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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14 22:3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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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幢老式的公寓楼,一楼是车库,乱七八糟地停放着摩托车和自行车。只是这些交通工具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了,生满了铁锈。他小心地沿着当中空出的一条道向里走去。
走过几道破门,那条小道变得黑暗无光。走了那么一段,已经不是那座楼下了,一定是一个地道。这让他有点兴奋,也忘了父亲要他早点回家的吩咐。
走了不知多远,周围只有很暗的灯光,是马马虎虎拉上的电线,电灯也用的是很小的瓦数,连路也看不太清,还好路很平,没有让他摔跤。现在,只怕已经远无离开了那幢楼的范围了。
前面忽然有一个大拐弯。走过去,他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前面,是一个巨大的空穴,当中是一个高台,大约有五六百人站在台边。
那些人,大多披着披风,把脸也蒙住了。然而,借着边上很暗淡的灯光,他看见了那些人稀奇古怪的相貌。如果一个人瞌睡未醒看见这些人,一定会以为还在做噩梦。
那些人,都是魔族。
聚集了这么一大批魔族,简直让人要发疯,他也只觉背上痒痒的,很不是滋味。好在,那些人十分专注地看着台上,根本没有注意进来了什么人。
在黑暗中,一个人拉住了他的手。他吃了一惊,低头看了看。
是妖妖。
她露齿一笑。在黑暗中,她的笑容一如春花灿烂。
“小哥哥,你来了。”
他也笑了。刚想说一句什么,忽然,台上发出了一声叫喊,那个那些人一下都扑倒在地,跪了下来。他慌慌张张地拉着妖妖也跪了下来,小声说:“你妈妈呢?”
“她要我在这儿等着,她去和长老爷爷说去了。”
他看了看台上,一个黑袍人站在那里。看不出是男是女,他小声说:“长老爷爷就是他?”
“嗯。”妖妖点了点头。那就是那个幻花居里见过的老者么?看着台上,他只觉心中很不好受。
“万物的主宰,请你接受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牺牲吧,狄亚波罗。”
那个黑袍人跪到地上,双手扬着,对着屋顶高叫。这屋顶,其实是路面,难道万物的主宰就在路上么?他不由想笑,看了看妖妖,她也咧开嘴,无声地笑着。人们都伏在地上,那些奇形怪状的脸都垂下了,看不出来,显得倒并不古怪。
台上,一扇小门开了,两个白袍人架着一个黑衣的女人走上来。那个女人并没有挣扎,甚至,有几分尊严。
她站在台上,黑袍人站起来,在他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刀。
“妈妈!”
在他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小女孩绝望的哭叫。他一时还没注意到这是妖妖的哭声,她一边哭叫着,一边向台上奔去。奇怪的是,没有人拦着她。
他的动作远比他的思想要快。
他甚至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已经扑了出去,一把揽住了妖妖的腰。妖妖使劲打着他的手臂,却根本没办法挣开。
这时,那些跪着的人一下都站了起来。一个跪在他们边上的满是络腮胡的大汉跳了起来,伸手就来抓他。他抬起手,极快地在那条大汉臂弯抹了一把,那人臂弯粘了一张纸片,人一下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他不由有点得意,他这反关七法虽然根本没学成,但他们还是抵挡不了。
“妖妖,快走,不关你们的事!”
他有点莫名奇妙,这是妖妖的妈妈在喊。难道,她并不是被抓来的?
那个黑衣人把手放在妖妖妈妈肩上,她痛苦地抖动着,说:“父亲,不关他们的事,你放他们走吧。”
黑衣人没有说话。隔着那么远,他仿佛看见在那脸上闪过一丝诡秘的笑意,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周围,那些人正在围拢,铁一样。
灯一下灭了,会场里陷入一片黑暗。有人叫着:“怎么回事?”
