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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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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11 21:04: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楔子
  我曾在这世界的一角,看过烈火焚烧秋日的高原。
  高达数米的火焰,仿佛是上古巨人滴血的舌头,在枯黄的大地上,彷徨沉默,永无止境地卷过去。
  无论是什么,都不能逃过沦为劫灰的命运,所过之处,天地如死。
  那时候我坐在火焰的中心,看自己身体在沸腾空气包围下软化成微粒,在有无中飘摇。在世间所经历过的那一切,我想此时都应当淡化成一个笑话,远远退避在时间的旷野里。无论悲伤喜悦,都不能独自享有一块自己的墓碑。
  可是我错了。

  第一部狐说
  三月十五,凌晨。
  伦敦道宁街博引大厦,全世界物业中最昂贵的所在,价格之高,令人发指。两千年全球大盗“道与术联合研究委员会”发布多项调查结果显示,此地位列知名盗贼们“我一生最想抢的十个地方”排行榜第一位,同时在“全球十大最值得抢的地方”榜单上亦表现卓越,与阿联酋七星酒店“阿拉伯之塔”交相辉映,并驾齐驱。在全世界失业率都一路走低的环境下,周边各保安公司竟然始终保持强劲的职位需求增长——由此可见,坐言起行的道上兄弟,可着实不少。
  此时入夜已深,灯火犹明。尽职的保安在大堂中来来回回地巡游,忽然“咔”的一声轻响,巨大的玻璃门徐徐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长风衣的男子走进来。这人的容貌隐在阴影里,难以端详,唯一会引起注意的特别之处,是皮肤上泛出一层淡淡金色。保安迎上去,仔细察看,确认对方出示的是一张货真价实的贵宾级二十四小时特别通行证。于是点点头,按下客用电梯启动按钮,目送他身影消失。
  这大厦里,日日穿行着日理万机、身家倾城的商业巨子。“OLDMONEY”豪富世家名下的基金会,也多有在此办公运作的,有人夜半赶回来处理急务并不鲜见,不过,这保安在此工作五年有多了,眼力出众,过目不忘,号称人肉摄像机,此时却完全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电梯直上十九楼。热感应灯次第打开,那人走到走廊尽头一间巨大的会议室门口,停下来鞠了一躬。听到有个苍老的喑哑声音道:“秦礼到了,坐吧。”
  谨慎地又鞠了一躬,来人方才走进去,室内一切摆设俱无,唯独中心摆一张极大的黑色长桌,在暗黄灯光下沉沉的。两侧座无虚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神情均肃然。气氛凝滞似一张玻璃纸,眼看舌尖一舔就破。
  沉默。沉默。
  沉默在空气中游离,一点点孵化出更多。终于长桌左面当头一人缓缓站起来,这男子穿米色的西服,低调而华贵,窄窄一张脸秀眉亮眼,他乌黑头发仔仔细细抿了在耳后,一丝不乱,看得出来是个精细人。他低咳两声,将周围眼神齐齐吸引到自家身上,才开口说:“族之传承,理当遵从,我们秦氏一门,对此绝无异议。不过,家父前一年才去世,躯壳未腐,我必要谨慎守护,加上年来投资环境见好,祖宗产业价值高速膨胀,阿弟独力掌管,实在疲于奔命,无法分身。请长老会明示。”
  所有偏向他的头颅又一股脑转了一百八十度,望到另一个方向去。在长桌的后面原来还坐了四个人。一字排开,暗色中看不清面目。其中一人微微点头,正要言语,他身旁同伴却把他手指一按,又静了下来。那男子等不到半点回应,也不着急,微微一笑坐下了,他身边坐的,正是适才漏夜赶回的那人,两人侧头,各自说了一句什么。
  须臾,右端中间一个女子声音破空而来,急促清脆,一连串响鞭炮似的说:“秦氏为族谋财,既然可以开脱,那白氏为家族征战四方,这一代男丁只得弃儿在世。此次行程,一发而惊四方,风波颇恶,万一他有什么好歹,白氏岂不是要灭门?”这女子隐在暗处,吹弹得破的一张脸,容颜娇弱,眼神却如寒星一般极为冷厉,一扫四围,大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性急的,就起身去拨弄空调遥控器。
  这两位发言的主要内容,听起来都不是很正面。其他人似乎不好应声,于是继续讪然下去,渐渐有鼾声在人头济济中传出来,长桌后面位高权重的四位仁兄脸上多少有点不好看起来,于是开声问:“庄家姐妹呢。”
  立刻有人答:“庄缺在芝加哥调节当地黑帮之间的大纷争,抽身不出来。秦礼赴会,余庄敛在阿拉伯独力进行中东诸国的优先投资公关,今晚揭标,已向长老会报备过了。
  那四人各叹口气,坐中间者慢腾腾道:“既如此踯躅,只得依祖例,白弃法力百年来始终精进,料无大碍。这一次的选命池之行,狄南美之伴,还是交给白氏吧。”
  我有一种特异功能,就是可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就地站下,开始打瞌睡。
  要伪装成状态清醒而又不被干扰,非常需要一点戏剧表演的天赋。而根据我娘一巴掌打在头上的力度来看,我这辈子进攻娱乐圈的梦想已经可以休矣,何况加多两个硕大的白眼,“你发什么大头呆,前面那家名店在换季,赶紧去给我卡位。”
  这位徐娘,一手叉腰,一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家时装店,穿水绿色长裙,挽一只假得不能再假的大牌手袋,不是别人,正是我妈。
  我想告诉她那家店绝非了不得,设计每况愈下,简直可说一无是处,绝不需要卡位那么隆重对待,但她的耳朵呈现瞬间封闭状态,两眼只顾发直。对于一个这么没出息的人,你能说什么?还是服从吧,服从吧。我哼着歌儿晃晃悠悠奔出去。远山初夏草木生长的销魂气味,游丝般穿行在熙熙攘攘间,偶尔的机会,就鲜活地进入我的鼻端。
  同时,也有什么进入我的眼帘——一个我打破头都不会料到在这里出现的人影,自对面而来,悠悠荡荡,似一无用心,但擦身而过的瞬间,手指捺上我臂膀。突然地,轻轻地,碰触过的一抹肌肤,瞬息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紫色,好似入西的那抹残阳,误认了故乡,铭记不去。
  紫气东来。那人印章,如此颜色鲜明。
  耳边有两个字轻轻呼唤,是我的名。
  “南美。”
  “南美。”
  我多少年没听到过的声音,陌生得像一棵生在汉阳陵上的树,关于它的记忆似枯萎,濒死,不过挖出根来看,手指上还沾染得到一点点水色,竟仍然是活着的。
  晚上,我娘兴致勃勃展示完了她今日的斩获物后,觉得不够过瘾,于是找我众乐乐,“囡囡,来试这件蓝花裙子,你皮肤白,一定好看。”
  我窝在沙发里,埋首看国家地理杂志,连眼皮都没抬,“那是围裙,你送给隔壁家阿姨做饭的。”
  她很意外,“真的”?
  拿到鼻子底下去,东闻西闻,好像她有特异功能,可以靠嗅觉分辨一件衣服的式样似的。
  乘她研究着围裙,我侧了侧身,手往肩膀上被碰触过的地方一摸,果然有一阵焦雷似的灼热在心底滚过,验明紫印的正身,最后一丝侥幸烧灭了,我脸色微微一变。
  这小动作居然没瞒过我家八婆,我简直怀疑她其实是埋藏在市井间的绝顶武功高手,立刻过来探察,“你怎么了。”
  准确找到那条痕,十分夸张地倒抽一口凉气,在屋子里团团乱转找膏药创可贴云南白药洗洁精。懒得理她,我起身到阳台上去。灰蓝天色,中有明星,看来明天一定又是个好天。有人告诉我,极目最远的地方,合上眼帘再睁开,那颗第一时间进入你视线的星,就是你的守护星。
  试验一下看。呸,那儿只有俩灯塔。我要灯塔来守护我干吗。
  胡思乱想一阵,忽然听到我妈在外头大吼一声,“囡囡,去开门。”
  我没动。
  已经听到了:那敲门声不紧不慢,不紧不慢。
  每三声停一下。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犹豫。
  又是三下。
  每一声,都像是要穿越门壁,砸到我心上。
  妈妈的分贝数调整到环保局禁制标准,伴随着一只拖鞋,力度角度双绝,硬是从阳台门缝里玩了个飞去来的绝活,砸到我后脑勺上。妈的,她年轻时候怎么不去练飞镖。
  不得已走出去。
  里门打开。
  隔着一扇安全门,不出所料,走廊上那人向我微微笑。手臂上的焰色痕迹,忽然如针刺一样疼痛起来。
  我们两两对望着,周边世界犹如虚无,蒸腾飘摇。天地间只剩下他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定定笼罩我。
  右手指轻轻画圈,化出蓝色幻影,无声无息穿破铁门,极速逸出形成微蓝色的攻击圈,外面的人脸容一变,弯下腰去,猛然便惨叫一声,“混蛋,你干吗要用蓝之祭祀诀?打到我鼻子了。”
  我冷笑一声,“白弃?你跑来我家做什么?我们两家这段时间是世仇,读过书吧?世仇什么意思知道吗?”
  门口蹲的那个家伙捂住脸,手指缝里露出两只眼睛,无比怨恨地瞪着我,听我一说,立即破口大骂起来,“混蛋,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呀,你长点记性好不好,自从你走了以后,四缺一,这个规定都已经取消了,给你送了简报没看吗,还是脑子进水……”
  听他这么一说,好似真有这回事,至于他说的简报……我相信我近两年搬家次数实在频繁得太过分了……不期然我就有点歉疚。赶紧上前把他迎进房间,这当儿我那个没心肺的妈已经进卧室做面膜了,除非生死攸关,否则一个小时内,绝看不到她再次出现。
  找点碘酒、棉花过来,要给他疗伤,被一把推出十米开外,几乎砸破我们家墙,这小子看看窗帘都拉上了,于是运一运气,老大一个脑袋猛然发出弹棉花那样的嗡嗡声,疯狂地转了几圈,跟一架自动陶器制作机似的,不久就变出另一副嘴脸来,清目朗眉,煞是俊秀,就是那俩睫毛比我家扫把还长,哗啦哗啦满地下扫土。要多漫画有多漫画。我好奇地看了他半天,问:“你怎么改性了?以前不喜欢帅哥的啊。”
  白弃扭了扭脖子,白我一眼,“我在下面大堂按了半天门铃没反应,只好绕到后面打破一堵墙进来。估计被监视器拍下来了。改个好人样子免得麻烦。”
  竟然只打破一堵墙?以我对这位世兄的了解,应该没有这么温柔才对。这么一想,脚下的地板便隐约有点颤抖,还有一种类似于鬼哭狼嚎的喧哗传来。我抱着万一的希望去问白弃,“你说的墙壁是?”
  他埋头不问世事,开了冰箱回来,已经开始吃我们家晚饭剩下的盐酥虾,睫毛拿两只衣服架子夹住了。听我问,便天真无邪地拿一只虾头对窗外指指,“喏,我就站在广场上,对你们大厦的外墙打了一掌啊。”
  他话音还没落,我的惨叫声已经回荡起来,一面抢入老娘的房间,她脸上白花花的,居然横在床上就睡着了。连被子带人一包,绑了一根铁蚕丝系在窗户上,径直往外一丢,空气中隐约听到她梦中的嘀咕声,“哎呀,起风了,囡囡,去关窗。”
  万恶的地主婆,这份上还想着差遣我。
  白弃何许人?族中八百年以来,号称斗商第一,智商无限低的不世出奇才,无论我多么大惊小怪狗跳鸡飞,他还在安心吃虾子,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你也不知道,哦,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白弃一掌之下,把大厦打塌了一边而已,那边是写字楼,没什么人在。可是一塌百塌,往事不堪回首,这力量波动传递过来,相邻的公寓楼怎么也没法子治安长久啊。
  住这里的笨蛋,一旦出点问题又没有电梯,连走路都忘记怎么走。邻居一场,还是要去救一救的好。
  赤手空拳,连鞋子都穿反,我冲出走廊去,果不其然,走廊上的灯全体都灭了,灰土弥漫,我住最高层,头上已经不时传来巨大的闷响,一层一层要塌了,等塌到某个高度,整个楼就会因为支持结构被彻底破坏而哗啦一声,跟我昨天做得很不成功的那只豆渣蛋糕一样,万劫不复地瘫成一团。无论之前每平方米的租金贵到多么离谱的地步,现在能值点钱的,也就是那些好不容易见到天日的钢筋了。
  我团团乱转,白弃却把头伸出来问:“喂,你冰箱里为什么会放一砣屎粑粑?而且好像很香的样子。”他的手里,正抓着那团壮志未酬身先死的豆渣蛋糕。
  我气个倒仰,“小白,你是不是一定要等到火烧眉毛,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费力地扬了扬他的眉毛,非常狐疑地上望,“有火吗?真的吗?真的吗?”
  想白氏掌握狐之兵权达一千三百年之久,老头子辛苦支撑,死都没时间死,最后终于盼到生了个儿子,结果是这个品种。苍天啊!!!
  呼唤完这几句,我一把把小白揪过来,“喏,会聚气成胶不?”
  一提到跟野蛮暴力有关的东西,这个家伙立刻腰背挺直,下巴傲慢地一抬,活像自己正在奥斯卡舞台上发表最佳修行者得奖感言一样,慢腾腾道:“聚气成胶者,雕虫小技也,我生有慧根……”
  等他这一通法螺吹完,我们就不要救人了,改埋人吧。拉住他的睫毛急走,到走廊尽头一脚把玻璃墙踢碎,白弃偌大一个身躯,呼啦一声就被甩了出去,一面大声指示,“上去看看哪个地方裂了,裂了就补补。”
  一个小时以后,我和白弃站在了大厦下的小广场上,抬头看看,不错不错,造出了一左一右两座粘在一块的比萨斜塔,香港这个烂地方,建筑一座比一座没有创意,整改一下有利于社区文化发展。
  白弃被灰呛得不爽,不过对自己一番努力的结果还是比较满意的,指点着啧啧连声,“看看,那边角上的透明支撑效果,很前卫吧,再看这面墙,出现了大量的断裂纹路,表面却呈现光滑的胶状效果,将内部结构突显,后现代感十足。果然是高手之作啊,哈哈哈哈。”
  这番话说出来,简直是晴天好多个霹雳,打得我眼睛发花,“小白,你对建筑居然有研究?”
  他很诚实地摇摇头,“大约是上个月我爹逼我吃书吃急了,多吃了两本关于建筑的吧。那些词从我嘴里乱冒,我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欣赏完毕,心情很好,忽然想起我妈好像还在空中吊着啊,顶梁骨上就走了真魂。看看四下无人,赶忙飞身跃起,沿着大厦玻璃外墙噌噌走了一圈,白弃眼尖,在下面喊了一嗓子提醒我,“在你头上,头上。”
  果然,那只太婆寿司正不偏不倚吊在我上方,里面包的馅儿定力非凡,仍然睡得口水滴答。实在叫人佩服。
  乘着还没引起旁人注意,我扛上老娘赶紧下地,遥遥对小白挥手,“回见回见。”眼前一花,他欺上前来了,一只手粘在墙壁上,身子临空摇摇摆摆的,“什么回见?扯半天忘记说正事了。我是来接你去选命池的,你是受命者啊。”

[ 本帖最后由 遗忘的世界 于 2008-8-14 22:33 编辑 ]
 楼主| 发表于 2008-8-11 21:04:48 | 显示全部楼层
 选命池。
  狐山绝顶,天门七百年一开,为狐族降命。那一天,族中天地玄黄四大长老开坛祭祀,为族众祈福,选出受命者——那就是狐族下七百年的命运的决定者。
  这短短两句话,诸多语焉不详,却动用了许多吓唬人的字眼,比如,七百年啊,四大长老啊,祭祀啊,祈福啊,最欠扁的则是:命运啊!
  我把白弃的小手一扒拉,对他吹眉毛——吹他的眉毛,瞪眼,“告诉你,我的命运就是服侍这个死老太婆归西,然后去开家婚介所专职做媒,你别来烦我,不然烧掉你的毛。”
  他不为所动,跟在我身后冷静地说:“要是你能烧掉我的毛,你就去当我老头子的接班人吧。也免得我一个月吃一两千本书,胃都吃得坏了。喂,你快点收拾行李啊,别劳动我抓你啊。”
  小白生平不打诳语,我也确实打他不过,因此说不泄气那是假的。闷头把老娘拎到公寓大堂一看,电梯想当然的失灵了,大厦管理员正在鬼叫鬼叫的打电话叫城建局来看危房,无数街坊涌出来,拿帐篷的拿帐篷,半裸体的半裸体,都吓得不轻。我一声不吭进了安全梯,奋力往上爬,一路上听到被子卷里的呼噜声和小白睫毛在地上卡卡扫土的声音交相辉映,心里这口无名鸟气,真是将出未出最销魂啊。
  我妈老了。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每一分钟我都注视她生命的流失,与逝水一样不容分说。任何时候,她欢笑的时候,她哭泣的时候,她撒赖的时候,她发呆的时候。她有限的活力动荡如一碗稀薄的牛奶,不断泼洒接着蒸发。最后会留给我一个空旷的碗底,青花瓷,冷冷的。
  我因此宠溺她。好似她宠溺我。
  那是很久很久,人类爱这样说,很久很久以前。
  蜂会,她曾经工作的那家夜总会。
  彼时城中最火热的场合,夜夜笙歌,灯火楼台。
  倘若她的人生有过梦想,我猜就是成为那场合中当红的姑娘。
  当然她看过其中辛酸血泪,不过,风光后被小白脸卷尽钱财那样的命运,似乎都要好过终世收拾酒后污秽的地板。
  那就是她的工作。
  她一定那样想过。可惜大多数理想都不会成功。
  那家夜总会三年后结束营业。她唯一的收获,是一个从后巷垃圾堆里拣来的小孩。
  就是我。
  小白在客厅里坐定,开始吃他一直抓在手里的豆渣蛋糕,上面沾满灰尘,却完全不影响他的食欲,他吃得吱吱有声,不断赞叹。考虑到他身体的强壮程度,我懒得告诉他里面含有大剂量的砒霜,本来是准备毒耗子的。一边吃他一边问:“喂,你三十年前是怎么从狐山逃出来的?居然搜那么多年搜你不到?”
  我瞪大眼睛,“什么?说我怎么逃出来的?我不是被你爹一脚踢下来的吗?”
  他对八卦的兴趣一点不比我娘少,立刻凑过来,“什么什么?我爹踢你?可是长老们都说你是自己跑掉的,为了消解法力免得被追踪,还化身为婴儿。”
  历史!就是当权者写的小说!这可真是个鲜明的例子。我义愤填膺这么嘀咕了一句,眼皮一撩,发现小白定格成一副兴味盎然的电影胶片,灼灼然盯住我,没奈何,只好解释,“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跟狐王玩游戏,你爹正好撞上,一时误会,念了一个巨强的加味风疾咒,我就给扫到这里来当BB了。”
  他很纳闷,“玩什么游戏后果那么严重啊?”
  我沉默了一下,终于还是告诉他,“荆轲刺秦。”
  小白一迭声傻笑的时候,妈妈醒了,还糊着厚糨糊的脸从卧室里一扎出来,足足发了十几分钟的愣,然后才慢慢地说:“囡囡,我饿了。”这是晚上十点,下午七点逛街结束时去吃的饭。开胃菜主厨沙拉,主菜是橄榄油香煎蘑菇,香草羊排,甜品提拉米苏,她要了两份,加上餐前酒和咖啡,她被撑到需要我背回来的惨状犹在眼前,她居然又饿了。我不理她,自顾看着窗外天空冥想。结果她自力更生,自己跑去厨房里,又跑出来,带着蒙娜丽莎一样神秘的微笑,没多久“砰”的一声巨响传来,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又开着微波炉门在煮蛋。
  没精打采地进去收拾残局,满天满地都是鸡蛋的残骸,粘在壁纸地板上,非小刀刮不掉。要不是训练有素,我就想一头砸到地上,直接背过气去。转头看了看跟进来的小白,“有办法没?”
