫,孑然一身离开了灵鹫山。
  教众都诧异一贯手段严酷的天籁教主为何对他网开一面,却不知在那个红衣女童眼里,这个懦弱无能的少年已然是桓龊廖尥?驳姆衔铩??壅稣龅乜醋旁谝獾娜松碓诹队??床桓疑斐鍪秩ィ?庋?娜耍?鼓茏鍪裁茨兀?
  何况,流光还被扣留在月宫神殿里,他又敢如何。
  三年前那一夜后,流光再也没回来.而他,却还好好的活着。
  神澈那样的一句问话,引发了心中的剧痛,让他几乎站不住地从树上坠落。
  “那时候,我也一直对自己说,我之所以背叛师傅,只是为了救你.”扶南顿了顿,冷笑起来,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自欺欺人!不,并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我自己。阿澈,我很怕死.所以我屈服了。”
  “就如我十岁那年看着你被关入红莲幽狱、却不敢跳出来反抗师傅一样。我一直对自己说那是为了救你.其实,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罢了。”站在桫椤树上,凝望着七月半的满月,扶南低声叹息:,“所以,到最后那一刻,我依然没有勇气,去将你从红莲幽狱中拉出来。”
  他低下头,不敢看屋檐上那个佝偻着背站着的畸形女孩:“我.实在是一个懦夫。”
  “好了.不说这些。”神澈没有说话,半晌忽然微笑起来,轻轻一跃,从屋檐上落到了桫椤树梢,望着扶南,“我有东西送给你。”
  “什么?”扶南被她的乍惊乍喜弄得有点胡涂——然而,他很快就被她再度震惊了。
  “这、这是.!”望着神澈手里托起的东西,他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个银色的额环,交织着曼珠沙华的花纹,刻着精细繁复的咒语,精美绝伦——在额环的正中,镶嵌着一枚火红色的宝石,在月光下光芒四射。
  这,分明是教中三宝之一的“月魄”!
  “最后那一刹,我从昀息身上扯下了这个——没有它,谁都当不了祭司!”神澈得意地笑了起来,在扶南失神的刹那踮起了脚,将额环轻轻戴上了他的额头,“你看,我回来当教主了——你就当我的祭司,好不好?”
  宝石额环一戴上额头,强烈的灵力汹涌而来,瞬间让他的精神恍惚。
  “不.不行。”扶南踉跄了一下,用剑支着身体,另一只手下意识的去推那道额环,反抗着,“不能要.戴了就会、就会.”
  他的神智有些涣散,但竭尽全力,终于扯下那道额环,扔到地上。
  “为什么不要!”仿佛受到了刺激,神澈眼神陡然尖锐起来,厉声尖叫,推搡着这个反抗自己的少年,“我已经不要你去杀人了,现在只要你当祭司,为什么还不听!你不听话,就是对我不好.对我不好,我就杀了你!”
  扶南勉力抬头看着她,片刻前那种澄澈欢喜的目光已然消失,换上的是阴郁疯狂,宛如.他迟疑了一下,在记忆里搜寻着。而眼前浮现的,却是三年前昀息师傅坠入地牢那一瞬间,那个红衣女童疯狂的笑靥。
  “我不当祭司。”他平静下来,靠在桫椤树上,闭目凝神,淡淡回答。
  “为什么!”不用看,他也感觉出那支白骨之剑对准了他的咽喉。
  “当了祭司,就会变成不死不活的怪物.我不要那种生活。”他嘴角浮出一个悲哀的微笑,摇了摇头,“何况,阿澈,你还在额环上下了傀儡术!你、你居然想通过傀儡虫来操纵我么?”
  他摊开手,手心赫然有一枚透明的东西在微微扭动。
  话已然说到这份上,决裂,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了。
  “.”神澈沉默了一下,忽地笑了,细声,“嘻,你倒是很聪明。我和你周旋了那么久,软硬你都不吃啊.可真是难对付呢。”
  那样的语气,让闭目养神的扶南浑身一震,瞬地睁开眼来!
  ——不,不对.完全不对!这不是阿澈的语气!那是谁在说话?
  睁开眼,立刻对上了白衣少女的视线。
  而那一双眼睛也是完全陌生的,充满了轻蔑和怨毒,竟似沉积了数百年。
  “你是谁?你不是阿澈!”大吃一惊,他来不及多想便反手拔剑,却不知该刺向何处。
  牙牙在一旁探头探脑已然看了许久,仿佛一直对这个不速之客怀有很深的敌意,一反常态没有上去对着神澈多嘴多舌。此刻,在两人剑拔弩张的刹那,忽然,传来嘎地一声尖叫,黑影闪电般飞来。
  “该死!”神澈尖叫了一声,出手如电。只听嘎地惨叫,乌鸦从她背后飞了开去。
  然而,她背后的衣服,却也被牙牙用尖利的喙子一下啄开!
  “啊?!”扶南失声惊呼,看着神澈背上的东西。
  暗夜里,大片衣衫被撕开后露出了背后雪白的肌肤,然而神澈那一头漆黑的发丝后,居然有一点幽然的碧光缓缓亮起,对着他桀桀冷笑——
  那里,神澈光洁的背上,赫然骑坐着一个婴儿!
  那个婴儿只有一尺多高,蜷曲着枯萎的身体,骑在神澈后背,鸡爪似地小手抓着神澈的颈椎和后脑,牢牢吸附在背上!
  那样小的孩子,被盖在长发底下,看上去也不大凸显——难怪方才阿澈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犯了佝偻病的畸形人。
  “嘎——嘎——”牙牙吃痛,绕着树不停旋转,发出长短不一的惨叫。
  乌鸦向来对着灾祸有着惊人的直觉,此刻已然认定了这个不祥的目标,对着狂叫起来。
  那个骑在背上的女婴抬起头,对着他一笑,独眼里发出幽冷的光——那种眼光让扶南心底一阵阵发寒。这.这算是什么东西?翻遍了教中术法典籍,也未曾看过有这样吸附在人身上,通过脊椎和脑部来控制人的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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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51:42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寄生

  七月半的月色是皎洁明亮的,水银般洒下来,笼罩着竹林精舍。
  扶南握紧了手中银白色的剑,只觉那把剑在微微跳跃,发出低沉的鸣动——却邪一向冷定,今夜如此不安,是暗示着遇到了极为厉害的邪魔外道么?
  那个婴儿坐在神澈的背上,细长的手指牢牢扣着她的后颈,手指末端已然没入了血肉——它居然只有一只手,半张脸。
  暗夜里,婴儿的眼睛奕奕生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而在它的控制下,神澈的眼睛却是空洞茫然的。
  扶南不出声地倒吸了一口气——那个东西,只有一只眼睛,半边脸也已然毁去。但让他最震惊的、是它左颊残留的肌肤上,赫然有着拜月教主的金月标记!
  “你是谁?”扶南动容,斥问那个附身的婴儿,“是教中人氏?”
  “嘻.”那个小小的残破躯体骑在神澈背上,抬头对他一笑,手指扣紧。
  在一抓之下,仿佛有无形的引线被牵动,神澈的手随即霍然抬起,白骨之剑直指而来!