“居然还有人族进来了!大家小心。”
他吃了一惊,但不论是怎么一回事,总是有利的。他拉住妖妖的手,想要向门口跑去,台上那个黑衣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不要慌张,不要动,守住门口,有谁靠近格杀勿论。”
在台上,暗起了一点微光,自然照不到这儿。但他已可以模糊看到,有两个人影堵住了门。
他站住了。台上,那点微光向他移来。
“少年,你不必打注意逃跑了,站住吧。”
那个黑衣的影子越来越大,山一般压住他的自信,让他几乎要倒地。他努力支持住自己的腿弯,汗已涔涔而下。
“放过他吧,他还是个孩子。”
黑暗中一个人站在他身边,是父亲!在他印象中,父亲是那么高大,让他觉得自己的确只是个孩子。
“原来是琴轩先生。”长老的脸上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们并无冲突,琴轩先生何必强自出头。”
父亲名叫琴轩?他不由抬头看了看。他记起来了,他也确实从不知道父亲的名字,甚至,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也不知道。
“长老,犬子无知,请长老看我三分薄面。”
长老沉吟了一下,道:“是琴轩先生公子,果然虎父无犬子,我自然要给先生点面子。不过,令公子破了我教的立圣大典,他再不能与圣女见面。”
“自然,我保证他再不与圣女见面。”
“那个可不成,虽然琴轩先生说一不二,但这事干系太大,我不能光凭你一句话。”
父亲咬了咬牙,道:“那长老有何吩咐?”
“琴轩先生大约听说过我圣教的忘情蛊吧?其实以后令郎再不与圣女见面,那是一点事也没有的。”
父亲看了看四周。周围,已经围上了五六个人,他们手里,都拿着一根磨成匕首样的骨针。
“琴轩先生,也许你不怕伏都骨针,但令郎我想肯定不会有你那种本事。与其大家两败俱伤,不如听我的劝告吧。”
父亲想了半天,垂下头:“好吧。”
“还有,请把圣十字架还给我。”
※※※
父亲从他脖子上取下那串十字架,交给了长老。他叫了起来:“父亲,不要,他们要杀了妖妖的妈妈!”
“和你没关系。”
父亲说着,伸手按在他的头顶。他只觉得一阵剧痛,人登时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已经躺在床上。
床前,有两个人站着。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穿着白袍的人。
是妖妖的妈妈!
毕竟,她没有被杀死。他心里不由有一阵安慰,也有一阵迷惑。
“琴轩,他没事吧?”
“没事,不过中了忘情蛊,以后不能再让他见你女儿了。而且,他一睡醒,就会把一切都忘了。”
不能再见妖妖了?他想坐起来,可是,身上却沉重得象压了铅。
“那你怎么办?”
“我只能成为他的养父,他的老师。”他听得父亲的苦笑,“反正也一样,这么多年我也没关心他多少。”
“他母亲呢?”
父亲垂下头,半天,才道:“在二次战争中去世了。”
“哼哼,”她笑了一声,声音里却带着苦涩,“总比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来要好。”
“对了,他怎么闯到你们那儿去了?”
妖妖的妈妈半天没说话。隔了好一会,她小声说:“他看见我去参加洗礼了。”
父亲站了起来:“是你参加?为什么?”他马上小声说:“为你女儿?”
在帐子里,他看见妖妖妈妈点了点头。父亲坐了下来,道:“我这儿子倒是胆子大。呵呵,拣回一条命,他自己还不知道。他破了你们的洗礼?”
“是。这么一来,妖妖就只能是下一届圣女了。”
这回轮到父亲沉默了。半天,他道:“对不起,我儿子把你们两个都害了。”
他心里有点愤愤。难道救了妖妖的妈妈反而是害了她么?他想跳起来,可是身体沉重得象灌了铅,一动也动不了。
“不要紧,我和他妈妈一样。”她的语气还带了点笑意,“他可真象你,我第一次看见他,就知道是你儿子。”
“是么?认识的人都说他象他妈。”
“不是指相貌,神态和你一模一样,也是那么倔强,桀傲不驯。你教他祝由科了?”
“是,他只学点皮毛。”
“够了,长老说他日后必须会成为我教大敌。呵呵,你可要看好点。”
“成不了。”父亲的话语里,为什么总有那么多苦涩?“看我,哪里是你们的对手。宛若,你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
“魔族毕竟是魔族,”她的话里带着一点苦涩,“我只希望妖妖以后不会象我一样。”
“那天,就因为这个原因,你没有来见我?”