  他吞下最后一口豆渣蛋糕,也不说话,手指直直戳出去,望空划了一个圈,一阵低低的尖锐呼啸声在圈中心隐约响起,像气球爆炸般四面扩散开去,转眼将整个厨房纳入势力范围之中,等小白的手指垂落的时候,不要说区区鸡蛋,连炉具上下几十年来积累的老油泥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厨房的亮堂度比外面高出一倍以上。他耸耸肩膀,“风疾咒,拿来做清洁好像都不错啊。”
  看他似乎颇有打造成为新一代家庭煮男的潜质,我立刻打蛇随棍上,“是啊是啊,你看厨房一下子变得多漂亮,不如你以后就跟我们住在一起好了。我煮的饭很好吃的。”
  听到饭这个字,分明就有口水滚过他的喉咙,使我几乎产生劝诱得手的错觉,不过现实总是那么残忍,一瞬之后,他冷然道:“狐历承天第八年,我率军战于惊龙野,大胜,敌奉龙肝凤脑等极品食材千余斤,另随食牙族长老一人求降而不可得,哼,何况你做的饭。”
  前面那一通雾水,半文半白,不文不白,使人憋气,不过其中几个关键字我还是很懂的,比如说食牙族众。非人世界中最顶尖的易牙妙手,所烹食物,最高级的可以起生死肉白骨——这句话我记得一直都印在食牙族的对外宣传册上,其具体的意思是,可以让死掉的人闻到香味都复活,还可以光用骨头煮出肉的效果。(注:此处意思为笨蛋非人杜撰,请读者勿被误导)
  仿佛觉得我被打击得还不够悲惨似的,白弃拍了拍手,说道:“你抓紧时间收拾吧,我一个时辰以后来接你。”轻轻跳上背后的厨房窗户,他悄然消失在夜色中。
  几乎在他消失的同时,另一道五彩斑斓的闪电扑向窗户,伴随着黄鼠狼被踩了尾巴那样大惊小怪的嚎声,“不许上窗台,危险。”
  那是我娘。整个人趴在窗台上对外望了又望,然后带着一种愚蠢的迷惘表情转过来,“囡囡,你有没有看到有人从这里跳出去?”还带比划,“就是刚坐在客厅里吃蛋糕那个小伙子,白衣服,高高的,睫毛比头发还长的。”
  我无辜地摇摇头,告诉她,“从你的描述来看,你分明是看见鬼啦,最近时运低,烧烧香吧。”
  一面说一面心乱如麻。白弃言出必行,其法力之深,多少年前我已不能比肩,算算一个时辰,即使以最高段数的飞天术,径直求避,也多半会在半途中被截下来,而且我也不是自己要逃跑,关键这里还有一个移动距离每小时三公里的娘啊。她怎么办。
  我的全部踌躇犹豫不宁不甘,化为三个字,只不过是“怎么办。”
  我见过无数人类。
  有些很聪明,有些很有力量。有的很漂亮。
  他们肆无忌惮,占有大量资源,走去最远最危险的所在。
  写最难看懂的书。
  世间每一寸土地,每一滴海水,都沾染着他们的智慧,雄心,勇气以及他人的鲜血。肝脑涂地,换来一时的丰饶。
  人类是如此残忍而果断。
  因此才能成为众生的王。
  他们给我的印象,大抵如是。因此,可以想见,当我第一次见到我娘,感觉有多奇怪。
  那时候我是个婴儿。躺在一条阴暗潮湿的狭窄后巷里,四周堆满臭气熏天的垃圾,除了四处乱看以外无所消遣。想想白老爷那一出风疾咒念得可着实精彩,不愧集无数年功力之大成,不但瞬间把我从狐山卷出无数公里,而且可以在最后变化出狠狠一个过肩摔,掼下九霄云,可怜我那一点修行,刚够保命,其他什么都顾不上,连狐形原体都化了。狠毒,真狠毒。我不就是在玩游戏嘛,连狐王老人家都没吭什么气,当然它当时正闭关度天劫,有气也吭不出。
  还好,这里像不大有人来。我就慢慢等吧,等元神回复,我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做个弹弓把白老爷家的窗玻璃统统打碎。
  想得正高兴的时候,我忽然从地上升了起来。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适应,明明没用飞天术,也没有念风驭诀,连脚都不着力,怎么会突然到了一米六左右的地面高度?后来我才知道人类婴儿普遍有过这样一段假想飞行经历,大约是从鸟类进化来时对失去翅膀的一点怀念吧。我费力地转过头,就看到了我娘。二十岁的我娘。
  一个上帝造人生产线上被印上“作废”字样的出品。
  但是有一双纯善的眼睛。
  或者假装我看得很深入,可以说,她有一颗纯善的心。
  否则你如何解释她的行为呢?拣一个来路不明的弃婴回家,路上花了自己身上唯一的十块钱给她买牛奶,半夜饿了,说梦话在呼唤豆腐丝瓜虾仁煲。第二天清早抱着我奔出去跟工友借钱,竟然还是买牛奶。
  我简直没有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我嘴巴里的牛奶甜津津的,实在难以忽略,我也简直没有办法相信我自己的嘴巴。
  她就那么抱着我,眉开眼笑的,穿一条油腻麻花的蓝色工人裤,一件旧格子衬衣,头发编成个辫子,脸盘很大。虽然我不忍心,还是必须要说,光看她的模样,就能判断其智商指数绝不会超过九十。喂我吃牛奶的时候,旁边那个借她钱的工友忧心忡忡地念叨:“别灌太急,灌太急要呛,咦,吃得好啊,居然没呛。”
  停下来观赏了一下我的勇吃牛奶劲头,工友又继续劝说:“素枝,你还是送她去福利院吧,不要等被你搞到半死才放手了,你以前捡得还少吗?”
  这一说可真凶险,莫非这位阿姨有虐婴癖?我虽然对寻常虐待手法都比较有抵抗力,但人性万紫千红,大自然鬼斧神工。阴沟里翻船就不好了。
  怀着这样一颗惴惴的狐狸心,我又被她抱回了家。精确地说,不是家,而是大厦顶上的一角阁楼,拿铁皮做了个屋顶,里面塞了无数烂东西,光从杂乱程度来说,和我当初躺的那个垃圾堆不分轩轾。
  这位叫素枝的好人,大概是想起自己还有一份工要做,急急忙忙地跑下楼去了。
  我叹了口气,飘了起来。手脚划拉两下。照这个状况,我花个半年时间,也应该可以浮游回狐山去了。不过我为什么回去呢?亲戚多,也没两个真惦记我的,回去做什么?隔三差五到后山和白弃、秦礼他们一起念书吗?或者精确地说——吃书?我挑食,历来都吃得没有小白他们快的。
  或者我就呆在这里吧,人的怀抱,有记忆中没有过的温暖。
  我不知道回忆过去居然那么花时间,从愣怔里回神来,厨房里沉静如水,时钟滴滴答答,如生双翼,小白已经归来,站在门旁看我,眼色里是同情。
  有点同情。这感觉颇陌生。或者是我误会。
  然而他伸出了手臂,“南美,来。”
  如果不过去,大约会中他的“雷驭”咒,打得两个眼珠子在鼻子下晃吧?
  依在他的怀抱里,衣物后他的心以我熟悉的频率跳动,很慢,很慢,很慢,但是持续不停地跳下去,好像是一种永不消逝的希望,虽然渺茫,却一定会到来。也像回到小时候。跟秦礼家兄弟打架,或者庄敛几姐妹欺负我,无论当时怎么狼狈,都觉得下一刻白弃就会从天而降,把我罩住。
  狐族四门,秦氏掌财,白氏掌兵,庄氏掌外务。我不晓得狄氏掌虾米。狐族上下,似乎只有我一个人姓狄,为什么还可以列名四大,据说因为我的祖上立了大功——这句话的意思我后来想了想,大约就是全部死翘翘的意思。四门之上的长老会,据说为了保持狐族后裔的战斗力,每一百年抽签一次,随机指明内部哪两个姓氏互为仇敌,见了面要真掐,掐出狐命来。这种狗屁规定对我实在非常不利——永远的两拳不敌四爪。而白弃,白弃修行到第一百六十年就已经只有他老爹可以随便揍赢他了。把对手打跑以后,他有个奇特的,不属于狐类的习惯——他要抱抱我。
  人世间的时间,似乎流逝得格外慢些,短短三十春秋,比几百年更沧桑。我恍惚回忆起狐山上的金色旱莲,在盛夏开放,光耀着九天之上的神界。
  我哀求白弃:“让我留多二十年吧,她身体已经被年轻时候的劳作毁坏了,寿命不久,让我送她升天再回去好吧?”
  小白摇摇头。容颜夸张处渐渐褪去,出现我熟悉的,那张干净醇和的面容——有温柔狭长的眼睛,闪烁紫色光影,深不可测。
  他摇头,“选命池七百年一开,惊动四界,不因世事择时。一旦错过,后果不堪设想。长老会命我护送你前去,也是为了确保行程的顺利。南美,该走了。”
  我娘在卧室里坐着。进去时候,她忽然转过脸来,无比慈爱地唤我,“囡囡,来。”
  她一向不聪明,没有人间推崇的那种机灵智慧。不过正大仙容,卸罢浓妆后微微笑,神仙也似。我走过去,跪下来,将她手心贴在脸上,说:“妈,我要出差。”
  她做不动清洁后我找了一份小店里卖东西的工作养她。人人叫我小妹,没有正名。倘若她愿意,其实可以过这个世界上任何豪富都无法想象的生活——不说点石成金,随便抢两家银行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她也许并不愿意。无论聚宝盆还是摇钱树,她都看不见,多拿点现金回去吧,还要我跪洗衣板承认小偷小摸。我堂堂一只千尊万贵的狐狸,哪怕法力恢复也没虾米用,沦落到去街边的外贸店卖冒牌D&G,每天对着熙熙攘攘的人放开嗓子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一百元一件啊。”郁闷不郁闷?好在她却很喜欢。
  这样的工作要半夜出差?我很担心她反问。
  然而她没有。
  她只是很欢喜地看着我。手指在我脸上小小地摩擦,说:“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升上朦胧星光笼罩的高空,衣袂飘摇,异常清冷,我对万家灯火中的一盏长久注视,不忍远离。忽然间心口热热地一痛。
  我握住胸口,极为诧异。后背寒毛竖起来,幸好立刻被身边的白弃抚平,他对我笑,“心疼吗?”
  “我在你和你娘的心上各种了一枚青蚨符。如彼此有大急难,无论千里万里,感同身受,那时候我便遣族人为之解厄。你不用为她太担心。”
  奇怪,我向来觉得白弃是单细胞动物,怎么一时不见,他变得这样细心体贴?白弃对此置疑耸一耸肩,不置可否。嗯,也许是青春期已经结束了吧,难道他的愚蠢跟人类脸上的豆子一样,会随年龄消退的?
  未及想完,脑子上已经挨了数个暴栗。出手真重。我哀号几声,愤愤问他,“我们去哪里?是不是回狐山?是不是回去就可以把命选了?”
  他摇摇头,手指在我手臂上下一掠,随眼而望,之前承赐的紫印痕迹仍在,而且颜色越来越深了,隐隐似焚烧。我很不爽,“喂,兄弟,以后打招呼不要这么热情似火。你的元神之印怎么拿出来随便玩?”他不以为然,“打你个头的招呼,不过留个记号怕你跑。”看看,什么叫声名在外。
  他拉住我,“出发吧,选命池行程第一分站:九乌神殿。”
  分站?有意思?原来闹半天我和小白踏上了伟大的F-1狐族世界巡回锦标赛兼铁人拉力赛程。第一站,九乌神殿,座驾:法拉利超时空版,驱动动力:狐狸爪子,人与非人两界的观众倾巢而出,乘坐着彩霞和大型热气球,围在赛道两旁对参赛选手不停欢呼喝彩,终点处摆着以纯金与无数魔力钻石所镶嵌成的奖杯……
  产生了这样的联想,直接暴露了我在人间的业余活动无聊,好死不死才会看那么多垃圾电视。遗憾地吧嗒了两下嘴,高空中稀薄的空气使我稍微有点发晕,忍不住叫起来,“小白,你飞慢一点好不好?我脚底摩擦很大,会起火的。”
  他转过头来怪异地看着我,“南美,开玩笑要讲点技术,你第一次用风御咒的速度已经比这个更快。”
  我没出声。
  仍然怕。
  但法咒的力量在血脉中游走鼓荡,沛然哗然。贯通发挥,无可抵抗。我亦深深领会。
  或者只是不习惯吧。人间的三十年。好笑吗,为了完整体会人类的生命过程,我不辞辛苦地学习过爬,走和跑,用两条腿。由于进步速度惊人,我娘认为我是天才运动型,憧憬了三十年我在奥运会上举起奖杯的场景,至今还指望。我渐适应那种战战兢兢的行动方式,永远与土地连接,依靠,安全感十足。自由享受空间的快意,很容易被那样安全的踏实感冲淡,大概,狐本来也来自山林陆地,并不是天性就喜欢飞的吧。不然,我怎么会得上飞机恐惧症呢?
  小白显然没有具备任何航班服务人员的好脾气,通常你若自诉晕机,他们会带来一杯香槟,小食品,甚至长时间蹲在你座位旁边,听你说一些无意义的呓语,直到气流颠簸过去——如果你坐的是头等舱的话。他对于我愚蠢的恐惧表示彻底的蔑视之余,悍然在我周围发动了“雷动”咒,空气自外而内扭曲成一团,带着隐约的焦黑云色,在我四周疯狂旋转,伴随巨大的爆炸声,如果我不及时从爆炸中心点跑掉的话,身上很快会出现无数类似紫之印章那样的痕迹,最后变成一头脆皮烤狐狸,命也不要选了,让白弃直接拎回去清明祭祖吧。
  生命处于直接威胁之下,就会发挥出超乎寻常的力量,人与狐狸,概莫能外。向着雷暴中唯一的出口,一鼓作气飚出数百公里,我停下来大喘气,身后小白气定神闲的姿态看在眼里,真是不平。他怪有趣地看着我,“南美,你真行。”
  我认为这是一句反讽,谁知是正评。原来我埋头猛闯之余,沿着唯一可走的方向,不但快速而且精准,据小白说已经来到九乌神殿的上空,至于我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那才真是天晓得。
  装模作样按下云头——这是西游记里我最喜欢的一个动作,虽然我会飞,但只是靠咒语驱动风的力量,决计不可能跑去按人家云的头。为了这个原因,我甘冒被全族人人诛之的风险,承认猴子比狐狸高级。
  有法术,的确是一件相当神奇的事情,按常识来说,从地表A地搭坐飞机,无论哪个航空公司的,往任何一个方向飞上一两个时辰,都会到达地表B地。撞上山或掉进百慕大都算。但不是喔,我这么自助飞了一会,落地一看,眼前是任何人类都不会看到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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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1 22:39:39 | 显示全部楼层
 九乌神殿。
  听到九乌神殿,普通人大抵都会肃然起敬,联想起天上九个太阳交相辉映的盛况,那时候世界上一定不会有南极北极这种地方,爱斯基摩人大约是在哪座山上讨生活,抓到什么都丢进海里活煮,连盐都不用加。
  事实上,此神殿与人家太阳伯伯没虾米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九只好大的乌龟。
  传说中非人界创世神的九只宠物龟,是不是绿毛或金背不知道,但千年万载,时间使乌龟变成立于不败之地的先知,配享神殿,供粉丝膜拜。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传说,今日竟亲眼得见。
  面前的神殿,通体纯黑色,其造型乃是九只石头乌龟尾部相接成一个空巢,高十余米,团团相向为一个合抱,各向九个方向伸长脖子,高昂起头,眼珠突出,大阔嘴巴含笑,状甚鬼马。
  正中那只向右一路依次缩小,一直到最小的乌龟脖子上,开了一个很小的门,高不过五十厘米,宽仅三十厘米。朱红色诡异醒目。上面以寥寥几笔线条,画了一个奇怪的符号,粗粗一看呢,很像是一只尾巴绕住脖子的小狐狸。
  我疑惑地绕了一圈,想必这是一个异界空间,神殿外无边无际的黄沙旷远,目不可及。有一轮微红的残阳如永恒一般悬挂在天边。我蹲下来摸着微冷的地上,胡乱问小白,“这是哪个沙漠?撒哈拉?罗布泊?”
  他不回答我,上天下地到处乱看,尤其在那小门前打望了一阵,忽然蹿过来对我说:“糟糕,殿门已关,我们要多等一晚了。”
  他说要多等一晚,就要多等一晚,没有其他解释。我好心提议走远点去找个酒店住住,唱唱卡拉OK消遣一下,所收获的不过是一个白眼。
  于是依着石头乌龟坐下,我靠着白弃的肩膀,眯缝眼看那一砣半天没动静的残阳,无比怀念一客咸蛋黄裹明虾。口水蜿蜒而下,滴答到腰间,白弃忽然说:“我也在人间住过。”
  我很好奇,“你住哪?洛城?东京?上海?我觉得中国内地比较好,人是多一点,不过热闹……”
  他转过头来看我,狐之贵族特有的清亮眼神水一样流淌过我头脸,“不,那是人类的元朝。大都的乡下。有个种田的农夫,特别喜欢做菜。”
  会做菜?那不是好吸引你?我嗤的一声笑出来,想起他刚才吃豆渣蛋糕的投入神情,心中微感后悔——昨天上街采购,实在应该下重手提高我家恩格尔系数的,以食诱,说不定可以把他拖多两天,我也可以先帮我妈妈找个好阿姨。
  小白对我的忽喜忽叹不置一词,静静坐着,良久才答:“是很吸引,所以那年我爹遣我去珍谷存军费,回途我冒了犯军纪被抽筋的危险,跑去那人家里,住了一年。”
  我下巴一掉掉到了胸口,抬抬回去,怪叫一声,“什么?那次你突然失踪,原来是去人家吃饭了?你不怕死吗?”
  他点点头,说出了几个好震撼的字,“吃比死更致命。”
  我倘若是他爹,说不定马上要气绝当场。堂堂狐狸,跑去人家家里当宠物,所贪无它,不过是一个寻常农夫手制的寻常饭菜,何况那是元朝,蒙古铁蹄过处,农业凋敝,百不遗一,会有什么正经东西可吃,大是疑问。不过转头看到小白在橙色光霭中微微出神的样子,我也释然,一定有什么值得他那样做,我不理解,并不意味着可以否定。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是好久,慢吞吞说:“我住了一年,然后有天,这农夫在路上得罪了几个蒙古人,给活活打死了,尸首拖回家里,几乎认不出来样子。”
  他声音漠然,浑无半点感情,只是像我这样与他血脉相熟的,才听得到其中的森森寒气,是雷霆之下,血腥之上,狐之斗神独特的幽微怒意。
  握住他的手,那是一双很好看的手,坚硬犹如金钻,灵活犹如闪电,我忽然打了个寒噤,“小白,你不会去杀人,为这个农夫复仇吧?那是犯天条啊。”
  幸好他立刻就摇头,“没有。”他站起来,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仰头呼出一口气,说道:“物竞天择,强者为胜,人类与非人,向来如此,打人不死,被人打死,我不能插手。”
  最后一句话,倒像是为了说服他自己,重复了两遍,一遍比一遍肃杀而低沉,在这一刻,我终于发现,多年暌违,白弃已非纯然我记忆中的那个白弃,不老的躯壳之后,有什么东西慢慢变化,已然使我陌生。
  那一晚再没有说话,我缩在乌龟神像的避风处——其实压根就没有风那票东西——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醒来的时候我总是想,我娘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吃了饭没,会不会孤单?而小白的背影,总是在远远的天边线踟蹰。
  直到天色已明。
  咸蛋黄包虾现在变成了一只火焰烧鸡团。天地间明净许多,但黄沙万里,仍无涯可见。小白站在我面前嘿嘿发笑,“南美,擦擦口水,看你睡成那个傻样子。”
  我尴尬地讪笑两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咱们去哪?”满怀希望地等待他说去吃早点,没有鲍汁凤爪,天九翅盅,豆浆油条也好好好,我实在饿得要死了。
  结果他指指那只最小的乌龟上红色那扇门,“喏,你进去这里,我去吃饭。”
  这种天上人间的对比,简直叫人恨出鸟来,我顿时怒发冲冠,“有没有搞错!!!我也要去吃饭!”
