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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14 22:3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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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情欲赠予千万陌生人。我的疼痛因此无处找寻。而我的遗忘,可以送给谁。
白天我所做的最主要的事情是睡觉。当庭院里白夜渐隐,鳗鱼离去,早起的太监传来苏苏的洒扫声,我便立起身,抱着我的砗磲盂,慢慢地走回我的巢穴。蜷缩在温暖的阴暗中,和我的胭脂一起,度过一个没有思想也没有梦的漫漫长日。等待下一次的月光,幻宫禁为深海的魔术。鲛宫贝阙,只是蜃楼。
赤裸地蜷卧于豹饰貂铺的八尺沉香榻。我怀抱着的,岂止是一只巨大的砗磲盂。那是整个大海的空洞。满树桃花的疼痛。那是我二十六岁以前,在江南度过的全部生命。我的全部追寻,堕落,荒淫,恐惧,与寂寞。
魔障。黑暗海底掀涌桃花颜色的波涛。妖艳滔天。我听到呼啸风声中,它依然喋喋地嘲笑。这样跋扈的践踏。那怪兽知道它的每个猎物,心甘情愿。以此利爪能够直取心肝,长驱直入无有任何抵挡。
八尺香榻之上,我掩于貂褥。丰厚柔软的皮毛,丝丝微痒拂于脸颊。带着动物的气味,淡淡的腥臊混于麝香,是一种勾引人的本能坚硬膨胀的复杂味道。是已死的貂。留得华美的皮。这样舒适温暖的死亡,残酷隐藏于茂密毛发,不露声色。
活着的貂,不知道自己的皮有多柔软。因为柔软,被完整地剥离,清洗掉淋漓的鲜血之后,可以呈现温顺而奢华的面貌。貂皮是这样美,但,貂看不到。世上没有十全十美。对貂来说,死亡只是死亡,不存在任何舒适与温暖。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就像世间本无彻底。在我的巢穴之中,人,半躺半卧,半睡半醒。窣地的虾须帘,一半垂落,一半闲挂小银钩。同色的银蒜轻押。砗磲在怀。同时接受和冰冻我的体温。
那虾须隙缝,暖黄的日影摇曳。我看到自己一无寸缕的高大身躯占满长榻。混杂在死去的貂的皮肤里,一半是日光,一半是阴霾。看不清我的身体从哪里开始。人与兽,失去界线。
此刻,我只是一只动物。幸运地拥有了自己的巢穴的一只动物。不必被剥下皮来,制成旁人的华美裀褥。在我的巢穴里,得以丧失一切的警觉,与未出生的胭脂一起,沉入那早已不复存在的海底。
由此,当笙娘悄无声息地蹑足进屋,怯怯询问我是否需要进食的时候,我可以连话都不必说,以一个厌倦而暴躁的手势,令她瞬间消失在门外。
有时候,那只怪兽跋扈的气味抵达我的心底。喋喋的嘲笑,响彻耳际。
笙娘像一缕淡薄的炊烟一样,胆怯地升起来了。不见了。没有到达天空。
十九岁那年,笙娘作为江南风月名楼飞觞馆的头牌被我迎进家门。其时,为了见她一面,多少王孙公子,千金等闲掷却。一曲缠头不知数。羽觞流荡的生涯里,顾笙娘艳帜高张,一时盛极。
我与她共度了三个夜晚。其后某日,笙娘携那支为她赢得了天人仙音之誉的青玉箫,藕色淡衣,绿呢小轿,素面屏尽铅华,若此悄然而洁净地作别了自十四岁挂了牌子以来,这艳名鹊起香氛似火,搅尽江南红尘的五年。她进了我家门,如此安静。那一日,飞觞馆传奇般的玉箫仙子传奇般地消失。对于此后花下寻欢的豪客,顾笙娘自兹日起宣告死亡。