没有回答。父亲的声音:“那天,我买了一串风铃,想送给你。那天也下雨,下得不大,可是我身上全湿透了。也许只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才会这么傻吧。”
“我对不起你。”
“没什么,这也是命运吧。”父亲微微地笑着,“年纪大了,我也越来越信命了。你们以后怎么办?”
“妖妖做了圣女,那么她也不会太难过的,毕竟,长老是她亲爷爷。”
父亲没有说话,妖妖的妈妈也不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妖妖的妈妈小声道:“琴轩,我想我该走了。”
父亲站起身来,他听见门响了一下,父亲又坐回他床前。他想睁开眼,但眼皮也象粘住了一样,睁不开,只觉得人越来越困,越来越想睡。
终于,他睡去了。
脸上有点湿漉漉的,冰冷。他惊醒过来。天已经黑了,有几点雾露打在他脸上,头痛欲裂。从十层楼上看去,这个残破的城市白天那些肮脏和混乱都掩盖于夜色中,一切都好象纯净而柔和得美丽。
那杯茶已经凉透了,茶叶沉在杯底,象是要溶化。他喝了一口,心底也微微的一抖,象是触动了什么。
那是个梦么?尽管他想忘却,可是,内心深处却总是那么执着地涌上来,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那些伏倒在地的人体,一切都历历在目,有如昨日。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会有如此深晰的印象么?可是,为什么以前从没有记忆而今天突然回忆起来了?
他捧着头,头还是疼得象要裂开了。是感冒了么?医学已经发达到可以培育再生器官,然而还是无法消灭感冒病毒。他从抽屉取出一瓶药片,吃了两粒。旋紧盖子时,药片在里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怔住了。象投入在古潭底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虽然持续不了多久,但一层层的,还是漾开去,慢慢的。他依稀记得了很多,可想要他细回想起来,脑中还是空空的一片。
门铃响了。
他有点奇怪。自从老师去世后,再没人来过他这住处,谁会来呢?他走到门边,朝着可视门铃里看了看。
是那个女子!
不要开门。不要开门。
仿佛有个声音这么对他说。然而,他还是拉开了门。
“你真的住在这里!”她笑着,伸出手来,象是要搂住他的脖子,但脸上又微微一红,手放下了。
“妖妖。”他笑了。
“对!你想起来了?”
他只是笑。他什么也没想起来,记得的也只是那天在幻花居门口的事。但他没有说他是得了健忘症,也许,在很久以前他的确是曾和她熟识过的吧?
她进了房间,打量一下四周,说:“就你一个人住?”
他取出一个杯子泡了杯茶,道:“是。”
他把茶递过去。杯子上,白汽缭绕,如云雾翻滚。
不要。不要。在内心深处,似乎有一个声音叫着。他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掉了。
“我是国安局第五科的职员,你不怕我去报告么?”
她笑了,露出了两排雪白的贝齿:“当然不怕你。”
“是么?”他多少有点没吓倒人的失望,可更多的是欣慰。“为什么?”
因为你是小哥哥。她的眼睛无声地说着。棕褐色的大眼睛里,他的身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你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他也不想多说什么。在科长的语气里,她是个极端危险的人物么?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会做什么坏事。
她的笑容淡去了:“我想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
那个地方是魔族贫民窟。人族也有贫民窟,但人总自认比魔族高一等,所以连贫民窟也是分开的。
如果说人族的贫民窟里毕竟还有着人类生活的痕迹,不过肮脏杂乱一些,那么这里不啻鬼域。在残垣断壁间,时而会钻出一个三条腿或者只有一半脸的人来,仿如走入噩梦。可是,每一个出来,都对他们十分恭敬地行着礼,她也十分温和地向他们打着招呼。
“看到了么?他们都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有智慧的生命。也许他们的样子和你太不相同了,可是在内心,他们和你是一样的。”
他有点不舒服。也许是把那些魔族和自己相提并论让他觉得有点古怪吧,他说:“你为什么不说他们和你在内心也一样?”