  “不当祭司,那留着你也没用。”神澈开口说了一句话,眼神却是茫然的。她的身手快如鬼魅,甚至都不需要蓄势,瞬间就从屋檐上平平掠到了桫椤树上,一剑刺来!
  “叮”,却邪剑跃起,封住白骨之剑,扶南足尖一点树梢,急退。
  两剑相击,发出了奇异的响声。
  那一瞬间扶南只觉得邪气逼人而来,几乎无法呼吸。他迅速凝定心神,不再去看那个婴儿的独眼,专心应对着神澈手中发出的每一剑。然而,无论如何腾挪,他的足迹始终不出两颗桫椤树的范围,足尖点着枝叶飞掠。
  ——拜月教传说中,桫椤树是圣树,可辟邪毒。
  故此他在庭前植了两棵桫椤树,坟墓里的曼珠沙华便望而却步。
  在七月半鬼节的夜里,面对着这样邪异的对手,已然是失了“天时”,他更要借助这个地利。白骨之剑片刻不离要害,扶南只觉得慢得一刻,便会被那种邪气吞噬。
  看来,今夜,他是不得不出剑了!
  他的足尖点过树梢,避让着每一剑,身形渐渐从一味的退守变成游刃有余,在白骨之剑刺来时,手上忽然掠出一道闪电!
  那道剑气吞吐数尺,凌厉逼人。
  白骨之剑猝及不防,被反弹开来,神澈的虎口都裂了开来,鲜血直流。然而她仿佛压根感觉不到疼痛,依然面无表情地掉转剑尖,步步抢攻,身手快得如同鬼魅。
  扶南本拟一下将她手中的剑震脱手,不料神澈居然不畏疼痛,也是微微一惊。
  心念电转,立时明白关键在于背上那个女婴身上——然而那个婴儿蜷缩在神澈背后,将头埋在寄主的后颈,全身根本不露出分毫,仿佛有了个天然的屏障。
  只是一个换气的时间,扶南已然被逼得换了三次方位。
  每次他从一枝桫椤木上退开,白骨之剑便毫不留情地削下,将他可以落脚的地方一步步的削减——今夜是七月半,天地间阴极阳衰,无数鬼气透过土地冒出,充溢于天地。此刻,桫椤树隔绝了大地的阴气,所以暂时他还能控制住局面,若是这个诡异的婴儿落回了地面,迅速汲取地下透出的阴气,就将变得极其可怕!
  所以,他竭尽了全力,奋不顾身地抢攻,只为将其牵制在桫椤树上。
  然而他身形虽快,可树梢的范围毕竟有限。随着白骨之剑附骨之蛆般的追杀,转瞬两棵茂盛的桫椤树已经零落,露出残缺的树干,所有的枝条都被凌迟般地砍断。
  嗤地一声轻响,一只精巧的鸟巢从枝上倾覆坠落。
  “嘎——!”眼看着自己的巢从高处坠落到地上,四分五裂,一边旋绕的牙牙陡然发出了一声惊怒交集的尖叫,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直向那个婴儿莹莹的独眼狠狠啄去。
  显然没料到这只扁毛畜生忽然间发了威,那个婴儿脸上有了惊骇的表情,情急中回剑封挡。然而附身在神澈身上不过一日,显然操纵尚未熟练。这般通过别人的双手来施展,毕竟远不能随心所欲,攻势瞬间露出了破绽。
  “去!”电光火石的刹那,扶南并指一点,长剑居然脱手飞出,化成一道白虹疾射而出,在半空中转了半圈,避开了神澈,直取背后那个婴儿的后脑!
  “咯”地一声轻响,白光飞回,绕指而灭。
  扶南点足在最后一枝桫椤树上,在收剑的瞬间身子也是微微一震,似是承受了相当力量的反击。然而神澈的身形终于停滞了,双臂被震得脱了臼,白骨之剑无力地下垂,剑尖上出现了一个缺口。
  “驭剑术?”婴儿的身子一震,吐出一句话来,“你.沉沙谷白帝门下?”
  银色的剑在半空回翔,没入指间,扶南硬生生封住了对方的攻击,脸色也是苍白,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微微点头,曼声低吟:“海天龙战血玄黄.”
  一语未毕,那婴儿脸色大变,再也不敢和他多纠缠,瞬地跳落在地离去。
  总算是保住了这条命.望着那个白衣少女的身影消失在火红的曼珠沙华丛中,扶南只觉全身发冷,居然连从树上下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方才那一击,实在是耗尽了他的全力。
  幸亏凭了那一剑,加上那半句口诀,便惊退了这个邪鬼。
  不然的话,凭他这种半吊子的驭剑术,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啊。
  ——毕竟,他不过是偶尔路过沉沙谷,学得了一招半式的皮毛而已。真正再打下去,大约不出二十招他就会被杀吧?
  三年前,因为目睹了阿澈被关入红莲幽狱,他发誓要成为最强者,于是开始不分昼夜地修炼术法。然而长久的练习却得不到丝毫进展、最终,他对拜月教的术法彻底绝望了,一度茫无目的地游荡在南疆各处。
  某一日,他循着水流穿过了一片茂盛的竹林,无意发现了竹林深处被藤蔓缠绕覆盖的几座精舍,竹舍中有一具盘膝而坐的白骨,壁上悬挂着一把银色的佩剑,还乌压压地写着大段大段的文字。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无意中闯入了传说中的沉沙谷。而那具遗骸,便是数百年前隐居南疆,终老于此的的白帝。
  在三百年前的听雪楼时代里,这位老人曾和血魔、雪谷老人并称天下三大“陆地神仙”级人物。而不同于另外两者的是,白帝融中原武学和南疆幻术于一体,魔武双修,剑术和法术均达到了极高的造诣。
  传说中,名震一代的听雪楼中靖姑娘,少年时也曾拜在其门下。
  然而不知为何,白帝坐化后,身后并未留下一个弟子。在舒靖容猝死后,沉沙谷一脉旋即告终,传说凝结了他毕生心血的“魔武六书”也未曾传世。
  沉沙谷便成了一方为世人遗忘土地,被封印在南疆密林深处的废墟内。
  直到三百多年后,机缘巧合,落魄的拜月教弃徒浪迹南疆,偶然间拨开了废墟上缠绕的藤蔓,看到了竹舍壁上留下的剑术和法术篇章。
  那把剑,便是白帝生前的佩剑却邪——传说千年前,越王勾践以白牛白马祀昆吾之神,以成八剑。其中便有灭魂、转魄和却邪。
  据说佩带此剑夜行,魑魅为之辟易。
  而满屋密密麻麻的字,却正是凝结他一生心血的“魔武六书”!
  六书被写在白帝坐化之地的六面墙上,一个个字都仿佛活了一样,灵动飘逸,笔锋逼人。三百年后,扶南一眼望去,依然能感觉满壁的字里透出的剑意和灵气。
  于是,他坐在白帝遗骸旁,取下了壁上的佩剑,俯仰静坐。
  然而,尚未学成,他就接到了教中的新月令,十万火急地命他立刻返回灵鹫山——但,等他匆匆赶回,等待着他和流光的,却是一场血腥阴暗的阴谋。
  在被擒后无法承受折磨,他背叛了师傅;而在红莲幽狱打开的瞬间,他却因为胆怯而错失了唯一能将神澈救出地狱的机会。
  流光永远地被扣留在了灵鹫山那个诡异的红衣女童身边。
  这一切猝及不妨地压顶而来,将他的心冲击得粉碎,瞬间将他的精神打垮了。
  被逐出月宫后,他选择了自我放逐。他再也不修习拜月教术法,甚至也不想返回沉沙谷去学完魔武六书——学了又有何用。流光被扣在了月宫,他又怎能对其拔剑呢?
