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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曼珠沙华》申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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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17 21:29:1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荒村-

  推开第十二扇门的时候,南宫陌终于确定自己是来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寨子里。
  没有上锁的门扇在暮色中吱呀地晃动,搅起带着奇怪腥甜的空气,南宫陌叫了几声,不见主人家答应,干脆就走了进去。不出所料,破落的房间里空无一人。他点起桌上烧了一半的蜡烛四处查看,决定就地歇息一宿,到明日再上路。
  拿着烛台往后屋走去的时候,他蓦地站住了身子。烛光映出了照壁上黯淡的斑点,他皱了皱眉头,用指甲刮了一些下来放到鼻下嗅了嗅,脸色微微一变。
  又是血迹……这些陈旧的血迹显然是喷溅上去的,和前面十一户空屋里一样比比皆是。到处是刀砍剑削的痕迹,散落的生锈暗器——综合所有迹象,显而易见这个罗浮山脚的小寨子曾经发生过一场大规模的杀戮,所以导致了如今的荒无人烟。
  他小时候随着父亲拜访过罗浮山上的试剑山庄,记得山下这座寨子叫扶风寨,应该是试剑山庄设在山脚的前哨。除了当地的村民,一向还有两广的武林人士在此居住。
  然而此刻他走遍了整个村子,已经见不到一个人。
  不可能……怎么可能是这样?
  记得不到一年前,鼎剑阁里还有人从两广回来,对作为阁主的父亲说试剑山庄在少庄主的治理下井井有条,庄内高手如云,南方武盟的力量、如今足可以和中原鼎剑阁抗衡——难道才几个月,试剑山庄就遭到了灭顶之灾?
  不可能。连十年前拜月教大举进攻,都被试剑山庄击退,盘点如今武林,更不可能有任何一股力量、能在短短几个月内灭亡试剑山庄。而且如果试剑山庄有什么不测,那是何等大事,势必震动两广黑白道,作为天下武林执牛耳的鼎剑阁更不可能一无所知——而作为阁主的父亲在一个月前,还派人前去试剑山庄商量嫁娶之事。
  南宫陌皱着眉,执着烛台往后屋走去。一路上到处是黯淡的血斑,密密麻麻的喷溅,发出奇怪的味道——但是,血迹都已很陈旧,为何居然还能散发出如此强烈的味道?
  而且,就算是这里遭到过袭击,有过血腥的灭顶杀戮——可尸体呢?总有尸体留下吧?可一路上他不但没看到一具尸体,就连坟冢都没有看到一个!
  种种疑问缠绕着他,但是脚步却一直往后面的卧室走去。南宫陌叹了口气,决定不去想这样古古怪怪的问题。他不过是路过这里,歇一宿,明日便要上路前往罗浮山上的试剑山庄,到时候向少庄主叶天征问个明白就是了。
  他拿着蜡烛一直走往后面卧室。这幢房子和村里其余房屋一样、显然已经多时没有人住了,到处积着厚厚的灰尘,他把手搭在卧房的门上,摸了一手的灰。
  “吱呀呀”,轻轻一声响,门开了。烛光照亮方圆一丈的室内,破败的气息举目皆是。然而显然当日灭顶之灾来的太快,这里所有陈设都保持着井井有条的原貌,甚至床上的被子都折叠得整整齐齐。
  “叨扰了。”默默对这里原先的主人说了句,南宫陌拂开了桌子上蒙的厚厚灰尘,将烛台和褡裢放到了桌子上,准备去后院中打水洗漱——真是的,不知道先前阁里派去试剑山庄的人为何迟迟不返回复命,害得他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在了结了鄂中言家的事情后南下跑到了这里来。
  ——其实那一门婚事五年前就该办了,偏偏罗浮叶家一拖再拖,眼看叶二小姐都是二十出头的人了,却依旧用各种借口推脱,说什么两广武盟事务繁忙、叶二小姐是盟主的大臂助,暂时无法出阁等等……
  种种借口。看来就是想赖了,而父亲南宫言其作为天下武林的盟主,居然是巴巴的把自己的热脸贴了上去。
  其实叶二小姐那般泼辣的丫头有什么好,不娶就不娶,还正和他的心意呢。……,不过,说起来他好歹也算是武林里有名的世家公子,这样被人赖婚…怎么说也是面目无光吧?
  南宫陌咕哝着将包袱解开,拿出里面的铜钵来,准备去盛水。然而转身之间,忽然听到房间里某处传来轻轻“嗒”的一声,仿佛有人用指节敲击着墙壁。
  “谁?”南宫陌霍然回头,手指按上了腰间,佩剑灭魂在鞘中应合出低低的长吟。
  入夜的风吹进来,摇动桌上的残灯,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气息,只有门扉和窗户在风中吱呀呀的轻响。
  南宫陌的眼睛里闪过雪亮的光,然而终自缓缓放下按剑的手,继续拉开门往后院走去。

  后院也是一片狼藉,野草疯长得有一人高,湮没了原本就狭窄的通往井台的小径。青碧色的野草中,隐约有一点一点的红色跳跃——是不知名的野花。没有叶子,高挑的花茎上簇生着红色的花朵,一丛一丛,甚是美丽。
  木质的轱辘年久失修,坍塌了一半,横斜在青石井台上,因为南疆湿热的气候、上面长满了灰白色的菌类。南宫陌试着摇了一下轱辘,触手处密密麻麻软而湿的蘑菇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感觉——然而意外的是井绳居然尚未朽烂,连着底下的铁桶,撞击着井壁发出半满的空空声。
  他把铜钵放在井台上,摇动轱辘,然而将铁桶拉离水面的时候,忽然觉得入手颇为沉重,竟不似一桶水该有的重量。他心中陡然有说不出的寒意,一边用手慢慢摇着轱辘将那一桶水提上来,另一只手却悄悄腾了出来,握紧了灭魂剑,不敢有丝毫松懈。
  “哗啦”,那一桶沉得出奇的水终于提了上来,然而南宫陌在月光下一眼瞥见井中升起的苍白诡异的脸,脸色瞬间一变。闪电般退开,右手已经迅疾无比地拔出剑来,直指井台。
  然而那样的震惊只是一瞬,剑在指住的刹那已经停住,南宫陌脸色青白,却是迅速定了神——只不过是一个死人。一个泡在井中铁桶里的苍白的死人。
  被他用灭魂剑指住的咽喉早已经被人割断,伤口在水里泡得溃烂,眼睛毫无生气的半睁着,身上裸露的肌肤在水里泡得浮肿苍白,尸斑满身,散发出一阵阵奇怪的腥臭气息,尸体上隐隐长出了灰白色的菌类。
  ——这是南宫陌在扶风寨里看到的第一个死人。
  在这个显然有过激烈搏杀的地方看到尸体,原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南宫陌心里却有反常的紧张和寒意,他忍住了恶心,凑近井台边上细细端详那个尸体,想从尸体的伤口上看出这一场灭顶之灾的弥端。
  然而他的眼睛再度起了变化——被泡得浮肿的尸体上下,只有咽喉处有一个伤口,位于颈部血脉处,仿佛被什么细小的尖利之物刺入,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小洞。让他感觉蹊跷的是那一处的血脉是流向心室的,并非一被刺伤就喷血至死的动脉。
  外伤不会是致命伤,那么……
  南宫陌屏住呼吸仔细看着那个伤口,转动手腕、用灭魂剑迅捷地在尸体的颈部划开了一个十字,苍白的肌肤翻卷开来,露出了皮下血肉——已经变成完全漆黑的腐肉!
  果然有毒么?那是什么样的毒,居然能让整个扶风寨在短时间内灭顶?
  南宫陌忍住了恶心,将伤口更深地削开了一点,那个瞬间他眼神凝聚:那个伤口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血肉里,有什么东西在拱着,似乎立刻就要钻出来——是虫子么?人一死,在南疆这种天气里,不到一个月就会出虫子,那是理所当然的。但是有哪里一直不对呢……这个尸体——
  然而就在这个刹那,他感觉到手中的灭魂剑发出了淡淡的冷光,一闪即逝。
  想都来不及想,凭着直觉他立刻一剑平封,将面前所有空门都挡得滴水不漏,足尖一点地面向后用尽全力掠出——那样一封一掠,看似简单,却已经是他一身武学修为的极至。
  “叮!”果然有什么东西被他的长剑拦截,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一击未中,立刻如同飞梭般折回,不知道灭于何处。
  南宫陌只觉手腕被震得发疼,连退三步,骇然立足,满身冷汗。
  他忽然间想到是哪里不对了——尸体!
  从房内血迹来看,那一场杀戮至少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在南疆这样湿热的天气里,人的尸体怎么可能半年后才朽烂到这种程度?应该不出两个月、就变成骨架了才对!可这个死人从腐烂的程度看,分明刚刚死去不到一月。
  “呃……”就在他诧然提剑立足的时候,荒院里陡然响起了一声低哑模糊的叹息声。铁桶砰地一声掉回水井,沿着井壁反复磕碰了几次,发出空空的声音。等发出最后一声溅水的声音时,苍白的手支撑着井台,那个腐烂的“尸体”站了起来。
  用手捂着刚被划开十字的颈部,那个“死人”就摇摇晃晃带着一身水珠向怔在当地的南宫陌逼了过来。喉咙里似乎有痰堵着、发出嗑嗑的声音,身上带着浓烈的腐败气息。
  南宫陌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一直到那种腐败的味道包围了他——他恍然大悟,终于知道这个空寨子里无所不在的腥甜味道是哪里来的。那是腐烂的血肉的味道。
  手中的灭魂剑不停地震动,发出嗡嗡低吟。千年前,越王勾践以白牛白马祀昆吾之神,以成八剑。千年后流传于世的只剩下灭魂转魄两柄,据说佩带此剑夜行,魑魅为之辟——难道,今夜佩剑如此不安,是感觉到了邪魅逼近?
  活死人的脚步是拖沓而缓慢的,凝滞地响起在荒废的空园中。
  他握剑踉跄沿路后退,瞪着面前一步步走近的惨白尸体——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
  有喘息,有心口起伏,然而眼神却是凝滞的,灰白浑浊的一团、不辨眼白瞳仁,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手脚僵直,被切开的颈部伤口里、流出奇怪的紫黑色的血。
  南宫陌定了定神,嗤的冷笑一声:管他是鬼是人,人挡杀人,鬼挡杀鬼便是!
  灭魂剑流出一道冷光,刺向那个踉跄而来活死人的右肋,在那一招发出的同时左手指间瞬地发出了弦月叶,打向左路。那一招实在刺探虚实——然而出乎意料地,那个拖着脚步过来的家伙居然似乎毫无避让的反应,反而迎着大步踏来——噗的一声,灭魂剑直直没入右肋,松软的肌肉如同败絮般不受力、一下子对穿而出。
  南宫陌急速收力,但身子已经止不住去势地冲前三步。
  打向左路的弦月叶落了空,在空中一个转折飞回他左手。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一臂。对方脸上居然毫无痛苦或恐惧的表情,更向前踏进一步。南宫陌只觉眼前一晃,心知不对,回剑急斩,闷闷一声响,一只苍白的断手飞了出去,黑血如同喷泉般射出。那样咫尺的距离,他来不及躲闪,一下子被溅了满面。血污了他的视线,他在那一刹那凭着记忆点足飞掠,倒退向房内,同时长剑倒挽、借着最后一刹视觉残留的影象,削向那个逼近的苍白的人。
  “噗”,感觉长剑如削腐土,有什么东西重重砸到了地面上。同一时间,他的后背撞上了虚掩的房门,破门而入。
  落地的刹那,他立刻用脚尖踢上了门,退到房子死角,慢慢用衣襟擦去脸上眼里的黑血,感觉肌肤居然有热辣辣的疼痛。南宫陌心下暗惊,连忙从怀中摸出鼎剑阁密制的碧灵丹,含了一颗在嘴里。
  门外没有任何声响。连那个活死人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和咳嗽声叶听不见了,他捅开窗纸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庭外月光如水、而长草被压倒了一片,石径上匍匐着一具被截成两段的尸体,已经毫无声息。
  死了么?——这般容易。
  南宫陌手指微微一动,指间的弦月叶再度飞出,薄薄的弯月形暗器在月光里微微闪了一道光,噗的一声没入死尸颈部,转了一圈。人头立刻骨碌碌地离开了身体,腔子里涌出大量黑血。弦月叶在空气中一个回旋,唰的飞回。
  南宫陌舒了口气,却依然微微纳闷。真的死了?——然而人头都已经砍下,没有理由再疑问什么了。
  看来果然是活人假扮的僵尸,不然如何能被杀死呢?他擦干净了弦月叶上面的血迹,重新推开门,想去拿回井台上遗落的铜钵。外面月色惨淡,风在空空的寨子里回旋,一人高的野草沙沙晃动,草间一丛丛红色的花儿开的分外茂密。
  南宫陌不知为何总是觉得不自在,感觉手中的灭魂剑不停发出微微的鸣动。
  他的脚步一踏出后门,陡然顿住了。
  那个尸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黯淡、所以有点眼花,他仿佛看到有什么细小的东西从断开的腔子里噗的挣出来,唰地一声钻入地面。
  他提着一口真气、小心翼翼地提剑走过尸体边,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井台上拿回了铜钵,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去汲这口井里的水,他匆匆沿着石径返回。
  灭魂剑忽然剧烈震了一下,他诧然止步,眼神陡然凝聚——花!在路的正中,刚才尸体倒下的血泊中,居然开出了一朵血红色的花!
  又一阵风过,满院的长草和不知名的野花簌簌作响。
  尽管鼎剑阁南宫家大公子一向艺高胆大,此刻心里也是蓦地一冷,不敢再从路上走过,足尖一点、掠过那一丛莫名其妙新长出来的花,直接跳进了门后,反手关上,再也不去理会房后那个奇奇怪怪的空园。

[ 本帖最后由 遗忘的世界 于 2008-8-17 23:53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29:24 | 显示全部楼层
-夜歌-

  房间里那根蜡烛还点着,发出昏黄的光,影影绰绰。
  南宫陌回到桌前坐下,把佩剑放在手边,有些忧心忡忡地分析眼前这样奇怪的情况——很显然山脚下的这个扶风寨是遭遇了可怕的杀戮,居然没有一个人幸存。那么……山上的试剑山庄呢?是不是同样也遭遇了不测?
  叶天征那家伙死活拖着、不肯完成婚约,难道是因为天籁早就……
  那样不祥的猜测让他出了一身冷汗。那个瞬间他有些沮丧地吐了口气,终于承认自己还是很想念那个凶霸霸的丫头的——这门婚事被一拖再拖,自己对外表露出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其实心里早就恨不得把叶天征揪出来打一顿,逼问他为什么迟迟不肯把妹妹嫁过来。
  但毕竟少年成名后,他心气越来越高,轻易不肯低头,哪里能拉下面子。
  父亲也是知道儿子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此次才会逼令他一定要前去试剑山庄面对面向叶天征问个清楚吧?却不料,一来就见到了如此诡异的情形。
  蜡烛快要燃尽了,宛如红色的眼泪一样流了下来。南宫陌在榻上睡下,刚除下外袍,就看到手腕上那个伤疤,愣了一下。揉着经过力战而有些发疼的手腕,神思恍惚之间,眼前闪现出少年时在罗浮山上的岁月——
  南宫家和罗浮叶家是世交,他自小就经常和长辈一起来罗浮山拜访老庄主,渐渐也就和叶家的两兄妹熟了。叶夫人在生下女儿不久就亡故了,而叶庄主全副精力都用在武林事务上,叶二小姐天籁生下来除了哥哥就没有人再管教她。
  那丫头精力旺盛、骄横霸道得很,经常借着“学武功”的名义对天征和自己拳打脚踢。叶天征比妹妹大了六岁,性格温良稳重,母亲死前曾要这个懂事的哥哥照顾小妹,他从小兄代母职,将叶天籁照顾得无微不至,在习武上当然是逆来顺受,挨了打还要夸“天籁进步好快”;而南宫陌那时候少年气盛,从来不肯让人,骂她“臭叶子,烂叶子”,次次天籁打他他就非要打回去,两人厮打成一团,经常闹得不可开交。
  后来父亲南宫言其入主鼎剑阁,成为中原武林的盟主,便和试剑山庄老庄主定下了亲事。
  那一年他十六岁,叶家二小姐天籁十二岁,而叶家大公子十八岁。
  婚事定下的那一日可不得了。他尚在为此郁闷不已,就见那个小丫头冲了过来,一言不发就动手打人。因为心里也窝火,他一点不客气地还手了,轻而易举地扭住了天籁的手,也是恨恨:“你叫什么?我才要叫呢!——你以为我愿意娶个老婆回来天天打架啊?”
  十二岁的女孩子愣了愣,虽然还不明白娶妻的意义,却扁了扁嘴大哭起来:“我才不要嫁给你!我要嫁给哥哥——爹坏死了,要把我从家里赶出去!我要嫁给哥哥!”
  “呃?”十六岁的少年提着孩子,本来也是满心怒气,听得那样的话忍不住噗哧笑了起来,抬起头就看到了追出来准备拉开暴怒妹妹的少庄主,不由得脸莫名一热。
  听得那样的话,叶天征也愣在那边苦笑。小丫头玉箫也跟着追了出来、站在少庄主身后,忍不住掩着嘴笑。叶家这个刚买进来的丫头只不过比天籁大一岁,但因为出身贫寒,颇经历了一番困苦,已经比天籁不知懂事多少。叶庄主怜她孤苦,又见她平日里言语伶俐,办事得体,就叫她跟着少庄主打点山庄日常事务。
  然而此刻听得二小姐的话,玉箫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却也忍不住调皮,一边走过来,一边却眨眨眼睛:“小姐,别闹了,未来姑爷看了多不好。”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刚见了哥哥而稍微安静一些的叶天籁更加暴跳起来,又骂又抓,南宫陌费了好大力气才不让她踢到自己。
  “天籁脾气不好,你以后还是要多担待一些。”虽然是童年的好友,此刻转眼成了姻亲,叶天征却是第一次郑重地对那个飞扬不羁的十六岁少年叮嘱。南宫陌脸上一红,看着手底下如同一条泥鳅一样不停蹦跳想挣脱的叶天籁,发现女孩挣得脸红红的,居然很是好看。
  那样一分心,叶天籁就挣脱了他的手,忽然扑上去恶狠狠咬了他一口。
  “啊呀!”他痛得捧着手腕叫了起来,怒极,顺手就想去揪叶天籁的头发。然而耳边风动、却是叶天征立刻出手架住了他的手,他一愣回头,看着好友。试剑山庄少庄主依然温雅,但眼神却是凝重的:“天籁是个好孩子,以后你不许欺负她。”
  “什么?你搞错没有,现在是谁在欺负谁啊?”那一口咬得狠,南宫陌只觉得手腕上都要断了——若是真的伤到了筋脉,以后这只手不能练剑,那岂不就是废了?越想越气恼,他冲口骂:“我才不要她!”
  “我才不要你呢!我要嫁给哥哥!”一口命中,孩子犹如一条鱼般溜了出去,跑到玉箫身边,回头瞪了那个自小欺负她的少年一眼,恶狠狠做了个鬼脸,“哼!”
  “好啊!”南宫陌气极反笑,捂着手腕横肘捣了叶天征一下,“喏,你看,你这个妹妹我消受不起,还是自己留着吧。”
  “还好,没伤到筋脉。”叶天征不似他这般说笑,拉过好友的手看了一下,淡淡道,“虽然现在时日尚早,但你也要学着怎样制住那丫头,不然以后两人天天打架也不是个事儿。”
  “我才不要嫁给他!”女孩儿柳眉倒竖,发怒,然后蹭过来拉着兄长的袖子,撒娇,“我要嫁就嫁给哥哥!哥哥最好了……这样我就能留在山庄里陪着爹和娘了。爹爹说,如果我要嫁人,他要花很多钱的——这样连钱都省了呢。”
  孩子那样认真的打算,听得两人目瞪口呆。南宫陌捂着手腕看着这个毛丫头,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天籁啊,”叶天征苦笑着俯下身摸着妹妹的头,“胡说什么,你终归要嫁人的。南宫哥哥其实是个好人呢,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我才不嫁给别人!别人都没哥哥对我好!”叶天籁牛脾气又上来了,怒。
  “就算天籁不嫁,哥哥也要娶妻的啊。”叶天征的脾气一如既往的好,抱起了孩子,微笑“你看,再过几年你及笄了,哥哥连抱你都不方便了呢——你如果不找到一个好的夫家,哥哥怎么放心呢?”
  “哥哥……要娶妻么?”后面的话仿佛都没听见,孩子扯着兄长的衣襟,“娶妻——就是说要和她呆在一起,不要天籁了是不是?难道有别的女孩子,比天籁更漂亮更讨人欢喜么?”
  “更漂亮不见得,比你更省心是一定了的。”没好气地,南宫陌包好了手腕回了一句,“呵,哥哥再好也是嫂子的——你以为天征可以一世陪你啊?”
  然而这一次这个小霸王没有如同往常那样跳起来打他,叶天籁低着头,似乎有些发楞,安安静静。叶天征舒了口气,以为她终于乖了,正准备将她交给侍女玉箫去照管,低头之间却看见怀里娃娃般可爱的女孩眼里含着泪水,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忽然间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许不许不许!哥哥不许要嫂子!不许把我嫁出去!”
  “啊啊,天籁不哭了,当然天籁最漂亮最可爱。”叶天征自小就疼爱这个妹妹,连忙哄,“哥哥不要嫂子了,一世陪你好不好?”
  “嗯……可不许赖!”叶天籁终于破涕为笑,伸出小手抱住了哥哥的脖子,回头胜利般地瞪了一边的南宫陌一眼,哼了一声,“我要哥哥,才不要嫁给你!”
  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女孩的脸上却绽开了蓓蕾般的笑容。
  “不嫁就不嫁,谁希罕?”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嘴,转身走开。然而走了几步就忍不住回身看一眼,叶天籁已经被玉箫连红带劝地带着往回走了——他站在走廊上,看着那个女孩儿的背影,忽然就有些发呆。
  他知道这一次以后、恐怕很难再看见她了……虽然是武林人,但南宫世家和罗浮叶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女孩从订了婚到出闺前,是不能再抛头露面的。
  那丫头……如果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吧?
  转身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在心里跳出,让他不自禁的暗自欢喜。
  -
  “那丫头……如今是不是长成了美人呢?脾气也该好点了吧?”荒村的孤灯下,南宫陌枕剑而眠,脑子里却翻涌着十年前的往事,想起明日就要上罗浮山去,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蓦然,一个念头跳出他脑海,让他惊得坐了起来——