一切是这样的简单。但没有人知道某个房间内我交给了飞觞馆老鸨一些什么。连笙娘也不知道。我无意向她说起。那不过是一些数字。徒然庞大而空虚。或许唯一的意义是笙娘作为江南名花的高贵身价藉此得到证实与稳固,但一切已经过去。纵使铁证如山,她不再是那舞衫歌扇,一曲倾城的女子。
是要在经历了许许多多嘈杂纷扰之后,你才会发现,数字是一种注定最终会失去任何意义的存在。任何庞大的或微小的数字。比如说,偶尔我忽然想到,原来不知不觉间,笙娘已跟了我两年了。
两年的光阴。八个季节。二十四个月。你看,你可以用若干不同的数字来表达同一件东西,而最终发现它其实没有任何的意义。不论以何种面貌出现。那就是我和笙娘在一起的时间。
对于笙娘,我渐渐成为她的形同虚设的男人。
一年十个月零二十九天。我没有碰过她。
笙娘是随侍我身边最亲密的姬人。我的衣冠鞋帽,一向交由她来打点。由此她在我家中的众多女子中间,隐然树立起未曾正名的地位。我将她归入我的二十名侍女,而非十一名歌舞姬之列。尽管她的青玉箫,如今依然无人能及。我不再听她吹箫。不再看她柔媚的舞蹈,藕裙荷帔模拟江南采莲的女子,旋身,縠纹若水波荡漾。笙娘是这样淡雅而轻柔的女子。飞觞馆,一舞荷花开,一曲昙花落。黄金有价玉无价。过去了。她秋月春风的年代。我给予她华丽的空房,不知道她曾否后悔。作为全盛时期的红妓她聪明地及时自声色犬马中抽身,以便谋得下半生一口安稳而丰盛的茶饭,并规避了可以预计的那门前冷落车马稀的老大年华。如此她所得的,似乎也应算是遂心如愿。但或许,她只是迷恋于我的抚摸和声音。
所以她跟我走了。一乘绿呢小轿,铅华落尽。也许她是真的爱上了我。
两年。
笙娘成为一个温顺而隐忍的女子。午夜的箫声,幽咽泉流,有无限宛转的柔情。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
我是她的薄幸不归的男人。笙娘的绣床应该不会尘满。她这样的酷爱清洁。纵使夜夜独眠,她会精心地保持锦裀平整,山枕欹斜,不让沾到头发上的膏沐。然后以优雅姿势独自睡在麝脑香薰的被子里。而除此之外她每天都做些什么呢。我从来没有想过。若非刻意寻找,我是不容易看到她的。这里的庭院这样大。房屋是这样多。这样高。
长日春残。楼高不见章台路。
章台走马。观花。花欲语。一枝折得。倾城颜色。凤倒鸾颠,被翻红浪,赢得青楼薄幸。恨郎来期无定准,马蹄践得落花香。这就是我习惯了的生活。无节制声色纵情的狂荡与一个人在黑暗中独对孤灯砒毒,为幻觉中可望不可及的情欲追赶着亡命在疯狂边缘的生涯。二者交替延伸,一段段地构筑了这个名叫涤朱的、破碎的男人。
我未曾想到进宫之后这种生活并未遭到预想中的被迫终止。想象中无比森严的宫禁,我却可几乎是自由地出入。楚腰纤细掌中行酒的日子,得以延续。我依然是世间何处无春风的朱老板。黄金买笑,一夜欢娱后,去便不来来便去。耽搁多少罗襟粉泪。或许这世界给我的自由太多。所以无所适从,左右逢源反成了莺花阵里的流浪者。
安顿下来之后我弄清楚,原来我的邸所位于整个禁城的东北角上。出门,向东再走百丈左右,拐向北行,不远便是一扇角门。一样由御林军顶盔贯甲地把守,却不做朝典百官出入之用。那似乎,是为一些供应宫中衣食的商号及市上采买的太监们而准备的。
我并不介意由此进出禁城。或正如有些人所言,我这个所谓的官,专掌女子脂粉栉沐之事,不过是弄臣内侍之流。这道门于我,却也合适。正如变成了鱼脍的鱼不在乎被盛放在冰绿细瓷亦或污秽的狗食盆,它也同样不会在乎它将要通过的是美人的樱桃小口还是狗的咽喉——自然这比喻十分不伦,但我作为一个声名昭著的酒色之徒,无谓遣词的工整与文雅。是的。我真的不在乎。十年来对于赚钱我始终充满热情,那只因钱财可以带来我所需要的享受与沉沦。而所谓的身份,名望,地位,是这样虚幻的东西。我早已看得清楚。