“是的,因为我们都一样,我们也是人,也与你一样有着生存的权利。”
他更有点不舒服。
“其实又没人不让你们生存,现在不是纳粹的时代了,你的生存与否,并不取决于你的外表。”
她看着他,凝视着他的眼睛,让他有点慌乱:“在你的话里,你把他们与你总是分开的。在你这样的平常人眼里也是如此,在那些手握大权的显贵们眼里,我们更无异于一只苍蝇,一只蚊子。”
这时,有一个浑身长着疥疮,怪模怪样的东西爬到她脚边,仰起那个好象是头的地方,小声道:“圣女阿姨,给我赐福吧。”
那声音居然还是十分娇甜的小女孩声音。从这样一个鬼怪一样的东西里发出如此优美的声音,几乎有种妖异的可笑。她没有笑,只是弯下腰,伸手抚摸着这一堆看上去象是癞蛤蟆皮肤似的东西。那堆东西咯咯地笑着,说:“谢谢圣女阿姨。”转身爬走了。
她直起身子,小声说:“她只有五岁。因为变异得太厉害,连我们这一族也不敢多跟她接触。”
她抬起头,盯着他。在她的眼里,已经充满了泪水:“可是,没有人忍心告诉她,她的样子是丑陋得让人害怕,所以在她心里,一直觉得自己很可爱。”她小声地说着,语气却非常地坚定,“事实上,她也的确很可爱。”
他看着这个不成人形的小女孩向前爬去,心底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抽动。在那个小小心灵里,世界也许依然是美好的吧——尽管有一些不太友好的人。
“你带我来看这些,到底为了什么?”
“你不知道么?”她盯着他的眼睛,“你们人族有一个大清洗计划,马上就要执行了,要清洗的,就是象她那样的人。以后,”她苦笑一下,“就会轮到我了。”
“什么?”
这是他真实的吃惊。法律明文规定,变异人种也享有正常人一样的权利,不得受到歧视。尽管事实上魔族不被人看得起,但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太过份的事。尽管他听说过在议会上有人提出过这样一个动议,使得魔族议员当场愤然离席。这么一个计划,那只怕是疯子想出来的吧,那些平常也在歧视魔族的一般人恐怕也不会同意。
“不可能吧,议会不会通过这样的动议的。”
“已经通过了。”
她小声地说着,这声音却无异于一个炸雷。他看着她的侧影,她正看着那一片暮色。暮色如烟,笼罩了四野,看不出这里只不过比那些废墟稍好一点而已。
“你不信么?”她看着他。他无言,也说不出什么话。天更暗了,仿佛一个铅铸的盖子沉重地压下,远远的,是一点闪光。也许,在辽远处有阵雷响过,一百三十层的国家银行大楼的残骸冷森森地矗立着。即使已经千疮百孔,也仍然是现在世界上最高的建筑。
“我的族人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他们很愤慨,已经决定起义。”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天空。暮色沉沉,又要下雨了。战争留给这世界的,除了残破和绝望,就是绵绵不断的雨季。
“那天那个人是谁?”
“哪个?”她扭头看着他。他不知怎么,有点酸酸地说:“那个为你死了的。”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那是黑剑。”她抬起头,看着天,“他从小就跟着我,我都不知道该说他是谁。”
黑剑?他捉摸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到过,然后又想不起来。
“他倒愿意为了你而死。”
“他不是为了我,”她的目光更深沉了,不象她年龄的深沉,“他也是为了你。”
“这怎么说?”她的话让他有点不快,他也想不通那个黑剑为什么会是为了他死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这个世界经历过几次战争了?”
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本世纪的五十多年里发生了两次大战,这连小学生也知道。”
“那谁是战争正义的一方?”