  “啊,老是拖着拖着,莫非是因为那个丫头除了哥哥还是不肯嫁别人?”
  他在半夜里坐起,忍不住苦笑起来:“呃……不可能。十年里那丫头脑子总会长进一些吧?”忽然为自己这样的心神不定感到沮丧,他有些恨自己不争气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翻身重新躺下。
  “哒”,寂静中,房间某处陡然传来轻轻一声响,在深夜时候比白日更为清晰。这一次南宫陌准确地听出了声音传来的方位,想也不想、立刻抽剑向着旁边的壁橱内刺去!
  噗的一声,灭魂剑没入了朽木,壁橱里传来沉闷的一声响,有什么东西轰然失去了平衡,压得橱门整扇向外倒下。木屑纷飞中南宫陌立刻点足跳回到了桌边,借着奄奄一息的残灯,看着壁橱里爬出来的东西——又是一个惨白的僵尸。
  那一剑在僵尸身上刺出一个透明的窟窿,血如同从破裂的皮囊里倾泻般流了出来,满地都是。血泊中那个僵尸倒地抽搐,挣扎着,一寸一寸地爬过来,灰白色的眼球往上翻着,紧紧盯着他,喉咙里发出咳咳的声音。
  南宫陌看着那个诡异的僵尸拖着一身的血爬过来,只觉全身发冷。在那只惨白的手抓住自己足踝前、一脚踢在僵尸太阳穴上,因为紧张用力过猛,竟一下子将那颗头颅从腐烂的身体上踢飞出去。
  “咕咚”一声,人头在墙壁上溅出一朵血红色的花,滚落在地。尸身抽搐了几下,也不再动弹。
  南宫陌长长出了口气,不自禁地一阵恶心。看着地上那个没有了头的尸体,心中的疑惑却更加浓了:已经见到了两个同样的“僵尸”,但是每一个似乎都僵硬而笨拙、没有太大的伤害力。在被他惊动之前,似乎那些僵尸都是安静地呆着,没有主动伤害人的打算。
  但这些僵尸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南疆奇奇怪怪的事情很多,桃花瘴,苗人的巫术,幻花宫的司花女史,拜月教的鬼降……这些东西他行走江湖之时早有耳闻。然而却从未听说过有眼前这样的行尸走肉。或者,这里是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瘟疫?
  他盯着墙上那一滩血迹出神,心里却已经闪电般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然而等眼神凝聚的刹那,他忽然不自禁地脱口低呼——花!
  墙壁上,在方才人头溅上去的那滩血里,居然又快速地开出了一朵鲜红色的花!抽芽,长叶,开花于一瞬之间,快得让人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太奇怪的花……和后院到丛生着的红色野花一模一样。
  南宫陌心知蹊跷,不敢去触碰那已经结出花籽的奇异植物,想了想,弦月叶默不作声地滑落到手心,微微一扬,薄薄的弯刃向着那脆弱的花茎割了过去。
  “叮!”那个瞬间,花籽忽然裂开,一个细小尖利的东西弹了出来、打在弦月叶上。那样细微的东西,居然能将他发出的飞刀打得偏离了原来的方向!弦月叶呼啸着转入空气,他却在同时拔剑,立刻急封面前空门——又是一声“叮”的剧响,手腕被震得发疼,黑暗中,有什么细微的东西再度被他拦截住,转了个头,没入黑暗。
  那个不是花籽……那个东西绝对不是花籽。在后院那个僵尸的颈部血肉里,蠕动着的也是同样的东西:那是有生命、会自己活动的事物,有着奇特而强大的力量。
  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东西藏在这个黑暗的空寨里!
  南宫陌盯着墙上那朵枯萎了的花,心中陡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悄然降临了,浓重的邪异气息扑面而来。
  “哒哒哒”,一连串的敲击声,从各处传出,不徐不缓,仿佛房子内外面有无数人用指节敲击着这座房子的墙壁。
  南宫陌不敢再呆在这个空房内,干脆拿起了褡裢,提着鸣动不已的灭魂剑跳了出去。
  跳出去的刹那他倒抽了一口冷气:都是人!
  这个白日里还是空无一人的寨子,半夜里居然满街悄无声息地游荡着面色惨白的人。这些僵尸一样的人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个个表情呆滞,眼球灰白,手脚僵硬,四处走动,似乎在茫无目的地寻找着什么。
  他跳出去的时候,撞到了窗下一个正游荡到这里的人。
  那个“人”面无表情地用灰白色的眼球看了他一眼,在南宫陌准备拔出灭魂剑之前,他却径自转过了头,不再理睬,自顾自从窗口探身而入,仿佛伸手去抓什么东西。
  南宫陌不想惊动这些奇怪的僵尸,按剑悄然退开,沿着墙角走着,眼角扫视着这些满街游荡的惨白怪物——这么多忽然冒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人?还是鬼?他们到底在做什么?半夜游街么?
  最后一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他回过头,看见方才那个探身入室的家伙已经出来了,手里扯着那株长在墙上的奇异的花,块茎已经被塞入了嘴巴,不停地嚼着,似乎极为享受。南宫陌诧异地看着这个吃花的怪物,忽然看到随着他咀嚼的动作,他脖子上一个细小的洞里面,似乎有什么在腾腾地翻滚着,几乎要顶破皮肤。
  是那个尖利而细小的东西!就是方才在黑暗中两度袭击自己的莫名生物!
  南宫陌忍住了恶心和恐惧,沿着墙踉跄后退,看到满寨子面色惨白的人都四处游荡着,寻觅那种丛生的红色花朵,连着泥土挖起来,塞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嚼。
  他注意到了每个人的颈部,都有同样的伤口,里面蠕动着同样的诡异东西。
  到底是什么……就是因为那个东西,才让这些变成那样?
  在他尚未想出答案的瞬间,夜风里忽然传来了凄楚的笛声,很奇怪的笛音,没有曲调,却仿佛有人幽咽地在空寨的某处哭泣,嘤嘤小孩子般的腔调——那样的诡异而熟悉,让南宫陌刹那间居然忘了身处何处,神思陡然涣散。
  笛声传来的刹那,所有僵尸的动作都是一顿。无数双灰白的眼球滚动着,最后都投注在这个闯入空寨的年轻中原人身上,喉头发出奇怪的咳咳声,仿佛应合着那个笛声——然后不约而同地、无数双惨白的手陡然伸出、向着那个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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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29:54 | 显示全部楼层
-试剑山庄-

  南疆秋季的风依然是炎热的,然而凭窗坐着的白衣男子眼里却是萧瑟的表情。手里握着一包东西,眼睛却是定定地看着外面庭院的某处——那个角落里,悄然开出了一丛颜色妖艳的红花,如地狱的火般跳跃。
  已经……长到这儿来了么?
  “那个人”,很快也要接着过来了吧?带着成千上万的僵尸,将这个试剑山庄变成人间地狱——就为了报复当年他犯下的罪。
  想着想着,他薄如剑身的唇角却露出一丝惨淡的笑意,暗自握紧手中的布包,该来的,终归要来……他已经等了那么久,等待着那个人回到这里。
  试剑山庄年轻的庄主就这样沉默着出神,一直到外面沸反盈天的吵闹声将他惊醒。
  “老子要冲出去!谁他妈的敢拦着就剁了谁!”嘶哑着嗓子,一个中年汉子挥舞着长剑,逼开那些上来劝阻挽留的人,眼睛血红,“那些僵尸就要过来了,你们要留在这里等死就自己留着!不要拉老子陪葬!老子带着自己弟子们冲出去!”
  “孙叔叔,孙叔叔……”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来,试图让眼前这个因恐惧而崩溃的男人平静下来,“山下所有的路都被‘那个人’控制了,你怎么可能冲出去?以前冲出去的人都杳无消息,从不见回来。我哥已经飞鸽向中原鼎剑阁求援了,南宫世家和我们是姻亲,必会立刻派人前来。大家只要再支持少许时间,便能——”
  “他妈的女人就会骗人!叶天征能想出个狗屁法子!”然而女子爽利的声音半途被粗野地打断,孙冯也算是试剑山庄四大名剑之一,此刻却全然没有了平日翩翩的剑客风度,只是红着眼睛嘶声大骂:“被围在山庄已经半年了,连对手都不知道!多少次飞鸽出去,什么时候见有飞回来的?说什么再等等、再等等!——再等下去,这个试剑山庄迟早都会变成僵尸!”
  “孙叔叔。”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然而语气已经凝重,“你也是天籁景仰的前辈了,如何说出这般沉不住气的话来叫人笑话?你——”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算是什么东西?”然而话未说完,再一次被孙冯打断,他嘴角露出一个刻毒的笑意,“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底细?别以为能对我吆喝来去的!”
  原本尽力挽留的叶家二小姐愣了愣,脸色忽然苍白。
  “如果孙前辈执意要走,天籁,你不必强留。”步出试剑山庄大堂门口的白衣人开口打断了妹妹的话,眼神却是淡漠的——那一句“前辈”,已经将这个试图离开的旧属下分离出去。孙冯反而愣了一下,看着这个年轻人。
  “孙前辈也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剑客了,什么风浪没见过?为何也被吓得沉不住气了?”叶天征轻袍缓带,从阁中步出,走入纷扰的人群中,看着孙冯,“十年前拜月教来犯,是何等声势!千百教众都冲入了山庄,还在试剑阁里放起火来,那时候算是绝境了吧?——可最后大家齐心协力,不是也在家父的带领下击退了邪教、保住了山庄?这次那些僵尸尚未出现在山庄,大家就心慌了么?”
  环视着众人,年轻的试剑山庄庄主缓缓道来,重提当年的战绩果然对山庄里经历过那场战役的人有着明显的鼓舞作用,大家虽然不说话,眼里却有了认同的神色,毕竟是江湖人,个个心里都有着豪气,虽被僵尸们长年累月的包围而有些产生恐惧,此刻重新稳定了下来。
  连孙冯都不说话了,提着剑站在原地,明显有些动摇,却不好意思收回刚才的话。
  “当年魔教破了山庄大门,两位护法带着近百名教徒、却冲不进试剑阁——是谁带领子弟们死守大门,血战了一日?”继续说着当年的往事,少庄主的目光停留在孙冯的脸上,“孙叔叔,即使你现在要离开试剑山庄,可当年你为山庄流的血,我叶天征永远都不会忘记。没有你们,山庄在十年之前早就灭亡,罔论今日。”
  他的弟子围在旁边,听得当年师父的光辉战绩,眼里都流露出仰慕的光。仿佛有些不敢承受那样的目光,孙冯低下头去,嗫嚅着说了一句不必谢,脸色却阵红阵白起来。
  “孙叔叔,如果你肯留下来再和我们一起多坚持段日子,我会更加感谢你。”看到孙冯平静下来,眼里有犹豫的光,试剑山庄的少庄主继续不徐不缓地说话,声音却是诚挚的,“如果信我叶天征,就请留下。我必如同父亲那样,尽力保全试剑山庄。”
  “……”对方给了这样的台阶,中年剑客低下了头,正考虑是否顺坡下来,然而想起山庄外面那些游荡着的惨白的脸、心里就是一个哆嗦。
  这次不比十年前拜月教来袭——十年前来的好歹还是人,可这一次来的却是……!
  气氛忽然凝定了,等待着孙冯的回答,所有人都在静默着。叶天征眼神淡定,仿佛从容不迫,暗地里却是对着妹妹摆了摆手,阻止了叶天籁开口说话。同样一袭白衣的叶家二小姐硬生生忍住了到嘴边的话,有些忧心地看着兄长,眼神复杂。
  忽然间,天空中有什么扑簌簌的声音传来,所有人一起抬起头。
  那一羽雪白的鸽子降落在檐下,叶天征抬手解下了鸽子腿上寄着的书信,展开一看,扬眉笑了起来,将信展示给众人:“你们看!鼎剑阁已经得到了我们的消息,南宫盟主说立刻派人手赶来支援,预计半月内便可赶到。”
  那张信笺在人群中传阅着,大家发出低低惊喜的议论。
  孙冯也看了那张信笺一眼,终于是长长吐了口气,把一直拿着的剑放了下来,转过身看着少庄主,讷讷:“恭喜少主……在下、在下的确是被那些怪物吓得有些胡涂了,少主不要见怪才好。”
  “哪里,孙叔叔是看着我们两兄妹长大的,我们怎么会怪你?”叶天征也是暗自松了口气,回礼,却提高了声音,“不过再支撑半个月,大家都要通力合作了!”
  “听从少主吩咐!”振奋的声音响起来,惊天动地,那尾白鸽吓得咕一声飞了。
  -
  日头终于从罗浮山顶坠落了,南疆湿热的风中,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叶天征回到试剑阁里,却忍不住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感觉肺叶仿佛被刀子绞着,咳着咳着、便是咳出点点黑色血沫来。
  “怎么了?怎么了?”白衣少女从刚安抚好了外面人的情绪,反身入阁,惊得几步冲了过来,一叠声地问,“怎么又咳血?都已经好了很久了,怎么又……”
  “轻点,”叶天征却是挣扎着吐出两个字,拍了拍她的手,“小心外面人……咳咳,听见。”
  叶天籁虽惊不乱,到了阁上药房内翻出药,手脚麻利地倒了茶,便递过来。
  “唉……”一口茶将药丸冲入咽喉,叶天征闭目养神,轻轻叹了口气。
  “怎样?”叶天籁从他手里接过杯子,眉目间忧心忡忡,定定看着他。
  这伤是十年前拜月教那一场仗里留下的——那一次的大难里,才十八岁的少庄主从魔教长老手中逃生,拉着妹妹燃烧的试剑阁里冲出,却被刺伤了肺。其实养好了也有五六年了,一直没有异常,最近恐怕是太劳心劳力,所以又感觉不舒服起来。
  “真的快撑不下去了。”许久许久,直到外面的天都全黑了,闭着眼,人前一直从容淡定的叶天征,却颓然吐出一句话,将滚烫的额头沉入手掌。
  “那个信鸽……是你假传的吧?”沉默了一下,女子眼里有了然的光,“别人也许认不出,可山庄里的鸽子都是我喂养的——那个鸽子绝不是从鼎剑阁飞来的!”
  “呵,呵……消息根本传递不出去的——天上地下,所有的路都被‘那个人’截断了。”依然是闭着眼,试剑山庄少庄主笑了笑,到最后却咳嗽了起来,用手按住胸口,“我让沈伯带着鸽子跑到外城去、寄上假书信,再放回来,以求暂时安定一下山庄里大家的情绪。”
  “山庄外都是僵尸!那沈伯他……?”一惊,叶天籁手里的茶盏跌到地上,粉碎。
  “他是死士。”叶天征闭着眼,睫毛下却有了微微的湿润,“他出去时就没想着能回来。”
  长长的沉默。许久,叶天征睁开了眼睛,两兄妹相对无言。
  “又能骗多久。”叶天籁有些绝望地喃喃,握紧了哥哥的手,“半个月后,如果不见中原鼎剑阁来的人,我怕大家到时候都要支持不住了。”
  “半个月内,我能想出办法来。”叶天征微微一震,抽出了被紧握的手,淡淡回答。
  “能有什么办法?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女子显然没有他那样镇定,眼里已经带了绝望,几乎是痉挛般抓住了他的衣襟,追问,“那些僵尸到处都是!‘那个人’现在好像还不急着杀进来,所以让那群僵尸在山庄外游荡——可对方如果玩厌了这个猫抓耗子的游戏呢?只要一声令下,整个山庄……整个山庄的人都会变成僵尸!”
  “放开。”叶天征脸色变了,看着妹妹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指,忽然眼里有说不出的复杂,低低喝令。
  然而叶天籁眼里的情绪依旧激烈,手指拉着哥哥的衣襟、白苧麻的衣衫绷得紧紧。她忽地抬手、指着窗外,声音都颤抖了:“你看看后面的园子!我都不敢告诉外面的人……也不敢让人进去:你看看那里!那种花、那种吃人的花,都从后园里长出来了!邪气已经从地里透进来了,很快…很快这里就会……”
  女子眼里有恐惧的光,越说越颤抖,手指也越抓越紧,白皙的手痉挛着。
  叶天征忽然觉得喘不过气,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盯着那只紧抓着他衣襟的手,脸色苍白如死,似乎根本没有听妹妹在讲什么,忽然间用力一把推开了她:“放……放开!”
  嗤啦一声裂帛,叶天籁猝及不妨地跌到地上,手里尚自怔怔抓着半截衣襟,惊骇莫名。
  叶天征剧烈咳嗽着,用手支撑着额头,忽然有些歇斯底里地低笑起来:“她来了……是她来了。她要把这里的人全部杀光,包括我在内,一个不剩。你不要再抓着我了……快逃!被她抓住了,你就完了。”
  “谁?谁来了?”叶天籁被哥哥脸上这样的表情吓住了,一时间忘了站起,怔怔反问,问到后来,忽然间脸色一变,陡然猜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脱口尖呼,“是她?是她?!”
  “是她。”黑色的血沫从嘴里吐出,肺部仿佛再度感受到了当时弥漫着血与火的空气,剧烈地收缩着。叶天征咳嗽着,嘴角却有了一丝复杂的微笑,缓缓从怀里拿出那个布包,展开了那块残破的布——
  显然是硬生生撕下来的,那个布片残缺不全,却依然可分辨出优良的质地。一边是做工精细的金丝拷边,另一边线头脱落,似乎是被人从衣服上生生撕下。
  然而,让地上女子再度惊叫出声的、却是布片上面的一个印记——血手印!
  一个小小的殷红血手印留在断裂的布上,栩栩如生,仿佛要跳出来迎面打人一个耳光!
  ―
  深夜的空寨子里,交织着血光和剑光。
  作为鼎剑阁主的独子、南宫世家的少主,南宫陌行走江湖那么些年,也算是见识了不少奇人异士,在武林新一辈中也称得上是顶尖的人物——然而在今夜,他恍然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眼前晃动的都是僵尸惨白的脸,不会转动的浑浊眼球、直直伸过来抓人的苍白手臂,那些“人”似乎根本不懂避让,更不懂恐惧,争先恐后地往他的灭魂剑上扑过来,那些腐败的、伤痕累累的手臂举着,如同惨白的树林。
  他将南宫家的“补天剑法”发挥到了极处,如同水银泄地,护住全身上下每一处空门。
  月光惨淡,相传具有辟邪作用的灭魂剑织起了银白色的光幕,将他周身裹住。光幕边缘激起了一层淡淡的血光,不停地有僵尸的手足被绞断,带着一蓬血光嗤然向外飞出。
  那奇怪的笛音还在夜幕下传过来,宛如一个婴儿的哭泣。曲声中,满寨子的僵尸都向着他所在的位置集中过来,几个受伤倒下,更多的僵尸立刻围了上来。
  南宫陌看着刚至中天的月色,心下却有了焦急恐惧之意——这般打法极为消耗体力,他无论如何支撑不到日出时分。如果不赶快想办法脱身,那……
  心中念头急速转动着,然而手中的剑却是片刻不敢停,瞬间又将一个逼过来的僵尸的左手连肩削断。那个僵尸张大了嘴嗬嗬而呼,脸色惨白,舌头却是诡异的鲜红色,居然丝毫不感觉痛苦、反而继续向着他剑上扑过来。
  在灭魂剑刺穿那个僵尸心脏的刹那,南宫陌陡然认出了眼前这张扭曲的脸,脱口惊呼:“邹护法!”
  只不过微微一怔,僵尸残留的右手已经直直伸了过来,在南宫陌左肩抓出了一道血痕。南宫挥剑急挡,噗的一声穿心而过。
  僵尸仆倒,颈部忽然有个极其细小的东西离开尸体、激飞而出。
  南宫陌下意识抬剑格挡,叮地一声,手被震得生疼。然而他实在忍不住内心的惊骇,怔怔看着地上躺倒的尸体,那张熟悉的脸浸在血泊中,宛如一场噩梦。
  那是鼎剑阁六护法之一邹世龙,深的父亲倚重,两个月前、便委托他带了礼金侍从,前往罗浮山试剑山庄,向少庄主再度提出迎娶二小姐过门——邹护法一去再也没有消息,父亲以为叶少庄主又准备老调重弹,留住来人多盘桓了几日,便种种借口再度延迟婚期。南疆路途遥远、消息不便,鼎剑阁主虽然称霸中原,却也只能坐等消息。
  不想,却在这里看到了邹护法……已经成为僵尸的邹护法。他居然亲手杀了他。
  南宫陌惊在当地,直直看着地上的尸体,抬起头来,便依稀认出那些死白的脸中、有几张是熟悉的:不是试剑山庄的人、便是和邹护法一起来南疆的鼎剑阁的人。
  那些人拖着脚步,面无表情地向他逼来。南宫陌提着灭魂剑怔怔地看着那些失神的熟悉的脸,恍然如同梦寐。
  笛声在夜色中继续传来,飘散在风中,凄惨如哀泣,调子渐渐转为急促。那些僵尸陡然一惊,仿佛受到了什么指令,立刻加快了拖拉的脚步,迅捷地从各方扑过来。
  左肩上被邹护法抓伤的地方已经隐约发麻,蔓延开来,南宫陌提剑贴着墙倒退,看着四方密密麻麻涌来的僵尸,忽然足尖一点、迅疾拔地掠起,跳上了房顶,向着笛声传来的方向用尽全力急奔。
  必须要在毒发前制住那个藏在暗夜里的吹笛者,那群僵尸的放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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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30:18 | 显示全部楼层
-血婴-