  天杀的白弃好整以暇对着我摆手,“不行不行,你要去选命池啊,古老相传,去选命池前是要爬一次九乌神殿的。”
  我白眼一翻,“做虾米?”
  他摊手,很无辜,“不晓得喔,你进去就晓得了。”
  有诈,有诈啊。我扁着嘴,脚下一步一步往后退,估摸着可以退出他的大规模杀伤攻击范围了,猛然一翻身,扒拉着胳膊我就跑,飞速窜出一两千米,脚下仍是大漠无垠,身后不见风吹草动,不由得疑惑,难道是小白感念旧情,故意放我一马?不敢确认,赶紧用风动诀,看能闪多远是多远,一诀力尽,仍然安然无事,我几乎确定小白是友非敌了,结果刚一落地,四周流沙由静而动,四围汹涌,浑如海啸,狂卷而来,我大惊之下,脚尖用力想要冲出漫天沙浪拥挤,却无处着力,忙要用飞天术,刚离地两米,一大片沙直端端起来,好大一只肉沙掌,拍苍蝇一样拍过来,当场把我拍到地上。扁了。
  一旦把我搞趴,小白就出现了,站在旁边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哼,看我倒霉有那么好笑吗。他过完瘾了蹲下来,慈爱地摸摸我的头,“南美,你刚才那几个应变,嘿嘿,动作优美,连接流畅,很不错很不错,哈哈哈哈。”我费力地把头从沙堆里伸出来,呸呸吐了几口沙子,怪叫一声,“这是怎么搞出来的?”小白把我拉起来,押着往九乌神殿那边走,“沙动,地字系列里的一支,地字你学了多少?”
  我悻悻,“肯定没你多。”
  他捏我脖子后面的骨头,顺着脊背下去,感叹一声,“真幸福啊,骨头还是软的,不像我,地字一学全,弯腰都卡卡响。”
  居然说我幸福,被塞进那扇莫名其妙的门是哪门子幸福?含着眼泪我把头伸出来喊了一嗓子,“给我打个包啊,我要吃咖喱鸡饭。”
  喊话时候,我双手扒在那朱红石门上,大半个身子已经隐入内面,脚下空空荡荡,并无依凭,也就是那一刻,掌心所触,猛然有如初溶钢水,烫不可抑。我锐叫一声,双手一松,掉了进去。
  一直掉,一直掉。起初惊慌过后,我试图定在空中以观察一下环境,谁知法咒罔效,掉者如故。风声过耳,四周乌漆抹黑,半点光亮也无,我叹口气,心想莫非白弃他爹要狐驭殡天了,遗产继承人写的却是我?不然白弃干啥要带我来这里灭口。遐想中,我不期然发现自己坠落的速度慢慢减低,最后低到了要自己扎个马步,气沉丹田,才能勉强降两公分的地步。我啼笑皆非,无辜地在空中盘旋了一下,正琢磨着何去何从,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沉重黑暗里,有一只眼睛正凝望着我。
  从人类审美角度观察,这算是一只相当漂亮的眼睛,形状如杏子,眼白清净,眼仁纯黑,睫毛长而浓密——没错,连睫毛都有。对着我猛看半天,活像壁灯。我抓耳挠腮没法判定,干脆一脚踹了过去。很走运,我听到了一声惨叫。而且不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我立刻大喜,“谁呀,谁呀,出来见个面吧。远来是客,我掉得不容易啊。”
  就有声音在很近很近的所在,缓缓说:“咦,银狐来了。”
  我是一只银狐。
  降生时天有大雪。
  我母难产,
  我生她去。
  循环不爽。
  因而不晓音容。
  这是小白告诉我的。那时候我们正值百年静定期满,入修行道,天地玄黄四长老驾回狐山,给我们做体检。我第一次注意到,族中大小,只有我的毛发,通体银润,如霜如雪。小白的真身则是紫色。妖艳华贵,骚包非常,摊到他身上,实在是太TMD浪费了。我如此愤愤不平,小白被我唠叨得没法,才告诉我,“你已经很了不起了,你是银狐啊,七百年才有一只好不好,出生还下雪呢,而且为了生你你娘都挂了,知足吧。”
  没说完他就给他爹牵了去,留下我一个发晕。身后是我一个人住的洞穴。孤零零的。
  不知何方神圣,将我真身说破,洞天即刻别开。原先有一只眼睛所在的地方,忽然亮起来。一个小小的方块,干净利落地白着。接踵似无数路灯在下午七点钟似的,四周次第闪亮,一路绵延,我这才看清楚,这敢情就是一口井。抬头不见天日,下不见底。深黑井壁包围,此时浮现出大大小小的光块。我倒像是进了一只灯管里了。
  奇景迷我,一时间眼花缭乱。稍镇定,我细细探察,四面八方光华里,原来都反映着我的影像。咿,什么时候现了真身了,那秀颈灵眸,似笑非笑。银华如雪。毛色体形,都是记忆里自家的样子,不过那神情讽刺,世情通透般,真是陌生。我小小吓了一跳,不由得嘀咕:“这是我吗?”
  不期然就有人答:“不是你。”
  这声音似是那声音,从脚底下沿着无限的虚空蜿蜒到达我身边,冷冷地说道:“这是七百年前来此洗身的狐族选命者,是你血亲罢?”
  我摇摇头,喊了一声,“不认识啊。”空虚中腰背用力撑着,久了便酥软,于是拿尾巴去抚抚周身,那声音便“咦”了一声,“身体这样软弱?谁叫你来的?”
  你在暗我在明,原来自摸都会被看到的,我于是愤愤,“我才不想来,喂,你是谁?”
  那声音任何变化都没有,缓缓答道:“我是此间的主人之一。”
  我顿时笑出来,“乌龟啊。”
  在人类社会,称呼人家——尤其男性——是乌龟,说不定就会出现流血事件。而眼下我明明是说实话,对方居然也发飙了。
  我猛然再次急速下落。速度之快,眼前成片成片光影相连,风驰电掣,全身的血都涌去脑袋里开会,那感觉难以形容。直到“当啷”一声,到了底。七荤八素,七荤八素,稍微定神,我一寸寸去摸身后的墙壁,触手凉而平,似玻璃质,搜摸良久,一无所获,我这边厢饿得要命,心里气鼓鼓的,急起来,干脆一头向身边最亮的一块光斑撞了过去。
  啊啊啊——
  头撞破了,好大一块包从额上拱起来,如此惨重,我乱喊一气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听惨叫的规模,吃痛的人,仿佛不止我一个。
  面前的光斑,影影绰绰的,翻转起来,门轴上没擦油一样的慢,嘎嘎嘎嘎,掉了个个儿,妈呀,出现在我眼前,竟然是一只小乌龟。原来那块光斑,是它的壳来着。
  严格地说,这不是一只真正的乌龟,这是一只人头乌龟,还长头发,梳两小辫子,乌黑黑的眼滴溜溜地看着我,跟我一样没好气,“你撞我干吗?”
  我解释,“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出去。”
  顺便问它,“刚才是你跟我说话吗。”
  它摇头,指指我脚下,“那是三儿,我是漠漠。”
  我低头仔细看看,敢情我踩着的也是一只乌龟壳,而且相当之大,不晓得头在哪里,会不会也是一脸郁闷。
  推而广之,四面八方的光斑,如出一辙,我从一堆乌龟外爬进来,掉进了一堆乌龟里,这可真是兜兜转转天注定啊。
  这么胡乱发感慨,漠漠拿脚点点我,“别啰嗦了,赶紧吧。”
  我很火大,“赶紧做什么?”
  漠漠歪着头,很奇怪,“你不知道?以前来的银狐都知道的。”
  看我不像是吃多了来这里逗它玩,它奋力站起来。吹了一声口哨。啧啧,乌龟吹口哨,多么难得,我应该抓一只出去巡游世界的,怎么都要发一票吧。
  口哨声回荡狭窄井膛,分外响亮,余音袅袅许久不消,扶摇直上,我注意到声音传达到的地方,有七块纵行排列的光块逐一变色,本来是白,渐次成纯红如血。再次安静的时候,漠漠问我,“都准备好了,来,朋友,该你答题了。”
  题目是这样的:在我眼前,次第而上铺开那七块红色光斑,分别代表着珍宝,才智,幸运,寿命,感情,美丽,荣耀。
  如果要放弃其中一样,你会先选择什么。
  选命不是说要去选命池吗?莫非可以在这里就搞定?漠漠不给回复,只虎视眈眈地瞪着我的嘴。要答案。乌龟硬上弓啊。
  掂量着那七样玩意儿,我愁眉苦脸,看起来样样都重要,其实样样又不重要,尤其是现在,我终于转过头问漠漠,“能不能给个蛋炒饭我选。”
  不出所料,这个要求被大力地否决了——真的很大力,娘啊,原来乌龟咬起人来是这么痛的。
  蛋炒饭没得吃,真令人心碎,我赶紧选了珍宝。不能吃的,就是最没价值的。
  以为这就买定离手了,荷官漠漠却一点没有到此为止的意思。
  继续问:“剩下六样,再放弃一样。”
  既来之,则安之。选就选,怕你啊。张口就说:“寿命。”
  她看我一眼,“不怕死?”
  我耸耸肩,“要死临时来,怕什么怕。”
  漠漠乌龟对我的大无畏精神多少有点佩服,点点头,说:“继续,下一样你能够放弃的是什么。”
  我抬头看看那些闪亮的红色光斑,已经熄灭了两盞,心里忽然微微一沉,但还是很快说:“荣耀。”
  不用解释,没有喘息。继续。
  我的额头泌汗,伸手摸了一把,咬牙说:“才智。”
  漠漠乌龟可能想调节一下现场气氛,问我,“当笨蛋没关系?”
  妈的,连当短命狐狸我都不在乎,难道我还会在乎当笨狐狸?
  但是继续放手,继续继续放手,下一样,该是什么。
  我的汗越出越多,明明这个里面不热的。
  隐约想到,这不是百万富翁电视节目直播,在后者中无论场面多生死攸关,其实都不过儿戏,倘若败北,无非是回家努力上班,或改走犯罪路线,一百万总有机会赚得回。
  这一样一样的放弃,是真的,要我一样一样在放弃。
  我沉吟良久,说:“幸运。”
  漠漠显然吃了一惊。是,我也同意,幸运是最难放弃的东西。无论你有多么愚蠢,迟钝,资质低下,道德败坏,要是老天爷有那么执著,非要让你在九天之上,俯视万千比你优异一百倍的人,你就当之无愧。
  但是,我是一只怪狐狸。
  就算要一天到晚倒大霉,早早就翘辫子,又笨又穷。
  命苦,我都要漂漂亮亮的命苦。
  听了这番宏论,漠漠叹口气,说:“那不用想了,下一样你会放弃感情对吧,美貌是你最看重的东西了。”
  我白它一眼,“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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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1 22:39:56 | 显示全部楼层
 当然为了美貌那一切都丢掉没关系,不过我娘还在千万里外等着我呢,就算我丑丑的回去,她也等着我呢。她爱我,是世上唯一爱我的人。
  所以,于我而言,最不能,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的东西,是感情。
  话音落,漠漠乌龟直愣愣看了我半天,摇头说:“麻烦了麻烦了。”不等我问,猛然把脚一跺,就不见了。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相识一场,连再见都没说,真不讲礼貌。然而我的道德谴责未到一半,已经发现自己大难临头,从脚下那位三儿兄弟的壳上,忽然汹涌出血色的液体,来势极快,转眼已经淹到我的腰身。其质地犹如藕粉,黏附在我每一根毛发之上,重若铅石,我见来势凶猛,渐近灭顶,急忙咬死牙关,闭住呼吸,谁知那液体竟能挤入毛孔,很快我的躯体浑然成了一具木乃伊,五脏六腑,感觉都被填实。
  这感觉前无古人,除非埃及法老王中了暗算,轮回期未满时就苏醒。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吃,满肚子塞得铁硬。无力再移动,我眼前终于昏红一片。陷入了永恒般的死寂囚禁。
  此时一死,倒也干脆。悲惨就在我仍然有感觉。四周温度升高,而身上的泥浆开始变硬,极热,极压迫,而呼喊不出,无路可走,恰似堕入地狱前之幽黑冥地。
  我像只倒霉的叫化鸡。所欠缺者,一片荷叶而已。
  这时候,我心口有个地方,猛烈地疼痛起来。
  无法形容的强烈刺疼,无法想象。那里好似有一个疼痛的核电站,大幅度地放射、泄漏、运转,将四际周天,彻底毁灭,彻底改变。
  我也想起来,小白在我和妈妈的心上都种了一枚青蚨符,如谁有厄,各自感同身受。
  此时疼到欲仙欲死。因何而起?是我遇厄,或她有恙?若是因为我,煎熬如此,她能否受得过?
  聚精会神忧虑,自家挣扎,忽然就远了。
  这样担心不知道过了多久,无意识中,屁股墩突然一实,坐到了地上。
  周围黏稠来也急匆匆,去也兴冲冲。说不见就不见。难道是摩西来了?我尝试挥舞手脚,身上覆盖的东西应声落下,做金铁响。当啷当啷的。摸摸身上,妈呀,这釜底抽毛果然犀利,追随我好几百年朝朝暮暮的银毛啊,眼见稀薄了多少?以后我潦倒落拓去变卖什么啊?一时火起,我挥着拳头鬼叫起来,“死乌龟,你玩我?”
  一叫漠漠乌龟就出来了。还在咬鸭脖子。天哪,怎不使个惊雷劈了它,还斜着眼睛看我,“讲话要文明。怎么样?泥浆浴美容效果如何?”
  我含着眼泪秀出后腿,皮光肉滑,涂点椒盐,现成是一道好下酒菜。良久答:“过了点……”
  它一扭一扭爬上来,瞪着我胸口猛看,“哎呀,怎么一点效果没有?”
  我往后一闪,几乎恼羞成怒,“干吗,我这是原身也,难道有胸可以丰的吗?”
  它啧啧称奇,吐出一根鸭骨,摇头不已,“忘品洗剂强力无双,怎么收效甚微?莫非料不够了?”
  转头不知对哪里喊了一嗓子,“锅炉房,烧大点火,重来一次。”
  不顾我拼命挣扎咆哮,还是被回了一次锅,而且铁热压迫程度更甚。怪在那一阵心口疼痛作起,却比之前稍淡了些。这样折磨我到底要做什么啊?再次与漠漠面面相觑,它居然也满脸捉摸不透,敲着我的脑袋跟敲木鱼似的感叹:“顽固啊,真顽固啊。没见过这样的,没办法,带你去见委员会吧。”

  它说完话,一头向墙壁撞了过去。吓我一跳,虽说做叫花鸡做出活的确实是烹饪界一大丑闻,也不至于要自裁吧。正要出言安慰几句,却见四际光块陆离井壁,忽然间退了开去,冉冉推展开,原来后面藏了一个小房子,看起来舒服极了,龟壳裂纹石板铺地,高高的天花板上悬五色莲花灯,氤氲相照,馨风徐来,家具虽然少,品位都很独到。另有一束光柱,打在数米开外,极亮,极灿烂。光柱中有几位团团坐,鸦雀无声。
  漠漠推推我,示意我走过去。
  到这个地步,悠悠万事,无一做得主。走就走吧。靠近一看,我顿时两眼大放光,眼前一张好大桌子,其上事物非他,乃是意中心中眼中,我无日或忘,梦萦魂牵的宝贝,久别重逢,真叫我双泪欲流,五味杂陈。
  当下凑上前去,眼不错地盯着台面,将最靠近我的那位一拍,“哎,让个座儿让个座儿,给我也试试手,好久没打了。”那人头都不抬,丢给我一句,“别讨厌,我手风正好,要换你换三喜去,她快输疯了。”
  我唯唯诺诺,赶紧问:“谁是三喜。”
  那人随手一指,“对家。”
  结果对面一个尖细的声音哇就叫了起来,“滚。我是小财不来大财来,你别乌鸦嘴坏我运气。”
  有人就笑,“他本来也是乌鸦,一辈子坏运气,怪不得。”
  无人愿让,我于是很泄气地站在一边,一会又打起精神来了,“我买马,我买马。那谁?三喜,我买你。”
  她正好自摸,十三太保,极品庄,一下子乐疯了,登地向我猛扑过来,“福气啊,真叫你说中了。”
  这个猝不及防的拥抱害我几乎仰天一跤,扎了个好大的马步才挺住,稳下来一看,几厘米的地方喜笑颜开的,好大一只人脸猫头鹰啊……
  若干百年后,我希望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儿孙满堂,陪我二十四圈一天又一天,那时候我要闲闲说往事:曾几何时,我遇到过一桌子最古怪的牌搭子,她们分别是猫头鹰,乌鸦,绿毛龟,金丝猴。各自披红挂绿,披金戴银,小辈们必然不信,一起嘲笑我吹牛大王,一把年纪死不悔改。唉呀,我得拍张照当证据。
  正寻思着这鬼地方哪里有照相机。我身上那只猫头鹰慢吞吞爬下去,傻看我半天,回头问牌友,“喂,这谁呀?”
  漠漠过来代答:“这是狐族的选命使者,派来洗礼的。”
  爬出来一只绿毛龟,还摸了一幅黑边大眼镜来戴上,“切”了一声,“胡说。她身上味道,心头思欲,半是人类,什么时候狐族堕落到要找半妖来选命。银狐一支都死光了吗?”
  半妖即杂种,没谁听了爽的,“喂,谁说银狐死光了,瞧过来,这不现成是一只吗?”
  结果被人吃了豆腐——绿毛龟过来摸了我一把,顿时大惊,“洗礼只去皮相?六神圆转没?”再摸一把,自问自答:“圆转个屁。”转身,爬走了。
  我那叫一个晕,老大,你要照顾受众的专业知识水准啊。你吼的那一箩筐话,我真正听懂的只有屁而已。
  疑惑归疑惑,我可没敢问。眼前场面太凝重了。八只来自不同族类的眼睛,或大或小,或绿或蓝,亮闪闪地罩住我。一言不发。好久才由漠漠打破沉默,“已经洗了两次了。没有办法调整到数值平衡的程度。”
  那四只野兽一起叹气。聚了个圈不晓得说什么。我无所事事,难免到处东张西望,注意力很快就被旁边小桌子上放的鸭脖子吸引住了,摸了一只就啃起来。漠漠爬到我身边,说:“你也爱吃?”
  我兴致勃勃,“是啊,而且我还会做的。你下次来我家吃。”
  它叹气的声音比那四个加起来都大,“你真是一只怪狐狸啊。”
  我横它一眼,“你怎么知道,你见过不少狐狸吗?”
  它折折自己爪子,“不少了。加上你四只了。”
  我刚要嘲笑它孤陋寡闻,动物园都没去过,不然怎么只见过四只。它加了一句,“两千一百年以来,来过这里的银狐,一共四只。聪明绝顶,无思无欲,强悍至极。”
  它神气肃然,“每一只,都是你们狐族最顶尖的成员。”
  我听到这里本来眉开眼笑,始料不及它瞥了我一眼,“除了你。”
  我很委屈,“我怎么了?我也不想来啊。”
  它悠然出神,“九乌神殿,是非人世界与神界沟通的中介,也是非人世界最老资格的认证机构,每七百年,狐族的选命者来到这里,吐露她们最难以舍弃的牵绊,在忘品洗剂中,经过痛苦的熬炼,将那些多余的欲望去掉。六神圆转,太上忘情。之后才能真正担当起选命的职责,面对最后的考验。”
  我一时好奇,“以前那些使者,选的都是什么?”
  才智,寿命,荣耀……
  它看着我摇摇头,“只有你,选了最难搞的感情不说,还怎么都洗不掉。怎么办啊?”