甚至比那不可捉摸的欲望更虚幻。
我的欲望始终深如大海。沙漠中干渴的幻象的海。是烈日灼烧下一片浩淼的深蓝,让人情愿在它的怀抱里永远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再浮现。可是竟然无法投入。
一靠近,便消失。
总是在面前。总是无法接近。十年来它就是这样,用如此缥缈的一线希望来玩弄我。欲望之海所给予的一个近在眼前不可兑现的承诺。如果你懂得,这有多么残酷。我已在干旱燃烧的沙漠中奔跑了十年,向着一片,或许并不存在的海。
我并不自怜。我想这是我所甘愿。我想我将继续奔跑,一直到死。即使永远不可能到达。那片大海的召唤,我只是无法抵挡。所以我听从它。这中间,不应有任何怨言。
这残酷的深海。我知道最终我不会被它伤害。只会被摧毁。很好。
我相信这世上并无一人有理由自怜。当残酷选择了你,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闭上嘴。跟随它。没有谁倾听谁,没有谁同情谁,没有谁了解谁。这不是冷漠,只是必然。灵魂始终隔绝。注定隔绝,并且必须隔绝。每个人都深藏旁人看不见的狂乱与忧伤,不必要求倾诉。
就好象邸所的西南方,那堵红墙的后面,居住着的一个传说中的公主。疯了的公主。自出生以来,便遭禁绝。传闻她有着惊世的美貌与狂暴危险的性情,甚至曾经企图放火烧毁宫殿。由此她得到终生监禁的命运,无人敢于接近。
红墙的另一面。流言中我因而得知,那也是一个黑暗的洞穴,内中居住一只蛰伏的野兽。也许是同类,也许不是。这并不重要。我想我永远都不会见到她。而见不见得到,也是不重要的。无论传言是真是假,这薄薄的一墙之隔,有没有,都是一样。我与那疯了的公主,无谓相通。
只是两只拥有相邻洞穴的野兽。各自潜藏或悲伤或残暴的理由,蛰伏。然后老死不相往来。这样很好。没有人可以真正看清楚另一个人。没有人可以真正听清楚另一个人。有没有红墙阻隔,我们始终必须这样孤独。人。
你看那天上星星。牵牛织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星星的光芒安静地洒落于庭院。看不出它们的悲喜。渐淡。遥望红墙,幻作瑰异的粉银色。一半埋于阴影,绵绵延亘至于目光不及的远方。墙的另一边,那只美丽而凶野的兽,此刻在梦中亦或现实中颠狂驰骋?呵,这一切与我无关。
我依然长袍裹体若千年的石像。阶砌露冷湿衣。东方的天显露蛋青颜色,而虫鸣逐次轻微,终至隐去。砗磲在怀。这一刻我心中无边无际,铺展静谧的狂热。
第七个夜晚即将过去。你看。
七夜月华,妖红出世。我的胭脂诞生了。星光褪隐的彼时,我感觉到怀中的砗磲盂内,有阵阵呼吸心跳。它来了。
这个时刻,我希望自己就这样死去。不再醒来。
我想这会是我很久都不会忘记的七个夜晚。月光如水,清凉湿润的记忆将绵长地延续到很久很久以后。在胭脂诞生的这个清晨,我怀抱巨大的砗磲盂,躲避着即将升起的太阳,第七次地重复我慢慢走回巢穴的沉重步伐。忽然之间,我这样疲惫,仿佛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干,一丝无余。十年来我数不清这是我第多少次地制作胭脂。但,这漫长的漫长的七个夜晚啊。独自面对这十年属于涤朱的空洞生命。