  笛声是从寨子正中的木楼里传出的。
  那座破败的木楼、曾是扶风寨兴盛时期的聚义厅。然而此刻已然坍塌了大半,南疆特有的浓密绿意吞噬了它,杂草丛生,藤蔓攀爬,重重叠叠围绕了木楼的。
  南宫陌却在楼前止步——木楼的周围,居然大片大片盛放着那种诡异的红色花朵!
  月光惨淡,僵尸在远处低吼,眼前仿佛有火焰跳跃,那些花开得如此恣意疯狂。那已经开败结出的果实里,隐约有什么在扭动,仿佛想要挣脱果壳。
  “哪个妖人在这里装神弄鬼?”不想轻易冒险,他停步在小径上,想用言语激里面那个吹笛者出来,虽然知道对方未必买帐,“有本事出来,让南宫少爷的灭魂剑见识一下!”
  然而出乎意料,话音一落,那个幽怨的笛声蓦然停止了。
  “灭魂剑?……南宫?”沉默许久,直到夜风都冷了,楼里有个声音轻轻重复了一句,居然是个稚嫩的孩子声音,语调却是老成得诡异,陡然低低冷笑起来,“怪不得能伤了我的黑羊们,原来用的是灭魂剑……嘿嘿,鼎剑阁南宫世家?又来迎娶新娘了么?你不可能再迎娶到叶家二小姐回去——她迟早要变成我的黑羊儿。”
  “黑羊?你是说那些人?”南宫陌听得那样的语声,不知为何心里蓦然一跳,寒意透到了心底去,却忍不住杀气涌起,“你这个妖女、你用妖术把那些人怎么了?”
  “怎么了?”楼里的声音低低笑了起来,“他们很好啊,成了我的黑羊儿,不会感到痛,也不会觉得伤心,更不用再拿着刀剑砍砍杀杀,每天安安静静睡觉散步——不比做个江湖人好得多么?”
  果然是那群僵尸的缔造者……放牧死亡的牧羊人。
  南宫陌趁着那个声音低语的刹那,再也不迟疑,提了一口气,点足飞掠,用了补天剑法中最后一招“石破天惊”,提剑直向那个木楼的某处刺去!
  那一招的凌厉,足以击破任何屏障。
  然而,木楼内只传出了轻轻一声笛音,所有红花的果实在瞬间爆裂,无数细小的东西激射而出,呼啸着打向身形在半空的南宫陌。那样密集的死亡之雨,让他避无可避,急切之间,他只有向后急退,翻身落回原地,拔剑护住周身。
  那般厉害……她未曾动一根手指,就让他无法逼近一步?到底是什么样的妖女?
  “南宫公子,我劝你不要挣扎了,乖乖作我的黑羊好了。”暗夜里,孩子的声音低低传来,笑着,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居然灯火辉煌,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灯下,穿着鲜红色的衣服,脸藏在阴影里,抚弄着短笛,“你看看这些花……这些漂亮的曼珠沙华。你不喜欢么?”
  “曼珠沙华?”南宫陌眼角瞟着那些丛生的红色花朵,手上的剑却丝毫不敢停,格挡着那些如雨般飞过来的小东西,脱口低声重复,“那些僵尸吃的花?”
  “嘻嘻……这本来就是长在阴湿墓园里的花,被称为死者之花或者彼岸花——不过天竺那边的人叫它曼珠沙华,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美么?”木楼里那个孩子的声音笑着,却是不急不缓地解释,忽然笛声又短促地响了一声,不等南宫陌反应过来,那些叮咚不绝撞在他剑上的小东西陡然都折返了,凝聚成一道黑色的闪电,呼啸着扑入了门内。
  那个小小的孩子坐在灯下,打开了手边的一只陶罐,吹着笛子,让那些奇怪的小东西排成一线、迅疾地飞入了罐中。小小的手覆盖了上去,当啷一声将盖子合上。
  “曼珠……沙华?”南宫陌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依稀记起曾听鼎剑阁中墨神医说起过这种天竺传来的花,冷笑,“胡说八道,曼珠沙华因为性喜阴湿而长在墓园里,本身却没有毒,哪里会是这样!”
  灯火摇曳,孩子的脸藏在阴影里,嘴角却有一个诡异的笑:“我种的曼珠沙华,怎么能会是平常之物?那可是真正的死者之花哦——可以让那些本该腐烂的人、从地底下复活,成为供我驱使的黑羊儿。”
  “靠着那些虫子么?”南宫陌用脚尖踢了踢路边一株果实爆裂的红花,冷笑。
  “哎,真是少见识,什么虫子?那可是幻蛊——多少武林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希奇东西呢!”毕竟是孩子,被他那样冷嘲一句就有些不服气,拿起了手边的陶罐摇了摇,虽是隔得远、南宫陌心下却是一惊,生怕那些怪物被再度释放出来,立刻提剑护住周身。
  “嘻嘻……看把你吓的。”灯火下,那个小小的人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抱着那个陶罐,“我的幻蛊可是最听话的,我不让它们出来、它们便不会乱动。它们呀,只要每天放出去一次、去吃饱曼珠沙华的花籽就可以了。”
  南宫陌的眼睛垂下,看到了沿路那一丛丛开花结果后枯萎的曼珠沙华,忽然明白过来了:“你是蛊婆!是不是?你养着幻蛊,让那些蛊寄生在这些花上——花开到哪里,就会把蛊毒传播到哪里!那些被你下蛊的人都被你控制,因为体内寄生着蛊,所以要吃花为生?”
  那样一连串的反问让木楼内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咯咯笑起来了:“是呀……想不到南宫公子还挺聪明的,我以为你还是个不用脑的傻小子呢!”
  “你,是什么人?”终于弄明白了这一场灭顶的灾难由何而来,南宫陌的心里有愤怒和寒意层层涌出,将手按在剑上,低声喝问。
  “呵,呵……”楼里的孩子笑了笑,出乎意料地回答了一句,“想知道我是什么人?你过来看看我就知道了呀?”
  “好,我就来看看你到底是人是鬼!”无法猜测对方这样挑衅的邀请里、蕴含着怎样的心机,南宫陌却是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一声,一步踏上了石径——无论如何,能近到在这个妖女身侧,对付她的把握应该大一些吧?
  左肩上的伤早已麻木,那麻木甚至蔓延开来,已经到了腋下,直逼心脏。今夜,哪怕将这条命送在这里,也要将这个妖女格杀——否则,若是让她恣意妄为,只怕日后流祸无穷!
  看到对方居然慨然赴邀,女童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笑意,轻轻叹了一口气。苍白的小手微微一动,影影绰绰灯火中忽然有许多黑影晃动,围到了她身后。
  一张张木无表情的脸浮凸在灯光中,烛光给那些惨白的面容抹上一层淡红,然而那些投下的浓重阴影反而让那些面容显得更加诡异扭曲。木楼中居然还聚集着这样多的僵尸,仿佛听到了无声的指令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过来,簇拥在那个灯下的小小身影背后,宛如一群被驯服的黑色羔羊。
  南宫陌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木楼的台阶,腐败的木质发出断裂的嗤啦声,然而他看到云集在那个女童身后的那些僵尸,不由微微一震。
  认得的……其中两位,居然是以前试剑山庄里四大名剑中的罗白癸和史解!
  这一群僵尸与外面那些不同,虽然面色惨白木无表情、眼球却依然黑白分明,更有些太阳穴微微隆起,显然是内家功夫已经有了一定修为。而那一群昔日的武林高手此刻静静地簇拥在那个灯下的女童身后,垂手待命。夜风吹透,楼里四周垂挂的竹帘簌簌翻飞,月光无声地穿入,洒向那一群被驯服的兽。
  灯火在夜风中摇曳,女童穿着大红色的百褶裙,黑发长长地垂下来,将脸藏在深深的阴影里,苍白的小手上、捧着那个装满幻蛊的陶罐。
  那样诡异的情形,让南宫陌刹那间又有一种非人世的恍惚。

  然而他只是微微顿了一下,继续拾级而上。
  看着檐下提剑走向自己的青衣男子,或许被对方脸上赴死般的绝决镇住,女童一直带着杀气的眼光忽然微微黯淡了一下,苍白的小手从陶罐上微微抬起,指了一下大门。
  “嚓”,在南宫陌踏进大门之前,两把剑交错,两名面无表情的僵尸拦截住了他。
  “南宫陌,给我听好。”短暂的沉默,似乎对方在犹豫着什么,女童的声音再度响起,冷冷地,“看在你不怕死的胆气份上,现在给我立刻转身,离开扶风寨、沿原路下山,我不但给你解药,还保证让黑羊儿都乖乖呆在原地。”
  这样蓦然脱口而出的话,反而让南宫陌怔了怔,冷笑起来:“这么好?”
  “何苦去送死?就算我放你去了试剑山庄,也是有去无回。那里迟早都要变成一个坟场,不会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女童的手轻轻磨娑着陶罐,里面的幻蛊似乎感觉到了主人内心涌动的杀气,登时在内沸腾起来,阴影里孩子的眼睛是雪亮如刀的,冷然,“你若此刻转身就当没有来过,那接下来我和罗浮叶家的事情、就和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那么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是么?”南宫陌感觉肩下的麻木越来越向着心脏逼近,心知若再不当机立断,便没有时间撑下去,当下收起了剑,笑道,“既然还能全身而退,当然没人笨到去送死。”
  “呵。”灯火仿佛被什么摧动,剧烈晃了一下,灯下女童嘴角浮起一个凌厉的笑容。那样的答案显然在她心里激起了奇异的波动,然而终归平复。冷笑中,小手微抬,一枚绿色的药丸已经扔到了南宫陌手心,然后一指门外:“走!”
  “多谢赐药。”药只在他掌心停留了一刹,便立刻吞入肚腹,南宫陌抱了保抱拳,也不客气,就立刻拔脚就走。房内的僵尸显然是接到了主人的命令,木然站在原地、任凭他往外走去。南宫陌逃也似地急急回头,边走边咕哝,“真是晦气,遇到这种要妖……”
  就在脚步踏出门槛的一瞬间,他足尖蓦然一点地面,身形闪电般折回!
  半空中他铮然拔剑,一招石破天惊,宛如雪亮雷电刺向那个灯下的女童!
  这一次,不过是一丈的距离。他这一剑只要一个刹那就能刺入那个妖女的眉心。就算她立刻调动僵尸保护自己,他也能在那个咒语没有从唇边吐出之前杀了她!
  女童“啊”了一声,然而声音未吐、那些僵尸的手刚刚抬起,就在那一瞬间灭魂剑已经呼啸而来,穿破空气直刺她眉心!
  那张稚气美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表情,黑发被剑气猎猎吹散开来,露出她的峥嵘。灯下,女童抬起头,迎向那柄刺破空气的利剑,唇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一抬头、那一笑如同雷击,震得南宫陌刹那失去了魂魄。
  那不是,那不是——!
  眼睛定定看着灯下仰起的稚气笑脸,手陡然无力。
  那一剑刺到面前时,剑势已竭,女童分毫不动地坐在灯下,只是微笑着抬起手,夹住了刺到眉心的利剑,幽黑的眼睛顺着雪亮的长剑看上来,对视着南宫陌震惊而不可思议的目光,嘴角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刺不下去了,是么?你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啊,是不是?所以拼死也要上罗浮山去?”
  “拜月教?妖法!”南宫陌看到那样熟悉的脸上浮现出如此陌生的森冷笑意,转眼看到女童脸上金粉勾着的一弯新月,陡然明白过来,厉喝一声,扭转手中长剑,想要再度刺出。
  然而无数僵尸早已围到了他身后,伸出苍白的手将他抓住。他想挣扎,然而明明服下了解药、心脏的麻木却在陡然间剧烈起来,手指刚抓紧灭魂剑提起,猛然眼前便是一阵黑,当啷一声,长剑颓然落地。
  -
  又是一场长长的噩梦,混乱、阴暗而绝望。
  自从进入罗浮山区后,他仿佛就一脚踏入了幻境,眼前浮现出无数不可思议的诡异和荒唐。在四顾中他看不到一丝光,满山漫野的僵尸,拔剑的时候他需要不停为自己打气,如果出现一丝一毫的动摇,他便会崩溃在那个红衣女童阴冷的目光里。
  昏昏沉沉中,穿过血腥的铁一样的黑夜,看到的是遥远的往日。
  罗浮山上凤凰花盛开,如同红云绕山,花树下落英缤纷,是被剑气搅起的残花。两位少年和一个孩子的影子在发黄的记忆中鲜亮起来。白衣和青衣的少年,都是十六七岁。
  那个眼睛大得出奇的丫头坐在凤凰树上,手指绕着头发,晃着双腿笑吟吟地看着。
  他慢慢记起来了……是在和天征练习剑法吧?少年时他们是那样义气相投的朋友,可以刎颈同生死。两个少年心里丝毫没有江湖上的门派之见,虽然出自不同的世家,他们却是毫不保留地将各自的绝学与对方交流切磋,每一点进步,都共同分享。这样有益的交流,加上他们出众的天资,或许是他们各自成长后成为中原新秀和岭南霸主的奠基之处吧?
  那样的比试里互有胜负,然而每次天征赢了一招半式,那个小丫头便会拍着手欢呼,大力赞美自己的哥哥;而如果不幸他赢了,多半花树上便会扔下一只烂果子。
  他虽然不曾娇生惯养,毕竟也是出身世家,自小受到关注和推崇——然而在那个丫头眼睛里,除了她的哥哥,根本看不到别人。他曾暗自不服气,努力想从各方面超越天征——然而无论他是否击败了叶天征,在那个丫头看来,他永远是和她抢夺哥哥时间、让哥哥不能整天陪她玩的坏家伙罢了。
  心中的怒火和不忿日复一日地燃烧起来。在定下亲事那一日,那丫头居然就这样扑上来对他拳打脚踢,口口声声要哥哥不要他——那一刻他的愤怒终于爆发,一把揪起那个小丫头,却又不知该如何教训。
  迟疑的刹那,他看到那个孩子尚自稚气的脸、在明媚的阳光下看来居然有一层细细的汗毛——所谓“乳臭未干的毛丫头”,大约就是这样的吧?他忽然忍不住笑,觉得那张红扑扑的脸就像一个大大的水蜜桃,让人有点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然而就是那样的想法让他一分心,自己的手腕反而立刻被咬了一口,痛入骨。
  “我要嫁给哥哥!才不要你!”远远逃开,那个丫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对他做了一个鬼脸,扑入兄长怀里。
  那个瞬间,他的手按上了剑。那个时候少年蓦然明白了,原来很多年来、自己一直喜欢不停地和那个丫头作对、气她欺负她,便是因为只有她发火的时候眼里才看得到自己,而不是平日那般只看着唯一的兄长。
  那一次,他破天荒地没有和天征告别,就傲然孤身下山离去,心中有莫名的恼怒。下到山来后有些后悔——然而终归要面子,不曾返身回去道歉。
  那一别,便是一年多,这两年中罗浮叶家出了无数变故。
  首先是听说苗疆拜月邪教和试剑山庄开战,双方伤亡巨大——中原和南疆来往不便,消息传到的时候父亲颇为担忧,立刻让阁中护法和儿子带领人手前去。然而他却有些拖拉。
  那丫头不是说她哥哥最厉害么?怎么这一次居然要让他出手?十八岁的少年一边这样赌气想着,一边却为那个骄横的女娃儿如今的安危担忧,依然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到了千里外的罗浮山。
  然而等他们一行人赶到的时候,却已经是一场血战已过。山庄旧识伤亡大半,断壁残垣间依稀可见烈火焚烧的痕迹——据说拜月教曾一度攻入试剑阁,却终被老庄主领人击退。
  叶老庄主虽力克邪教,保住了试剑山庄,再度赢得了在两广武盟中的声誉,但也在这次剧战中身受重伤,鼎剑阁的人马来到后不久,他尚未见到长辈,就传出了叶老庄主去世的消息。一夕之间,南宫世家的少爷第一次觉得了江湖的血腥和无常。
  葬礼上他再一次看到了那个丫头,样貌依然,只是脸上已然没有昔日的红润,苍白而僵硬,低眉垂眼地跟着兄长跪在灵前,对着各位前来吊唁的武林人士一一回礼。在他代表鼎剑阁上香的时候,她也没有看他,只是木然一躬身,低着头。
  第一次见到那个嚣张的丫头这样的表情,心里陡然涌起从未有过的怜惜,横了一眼一边的好友,隐隐踌躇满志:枉她一心倚赖你,你毕竟未能护得她周全——若是以后小叶子嫁入南宫世家,决不会再有这种事。
  出殡完后,他看到她始终苍白着一张脸,木无表情得宛如一个失神的傀儡娃娃,心中陡然被刺痛了一下,忍不住想和那个丫头说话。那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一贯要面子的南宫公子顾不得失礼,径自沿着昔日熟悉的路径,跑到后院去找已经是未婚妻的少女。
  然而她见了他,只是一声惊叫,以袖掩面连连后退,立刻叫来了侍女赶他出去。
  果然是长进了么?以前是亲自动手打人,现在居然懂得使唤下人了。
  他冷笑,却哪里肯走。闹开的时候,叶家大公子来了,隐约间居然有惊慌的表情,一把将他从闺中拉了出来,定了定神,呵斥:“天籁已经十四岁了,很快就要及笄,南宫家和叶家都是武林世家,还是不要太放肆。”
  他诧异地看着好友,不曾想对方抬出礼法这顶大帽子压他,只是冷笑:“好,那么等明年小叶子及笄之后,我就来迎娶。”
  叶天征身子猛然一震,看着他,眸中神色复杂,仿佛欲言又止。许久,终于淡淡道:“家父亡故,为人子女需有三年热孝,所以天籁最近无论如何不可能出阁。”
  仿佛听出了挚友语气中的不自然,他冷然抬眼看去,叶天征却已经转身走开。
  说不出的尴尬和僵冷,第一次在两位并肩长大的挚友之间出现。他在罗浮山小住了几日,帮着料理了一些山庄劫后的杂事,然而,总感觉从叶天征开始,到山庄里残余的几位长老,看着他的目光无不隐隐含有深意,仿佛隐瞒了无数事情。
  他是个心气高,肠子直的人,终归无法忍受这里冷漠晦涩的气氛,转身告辞。出乎意料,试剑山庄里居然没有一个人挽留他,哪怕是刎颈之交的叶天征。
  那以后,又过了八年。女大十八变,那些年里,听说二小姐越来越美丽,脾气也越来越温柔,处事更是干练,帮着哥哥打理内外事务,让试剑山庄在老庄主死后声名得以不坠,继续领导着两广武盟,和中原的鼎剑阁一南一北遥相呼应。
  转眼,他已经二十六岁,而叶家二小姐也该有二十二,早已到了出阁的年纪。
  那样长的岁月里,鼎剑阁曾不止一次派人去试剑山庄迎娶二小姐,然而却被种种借口推脱。父亲南宫言其多少有些生气,却看在和叶老庄主多年知交的份上、对少庄主的无礼一一忍让,将婚事一次次延后。
  然而凡事总有个限度,当武林中对于试剑山庄两兄妹开始蜚短流长,不伦的谣言不胫而走的时候,不用说他自己、连一直气度从容的父亲都有些坐不住了。
  “无论如何,年前,必须请叶二小姐出阁。否则,婚事作罢。”在派出邹世龙护法前往岭南再度迎娶的时候,父亲皱起眉头,低声吩咐,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天征这个孩子是个聪明人,外面的传言他不会不知道——请他想清楚轻重利弊,不然身败名裂的,不但是罗浮叶家,南宫家也会受到牵连。”
  那样斩钉截铁般的低语,被他暗自听在心里,不由有刀割般的疼痛。
  怎么会……怎么会真的变成那样呢?绝对不会。
  就是那个丫头一直没脑子,天征是个明白人,决不会蠢到作出这种身败名裂的事情。
  然而,虽然这么想,心里终归有一条毒蛇在那里咬着,让他昼夜不安。终于忍不住,托了个借口往鄂中走,说是去处理言家的事情,其实却是想顺路去试剑山庄看看。
  不曾料想,才来到山脚下,却看到了这般噩梦般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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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30:36 | 显示全部楼层
-驯羊-