  我当然说不出怎么办,要再去泡那个泥巴池,不如一刀杀了也好。要不我叫小白跟长老们说一声,改派人来好了。
  这个想法很对我的胃口,我因此兴高采烈,刚要开口辞工,那边会开完了。绿毛龟看来是发言人,排众而出,还咳嗽两声,一听就知道善者不来。
  “委员会决定了。你的数值过于不平衡,没有办法经受选命所带来的艰苦考验……”
  乌拉!!我不够格,我被踢出局了!!我可以回去过好日子了,老天爷你对我真好,我回头就给你买一大猪头献祭!
  结果绿毛龟又咳两句,好像它也有扁桃体会发炎一样。接着说:“鉴于选命事关狐族存亡,我们破例给你冥之令牌,用于进入异灵川本部,那里的人会为你调整数值平衡。如果再不行,那就听天由命吧。”当啷一声,什么东西砸到我的脚。冷的。捡起来一看,暗沉沉一块六角形的金属板,上面刻着一个小篆体的“冥”字。
  异灵川?那不是非人世界的黑社会吗?为什么还负责做狐体改良的科学研究工作?
  绿毛龟简短地答一声,“集团公司业务多元化。”
  那这块算什么啊?免费还是打折?给谁啊?喂,一次把话说完行不行啊。
  亏我难得好学多思,不耻下问,人皆不理我。团团围回去继续竹战。我收起牌子后也往前凑,谁知脚脖子给人死死捏住,往外就拖。如此身不由己,我也未曾全盘放弃,脑袋和身子扭成两百多度,没事还吼一嗓子,“打白板,打白板做清一色啊。”
  被死拖活拽出好长一截,阿里巴巴山洞咣当把门关了。我想起刚才买的马还没分到银子呢,实在是太失算了。不知道是不是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漠漠乌龟飞快掉了个头,眨眼不见了,与此同时我屁股上结结实实着了一记神龙摆尾,整个身子跟火箭发射一样,噌地一声,已经被丢出了神殿,啊呀,落点跟米勒三分有一拼啊,怎么就刚好卡在那扇小门中间呢,夹得我龇牙咧嘴。
  我一肚子气,哼哼着大声叫白弃,“小白,小白,要死了,你在哪里啊?”没人应我。
  外面的空气,平静得令人诧异。又是日落光辉似水,难道我竟然耗了一天在里面?
  感叹着龟壳一刻,世上一天,我东张西望找小白,四野茫茫,穹宇苍苍,小王八蛋到底在哪里风流快活,要是没给我打包,白老爷子也救他不了。
  然后我就发现了,他正在我的头上。
  精确的说,是在神殿最小的这只乌龟头上。
  他盘腿坐着。脸向着神殿的另一头。背脊挺直。从我这个角度看,从人类化身的角度看,小白的身体塑线有够完美,强健优雅,流畅精练,使人神往。倘若放去人间当模特,短期内必有无数粉丝在T台边尖叫,争相在网上竟买他穿过的丁字裤。不过,我如此大喊大叫他都无动于衷,莫非是有人在上头开满汉全席?
  出于我爆棚的好奇心,我决定也跳上乌龟,一查究竟。结果我压根就没机会踏上去,一道强大的无形软壁将我径直弹出来,甩在若干米之外,全身剧疼。凭借我当年在狐山上胡吃海喝好多本修行书的法咒功底,我当然立刻醒悟过来,这是天蟾软。法力高强的修行者,将真气在四周围聚成防护空间,无形墙壁上布满修行者外化的神经末端,监视及分辨外界动向的性质,并对一定级别下的来袭做出适当反击。总而言之,这就是一个兼具自动作战功能的全方位高智能雷达监视器,不用电。
  小白会用这个,一点不奇怪,老实说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他用了,当初他老子望高责切,整治他的时候确实下了不少重手,普通狐狸只要遭上一次,一多半魂归离恨天。小白能保住四肢俱全,天蟾软的功劳不浅。但是,那是白老爷啊。眼下何方神圣,居然可以逼得酷爱进攻的小白先采守式?
  心急火燎绕着小乌龟打圈,我试了好几个地方,硬是上不去。小白把整个九乌神殿的尾部周围,全部严严实实罩了起来。这不是浪费能量吗。然而多嘀咕一声我就省起来,他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保护我。从那扇门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经在他的羽翼之下,任何力量要伤害我,都会惊动他。
  来不及感动,我撒腿就往远处飞蹿,窜出一两千米,小心翼翼用飞天诀升空,还好,小白的地盘没有罩到这里来。我能够远远看到神殿顶上所发生的事。而第一眼看到,我就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我娘告诉过我,早上不要念叨别人,因为你念叨到谁,就会碰到谁。
  我记得在传达这个真理的时候,她一再强调了那个时间状语,早上,早上。
  但是事实总是比传说显得更多元化,所以现在明明是傍晚,我还是应验了民间的智慧,活生生见到了刚才在念叨的人——呃,非人。
  异灵川。
  狐族启蒙科目之一:非人地理。
  其中有一章的标题是:非人世界三大圣地。
  青陆,珍谷,异灵川。
  前面两个都是好地方。青陆有美景,珍谷有银子,小白当年第一个理想,就是抢完珍谷去青陆休假,至于会否被满江湖追杀,没有放入考虑范围——所以叫做理想。当我指出这一点之后,他想都没想,张口就说,那我去加入异灵川。
  要不是这句话被白老爷天耳通听到,特意跑回来狠揍了小白一通,我一直认为他是会言出必行的。就像人类世界里篮球打得好的都要经过NBA检验同理,非人世界中来自各个种族的战士,成为高手的两个标准都和异灵川有关——要么是获准成为其成员,要么是掐架掐赢其成员。
  我家白弃,走第一条路线的可能性被白老爷无情的打消了,所以他只好成为一个无组织无领导的在野战神,贯彻第二条路线,就像现在。
  活生生的异灵川成员就在十米开外,总共三个,站成一个战术三角,血色长袍从头到脚笼罩,只露出眼睛,看不出是哪一族的成员。各自高高举起的左手中心,分别镌刻着异灵川交叉Z字的标志,他们正在对白弃大肆进攻,不计其数的月形霹雳持续发出,劈破天色大气,在白弃身前飞舞流光,回旋来去,不祥地安静着,只万千闪耀炫目,慑人肝胆。
  慑人肝胆,我竟然也很容易被慑。人类那些被非人世界视为进化不完全的软弱特性具有无法解释的侵略力,三十年尘世生涯之后,我比从前好奇,担忧亦更多,即使无谓。
  事实上我应该一眼就看出,对方虽然作伥作势,来者不善。在小白面前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月形霹雳的回旋往复中能量日益减低,直到消失在虚无之中,而我那位看似一直在挨打的兄弟,雷霆不动,声色从容,显然暗中是占尽了上风。
  我这判断乃后知后觉,因为就在我升空,看清楚事态进行的那一瞬间,小白忽然就站了起来,他站起来的每个动作好似体操教练做动作分体演示一般,极慢而不连贯,可是每一个步骤做完,就有一阵海一样浩大的压迫力从他的四周汹涌开去,月形霹雳逐渐在越来越远的距离处就轰然灭形,散于无声之中。我站这么远,仍然感觉脸上身上,像是被大力溅起来的水波拍击一般,热辣辣的刺痛,恍惚间天地如淹没,浪涛肆虐,海啸滔天。
  这是水字诀中的“水啸”我多年前看白老爷使过一次,当真是天风海雨,势量惊四界。但那一次白老爷还需要在水域之旁,利用大自然原始的力量做法,而今一看,小白已经可以纯然使气,形成有质量的水样攻击波,难道他的法力之深,已经超于白老爷之上?
  这一念的惊讶还没完结,小白瞬息间收起周身的防护气罩,遥遥喊了一声,“南美,你出来了?”我赶紧高叫一声,“哎,我在这呢。”他转过头来,朝我微微一笑,笑容清俊温朗,像开在狂飙中的水莲花,我心里一动,他却又转了过去,双臂高高举起,在空中划出一个弧,那弧中的面积跟充了电的灯管一样,璨然亮起,其后化作万千闪亮刀锋,向攻击者站成的三角摧枯拉朽疾进。一片哀号声传来,那三个人被高高抛起,在空中一起发出杀猪般的叫声,身影迅速消失了。
  我目瞪口呆,赶紧跑过去,擦擦眼睛看空中,“小白,你把他们怎么了。”
  谁知他也在搭手看天,一脸纳闷,“不会那么不经打吧,人都打没了?我还没使劲呢。”
  我没好气,冲他屁股上一脚,“死小子,你够种,我在下面差点被人玩死,你和人在这里打架玩。”
  他一瞪眼,“什么打架玩,都是指名道姓要来抓你的。已经第三批了。”
  抓我?抓我干吗?我脑子里赶紧转,欠了谁的钱没还,莫非欠得有点多……幸好小白及时解脱了我,“跟钱没关系,狐族选命,向来是非人世界大势转化的重大转折信号,某些种族不欲变化,就会全力阻止选命银狐履职。”
  难怪要出动白弃来保护我,看来这一趟凶多吉少啊。
  我在这里说凶多吉少,小白视为对他战斗实力的一种含蓄侮辱,因此不悦地瞪我一眼,岔开话题问:“你在下面情况如何?”
  我甩甩手,“几只乌龟,拿我去浸猪笼浸了半天,然后丢给我一个铁牌子,对了,就是要我去异灵川啊,说要补什么数值。”
  小白皱皱眉头,“补什么数值?”
  我诚实地根据自己的理解报告:“除了感情丰富不需要补以外,其他什么德行都要补。”
  他吓了一跳,“这么虚啊,你受不受补的?会流鼻血吗?”
  小白这样跟我扯着,眼神很专注地在我的脸上,可是我无形之中,却能感觉他的警惕布满四周空间,似乎空气都因为惧怕而不断溜走,一根无形的弦绷得那么紧,甚至使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从不知道成年后的白弃,凝神时候神色是这样庄严的,像我们供奉在狐山上的祖先金刚像,安详慈悲,无笑无嗔,却至为博大,深不可测……我仰慕地看他,旧时共度的时光温柔淌过记忆的河床,浇灌心底,开出点点的花。
  白弃对我突如其来的痴儿心思一无所知,他只是喃喃自语,四方踏视,然后挽住我手臂,“我们走。”
  我斜睨他,“去哪里?散个步?”
  他很纳闷,“散步干吗?要赶快去异灵川。你累了吧,没时间休息就我背你吧。”
  唉呀,狐狸不解风情,沾染了人类的灰。我只得认命,而且不说不觉得,一说累,我猛然间困得泫然欲泣,软软就要趴到地上去,小白二话不说,把我跟摔麻布袋一样,在空中抡了一个好大的圆圈,然后啪啦一声丢到了背上,我的脸贴在他的背上,闻到他的身上有一种金属的香,肃杀凛冽,却又意外温柔。颠簸了两下,小白撒开腿脚飞奔了吧,他双手环回来抱住我,稳稳当当,舒舒服服,我迷糊地想,我妈现在做什么呢,吃饭了没有,便沉入了梦乡。
  我很少做梦,童年时的梦态如何不清楚,但每有所梦,醒来身边动辄一批人,状甚紧张,不知为啥。后来族中长老郑重其事告诫过我,一旦有梦,必须立刻通报上去,不得有任何隐瞒。我的狐生志向,乃是与全世界过不去,怎么可能如此温顺,我干脆从此不做梦了。
  即使在人间,无第三人对我有多余兴趣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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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1 22:40:12 | 显示全部楼层
 今日也不例外,虽然小白的背比一切睡过的床榻都更安稳舒适,我只在最初昏昏的时候,脑海中掠过一个自己的形象——或者说,很接近我自己的形象——银色的狐狸,在黑色大地上狂奔而去,身后隐隐约约,大地破碎,天空崩裂,火焰烧遍漫山遍野,无穷生命蒸发。我只看到这样一个景象,便再无意识。这一睡如此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睡在硬板床上,满身酸痛。
  娘,娘,我下意识地喊。
  第二声出口,一阵惆怅已经占据了我。身下多么烙人啊,怎么可能媲美我家那张好床,缅怀着好日子我爬起身来,咿,这里好像是古装电视剧里的客栈啊,太师椅,高几,木床加大帐子,眼睛望过去,还有一个马桶藏在床后,煞有介事的。而小白就坐在太师椅上,正笑眯眯看着我,手里玩弄着那块我从九乌神殿带出来的牌子。
  我大为惊奇,“小白,这是哪里啊?”
  答案是客栈。
  客栈。
  亲爱的,你竟然可以把我引进娱乐圈演古装片吗?告诉我要扮什么角色?我都可以的,徐娘还是少妇?丫头还是老鸨?统统没问题,我会变化的!
  小白觉得我的花痴发来大不可思议,因此冷冷一摇头,说:“不,是真的客栈。”
  真的是什么意思?我跳过去把门一开,巧了,过道上迎面走来一个小二,白布包头,一身短打,模样不算俊俏,行动却很利落,手里托个空黑漆盘子风一样走过去,经过我身边还撂下一句招呼:“客官要什么招呼一声哎……”
  那个“哎”字余音袅袅,袅得我傻了眼。不顾小白在身后喊,我跟在小二后头走一段,下了楼梯,哗,眼前好热闹。原来上是客栈,下是饭堂,闹闹哄哄多少来客在大口吃肉,大块喝酒,最要命的是,全部是非人。各族各色,十相十方,喧扰不已。
  发着愣身后有手拍我,而且是好多只手到处拍,转头一看,好大一只人头铁蜈蚣对我瞪眼,“让让咯,别堵路。”我一把把他揪住,“告诉我这是哪里?”
  他上下打量我一下,“这是哪里?这是异灵川外誊灵客栈嘛,你不知道怎么来的?没买票吗”
  什么客栈还卖票,不过没买是真的,以小白称王称霸的脾气,会不会买也很难说。我正盘算,发现半犀脸色有点不善,直勾勾对我倾斜过来,“你是人?”
  我看看自己,果然是人的模样,一出九乌神殿就变回来了,忙往后跳两步上台阶,“人又怎么样?”
  他声音阴森森的,“人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他逼近一步,“你真是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问题问得我一身鸡皮疙瘩,我有种不妙的感觉——如果我说是,他会上来活撕了我,四周开始静下来,食客们开始竖起耳朵听我讲话,似乎也准备跟上来协同活撕。
  额上冒汗,我的救星来得适逢其时。小白的声音淡淡自楼上传来,说道:“蜈蚣,你要做什么?”
  我知道人类精通一种戏法叫翻脸如翻书,不承想人风非人渐,该蜈蚣本领也丝毫不差,只听得声音大惊,“紫狐斗神?”顿时脚底抹油,刷就不见了。而那些虎视眈眈也转瞬即逝,大家继续吃吃喝喝,浑似不曾注过意。
  我眉开眼笑,上前一把搂住小白,“哇,你最近在江湖上闯下的万儿不小啊,说句话人家就闪了。”
  他竟是志诚君子,不吃马屁,指指自己胸襟上配的一个小小花结,“跟我关系不是特别大,主要我爹厉害。”我凑过去看那花结,白底紫边,之前也晃过几眼,一直没认真注意,原来来头这么大,是白老爷给儿子的护身令。想白老爷何许人也,威风八面,名满天下,寻常敢惹的,一早都被超度了,大家回避也是分内事。唉,当初我捉弄狐王的时候也回避一下就好了。
  问别人没结果,我只好问小白,“人家说这里是异灵川前的客栈,是不是啊。”
  他点点头,带我下去,坐了张桌子,叫了十斤牛肉,牛肉装在一个好大的盆子里,剁得糜细,红肉鲜鲜端上来,配了绿芥末,还有一碗黑色调味料之类的东西,小白拿起勺子,挖一团蘸了料,送进口去,转头看到我目瞪口呆看着他,“好吃吗?”
  他含糊地说:“好吃,你也吃啊。”
  我忙推辞,“不不不,我不饿,你自便。”一面四处去看有无其他食物供应。
  他任我去看,过半晌叹息一声,“拜托,吃肉是你的天性啊。”
  我的天性是什么,从来无人告诉我。若说就是孤零零在狐山上一世终老,我辈命长,实在无趣。在人间有什么不好,美服精食,至亲好友,小孩子读书罢了,从来不用跟我们当初修行一般,简直要豁出性命去。
  我这一番啰嗦,小白浑似没听到,后来有点烦了,一团牛肉以霹雳之势塞来嘴里,顿时噎得我半死,小白好整以暇,懒洋洋说道:“既然你如此推崇人类,有没有听说过他们的至理名言食不言,寝不语?”
  悻悻然,囫囵吞下去,我无奈将话题转回正事,“小白,我们在这里做什么?干活要赶紧呀,我惦记着回香港去看这一季的时装秀呢。”
  小白摇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扬起勺子指向前方,我顺着看过去,那里有一道严严实实的墙,青灰色,一条缝都没有。跟其他三面墙一模一样,说到其他三面,我才注意到,虽然这客栈内极为明亮,犹如沐浴在日光中,其实却是一个全封闭的所在,不要说门,连窗户都欠奉,许多人熙熙攘攘,没有第三处可去,不过是楼下吃,上楼睡。蹊跷啊,难道这是圈养式养非人法,肥了就拖出去宰,五花肉十三块一斤,纯瘦肉细细切成臊子,十八块一斤?我常年对身材控制有道,最多可以拿来做个糖醋排骨,小白就不一样了,光那几块腹肌,就可以炖一大锅粉条豆腐啊。
  小白看我眼睛发直,显然又陷入了异想天开之中,马上当头一巴掌拍醒我,“我让你看那道墙啊,想什么呢。”
  好痛,这样明鉴万里,明察秋毫的白弃,让我多么的不能适应,从前他陪我在山中乱走,有时候我兀自笑起来,他只会无辜地瞧着我看,决计不可能读出我心头所想,是上天入地,还是鸡毛鸭血。
  看就看吧,请问,这道墙很好看吗?
  他哼了一声,“不好看,但是很重要。”
  没什么东西吃,牛肉刺身也聊胜于无,我用手指捞起一团,嚼几下,嗯,居然大为清甜鲜嫩,我一边吃一边侧过脑袋,正要听小白对我解释。
  就像是为了应和他的话,这个时候,那堵青灰墙忽然泼喇一响,声音不大,效果活似打了炸雷,厅堂中诸位顿时飞快起身,蜂拥过去密密围起,如此紧张热烈的场面,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大家都变成了哑巴一般。屏息凝视着什么。
  我拉拉小白,“还说那道墙不好看,大家都在看呀,我们去不去?”
  这时候小白吃完了最后一口牛肉,淡然道:“不去。那是异灵川审查部门对各类普通申请的初始回复,要是受理,就要去交定金买烧猪,如果不,就该打道回府了。”
  我忙摸了一下身上,“我们也有申请啊,哎,那块牌子呢?”
  白弃眼神闪烁,似有某事令他心有不安,半天才说:“我们申请的不一样,哎,南美你别乱跑啊。”
  对于凑热闹一事,我向来情有独钟,不管小白说什么,我使出浑身泥鳅功,三下五除二,扎进万头攒动里,一看,哎呀,老母鸡变鸭,那道墙突然变成了一块硕大的液晶屏呀,上面一行一行,在显示信息。顶头分列逐一写着:事务名称,送审日期,审查结果,备注。两只黑羽鸟人张开的翅膀在我眼前挡得颇为严实,东张西望,只看到一个什么“寻找吸血鬼初恋情人,”结果是不予接受,备注中写明,该吸血鬼已于去年死亡,没得找了。济济中就有个好不粗豪的声音哇哇哭将起来,我仔细一看,是只雌性狼人,样子还怪漂亮的,耳朵上挂了粉红粉蓝的装饰珍珠,这时候捂住自己的毛脸,冲到一边伏在桌子上号啕。我见犹怜,连忙好心地过去摸摸她脖子上的毛,柔声安慰,“别哭了,吸血鬼死也不能复生,万一见了他咬你一口,不是更伤心?留点美好回忆吧。”
  这番话有理有节,安慰效果大好,狼人妹妹是个直肠子,抽噎着想了想,觉得也对,站起来走去柜台,大吼一声,“结账,老娘走了。”
  液晶屏上信息滚动极快,答复简洁明了,给不给办,给办多少钱,不给办什么原因,几个字就说得明明白白,群众只要不是文盲,一看即知,绝不需踌躇。里面负责审核业务的那位兄弟不晓得是谁,不但执行力和眼力均各惊人,连文字功夫都是一等一,佩服佩服。
  这边厢失意人落泊天涯,上楼拿行李,那边厢状元郎游街带花,申请被受理的朋友欢天喜地散开,也上楼拿行李,我看液晶屏底部指示,是要他们前去财务中心办定金交纳手续以及签订合同,分工这样专业,看来异灵川在非人世界名列三大圣地之一,声名日盛,经久不衰,运作方法确有独到之处。
  委托人全都散去,液晶屏还在继续滚动,非人界的恩怨情仇,鸡毛蒜皮看来也不比人间少。我啧啧叹息,回到小白身边坐下,问他,“他们从哪里出去?”