沐浴在游弋于夜空的白鳗的光辉下,我被迫清点涤朱的一切。心是这样空,这样静,这样冷。宛如一张雪白光洁的大幅宣纸。有人于其上挥斥方遒,笔酣墨饱地疾书着我这半生。行行新墨乌黑淋漓,散发刺鼻的芳香。我不可能看不见。墨如此黑而纸如此白,而周遭如此寂静,笔尖沙沙似蚕食桑叶蚀我的耳膜为簌簌粉末,白纸黑字而如此触目惊心。涤朱挥金如土,涤朱荒淫无耻,涤朱薄幸无情,涤朱酒色沉沦,涤朱从来没有真心地爱过任何一个人——呵,我这半生!我看到涤朱的生命只是一个富丽豪华的黑洞,咻咻吹吐着无尽的空虚。那些雪花一样的女子就这样,雪花一样地消失。脆弱美丽短暂的尤物们,在我的麻木与绝情之中含泪失踪,留得满手潮湿的蒸汽。那郎恩叶薄啊妾命如花,薄得成全不了任何一个再是虚幻的梦,所以再艳的花儿,也就徒然地见不到春天。
我浪费了多少花朵的生命。
月光清澈的午夜,有一种不同于白昼的奇异的明亮。在那种光线之中,一切甚至显得比白昼更为明确。屏除了所有喧嚣的杂念之后,红尘落定。思绪水落石出般的明确,须发毕露,就连想要假装看不清楚,都不可能。被迫地。被迫地面对一切过往。好的。坏的。骄傲的与羞愧的。而这些往事有意义与否,在这里已经是可以被忽略的问题。月光里我看到我的第一个女人。有着饥渴热情的眼睛与丰满肌体的,像母兽一样的客栈老板娘。在遍地油腻与食物的残渣之中她以一个成熟妇人的经验教会我这件事。不要怕,她说。潮湿灼热的手心抚在我一无遮蔽的头顶。这么多年,喘息犹闻。我依然听到压抑了的痛楚而快乐的低吼,夹杂在我恐惧的哭泣声中。那是在野店的灶间。此生肉体之欢的漫长漂泊,充满烟火的开始。可以扪触的温度与气味。而后,小鸾,素素,飞烟,铃儿,绣茵,一个又一个遗忘已久的名字,划过月色洗濯的心底。涤朱,不要忘记我。涤朱,我想你。涤朱,你还会再来吗。她们说。所有的女子,语气是惊人地一致。幽怨的,宛转的,似淡薄的魂灵在风中散尽。包括两年来掌理贴身衣裳的笙娘。那朵轻柔似水的澹澹藕花,在等待与张望中,温柔无怨言地逐渐枯萎。以及目前为止我最后的一个女人。萧侬。那明珠翠镯换得她一个时辰的京师名妓。她们一个个列队闪过凉如水静如冰的悠悠银夜,无一遗漏。涤朱,不要忘记我。涤朱,你已经忘记了我。涤朱。
白亮的月光。这样的清晰,和冷酷。不存在任何逃避的可能。
我终于知道,原来任何事,任何人,都是无法逃避的。逃避这个词,本身便是人类一厢情愿地生造出的一个虚妄笑话。你以为早已逃离了的一些人,一些事,在某个不可预计的时刻,会突然毫无征兆地再现,如同隔世追索而来的怨鬼。生死轮回,都无法抛却。这世间因缘若此叵测,我们无能为力。你看到那根凄厉的赤绳,牢牢栓住每个人的足踝。被扫除了一切飞跃而过的侥幸之后,我只能战战兢兢地拜伏于它红色的目光之下。
原来所有远去了的人,远去了的事,都不会真正消失。那只是遗忘。遗忘不是消失。
遗忘是自欺欺人的骗局。求得一丝凉薄的慰藉,却终于发现什么是破灭。前生的缘用完了,今生又结。来世,继续纠缠。世事只是一连串头晕目眩卑鄙的九连环。骗取了你一生的精力,绞尽脑汁,其实解开它的方法,根本就不存在。
是的。二十六岁在陌生城市的月光下,我到底明白一切的往事在消失之后,终于都会植根骨髓。在自己也看不见的深处。那样是安全的,不会被清除。它们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抓住你。不得解脱。比如,已经历经了从朱老板到朱大人的转变的我,彼刻清晨,会突然记起属于遥远的过往那名叫慈生的少年——的一切。