  一梦过十年,到最后,那个毛丫头凶霸霸的脸都在记忆中模糊起来,唯一清晰的、是那一日她扑上来在他手腕上恶狠狠咬下的那一口。
  那深得见骨的牙齿印,宛如烙铁般留在他手上。
  真是凶啊……昏昏沉沉中,他叹了口气,嘴角却流出一丝笑意来,尤自记得那个刹那水蜜桃般红扑扑的脸颊,虚幻中忍不住伸出手去,这次不是想揪住那个丫头,只是想轻轻地摸一下她的发丝——就在那个瞬间,幽咽的笛声从不知何处响起来,小叶子抬起头来对着他诡异地笑了笑,脸色陡然惨白,嘴角却是沾满了鲜血,狰狞可怖。
  他下意识惊呼一声,倒退了几步,猛然间看见小叶子白皙的颈部居然有个细小的破洞,皮肤下,隐约有什么东西翻涌着蠕动。她古怪地笑了笑,舔了舔嘴角的血迹,表情呆滞地向着他蹒跚地走过来,伸出苍白僵冷的双手,卡住他的脖子。
  “小叶子!小叶子!”在那双冰冷的小手抚摩上他肌肤的刹那,惊骇的大叫从昏迷人的嘴里溢出。
  在他醒来的刹那,那只冰冷的手却是按在他咽喉上,切切实实地。
  身体仿佛死去一样无法动弹,然而神智却比平日更加敏捷。所以在一睁开眼睛、看到匍匐在他胸口的这个红衣女童的时候,他立刻想起自己目下落到了什么样的绝境里——就是这个妖女,居然用不知什么妖术结出了小叶子的幻象,困住了自己。
  颈中有血慢慢渗出,流入他衣领。细小的牙齿咬着他的血脉,他隐约听到有咕嘟的吞咽声,让他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这个妖女在做什么?她在喝他的血?她在喝他的血!
  他想大喊,想拔剑坐起,然而身体完全木然了,根本无法完成任何一个动作。那一瞬间,他想起那些游荡在空寨里的僵尸们,难道…难道自己目下也要……?
  “醒了么?”仿佛终于喝足了血,伏在他胸口的小小身子动了一下,一张脸从他颈间抬起,开合着腥艳的双唇,问他。
  “小叶子!”那个瞬间,他再度震惊。那样的震惊,居然冲破了身体里的麻木,让他脱口惊呼出来——还是那张脸!居然还是那张脸!……还是昨夜他一剑刺出时候的那张脸,那张十年前小叶子的脸。
  这一次分明不是幻象,而是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地对着他莫测微笑着。
  晨曦透进来,照在女童白玉般的脸上,上面有一层细小的茸毛,宛如娇嫩的桃子。一模一样的脸,分毫不差。甚至咀唇上一样染着他的血,噙着奇怪的笑意。
  唯一不同的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底下,用金粉淡淡勾了一弯新月。
  ——苗疆拜月教教主的身份表记。
  “妖女!”神思只是恍惚了刹那,他立刻明白过来,脱口厉喝,“不许用邪术化成小叶子的样子!你这个龌龊的妖女,不许化成小叶子的样子!”
  “哦?你不忿么?”那个小孩子坐在他胸口,却是奇怪地笑起来,用小手绕着他的头发,“你这么宝贝她?刚才还口口声声念着她呢。听说她小时候又凶又霸道,有什么好——就是让她来做我的黑羊儿,我都不要呢。一定不听话,还不如杀了。”
  “你把小叶子怎么了?”看到那个诡异的孩子那样似笑非笑的表情,南宫陌只觉的全身发冷,一急之下居然坐了起来,才发现身体的麻木感开始慢慢消失,只是肢体依然酸软无力。
  “哎呀,怎么就乱动了?”他一动,那个小孩子便坐不稳了,随着他的坐起,一下子滑到了他膝上,皱眉,“我刚给你吸完身上的尸毒,乱动的话,还没有散尽的毒气可是会侵入心脉的哦。到时候自动变成我的黑羊儿了,可别怪我。”
  一惊之下坐起,南宫陌下意识想抬手去摸自己的剑,瞬间发现手指半分力气都没有。勉强移动了一下身体,心口便是一阵绞痛,肩上被僵尸抓伤的地方又麻木起来,只好不再乱动,瞪着怀里坐着的女童:“妖女,你给我的不是解药是毒药!是不是?”
  “当然不是解药,嘻嘻,你以为我的解药那么好拿呀?”坦然承认了自己昨夜的欺诈,女童仰起稚气的脸,眼神却是成年女子的娇媚,“尔虞我诈,反正你也不是个君子,早就没想你会守约——南宫家的大公子,灭魂剑下杀人无数,成就新一代武林第一的名声。但是,似乎从来不曾听说你是个诚信君子哦。”
  南宫陌微微一窘,想要反驳,却底气不足,终究哼了一声不曾开口。
  他生性落拓不羁,洒脱飞扬,虽然出身武林名门世家,却没有世家公子该有恭谨礼让,既不擅长应酬江湖长辈,也在新一辈里没有多好的人缘。于是长辈说他不知礼节,同龄人也怪他傲慢无礼眼高于顶,再加上他为人不拘小节,义气相投之时,哪怕对方是下九流人物也一样称兄道弟,于是又有了行止不端的指责。
  傲上欺下,无礼放诞——那便是他在江湖中的口碑了。
  父亲南宫言其为鼎剑阁主,执中原武林牛耳,却也为儿子这般的行止大伤脑筋,甚至屡次动用家法,却无法改变儿子一丝半毫。后来南宫陌的武功越来越高,连南宫言其都无法制服这个逆子,也只好由他小错不断,只盼不铸成大错便好。

  对于对方如此了解自己底细有些微的诧异,更觉得这一次拜月教来犯非同寻常,南宫陌瞪着坐在自己膝盖上的女童,眼神从凶狠转为无可奈何:“你到底想怎地?”
  “你说呢?”那个女童却是狡猾的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糅合着稚气和恶毒,看得人心里一冷。
  “拜月教教主,是么?”看着女童颊上那一弯标志着身份的金色月芽,南宫陌眼睛凝聚如针,冷冷,“那么拜月教这次卷土重来的企图,和十年前应该一模一样吧。”
  “哦?”那个孩子坐在他膝盖上,微笑着用小手卷起了自己乌亮的长发,“那么十年前的企图,又是什么呢?”
  在她手指抬起的时候,南宫陌陡然便是一震——那是怎样可怕的一双手!
  小小的,稚气的,却布满伤痕,十指都露出了累累白骨,那些陈旧的伤口已经结疤萎缩了,然而一个个伤口却仿佛一张张干瘪的小嘴一样,无声无息地在呐喊。那样的伤口遍布每一寸稚嫩的肌肤,从手指蔓延到手腕,再向着袖中的手肘延伸过去。
  “不过是……不过是想夺得南疆的地盘,扩大邪教的……势力罢了。”眼睛停留在那双可怖的小手上,南宫陌机械地回答着,不知道为何心里一动,寒意却一层层涌起。
  “哦。是么?”听得他漠然的回答,孩子卷着头发的手顿了一下,忽然清脆地笑了起来。
  那样清脆的笑声,居然有说不出的熟悉,回响在南宫陌的记忆里,震得他双手微微发抖,定定看着膝盖上坐着的孩子,脸色一下子苍白。
  “金钱,势力,权力,地盘,奴仆……真是没有想象力。你们这群人脑袋里满满的,就是这些么?”那个孩子冷笑起来,声音却是清脆如同银铃,眼光陡然一寒,刀锋般凌厉,“为了这些,你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是不是?
  那样煞气逼人的话,让神思恍惚中的南宫陌陡然回过神来,忽然插口:“你的手……?”
  “嗯?”女童怔了怔,停下了绕着头发的手指,忽然一笑,将袖子挽起,苍白的手臂伸了过来,遍布可怖的伤痕,“好看吧?你知道是怎么出来的么?”
  南宫陌似乎没有留意到她说什么,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脸色却渐渐苍白。
  女童苍白瘦弱的手臂直直伸到他面前,晃了晃,却收了回去,大红的袖子垂下来,掩住伤痕累累的双臂,她用手指继续逗弄着自己的发梢,笑了笑:“喏,这一口,是蝎子蜇的;这一口,是蛇咬的;那边呢,是蜈蚣咬的……我们拜月教的百毒功啊,就是非要这样练出来才行。”
  细小惨白的小手在他面前晃动,卷着漆黑的头发,女孩却是笑吟吟的。
  南宫陌忽然间不敢直视,移开了眼睛低下头去。
  “你这种变幻面貌的妖术,也是这样练出来的么?”有些茫然地,他喃喃问了一句,眼睛却是一直盯着那卷着黑发的露出枯骨的手,“可你怎么知道小叶子十年前的样子……怎么能变得那么像?笑起来那样像……连喜欢用手指卷着头发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红衣女童一震,绕着发丝的手指蓦然顿住,许久,忽地笑了一声:“你倒是记得清楚。”
  她说到这里,忽然莫名其妙地暴怒起来,手指一挥,房子四角呆着不动的僵尸们忽然长身跳起,相互拿着刀剑互砍起来,登时血溅满地。女童看着看着,忽又开心起来,看到精彩之处,拍手咯咯娇笑。
  那种恶毒欢喜的笑容,带着说不出的邪气,登时将方才南宫陌的迷惘驱散——毕竟神色气质是装不了的,那样邪气的笑容,小叶子的脸上怎么会出现?
  他一出神的时候,僵尸们已经打得血肉横飞,却依旧在主人的指令下不要命地相互搏杀,罗白癸和史解本是试剑山庄四大名剑,平日也是交情极好的兄弟,然而此刻两人都是苍白着脸,木无表情地相互对砍,史解武功稍微高一些,一剑就削掉了罗百回四根手指。
  “住手!住手!”看到昔日山庄故人如此,南宫陌忍不住叫出声来,“你当人命是猪狗么?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样驱遣他们,算是什么?”
  “我就当他们是猪狗……不,猪狗都不如!”女童咬着牙,忽然冷笑。
  指令显然还没有撤销,那群僵尸如同疯了的狼群一样撕咬在一起,相互攻击。被削断手指的罗百回仿佛丝毫不觉得痛楚,将剑换到了另一只手上,拼命还手,寻了个空档,登时也将昔日兄弟的左臂卸了下来。
  “住手。”不忍再看下去,南宫陌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求你了,你干脆杀了他们吧!”
  “你倒是有闲心为别人担心,”女童忽地一下从他膝上跳了下去,转过头看他,诡异地笑,“怕不怕自己也变成这样?”
  苍白的小手抱起了那个陶罐,掀开盖子,里面忽然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呼啸飞出,根本来不及看清就从木楼的窗口飞了出去,消失在日光里——外面,曼珠沙华开的正盛,如同火焰般跳跃着围绕了这座颓败的高楼。
  伤痕累累的可怖身体上,却有一张漂亮稚气的完美的脸,女童转过头看着南宫陌,手指间蠕动着一枚白色的线头大小的虫子,笑:“这就是幻蛊哦!如果我一放手,它就会在你脖子上伤口里钻进去,钻进去……一直钻到你的头颅里,吃掉你的脑子。”
  然而对着这样的威吓,南宫陌却是眼皮都懒得抬:“你要下蛊就下吧,我现在也没办法,只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你……!”女童眉头一跳,那些僵尸仿佛感觉到了主人内心的杀气,更加卖力的砍杀起来,红衣女童气得在屋子里连连走了几步,才恨恨,“好呀,你不怕死是不是?那么我偏不杀你,也不对你下蛊——等我捉到了叶家那一对贱人,让你看我对付他们的手段!”
  这把利剑准确命中了目标,她得意地看着南宫陌眉头一挑,脸色陡然苍白:“你这个妖女!你若是敢动天征和小叶子一下,我……”
  “你又能怎样?”女童诡异的笑着,眨眨眼睛看他,“看你急成那样子!你有又能——”
  话音嘎然而止。
  在方才的对答中,南宫陌已暗自调动真气,此刻瞬间出手,以指为剑,指尖已经点在她眉心,眼神冷厉。
  怔了怔,女童却是脱口低呼:“别动!尸毒未散就乱用真气,再动一下你就完了!”
  “你吓不了我。”南宫陌脸色苍白,隐隐浮起了死气,然而眼睛却是冷定而不顾一切的,“我就是不要这条命,也不会让你这妖女过去害小叶子——给我把所有的蛊都收回来,立刻回到灵鹫山月宫去!不然我现下就杀了你!”
  “呀,算你厉害——”女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歪了歪头,却是弯起了嘴角,不知为何显得很是高兴,“你果然是个不要命的疯子,我很喜欢呢。”
  顿了顿,看到南宫陌的手指更加逼近一分,女童仰起头,嘴角绽出一个笑容:“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你赶快放下手,我就暂且放你上罗浮山去,如何?”
  “把那些中了蛊毒的人都放了!”他却不肯退让,心知即使自己上了试剑山庄,恐怕整个庄里的人还是难逃被僵尸围歼的厄运,他必须要逼这个妖女撤掉所有幻蛊,不然如果曼珠沙华蔓延开去,只怕整个南疆、甚至中原都难逃大劫!
  “哎,你还跟我谈条件?你知不知道现在你就快——”女童看他急遽苍白下去的脸,撇了撇嘴角,然而神色微微震动,似乎有些担忧。
  她话音未落,南宫陌只觉得心口绞痛,眼前又是一黑。
  “去了试剑山庄,替我问问叶天征:七日之期就要到了,我上次提出的条件他到底是答不答应?”体内残余的尸毒猛烈地发作起来,失去知觉前的刹那,南宫陌只听到那个孩子娇嫩的声音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若不亲手提着那贱人的人头来见我,那么整个山庄、明日便要变成我放牧黑羊的牧场!”
  “休、休想!”听到那样恶毒的话语,用尽全力回答了一句,他再也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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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1:30:57 | 显示全部楼层
-兄妹-