  白弃不理我。
  他正紧紧盯住那个屏幕。神色肃然,隐隐有些紧张。
  咿,小白莫非你的初恋情人也托异灵川在找你?可是你的初恋情人,不就是我吗?我嬉皮笑脸跟去看,猛然间好似一桶冰水从头翻下,我从后心到脚底,凉成一团。
  我转身后翻出的那一屏,从顶头一行到最后一行,事务内容统统是:
  截杀狐族选命银狐。
  截杀狐族选命银狐
  截杀狐族选命银狐
  ……
  狐族选命银狐?
  我?
  日期都是这几天,申请人来自各个种族,而异灵川的审查结果是全部受理,备注中赫然写一行字:情形特殊,同一事务多重受理,费用加收百分之三百。级别特急。
  我一把扯住小白,“为什么个个都要追杀我?”急切间,声音尖锐,不似我的。四周忽然静得很危险。
  他反手握住我的腕子,有一股小蛇一样蜿蜒的暖度过脉搏,游转身体,使我镇定,小白缓缓说道:“不要惊慌。我在这里。”
  他叫我不要惊慌,自己亦是一派雍容。手指间把玩着那块金色小牌子,沉吟不语,我警惕地四处看,问他,“九乌神殿那群野兽是不是和异灵川勾搭好的,骗我们来这里自投罗网?”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半天才迟疑地说:“不应该的。”
  我是个直肠子,最讨厌七拐八弯的阴谋,一时气急,乃建议道:“既然都和这个鬼地方扯上关系,那咱们冲进去打它个稀巴烂吧?”
  听到打两字,小白忽然眼睛一亮。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兴奋,啊,对一只以战斗为乐趣的狐狸来说,把什么东西打成稀烂,就是至乐之一,值得大操大办一番啊。
  眼睛亮到一定程度,白弃就不肯再无所作为。他站起来,捏着自家下巴对那面滚来滚去要杀我的液晶墙左看右看,左看右看,忽然拉开一个架势,俨然棒球投手在比赛现场,右臂用力一摆,一声大喝,那块金色小牌子以快到几乎看不到的速度,雷霆万钧般向前飞出,誓要把液晶屏打成碎玻璃。我腾地跳起来,心情十分激动,要是手里有两个花球,说不定就要载歌载舞跳上一曲,权作拉拉队。
  也幸好我没跳,因为那面墙的结果,并未如我意料中一样逆来顺受,当即以死殉职。
  它违反了作为一堵墙所应该遵循的固定原则,悍然裂开了。
  不是破裂的那样裂,而是像水波被鲨翅划过那样裂,然后聚合,夹住了带有千钧之力的金色牌子。
  倒抽一口凉气。小白和我面面相觑,从他的眼睛里我几乎看到些微幻灭光芒,幸好须臾后,还是传来了意料中的哗啦哗啦声。墙受力不过,终究塌了,后面露出一个硕大的空洞,幽黑,安静,令人倒抽一口凉气。
  白弃当即松口气,“迟来比不来好。”
  我没来得及附和他,因为液晶屏一碎,从空洞中就冒了出来两个莫名其妙的人,窜到了我们身边。
  五短身材,玄色短打,头戴尖顶斗笠,脸罩密实面具,模仿忍者模仿得太像了!我击节叹好,人家就不乐意了,“模仿什么呀模仿,我们就是忍者的祖宗好不好。”这句话本身就说得很有忍者风度,因为他悄悄靠着我的耳朵,几乎用的是气声。
  我忍住笑频频点头,“好说,好说。”
  轻易就达到了说服效果,忍者兄颇觉意犹未尽,还要继续,被同伴扯了一把,“别瞎扯了,喂,你是狄南美吗?”我大奇,“咿,你认识我,你谁呀?”那位忍者兄弟风度翩翩一鞠躬,拉长声音报告:“在下二十四,供职异灵川特别事务组。”指指身边同伴,“三十七,我的同事。”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二十四?三十七?好名字,好名字。”
  虚伪的恭维,得到了一个小小的纠正,“哪里,这只是我们的工号,想投诉就要记得。”
  我们寒暄半天,小白一直没吭气,忽然一伸手,“你们来做什么?”
  二十四对他又作了个揖,礼数实在周全,曰:“回您的话,我们是特别事务组工作人员,来接狄南美小姐进去补数值的。”
  果然是特别待遇,动作很快嘛。我等不及了,踊跃上前,“那快点快点,补完我还有事呢。”
  小白却一把拉过我,先瞪了好大一眼,“没脑子,等等。”
  不顾我噘嘴,他跑去逼人家,“我要跟进去。”
  人家也很有骨气,当即拒绝,“不行。”
  小白很恼火,“那么,你们也该知道普通事务组发出的追杀令吧。你们如何保证南美安全?如何防护在内部进行的袭击?她有三长两短,谁负责任?”
  一串排比,问得杀气腾腾。从气势上看,只要两位仁兄行差踏错,沙包大的拳头就会当头下去,把他打得虚无缥缈。好在二十四很有经验的样子,将手一抬,不卑不亢道:“请放心,异灵川各业务部门都是独立管理,独立核算的,我们好大一个门面在这里,绝不可能自砸招牌,就算要砸,也不会跟狐族对着干,好,我们走了。”
  这句话听来非常有诈,十足是我平常的工作语言。在冒牌服装店里对着顾客大拍胸脯,振振有词,“保证质量,大门面摆这呢,不满意您找我!”穿了没三天,裤子拉链准掉。
  没奈何,小白放了我的手,眼神闪烁不定地看我随两位忍者走向那个黑洞,竟然这时他们才发现墙塌了,两条舌头吐出来,良久都收不回去。我笑嘻嘻安抚他们,“使用年限到了一定程度,墙塌也是应该的,多拨点经费修修啊。”
  二十四转头过来,好久才挤出一句,“这是玄武石尊者,通灵,显示与格斗全能。我都打不过。”
 你打不过是正常的,我家小白何许人也。我得意洋洋,跟着举步向前,迈过那个硕大黑洞,不过两秒钟,眼前便重现光明,我们来到了一个实验室里。
  很大,高阔,四围和中心的白色实验台上,密密排列许多银色仪器都叫不上名字,闪着各色光芒的屏幕无处不在,跳动着数据和曲线,不晓得说些什么。但是这个实验室可能研究基金不足,所以都没人在里面工作。我回头白了他们一眼,问:“干嘛?要对我做狐体研究?”他们特别严肃,“哪里,你都没发育成熟。”
  这句话对我的打击很大,超过常人想象,我气哼哼转了个圈,“那要干嘛,要干嘛赶紧,我忙着呢。”
  他们脾气不坏,耸耸肩继续走,“先做检测,看你的数值到底不平衡到什么地步。”
  半小时后,我在实验室一角的沙发里坐着,那座位小到把我整个下半身都卡住,考虑到前一段时间我都在节食,臀围大约只有八十厘米上下,这个椅子的设计颇不够人性化。更凶险的是,刚一坐下,周身上下就有点痒痒,手背脖子诸处,出现了许许多多点状的透明凸起,难道我一把年纪发麻疹?紧接着,一根接一根透明的丝缕状线条突破皮肤,硬是长了出来,虽然不痛,却令我毛骨悚然。那些丝缕长势十分喜人,很快长达数米,蜿蜒到地上,一路猛爬,爬到一米开外的地方,刷的一声竖起来,跟眼睛王蛇要咬人似的,所差不过一个三角形的头,之后丝缕间开始纠结,三三两两合抱成为更粗的蛇体。
  我张大了嘴——事实上我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失去了对整个身体的控制能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现在的样子,的确十分之狗。
  那些丝缕,样子就拙一点,但相当有想象力,没过一会儿,居然造起了型,在我面前结出了五个瓶子。顶端如花朵状散开,柱体颇粗大,直径一米左右,一字排开,渐渐的,分别有五种颜色不同的液体从瓶体内冒出来,赤,金,黑,蓝,绿,更隐约传出咕咚咕咚的沸腾声。我拼老命斜眼下望,惊愕地看到一众丝缕变色,液体其实就是从我身上传输过去的。随着时间的点滴推移,液体数量都稳步增多,尤以赤色最为活跃,几乎是直线上涨。两位数字兄俯身细细察看,嘀咕道:“纯种银狐,厉害厉害。”回头就看到我两只眼睛跟灯笼似的瞪住他们看,三十七真是好人,当即跟我解释,“那线条是悬神引改良版,导入你的禀性,那五色分别代表一种。红色那个是感情,啧啧,够偏科的。”
  悬神引是哪根葱?问不出,猜猜看,大概是嫁接元神的媒介物。这时候三十七叹了口气,“我说,不用看了,那群乌龟一点没测错,她这样子要能去把命选了,我改名三十八。”二十四冷哼一声,“你不是一直想叫三八。”不知道为什么,我在他们唇枪舌剑的声音里,听出一点似是如释重负的意思。
  一边斗嘴,一边过来我身边,“狄小姐,我们换个地方。”
  我肚子里狂喊一声乌拉,终于又可以动了,自由,可爱的自由,回来吧。
  结果人家没半点把我释放的意思,两人四手,把我屁屁下沙发掉了个个儿,大头朝下的时候,我的眼睛掠过他们露在长袍下的脚,那不是脚,是扁平的蹼,蹼尖极为锋利,闪闪发亮。啊,末世皮鸭族?
  沙发掉了个,我就摔了下来,眼看要一头撞地的时候,却神奇地得到了穿墙功能,直接透过了白色的,看上去坚硬的地板,好似穿过了一块豆腐,并且在这块豆腐的下面,蓦然感受到一阵迷梦般的昏暗,那昏暗如此酣畅甜美,使我快然闭眼,一场好睡沛然袭来,截住我。
  然而我胸口,突然作锥心的疼痛。
  我闭上眼,那疼痛不依不饶地袭来。青蚨令总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发作,无缘无故地疼着,提醒我千万里外冷清清一间居室,我娘孤零零。我惦记起我娘,如沙漠里的临危客惦记一口清甜的水。当我平稳着陆,仿佛落到一个硬冷的平台上,我紧闭的眼里开始酸涩,百年不曾苏醒的泪腺,蠢蠢欲动。
  四周死寂。我无暇端详。一心一念,心心念念地想,我娘怎么了,怎么了,她遭难了吗,被欺负了吗,饿了病了摔跤了吗,我从这鬼地方出去救她来得及吗。这时候天地洪荒干我什么事?我身小小,不过求一段小小的福分,在人间。
  因此我要睁眼,喊停。这戏目再惊喜有趣,演下去都非我愿,我要走。
  却有人先过我,是二十四那个大头鸭子,怎么压着声音,缓缓说:“她睡过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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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1 22:40:2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声音与之前,感觉迥异,十分不祥,拨动了我天性里那根最警惕的神经,我硬生生忍下张口大叫的冲动,静了下来。
  三十七似乎一早在我头部附近恭候,应声回答:“睡过去了,这是青陆限量产的散魂气剂,除非事前护住心脉,否则一定中招。她修炼尚浅,没有问题的。”
  中招?这么专业的江湖术语一出来,就知道这是到了黑店了。说起来我别的本事都差强,只有装睡这一手,是经过了我那个赖皮娘严格质检的,于是气息一匀,拿出我浑身解数,气沉丹田,神游浅海,那眼皮微开半闭,那神情若梦是迷,那哈喇子将流不流,比睡还像睡,不要说骗倒眼前这两个冤大头,就是放到奥斯卡演技检验台上用放大镜看,诸评委也要给一百分。
  意念中二十四缓缓走近我头部,不晓得为什么沉默了一阵,轻轻说:“可以动手了吗?”三十七迟疑了一下,反问:“你确定吗?”
  两人沉吟,三十七缓缓又说:“异灵川千年名声来之不易,何况对方是狐族。我们能承当一切后果吗?”二十四叹息一声,无奈地说:“兄弟,你说得这么沉重,好像我们是决策者一样,麻烦你醒醒啦,我们是两个喽啰耶。”
  这位对自己的身份惕然的喽啰兄,说完这番大有深意的话,就跑开不晓得要去做什么,我心活似一片上了锅的法国鹅肝,被好奇为油,煎得嗞嗞作响。要是不马上起锅,很快就要变成一坨焦炭。有那么一瞬间,我决定不看戏,毋宁死,豁出去了,矛盾交煎,煎到我要愤然起身大吼一声的关口,脑子里某个地方,本来黑暗幽闭,懵懂无知的地方,有一扇门蓦地打开,阳光透入,忽然间我无需睁眼,却能看得到一切。仿佛灵魂飘忽出去,冷眼旁观。
  我所在的地方,像一个刑讯室,面积不大,也是无门无窗,地脚处散发幽暗灯光。我躺在一张黑色石台上,双眼紧紧合上,状若晕死,啧啧,不枉我多年修行,装睡功夫出神入化。自我赞叹两句,注意力才被二十四那只忍者鸭子吸引过去,他站在东南方向的角落里,神情呆滞,一道悬空的圆形光柱把他罩住,正徐徐旋转着上下游移,经过之处,二十四的实体便慢慢消失,最后留下一片空虚,光环并未消失,继续上上下下,颇有规律,活像一个电梯,这一念刚掠过,我就得了一千分,顺利闯入百万富翁第二关,因为那的确是一个电梯,在旋回往复之间,带来了另一个人的实体。
  惹火身材,高挑个子,华贵黑长裙。
  在人间当女人当得过瘾,我一早习惯了挑剔其他女人的缺点,无论对方美艳到什么程度,我都有本事挑出刺来。但这一次,我几乎呆看了五分钟以上,才注意到作为女人,来者在其他方面虽然都彻底完美无缺,但却悍然具备一个最大,而且绝对无法忽略的缺点。
  她有一个过于标新立异的发型。
  蛇发。
  不是比喻,不是假借。吐着红信的无数黑色怪蛇,在她头上盘曲舞动。散发着极为危险的讯号。那些蛇没有眼,却贯穿着永不衰竭的活力,咝咝声撕扯空气,带着与仇恨恐怖同源的气息。
  美杜沙的蛇发。
  希腊神话中说,谁看到如蛇舞一样的头发,谁就要变成石头。
  在异灵川的中心出现异国地盘上的非人,是很大的一个SURPREISE。尤其美杜沙仿佛地位极高,守在我身边的三十七,必须躬身迎接,用一种骨头酥了一半的语调说:“使者,您亲自来了?”
  使者?什么使者?
  她款款来到我身边,低下头深深看我,绿眸子像大海最深处的暗流,带着不可测的阴暗与危险,慢慢说:“情况如何。”哎哟,会说中文呢。
  三十七立即回话,“情感指数异乎寻常的高,和人类亲厚。不杀生。银狐的天赋潜力没有反应,难以估计。”
  蛇发女郎缓缓点头,“也就是说,她也许会选出和传闻不一样的命?”
  三十七接话,在提醒她,“使者,不可侥幸。她情感指数虽高,却都是出于后天因素,银狐本身血统最冷酷,而且预言能力无双,屡次选命都掀起世间大乱,狐族因而得以乘机发展,在人与非人两界大肆扩张,对其他种族生存的空间极为不利。我们还是谨慎的好。”
  谁说这小子是喽啰,他分明什么都知道!不过说到预言能力无双,显然这是不了解我。除了对我娘的小动作保持了未卜先知的全胜记录外,我连天气都没猜对过。可惜这个生番使者对如此谗言居然频频点头,糊涂蛋啊,糊涂蛋。不管我腹诽如何严重,一阵微妙的沉默之后,她果断地下了指令说:“毁掉她全部潜能指数,打断经脉。”
  好不留情面的命令,而她每吐出一个字,我全身的皮就绷紧一分。四肢百骸,都到了一个最紧张的地步,再多加一分压力,仿佛就要爆炸开来。
  但也就在这最心绪澎湃的一刻,我忽然不觉恐怖。有个声音在我脑海深处,轻轻呼气,轻轻吐气。那仿佛是我自己,又仿佛是另外一个人。但每呼吸一次,我就安宁了一分。
  连寸寸肌肤都放松下来,身外一切都远,都无关紧要。
  鹅肝渐熟,不再恐惧被微波炉叮多一次,或者切碎和西芹同炒。
  肚脐处微微一凉,无色无形的针状物潜入了我的丹田,发动起来活像有台吸尘器在真气中奔突。三十八低声通报进度,“请使者催动法咒,悬神引定位成功,从情感指数开始破坏。”切,说那么专业,你以为自己是金星登陆总指挥吗。
  血流加速,发出大海怒吼一般的喧哗。向外奔流。周围空寂,忽然很冷。
  伦敦老城区,知名的anut’s餐厅。
  史密斯悠闲地坐在临窗座位,享用一杯咖啡,等待着女朋友的到来。经过十个月的苦苦追求之后,玛丽终于答应跟他约会,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美好得像上帝恩赐的礼物。
  午饭时分,玛丽应该要到了。史密斯挺直了身子,招呼侍者准备点菜。他的手挥到半空,忽然发现从餐厅的旋转门中,走进了两个奇怪的人。
  一男一女,男的身材不高,眉眼清秀,女的身段窈窕,大眼睛极为灵活,这都都不出奇,特别之处是,他们的身上,都微微笼罩着一层雾气一般的东西,男人的是金色,女孩的是黑色。作为伦敦著名的通灵师,史密斯强烈地感觉到他们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们跟随侍者来到了史密斯隔壁的座位。那女孩子注意到史密斯使劲揉着眼睛对她看,微微一笑,坐下来。
  忽然又转过身来,脸色肃然,问道:“你在等人?女孩子?”
  史密斯强作镇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结,“有什么问题吗。”一抬眼,玛丽曼妙的身段已经出现,其余就不再在乎,他招手大喊:“玛丽,玛丽。”
  黑影女孩仿佛想伸手做什么,手指却被一片薄薄金色屏障阻住,稍瞬即纵,她鼓着嘴转头瞪住同行的男子,却被后者先责备,“阿敛,莫管闲事。”
  阿敛气哼哼坐下来,拿起叉子对男人比划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喂,那女的是只一牙螂啊。她会吃掉这个男人的。”
  男子眼都没转过去,冷冷道:“你最善读心,仔细看看,他是不是活该被吃。”
  阿敛一下语塞。回头又看了一下那对男女。叹了口气,轻轻拍了一下男子的手,嗔怪道:“秦礼,那人虽假托通灵,四处撞骗,却也是有一分本事的。人心不是黄金,没有算那么清楚的。”
  秦礼“哼”了一声,“我不算那么清楚,狐族上下,拿什么来吃香的喝辣的?何况,在我眼里,一条人命哪里值得到一盎司黄金?”
  阿敛忍不住笑起来,“真是什么人做什么事。不是你那样的脾气,也管不了族中那么庞大的产业。对了,不知南美和白弃回到狐山没有,我好久没见小美了。”
  秦礼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低头看菜单,阿敛随即提醒他,“喂,你别装蒜啊,好像你有什么心事能瞒过我似的。赶紧说,南美他们有消息吗?”