  他在灵鹫山下的坟地旁结庐而居,万念俱灰,心如止水。每日里只逗弄养的乌鸦牙牙,和看墓的岩生聊聊,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三年。这三年中,他从一个意气飞扬的少年骤然成为一个淡漠宁静的老人。如果不是缥碧还经常来看他,他大约早已被这种厌世情绪压倒了。
  一直到,今夜暮色初起时分,骤然响起的叩门声惊破命运的死寂。
  那个白衣少女站在门外,赤脚上沾满了血红色的花汁,眼神却纯澈——身那一瞬间他却心猛然一跳,预感到有什么熟悉的东西回来了。
  ——然而,他没有料到,暮色中归来找他的并不是神澈本人,而是一具被邪魔操纵的傀儡身体。
  那个邪魔,又是什么来头?.扶南心里忽然一动,想起了那个婴儿左颊残留的金新月记号——那,分明就是拜月教主的表记!
  据它所说,它曾经和阿澈一起,从红莲幽狱里逃出,从山顶圣湖底沿着地底泉脉逆流而下,从山下坟地里破土而出——那么,它应该同样也应该是被关在那个圣湖水牢里的.
  扶南回忆着那个婴儿鬼魅般的身手,以及所操纵的白骨之剑,心下一凛:沉婴教主!
  百年来,这白骨之剑已然失传。而他清楚地记得,在教中的记载里,最后一个身负这一绝技的,只有百年前的沉婴教主!
  三百年前,先代的迦若祭司舍身饲魔,以永闭地底的代价放空了圣湖之水,将所有恶灵鬼降渡往彼岸——从此拜月教中再无役鬼之术。
  然而一百五十年后,教中出了一个名为沉婴的术法天才。
  一般来说,拜月教自从华莲教主以降,历代祭司的力量都远远超过教主。
  但沉婴却是个例外——她从襁褓时期开始学习各类术法,尚未学会走路的时候便学会了飞驭之术,刚满八岁便将神庙中所有术法典籍看完。
  还是孩童的她,术法能力已然能和当时的苍明祭司抗衡!
  但,她不但天资惊人,对力量的欲望也是极其疯狂的——在神庙里教中典籍再也不能提供给她更大的上升空间时,她开始研习苗疆民间的一些偏门巫术,从五仙教到百毒教,从占星到下毒,只要是有用的她都竭尽全力去学习。
  然而,当她掌握了一切人间流传的术法后,又进入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按照典籍的记载来看,这是一切修习之人到了本身的极限后,必然会遇到的一种“知见障”,有些人从此后毕生再无法进一寸。她对于力量的追求永无止境。但俗世里,人的力量总有极限,经常难以得窥天道。
  在闭门修炼十年尚未能破障后,她竟然按照上古流传的一种神秘血祭做法,用自己的躯体来换取更大的力量——
  月食之夜,她沐浴更衣,然后在月神像前举火烧面,举刀断肢,献出了自己的眼、耳、鼻、手、足,美丽的容貌和正在成长中的身体——用如此巨大的代价,终于突破了自身的“障”。
  获得了那样惊人的力量后,沉婴的性格却也由此改变。
  她变得阴枭而独断,不顾苍明祭司和长老们的反对,重新开启圣湖机关,畜养恶灵和鬼降,以求靠着此处的天地之阴气,来掌控更大的力量。
  最后,她和祭司苍明之间,终于爆发了一场决战。
  明知她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但一手将她带大的苍明终究还是出来阻止她了。
  他的奋不顾身,反而激起了她心中最强烈的悲哀和愤怒。血战持续了一个月,那段时间内灵鹫山上空乌云密布,不见日光,所有月宫子弟争相避走。一个月后,教主沉婴重新打开山顶月宫的门,走下灵鹫山——手上,托着苍明的头颅。
  那个一手将她从孩童教导成出色术法家的苍明,那个多年来一直是她唯一同伴的苍明,拜月教的第十九任祭司,最终死在了她的白骨之剑下,尸身被沉入圣湖水底。 那是拜月教历史上,第一个死在教主手中的祭司。
  沉婴成为继华莲教主之后,又一位集教主祭司大权于一身的人,她支配了南疆整整二十年,对这一方土地上的一切生死予夺。然而,这一切,又何以为继呢?
  权与力的颠峰上,她的心灵开始迅速的枯竭了。
  她无法控制内心黑暗面的蔓延,变得越来越暴躁残忍,到的后来,居然只能不停地用杀戮来换取内心的平静。在那二十年里,圣湖里迅速积满了尸骨和怨灵,南疆百姓怨声载道,连教中子民都敢怒不敢言。
  然而,在黑暗侵蚀着内心的时候,沉婴却也清醒地明白自己面临的处境。
  “我身体里栖息着巨大的魔物。”某一日,在失控的疯狂下,她终于将跟随了自己十多年的贴身侍女杀死。怔怔地张着鲜血淋漓的十指,清醒过来的拜月教教主仿佛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脸色苍白:“我身体里栖息着魔物!.魇魔在我身体里长大了.就要出来了.怎么办啊?”
  左右听到的教众无不失色——
  在拜月教的教义中,魇是和月神对立的魔,法力高强。它控制着黑暗的力量,一直在与月神争夺着大地上生灵的命运。传说中在一万年前,月神为了不让大地陷入黑暗,便用天心月轮从日神那里借来了光,洒落大地。魇魔的本体被消灭了,但不曾死去,所以千百年来,只能藉着占据别人的躯体来延续自己的存在。
  一代又一代,它附身在人的身上,传承着自己的力量。
  传说中魇魔会把蛋下在空气里,那些蛋比人的毛孔还小,随着风吹遍了九州,一旦遇到了天资和体质都合适的人,而那个人的心里又存在着阴影,魇魔便可乘虚而入了——那些蛋钻入人的身体,魇魔就在人心里出生了。它寄生在人身上,把人的内脏当成食物,一直到吃空了整个躯壳,才飞出来寻找下一个目标。
  魇魔有着诸多追随者,它的力量来自人心的黑暗面,所以从来不曾被消灭。传说中每隔一百年,它的力量就会达到颠峰,开始疯狂地反扑,甚至会吞噬掉明月,让天地陷入完全的黑暗。
  那一日,被称之为拜月教的“灭天之劫”。
  那样的先例虽然寥寥可数,却清晰地存在着。在过去的一百多年前,听雪楼南渡澜沧江时,天象便呈现出了“灭天之劫”的预兆——那一夜,劫灰漫天,湮没了明月。天地只有恶灵在疯狂地舞动,向着魇魔欢呼。
  如果不是最后迦若祭司和听雪楼主两位旷世奇才通力合作,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以牺牲自己的方法将恶灵引入地底永久封印,那么,那一次的祸患将会蔓延到整个南疆!