  撕裂的衣襟拿在手里,不住地颤抖。那一个小小的血手印,十年后尤自清晰,宛如直跳出来一掌迎面掴来。
  天已经亮了,这个绝域中的人又迎来了苟延残喘的新一天。然而试剑阁中,叶家两兄妹却对着这一幅陈旧的衣襟长夜沉默,脸色都是苍白如纸。
  “终于还是来了么?”叶天籁仰起脸,眼睛里居然有晶亮的泪水,“天见可怜,她终于还是活着回来了。”
  叶天征修长的手指缓慢地磨娑着这幅血迹斑斑的衣襟,薄唇紧抿着,清秀的脸上有沉郁痛楚的表情,忽然间剧烈咳嗽,莫名地大笑起来:“是的,是的,回来了!——活着回来了,要将我们所有人一起拖进地狱里去陪着她!报应……真是报应啊。”
  “天征,天征!”那样失常的大笑,让叶天籁眼里有了极度的惊慌,她再也顾不得别的,在他再度大笑着咳出一口血的时候握住了他冰冷的手,“该来的就让她来吧!最多我们把所有都还给她!我不怕的,你也不要怕。我们死活都在一起就是了。”
  “……”感觉到女子身上难以控制的恐惧震颤,叶天征反而平静了下来,抬起手搂住妹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若只是舍出我们两人的命就能了结一切,倒也罢了……但是她会肯么?你看看她如今的能耐,那样气势汹汹的来势,分明……是要试剑山庄鸡犬不留!”
  “怎么会?”叶天籁震了一下,脱口低语。
  “怎么不会?”叶天征嘴角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摇了摇头,“试剑山庄四大名剑,已经有三个落入她手里,所有门下无一生还!连沈伯都被……你以为,拜月邪教的教主,还会对我们手下留情么?”
  叶天籁想起沈伯的一去不返,颤了一下,眼里的恐惧之意更浓,脱口:“那……我们逃吧!”
  “逃?”似乎没有想到妹妹会说出这种话来,叶天征笑了笑,“是啊,以我的功夫,护着你逃出去,两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是,庄里的人呢?!”
  他的笑意蓦然收敛,眼神冷厉如刀,看着怀里的女子,冷冷:“你要我把那些人留在邪教的重围中,不顾他们死活自己去逃命么?!他们都是试剑山庄的家臣、弟子……已经把他们的性命都交给了庄里,这个当儿上,你要我丢下他们、自己逃生?”
  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他用如此严厉的语气呵斥自己,叶天籁怔了怔,说不出话来,眼睛眨了眨,盈满了泪水。
  “我作为少庄主,曾应承和他们同生死,大难到来却临阵逃脱。我如果那么做,那就不单只是怯懦,而简直是——卑鄙。”看到她的泪水,叶天征的语气微微缓和,然而一句句却依然绝决,“要我在她面前做一个卑鄙者,比杀了我更甚。十年前,我已经逃了一次,这一次,我决不能再逃。”
  他的手指最后一次抚摩过那幅已经上的血手印,将那片破布卷起,收入怀中。
  “我错了,我错了,天征你不要生气。”脸上泛起了红晕,叶天籁有些难堪的低下头去,急急拉住了对方,带着哭音,忽然一咬牙,“那么,就答应她的要求吧!这样什么事都没了。”
  叶天征刚要站起,听得那样的话,却一个趔趄坐回了椅中,定定看着面前的女子。
  那样苍白秀丽的脸,和他的面目如此相似……十年来,阴暗的天空下,他们的人生彼此交错,宛如两条藤蔓,相互纠缠着错综复杂地生长起来,扎入心底的最深处。那样畸形的、不可告人的关系,却是他生命中失去那人后仅剩的温暖,如何割舍得下?如何割舍得下!
  “别傻了……你以为如果我真的拿着你的人头去见她、她就能放过我和试剑山庄么?”有些艰涩地,他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缓缓回答,“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她了,若是我答应了她的条件,她一定会让我死了一次后、依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后,试剑山庄会被吞并,拜月教的势力将会扩展到整个南疆,再然后,整个中原或许都会成为她放牧黑羊的牧场。”
  那样冷定的叙述,让叶天籁打了个寒颤,脱口:“那、那怎么办?”
  “就算我心甘情愿死在她手里,但试剑山庄必须要保全,拜月邪教的扩张势头也必须被遏止,不然天下武林必然有一场大劫——到时候只怕鼎剑阁、南宫世家都无法对付这个邪教!”叶天征喃喃,思考着面前严峻的局势,忽然觉得胸肺间仿佛有烈火燃烧,咳嗽起来,“如果南宫在……如果南宫现在在这里,或许还有希望。”
  叶天征有些绝望地闭起了眼睛,忽然烦乱地用手锤着自己的头,“现在我后悔了!我为什么不早点把真像告诉南宫那个小子?我为什么要瞒他那么久……我一直缺乏勇气,所以现在什么都完了。”
  “天征,天征!”看到向来有主见的少庄主都没了主意,叶天籁又急又心疼,拉住他的手拼命晃着,想制止他疯狂的行动,“我们再想想……总有办法,总有办法的!你不要这样。”
  “还有什么办法……我都不敢想过了今天的限期,明日整个山庄会如何。”叶天征苦笑着,握着妹妹的手,眼神里却是心力交瘁的悲凉,“我不是神……我已经竭尽全力去想如何解决面前的困境,但是我实在想不到。我死了也罢了,可你怎么办?庄里那些子弟怎么办?——我真的不敢去想啊,如果你落到她手里会如何!”
  “天征……”叶天籁听得一句,心里就沉重一分,忽然间唇角浮出一个奇异的微笑,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没关系,如果真的逼到了最后,我还是有办法的……“
  里面两兄妹正纠缠不休,门口却奔来了一个满脸喜气的弟子,一见这样的情形不由顿住了脚,不敢进来。
  “庄主……”好容易等叶天征注意到了自己,那个弟子低下头去,讷讷道,“禀告庄主,鼎剑阁、鼎剑阁的人到了!”
  “什么?”那样惊人的消息,让里面两兄妹一起诧异地站了起来。
  -
  虽然是白天,可试剑山庄外的空地上,却布满了一张张惨白的脸,应该是接到了指令,那些僵尸严密地看守着每一条通往山庄的路,不让一个人从里面逃出。那些面无表情游荡的活死人中,许多赫然就是原先山庄里的子弟。
  南宫陌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山庄大门的门廊下。沿着山庄外墙的墙角,密密麻麻丛生着红火的曼珠沙华,衬得试剑山庄宛如一座在地狱烈火中的孤城。
  记挂着庄里那两兄妹的安危,他来不及思前想后,立刻敲门。然而发现大门居然是从里面被封死了,他顾不得失礼,便点足从围墙上掠入——然而身在半空,劲弩如雨呼啸而来,若不是他拔剑得快,早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住手!我是鼎剑阁来的!”看着庄里如临大敌的子弟们,他明白了原委,立刻大声分辩,同时手中灭魂剑片刻不停地格开那些射来的箭,“我是南宫陌!”
  “南宫陌?”山庄里有人低呼了一声,挥手让手下停下了攻击,走出人群来,却是现下试剑山庄四大名剑里面最后幸存的孙冯,他过来打量了一下来人,最后从灭魂剑上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大喜,“真的是南宫公子!鼎剑阁的救兵真的到了!”
  “救兵?”南宫陌不明所以,却看到身边试剑山庄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地欢呼起来。

  在试剑阁里看见出迎的年轻庄主时,南宫陌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几乎认不出这个脸色憔悴苍白的男子、便是自幼一起长大的俊逸儒雅的叶天征。
  “小叶子……小叶子还好么?”他顾不得别的,第一句便问。然后听到身后房间里桌椅碰撞了一下,似乎有人匆匆起身离去,他性子急,一步便跨入室内,看到了站起身来的白衣女子,长长舒了口气:“小叶子?还好,还好……真的吓了我一跳,那个妖女扬言要你的命,我怕我来得迟了你真的出事了。”
  “南宫……南宫公子。”叶天籁退避不及,被南宫陌撞见,只好停下来敛襟行了一礼,“多谢你及时赶来。”
  “这……不用谢,这是应该的。”没想到一见面对方就说出这样礼貌的话来,南宫陌陡然觉得陌生,别别扭扭地回了一礼,搓搓手,不知如何回答,“这到底……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苗疆的拜月邪教又卷土重来了么?昨夜我在扶风寨里,看到了一个妖女,居然不知用了什么妖法变成了天籁小时候的样子!”
  “天籁……小时候的样子?”叶天征却倒抽一口冷气,迅速和妹妹交换了一下目光,急切地问,“她、她怎么样了?她有没有要杀你?”
  “她若真要杀我,我也走不到这里了。”想起昨夜噩梦般的经历,南宫陌有些筋疲力尽地坐倒在试剑阁的椅子里,微微苦笑,“好厉害的妖女啊,只要抬抬手指就能把人变成僵尸!——我想她还想玩这个猫捉老鼠的游戏,所以暂时放过了我,想把我也关进试剑山庄这个笼子,最后一并处理掉。”
  “她……她终归是没杀你,那就好了。”仿佛没有听挚友后面说了些什么,叶天征却是长长舒了口气,“那就好了……她终归还有不想杀的人。”
  “嗯?”不明白对方喃喃地说着什么,南宫陌疑问地看向叶天征。
  这边,自从南宫陌出现在试剑山庄后,叶天籁就分外沉默起来,一直低着头呆在一边,此刻端上了两盏茶,南宫陌忍不住看向多年不见的未婚妻,却见她脸色苍白忐忑,完全没有记忆中的飞扬跋扈。见他目光看过来,她脸上一阵不自然,放下了茶盏,便想悄悄告退。
  “等一等,”叶天征眼睛里陡然有亮光一闪,拦住了妹妹,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拉着叶天籁的手,一直走到南宫陌面前,“南宫,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
  南宫陌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听得此话嗤笑了一声:“说的这么慎重,一定没好事——不过,我们是什么交情?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何必……”
  “南宫,你要答应我,无论出了什么事,一定要护得她周全。”没有让挚友将话说完,叶天征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的请求,同时拉住了转身想走开叶天籁,“你要竭尽全力保护她,带她平安离开这里——我就求你这件事,你是答应也不?”
  南宫陌一口茶差点呛住,忍不住笑了起来:“就这事?我如果连小叶子的死活都不管,我也不叫南宫陌了。你放心,有我一口气在,我必然不让那个妖女加害小叶子。”
  “我不要跟他走!”然而叶天籁却一直挣扎,终于从兄长手中挣脱出来,苍白着脸瞪着叶天征,“我才不要跟他走!我要留下来跟你一起,到死都和你一起!”
  听得这样的话,那一口茶切切实实地呛住了南宫陌,他咳嗽着抬起头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似曾相识的女子——苍白的脸,秀丽的眉目,五官和叶天征颇为相似,然而眼睛里却是沉静温柔的,完全没有了昔日的飞扬跋扈。
  ——然而,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地,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小叶子……?”他喃喃说了一句,哭笑不得,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怪不得叶家一直拖延婚期,原来十年后,长大了小叶子,心里一直爱慕着的人,还是她的兄长?那样畸形的情结,居然多年来未曾解开、反而越来越深地纠缠在一起了?
  他忽然有种心力俱疲的感觉,横手一扫,将那盏茶泼到地上,站起身来冷冷看着长身玉立的叶天征。试剑山庄年轻的庄主似乎料到了这样的情况,苍白着脸站在那里,却不发一言。
  事情到了今日这般地步,真像绝对是无法再掩盖下去了,就这样闹破了也好。
  “我不是小叶子!我不是小叶子!”叶天籁苍白着脸,终于崩溃般地叫了起来,踉跄着后退,双手在脸上撕拉着,瞬间扯下一张薄薄的面具,因为撕扯得太快、脸上的肌肤被扯破了几处,然而那张薄薄的人皮面具终于被撕了下来,扔到南宫陌脸上,“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你要娶的二小姐!”
  那张轻飘飘的面具打到南宫陌脸上,却让他全身剧烈地一震,不可思议地退了一步。
  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清秀苍白,细眉细眼,柔婉美丽,五官和叶天征没有半点相似,一望而知不是叶家血脉。女子的颊边流着血,情绪激动地退到了叶天征身边,拉着他的袖子:“公子,我不要嫁到南宫家去的……死也不!”
  “你是——”手里的面具薄如纸,南宫陌怔怔盯着面前的女子,看到她眉心那颗红痣,陡然间感觉有些眼熟,不确定地脱口喃喃,“你是……玉箫?”
  “是。”这一次,接口回答的却是一直默不出声的叶家大公子,“她是玉箫。”
  “玉箫……”慢慢记起了多年前天征身边那个侍女,南宫陌恍然大悟,“你让她假冒小叶子?所以一直来都不肯把她嫁入南宫家,是不是?可是…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小叶子?小叶子呢?”
  他急切地看向叶天征,白衣公子却转过头去,不敢和他的目光对视。
  “他妈的叶天征,你把小叶子怎么样了?!”陡然间心里有不祥的预感,南宫陌跳上去一把扯住了昔日好友,几乎一拳就打了过去,“小叶子现在怎么了?”
  “你上山来的时候,不是已经看过她了么?”叶天征的手指在袖中微微颤抖,却阻止了一边玉箫上前,眼睛一直看着窗外碧蓝的天空,静静道,“你不是说,她……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茶盏从南宫陌手中砰然落地,在接触到冷硬地面的瞬间迸裂成无数片。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多年的挚友,手指慢慢松开,一步一步倒退,仿佛忽然间不认识眼前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子。
  “叶天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天不给我说清楚你就别想出这个门。”灭魂剑铮然从剑鞘中跳出,拦在前方,南宫陌看着试剑山庄庄主,眼神里隐隐有了煞气,“你们叶家到底瞒了多少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玉箫成了二小姐?真的小叶子又怎么会成了拜月教主?十年来,你从不肯跟我好好说过一次真心话,亏我还当你是刎颈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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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3:51:03 | 显示全部楼层
  -真像-

  叶天征的眼睛一直望着外面的天空,仰起头,不说话,仿佛挚友的责问半字未曾入耳。那样恍惚的表情让一边的玉箫心中发冷,不由暗自拉了拉他的袖子,叶天征却没有丝毫的反应。许久许久,他缓缓抬起右手,举到眼前,眼睛黯淡了一下:“就是这只手,十年前,将天籁留在了那个火窟里。”
  “十年前?”南宫陌脱口惊呼,“就是……拜月教攻入山庄的时候?”
  “是的,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没能将天籁带出来。”叶天征嘴角浮出一丝苦笑,脸色苍白,“我拉出了玉箫,却将她留在了火场里……她落入了拜月教手里。”
  “可为什么你们叶家要掩饰?为什么不跟我们南宫家说?”不可思议的,南宫陌问。
  “让玉箫代替天籁,那是家父的意思,没有人敢反对。”叶天征笑了一下,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苍白而修长,能握住世上最犀利的剑,却错失了最重要的人,“而且,我们并没有瞒着你们南宫家,令尊应该在事发当年、就知道了真像。”
  “怎么可能?”南宫陌这一次的震惊不下于看到玉箫真容的刹那,“怎么可能?我爹……我爹从来没跟我说过!他一直催促这门婚事早点完成!”
  “令尊当然不能跟你说,你若知道了,哪里肯依?”叶天征微笑起来,看着挚友震惊的脸,“那样,南宫家和叶家的联姻也就完了……你爹是多么希望能联合南方的武林势力,来稳固他中原霸主的地位、阻挡拜月教的扩张,你知道么?至于娶的媳妇是不是天籁,有什么区别?只要是名义上的叶家二小姐就可以了。”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南宫陌连连倒退,踢倒了一张椅子,厉声,“怎么可能没有区别!这个女人又不是小叶子,凭什么要我娶她?!”
  “令尊担心的就是你这般暴烈的脾气,”叶天征苦笑,看着怒气勃发的挚友,摇头,“要知道我们这样的世家子女的婚姻、并不是男女两人之间的私事,而是两个家族之间的事情。南宫,你向来率性而为,从不肯为家族和大局考虑半分——令尊为你担了多少心,你可曾知道?十年来,你为何不长进一些呢?”
  “去他妈的家族大局!长进?”南宫陌忽然冷笑起来,看陌生人般看着面前的叶天征,“长进到像你那样扔掉小叶子,然后玩这种见不得人的把戏?”
  叶天征苍白的脸陡然变成惨白,仿佛被刺了一刀般弯下腰、微微咳嗽起来。然而回头瞥见南宫陌扬头转身而出,立刻喝止:“南宫,你去哪里?”
  “我去找小叶子,”南宫陌长长吸了一口气,冷笑着看了一眼身边的挚友,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玉箫,点头,“好,你不要小叶子,可我还是要的。”
  “再也没有小叶子了!没有!”雪亮的剑光在他踏出试剑阁前掠起,拦住他的去路,那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试剑阁叶家剑法,叶天征忽然出手,将他拦截在大门前,脸色苍白如死,“小叶子,在八年前就死了……死在火窟里了。你回头去,找到的只有拜月教主!”
  “滚开!”南宫陌毫不退让地拔剑,铮然交击,瞪着面前的挚友,眼里涌动着复杂的表情:愤怒,失望,痛惜和鄙视,“叶天征,你还好意思拦我?!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当年为了这个丫鬟、将小叶子扔在火里,她怎么会变成这样?我问你……我问你,你怎么忍心?怎么忍心!她那样倚赖你这个哥哥,你却——”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当面毫不留情地责问,叶天征颓然垂下了剑,踉跄着后退,脸色苍白,“那时候所有山庄里的人都分头厮杀去了,试剑阁里只有我和天籁……火烧起来了,魔教两位长老截击我……好容易才摆脱,我冒着烟雾冲到天籁房里,拉起她就跑。一直跑,一直跑,半步都不敢停,着火的房子在倒塌下来……终于,我拉着她跑出来了,可是——!”
  长剑从年轻的庄主手中坠落地面,叶天征颓然坐倒,用手捂住了脸:“可是我一回头,才看到拉出来的人不是天籁!不是天籁!……刚要回头冲进去,试剑阁轰然一声,全部塌了。”
  玉箫连忙上去扶住了他,手指也是微微发抖。
  “那之后我大病一场,一连昏迷了几天。肺部的伤没好,一直吐血。我想起冲进去的时候,在火里听到天籁在哭,我急昏了头,根本没注意到拉起人就走的时候、那个哭声还在原地,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南宫陌看到叶天征惨白的脸,修长的手指痉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那个从来不曾愈合的伤口再度迸裂,“我就一夜一夜地睡不着……我想着那时候天籁该有多害怕——她那样小,还只会倚赖我这个哥哥。四面都是火,而我却拉着别人头也不回的跑了!”
  “天征……”南宫陌听得呆住,不由自主放下了手里的灭魂剑,喃喃。
  “我以为天籁就那样死了……后来大劫过去,父亲不知为何隐瞒了天籁的死讯,反而将错就错、让被我从火里拉出的玉箫假冒了叶家二小姐,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叶天征抬起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玉箫,眼神深邃而复杂,忽地苦笑了一下,“我想,大约是父亲和南宫家商量过,觉得即使发生了这种事,两家的联姻还是需要完成,干脆就来个李代桃僵。”
  “那你……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南宫陌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个假冒的叶二小姐,想起原来在那么多年前小叶子便落入了魔教手里,不由心痛如绞,“我父亲瞒着我,你也瞒着我?你们、你们都当我是什么?”
  叶天征嘴角有苦涩的笑意,抬头看着一起长大的朋友,忽然抬手握住了南宫陌的手:“南宫,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你……你其实很喜欢天籁吧?如果知道天籁死在拜月教手里,你一定不顾一切也要为她报仇——而我和你父亲商量后,觉得时机未到之前,绝不可再和拜月教开战。而叶家和南宫家的联姻,也必须完成。你若知道了,一定会搅乱我们竭力维持的局面。”
  “天征?”南宫陌听得出神,怔怔看着面前白衣如雪的友人,得居然是完全的陌生,他忽然大笑起来,“好,好!原来你们都把我当傻子,是不是?那么你为什么不把这个该死的冒牌货嫁过来?是怕我识穿真面目么?”
  “呵,事隔多年,你又非心思细密之人,倒也不是怕你识穿——其实识穿了又如何?有你父亲和叶家的认可,谁敢说她不是真的天籁?”微微冷笑,然而看到对方眸中的愤怒,叶天征的瞳孔忽然凝聚,抬手打开了南宫陌直指玉箫的手,站了起来,“是玉箫不肯嫁……我也不忍心逼她,因为我心里也不想她离开。”
  南宫陌看着面前这一对假兄妹,唇角忽然忍不住泛起了苦笑——原来是这样…原来外面那些谣传,的确不是空穴来风。多年相依为命支撑着山庄,共同守着这个见不得光的秘密,本该是主仆的两个人、反而建立起了不能为外人言的感情吧?
  “你不能怪她——这件事里面,你可以怪所有人,却不该怪玉箫。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八年来,她为了我们叶家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你以为是她愿意的么?”仿佛生怕南宫陌盛怒之下对玉箫下手,叶天征轻轻将她拉到了身后,“她听了我父亲的遗命,去扮演这个二小姐的角色,这么多年来为了山庄尽心尽力,她什么都没有做错。”
  玉箫低下了头,没有说话,神色复杂地变幻着。
  “是,是,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南宫陌看到叶天征下意识地维护那个女子,忽然觉得心头愤怒的火直烧上来,大笑,“她什么都没做错,就安安稳稳地取代天籁当上了叶家二小姐!——天籁本该有的一切,包括你这个哥哥,全部被人取而代之地占有。她没做错,难道是小叶子做错了?!”
  那样的直斥,让叶天征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仿佛有火烫着,他松开了拉着玉箫的手,嘴角浮起了苦笑,将手中那幅断裂的衣襟展开:“是的,她们都没错——唯一错的人,是我。所以当我看到这个信物,知道是天籁要回家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必然恨我。”
  那幅展开的衣襟上,小小的血手印赫然在目,看得南宫陌倒抽了一口冷气:“这衣襟……是从哪里撕下来的?你怎么一看就知道是小叶子?”
  手指缓慢地磨娑着这幅衣襟,叶天征脸色也是浮起淡淡的茫然,摇了摇头,只是道:“我并不清楚,家父临死前告诉我说,如果有朝一日看到一个印在衣襟上的血手印,就是天籁回来报仇了——那之前,我一直以为天籁已经死在那场大火里了,并不曾想到、居然是拜月教在火里将她掳走。”
  南宫陌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好友,不明白罗浮叶家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甚至这样连父子之间都不曾坦诚相告。
  “我派人出去对她说,如果她肯放过试剑山庄,那么我便任由她处置——可是她不肯……她不肯就此罢休!”叶天征将那幅衣襟扔给南宫陌,定定看着那个小小的手印,声音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她非要我亲手杀了玉箫,用人头去换!她甚至把以前山庄里疼爱她的前辈们都变成了僵尸,一个不留!已经完全变了……她现在是拜月教的教主,再也不是以前的天籁。我的心都冷了。”
  南宫陌想起来之前再扶风寨里看到的那一幕,想起那个女童拍手笑着看罗百回和史解相互残杀的样子,陡然心里有刺骨的寒流涌起,拿着衣襟的手猛然一颤。
  是的,是的……完全变了。
  他也记得当年这两位试剑山庄的名剑,是如何疼爱叶天籁,天籁也是喜欢缠着他们,一口一个叔叔伯伯。然而现在,她居然能微笑着拍手看两人在自己操纵下自相残杀!
  真的……真的已经完全变了么?那个小叶子,那个当年凤凰花下笑吟吟看着他和叶天征的女童,在八年前那场大火里已死去,现在活着的、是另外一个陌生的邪教教主?
  “我死不足惜;玉箫没有错,不该怪到她头上,”看到南宫陌沉吟的神色,叶天征走上前去,苦笑着将佩剑拿起,“然而我最怕的,是即使我一死谢罪,她也不会如约放过试剑山庄!她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天籁了,南宫。幸亏她还放过了你……现在,或许只有你能拯救整个试剑山庄。”
  “我?”南宫陌的手猛然一颤,冷笑起来,“难道你要我去杀了小叶子?”
  “如果杀了天籁,能遏止拜月教扩张的势头,那么也只有下手!”叶天征眼色却是冷厉的,半分玩笑意味也无,“如果试剑山庄落到了拜月教手里,整个南疆就全被邪教控制了!——然后呢?然后你以为中原武林能置身于外?你们南宫世家和我们罗浮叶家相交多年,早就订立了攻守同盟。罗浮叶家本来是遏止拜月教北扩的屏障,此刻叶家一倒,南宫世家领袖中原武林,必然要直面魔教!到时候你作为长子,能推卸这个责任么?”
  向来不大关心武林各方势力的角逐,然而此刻听到好友厉声分析将来趋势,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让南宫陌寒到了骨髓里。
  他虽素行不羁,但也知道武林中正邪不两立,而作为和西域大光明宫并称的苗疆拜月教,更是被中原武林视为天下两大邪教。多年来,双方的相互攻击从未停止,每当拜月教意图北扩,来犯试剑山庄,坐镇鼎剑阁的父亲就会派出人马支援,同气联枝,并肩抵御。
  而如今……当了拜月教教主的,居然是小叶子?
  那么就是说,全武林,包括试剑山庄、也包括鼎剑阁,甚至包括他父亲和他,都必须完全站到小叶子的对面去,相互非置对方于死敌不罢休?
  “你若此刻转身就当没有来过,那接下来我和罗浮叶家的事情、就和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那么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隐约间,他记起了扶风寨里女童冰冷的话,终于明白她不欲自己卷入其中的原因。
  是的,没有回头路可走……面对这样非生即死的局面,他必须要作出站到哪一边的选择,无可逃避。
  “今夜便是最后期限,到时候天籁……不,拜月教主将驱赶她的僵尸来到这里,将所有摧毁。山庄原本的人手在过去三个月中折损大半,连四大名剑都只剩下了一个孙冯。南宫,能与我并肩战斗的,目下只有你了。”叶天征的语调一直是冷定的,波澜不惊,转头看着发愣的南宫陌,“如果我假称献上玉箫人头,便能进到她身周三丈——那时候我们两人联手,用以前练习过的剑法合璧,我舍了性命不要替你挡住那些僵尸,你应该可以有机会杀了她!——那也是唯一的机会。”
  “住口……住口!”那样冷酷镇定的谋划传入耳中,终于让南宫陌无法忍受地叫了起来,一把推开好友,“你要我和你联手杀小叶子?你疯了?你疯了?”
  “不是小叶子!早已经不是她了!我们现在要杀的,是拜月教主!”叶天征脸色苍白而冷厉,一巴掌打在南宫陌脸上,将他打得愣住,“你知道我求了她多少次,告诉她当年我是无心才拉错了人,求她放过试剑山庄,可她听了么?!她要把这里全部人都变成僵尸!连罗百回和史解都不放过……连一个都不放过!你能找到别的法子么?明日日出之前,我们若找不到阻止她的法子,这山庄里所有人都要变成僵尸!”
  猝及不妨被兄弟狠狠打了一掌,南宫陌陡然愣住,看着叶天征因为绝望和激烈的情绪而变得有些狰狞的脸,那样俊秀而淡定的眼眸,此刻只是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杀气和悲痛。
  “你疯了……我可不陪你一起疯。”南宫陌和叶天征对视了片刻,他忽然扔下了一句话,愤然转头,“那是小叶子……那是小叶子啊!你居然要杀了她?”
  “小叶子已经死了。八年前已经死在火里了。”叶天征一把拦住他,眼神如同冰上燃烧的火,“你想逃避,也是逃不了多时——拜月教和鼎剑阁,迟早也是要一决生死。而那时候,试剑山庄大约已经成为僵尸出没的坟场。南宫,必须阻止她!就当我求你,我们兄弟一场,如今试剑山庄面临灭顶之难,求你援手,你难道不肯应允?”
  南宫陌看着昔日好友,神色剧烈地变幻。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试剑阁门外,三三两两走过巡逻的庄中子弟,个个面色萎黄,显然多日的围困已经让那些人无论身体还是心理、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其中一个年轻的庄客拉着妹妹走过去,忽然看到了站在门边的鼎剑阁少主,眼睛里有了振奋的光,对身边的妹妹轻轻说了句什么,两兄妹一起远远对着他行礼。
  南宫陌不由自主地微微躬身还礼,环顾这个原本在南疆兴盛一时、如今却处处透出末路颓废气息的山庄,想起童年时自己在这里得到的欢乐与照顾,忽然间心中一堵,恍然有一种大声呐喊哭泣出来的冲动。
  “联手阻止她……是么?”他的手,暗自握紧了灭魂剑,没有转头看一边的挚友,只是缓缓点头,“好吧,我们一起守住这里——只是,你好狠的心。”
  “和整个武林的格局变动比较起来,个人的爱憎微不足道。”听得那样的话,叶天征的手只是微微震了一下,随即稳定地握住了佩剑转魄,也没有转头看一边的南宫陌,“父亲去世后这里所有一切都必须由我来负责——南宫大少爷,如果现在被拜月教驱赶着僵尸团团围住的、是你们鼎剑阁,你作为阁主站在这里,面对着那些把生死交付给你的下属的目光,你又当如何?”
  南宫陌沉默,许久,只是道:“没想到我的兄弟叶天征,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
  “是的,”这一次,叶天征居然淡淡笑了起来,转头看了南宫陌一眼,“南宫公子,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场大火里死去的,不止是天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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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3:51:24 | 显示全部楼层
-地狱火-