他有点想笑。只有白痴才会相信政客们所宣称的一套。可笑的是,那些政客除了自称正义,还把这当成是胜利的条件之一,因为“正义必胜”。
结果呢?没有胜利者,只有幸存者。
她见他没有回答,顾自道:“你不相信那一套,然而别人不会如此想。两次核战争,造成了一个新的种族。这个种族觉得自己受到歧视,决定起义。”
“你说过了。怎么起义?魔族一共不过二十几万人,而人族有两千多万。”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会如此沉着。战争是什么?他没见过,然而他见过了战争后的破败和混乱。所以,就算魔族消灭了人类,对于他来说也没什么可值得悲哀的。
“你太多心了。即使你是魔族的圣女,你能做什么?拯救全人类?也许,当你拯救了全人类后,全人类又会把你当成公敌。呵呵,本来如此。”
他中邪一般,滔滔不绝地说着。远处。灯火渐渐多了些,但依然昏暗不明。他转过头,却见她低着头,眼里,无声地落泪。这让他的心头一软。
“你做了什么?国安局的人在到处找你。”
她擦去了泪水,冷冷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她离开了他几步:“我认错人了。我认识的小哥哥不是你!”
这是赌气的话吧?他想着,看着她转身走去。
暮云四合,雨马上主要来了。
她快步走着。
黑弥撒的人很神通广大,并不下于国安局。她带他来这里,实在很冒险。是不是该后悔了?
不对。
她想着,泪水却不住流淌。
忽然,她站住了。前面,几个白袍人跪在地上。
“圣女,回去吧。”
一个领头的白袍人抬起着看着她。
“五叔!”
那是张满面虬髯的脸。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是我,圣女。”
“五叔,黑剑死了!”
“我知道。圣女,跟我回去。”
那张脸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却不再有表情。她回头看了看。远处,他的身影已看不见了。
不去管他。
她抿了抿嘴,手抓住了胸前的十字架。
“妖妖,回去吧。”
在那些白袍人后面,一个蒙面的老人象是梦魇一般出现。
象是一下被抽走了勇气,她的手松开了。
雨就要下了。
※※※
西山墓园。
这名字有点阴森森的,然而并没有什么。大战过后,死的人太多,连骨灰也没有存放的地方,因此只是把骨灰撒在地上,就算是坟场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条路他走得并不多,琴轩老师去世后,他每年只来一次。
在一棵高大的水杉下,他站定了。
琴轩老师的灵魂,就在附近么?
他站定了,看着粗糙的树皮。由于这一块被当成了墓地,反倒使得草木很茂盛。
“老师。”
他低低地说着。
“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总是对我说,眼不见为净,万事不关心,是为至人。可是,我做不到。”
他小声地嘟囔着。琴轩老师会听到么?按他所受过的教育而言,实在不该相信这一类说法,可是,在他心底,他总是空落落的,需要什么来填补一下空白。
“老师,你说过你恨这个肮脏的世界。如果这世界不再存在,你说是不是更好一点?”
他呵呵地苦笑了一下,捡了块石头坐下。
“老师,这几天我发现自己一下子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我什么都记不起来的事,这几天慢慢地都想起来了。老师,你说,生命对一个人来说真的是很可贵的么?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那么多人轻易就抛弃了生命?”
没有人回答。这并不让他惊奇,他只是顾自说着:“老师,我想看看那份清洗计划。魔族长得丑不是罪过,老师你说是么?呵呵。”
他看着黑黝黝的夜色。夜色中,树叶沙沙作响。这些水杉长得十分高大,低处就长着冬青之类的灌木。天快要下雨了。他看着天出神。
这世界养育了万物和人类,人类还给这世界的却是什么?
他站起身,小声地说:“再见吧,老师……父亲。”
他转身走了。
他没有回头。如果他回头的话,也许,他会发现在水杉的树影里,有一张透明的焦虑的脸。
※※※
议会会通过这样的决议?