  玄狐读心之术,的确出神入化,秦礼只好放弃,直言:“我才从长老会那里得到消息,小白和南美已经陷入整个非人世界的追杀。”
  叮当。
  阿敛手里搅拌咖啡的小银勺掉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秀美的眉毛扬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声音尖锐了一些,在这家以幽雅驰名的餐厅里分外刺耳。四周人都把眼睛轻轻瞄过来,脸色不豫。阿敛浑不管,对秦礼欺身过去,“南美不是和白弃一路回狐山选命?怎么被整个非人世界追杀。”
  秦礼脸上露出不豫之色,含糊解释,“长老会没有明说,我只风闻似乎这次所选的命将大凶,涉及大规模战乱,会给整个非人世界带来毁灭性的负面影响,非人世界通过五神族,事前已有了解,因此全体联合采取行动。但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是太清楚。”
  这个消息的确惊人。庄敛怔怔对着面前菜单良久,霍然立起,大步往外走,秦礼反手一把拖住她,“去哪?”
  庄敛瞪着他,“我要去找南美和小白。”
  秦礼脸色一沉,摇摇头,“不准去。”
  他掌管族中产业的财务经营数百年,性情最为沉稳冷静。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动声色则已,一动十分惊人。阿敛虽然任性,也不敢跟他太过倔强,赌气把手一摔,悻悻坐下,屁股太用力,把椅子坐塌半边,气得大叫起来,“什么破家当也敢拿来现眼,给我换了给我换了。”
  小女子一股之威,竟至于斯,何况随后抓了狂,抡起盘子开咬,喀嚓喀嚓跟吃小海鲜烧饼似的,十分得力,可见不是凡人。伦敦人最不喜欢惹事,许多食客见了,悄悄便结账离开,偌大一个餐厅里,最后之剩下他们和史密斯这两对背靠背的男女。秦礼哭笑不得,看着自己面前所有的杯子盘子转眼被吃个精光,而且庄敛一边吃一边还恨恨地看着他,从模样来看,很像下一分钟就要扑上来把他吃掉。他只得好声好气解释,“乖啦,乖啦,我不是不帮忙,但是帮不上啊。”庄敛咽下最后一口上好骨瓷,恶狠狠抓起银叉子试了试口,大概觉得不好吃,呸一声吐出来,“选命池七百年一开,不是上天决定狐族命运吗?还没选怎么就知道凶不凶?造谣,一定有人造谣。”
  秦礼当然也想得到这一节,一族同胞,手指不由得在台面上一下一下轻敲,沉吟半晌,说道:“这样吧,我回头就去查一下他们现在的行踪。这边事情处理完了,我陪你去接应他们。”
  他所谓的事情,乃是参加伦敦最大房地产开发公司收购案的投标,两小时之后,两人已经安坐上在城区顶极酒店的午餐俱乐部中,秦礼着得体礼服,与对手娓娓谈判,礼数周详,业务精通,眼神凝视,没有一丝一毫动摇或罅隙被人窥见。万众凡人,仰望看不见的世界顶层,谁知我是一尾金狐?那些呼风唤雨的是人是鬼,如何判断?
  庄敛负责扫清在行政方面出现的障碍,她坐在相邻房间中,倚靠软椅,灰色套装熨帖得体,她眼神穿透墙壁,遥遥看着秦礼,带一点捉摸不透的轻愁。忽然一转身,脸上布满魅惑微笑,等待下一分钟,门开,伦敦市政局的长官举步而入,握住她姿态优雅的手,这一瞬间开始,他便落入玄狐布下的迷心之局,唯一的选择,是跟从指引,即使目的地是不可测的深渊。
  七百年前,狐族从上天那里得到新的命运指示——入世。在非人世界里占据强势种族地位的神狐,入世所意味的,绝不止是所谓安定平淡的生活。经过漫长的摸索和试探,它们终于找到了与人类契合最完美的突破点——金钱,权势,以及由此生发出去的,庞大影响力。
  不是容易的事情。人类如斯智慧而疯狂。
  但狐的优势是,在更优越的智力及能力条件之外,它们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时间。
  投标顺利结束。秦礼所操纵的地产公司,顺利拿下了这一单,自此,他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地产投资商之一。
  而那些谈判对手做梦也想不到,道别之后不过三分钟,那刚刚还在娓娓谈着仕途经济的庄敛,一溜小跑下了电梯,冲进车库,看看左右无人,一头蹿出去,踩着高跟鞋升上九宵云,兴高采烈地喊:“阿礼阿礼,快点快点。”
  声音虽渺,秦礼仍然听到,忙忙从窗户中探出头看,当即吓了一跳,“你干吗?啊,有直升机在你头上啊。”
  阿敛在空中扭来扭去的,一百二十个不耐烦,“管他呢,我说,走了走了,后面的事交给别人处理行了吧?”秦礼一脑门汗,忽然伸出手指,喃喃念叨了一句什么,那手指猛然像收衣服的叉棍那样暴长起来,柔软地在空中卷舒,一把扣住阿敛的腰身,刷就拉进了房间。阿敛一屁股坐在地上,瞪起眼睛大发脾气,“干吗?拉我下来干吗?”秦礼无可奈何摸摸她的头,打了几个电话交代事务,再换了全身短打,背个偌大的包,还摸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对着东南西北到处打望。阿敛爬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好奇地凑过去,“什么来的?”
  那是一个小掌上电脑,超大屏幕,手写输入,智能一键控制,支持无线上网,上面正显示着一幅疏疏落落的地图。阿敛很惊奇,“异界全能仪?你怎么会有?这个型号好贵啊。”后者低着头专心在那个上面指指点点,“是啊,花了我去年全年分红,到珍谷拍回来的。”
  一旦借鉴了高科技,配合使用者本身的法力贯注,所能搞出的后果十分惊人,居然可以同时显示三个空间纬度里的情况,其范围覆盖了所有重要的非人世界据点,秦礼修长白皙的手指一路慢慢点过去,不时对阿敛通报一声最新情况,比如说:“青陆假期又放号了,要我去抢一个给你不?”以及,“哇,猎人联盟在喜马拉雅山口下结界,这是要抓谁呀?高山雪女?”再有,“妹妹,你大姐在TIFFANY地下设计中心活动,她最近缺首饰吗?”
  庄敛的大姐是庄缺,这一代的狐族成员中最心狠手辣的一个。因此坐镇北美和欧洲,监控人类黑白两道,防止其活动对自然环境和社会平衡的伤害过剧。不过她有个大弱点——但凡看到华美首饰,四条腿就跟粘住了似的,拖都拖不走,常常新品还没出街她就得了消息,跑去人家厂房里进行血拼式抢劫。
  因此庄敛懒洋洋不睬,只问:“找到南美他们没有?在哪里呢?”
  说的当儿便找到了,异灵川,秦礼细细看半天,咿呀一声,“紫狐在,银狐呢。”
  银狐两个字,清清楚楚出现在我脑海里。
  从小和我打架的秦礼,声音如此熟悉。
  恍惚间就回到狐山,天气总是晴朗。飞速掠过丛林,身上就会缠上草木的香。
  神思去到如许远,身体还是静静躺在这黑色台子上,丹田中外泄的感觉还在继续,不晓得抽到了哪一样,淋巴还是尿。我的指尖与脚趾,被钉子一钉钉敲进身下的石台里。那钉子极冰冷,钉入肉体中感触诡异,像前来带着自己的一部分与另一部分珍重告别。从美杜沙的评论来看,这么欠扁的试验并无半点实用价值,只是这位女王想看看我的身体反应而已,因此她在我周围一圈圈地绕行,一边发出啧啧赞叹:“没错,的确是血统纯正的银狐。伤口愈合速度惊人,身体够强韧。”这句话十足猫哭老鼠,她难道不该盼着一钉子下去我马上歇菜吗。
  对我的摧毁实验进行得并不顺利,这个结论是从三十七的嘀咕中得出来的,死跟屁虫,绕着我打圈难道是今年迪斯尼的推介娱乐项目?不然怎么那么多人都踊跃参与?一边绕还一边说:“情感指数大规模下降,但还没有归零,很快要进入潜能区域,咿,为什么破坏进度停止了?”
  听到停止两字,美杜沙大为紧张,立刻探身过来察看,我的天眼通真不是盖的,连她脸上的皱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嘿嘿,可比针孔摄像机效果好太多了。她用的什么牌子化妆品,粉底看起来很细腻,想到这里我急忙摔头,想起这当口不该关心这个。
  她的手指按上了我的丹田,急切叫唤二十四,“快,换悬神引最强终结版,她已经进入潜能区域,情感指数很弱,已经压不住本能,我们没时间了。”
  我们没时间了,这显然是一句预言。因为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了秦礼喊我的名字,在千万里之遥,惊愕口气,细切得如在耳边,正喊出我真身的大名。轰然之间,狐山金色旱莲在我心中怒放,数百年飞扬跋扈岁月纵横,关于银狐种族的记忆冲破崇山峻岭,自远古一脉相传的血性中呼啸过来,带着血,带着火,带着视人间如牧场的骄纵狂暴。在我心里,最深最幽暗的地方,一只银色光耀的狐狸挺直身体,百年大梦呼出最后一口留恋的气,它在我心里与人身的狄南美对视,眼色冷漠,神情高傲,似笑非笑间,如看透世情,一步步将人间的记忆压迫到角落里,它发出像属于我,又像不属于我的声音,在意识的最深处,伴随尖锐长啸,一字一顿命令道:“睁开眼。”
  我于是睁开眼。
  眼前恰恰是美杜沙深绿眼睛,她瞳孔立即收缩,身体猛地向后挺立,蹬蹬蹬退出几步,吃了大惊。头上的蛇发亦全体直立,蛇口中吞吐着绿色的剧毒泡沫,虎视眈眈。
  我没有看她。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无须思想,本能飘然前行,指引我去路。
  四肢上钉住的白色钉子簌簌然化为粉末,洒落在地。我慢慢坐起。美杜沙受惊之余,先发制人,此刻已经扑上来,腥氛大作,萦绕四周。
  我在最后一秒钟,自头到脚看了一眼我娇美软弱的人类身体。那怅然的留恋如此虚无缥缈,不值一提,然后,化出了原形。
  银狐。
  七百年一降的银狐。
  独一无二的,
  至高无上的,
  承天命而生的。
  银狐。
  狄南美。
  爪子搭上了美杜沙的肩膀,瞬间无力感透入她经脉关节,我的四肢将她那么温柔地抱住,在我的怀里嘎啦嘎啦的骨头碎裂声渐次传来,打击乐那样清脆。那些暴怒的蛇缠住我的头颅,却又一条一条在银光穿透中垂软死去。避开那些麻烦的尸体,我在她咽喉上印下深深一个吻。舌尖尖锐,突入血管,那腥甜的滋味,扯下我天性之上最后一道面纱。我相信她对情感指数的抽取是成功的,成功到我展开生平第一次杀生,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和犹豫。
  闭眼,仍然清楚看到她脸色的惊恐,惊呼与咒语都被封闭在声带最末端,永无见天日之时。心里的声音好整以暇地引领我,吸干净最后一滴妖女的血。三十七扑上来了,我松开手,美杜沙像一个麻布袋跌落在我身下,转身迎面撞上了鸭子先生,我并没有做什么,他兀自一声惨叫,弹了开去,重重撞上对面墙壁,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一道白色弧光在他身下,炽然大亮,好似在兴高采烈,欢呼胜利。
  我转了个圈,看看四周幽暗空间。轻轻跳起来,重重落下去。雪光大炽,十个月亮一齐炸开般银亮的光彩猛然从我每一根绒毛中散发出来,石裂咒催动,威力远超从前,只见地面爆裂,墙壁粉碎,我一飞冲天,蹿出了烟尘弥漫处,回到了最早检验品性值的实验室。一不做,二不休,我依样画葫芦把所有仪器打个稀烂,尤其是那把让我失去行动能力,当了一把猪仔的小沙发,完全被扯成了一团烂布,加根木棍绑绑,上好一把墩布。然后我冲着进口的黑暗大喊一声,“小白,小白!”
  我再看到小白的时候,还看到了另外两个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出现的家伙。一个就是刚才不晓得在什么鬼地方呼唤我的秦礼,一个是庄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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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1 22:40:44 | 显示全部楼层
 秦礼是金狐,毛色没长错,最精明厉害,算无遗策,打架自己从来不动手,但一旦惹毛了他,没多久全族都会打起来,而且不晓得到底为了什么。他接管了族中产业以后,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把人间的大富翁搞破产,而且破得很彻底,连人家的内裤都要收购掉。至于庄敛,她是玄狐,是我们这一代中年纪最小的,法力很弱,但天赋异能,一眼可以看出对方所有心事,因此从小就当心理医生,在狐山开业,客似云来。她试业期间免费就诊,我也去凑了一把热闹,被催眠催得死去活来,期间不晓得说了多少车轱辘话,也不晓得到底说了什么。但是自那之后,她就对我特别亲善,常常跑来摸我的毛。长大之后,她跟随秦礼在全世界的财经社交界进行公关,人类的花花肠子哪里够她看,因此所向披靡。
  这两个,我也有好多年没见了。本以为回狐山才有机会,却不防此时即在眼前,而且我印象中性情最为活泼温良的阿敛,正暴跳如雷地和人K架。小白和秦礼左右掠阵,地上则早已躺了一堆。全是穿带异灵川标志长袍的有身份人士。
  我搞出这么大动静,他们都没注意到我,走出去看看,哇,这显然刚刚打过一场大型群架。吃饭桌子上天下地,很多已经变成了碎片,带着被大火烧过的焦黑痕迹,楼梯都塌掉了。阿敛打的那个,应该是最后幸存者,被她骑在地上一拳接一拳,一边还骂骂咧咧,“说不说,说不说。”
  我忍不住积极上前,“我来,我来,刑求我最拿手。”
  结果他们一齐大叫起来,挨打那个叫得最大声。
  小白眼睛发亮,虎扑上来抓住我一顿猛摇,“南美你没事吧,你没事吧,你怎么现了原形。”
  有事?这问题该问问下头那几位仁兄。我悍然瞄他一眼,发现大家都是人模人样,我这样露一身毛颇不讲究,那变回来吧。谁知道刚一变回来,心里啪嗒一下,本来的剽悍冷酷之意一下给关进了冰箱,无穷后怕和委屈莫名其妙涌出来,我一把抱住小白脖子,哇哇大哭起来。
  这一哭把他吓坏了,当场认定我被重伤。怒发冲冠,真的是怒发冲冠啊,所有头发都竖得笔直,跟涂了过多劣质摩丝一样。把我往秦礼那边一放,手指关节卡卡响着,看样子要血洗异灵川。
  幸好庄敛把他拦住。上下打量我一番,发出置疑,“喂,你分明刚刚打过人啊,心里煞气还浓,哭什么,太久没打架不习惯吗?”
  果然是专业人士,明鉴啊明鉴。我抽抽搭搭,把在里面发生的事描述了一番,提到美杜沙的时候,大家伙一齐抽了一口凉气,提到我把美杜沙“吸白”的时候,抽了另外一口。再提到我把人家实验室和刑讯室都打了粉碎,白弃大叫一声,“我说怎么冒出一群人来跟我打架,原来是你跑了。”
  我翻翻白眼,“我跑了,和你打架有什么逻辑关系。”
  他对我的战术智商表示鄙视,“你跑了当然会回来我这里,先把我逮住不是要快很多。”
  我忙拍马屁,“看起来逮不住你啊。”小白一贯很有气节,不理我,去问秦礼,“你看是怎么回事?”
  秦礼皱眉头,“异灵川各个业务部门向来独立操作,的确泾渭分明,即使一边要杀,一边要救,以前的例子看也没有乱过规矩。这次破天荒的联合起,看来还是因为选命之行,关系到了整个非人世界的气脉。”
  说得有道理,我们于是陷入沉思。阿敛却懒得跟我扯,低下头把那位还在苟延残喘的异灵川战士面罩一拉,是只老鼠天师,贼眉贼眼,尾巴缠在腰间,只有一米上下高,看来是很浓缩的精华——不然怎么会入选异灵川。他眨巴着小眼睛,满面惊恐。庄敛拍拍他,“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不会伤害他,那他满头包怎么回事?白弃看我一眼说:“我先打翻阿敛再接手的。”
  这样告密很不得人心,因此阿敛先瞪我们一眼,继续说:“你们想干什么?”
  对方不答。眼珠子滴溜溜地转。阿敛却频频点头,嗯嗯连声,双方模样都甚奇怪。过了半晌,把手一松,站起来对小白说:“他们不属于异灵川普通或特别任何一个事务组。是直接受命于大老板的。”
  我靠,看起来我们和异灵川结下了大梁子啊,不然怎么普通也要杀,特别也要杀,连大老板都要来杀。喂,秦哥儿,你是不是在外面坏过人家的投资好事?
  秦礼无辜地摇摇头,“我做的都是正经生意。要坏也是光明正大地坏。”旋即反应过来,“管我什么事,要杀的是你呀。”
  白弃眼神闪烁,“大老板?我记得川已经多年不亲自过问组织事务。”
  他的嘀咕嘀咕我听不进去,因为气得要命,“要不是你们逼我来选劳什子命,我这会在家里看DVD,吃红烧乳鸽外卖,你还敢说我,我今天被迫破了杀戒啊!”
  越说越委屈,我招手叫过小白,靠在他怀里又要哭一哭。白弃很好耐心地摸摸我头发,然后说:“南美,你现真身的时候想了什么”
  我想了想:“什么都没想。我光顾咬人了。”他赞许地点点头,“嗯,很不错,看来真身比较适合打架,只要心无旁骛,就有我一半厉害了”
  哇。这么厉害。小白的一半,意味着我在大多数地方可以横着走啊。我眉开眼笑,一边诚实地谦虚了一下,“我还好啦,那时候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叫我干这个,干那个,依样画葫芦就很厉害了。”
  他们都不晓得我心里的声音是怎么来的。当务之急,是赶快回狐山,向长老会汇报选命一路所出现的情况。私下里,我真希望就此可以不用选了,让我回家吧,让我回家吧。
  家对我来说,是有我娘的那个小屋子。不是狐山上孤零零洞穴。虽然我生而为狐,但还是有选择吧。我想。
  在小白的掩护下,打退了一两路消息灵通的异灵川杀手,我们一行日夜兼程回来了狐山。入山前我在山下仰望。五色萦绕的云彩亘古不变,密密遮拦着笔锋般笔直插入九霄的峻岭。自古无路,从无人踪。直到近一百年来,不停有人类登山家,仗着先进的科技装备,动用了陆地和空中的双重探查手段,希望可以找到一条上山的路径,都在狐族的干扰下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而铩羽。狐族一天存在,就永远没有人知道,在云山雾罩的九天之下,有一座美丽神秘无法言说的伟大山峦,养育了非人世界中最源远流长的通灵族类之一。
  我跟在小白的身后,在山涧间若有若无的蜿蜒小路上缓缓行走,秦礼和阿敛在前面飞跑,已经看不到影子了。到了一个转弯处,我忽然站下来,入神看着那里一块硕大的光滑石头,叹息一声,“小白你看,那就是你爹把我一脚踢飞的地方啊。”
  小白看了一眼,扑哧笑了,“你就是和狐王在这里玩荆轲刺秦?”
  我摇摇头,“不是,狐王当时在绝顶修行堂,白老爷抓我来这里踢的。”
  小白大为惊讶,“是不是啊,我爹那个爆竹脾气,还能从修行堂忍到这里?怪啊怪啊。”
  想想,记忆中的白老爷的确性如雷火,说打谁就打谁,有时候全族议事,他和秦老爷政见不和,能当场扑上去扭成一团,非四大长老一齐出手无法阻止。怎么踢我一脚还特意选个风水宝地?
  一边想,脚下也没闲着,登云踏雾,转过九曲十八弯,山腰处一圈平地突出,凿了无数山洞,也有重重屋宇,狐族本部到了。
  好久不见,我还是忍不住几分激动,一头奔去自家住过的山洞看看,石头床还在,吃剩下的法咒书也还散在洞口,仿佛无人离开过。我左摸摸,右摸摸,不时转过头对小白微笑。他背着手,也笑嘻嘻地看我。从前数百年岁月,记忆中如梦如织。
  我问小白,“其他人呢?吃饭时间到了吗?”