  灯火下,那一片片火红的曼珠沙华仿佛燃烧起来,恍如记忆中永生难忘的那场大火……那场将她一生欢跃和幸福付之一炬的大火。
  耳畔是惨厉的厮杀声和呼号,浓烟呛得她不能呼吸,不时有燃烧着的木头从头顶落下,帐子都已经燃烧起来——十三岁的小女孩已经忍不住大哭起来,却不敢乱动,乖乖地呆在房间里——因为虽然爹爹顾不上她,可她知道哥哥一定会来这里救她,一定会来这里带她走。
  所以,她不敢一个人乱走,抱着双肩瑟缩在屋子一角,等待着,直到喉咙哭得嘶哑。
  浓烟几乎将她窒息的时候,她终于听到了不顾一切奔来的脚步声——瞬忽而来,瞬忽而去,她甚至来不及呼叫,就看见浓烟烈火中,两个人携手奔逃而去的背影。
  “天籁,你怎么可以这么霸道?玉箫才比你大一岁,可你看看人家多懂事……”
  “要是你再胡闹我就不要你了!”
  白日里的话犹在耳边,烈火从四方蔓延过来,将十三岁的孩子团团围困。她忽然间哭不出来了,只是呆呆坐在那里向前伸出了双手,却没有喊——只是看着哥哥拉着玉箫,穿过燃烧的火和不停下落的巨木,向外奔逃。
  她被留在了这里。哥哥……不要她了。
  哥哥不要她了!他拉了玉箫丢下她,跑了。
  烈火,浓烟,濒死的惨呼,不断下落的燃烧巨木——然而这一切纷纷扰扰,在孩子眼睛里陡然失去了色彩。她的手依然向前伸着,仿佛想要什么人来抱她,然而大大的眼睛里却是木然的,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一根燃烧着的椽子落下来, 带起呼啸的风声和烈火。然而孩子眼睛是空洞的,似乎根本看不见、更不知道闪避,只是木然伸手坐在那里,直到那根椽子啪的一声砸到她小小的手臂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和滋啦的焦糊味道。
  手臂骨折了,软软耷拉下来,然而那双小手依然没有缩回去,直直伸在那里,对着那已经消失在浓烟中的背影方向,仿佛依然希望能看到那个白衣少年回头寻觅的身影。
  然而,什么都没有……整座房子都在坍塌,仿佛燃烧的天幕坠落了。
  她知道,其实是她心里的天幕坠落了……十三岁的孩子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似乎惊吓到痴呆了,丝毫不知道躲闪或者惊叫。四周的火蔓延过来,包围了她,舔着她的衣角和头发。艳丽的火宛如开放的红色花朵,然而映着火光的孩子的眼睛,依然是黑白而空洞。
  又一根大梁烧断了,巨木呼啸着掉落,迎头砸下。
  要死了么……那个瞬间,孩子的眼睛里居然闪过一丝奇怪的微笑的表情,身子一动不动,甚至双手还是那样僵直地伸向燃烧的空气,眸中映出漫天下落的燃烧的火。
  然而那一瞬间,她伸向空气的手忽然触到了什么真实的东西。虚掩的门轰然打开,白衣如同闪电般掠过来,衣襟拂过烈火,微微一俯身就抱起了她,足尖一点,抱着她迎着那些下落的天火掠起,等她惊呼出来时、那座燃烧的房子已经在脚下。
  “哥哥!”她用折断了的手紧紧抱着白衣人,惊喜交加地叫了起来,“哥哥!”
  “……”没有回答。耳边风声呼啸,那人已经抱着她落到了空地上,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小女孩,忽然微微笑了笑:“我不是你哥哥。”
  映入孩子黑白分明大眼睛的,是一张陌生的英俊男子的脸,额环下的眼睛带着邪异的笑意,黑发垂落在她的脸上……孩子忽然惊叫起来:不是哥哥,不是哥哥!
  “祭司大人,您没事么?”周围有人围上来,恭恭敬敬地说话,“属下办事不力,刚才让试剑山庄的少庄主从火里逃出去了——请祭司大人责罚。”
  逃出去了?哥哥……拉着玉箫,从这群魔鬼手里逃出去了?!
  那个瞬间,孩子嘴巴微微张了张,露出了一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
  “唉……真是惹人怜惜啊。跟我回去,好不好?”根本没有听手下长老的禀告,看着孩子眸中剧烈变幻着的感情,那个白袍男子只是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孩子娇嫩的脸,微笑,“你哥哥不要你了,跟我回月宫去,好不好?”
  “不要!”她脱口惊叫起来,挣扎:“放开我!我要回家去……我要回家去!”
  “真不听话呢……”然而那个英俊的魔教祭司却没有发脾气,只是温和地微笑着,仿佛逗弄着一个漂亮的布娃娃,“好吧,我就送你回家去,好不好?——不过,只怕你回去了,还是要被送回来呢。”
  不知道为何,面对着眼前这个比哥哥更英俊温和的男子,孩子只感到说不出的恐惧,拼命挣扎着,想从他怀里挣脱。然而无论她如何挣扎,那双修长的手却是牢牢地抱住了她,额环下,那双深碧色的眼睛也是微笑着,一直看着她——恍然间,她的神智就开始昏迷起来,不知不觉在那样深不见底的目光中,沉沉睡去……
  那一觉,一睡就是八年。
  那是一个醒不来的噩梦……一直到她夺来了拜月教教主的位置,拼命试图摆脱,依然无法从那个恶梦中醒来。

  抬头看了看,月已经到了中天,将冷冷的光芒洒向岭南大地。
  时间到了,果然叶家“兄妹”还是想负隅顽抗么?——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小小的手从陶罐上移开,拿起了身侧的短笛,轻轻吹了一声,立时整个安静的空寨子里就想起了簌簌的脚步声。无数黑影在阴暗的角落里移动,一张张惨白的脸,向着木楼走来。
  八年前,能将自己的亲生妹妹扔在火窟里;如今,却不舍得将那个冒牌货的头砍下来么?
  女童眼睛里陡然涌起说不出的阴郁,一挥笛将一个跪在脚前的僵尸打得满口吐血,冷笑着站起来:好,那么,叶天征,你就等着看我如何在你面前折磨那个贱人吧!
  大红色的肩舆已经停在了木楼外,黄金做的星星串成了珠帘,在火把的光下发出璀璨的光——那是她从灵鹫山月宫带出来的座架,拜月教主的肩舆。抬轿的,除了试剑山庄的两名名剑罗百回和史解,还有南疆另一个大门派青龙会的两位正副帮主。
  真是豪华的阵容啊……她放牧的黑羊儿,今夜后将会更加庞大吧?
  僵尸们跪成两列,匍匐在她面前,从她座位前直通木楼外石径上停着的肩舆。孩子的嘴角现出了一丝冷笑,抬起脚,踩踏在面前一个僵尸的头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踩着那些头颅,走向停在门外的肩舆。
  暗夜如铁,那些红花在夜幕下绽放的反常的浓烈,宛如暗示着即将流满罗浮山的鲜血。
  走到肩舆旁,脚底踩踏着史解白发苍苍的头颅——忽然间,听到寨子外围的僵尸群中传出一阵混乱,似乎有什么在拼命往这边奔过来。
  是试剑山庄的人想提前发动这一场决战么?真是急着找死啊……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她坐上了肩舆,微微一抬手,示意僵尸们抬轿。短笛声起,大群面目惨白的僵尸,就这样簇拥着这个穿着大红百褶裙的女童,缓缓在黑夜里向着试剑山庄走去。
  骚乱越来越接近肩舆,感觉不像是有大队人马来袭,女童眼里反而有些诧异,挥手止住了前进的队伍,僵尸向两边退开、退开露出的甬道里,血红色的衣服向这边飘过来,那个女子一边用尽全力挥开那些僵尸们抓过来的手,一边向前狂奔。
  “哦?”忽然认出了来人是谁,女童漂亮的瞳孔忽然凝聚了,一个手势就让所有僵尸顿住了手脚,任凭来人跌跌撞撞跑过来,跪倒在她的肩舆下,踉跄着抓住她的裙角:“教主……教主,求求您,求求您收手吧!”
  “贱人。”女童嘴角露出一丝嫌恶的笑,脚忽然用力踩在对方脸上,“怎么,没有带着叶天征人头,就敢回来见我?我不是说过了,除非你割下他人头给我,我才会免你万蛇噬身的罪?你以为我是昀息祭司,会顾惜你那么久不处罚么?”
  “教主,你收手吧!”女子无法抬起头看她,手却不肯松开,声音因为心神交瘁而恍惚,“你把我扔去喂蛇也好,喂蝎子也好……那是罪有应得。但是求你收手吧!再下去,天征就要被你逼疯了!他已经狠下心来要杀你了!他离疯也不远了……你不要再逼他了!”
  “要杀我了?是么?”女童用力踩踏着对方脸孔的脚忽然顿了一下,漂亮的脸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忽然冷笑起来,一脚将女子踢开去:“很好,很好……我就等着看他怎么杀我!”
  “你们好!一个是宁可斗到最后鱼死网破都不肯交出你来,一个是宁可万蛇噬身也不听教主的命令!真是……真是情深意重。”肩舆垂帘上的金色星星被她握在手里,细索洒下金色的粉末,女童用力咬着嘴角,忽然无声无息地笑起来,眼神冷厉,“你这个贱人,十一年前按昀息祭司的命令混进试剑山庄,现在又敢背弃拜月教!教唆我哥哥扔掉我,哄骗我父亲收你为义女,还想李代桃僵代替我嫁入南宫家——哈哈哈,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拜月教派往试剑山庄的一颗棋子,和我争?不嫌自己命长么?”
  “属下怎么敢跟二小姐争……”那样恶毒的语气,让来人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属下本是二小姐收留在庄里的,却为听从祭司大人密令谋夺山庄;本为教中子民,却为试剑山庄违抗教主命令——无论…无论哪边来说,都死有余辜,不敢争辩半句。”
  “不要叫我二小姐!”那样话反而让肩舆上的女童更加暴怒起来,“二小姐早死了!你不用装可怜——我哥不在这里,你再装可怜也没有用!”
  然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盛怒之下脱口说出“我哥”这两个字,女童的脸色微微一变,只是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是。请教主赐我一死。”玉箫低下头去,“但愿教主息怒,放试剑山庄一条生路,莫让手足相残——属下即使万死,也会感激教主。”
  “嘻,”沉默许久,女童没有说话,只是用冷锐的眼睛打量着跪在一边的下属,唇角露出一丝刺骨的笑意,“倒真是会说话……以前昀息派你来试剑山庄卧底,也就是看重你这花言巧语的本事吧?——我倒要看看你的舌头到底长的是什么样?”
  话音未落,红色衣衫拂动,一道金色的细索如同鬼魅般飞出,一把勒住女子的咽喉,勒得她不由自主地因为窒息而张开了嘴,“噗”地一声,另一根尖利的金索刺穿了她的下颔。
  小小的手正勒紧了线,忽然唇角浮出一丝冷笑,放松了手。
  “不急着杀你……留着你的舌头,等一会儿自己把这个故事告诉叶天征吧!”女童看着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的女子,眼里的光亮如闪电,“让他看看,这么些年来,他到底是和什么样一条美女蛇为伍!”
  “教主……教主,”仿佛惊惶于这样的命令,玉箫挣扎着上前攀住了肩舆,“求求你不要!祭司大人都答应过我,不会让天征知道我的身份……他答应过我的!”
  “昀息是昀息,我是我。他答应你的,我可没答应!别想拿他压我!”女童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嫌恶地踢开了攀上来的手,“你大约还不知道昀息现在在哪里吧?嘻,他现在,大约还在圣湖底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和那些恶灵撕咬在一起呢。”
  玉箫忽然呆住了,仰着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新任的教主,喃喃:“怎么……怎么可能。你、你把昀息大祭司给……?大祭司是不会死的,没有人能制住昀息大人!”
  “不可能?你是不是也以为我会永远被昀息当作宠物养着,不可能爬到地面上来找你们报仇?”说起那个被自己打入地狱的拜月教大祭司,红衣女童唇角的冷笑忽然变成了脱口的狂笑,“哈哈哈……什么不死之身!还不一样被我关到了圣湖底下?现在拜月教是我的!是我的!没有人可以再阻止我……”
  笑声渐渐歇止,女童冷冷的目光落回到一边面色苍白的玉箫身上,忽然哼了一声:“我还嫌不够呢,如果告诉叶天征你的本来面目,再让他杀了你,就有些没意思了……不过也没办法,谁叫他怎么都不肯提着你的人头来见我呢?——那么我就剥下你这层画皮让他看清楚了,让他来说你到底该不该杀!如果他也说不杀你,我就放过你!”
  仿佛被那样可怕的目光焚烧,玉箫脸色苍白如死,颤抖着,终于低下头去,细若游丝地回答:“如果……叶庄主不杀我,教主、教主真的会放过我么?”
  “呵……当然。当然!”看着匍匐在脚边的白衣女子,想起多年来这个人代替自己得到了多少东西,女童眼里凝结出了可怕的利剑,仿佛要将面前这个美貌温柔的女子切割成碎片,大笑,“如果他居然说你不该死,那么该死的就是他!”
  -
  叶天征带着孙冯和管家,巡检了山庄一遍,待得所有都布置停当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血腥味裹在风里,滚滚迫近。
  敏锐地感觉到了杀气的袭来,年轻庄主微微咳嗽起来,却是转头吩咐管家:“让二小姐带着女眷,去庄后的紫云洞里躲着,无论外头情况如何都不许出来!”
  然而话音未落,就看到身边守卫山庄的人马中,居然就有一名少女,不由皱起了眉头。刚要说话,少女旁边的浓眉大眼的青年连忙行礼,分辩:“庄主,这是我妹妹!——她不肯躲到紫云洞去,非要跟着我不可。”
  “不行,这里很危险,”实在没有心思和这一对兄妹多话,叶天征冷冷吩咐,挥了挥手,“别让你哥为你担心。”
  “我不!”虽然是面对着庄主,少女拉着哥哥的袖子,因为恐惧微微颤抖着,脸色却是倔强的,“我怕……不和哥哥一起,呆在紫云洞里我害怕!”
  看到两兄妹这般相依为命的情形,仿佛极细的针猛然在心里扎了一下,叶天征脸色苍白下去,忽然厉声:“不行!呆在外面很容易就没命了……做哥哥的如果担心妹妹,就不该让她赖在外面!管家,给我把她带回紫云洞去!”
  “是!”已经被封锁了将近半年,管家白胖的脸上也陷了下去,低哑着嗓子答应了一声,脸上却浮现出为难的表情,“只是……庄主,晚饭后就看不到二小姐的影子了……”
  “什么?”叶天征微微一震,正待发问,风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短笛声。
  凄切幽咽,有如一个童声的哭泣,在暗夜里传来。那样细微柔弱的声音,却宛如催命的符咒,让试剑山庄所有残余的人马都悚然一惊,冷入骨髓——那个人……那个躲在暗夜里操纵着僵尸的魔鬼,就要过来了!
  “大家小心!”叶天征再也来不及多想,厉声提醒周围子弟,拔剑跃起,跳到了墙头。那里,一袭青衣临风,是南宫陌提了灭魂剑,一直怔怔站在高墙上,看着暗夜里开满了火红曼珠沙华的来路。
  “她要来了。”没有转头,却知道好友已经掠到了身边,南宫陌忽然喃喃说了一句,抬起手来,指着茫茫的暗夜,“小叶子……小叶子就要从这条路上、过来了。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穿着大红的衣服,大大的眼睛……”
  “不是小叶子,是拜月教主。”叶天征听出了好友语气中的迷惘,冷冷补充。然而忽然之间感觉心肺里有一把利剑绞着,再也忍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是拜月教主……”
  仿佛感觉到自己的情绪也到了极限,不敢再去回想什么,叶天征握紧了手中的名剑转魄,转过头去:“南宫,还记得我们以前对练过的剑法吧?——以你的补天剑法,配上我们叶家的天罗脱形剑法,我们都知道能发挥出什么样的威力。”
  十年前的凤凰树下,灭魂剑和转魄剑划出雪亮的光,两名生气勃勃的英俊少年舞剑对攻,各自不敢懈怠;而火红色的凤凰花下,那个孩子的双脚晃啊晃,小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
  一个失神,南宫陌手心一松,灭魂剑居然从手中直落到庄外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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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3:51:42 | 显示全部楼层
-怨憎会·上-