  如今,又过去了一百年,由于她对力量的极度渴望,引发了内心黑暗面的扩张——圣湖的水干涸了又充盈;而魔,也在人心内逐渐复生了吧?
  然而,在越来越不能控制自己的同时,沉婴仅存的神智却恪守着最后的一丝清醒。
  在预言中那个“大劫”到来前夕的夜里,拜月教最强的一任教主白衣燃香,自沉于圣湖——据说,她曾想效仿百年前祭司迦若的做法将湖水放入地底,以身做引渡尽死灵,无奈却找不到听雪楼主那样的伙伴协助,只能孤身沉于湖底。
  跃入湖中之前,她滴血立誓,心中的恶灵不尽,誓不出湖。
  她就这样将魔物关闭在自己的心里,又将自己永久地关闭在了圣湖底下。
  一百多年来,几乎所有人都已将其遗忘,甚至怀疑起百年前这一事件的真实性——在拜月教中,很多关于教主和祭司的事情都是被有意无意神化的,以便于后世教徒的膜拜,例如三百年前的迦若祭司。
  然而,在这样一个鬼节的夜里,那个蛰伏地底百年的沉婴教主却附身于人,惊现于世间!




  返回屋内,坐下包扎伤口,扶南从窗侧的暗格里拿出一个匣子,打开,深红色丝绒上赫然躺着三枚晶莹的七叶明芝,馨香袭人。
  这种七叶明芝只生在极阴的地方,汲取着黄泉之水长大,不见日光,和冥灵为伍。
  灵鹫山虽然号称集天地之阴气,但也只有在圣湖底下才能寻到。然而,圣湖里阴灵密布,恶念充盈,采摘这种灵芝更是危险重重,几乎每一棵都要付出人命的代价。
  然而每年七月半,月宫都会派人下山送一枚灵芝,说是流光赠与他的——然而他明白,这,分明是天籁教主借此警告他,流光一直在她手上,令他不得轻举妄动。
  扶南依旧怔怔地想着这些往事,手指下意识地叩着却邪剑,听着叮叮的剑声,脸色越来越凝重。牙牙受了伤,拖着一只翅膀满桌子乱转,发出呱噪的叫声。
  “闭嘴!”手指猛然一敲桌面,扶南沉声厉叱,吓得牙牙嘎然而止,睁着黑豆似惊惶的眼睛看着主人。扶南自顾自站起身走到了窗前,沉默地望着月色中的灵鹫山,眼神闪烁。
  那里,大片火红的曼珠沙华围绕着山脚,让整座山仿佛在火上燃烧。
  今夜是满月,灵鹫山高耸入云,山顶的月宫沐浴着月华,闪出不属于尘世的光泽。
  流光、流光就在上面吧.想起来,自从三年前夺宫之变后,他就再也没见到过这位师兄,虽然每年七月半之夜他都能收到流光的礼物和信笺。那位身形永远如女童的天籁教主绝非善类,流光当初不肯屈膝背叛,落到她手里,不知受了怎样的折磨。
  而此刻,沉婴操纵着神澈冲入了月宫,不知上面又是何种情形.
  记忆中那双眼睛越来越清晰地浮出来,无邪纯澈,隔了十年的光阴静静地看着他.心里陡然有一种深而细的刺痛,宛如一根针刺入心底,有旧伤渐渐碎裂开来。
  十年了.从眼睁睁看着阿澈被打入水底幽狱,已经过去了那么长的时间。他曾经发誓要将那个孩子带出不见天日的牢狱,然而他的力量和胆量远远不及;三年前的夺宫之变里,在唯一的机会到来时,他又因为内心的怯懦,而在一瞬间退缩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红莲幽狱轰然关闭,却不敢伸出手去。
  十年前,三年前,两度的抉择中,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魔爪扼住了他的咽喉。
  这些年来,他过着隐忍而淡漠的生活,而这样的活着,其实和死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再也忍耐不住,他执剑长身而起,推开竹舍之门走出去!
  三年前他曾发誓再也不踏入月宫半步,可今日,他已然决意为了那个女孩负剑上山。
  流光在山上,阿澈也在山上.那些他在意的人,都在那里!即使月宫依然是个冒犯了必然要复出生命代价的地方,可这又有什么可恐惧的呢?
  屋外冷月无声,一眼望不到头的曼珠沙华在月下怒放,宛如烈焰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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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52: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归来



  五更后,天色渐亮,天地一片沉寂。
  忽然间,竹舍门发出一声低响,残灯被衣袂带起的风猛地吹了一下,晃了晃,几乎灭掉。
  牙牙警醒,蓦地睁开眼睛,嘎地叫了一声。然而在看到来人时,却立刻收敛了敌意,亲热地蹭过去咕哝起来。
  扶南却顾不上多说,在竹榻上放下了怀里的东西,从匣中拿出一枚灵芝,想也不想地就立刻喂到了那人嘴里。
  眼看着灵芝一接触到唇舌就化为甘露渗入,扶南一手抵着对方背心,将真力不徐不缓地传入,但是牙牙却惊醒了,绕着桌子乱走,黑豆也似的眼睛盯着扶南带回的那个人看,忽地大叫了一声,飞起来一口啄下去!
  不错,这分明就是昨夜从坟里爬出的那个女鬼!
  虽然此刻她气息奄奄,没了半夜前那种嚣张劲头,一身白衣也被血浸成了血红,但牙牙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张惨白无血色的脸,敌意大起。
  “住一边去!”扶南厉喝,将那只扁毛畜生赶开。
  一连吃了三枚灵芝,总算挽回了一些生机,血从身上各处大穴里流出的速度也减缓了。她佝偻着背,无法正面躺在榻上,只能侧身弓着,急促而微弱地喘息。背上的衣衫碎裂,露出一个一尺高的“肉瘤”——那个婴儿应该也同样受了严重的内伤,此刻处于昏迷状态,但手指依旧紧紧地扣着她的后颈。
  扶南是在山腰的曼珠沙华丛中发现神澈的。
  那时候,他尚在上山的途中,而神澈显然是从月宫里冲出的。
  不知在月宫里遇到了怎样的对手,神澈受了重伤,奔逃到半山腰的时候已经脱力,全身的衣服都被血染红,倒在那里几乎和周围的红花融为一体。
  扶南站在月下,望着昏迷的神澈和她背上的婴儿,感觉手中的却邪剑在不停跳跃。
  杀!杀!杀!
  面对着邪魔,百年前白帝的佩剑在鸣动,有着跃跃欲试的杀气。
  他别过头去,不想再看那个婴儿丑陋诡异的脸,生怕按捺不住真的拔剑一挥而下。身边神澈的脸是这样的苍白而安宁,依然保持着十年前那种童贞的纯澈,静静地睡着。
  如果要救阿澈,就会将那个邪魔一起救回吧?