  他摇摇头,“这几十年,大多数族中成员都搬去了人间居住。更舒适,也更有利狐族的壮大。只有长老会和受训族人留在这里。”
  他遥望山峦中空蒙云色,“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和人类彻底融合吧,谁知道呢。”
  那声音中有淡淡惆怅,说不清滋味的叹息。
  和人类融合。听起来是很好的。但是,真的融合了,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走过去靠在他身边,眼前广袤世界,极目无穷,是只属于狐族的万年胜景。虽然冷清,却庄严无垢,凛然荡然。我想起来香港街头摩肩接踵,无穷无尽的人,为一百块钱撕破脸皮的家庭妇女,被抢劫后倒在地上慢慢死去的受难者,消磨罢了毕生精力被一脚踢出门的小职员。
  我忽然打了个寒噤。我是狐,从未真正领略人间疾苦,亦未曾投入,与之同甘苦,我只是旁观,路过,看一眼,便离开。一切牵挂,不过是因为我娘。那个认识生物里,唯一真正纯净无瑕的。不因其他。
  握住小白的手,我一时心乱如麻。这时候远远山谷回音,传来秦礼的呼喊:“白弃,你爹叫你带南美来选命池。”
  选命池在狐山之顶,与我们想象中的天界最接近所在。其实并不是一个真的池。
  那里建了一座通体雪白的四方建筑。只有三面墙,没有顶盖。建筑中孤零零矗立一根同样白色的窄柱,柱上有一个可容一人盘腿坐下的广口容器,也就是真正的选命池,由四种颜色的不知名金属拼成,金,黑,紫和白,也正是族中四大姓氏的代表色。
  那容器平时都是枯干的,但是每隔七百年,就会莹出湿润气雾,萦绕四周,渐渐聚成水滴,滴落在容器底。这就是狐族命运走向即将变化的先兆,必须立刻派出族中银狐使者,前去九乌神殿炼化六神,在容器中的液体漫出边缘之前回到狐山绝顶,同时全体族人齐聚,长老会开大祭典,祭祀仪式过后,选命银狐端坐池中,须臾有天降异象,解读出的玄机,即代表狐族下七百年的命运指向,使之谨从,招福免灾。
  这个选命指南,我是从选命殿外的铭文上看到的。跳起来看那柱上容器内的液体,果然渐渐要满了,无时无刻沸腾着,哗哗声像一种急切的嘶叫。
  我抱住柱子,头凑在顶端沉默地看。清清如水中云卷云舒,一眼见底,恍惚又包含三界十方。也许是我睁眼太久疲倦了,竟见到水底有血浆如熔岩,咕嘟咕嘟冒出来。急忙一眨眼,又似是虚幻。
  这个样子的我,可以选命吗?选出来的,又是什么注定的凶命,会事前引发非人世界的惶恐,连海外的生物都震动,要来与我为难?
  门口传来一声叹息。
  我回过头去,那个熟悉的影子虽矮小,却有沛然之威,是我当年调皮时候望风生畏的对象,不过,眼下迷惘无极,看到他,生出来倒是一股依恋,半点安心。
  我奔过去请安,“白老爷,您身子可好。”
  发须皆作雪色的紫狐老头,五官和小白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神气还是跟往常一样严肃,他背着手,身上长长的紫缎大麾扣子扣到了喉咙下,果然军容严整,一世到老。看着我抬抬下巴,表示回了礼,绕着选命池走了一圈,才开口问:“刚才进来,我看你脸带惊恐,看到什么了吗?”
  我如实禀报,他又叹了口气,“你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兆像吗?”
  我也如实摇头。白老爷顿时恨铁不成钢,“银狐啊,你是银狐啊。”
  换了几十年前,我一看他这个表情,立刻就要脚底抹油,走得越远越好,否则多半被他的雷动咒打得背上一溜焦黑,跟块叉烧似的。不过现在我躲无可躲,非得硬起头皮问一声,“嗯?”
  他看我一眼,十足是亲子鉴定中心门口那些混蛋男人的模样,“银狐最通灵,知凶吉,辨运程,预言前后五百年大势,怎么到你这一代,天赋全失?”他连连顿足,跟谁欠他二百银子似的,“亏我送你到人间磨炼,希望人类所创造的险恶世情能让你觉悟。现在看来,全无用处,天意啊,天意啊。”
  什么?送我到人间磨炼?敢情我中那个风疾咒是蓄谋已久的?白老爷看来豁出去了,一瞪眼,“废话,否则吹得你那么好,刚刚好脱形化体,我一巴掌扇你去南极冻半年省事多了。”
  老头火气真大,手段也够狠,扇去南极冻半年,不怕我吃得那里的企鹅断子绝孙吗?顾不上提闲话,我苦苦纠缠,“白老爷,你送我去磨炼,为了什么呀,早点说清楚,我不是好对症下药?”
  他大喊大叫:“选命啊,就是为了如今的选命啊,你顽固愚钝,数百年修炼后尚不能明世事,知吉凶,怎么选,怎么选?”
  他好大一个头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杀气腾腾一串问题,问得我们两个的眼睛都蓝了,我一步一步往后蹭,只要白老爷手那么一动,我就健步如飞跑路,哎呀,我知道为什么小白的飞天术练得那么好了。
  飞天术练得再好,在白老爷面前估计作用都不大,我蹭两步就给他发现了,手一指,眼睛一瞪,“干嘛?又想跑?”一道紫色剑气从他指尖贯出,在我周围结结实实画了个圈,我一接近边缘,就跟被人打一耳光似的,疼得要命。我气死了,娘的,千里万里跑回来,接风洗尘饭还没吃呢,先挨打一顿助兴,这是哪门子接待法,暴跳如雷中我发了倔脾气,硬起头皮猛撞过去,心中那个似我非我的声音恍惚又在,带着轻微的笑意,隐隐说:“撞,用力,用力。”
  然后我就一头撞到地上。
  白老爷这只老狐狸……居然临时把法力收了。
  栽倒在地上,不得不承认姜是老的辣,悻悻爬起来,发现殿中又多了一位,正笑嘻嘻地看着我,说:“南美,刚才那一撞,很帅啊。”
  我没好气地作个揖,说:“庄妈妈别玩了,白老爷教训我呢。”
  庄妈妈是庄缺和庄敛的老娘。在我成长起来之前,是族中捉弄人的第一高手。见人玩人,见佛玩佛,她读心之术最强,几乎没有人不上她的当。眼下徐娘一个,还是那么爱打扮,对襟小花褂,葱绿撒花撒边裤,头上一左一右,扎两个发髻。笑眉笑眼的,一根皱纹都没有。要不是我认得她已久,几乎就要认为这是格斗街机版里的春丽真人秀。她摸着我的脸,眼睛利如晨星,一寸寸看我,几乎要看到骨头里面去,须臾,对白老爷说:“你说她无法通灵?”
  白老爷绝望地更正,“不是我说,是事实如此。”
  庄妈妈大摇其头,“非也,非也,她不但通灵,而且通得好犀利,嗯,我看看。”
  她不晓得看什么,又从头到脚把我咀嚼了一遍,最后拍拍我的肩膀,“美美,在异灵川里,那一架打得爽不?”
  我拼命点头,“爽。”
  白老爷凑过来,好像我基因突变似的,“你打架?赢了异灵川?”
  庄妈妈一把拨开他,“没错啦,她心里的记忆还清清楚楚的,你不相信我,是不是要和我打架?”
  老头立刻否认,“不是。”我猜他怕的不是打架,是上茅坑的时候从天而降很多石头吧。
  庄妈妈心满意足,大力拍打我,“你当时开了天眼通?是不是有声音指东打西?”
  她大叫一声,“那就是你的本身啊,竟然要在危难时候才出现,难怪你从小都木木的。”我从小木木的?连狐王头上都要动土也算木木的?太婆的评论果然不同俗流。还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连心里有声音你都看得出来啊,那双眼睛可比X光厉害多了,要不咱们去人间开诊所?医生待遇现在很高的。
  两个老人家对开诊所没什么兴趣,不晓得嘀嘀咕咕个啥。一边嘀咕白老爷还一边拿眼角余光瞄我,征兆大为不妙。我倒也不敢走,只好围着选命池走来走去,有点渴了,琢磨着这里头的水不知有污染没,喝点没事吧。冷不防庄老娘的声音阴森森飘过来,“别喝,喝了变植物狐狸。”
  我吓了一跳,赶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什么都不想了,这个动作难度也不小,我往下扳了半天脑袋,也没觉得鼻子和心对上了缝,不过眼睛向下的功夫,我看到选命池的那柱子上面,还细细刻了几个字。
  蹲下来看,和柱子几乎同样颜色的字,字体是小篆,一共三行,每行两个字。费了我牛鼻子力气才读出来,依次写的是:
  乱世。
  扶世。
  入世。
  嗯,起承转合呼应得不错,不晓得哪个狐秀才写的,但是他不觉得六个字少了点,不够工整吗?我一时兴起,手指一转,运了石破诀,脑子里一边想,一边细细地在上面接着写:并世。最后一横才落,身后传来好多声凄惨大叫,吓得我腾就跳了起来。
  庄妈妈,白老爷,庄敛,秦礼,小白。我说,你们来了我很高兴,但是打个招呼要不要那么激动,我差点就当场给吓死了啊。
  大家对我的生死丝毫没有兴趣,也不晓得各自抽什么风,一家戳出一根手指,对着我写那两个字拼命指,却一点声音都不出,状甚诡异,活像广州街头有人被飞车抢包之后的反应。我惴惴不安站在一边,心想莫非这是女娲留的古董,给我破了相吗?要赔的话该多少银子啊?
  那么干戳了半天,还是白老爷最先喊出一句,“天意啊,天意啊。”
  老头,这是今天第二次说这句台词了啊,麻烦你有点创意好不好。
  他们对创意一无要求,亮晶晶的眼睛全体转过来,对我瞪了又瞪,良久,小白过来,一把搂住我,“南美真厉害,关键时候不掉链子,不愧是我兄弟。”
  我甚委屈,“我是女的呀。”
  然后才反应前面半句话,“什么?”
  白老爷走过来,亲切的嘴脸令我十分不能适应,差点丢出笑里藏刀这句名言。结果人家在我头上摸了又摸,摸得我头皮生痛,毛发纷纷出走。乃说道:“南美,不愧是银狐纯正后裔。这两个字,就是我们狐族后七百年的大运,我老头子等了一千年,终于等到对人类世界大动干戈之天命,不枉啊,不枉啊。”
  这位战争狂人把我搞成准秃头之后,哈哈大笑着飘然跃下绝顶悬崖,笑声回荡空谷,老远还传来他呼唤儿子的声音,“白弃,做大事的时候到了,不枉我对你多年苦心啊。哈哈哈哈。”
  我听得毛骨悚然,四周人神色虽然各自不同,基本上却都十分平静。秦礼看了我一眼,对庄妈妈鞠了一躬,说道:“我要回伦敦禀告长老会狐山上的情况,并世既是天命,非战则合。选命之后才见真正分晓。请庄妈妈劝白老爷细细思量。另外年后我希望和阿敛完婚,请妈妈允许。”
  庄妈妈突然间像老了很多,疲倦地摇摇手,“你们自己搞定吧。”转身叹了口气,也跃下深谷。
  在场诸位,似对我随手写下的那两个字都产生了一种虚妄的迷信,令我这胡作非为惯了的极不适应,我试图和阿敛开玩笑,“喂,你们联合起来诳我玩吧,我刚刚回来而已,下手不要这么重嘛。”
  谁知庄敛肃然看我,“南美,古老相传,最通灵的银狐,可以在正式选命之前,知道大运的走向,选命池下的柱子,由狐族祖宗骸骨炼化而成,除非是天命指示,否则根本无法在上面写字。”
  我脑子里轰隆一声响,失声叫出来,“什么?”
  扑回那根柱子,我擦,我涂,我划,吐口水,指甲抠,用石化诀化,用雷动诀打,用气剑割。再尝试写其他的字,比如狄南美到此一游。
  罔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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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1 22:41:0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颓然坐倒,眼睁睁看着那上面并世两个字,经了这番折腾,反而一时比一时鲜明深刻,明明我当时写的是简体汉字,这会干脆已经变身成小篆了。我的娘啊。我这才意识到,这随手一写的后果,要不是狐族与人类的战争,要不是人类与狐类的融合,两者之间,都非我愿。并世,并世,我干嘛不写个现世啊。
  秦礼和庄敛走了,我靠在选命池柱子下面,心里一团乱麻,那个声音又出现了,轻轻微微地发出尖笑,这不是我自己,这绝不是我自己。我一拳一拳敲击自己脑子,一拳比一拳力气大,那种绝望惊慌的感觉呼之不去,或许打爆自己的头会好些。
  直到小白抓住我的手。
  他抱住我。
  在那温暖的怀里我失声痛哭,反复告诉他,或者也是告诉自己:“不是我本愿,不是我本愿。”
  他柔声安慰,“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天命。”
  小白的手臂永远是那么有力,在我肩头紧紧箍住,他说起从前:“记得吧,你从小做梦,长老们都要赶来问你梦中景象,因为银狐所见,就是世事所趋。虽然你长大后本性藏匿极深,却始终是最纯正的嫡传银狐,一旦苏醒,预言就不会出错。”
  这是赞美吗,还是试图劝说我接受不得已的命运。我绝望地望向他,“小白,没有办法改变吗?这劳什子并世的命运,真的要打仗,或者和人类融合吗?”
  如果答案是YES,小白一定不会有任何犹豫,可是他绝不说谎,因此随之而来的迟疑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拉住他我一阵狂摇,“什么,什么,什么,什么……”
  在他散架以前,小白好不容易才把我按住,可见我情急之下,爆发了多么大的能量。他再度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还是要祭祀之后,看上天所降真旨才知道结果的,万一只是要我们和人类通通婚呢,又不是没通过。”
  我一腔希望又冷了半截,无精打采出了会神,想起来真是讽刺,如果我没有辜负纯正先知者的传统,能知前生后世的吉凶,今天就不会在这里妄自写下无法承受的预言。一切一切,仿佛是上天设定的一个玩笑,人与狐狸,如何天性通灵,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拖着脚步慢慢往山下走,忽然很困,想回山洞里睡上一觉,也许醒来的时候,万事无非一梦。白弃却在身后叫我,“南美,南美。”
  我回过头看他。白弃的容颜,背对空蒙山色,那么英武神气,可每一分寸处都温暖,我不能想象他在战阵中大肆屠戮,视诸生如土狗。我勉强笑一笑,他忽然飞奔过来,抓住我,“南美,你真的不想接受并世的命运吗?”
  我想想,点点头,“没什么好。打仗?我不喜欢死人。和人类融合一体?人类很脏。”
  是真心话。也是痛心话。白弃该知我的吧,他在人间住过,为人类打动过,也为之愤怒过。
  小白的手指在我额头上轻轻抚摸过去。他很心疼我吧。不然他就不会忍了又忍,终于脱口而出,“南美,我把法力都给你。”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给我干吗?代替你去打仗?我不去。”
  摇摇头,他带我走回选命池去,我们蹲在选命池下的柱子前,他指给我看那六个字,“你看,这是过去二千八百年的命运。”我纠正他,“二千一百年,数学没学好吧你。”
  他很好脾气,对自己的学术能力并不做无谓的捍卫,只重复一遍,“二千八百年。”
  心里一紧。隐约的盼望,隐约的恐惧,我都不详。
  抱紧我,小白的习惯不似人,不似狐,天上地下不会再有一个,人没有这般醇厚,狐没有这样多情。他慢慢说话,声音定定的,一万年也颠倒不了的诚实,“上上个七百年,选命之前,那一代的银狐便预言了极凶的大命。”
  我眼睛一亮,“然后?”
  他看着我,摸摸我的头发,“然后,那一代的银狐法力最强,甚至超于斗神之上,因此她下了一个极重要的决定,远避狐山,浪迹天涯,锁了那七百年的命。”
  锁命?
  是的。锁命。只在狐族最顶层口耳相传的前尘往事中,那一只剽悍完美的银狐,将锁命池中神水一饮而尽,与上天征兆一刀两断,之后浪迹天涯,以至强法力,无罅洞察,将天命一力承当,永远形单影只,永远等待大难临头,预备迎接上天为惩罚如此叛逆而降下的雷霆与灾难。
  我霍然立起,脸上发亮,“我愿意。我愿意一力承当。狐族维持现有命运七百年,也应该是有益无害。”
  小白微笑起来,很轻松,“所以说咯,但是你法力和预言能力都不足,后者要靠你自己弥补,但前者,还是我给你吧。”
  在兴高采烈伸出手来准备接受这伟大馈赠之前,我随口多问了一句,“那你呢,会不会打人不赢了?”
  他低头看我经脉,手指暖暖的,轻轻按过去,有细微的惬意麻酥。良久才含糊答了一句,“不会。”他轻微的声音却像炸雷打醒我的耳朵,“我以后都不打架了。”
  我猛力把手臂抽回来。他惊讶地看我,“怎么了。”
  白弃,白弃。我心爱的,我亲爱的。
  潮水一样涌来的是我的爱情。挟带着胸臆间难以忍受的辛酸。这一瞬间我看得清楚周遭的一切,“法力给我,你会死的。”
  我紧紧抱住他,这怀抱我多贪恋,却也许终生不能再见。
  他似不在乎地摸摸鼻子,“我没事咯,最多重新修行来过,我是天才嘛。”
  我看着他。山风徐来,灵台如镜,摇摇头,“不。小白你会死。违背上天意愿,给我你的法力去锁命,你的灵魂都会消失。”
  退后,脱出他的怀抱,我这时候该感谢异灵川的那两只鸭子,抽去我大量情感,使我有足够冷静离开。在转身放足飞奔的时候,我假装听不到白弃在身后急切呼喊的声音,有一句话他没有听到,我也永远不会再说:“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我牺牲你,连我自己都不值得。”
  绕了狐山一圈,迷藏之术,我小时已精通之极,想必白弃已经找不到我。悄悄回到旧居的山洞,从前历历在目,还留着以前吃过的鸡骨头,再放上几年,它们都可以成精了,打出名号鸡骨大王,拉风吧。本想立刻离开,莫名却疲倦起来,我听到白弃呼唤的声音在外面山间不断回响,生怕他找来,于是缩进山洞深处,无精打采躺下打盹,一合上眼,身下的硬度便深深刺激了我的背脊,我先是想起我人间的床,然后忽然发现,很久都没想到我娘了,自从在异灵川疼过一次,紧接着遭遇美杜沙那孤独一抽,莫非真的抽走不少东西?
  这样思量,辗转反侧,迷迷糊糊,迷迷糊糊。好久没放松沉睡,希望做个好梦。
  可惜命中注定没有好梦,迷糊中我看到银色狐狸在一望无涯的大地上狂奔,身后火落如雨,遍野焦黑,无数生命被吞噬在烈火与霹雳当中,哀号声响彻我的耳朵。
  猛一动弹,醒来。
  遍身大汗。
  这个梦,我做过的。在小白背上,去异灵川的路上。那就是战争发动后的世界,我一早已经预见。原来银狐的血统并不会因意识而改变,即使以一生逃避,也会在无意中显形。我虚弱地瞪大眼睛,看那黑黝黝的天花板,此刻孤独难耐。
  既然要独力接受注定的天命,孤独便是今后的随行。我撑不撑得住。抵不抵不得过。
  万物都有问不完的问题。欠缺的也不止一个答案。
  我翻了个身,又合上眼。可是我的心,忽然裂开了。
  裂开了。
  被人掏空那样。没有疼痛。那虚幻之感却刻骨,我跳起来,慌慌张张站在山洞中间,想了又想,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心呢。
  去摸,还在,手拿开,便要缺血,晕倒。死去。眼前一幕幕的黑。
  我深深呼吸,呼吸,然后我意识到,青蚨令散了,一定是我娘出事了。这次,是真的出事了。
  升到半空上,我慌不择路,飞天术用到了最高限度,连小白用雷动诀打我屁股都没那么快过,空气在我身后摩擦出无数火花,地上有人大叫流星雨,哪家的傻小子一辈子没见过流星,有流星平着在半空中一溜烟的吗?