  一夜之间,通往试剑山庄的路边长满了曼珠沙华。一朵朵在夜幕下怒放着,簇拥着那条石径,犹如烈焰燃烧着的通往地狱的路。
  笛声在浓重的夜色中时断时续,红衣女童倚在肩舆上,信口吹着短笛驱赶那一群僵尸,沿着山路走上来。越接近那座孤城,女童的眼神却是慢慢失去了平日的恶毒和犀利,有些茫然地穿透了眼前晃荡的金色帘幕,仿佛看到了不知何处的遥远时空。
  父亲,哥哥,南宫,玉箫……还有山庄里那些叔叔和伯伯……最初的十三年,是多么灿烂的岁月。也就在这个地方,她是人人宠爱的小公主,万事都随她的意。虽然没有母亲,可父亲惯着她、兄长宠着她,庄里的人都迁就她,即使唯一敢惹她生气的南宫,还不是得一样每天陪她玩?——那是多么美好的岁月。
  想着想着,孩子的嘴角破天荒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忽然听到前方有什么骚动,有人脱口惊呼“妖女”,然后一枝响箭呼啸着刺破夜空,射入了帘幕!
  “住手!”叶天征急忙阻拦那个浓眉大眼的年轻庄客,然而已经来不及——精神已经绷到了顶点,虽然没有庄主的吩咐,那个带着妹妹的庄客在看到大群僵尸簇拥着诡异的红衣女童出现的瞬间已经崩溃,再也忍不住多日来积压的恐惧,不顾一切地将手中长箭射了出去,希望能稍微阻挡一下下那群怪物逼近的脚步。
  妖女!——那样两个字,忽然间将所有一切打破成碎片。女童的手指蓦然探出,扣住了那支当先射到的响箭,看了看上面刻着的“叶”字,冷冷一笑,想也不想反手掷出,暗夜里有短促的惨叫响起,一个庄客从墙头翻落。
  女童的小手抚着短笛,忽然吹出了一个短促凄厉的音节——仿佛接到了命令,原本表情呆滞的僵尸们眼球翻动,陡然喉咙里咯咯有声,大步朝前走去,直扑黑夜中箭石如雨的试剑山庄!唇边忽然绽放出一个淡淡的笑,放出了僵尸,女童放下了笛子,用小小的手掀开了陶罐的盖子,里面无数幻蛊呼啸而出,散入黑夜。
  “住手!”叶天征厉声命令周围的人,然而所有人的眼里除了恐惧已经看不到别的,一叠声的“妖女”“僵尸”的惊呼着,根本没有阵法进退可言,那些守护在庄外的子弟不顾一切地将手头的箭石对着那群僵尸发射了出去!
  “住手!住手!”叶天征提剑大呼,然而那些满眼恐惧的子弟已经听不见庄主的吩咐,个个苍白着脸,用颤抖的手拉开了弓箭,不顾一切地还击。
  在这样呼啸的弦声里,南宫陌忽然嘴角扯了一下,浮出一个苦笑,转头看了看好友。
  “笑什么?”眼前情势急转直下,叶天征提着剑准备跃下墙头,却看到南宫陌这般奇怪的笑容,心中一震,“快跟我去!快跟我去阻止她!”
  “我笑你枉自苦心竭力布局,却不曾料想别人并不都是你这般心如铁石……”南宫陌看到那些子弟们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那些不顾一切的嘶喊和挣扎,转过头看着挚友,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失声笑,“没有人能在这样长时间的恐惧中还保持冷醒的头脑,你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人的心。”
  叶天征猛然怔住,看着忽然间说出这样沉稳的话的南宫陌:“算错了……人的心?”
  “是。”南宫陌微微点头,看向脚底下已经乱战成一团的局面,忽然长长吐了口气,“天征,我不敢说你错了……毕竟在整个江湖上,那些老一辈教给我们年轻人的都是这样的东西:权衡,取舍,谋划。但人的心,并不是能冷定地衡量出来的。”
  僵尸们已经攻到了高墙底下,有些都已经肢体不全,却个个浑然不觉疼痛,形态可怖。
  “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话有些可笑,不过,你是我兄弟我才对你说这样的话——你看看这下面吧!”南宫陌忽然冷笑起来,抬手指向远处火把照耀下的肩舆,“你说一个人的爱憎微不足道——如今,你看到一个孩子的愤怒和悲哀的力量了吧?你看看!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眼睛投向那个金红色的肩舆,依稀看到上面坐着的横笛而吹的女童,叶天征的眼睛忽然雪亮,复又黯淡下去,忽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是,是!我承认你说的对——不过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杀人……不能让她再杀人了。”
  转魄剑在夜色中流出一道冷光,将一个刚攀上墙头的僵尸砍翻下去,叶天征脸色铁青,揽衣跳到了僵尸群中:“你不帮我,我一个人也要阻止她!”
  然而,话音未落,当他看到自己转身面对的那张惨白的脸、居然是片刻前还见过面的孙冯时,即使叶天征也忍不住怔在当地!——就在那个瞬间,另一道闪电掠过,将那只僵尸伸向叶天征面门的手拦开。
  南宫陌从墙上跳下,一剑将那些逼上来的僵尸拦开,迅速和叶天征背向而立。
  “我答应过要和你联手阻止她……你是我兄弟,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灭魂剑下,那些僵尸嘶叫着退开,叶天征同时也逼开了几名僵尸,听得这句话,精神便是一震:“好!那么我们按照原先的计划来,如何?”
  “原先的计划?”南宫陌脸色凝重,嘴角忽然露出琢磨不透的笑意,一剑逼退周围的僵尸,提起了一口真气,将声音远远传送出去,“小叶子!小叶子!我们认输啦,不打了……我们打不过你,认输啦!”

  “小叶子”三个字响起来时,短笛的声音嘎然而止。
  那些僵尸忽然间失去了指令,个个木然呆在了原地,眼神呆滞地盯着地上盛开的曼珠沙华,嘴角流出唾液,然而没有主人的命令,即使美食近在咫尺也不敢乱动。忽然间,又仿佛接到了什么命令,个个向着肩舆方向移动回去,安安静静地沿着通往山庄的石径排成两列。
  偌大的试剑山庄内外,忽然间安静的可怕。
  “嘻,嘻嘻……”许久许久,一个银铃般的童声忽然响起在夜风里,伴随着拍手的声音,“臭南宫,怎么样?你们认输了么?还敢欺负我么?”
  “认输了认输了……小叶子饶命。”南宫陌将剑提在手里,一扯叶天征的衣角转身并立,却扬声说话,远远传了出去,“要是再敢欺负小叶子,叫山上的老虎吃了我,蛇窟里的蛇咬死我,毒瘴毒死我!”
  那样熟悉的赌咒,是多少年前他们三人之间说过无数遍的。
  一边说着这样的话,南宫陌和叶天征仿佛心有灵犀般并肩提防着左右,悄无声息地一步步向着肩舆方向走去。南宫陌手心里都是冷汗,听着风里传回来的每一句话,不知道下一句那个女童会不会立刻就发出让所有僵尸扑上来的命令。
  小小的手从空了的陶罐上放下,抚摸着身边的短笛,女童的脸在金色的帘子后闪烁不定,忽然间掩口咯咯笑了起来:“臭南宫,那么多年你死到哪里去啦?都不来看我,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一直被人欺负啊?”
  那个细细的童声,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微微顿了顿,那样些微的停顿在南宫陌听来却仿佛是巨锤敲击,让他身子一颤,只觉胸口热血上涌,无穷无尽的疼惜、怜爱、自责和苦痛一下子将他湮没,脱口:“谁欺负你了?谁敢欺负小叶子?我绕不了他!”
  “我哥哥欺负我!我爹欺负我!那些叔叔伯伯……山庄里所有的人都欺负我!”女童唇角吐出了这样的字句,手指微微发抖,忽然一抬,指着暗夜里那些变成僵尸的人,“他们统统的都欺负我了!臭南宫,你替我把他们都杀了!”
  那样陡然涌现杀气的回答,让南宫陌和叶天征齐齐一惊,立刻提剑护身。
  “小叶子别赌气了……你哥哥不是故意要欺负你的,他一直很疼你的啊,是不是?”惊讶于女童心里的煞气,然而南宫陌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还有你爹,山庄里那些叔叔伯伯,他们多疼你啊,怎么会欺负你?快别淘气了,我是来娶你回家的呢。”
  “娶我……娶我回家?”女童猛然怔住,手指定定指着黑夜,喃喃自语,陡然间扬头大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声宛如夜枭般刺耳,划破寂静的长夜,惊得人一颤。
  那些僵尸仿佛感觉到了主人内心猛然涌动的浓烈杀气,齐齐发出了可怖嘶叫。
  “哈哈哈哈……好了,戏演完了!”女童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手指忽然一划,大群僵尸蓦然转身,团团围住了两人,女童拂了拂大红的百褶裙,在金壁辉煌的肩舆上施施然坐定,冷笑,“叶天征,南宫陌,你们只能走到那里为止了,别想再趁机靠近过来!怎么?要投降?——好啊,玉箫那贱人的人头呢?”
  在僵尸的簇拥下,红衣女童施施然摊开小手,脸上的微笑冷酷而恶毒。
  那样的表情,让叶天征和南宫陌脸色瞬间惨白,两人闪电般地对视了一眼,叶天征眼里带着惨淡的苦笑,对着南宫陌微微摇头。如何?事到如今,还是被逼到了这一步吧?已经不是小叶子了……眼前这个嗜血的魔女早已经不是小叶子。
  一切,还得按照他们早就商定好的、两败俱伤的计划来吧?
  缓缓从背后解下那个早就准备好的包袱,叶天征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然后开口:“玉箫的人头我已经带过来了,你要不要看看?”
  “哦?好啊!”唇角浮出了饶有兴趣的笑,女童将手肘撑在扶手上,看着暗夜里背向而立的两名青年男子,似不经意地点了点头,“拿过来!”
  那些僵尸仿佛接到了指令,忽然齐齐后退一步,沿着石径,让出一条通道来。
  叶天征满是冷汗的手微微一紧,不知是惊是喜,暗自一拉南宫陌的衣襟示意他跟上,便捧着布包向那台肩舆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距离在一步步拉近,火把映照下,那个女童的脸都已清晰可见。
  依然是保持着八年前的样貌,天真的,美丽的,娇憨的,长长的睫毛闪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流露出期待的光,微微张开了双手——宛如等待着哥哥给自己送上礼物的孩子。
  那个瞬间叶天征只觉胸口撕心裂肺的疼,举步维艰,虽然极力压住了咳嗽的声音,可那无声的咳却依然带出了一口口的血,从唇角慢慢溢出——那是天籁,那是天籁,那是天籁!那就是八年前被他遗落在火窟里的天籁……他曾那样爱若珍宝的妹妹。
  眼前的一切仿佛模糊了,只有火把的光在跳跃,火光下沿路盛开的曼珠沙华犹如烈烈火焰——八年后,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天籁,依然保持着离别时的最后模样,抬起大大的眼睛期盼地看着他,张开双手等着他抱,等着他带她离开这个绝境。
  然而,他却将她遗落。
  叶天征只觉手中的剑如同有千斤重。父亲去世已经多年,他成为试剑山庄庄主已经多年,大劫后的废墟上,他赤手空拳带着残余的下属重新建立起了试剑山庄,种种的权谋、争夺、背叛和被背叛——山庄重新建立起来的时候,原先的叶天征就已经彻底死去了。
  然而在此时、此刻、此地,在他提着剑一步一步接近那个微笑的女童的时候,那样剧烈的苦痛却提醒了他:原来,一切都是依然存在的……然而,时至今日,他必须要阻止她,必需要阻止她!不惜一切代价,也不能让她将死亡传播到这里。
  南宫陌斜眼看了一下挚友,目光中流露出深切的哀悯和焦急,忽然间,他一把拉住了叶天征,同时一剑削开了那个布包——利剑过处,那个布包片片碎裂,里面只包了团棉絮。
  灭魂剑剑光腾起的时候,周围僵尸忽然出手,拦住了两人,显然早有防备。
  然而那样突然的举动,却让叶天征和女童同时怔住。
  “这是假的!这是假的!没有人头……我们骗你的,小叶子!”没有看身边叶天征苍白的脸色,南宫陌只是收起了剑,大声宣布,仿佛生怕对方听不见,“我们本来想骗你的,小叶子!不过我们知道你一定不会上当,也知道你一定不高兴我们骗你,就决定投降啦!”
  “哦?”女童惊愕的神色到这时才有些缓解,唇角泛起一丝琢磨不透的笑意,看向那两个赴死的年轻人,忽然间唇角那个笑意弥漫开来了,“哈哈哈……南宫,你真有意思!可是哥哥啊,你还是不够高明——不过也算是你们运气好,没有再上前一步,否则……”
  女童微笑着,忽然间小手探入肩舆后面,随手轻轻一拎,就将一个白衣女子拎到了面前:“否则,在你们的剑出鞘之前、这里就会多出一个好大的盾牌哦!”
  “玉箫!”在火光映出那个女子苍白的脸的瞬间,叶天征南宫陌同时脱口惊呼。
  “嘻嘻嘻……怎么样?很惊讶她会跑到我这里来?”女童的小手轻轻抚摩着玉箫的侧颈,斜眼得意地看着两个人震惊的表情,缓缓翻出最雪亮的利剑,“如果我告诉你,这位玉箫姑娘、冒牌的叶二小姐,原来是我们拜月教的卧底,你们会不会更惊讶呢?”
  “什么?”同时脱口惊呼依然是叶天征南宫陌,叶天征的脸色更是瞬间惨白,“胡说!”
  “嘻嘻,我胡说干吗?你不想想,当年玉箫被我们收留的时候,谁知道她来历?你再想想,试剑山庄和我们拜月教僵持多年,互有胜负,为何八年前忽然被人长驱直入一夕击溃?”女童眼里残忍的笑意慢慢燃起,看着对方的脸色,将言语放到最冷最利,“昀息派了这个贱人去试剑山庄卧底,一去就是五年,她做得多好啊——言语伶俐,行事谨慎,从老庄主到少庄主,谁不被她哄得团团转?嗯?”
  苍白的小手伤痕累累,得意地拍击着玉箫没有血色的脸:“来,别在那里发呆,快给叶少庄主说说你的那些本事,说得越详细越好。说不定我一个高兴啊,就不杀你了——”
  “玉……箫?”叶天征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喃喃,“这都是……都是真的?”
  “是真的。”玉箫没有看他,转过了头去,低声,“我也不叫玉箫——我是拜月教里的司花侍女,自小就入的教。”
  那样淡然的回答仿佛一柄利剑,一直刺到面前白衣男子的心里去。叶天征闭了闭眼睛,仿佛硬生生忍下了涌到唇边的一口血,身子猛然一晃。南宫陌眼见不对,连忙腾出手扶住了好友,但叶天征摆了摆手,随即站直了身子。
  “哎,怎么说得那么简略?我让你说详细点!”对方那样的神色仿佛在女童心里激起了奇异的反应,小手猛然扼住了玉箫的咽喉,冷笑,“你就给我好好说说,当时你是如何和拜月教里应外合、放火烧了试剑阁,引着昀息祭司攻入山庄的!”
  “不要说……不要说了!”再也无法听下去,一直冷定的叶少庄主蓦然叫了起来。
  女童微笑起来,却是不管不顾,手指轻轻抚着手中傀儡的咽喉,细声威胁:“说啊,嗯?说得好了,我饶你不死。”
  “我……我说。”玉箫身子在微微颤抖,然而仿佛忽然下了什么决心,猛然抬头,直视着面前的人,“我要说的是——那时候,少庄主的确是冲进火里要救二小姐的!他是为了救二小姐而不顾性命冲进来的,只是拉错了人!”
  那样忽然响亮起来的话语,让所有人都一震,女童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扼紧了对方的咽喉,脸色微微一变,冷笑:“狡辩!”
  “不是狡辩,不是狡辩!”玉箫的脸是惨白的,然而眼睛亮得如同鬼火燃烧,用尽了力气将声音挣出来,“那时候我刚按照祭司大人的命令,偷偷放火烧了试剑阁,却也被困在了火里。然后我看到了少庄主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着二小姐的名字。那时候烟火好大…熏得我快要死了,我不想死在那里!就在那个时候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拉住了少庄主的手,叫了一声哥哥……”
  那样的叙述,让所有人都呆住。许久,叶天征看着她,喃喃:“真的是你叫的么?……我一直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那时候我听到有人叫了我一声哥哥,我…我就拉着她回头拼命跑……”
  “是我,是我叫的。”玉箫眼里忽然浮出了晶亮的光,“你拉着我跑的时候,我没有说话……我生怕一开口,你就听出来了。你就会把我留在火堆里,回去找二小姐……我害怕一个人被留在火里……而且那时候,我有多嫉妒二小姐啊。同样的年纪孩子,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凭什么!”
  “贱人!”小手忽然掐紧了她的颈部,几乎将她血脉掐断,女童眼睛里蓦然爆发出了惊人的煞气。
  “咳咳……”玉箫陡然无法说出话来,剧烈地咳嗽, “后来、后来奔出了火场,少庄主回头一看见我,脸色就变了,疯了一样回头往里冲过去,我怎么拉都拉不住……”
  “玉箫……?”叶天征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朝夕相处的女子,脱口喃喃。
  “咳咳,不、我不是……玉箫,我只不过是拜月教的一个卒子。”玉箫慢慢咳嗽着,惨淡地笑,“昀息祭司要我在叶家卧底,叶家破了之后,又让我想法子讨老庄主欢心、李代桃僵地当叶家二小姐,好、好嫁给南宫家……这样,我们拜月教在南宫世家也安插了眼线,以后,咳咳,以后对付中原鼎剑阁,也就容易多了。”
  “……”这一次,连女童都沉默下去了,忽然微笑,“昀息那家伙,果然谋划的深远啊。”顿了顿,孩子脸上转而浮现出令人惊心的冷嘲:“不过,最后还不一样栽在我手上?”
  小手一紧,扣住了玉箫的咽喉,将眼光转向叶天征,声音尖利起来:“你看,哥哥,我早就跟你说让你杀了这个贱人啊,你却不听我的……嘻嘻,现在,你说该把她怎么办呢?你说,她该不该死呢?”
  叶天征似乎听得呆住了,怔怔看着面前拜月教的两名女子,久久没有回答。
  最后宣判的时刻到来,然而玉箫惨白的脸上却反而浮出了轻松的笑意,不等叶天征出声,低下头忽然轻轻回答了一句:“当然是——该死。”
  话音未落,一道血箭从她嘴里激射而出。叶天征避让不及,袖袍上登时布满血点。
  “啊?”察觉到手底下脖子的脉息陡然被震断,女童脸色一变,第一次止不住地脱口惊呼出来。原本她生怕玉箫不想让叶天征得知原委,半途自寻短见,所以严密看守——然而不料一路上玉箫都那么安静,见了叶天征也不曾惊惶失措,她便以为对方是怕了死。然而不曾料到玉箫这般镇定地说着话、心里却早萌生了死意。
  女童连忙伸手,想去拉住那个委顿下去的身形,然而她的手一移开,玉箫便转过了脸,看着她,忽然微微一笑:“只是……二小姐啊,少庄主、少庄主当年……真的是……拼了命想去救你出来的啊……八年来,我…我一直好嫉妒你……因为少庄主他、他不曾片刻——”
  话语终于不曾说完、便游丝般断裂在夜风里。女童怔住,眼睁睁看着那个苍白的笑容如同花般绽放和枯萎,跌落地面,小手怔怔僵在半空。
  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么?……这个贱人,原来早就不怕死了,之所以那样一路含垢忍辱撑到最后、不惜直面着所爱之人的轻蔑和仇恨,就是为了最后说这句话给她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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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7 23:52:02 | 显示全部楼层
-怨憎会·下-