慈生的寂寞。清贫寒素的少年和尚。灰布僧袍,黑布鞋。将佛经背诵如流的慈生。喜欢在寒冷清晨独自用冷水擦遍整个大殿的慈生。最大的快感,是在没有片刻休息的粗重劳作之中将自己耗尽的,慈生。
原来慈生始终不曾离开过我。
当我捧着砗磲玉盂打开那扇从未开启过的橱门时,回身,蓦然发现银鼠长袍沉厚的下摆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殷红的唇印。
原来不只是慈生。有什么,始终,不曾离开过我。
我平静地开启黑洞洞的橱门。有灰寒尘封的气息,微微扑面。
这间橱柜是储藏胭脂的最佳地点。它黑暗凉爽而又干燥。胭脂不会因受到日光照射或渗入水汽而发生种种我不希望看到的变化。它用的木头毫无香味,不会隔着器皿与胭脂相互影响而导致恶劣可笑的结果。并且,它紧紧贴合在两堵墙壁的夹角之间,木材厚实沉重,而高大的橱门甚至可容得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稍稍矮身便可进入。这样的储藏地点,因此杜绝了一切被毛手毛脚地碰翻从而前功尽弃的可能性。虽然,在此无人可涉足的禁地之中,这种可能性的本身便几乎是不可存在的。
但关于胭脂的一切,我不容许有半点失误。
绝对不可以有半点失误。
我感谢不知是谁安排了这样的一个地点在我屋中。甚至比我自江南家中带来的那口巨箱更合我心意。我想这应是刻意为我准备的,因橱门开启之后我看到内中自上而下,被分割作几十个般般大小的槅子。设想确乎周全。倘将所有会出现于妆台的瓶瓶罐罐安插其中,的是分门别类,一目了然。它的制作者应是个细心而谨严的人。但他未曾料及胭脂初成之时,是不可以立时分装在若干不同的小盒子里的。那刚刚得到生命的混沌的一大团,它还需要时间,自身彼此,血肉渗透。因而得到浑然的浓稠。
我踌躇片刻。我依然感谢不知是谁安排了这样的一个地点在我屋中。但是显然他没有想到我会抱着如此巨大的容器站在此地,心中计算着要拆去几条木槅,方得到一个砗磲得以容身的空间?
这完全不能够怪他。
第五条。
第五条木槅在象柄银刀的锋刃下轻轻地掉落。这柄刀,我自一个西域商人手中买来。据说,在和阗,玉匠们用它来切割玉料,由此制成鬼斧神工的和阗玉器。尽管我看不出它的刀锋有什么特别。一样是冷冷薄薄的一片,但木槅被肢解的时候却一无声息。顺畅平滑地切入坚硬物体,我有奇妙手感。那又与切豆腐是完全的两回事。我告诉自己,五条尽够了。
银刀撂于玉台。捧砗磲,略略低头,置我的胭脂于它暂时的栖身地。这黑暗宁静稳妥的地方。
这黑暗宁静稳妥的地方。但,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这个世界上有毒的东西总是分外地美艳。死亡于人类,有着先天的诱惑。那是一些雪白的桑皮窗纸上头,指甲轻轻掐出来小而弯曲的创口。若大风呼啸的夜空中一弯模糊的下弦残月。昏黄荡漾,靠近它,得以窥见窗外那个荒凉漆黑的世界。我们自彼而来的世界。
不。我要告诉你,我并不曾看到什么蛇蝎毒虿。映入我眼帘的彼界,没有喷吐熔铜的龙,没有九首人面的蟒。没有柔软强韧一旦触碰便将人绞缠至死的食人藤蔓,没有一嗅致命的诡艳绝伦然而剧毒的硕大花朵。没有见血封喉的剑,没有失足万丈的崖。没有猰貐,没有凿齿,没有封狶,没有巴蛇。我并不曾看到任何会带来死亡的东西。但死亡于人类,有着先天的诱惑。下弦月,昏黄美艳。漆黑的夜空中大风在唱歌。
其实我只是看见了一双正在交欢的男女。在拆除第五根木条,手捧砗磲玉盂,得以张望至黑暗的槅子深处的刹那,木槅背后橱的底面糊着的一整张暗色漆布如蛇皮蜕落。那后面,却不是砖墙。