  扶南有些犹豫,微微弯下腰,望着花丛里那个仿佛睡去的女孩。
  他一直都是一个有点优柔寡断的人,在取舍的关头无法决断,经常因为模棱两可而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留下永久的遗憾。
  就在他迟疑的刹那,月宫里的灯开始一盏盏的点燃,似乎里头已经被惊动了。心下一惊,也来不及想什么,他俯身便将那个失去知觉的少女连同她背后的魔物一起抱了起来,点足回身掠走。
  无论如何,他不想让阿澈再落到拜月教的手上,被再度关到不见天日的红莲幽狱去。

  扶南望着那个蜷缩着身子在榻上沉睡的少女,眼里闪过一丝怜惜。
  这一刻的阿澈,才符合记忆里那个小教主的模样——这样的单纯而令人怜惜,宁静稚气的脸上看不到一丝阴暗,宛如初生的婴儿。
  如果要把阿澈和那个怪物分开,只怕必须要将那两根手指剜出来吧?
  “喀嚓”,轻微一声响,他在拔出了却邪剑。
  忽然间,昏迷中的神澈手臂一抬,闪电般地扣住了扶南的手腕!
  没有料到沉婴在这样极度衰弱的情况下,还能操纵同样衰弱的神澈做出迅速的一击,扶南几乎猝及不妨被扣住了手腕。那个已经萎缩到一尺高的小人儿在经过一夜激战后,显然已经失去了操纵的力量,只有那一只独眼还睁着,恶狠狠的盯着他。
  天已经开始亮了,外面的光穿过窗户射到榻上,神澈背后的肌肤冰雪般晶莹。
  然而沉婴陡然发出了一声喑哑的嘶喊,身体蜷缩成一团,躲避着那道光。
  ——她怕光?
  电光火石之间扶南领悟过来,立刻返身,一把彻底拉开了卷帘!
  “啊.!”然而,随着光线的涌入,发出惨呼的却是榻上昏迷的神澈。那一瞬间沉婴开始颤抖,但手指紧扣着神澈的后颈,却同时扣住了另一条命脉。
  独眼里有剧痛而狂怒的光,盯着扶南,手指更深地扣紧了。
  短短的对峙,不过三数秒。
  扶南霍然回身,扯下了窗帘,重新牢牢遮挡住了外面清晨的阳光。
  沉婴半边的脸上浮现出残忍而满意的笑,手指一捏一放,昏迷中神澈的身体便不停地抽搐,发出断续的惨呼。毕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经过昨夜两度恶战,身体已然是受了多处伤,怎能禁得起如此折腾。
  “够了!住手!”扶南终于忍不住低呼出来,脸色惨白,“听你的!”
  沉婴松开了手指,嘴角浮出一丝笑意,莹莹的独眼抬起,望着他。
  “你到底要干吗!你这个怪物.你要怎样才肯放掉阿澈?”扶南咬着牙低声问。
  “我要、你去月宫。杀、一个人。”
  沉婴的手指缓缓收紧,吐出了一句艰涩的话。每一个字,都恍如刀锋拖过地面。
  “谁?”扶南诧然。
  “今晚,伤了我的,那个人。”沉婴眼色阴沉,嘴角翕动,“杀了那人,我好重新,获得拜月教。”
  扶南凝视着满身鲜血的神澈,沉吟片刻,忽地冷笑起来:“是天籁教主么?能把你伤成这样的,也只有那个同样变态的红衣小孩子吧?” 
  “哈。”神澈背上那个婴儿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不是。天籁不在。”
  “那是谁?”扶南愕然。
  “你,替我去,杀了朱雀宫里那个人。”沉婴冷笑着扣紧了神澈的脊椎。
  “我为什么要去杀一个无怨无仇的人?”扶南摇头,手扶上了却邪剑的剑柄,感觉那把剑在不停跳跃,似乎满含着愤怒,想跃出将面前的邪魔一斩而尽。
  沉婴却扯动嘴角笑了,用仅剩的一只脚踢了踢神澈的背:“因为,你不杀,我就要杀她——到了白天,我就要睡了。但是,晚上,她是我的。”
  扶南的手一颤,实在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杀气。
  “你不会杀神澈的.连昀息那种人,都不杀她。”望着扶南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沉婴的独眼里露出了一丝冷笑,仿佛知道他的全部心思:“别奢望了.除非,我自己离开。否则你,用剑,也割不开——割开了,两个,都死。”
  外面的天色已然大亮,沉婴的语气也衰弱下去,仿佛在不见天日的百年修炼之后,对于白昼有着天生的畏惧,她的独眼也渐渐失去了光彩,但手指依然生根一般插入神澈的后颈,控制着少女的命脉。
  “你,杀了朱雀宫里那个人。”女婴冷笑,“我,就放了她。”
  此刻,天已然大亮。她手指再度微一用力,榻上缩着身子沉睡的少女全身起了一阵颤抖,啊地一声醒了过来。
  “啊.这、这是哪里?”醒来的人茫然四顾,睁开眼睛,但被白昼的光线刺到,又立刻闭上了眼睛,许久才再度睁开,小心翼翼地张望,看到身侧提剑而立的白衣少年,诧然,“你是谁?我.我怎么到了这里?”
  扶南手里的剑铮然落地。乍醒时那一眼流转的眼波,如此明亮无邪,宛如清泉。
  那是阿澈.那才是真的阿澈!
  “我是扶南啊.”他叹息了一声,感觉胸臆中有些哽咽,“阿澈,记得我么?”
  “啊,扶南哥哥?”没有丝毫迟疑,她迅速认出了他,明亮的眼睛里闪出了喜悦的光,欢喜地伸出手来,“是你么?真的是你么!我不是在做梦吧?我从水牢里出来了?!”
  外面已然是白昼,明亮的光线穿过帘子,射落在少女身上。
  神澈的眼睛宛如八岁的幼童,黑白分明。也许在黑暗的水底成长着,她的心,却停留在最初的地方。这十年的光阴似乎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就像是刚刚睡了长长的觉,醒来后对着幼年最好的玩伴伸出了手。
  然而扶南却站在了那里,睫毛微微一颤,随即冷定不动。
  她的手!
  那只伸过来的手是血红的,狰狞可怖。有一朵曼珠沙华在晶莹雪白的掌心开放,宛如从血肉中开出来,蔓延了少女的整个手掌。
  然而她浑然不觉,只是张开手,欢喜地叫着他的名字。
  那是融雪术.是教中最深奥的术法之一。和中原武学里的吸星大法类似,施法者凭着这种符咒可以将接触到的另一位术士的全部修为吸入体内,收为己用。这是极为阴毒的术法,在收走对方的修为时也冒着极大的风险,有时候会因反噬而入魔。
  扶南想起天亮前的挣扎中沉婴曾费了最后一丝力气,想来扣住自己的手腕,不由微微打了个寒颤——直至现在,他才明白那时候它想要做什么。
  幸亏自己早已不再修习术法,只闲来练剑养身,所以才没有被其所趁。
  他望着那双伸过来的血红色双手,眼里神光流转了一刹,却是微微一笑,默默俯下身,抱了抱榻上那个重伤的白衣少女。
  神澈揽住了他的颈子,眼里满是惊喜,不知说什么好,竟哭了起来。
  “不哭,不哭了。”扶南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然而他的手却触到了一团冰冷的肉,那个沉睡中的东西蠕动了一下,那种诡异的触感让他的身体猛然一震,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在碰到沉婴的瞬间将阿澈推开。
  这十年来,他一直期待着阿澈的归来,然而却没有想到、在拥抱归来的她的同时,却要附带着接受另一个魔物。
  然而,神澈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后背上多了一个东西,只是懵懂而欢喜地笑着,望着室内淡淡的阳光,和眼前已然成长为英俊少年的童年朋友。
  她似乎尚未明白自己忽然间为什么就来到了这里,只是一味地觉得欢喜。
  “好了,不哭。”扶南轻轻拍着她,语气温和,“你受了伤,让我来帮你敷药。”
  “咦,我受了伤?”神澈这时才从狂喜中发觉了四肢的剧痛,低头望着自己肩上臂上的血痕,诧然脱口,“我怎么会受伤的?对了!.我又是怎么忽然到了你家里?”