  “哈……哈哈哈哈!”女童呆滞的目光忽然转动,扬起头大声笑,一脚将那个死去的女子从肩舆上踢了下去,“谎话!谎话!都是谎话!”
  “小叶子……小叶子。”看到女童原本软化的目光陡然凌厉,叶天征怔怔看着倒下的玉箫尸体没有回过神,南宫陌却是感觉到了危机的骤然迫近,立刻出声试图缓解她的杀气,“不是谎话!你知道天征从小多疼你——你八岁那年不小心中了瘴毒,你哥哥为了救你、想都不想就把毒都引到了自己身上;你九岁的时候闹着说非要死亡谷里的那棵泽兰,你哥哥……”
  “住口!”女童捂住了耳朵,忽然暴怒起来,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所有人都不要我了!所有人都不要我了!都去死!都去死吧!”
  一声令下,周围的僵尸立刻汹涌扑上。
  暗夜里,那些惨白的脸在眼前晃动,无数伤痕累累的浮肿手臂伸了过来,那些僵尸虽然神智已失、武功却是保留着,不畏伤痛的勇猛弥补了动作僵硬的弱点,密密麻麻将两位并肩奋战的年轻人包围在中间。夜色里,无数的幻蛊如同雨点飞了过来。
  “小叶子!小叶子!”危急之下,南宫陌只来得及一拉出神的叶天征,提醒他拔剑防御,“你收手吧,不要玩了!不过是个误会,现在不是弄清楚了么?别闹了,你真的要把这个山庄毁了么?你爹、你的那些叔叔伯伯,从来都是很疼你的……”
  “很疼我?”暗夜里,抚摩着袖中的短笛,女童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陡然有一种令人惊心的美艳,“哈,哈哈哈……真是很疼我啊!疼得我在拜月教的每一个日日夜夜都心心念念想着,怎样回来把这群人千刀万剐!”
  仿佛压抑许久的杀气忽然被点燃了,女童忽地从肩舆上站了起来。那些被控制的僵尸依然匍匐在她榻前,低下头,女童脸色苍白、眼神隐隐如刀,下脚一踩断了面前跪着的一个僵尸的颈椎。那些僵尸根本不懂反抗,居然老老实实跪在原地。
  那样嗑啦啦的颈骨断裂声在暗夜里传来,带着可怕的压迫力。
  “小叶子!”看到女童舒手站起,眼里闪动杀气,陡然感觉到对方终于要打开杀戒,南宫陌脱口低呼一声,手却是暗自用力握紧了灭魂剑——真的…无可挽回了么?小叶子早已经听不进任何劝告,变成了嗜血暴虐的魔教教主?
  “小叶子!”在女童的脚再度微微抬起,向着匍匐在前的史解白发苍苍的头颅踩下去的时候,南宫陌再也忍不住厉喝,“停手,停手!那是你的史伯伯……那是小时候抱过你的史伯伯啊!”
  女童抬起头看了南宫陌一眼,唇角绽出一丝笑意,穿着红绫缎鞋的小脚却是毫不迟疑地踩了上去,“嗑啦啦”一声,将那个人头踩得塌陷下去!
  “现在,是‘死伯伯’了。”女童忽然拍着手笑了起来,声音尖细。
  “小叶子!”最后一次,南宫陌看着她的笑靥,喃喃,微微苦笑着拉了一下旁边刚回过神的叶天征,低声,“原来你是对的——等一会如果她一分心,我们……就动手吧。”
  “动、动手?”在僵尸的包围下,叶天征低声重复了一遍。这本该是他一早就坚定不移准备执行的计划,然而此刻听得好友终于同意,脸上反而殊无喜色。
  小小的脚用力踩踏着那个破裂的头颅,一直踩得老人的脸埋入土壤,女童脸上交织着恶毒和雀跃的神色,触目惊心。一边用力踩,一边再也克制不住地冷笑起来,尖声:“什么伯伯!什么叔叔!都是坏人,坏人!该死……该死的!我叫你们卖了我、我叫你们挑唆我爹爹卖了我!”
  “喀喇”一声,随着孩子尖细的叫声,那个头颅破裂开来,白花花的脑浆溅在路边的红花上,女童一跳,避开了那些汁液,跳到了另一个匍匐着的僵尸身上,低头一看,却是罗百回,不由再度尖声笑了起来:“啊,这个是罗叔叔呀……”
  “天籁!”在女童的脚再度抬起来的时候,叶天征忽然开口了,脸色惨白,“刚才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爹和他们…爹和他们……把你卖了?!你、你不是从火窟里被拜月教大祭司带走的么?”
  “嘻嘻……原来你也不知道啊。”小脚停住了,轻轻踩在僵尸的脑后,女童手指绞着头发,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看着不远处的白衣男子,“也难怪……那样的事情实在太丢脸了,我听爹和他们在一起发了毒誓,无论对任何人都不泄露只言片语。所以,即使是少庄主你,在拜月教忽然从罗浮山撤走后、也不知道你的妹妹是怎么被卖掉的啊……”
  “天籁……?”南宫陌还没有回过神来,叶天征却是隐约明白了什么,身子猛然一震、剧烈咳嗽起来,“你、你的意思是说……是说……当年拜月教之所以忽然停战,是因为、是因为……”
  那样的话,说到后来语音已经颤抖得不能自控,终于没能说完。
  “嘻嘻,嘻嘻嘻……”女童停住了脚,用袖子掩着嘴笑,就这样站在满地僵尸上面,大红色的衣服如同一朵曼珠沙华盛放,“是啊,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看来换了你也会这么做是吧?——不错,那时候昀息大祭司把我从火窟里带出来了,我闹着要回家,他居然很听话地把我送回去了……”
  “昀息……昀息大祭司?”叶天征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前回想起多年前火场里看到的那一袭如雪的白袍——那个白袍长发的英俊祭司,带领着拜月教诸多人马一夕间攻入了试剑山庄。那样“非人”的身手和风姿,以及额环下那双深碧色的眼睛,如同雪亮的闪电、深深烙印在当时还是个少年的试剑山庄庄主心里。
  “是啊……昀息大祭司,被你们天下武林正道称为邪教第一高手的昀息。”女童微微笑着,手指绞着长发,忽然间语气就有些低缓下去,仿佛也想起了什么往事,“那时候就是他把我从火窟里带出来,送回到了爹那里……”
  “有这么好?”南宫陌听得诧异,脱口反问。
  “哈哈哈……是啊,那时候我盯着他那样好看的脸,也这么想。”女童忽然大笑起来,脚尖踢着一边僵尸的头,眼神转瞬恶毒起来,“他那时候笑着对我说:‘就算我把你送回去了,你还得回到我这里来’——我才不信!扑到爹怀里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安全了,我再也不会被留在火里。”
  “结果…结果,我那时候听到那个家伙对我爹说:‘庄主,我想和你们停战,我在拜月教内一天、就一天不对试剑山庄动手。’”慢慢仰起头,看着没有一丝星光的夜,女童唇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爹那时候忍住了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我看到他眼里欣喜若狂——那时候我小,只以为我们试剑山庄是天下最厉害的,却不知道那一场混战下来、庄里伤亡惨重,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爹听对方那么说,自然高兴。”
  “不等爹答应,昀息那个家伙忽然说:但是要拜月教撤回灵鹫山,罗浮叶家必须要交一个人质出来!”女童的脚下不知不觉加力,直踩得罗百回额头抵上了泥土,看着脱口低呼的叶天征和南宫陌,她忽然笑了笑,“是啊,后来你们就知道了……爹爹和那些叔叔伯伯商量了一个晚上,说叶家就两个孩子,而将来山庄不能没有男丁继承,就决定……把我送过去。”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红衣女童一直阴枭冷厉的眼里陡然黯淡无光,声音低了下去:“我怎么睡的着?就偷偷听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他们…他们就商量好了,要把我送给昀息祭司,当作人质带回灵鹫山月宫。”
  “天籁……”叶天征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脱口低呼,“我、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那时候你从火场里冲出来,伤重昏迷了好几天……就在那时候,他们、他们把我卖给了拜月教。”女童忽然冷笑起来,声音转瞬尖利,如同夜枭,“哈哈哈……他们就把我卖了!一个个……一个个叔叔伯伯,平日里那样对我笑、对我好,大难来的时候,你看看他们一个个的嘴脸!”
  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小小的红鞋子陡然用力踩了下去!
  “一个说:再拼下去玉石俱焚,不如牺牲一个人保全山庄……”女童的脚毫不留情地踩断了罗百回的颈椎,冷笑着,又一步踏出,这次却是踩上了刚成为僵尸的孙冯的头,“另一个说:女娃子么,反正也是要嫁到别家去的……眼下形式危急,也等不到将来用来联姻了。”
  “喀喇”,复述完一句,就踩断一个人的颈椎,毫不留情。
  女童冷冷叙述着,声音冷定如铁,嘴角带着凌厉的笑意:“一个个……一个个的嘴脸!还说什么,如果小叶子懂事了,也知道能为山庄作出这样的牺牲是她应有的荣光!”
  喀喇喀喇声不断响起,穿着大红衣服的女童就这样踩着满地僵尸,一直走到离两人不远处,停了下来。用这样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听得失神的两个男子:“你知道我那时候多害怕么?我知道他们……他们要把我给卖了!他们要把我送给那个不像人的家伙了!我拼命哭,拼命求爹爹和那些人,我说我会乖乖的不惹他们生气,我会好好学女红针线,我会乖乖的嫁给南宫家的臭小子——我急得什么都答应了……可他们不理我。”
  “小叶子!”“天籁……”同时,背向而立的两名男子嘴里吐出了低语,长剑垂落地面。
  “他们把我卖啦!”女童顿了顿,反而笑起来了,举起手轻轻旋转了一下身子,“不管我哭也好,闹也好,又抓又咬,弄得自己满手是血,可这次没有人宠着我了……就这样把我交到了那个昀息祭司手上——对了,我送给你的那幅衣襟,还留着么?”
  “衣襟?”叶天征忽然觉得怀里有烈火燃烧,下意识一勾手,拉出了那幅被撕裂的衣襟——上面,那个殷红的小小血手印赫然在目。
  “我死死拉着爹的衣襟不肯放……可一直到衣襟都断了,爹头都不回。”小小的手忽然凌空一抓,仿佛无形的力量摧动,叶天征手里的那幅衣襟瞬的飞入了女童手中。喃喃自语着,孩子将手缓缓放了上去,比着上面那个一模一样大小的手印,忽然笑了:“我跌在地上,死死握着那幅衣襟,对爹爹说:爹!我一定会回来的!——或许那时候我说话的样子太吓人了,我看到爹的瞳孔都收缩了一下,然后踉跄着逃也似的走了。”
  “爹临死前说,如果有一日这样的衣襟送到试剑山庄,就是你回来报仇的时候。”叶天征的剑垂落在地面,低下头轻轻说了一句,“我一直以为……你是被我遗落在那里、才会被拜月教抓走,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是爹亲手把我送走的?是么?”女童忽然大笑起来,双手一扬,那幅衣襟碎裂成千百片,在夜中如同蝴蝶般扑簌簌落下,她一步步走过来,脚底下踩着那些武林豪客的头颅,“他们把我卖了……一个个,都叫我小叶子,宠我哄我逗我高兴…到头来,就这样把我卖了!那个时候,其实并没有到绝境啊……可作父亲的,罔顾人伦、舍弃亲生女儿;作为家臣的,不思拼死血战、却要主公卖女苟安!——那个时候,这些大人啊……这些武林有名的豪客,只知道欺负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孩子!”
  “天籁……天籁!”那个瞬间,叶天征忽然低呼出声,向前奔去。南宫陌没有料到一直冷定的友人陡然间崩溃,要拉已经是来不及。
  “站住!”女童忽然厉喝,僵尸的手瞬的伸了过来,持剑拦住叶天征的脚步。
  “哈哈哈……天籁?现在叫我天籁,太晚了!火窟里的时候,你在哪里?爹卖了我的时候,你又在哪里?!那时候我叫哥哥叫得喉咙都哑了,可没人理我……”女童冷冷看着面前被僵尸长剑拦住的男子,那样熟悉的脸上、因为痛惜和焦急,浮现出和往日一模一样的表情,她却是冷然,“昀息原本就是要回灵鹫山对付十长老、夺到教中大权,才不欲和试剑山庄多纠缠——他要我当人质,其实也是为了一时好玩……他说我像个漂亮的傀儡娃娃!那个家伙…那个家伙,逼着所有人都抛弃了我,才像捡垃圾一样把我带回了拜月教。”
  再度说起那个人的名字,女童眼里陡然闪过雪亮的光,忽然卷起了手上的衣衫——大红的袖子下,苍白细弱的双臂上伤痕累累,直伸过来,厉声:“你看看!你看看!拜月教里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让蛇咬我、让蜈蚣蝎子蜇我……说是要我练什么百毒功,说这样我就不会再变大——他喜欢我像个傀儡娃娃,所以不许我长大!”

  “小叶子!”陡然明白了为什么女童在二十二岁的时候、还保持着孩童时期的面容,锥心刺骨的痛楚让南宫陌忍不住叫了起来,“我杀了那个该死的祭司!”
  “哦?哈哈哈哈……你杀不了他的,谁都杀不了他。他修炼邪术,已经是不死之身,”女童冷笑,眼里杀气翻涌,“自从杀光了十长老,夺了拜月教的大权,他脾气越来越古怪……这些年,为了不让自己像一只破旧的傀儡娃娃一样被他扔掉,我费尽了心思、时时刻刻讨他的欢喜,哄得他高兴了,拜月教教主他都让我当了——反正也是个傀儡教主,他的傀儡娃娃。”
  “可惜他忘了娃娃也会杀人……我杀不了他,却能用我的血下咒、把他囚禁在了圣湖底下。对,祭司是死不了的……哈哈!那时候他一定恨自己为什么死不了!—早上那些恶灵吃掉他的血肉,可到了晚上他就能复生过来……”笑着笑着,女童眼睛里忽然隐约有了晶亮的光,仰起头,定定看着天上一片的黑,“每天都要死去活来一次,永无止境。只要我的血流动一日,他的咒语就一日不会解除!”
  虽然听说拜月教内邪术不可思议,作为中原武林的人士,南宫陌却还是忍不住动容。
  “这将近十年的时间里,我们教里风浪不断、忙着钩心斗角。先是昀息和十长老,然后是我和昀息……才会让你们罗浮叶家苟延残喘到今日。”女童的声音慢慢从尖利开始平静下来,微微冷笑着,看向暗夜里无数被僵尸噬咬着、幻蛊攻击着的试剑山庄庄客,小小的手指抚弄着短笛,一指南宫陌,“你要我收手?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被所有人一夕背弃的滋味么?你知道生死不能、暗无天日的滋味么?”
  “是!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如果你再不收手、我就不得不和天征杀了你了!”南宫陌看到她再度拿起那支短笛,生怕她忽然间对叶天征下杀手,立刻冲了过去和他并肩而立,脸色也是苍白,那样绝望的语气甚至让女童都安静了一下。
  “你还要如何?你是不是要把天征也杀了,或者让他当你的僵尸傀儡跪到你面前来你才甘心?如果是,我问你、那一脚你踩不踩得下去?你放手吧,跟我回鼎剑阁去!”
  “南宫啊,你怎么可以这么天真?”女童的小脸低了下去,嘴角扯动了一下,忽然冷笑起来,如同一朵盛开的曼珠沙华,“嫁给你?现在我是拜月教主,鼎剑阁却号称中原武林领袖!正邪不两立——你父亲南宫言其早就知道我被拜月教掳过去,多年来、他权倾武林,可曾派人去救过我?一个孩子微不足道,他们要的、是维持这个正邪相持的局面。”
  南宫陌猛然怔住,看着这个孩子的嘴里,慢慢吐出这样冷锐的话,直斥他的父亲,竟无话可反驳。这么些年来在魔窟挣扎求生,眼前这个女子又经历了多少磨难。孩子的面容下,又是如何一颗冷漠苍白的心。
  “那么……我们不回鼎剑阁!”一念及此,南宫陌只觉胸口热血上涌,说不尽的痛惜和怜爱,脱口而出,“我们找个别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好好住一辈子,我一定再也不欺负你……没有人可以再欺负你。”
  “……”女童忽然沉默了一小会儿,却转瞬冷笑起来,“不可能……什么都完了!我再也不能长大!什么都完了!说谎,说谎——谁都不会要我了,我也谁都不要!”
  大笑中,仿佛杀气再也掩饰不住,女童不和他们再罗嗦,忽然一点足掠回肩舆,将笛子横到唇边,吹起了尖利刺耳的曲调。那些本来已经安静下来的僵尸陡然发出了可怖的嘶喊,一起向着人群中的两个青年逼了过去,想要把他们撕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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