两拳厚的木头,一条一条,自上而下平行地均匀龟裂线香粗细的隙缝。
其实。仅此而已。不过是一双正在交欢的男女。这半生,这件事情,我已做过无数次。在我眼中早已无有任何的秘密与淫亵可言。这是任何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人都会做的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是那一刻,漆黑的夜空中为什么会有大风在唱歌。那空洞回荡,美至恐惧的歌声。是阴灵的引诱。
手捧玉盂。我定格于巨大木橱之中,为头顶和心中双重的压抑所制,无法抬头。无法抽身。无法呼吸。
无法逃离。
涤朱,你逃不掉了吧。
其实,那仅只是一对云雨狂烈的男女。
暗色漆布落下。幕启。他们一无所知地,在我眼皮底下恣意激荡,彼此吞噬与冲击。什么样的戏,这样开场。我听不到锣鼓丝竹,失却一切揖让情挑,循序渐进的节拍与回合。美妙的眼风水袖,台步进退,均被省略。我看到的是这样失去控制肆无忌惮的亮相。这一折。
或许那蛇皮并非蜕落,而是活生生地剥取。所以淋漓。
砗磲盂内,隐约感到胭脂在怀中狂暴不安地躁动。听不见的疼痛呼号,啊,凝成鲜艳的血滴。
那是红尘的呻吟。
近在眼前。
墙的那一面,水色蝉翼,覆斗连珠的九华芙蓉帐。轻绡绰约。是我所见过的最为精致华美的兽笼。
我看到那个高大的男人被缠裹在丈许的黑发中。万千蜿蜒。谁说这不是虿盆。
铜色肌肤溶化在那一片黑与白的沼泽中。他身下,黑的墨黑,白的雪白。翠被揉残,一夜间大片的森林万木凋落。萧萧堕着碧色的暴雨。
那是一只猛虎与千条长蛇的殊死搏斗。起伏。
红尘的尖叫,歇斯底里,耳际。
我忽然意识到这不是幻觉。我真的听到了那叫声。锐利地直刺耳膜。
什么东西,喀啦啦的一阵动摇。
尖叫。九华帐里。
梦魂惊。
那叫声里惊悚与狂欢交织成浑然不辨的一线高天。蓝至刺目,明亮至暴戾。这声音呈现一种纤细而坚硬的线状面貌,就像我所说的一线高天。我记得某年乘船经由巫峡的途中,于一条狭窄深涧之中偶然仰头看到的天空。两侧峭壁直上直下,不容分说将天空挤迫成一根痛楚而浓缩的蓝色细线。然而这细线坚韧得可以勒断咽喉。彼时,那种陡然扬起的尖叫声恍惚又予我以同样的感受。是这样力量强大的细线,勒,勒,勒,勒出血来。
那又像是槅子背后木壁上的罅隙。宁静的黑暗中,如猛虎长蛇互噬般激烈的交欢场景尽归于一条线香粗细的裂缝。世上存在这样的浓缩,若满树桃花归于一瓶。
罅隙。上演这场好戏的罅隙。谁想到一墙之隔,这边厢寂静孤灯,那边厢,雨横风狂。引导我们窥知另一截然不同世界的,总是一些微小的,不起眼的,隐藏起来的罅隙。斑斓的罅隙。
罅隙已消失。什么时候,于我恍惚的震惊之中,喀啦啦一阵动摇,一切都消失了。
罅隙消失。木槅消失。两拳厚的墙壁消失。黑暗的橱柜,消失。
像个噩梦一般自动移开。留我独立于空荡荡的洞穴出口,水色蝉翼,隔轻绡,与这一双猛兽面面相觑。蓉帐轻薄似雾,我唯一的屏蔽。
摧裂耳膜的尖叫声中。虎回身。蛇昂首。空气于瞬间凝滞。我看到宽广赤裸的铜色背脊,躯体坚硬无一分赘肉,健猿般的细腰向下延伸渐变为窄而微凸的臀。长腿似铁钳绞裹住底下一段飞雪流岚,她那黑发便是龙须席,承受这惊涛骇浪,倾国的颜色,滔滔流淌。这时刻,我无法分辨,她的尖叫声是于何时自极乐过渡至惊惧——在何时,看见了我。他们。那尖叫只如利箭,自我左耳贯穿至右耳。
整个头颅被刺穿的剧痛。
但我已看到,虎回身,蛇昂首。身躯微动。
那猛兽即将发难。
这是一种机关。设计巧妙制作精当的机关。一道不为所知的暗门。可是我不知道我究竟是触碰了什么,竟至开启。