  “.”扶南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她,怎么会失去记忆?
  然而神澈一低头,已然看见了自己血红的手心,发出了一声惊叫:“这,这是什么!哪里来的这朵花?这是什么!”
  她惊叫着,拼命地在衣襟上揉搓自己的手,想把那朵诡异的红花擦去。然而那朵花仿佛渗入血肉一样无法消除,她在衣襟上擦破了自己的肌肤,血流了出来,只染得那朵花更加的妖异。
  “好了,好了,别动。”扶南上来按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躁动,“没事的。”
  神澈喘着气,拼命摇着头,仿佛想把脑海里缺失的那一段记忆摇晃出来。
  “我.我怎么会到了这里?扶南哥哥,是你救我出来的么?”
  扶南默然,许久,缓缓摇了摇头。
  “那么到底是谁救我出来的.啊,我记得、我记得有个人.他说.”她努力地回想,然而记忆里只有暗无天日的幽蓝,她的手下意识地按上了左颊,喃喃:“他说.从此以后.”
  头痛欲裂。她慌乱地摇着头,清澈的眼神浑浊起来。
  扶南轻轻叹了口气,按住了她的肩膀:“阿澈,别想了.都过去了。”
  应该是被消除了记忆吧.归来的她,颊上已然没有了那个金月的表记,能做到这样的人,必然有着极其强大的力量。看来,是那个替她消除了拜月教烙印的人,一并消除了她在水底幽狱里的记忆。
  那一段记忆,想必并不是快乐的。
  神澈终于安静下来了,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任凭他小心地包扎着她手臂和肩上的伤口,眼神闪烁。扶南截断了一条白纱,将肩上的伤口包好,迟疑了一下,指了指面前的药碗:“呃.药放在这里,等下你自己敷一下左胸上的伤。”
  “嗯?”神澈这才回过神来,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你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啦,不是八岁的娃娃了。”扶南笑了笑,背过身去走出房间,掩上了门,“阿澈,你长大了,真漂亮啊。”
  “啊.是么?”那样的赞许让她忘记了去继续想刚才的事情,低着头扯着自己的衣襟,高兴地笑了起来。
  她解开衣襟,把药涂在胸口上。左胸上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伤口不深,却流了很多血。她仔细地涂着药,白昼的光透过竹帘,投射在她的肌肤上。那肌肤因为多年的不见天日,有着雪一样晶莹的光泽。
  十年后,她才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真的不再是那个八岁的孩子。
  身体有了这么大的变化,那么,容貌呢?
  是不是也已经不一样了?会如八岁时希望的那样,变成一个无可挑剔的美人么?
  不顾得去继续包扎胸口上的伤,神澈从榻上跳了起来,直奔房间角落那一面铜镜。
  镜中出现了一个苗条美丽的少女,带着诧然和欢喜的眼神审视着她——雪一样的肌肤,墨一样的长发,眼睛又大又明亮,嘴唇是曼珠沙华一样的嫣红,还有着花苞一样饱满的胸脯和杨柳一样纤细的腰肢。
  神澈看得呆了,不相信那竟然是自己。
  十年了,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成长,她已然出落成镜子里这般的模样么?
  她又是诧异又是欢喜地凝视着那个美丽的少女,转动着身体,带着几分骄傲和几分羞涩,忽然,她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背上!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转过身子,及腰的长发披散下来,覆盖了高高隆起的背部——
  怎么回事?她、她变成了一个驼背么?
  神澈骇然地探出一只手去,一寸寸去触摸着背上那个“肉瘤”,越摸越是奇怪;同时另一只手拨开了自己背部披散的长发,侧过身子,想看得更加清楚一些——乌黑如水藻的长发掠开,露出了一张极其丑陋的小脸!
  不,只有半张脸。那个怪胎蜷缩在她背上,仿佛一只肉瘤。
  天哪.她张了张嘴,却因为惊骇说不出一个字。
  神澈对着镜子伸出手去,仿佛想更确切地触摸到吸附在背部的那个东西。恍惚中,她看到镜子里的少女也对着她伸出手来,身体无瑕如玉,而手心里却是血一样可怖的殷红。
  “啊.啊啊!”那一瞬间,她抱着双肩跪了下去,终于因为惊骇而叫出了声。
  扶南安顿好了神澈,转身出门,去旁边的竹舍里寻找一些吃的给她果腹。
  一边走,他一边在心底盘算着如何向阿澈说明目下她身上发生的事情——然而一路想着,刚走到竹舍的门口,他就想起了一件被忽略的事情,神色猛然大变。 糟糕!卧房里还留着一面铜镜!
  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回身掠去。
  然而,在没有踏入房门之前,他听到了室内发出了尖叫声和碎裂声。
  “阿澈!阿澈!”他一掌震断了门拴,抢身入内,一把夺去了她手里那一片染血的铜镜碎片,失声怒斥,“你要做什么!”
  “不.不要!”神澈却在激烈地挣扎,手推在他身上,留下一个个殷红的血印。
  左手的整片皮肤,居然被她自己用锋利的碎片活生生切了下来!
  “我不要.我不要!”她挣开扶南,发疯一样的用碎片割向背后那个附身的婴儿,眼神狂乱,“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鬼.鬼!我不要!”
  然而,婴儿在锋利的碎片刺割下居然纹丝不动,仿佛有着金刚不坏之身。神澈眼里充满了厌恶和疯狂,看到无法割下那个怪物,居然转手便往自己的背上割了下去!无论如何,就算剜掉了自己的肉,也不愿让这样的东西附在她背上!
  “住手!”眼看她发狂一样割向自己的颈部,扶南惊呼,扑过去一掌将她打倒在地,“别乱来!”
  那一掌他用了真力,瞬间将神澈击倒,终于让她安静下来。
  神澈怔了怔,丢掉了手里染血的碎片,茫然望着愤怒掴了自己一掌的人,忽然间抱着肩膀缩在地上,崩溃一样地哭了起来。
  “我变成怪物了.扶南哥哥,我变成怪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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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53: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昼夜



  岩生倒在竹榻上吞云吐雾,冷不丁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吓得他一哆嗦。
  “谁?”他憋出了一个字,身子往墙上靠了靠,死死盯着门口——山脚下这片坟场向来偏僻,除了几个守墓人罕见人迹,如今天刚放亮,哪里来的敲门声?