大战过后,议会成立。议会的宗旨只有八个字:“尊严,自由,平等,兼爱。”这八个字就挂在国家银行大楼的残骸上,离开了几公里就能看见。
不可能的。他想着,的确,他也想象不出大力保护野生动物的人类会作出这样的决议来。
她说的并不都是真实。
科长办公室里没有人。他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舞,屏幕上出现了一排细密的字词。新通过的决议有一百多项,关于魔族的并不少,只是加强魔族保留区治安、提供免费医疗之类的事,他看不到她说过的那个决议。
窗外,下着雨,雨细而密。又是雨季。在这个雨季,晴天是很少见的,几乎到处一样的阴冷潮湿——当然,有良好空调设备的国安局大楼里并没有这种感觉。
的确是不可能的吧。如果通过了,必然是要发到国安局的,不可能绕过程度。按部就班,那也是旧时代的传统,现在依然如此。
他欠身,想关掉电脑。手动一动,却胡乱按了下鼠标,忽然,屏幕上出现一个十三位的输入区。
这是什么?他按了下ESC键,取消了。鼠标尚未动过,他重又按了一下,又出现了那个没头没脑的输入区。
那是个隐形按钮。
他试着按了几个数字,敲过回车,屏幕上跳出了几个字:“口令错误。”
那是块什么地方?他记得自己用的版本从来没有这个功能,其它的都是一样的。那会不会是秘密文件发布区?可是,要他破解口令,也非他所能。在大学里学过的一点计算机知识,也大多忘了。
他不再多试,站起身。屋子里很暗,尽管用的是单透玻璃,外面还是可能看见里面有点光的,因此他不敢开灯。
按惯例,电子文件一定有一个书面文件作底本。他扫视了一下四周。科长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保险箱。如果有什么重要文件,他一定是放在那里的。
能打开么?
他笑了。五鬼搬运术不能从电脑里调出数据,可一个防范得再严实的保险柜也不在话下。
他盘腿在保险柜前坐下。要从保险柜里取出东西,可不象是从衣袋里取出一片树叶那么容易。
他摇摇头。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他并没有从衣袋里取出过什么树叶啊?他想把这念头扔到脑后。
这保险柜很大,是焊在地上的,恐怕用喷枪也烧不开。他结了个手印,让思想开始凝成一条线,慢慢地进入。
因为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所以很困难。他没怎么用过五鬼搬运术,因为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
他的感知力象一只无形的触手,伸入了那个铁柜中。
整齐的文件。太整齐了,不会是。那一定是单独存放的。
他努力地感知柜中的一切,额角,已渗出了汗水。
里面,只是些文件。但第六感告诉他,一定还有点什么。他把感知力收回一点。
是。就象离开一段距离,可以看清全貌一样,他“看见”了保险柜下面的一个暗屉。
里面是一卷纸。
在脑中,那卷纸慢慢地成为无形,化作一道光。他伸手在面前一抓,掌心一重,抓住了什么。
成功了!
他按捺不住欣喜,剥开了封条。让他们去猜测如何泄密的吧,他有点恶作剧地想着。
借着外面昏暗的微光,他辨认着纸上的字。
“啪”一声,灯被打开了,他吃了一惊,回过头。
一支黑黑的枪正着他,科长的脸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看到什么了,这么入神?”
他把这卷纸扔在地上。
“这是个什么动议?你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动议?”
科长的脸上是淡淡的嘲讽:“当然,已经被否决了。可是,别人并不知道。”
他几乎是大呼起来:“你知不知道,魔族认为人类已经通过了这个动议,觉得自己到了最后关头,已经决定要发起战争了!”
“正是要这样的效果。”科长的脸上还是笑嘻嘻的,“你那个魔族情人跟你说了?可惜,她大概要变成一枝蜡烛了。”
他看着那黑色的枪口,慢慢地说:“我真觉得做一个人的耻辱。”
“这个就不必了,你们人族虽然是一堆渣滓,但也不至于要耻辱。”
“你也是魔族?”
他不由愕然。魔族固然有外表与人一模一样的,但一定会有什么不同的地方。科长一向是个视魔族为大敌的人,竟然本身也是魔族!他心底,有种不祥的预感。那绝不是一件平常的小事,这里,一定是个阴谋。
科长笑了笑,张开嘴。在那张嘴里,他有点毛骨悚然地看见,本应是咽喉的地方,长着一个核桃大的人头!