那天我一定是被七夜不眠的月光洗了脑。这样迟钝。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都太迟了。
一线冰凉的刀锋抵在我的颈中。与此同时,我听到清脆的破裂声。
我竟然没有看见那女子是如何自男人身下脱出。这条蜿蜒的巨蟒,无声滑过揉皱了的翠被。若一阵挟裹着汗水、花香与难以言说的淡淡腥气的旋风,她掣出挂于床头的男人佩刀,寒刃脱鞘,抵我咽喉。
刀快。隙月斜明。芙蓉雾破。
来不及反抗。我被迫微仰下巴。寒气丝丝自咽喉透入。她抵得这样紧,或只须轻轻一颤,美艳的湍流便将激射而出。被禁锢的视线,我看不见那刀,只看到她赤裸的臂肘横于颏下,而一双眼睛,漆黑地泛起杀机。
这柔软而剽悍的女子。片时之前她尚在男人身下宛转承欢。此刻她将要杀了我。她会杀了我吗。只要臂肘轻轻向里一推。这样简单。
那女子匆促披裹了男人的衣袍。氂衣束趋,金锁青文。那是将军的服色。这男人是谁?我已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垂目。女子长长的黑发随处乱泻,也似千条毒蛇。她又是谁?有这样决绝的杀机?
但我已无法思考任何的事情。因为,那一声清脆的破裂声。
在女子横刀抵我咽喉的片刻,手中砗磲坠地。
无可挽回的碎裂。
我的胭脂。七夜月华独舞,终于出世的胭脂。那整个大海的空洞。那满树桃花的疼痛。我二十六岁以前,在江南度过的全部生命。我的全部追寻,堕落,荒淫,恐惧,与寂寞。以自身体温赋予了呼吸和心跳的胭脂。它就是涤朱这个男人怀着的胎儿。它就是我的浓缩与纪念。我的孩子。
妖红。肝脑涂地。血肉,已模糊。
是的。我已无法思考任何事情。那一地刺目的红。原来那缥缈的歌声真的是死亡在诱惑它的猎物。不是幻觉。幽冥中,蹲踞的死灵裂嘴而笑。死亡,死亡,你是要这样纵身扑入的一条深渊么。
不只是我的死亡。还有胭脂的。
片刻之前胭脂在我怀中躁动。原来彼时,它已被引诱。墙壁的那一边就是早已等候着它的结局。它要它去找它。它去了。迫不及待地支离破碎。去寻找,去奔赴,去拥抱,去接受。摧毁。
我含泪微笑。我的胭脂。它比人类单纯而彻底。我那体内充满着情欲而纵身扑向死亡的胭脂。本能寻找本能。
完了。满地残忍的惊艳。我原本想为它取名,恨桃红。
我听到那男人的声音。
“碧鬣,你做什么?先问问这人是谁。你把刀放下,有我在这儿没关系。”
“我不管他是谁。他看见了我跟你在一起就得死。”
“不一定要这样。你来,我们慢慢商议。”
“你明知我们的处境。他看到我们了。他不死,我们就得死。我只能杀了他。”
“碧鬣……”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决策不下我的性命。为什么我看到他们交欢就得死?呵,这里是宫掖啊,有多少阴谋多少杀机多少不该看到的事情?但我的心,此刻是这样的浑噩。或已随胭脂遁入幽冥。我木然地垂着眼睛,一任刀锋微微刺痛,陷入肌肤。
碧鬣。女子的名字。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除了一张华靡的床,别无他物。或许是专门为了幽欢而准备。一墙之隔的洞穴。一张床。一只猛虎。一条长蛇。这荒诞的蛮荒。
她就是那个疯了的公主。我早该知道了。我此刻知道了。但,一切都已太迟。
她的确是一只美丽而凶野的兽。我忽而无法自控地笑了起来。原来最后与胭脂共度的这个夜晚,当我坐在阶砌上遥望红墙偶念及她的同时,她真的正在颠狂地驰骋。只是是以我没有想到的,这种方式。
“碧鬣!”