  “岩生大叔,怎么啦?”被他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门外传来了女子脆生生地回答,“是我,缥碧啊!”
  一边说,一边绕到了窗旁探头看进来,诧异:“怎么啦?”
  “缥碧啊?”看到窗间乌溜溜的眼睛,岩生松了一口气,放开了手里的药粉,挣扎着下榻来开门,“大清早的就来了?”
  “嗯,昨夜是七月半,我守着北片。不知怎地,感觉这一片好像有点不对劲,所以天一亮就过来看看。”满头银饰晃着,缥碧一步跨了进来,手里的一枝青竹上尚自滴着露水,显然是刚折下来的。
  “岩生大叔,没什么事吧?”缥碧在房内看了看,问。
  “我没事。”岩生松了口气,想了想昨夜反常的事,不知如何说起,只问,“你觉得哪里不对?”
  “说不出来。”缥碧手里的竹枝轻轻晃着,摇落一滴露水,她的眼神有些凝重,望着棚外坟地上妖艳的红花,“昨夜日落的时候,我在那边望过来,似乎觉得你这一片地上的曼珠沙华开得分外.奇怪。”
  “奇怪?”岩生喃喃反问了一句。
  “嗯。特别的红,一眼望去——就像地底下有什么要出来一样。”缥碧低声道,手指握紧了那枝青竹,眼色有点异样,“我一夜都不放心,所以大清早过来。”
  岩生松了口气。有缥碧在,他就不怕什么了——要知道,这位十八岁的少女可不是普通教民,而是前任侍月神女!
  缥碧姑娘在年幼时便和神澈一起,被昀息祭司收入月宫封为神女。后来祭司在两人中选了神澈当新任教主,于是,缥碧依然当着有名无实的神女。幸亏她天性开朗,也未因此伤心多久,只是寄情于术法修习,干脆不再过问教中事务。
  十年前,天籁教主登上玉座,昀息祭司失踪,新教主大权独揽。
  神澈被废黜,打入水底幽狱。而一直被闲置的缥碧也被殃及,被褫夺了神女的头衔逐出月宫,贬斥到灵鹫山脚下做了看墓人。虽然历经波折,但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的她照样随遇而安,在墓地旁结庐而居,和同样被放逐的扶南做了邻居——在一群白发老朽的看墓人里,十几岁的缥碧是如此的年轻鲜活,充满了朝气,令所有人都喜爱。
  在她的影响下,连本来孤僻桀骜的扶南公子都渐渐变得平易,不再自暴自弃。
  虽然两人居住在坟场的两端,但每日清早,缥碧都从东片跑过来,和他一起在桫椤树下练习剑法和术法,久而久之,在外人看来倒是成了一对神仙眷侣。
  -
  缥碧沿着足迹前行。
  那足印,是从地底一座墓里冒出来的,一直向着扶南的竹林精舍过去——然后,又从精舍里折返,直奔月宫。
  扶南居住的精舍附近的竹林里,笼罩着淡淡的邪气!
  缥碧在竹林外放缓了脚步,手中竹枝轻轻下垂点着地面,侧头细细审视——这里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宁静而又美丽,虽然紧邻着坟场,却宛如世外桃源。清晨,竹舍里升起一股袅袅炊烟,是扶南如往日一般开始弄每日的早餐了。
  然而再细细一看,便知不对:凌乱的足印从坟场直奔而来,绕树一匝入门而去。那两棵枝繁叶茂的神木桫椤,原本是她和扶南对练剑术的所在,一夜之间居然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
  清晨的竹枝上凝聚着晶莹的露水,然而她沾了一颗放入口中一尝,瞬间便变了脸色。
  这降自昨夜的露水上,赫然染了浓烈的邪气!
  缥碧看着精舍,里头寂无人声。试探地唤了两声牙牙,只听“嘎”的一声,一道黑影从房内飞出,踉跄落到她肩上,亲热地蹭着她的腮,显然已和她熟稔非常。
  “牙牙,你的翅膀怎么了?”看到乌鸦拖着的左翅,缥碧惊问。
  牙牙闻声扑扇了一下翅膀,黑豆似的眼睛一转,滴溜溜望向竹舍内,爪子一收,露出了警戒的意味——那邪魔在屋里?那么扶南岂不是.
  那一瞬间缥碧脸色苍白,心腾地一跳,来不及多想,点足一掠,直扑精舍而去。青影晃动,竹枝如利剑般地将竹门洞穿,轰然响声中她已然站在了室内。一进门,她就看到门边的铜镜碎了一地,血色横溢,映照出支离破碎的影子。
  碎镜之上,赫然飘着一片人皮!
  那是被整张割下的人的手掌肌肤,雪白纤细的手心里绘着一朵血红的曼珠沙华,在满地碎裂的镜片中狰狞怒放。
  “啊!”在她破门而入的瞬间,一个细细的声音尖叫起来。
  满地的铜镜碎片中,她瞥见了一张陌生的惨白的脸,躲在墙角对着她尖叫。
  好浓的邪气!
  “谁?”想也不想,全身都处于极度戒备状态的她霍然回身,手指一弹,青竹唰的一声刺向声音来处——那是拜月教残月半像手法。虽然被逐出教派,但这十年来她每日和扶南一起修习,融合了教中术法和沉沙谷的剑法,早已练出了另一种绝技。
  竹枝瞬间弹出,带着刺破一切魔障的凌厉杀意。
  “住手!”忽然有人厉喝一声,白影闪动,于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一手拉过墙角那个少女,随即一剑刺出。迫人剑气袭来,竟硬生生逼得她退了三步。
  “夺”,那支竹枝被剑气一逼,失了准头,擦着那个少女颊边掠过,钉在壁上,末梢尤自颤抖不已。
  “伊,住手。”白衣人一剑逼开了她,低喝,“没事的,别乱来。”
  “扶南!你没事?”看到赶来的正是扶南,她长长松了口气,提着的心放回了腔子里,脸上血色恢复,“那就好,那就好.吓了我一跳。”
  “我没事。”扶南一边说,一边将手上的少女放回竹榻上,“你吓坏阿澈了。”
  缥碧一怔,脱口:“阿澈?”
  那个名字过了片刻才在脑海里浮起,对应出遥远记忆中的某个人——她弯下腰,盯着墙角那个白衣长发的少女,细细端详着,终于确认了什么,脸色瞬地一变,露出震惊的表情,连说话都有点断断续续:“你说.她是阿澈?哪个阿澈?”
  “十年前和你是姊妹的那个阿澈。”扶南收起了剑,缓缓道,“被昀息祭司关到红莲幽狱里的那个阿澈,缥碧。”
  缥碧身子一震,脱口:“天哪.”
  扶南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缥碧,她回来了。你不认得她了吧。”
  缥碧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那个和自己同龄的少女,又是高兴又是忐忑。高兴的,是看到多年前的伙伴终于逃出生天,重见天日;而忐忑的却是微妙而莫名的,她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对劲。 
  “咦,你左颊上的月魂表记呢?”缥碧弯下腰仔细看着,有些诧异,“谁替你抹去了?”