“你看到的是我弟弟。”
科长闭上嘴,嘻嘻笑着:“他本身没有身体,或者说,他的身体和我是同一个。可是,在这个小小的脑袋里,却有着极为伟大的构想。”
他看看取出来的文件。那卷纸散开了,铺在地上,象是平平常常的几张废纸而已。
“你大概没有养过老虎吧?难怪,大战过后,老虎也剩不了多少了。一只老虎如果习惯了人工喂养,就会安于现状,不再有野性,连一只猪也无法捕食了。而我们魔族,正是一只被饲养起来的老虎。”
他没说话。科长大约难得有这样的经验对一个人说这样的话,他有点滔滔不绝了:“而我,就是要唤起虎群野性的人!”
科长说的时候,在喉咙深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以前也只是以为是抽烟抽得太多,但那大约是就是那个小人头发出赞同的声音吧。
“这个动议,仅仅是为了让你们这个种族变得好斗?”
科长笑了。他嘴没有张开,但他也猜得到,在科长嘴里,那个小人头也露出笑容:“可以这么说,并且效果很好。你以这那些否决这个动议的议员是由于正义感而否决的么?当然不是,而是我用了大量黄金买通后的结果,不然,那些蠢货说不定真会通过这个动议的。感谢长老,他有多么伟大的经验,他有了我这么一个杰出的人物当他的下手,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站好!”
科长挥了挥量子枪,制住了他的行动:“你应该知道量子枪的威力,我不想把我的办公室变成到处是血肉模糊的。出去。”
“你最终想把长老也干掉?”
科长的脸上还是淡淡的笑容,没说话,只是扬了扬枪,他顺从地出了门。
科长是黑弥撒的人吧,他已经用了几种眩术,一直没能奏效。然而他并没惊慌,为了什么?不知为什么,他对黑弥撒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还有……恐惧。
进了电梯,科长不再说话。在黑黝黝的电梯里,那些红色的数字正在向上跳动。
“你要我去天台?”
这时,电梯停了。科长没说话,只是扬了扬手。
天台上没有人,雨细细密密地下着。这幢楼并不太高,但望出去,却也如绝顶。远处,国家银行的废墟上,“尊严,自由,平等,兼爱”八个字闪闪发光,即使隔了那么远,还是看得清清楚楚。他抹了一把脸,把脸上的雨水擦了擦:“科长,我是要死在这儿么?”
“我不会杀你,”科长冷冷地笑着,“我要放了你,让你下楼……只是,你要以一个自由落体下去。”
他眯起眼,看了看四周。电力不足,并没有太多灯,只有那些较富裕的人家,还能用得起电。尊严么?自由么?或者说,平等,兼爱,这些更象是讽刺而不是理想。
他站在天台边缘。看下去,幽暗深邃得象是无底的深渊。他回头看了看科长,科长扬了扬手里的枪,脸上,不再有表情。大约在他眼里,自己已经不再有生命了吧。
他张开双手,人向前倒去。脸上,露出了微笑。
科长看着他消失在天台的边缘,耐心地等了一阵。这幢楼有二十几层,大约有六十七米左右。根据自由落体,一具人体坠到地面需要三至四秒。
十秒钟后,依然没有传来“砰”的一声。科长有点狐疑地走到天台边上。
在天空中,只有一件国安局的制服,象是一只蝙蝠一样飞舞在空中。远远望下去,地上没有人,也没有尸体。
※※※
长老把一张白纸剪成一个圆形,贴在墙上,道:“闭上眼,然后再睁开,看吧。”
她闭上眼。再一睁开,眼前有点花,但马上好了。墙上那个白白的圆纸片却好象开始发亮。
“看见了什么?”
“开始亮了。”
长老的声音依然平板而单调:“对了,圆光的第一步是在你眼里发光。现在集中注意,盯着这白圈看,直到里面出现东西。”
她仔细地看着。那个白白的圆圈里,象是出现了一些灰黑色的污点,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但马上发现不是。周围很暗,可是那里面很亮,亮亮的象一面镜子。
“现在是什么?”