那男人低沉的声音,即便惊呼,亦不失威严。他为什么在惊呼?她要杀我了吗?啊,她终于要杀我了吗?
我的笑声不能够控制。我激怒了这条恶毒的巨蟒,她要杀死我了。二十六年。慈生与涤朱的结局。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降临了。甚至有点滑稽。
我眼前闪过一些快速模糊的幻影。美丽的女人们。黑洞洞的木槅子。砗磲破碎。胭脂死。银鼠长袍上突然出现的红唇印。死亡即将降临。
但,我忽然感觉到一种灼热的膨胀。那是熟悉而又陌生的膨胀,身体的某个部位,发生微妙亦或明显的变化。一直以来,以理性控制的若干盘冷静棋局的开局一步。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我要它疾徐进退。我要它开始结束。十年来我随心所欲的万念俱灰的,厌倦。
可是此刻。
此刻,我不曾控制。有什么从未体验过的东西,自行其是。蠢蠢欲动。
刀锋在喉。我听到自己的喘息,逐渐粗重。
难道真的只有本能,才能寻找本能。
死去的恨桃红啊,你告诉我。
碧鬣。他低沉的声音。
她凌厉的眼睛。
他。她。与我。
关于朱老板的胭脂
关于朱老板的胭脂,流言漫天。谁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便有若此妖艳的颜色。那里头下了什么咒?或者,是下了毒吧?
有毒的蛇翠绿欲滴。有毒的蘑菇五色缤纷。有毒的花磷磷若火。这个世界上有毒的东西总是分外地美艳。
漫天流言里,或无人知道,其实朱老板的胭脂里,真的下了毒。
夜未央。女子唇上的胭脂疼痛呼号,尖叫声凝成鲜艳的血滴。
只是后来,很多年以后,我渐渐形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制作胭脂之前,我一定会与女人交合。
是的。我一定会与女人交合。在制作胭脂之前。
这就是在砒霜以外,我的胭脂里千红万艳一脉流传的另一秘密。听到红尘疼痛的尖叫。坠落。
我收取了那些花朵。在我离开江南之前。我将它们碾压,蒸煮,压榨,曝晒,浓缩,直至肉身被凌迟殆尽,全然失却本来面目。在狭小的容器中,这些曾经鲜活的花朵痛楚地血肉交融,无分彼此。最终,它们成为一小瓶香艳的浓稠膏体。浓得化不开。那是千百个生命的沉冤与疼痛。花的血,这样芳香。
我的胭脂。七夜月华独舞,终于出世的胭脂。那整个大海的空洞。那满树桃花的疼痛。我二十六岁以前,在江南度过的全部生命。我的全部追寻,堕落,荒淫,恐惧,与寂寞。以自身体温赋予了呼吸和心跳的胭脂。它就是涤朱这个男人怀着的胎儿。它就是我的浓缩与纪念。我的孩子。
朱老板叫涤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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