  神澈尤自睁大眼睛,满脸惊恐地看着她,眼神澄澈而无辜,带着神经质的紧张,却没有回答一句话。她的手紧紧拉着宽大的外袍,将瘦小的身子缩在墙角,望着这个幼年时的同伴,不知为何却微微发抖,充满了敌意。
  “阿澈,你怎么出来的?”缥碧又惊又喜,继续追问,“昀息祭司和你关在一起,他是不是也出来了?”
  然而,一听到“昀息祭司”四个字,神澈眼里空明的表情碎裂了,身子剧烈发抖,忽然间嘶声力竭地哭了起来,用手抱住头,缩在墙角,不停尖声哭泣。
  “怎么了?怎么了?”缥碧吃了一惊,看见她手掌一片血红,竟是割去了皮肉。
  “啊啊啊啊.滚开!怪物!怪物!”神澈用手掩着头,慌乱地摇头,仿佛要把身体里的什么东西彻底驱除开来,“别缠着我,滚开!”
  随着她的激烈摇动,背上披散的长发拂开了,一张诡异惨白的脸露了出来。
  “啊?!”缥碧吓了一大跳,感觉浓烈的邪气迫人而来,忍不住便要动手。
  “别。”扶南及时拉住了她,微微摇头,“别动。”
  他放开她,走过去轻轻抚摩着神澈的头,平息她激烈的情绪。神澈渐渐不再发抖和哭泣,但依然死死抱着自己的肩膀,慌乱地摇头,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争夺着。
  “这是怎么回事?!”缥碧望着神澈背后那个婴儿的头颅,喃喃。
  “寄生魔。”扶南抚摩着神澈的长发,叹了口气,“缥碧,阿澈被附身了。”
  缥碧怔住,望着那个苍白清丽的少女。
  “我先去做饭,”缥碧不知说什么好,怔了片刻,低声道,“你们也饿了吧。”
  她转过了身,顺手拿起门后得一把扫帚,将一地的镜子碎片扫拢——显然她对这里的一切都熟门熟路,俨然是半个女主人。
  扶南想跟过去帮忙,然而看看颤抖着的阿澈,只好停下来拍着少女的肩膀,柔声安慰,一边帮她把手掌上散开的绑带重新扎好。
  “扶南哥哥.”在他帮她扎好绑带的时候,听到她哑着嗓子低声喊了一句。
  “嗯?”他应了一声。
  “我、我变成怪物了.你还会要我吗?”神澈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双手抱着肩膀,细声问,“你会不要我么?”
  “别乱想。”扶南拍拍她的脑袋,微笑,“你好容易回来了,怎么会不要你呢?”
  然而一眼望去,还是觉得心惊,他下意识地拨过长发掩起了那张诡异的婴儿脸,眼神沉重:“你先把身体养好,我和缥碧一起想办法,把你身上的这个东西去掉,嗯?”
  神澈抱膝坐在墙角里,却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
  “怎么了?”扶南诧异,一边帮她包扎手上的伤口。
  “没什么.”神澈低了头,将脸贴在膝盖上,眼神却有点闪烁,“扶南哥哥,你、你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么?”
  “嗯。”生怕再度刺激阿澈的记忆,他不想多提过去,只是含糊点头。
  “缥碧是和你一起来这里的么?”她又问。
  “嗯。我们差不多是同一个时候,被赶出月宫的吧。”扶南回答,“快五年了。”
  “然后一直都住在这里?”她低着头,闷闷地问。
  “嗯。住得近,我们经常一起练剑。”扶南拍拍神澈的头,站起身来,“好啦,我得去灶下看看,她一定还是笨手笨脚连火都生不好。你饿了吧。”
  然而,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一句细细的问话: “那么,扶南哥哥,你.喜欢缥碧么?”
  他愕然回首,看见了神澈抬起的眼睛,不由笑了:“小孩子家,问这个干吗?饿了吧?我替你去拿吃的。”
  然后,便走了开去。
  却没看到,背后那双澄澈的眼睛里瞬间就发生了变幻,有阴暗慢慢蔓延。
  而披散的长发覆盖下,那个白昼里一直昏睡的婴儿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独眼睁开了一线,碧光莹莹。
  扶南进到后头厨房里时,水还是干的,米也尚未下锅的。
  缥碧怔怔的坐在灶前,看着塘里跳动的火苗,手里的竹枝顿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连水烧干了都没有续上。
  扶南看得奇怪,轻轻问了一声,“怎么了?”
  “我在想,那个沉婴如今只怕是成了魇魔的化身了.”许久许久,缥碧回过神,喃喃,“那可怎么办.只怕昀息祭司回来都未必对付得了啊!”
  “昀息师傅已经死了。”扶南没有将这个无望的话题接下去,只是摇了摇头,拍拍她的肩膀:“慢慢来吧,先别想那么多——来,我们赶快做饭,阿澈定然饿坏了。”
  缥碧听话地坐回到了火塘前,拨弄着柴禾生火。扶南挽起袖子在灶前忙碌,将白米和水放到锅里,然后又从园子里拔回了一把碧绿的菜。
  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忙碌着,配合默契。在这荒芜的坟地里相处了五年,虽然彼此之间不是恋人般的亲密,但也已然培养起了知交之间的心照不宣。
  “扶南。”生着火,缥碧仿佛想起什么,忽然间问,“你发现了么?阿澈原来手掌上那个印记,其实是一个极厉害的符咒!——那是融雪术。”
  扶南半晌才会意过来,讷讷:“你的意思是说.阿澈汲取了沉婴的修为,所以魇魔才趁机附到了她身上?”
  “没有别的解释。”缥碧叹了口气,“不然百年后,沉婴好端端的为何忽然失控出关?”
  扶南想了想,却只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阿澈心地纯良,从不害人,怎会无端端的使出这等恶毒手法来汲取沉婴修为?”
  缥碧眉梢一挑,淡淡:“或许,只为了逃出水牢来?”
  “胡说。”扶南忽地怒了,将铲子扔到灶上,低喝,“阿澈不会为了自己逃生去害人!”
  “谁知道呢?”缥碧云淡风清地分析着,冷冷道,“不过你也知道,魇魔是不会无缘无故附身于人的!只要心里邪念一动,魇魔就随心而入,根植于此——如果阿澈真的如一张白纸,心里没有仇恨没有阴暗,魇魔又如何寄生?”
  “.”扶南被问住,定定望着缥碧,忽地冷笑,“缥碧,怎么光顾着揣测她的过去如何如何,就不想想怎样替她驱除邪魔?”
  “我.”缥碧张了张口,想分辩。
  要怎么说呢?这并不是纯粹猜疑,而是一种.完完全全的不祥预感和寒意!在第一眼看到那个畸形少女的刹那,她心里就浮起了一片阴云,仿佛从阿澈背上那个扭曲的婴儿脸上,看到了某种逼来的灾难。
  她在灵鹫山下五年来刀耕火种、论剑品茶的平静日子,就要完全、完全的碎裂了。
  那个刹那,她想的只是如何远离这个祸患,而不是如何拯救。
  “你的心里才有心魔!”扶南扔下了一句话,愤然转身而出。
  她怔怔地坐回了灶前,捧住了自己苍白的脸,望着塘里跳跃的火苗,出神。
  是否,她的心里真有了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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