她努力想从那个圆圆的白光里分辨出什么图象。渐渐地,那些黑点开始变大,轮廓变得清晰,开始可以看清了。
图象持续了大约五分钟左右。她眼前一花,还是那张白纸,长老正莫测高深地笑。
“这不是真的。”她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神的意旨,你在圆光中也看到了,你该向他们宣布的。”
她咬了咬嘴唇。那圆光中显示的,当然不会是真的。可如果是真的,那对于那些正常人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
“圆光未必准确……”
她还想用这些软弱无力的理由来推搪。可是,长老那坚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说错了,圆光根本不准确,那只是一种光学魔术而已。”
什么?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着长老,但长老的样子并不象在开玩笑。
“所谓圆光,不过是一种魔术。换句话说,你以前见过的一切,都只是我想让你看的。”
“那么,以前我都在骗人?”
“当然不是。”长老坐了下来,“事实上,你的预言准确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不过,因为你预言的,都只是我们计划的一部份,不能达到百分之一百,一是计划本身有失败的,二是太准确了会让人觉得是一场骗局。”
“那么,所谓的种族清洗运动,也只是一场骗局?”
“不是,”长老看见她愕然地坐着,笑了笑,“不过制定者并不是人类,而是我。”
“我们不是人类么?”
长老忽然站起身,在房里到处走着。他挥了挥手,道:“我们是人类?我也曾想过我是人类,可是,你知道我小时候是怎么过的么?被人围观,被人痛打,理由什么?只不过因为我是魔族!哼哼,魔族。他们那些厚颜无耻的官员还曾制定过隔离法,把我们活动范围限定在一个小圈子里。他们什么时候把我们当成过人类?哼哼,也好,既然他们不认为我们是人类,我们自然不是,我们是神圣的撒旦的选民,狄亚波罗的子孙!”
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她不由打了个寒战。长老也许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他坐了下来,道:“妖妖,你很象是妈妈。”
“是么?”她有点想哭。她忘了妈妈的样子,每次对着镜子,她都想象着妈妈的样子。可是,别人说过,她长得一点也不象她妈妈。事实上,是她长得并不象魔族,即使是不以相貌为意的长老,在内心深处,也不认为他那样子很英俊吧?也许,那种审美观也代表了所谓的魔族和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
“宛若也是这样。她年轻时跟你很象,那时我也很欣慰,以为下一代可以成为正常人了。可是,在她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她的样子忽然一下子变了,变得跟我差不多。哈哈,原来,魔族还是魔族,人类虽然蠢,这个名字叫得却对。她哭得一塌糊涂,因为那一天她的情人对她说过,要送给她一件礼物。而她变成这样子,只有我才认得出她来了。”
“后来呢?”她不觉追问着。她从没听人说起过母亲。也只有这时,长老,也是她外祖父,第一次和她说起这事。
“后来?后来当然就分手了,再没见过面。再后来她和你爸结了婚,二次战争中,你父亲被拉去当兵,死在战场上,你是他的遗腹女,根本没见过他的。”
“后来?”
长老哼了一声:“没有后来了。你母亲死了。”
“她是怎么死的?”
长老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站着。她咬了咬嘴唇,有点疼,而身体却越来越冷。
外面,又在下雨。
“想好了么?”
她抬起头,小声,然而坚定地说:“不。”
“你没有想想黑剑么?他为了你,死在人族的枪下,你也不想为他报仇?”
她垂下头,没有说话。
“你是为了那个少年人么?”
她的脸上微微的一抹绯红。长老叹了口气:“算了吧,那是人族,孩子,非我族类。”
她没有说话。
“也许你不知道,你现在和人族没什么不同,然而当你一满二十三岁,就会产生极大的变异。”
“我知道。”
长老有点诧异:“是么?你相信他会对你依然如故?”
没有回答。
“孩子,再多考虑一下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同意你们结婚,而且他的永远不会变心。”
她站起身。
“长老,你想错了。不管我变得什么样子,可是,我依然是一个人,不是怪物。”她咬了咬嘴唇,“我只想做一个平等的人。”
长老有点愕然,但马上笑了:“不愧是我的外孙女,跟你妈妈一模一样。”他站起身,走出门。
门掩上了。在门口,他小声对门外两人道:“用备用方案。”
那个络腮胡子惊道:“长老,如果不是圣女同意,用火祭的话会遭反啮的。”
长老冷冷地看着这人的胡子:“这不是你要操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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