  不顾避人耳目,在我家后面的小广场落地,快步跑去大门,心里忽然一凉。两部警车停着,大堂里一片喧哗,我冲过去,警察过来拦住我,一矮身,蹿了过去,电梯停了,我转进安全梯,一步一楼,飞快爬了上去。
  我家门口,拦了黄色警戒线。有警官在门口跟法医交谈,“入室抢劫杀人,死者是屋主本人,头部和背部生前都受过重击,直接死因是窒息。死亡时间大约是半个小时以前。”
  我腿一软。跪在地上。一时间神魂悠悠荡荡,一口气呼不出,吸不进。良久。
  捏着隐身诀进了房间,屋内的警察都已经出去,等着收尸车来。卧室地上,我娘熟睡一般躺着。身下浓厚的血,都凝固了。她脸色青紫,头偏向门口,眼帘犹自大张,仿佛在盼望着什么。
  我伏下来,摸着她慈爱的脸,冰冷的脸。她抱过我的手,冰冷的手,她曾在最冷的冬天,敞开胸怀温暖过我的皮肤,冰冷的皮肤。我一寸一寸地方摸过去,试图找到一点半点生命的痕迹,而自己的身体,在绝望中仿佛也一点点冷下来。怎么哭也哭不出口,怎么喊也喊不出口。脸贴在她手上,像离去的那一晚,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擦,她的声音还在耳边。我低低喊:“娘,娘。”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地上,她的血泊里。这世上唯一暖过我的,怎么瞬息就冷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那天晚上。
  白弃在山洞里没有找到南美。他惆怅地在在云间盘腿坐着,半是牵挂,半是担心,不知为什么想起在元初吃过的那一年农家饭菜,人类残忍冷酷,些许美好仍然不能抹杀。战与合一,都非上佳。
  白老爷在修行殿里,取出他毕生法器,细细摩挲,金戈铁马岁月,前生后世绸缪,他愉快地等待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为血中奔突的豪情找到最后出口。
  秦礼回到伦敦,和庄敛商量猜测并世的真正意思,也许不过是时代华纳和美国在线那样的公司合并,狐族一个世纪来构筑的商业王国,说不定可以更上一层楼。
  庄妈妈痛哭安稳现世将逝。
  长老会在数钱。
  谁都不知道谁的明天。
  除了南美。
  万吨货轮“赞美号”将要出航,水手长在做最后的检视,正准备下解缆命令的时候,身边眼尖的水手忽然狂叫一声,“看桅杆!”
  桅杆上,垂下两个人。
  明明一秒钟前都是没有的。
  两具赤裸的男人尸体,血淋淋的,善攀缘的水手爬上去,也不见他们身上有绳索,像是粘在桅杆上一般,怎么拉也拉不开。海风吹来,尸体随风飘荡,全身惨白,塌软下去,皮肤上密密布满一道道刀割般的深深伤口,所有的血都已经放干。脸容扭曲,五官错位,隐约带着极端恐惧和痛苦之色,生前必然受尽了非人的折磨。
  甲板上喧哗一片,警车声音远远传来。岸边围满了旁观的群众。
  谁也不会注意到我穿白衣,素面朝天,在远远的角落里抬头看晴朗风日,细细回想昨晚的屠戮。从我娘房间中残存的味道着手,世上没有人能够逃过银狐的追杀。我动了本相,破了修道族类不得枉杀凡人的天条,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每切入那恶贼身体一爪子,就泯灭一分对人类的爱。在那乌红的血流中我放声嘶喊,眼角开裂,满心满腹的悲苦化作裂帛的锐声,回荡在阴沉的夜空里,嘴中苦味,刻骨铭心。
  我不能再轻回狐山,大地无垠,留给我无穷无尽的流浪,等待着神祗震怒的惩罚。此后七百年,须潜心修炼法力,更要磨炼预言的天赋,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不愿去,不愿归。直到一切都熬炼过去,如果侥幸不死,我能够再见白弃。那时候,想必世情都看破,甘苦都尝过。他会再拥抱我,衣衫上沾我的泪。
  我一步步离开人群。漫无目的地走。我娘的温柔声音穿透轮回,还在耳边回荡,嘱我小心,注意安全。生命如此苍凉,我只能坚强面对。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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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1 22:41: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狐闹
  光影缭乱。
  东京最热夜店Y/N。无数人无一清醒,随强劲音乐摇头酣舞,眩彩文身与发色,比滚灯还闪耀,全红色系装修的大堂中间血色舞池,最诡异不过。
  舞池中有人兜售摇头丸,长相清秀的年轻女孩仰头吞咽下大剂量的数片,脸上浮现诡异的痴醉神情。音乐强劲噪闹如撒旦的鼓。她开始疯狂扭动,傻笑着,除掉自己微薄的衫。
  我突然觉得很烦恼。那条白头发矮个子的毒品虫闪动着死老鼠一样的眼睛靠近我,轻佻地摸我赤裸后背,“小妞,来点刺激的?”
  俯望他,我有无穷的厌憎交织在脸上。你这该死的小猴子,把手举过自己肩膀来调戏女人很辛苦吧,要不要我低一低身子,满足你这辈子最后的欲望?我的手指穿过他的喉咙,盯住他嘴唇中呼吸不出呼喊不出的最后一口气,消失在虚空里。
  轻而易举,只是被毒品长期占领的血液已经十分黏稠,附在我精心装扮过的指甲上,丝丝缕缕,不可断绝。
  总是有那么讨厌的东西存在,令我脾气不好。
  小矮子倒地死去之后,几个敞开胸膛,文上青龙白虎的惨绿少年在狂乱灯彩中围住我,带着一点惊愕和猥琐的狡猾神情,像一张渔网一样在我周围张开,推推搡搡的,逼我往吧台后那道小门那里走。我知道那里有罩这个场子的黑道角头在放肆饮酒,由刚刚跳完辣身舞下台的舞女殷勤服侍,自以为掌握了一整个世界的命运。
  我轻蔑地看着他们,而身体深处突然熊熊燃烧起来。那是不可分辨的本能兴奋,仿佛提前见到了数千加仑的血,流淌在我脸上,在我眼前。
  那就这样吧,既然你们需要它。既然你们渴望它。既然你们制造它,买啊卖啊,既然你们那么爱它。
  就让我给你们吧,给你们死亡。彻底的,不可逆转的,没有轮回,复仇,干净的死亡。不要相信地下那条奈何桥会为你们存在。不可能的。
  被妖狐所杀戮的人类,是寂灭的烟尘了。
  身后留下十七具尸体。我施施然走出门。
  夜空扑面而来的空气略为清新,但大都会的污浊仍然无处不在,逼得人深深皱眉。已经冷清的深夜街头,只有三两醉鬼凭靠着人行道上的栏杆不成声高歌,啊啊呜呜,再凄厉些,和狼嚎也相差不远。
  我甩了甩手。极目看去,远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山的墨蓝色剪影。另外隐隐约约的,闻到的是什么?
  一点烤鸡翅膀的香味。
  烤鸡翅膀?
  大半夜的,哪家烧烤摊还在营业?而且出品那么霸道。
  越努力去闻,那味道就越惊心动魄,一是我乱舞了半夜,晚饭吃的一点寿司早就顶不住了,二是这烧烤料香得古怪,规模虽微,气势却惊人,破空而来,一把揪住大脑里的嗅觉神经,三下五除二,馋虫大队听命,立刻攻心。
  不顾有人可能看到,我跳起来放开脚步,跟一道疾风似的,在方圆一公里的面积内做了一个地毯式搜寻,结果不要说烤鸡翅,连生鸡屁股都没找到半只。但狄南美发起飚来,怎么也不会一无所获,就在我靠近东北角的时候,那香味蓦然间大为鲜明,要不是我定力好,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中任哈喇子川流不息。
  既然给我看准了方向,那不管前方是地雷阵还是热油锅,说要吃就要吃,谁拦着我打谁。把袖子挽了两挽,我埋头追着心目中的烤鸡翅膀而去,半空中弹跳起伏,速度快若闪电,由于过于兴奋,整个脑袋还闪出白光,要是附近有人半夜睡不着,此时出门看天,就会马上大吼一声,“老婆,出门来看飞碟。”
  扮演着一只飞碟,我瞬间就窜出去数十公里,很快落在东京近郊的山野中。深夜的山色幽邃神秘,别有风味,却绝不是我此时要注意的焦点,因为在我鼻子前面,烤鸡翅膀的味道强烈得可以当成闷棍打人,而我敏锐的眼睛,已经看到了一小片树林后透来的微微火光。忍住没直接发动雷动诀烧山开路,我跃上树林顶,噌噌几步越过去。然后,就如意料中的,看到了一团篝火熊熊燃烧。明亮可爱的火焰之上,一根很长的黑色粗棍架在两端的木叉上,棍子中段挂了一个小铁丝网篮,网篮里不是别的,正是数只烤成柔嫩金黄,肥油嗞嗞,火候刚刚妙到毫颠的——鸡——翅——膀。
  好比他乡遇故知,好比金榜题名时,欣喜若狂之下,我大叫一声飞扑出去,张开十指,对着鸡翅膀就要抓,眼看美食就要到手,谁知变起仓促,有一个铁叉子从我眼前轻轻巧巧伸过来,把翅膀都叉走了。
  旁边有个声音快快活活地唱起了歌。“红烧翅膀我喜欢吃……”
  傻站在空空的烧烤架前,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扁起嘴巴转过头去,这才看到不远处有个年纪很轻的男人正盘腿坐在地上,眉开眼笑对着那一堆鸡翅膀,口水和我一样流到了嘴边。两只沾满了草叶土灰的手,正色迷迷地对着我的心头爱伸去,我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去飞起一脚。
  下一秒钟,他接替我扮演飞碟的角色,惨叫着整个人冲天而起,屁股朝天飞过偌大一个山梁,消失在远处幽深的阴影里。
  拍拍手。我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下,鸡翅膀就在我面前,柔韧带脆的鸡皮,酥酥的,料理得实在好,毛根都去除得极为干净,仔细看,鸡皮上均匀地分布着数个细微的入味口,外缘非常平滑,极深又极窄小,不像任何现知工具的杰作,倒像是——气劲?什么人会用真气之刃来料理鸡翅膀?
  一念到心头,我凝思正酣,眼前忽然一黑,这一黑从何而来下一刻就有答案,妈妈的,谁好大胆子,从后偷袭我一个狗吃屎!
  甩头一看。眼睛顿时睁到两倍大。
  那个被我一脚踢出去,这会儿应该在十公里之外抽搐的年轻男人,四肢俱全,毫发无损,雄赳赳气昂昂窜了回来,正在我背后吹胡子瞪眼。
  “那谁,你干吗踢我?”
  输人不输阵,死也要嘴硬。我不甘示弱,还口:“你干吗抢我鸡翅膀?”
  他一怔,自言自语地说:“你的鸡翅膀?”
  低下头拣起翅膀端详了一下,样子好像是要滴血认亲似的,过半天冲我吼回来,“明明是我的。”
  他宣布了这一所有权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一个就塞到嘴里,嘎吱嘎吱咬起来,一边发出满足的长叹,一边就势坐下,两眼眯缝起来,样子非常之爽。
  我含泪看着他,依我脾气,实在很想冲上去打架,不过这样做给白弃知道,一定会被骂得头壳冰冻——虽然他在千万里之远,对我还是很有威慑力。悻悻然拍了拍屁股,我转身就要走了。
  身后却传来那男人快活的声音,“哎,狐狸小姐,来吃吧。”
  回头,一只香喷喷的鸡翅膀望空而来,砸在我脸上。随着一句话,“下次别乱踢人了,踢死了多不好。”
  掷物无声,来势奇准。落点恰到好处。
  好手劲,好眼力。即使是我全神贯注,也不过能堪堪避开。他到底是什么人?
  然而有吃万事足,管这深夜深山,遇到的是何方神圣。我满足地靠在树上,津津有味享受起来。
  直到一只吃完,我才突然醒觉起来,尖叫一声,“你才叫我什么?”
  他看到我手里挥舞的鸡骨头,顺手又扔过来一只,微笑着说:“狐狸小姐啊,你不是吗?”
  我泄气地抓住,继续吃,一边含糊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郑重其事地站将起来,对我微微一鞠躬,样子甚是可爱,“在下,猎人联盟的猎人噢,一只小狐狸还是看得出来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抓你的。”
  对我打量几眼,他补充了一句非常客观的评价,“我想抓也抓不到。”
  这个时候我才仔细看他。好英俊的男子,脸廓棱角分明,但额线圆和,毫无暴戾气味,寒星双目,眉毛黑秀飞扬,总是笑嘻嘻的。身上穿黑色干练的夜行衣,头发却只用一根带子乱乱地绑在身后,看人的眼神,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和真诚。人说的话,我向来十句信十分之一句,或干脆纯当放屁。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个人,我愿意信任。
  “你叫什么?”
  他问我
  “狄南美。”
  自己的名字。好久不念出来了,也没听人念过。每一个字,音节上都带着锋利的齿轮,一点点切割着我的记忆。我皱皱眉头,听到他说:“好名字啊,不像我。”
  他一脸上街踩到了狗屎的神色,遗憾地自我介绍,“我叫朱哥亮,以前人家叫我猪小弟,现在年纪大了,叫我猪哥。”
  他摇摇头,突然对着天空大喊一声,“死老爹,取的什么名字啊,看我今年清明给你上几只老鼠。”
  我忍不住大笑。结果一根鸡骨头哽到喉咙,害得我一头滚到地上,顿时大咳,涕泪俱下。这个叫猪哥的人见状,飞快地窜过来,把我一把抱起,手交叉卡在腹部,用力往后一勒,我喉头一松,那块骨头被喷了出来。八十老娘倒绷孩儿,狐狸吃了一辈子鸡,今天差点给鸡吃了。咳嗽着我站站好,对他一摆手,“多谢多谢,看不出来你还很机灵。”
  他耸耸肩,“人家大智若愚,我大智若机灵,程度都不低啦,哎,你来这干吗?”
  我张望了一下,鸡翅膀已经彻底吃完了,而且他吃得比我还见功力,骨头啃碎不说,渣渣都没吐出半点,果然是铁嘴铜牙。失望地叹口气,我说:“我闻到鸡翅膀香,来找吃的。你呢。”
  他懒洋洋翻身坐下,靠着一棵树打哈欠,“我在这里蹲点,等一只拔鲁达兽。”
  想起来他说过自己是猎人,大约就是人间最近风头很劲的猎人联盟成员。拔鲁达兽形影无定,深居简出,向来与人类无涉,等来做啥。
  猪哥吃饱了,舒服地蜷在地上,打着呵欠,“很有用的啦,它们会消除记忆的嘛,好多笨蛋人类,被不快乐的记忆困扰,希望可以解脱,就委托猎人去找拔鲁达兽了。”
  这么新鲜。哎,我可不可以顺便蹭一次免费服务,给我也拔拔,他翻了个身,困意朦胧,“不要啦,我还嫌自己记忆少……连我妈的样子都不记得。”喃喃声中,真的睡着了。
  我在不远处,静静看他的神色。安详甜美,酣畅淋漓,真的一瞬间就沉入了梦乡。能够如此无忧无虑在陌生人面前睡大觉的人,想必是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的。念头转到这里,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做什么好梦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愿意走。当然走也没地方可去。这次来东京,是风闻日本最著名的两个风水堪舆师受邀来访,为大财主踏穴。我附身打探,结果一个浪得虚名,招摇撞骗,我一气之下,在他住的酒店丢下大量狗屎,以哀悼我白白花掉的时间,另一个倒是有几把刷子,但质量都不好,随便看看也就技穷。说起来,下狐山数年,我踏遍世界各地寻访通灵与先知,收获还是不小。等闲天桥上的算命先生,还是可以打翻几个的。
  篝火仍然燃烧,偶尔发出噼啪声,天色微微发蓝,空气祥和,我有点困了,那么,歪在帅哥身边睡一下吧。合上眼以前,我犹自遗憾地咂嘴:鸡翅膀烤多两个就好了……
  天明的时候我被猪哥快活的歌声吵醒,爬起来一看,这位仁兄趴在地上生火,旁边地上一字排开,小锅,小水煲,都盛着不知哪来的清水,油盐酱醋瓶阵容齐全,还有一个小吊篮悬在杂树低枝上,里面放了一把生面和两个西红柿。仔细看看,竟然是京都“水吉屋”出品的极品拉面。听到响动猪哥转过头来对我龇牙一笑,“嘿嘿,等着啊,快吃早饭了。”
  我蹲下来看他忙得不亦乐乎,火旺,水滚,鸡精西红柿入汤吊味,面熟过冷水,再调和汤面。我闻着那香味垂涎三尺,眼看大功告成,忙踊跃上前要吃,被他一手拦住,只见猪哥摸着自己胡子拉杂的下巴,如爱因斯坦做数学题一样若有所思,对着锅中面尊头猛点,半晌大叫一声,“对了!”我给他这样的惊风火扯吓了一跳,刚要出声抱怨,他脚一点,跃起半空,抓住半空中一根树枝,整个人借势荡出,瞬间已在数十米外,我目送他身影,映在无瑕的清爽晨空中,山谷中回荡着泰山式的O-LE-O叫喊。
  看样子,他是有事要走,那我不如先吃为敬罢。呼应着辘辘饥肠我端起那口面锅,先深深吸了口气,正点,这小子的厨艺不弱啊,露营有这般水准的早餐吃,虽五星级酒店自助式招待不易也。撅起嘴,正要喝口汤暖胃,忽然一阵不祥的预兆从天而降,我瞳孔顿时张大,戒备着缓缓抬头,眼前一花,鼻尖上微微一凉。只见漫天飞舞,好多葱花啊。
  然后后脑勺便着了一个暴栗,“没出息,吃面不放葱花怎么行。”
  这自然是猪哥回来了,哪里找来的野葱,真的香得出奇,妙在又全不掩盖面和汤的正味,恰似名旦名本中搭戏的一把琴,丝丝入扣,托得正好,果然锦上添花,我埋头猛吃,一边含含糊糊问他,“你蹲个点也这么讲究啊。”
  他和我一个德行,差不多整个脑袋都在锅里,露出一对眼睛来瞄着我,“讲究?这叫讲究?”
  停下来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这是人生存的基本方式。”
  我对这句正经话很不待见,“胡说,只要生存,你可以吃树皮嘛。”看看四周的野草,有些也结了红红白白果实,“喏,吃那些不行吗?”他冷静地纠正我,“我在说人的生存,不是野人的生存。”
  咿,猎人的口舌工夫不错啊,怎么修炼来的?莫非训练科目中有一门叫胡扯学?他脾气甚好,对我的诽谤不以为然,快手快脚把东西一收,原来那些锅啊碟啊,摸上去硬邦邦,但稍一用力,竟可以折叠成极小一团,抢过看了半天,也不知是以何种材料构成。猪哥嘿嘿笑两声,附耳过来悄悄说:“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啊,我把联盟发的超软合金武器给炼了,做成了厨具……”
  掐指算来,我与该仁兄相识不过十小时,却已共吃两顿饭,实在是有缘分呀有缘分。故人云,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倘若我把天眼一开,往前生一望,想必看得到有小二三十年间的哼哧哼哧,嗨哟嗨哟,为鸡翅膀和阳春面而努力奋斗!该基金的回报率虽然不够高,胜在稳健——东西都不难吃,考虑到不少人要死要活在前世挑担担土,为的就是这辈子遇个老婆来天天吵架,我实在应该烧香三炷,以谢天恩。
  不表我在这里礼天拜地,猪哥已经把一切什物收拾入袋,好汉子,雄赳赳气昂昂,把行囊一背,哼着歌儿就走。我急忙追上去,“你去干嘛?”
  他摸着鼻子看着我,“我去干活咯,你呢,没事干吗?”
  作为一只有进取心的狐狸,给人家说我没事干,就跟三十八的老姑娘给人问老公做什么一样,都濒临老羞成怒的边缘,因此我干咳两声,岔过话去,紧紧盯住他的行踪。猪哥耸耸肩,“我去找拔鲁达兽嘛,这座山翻过去两百公里左右,你没事干就跟我去逛逛?”
  我很有志气地点点头,“逛就逛,怕你啊。”
  一个箭步当先走起来,听到他在我身后发笑,“倔强的小狐狸。”
  我回过头白他一眼,“我几百岁了好不好。”他毫不动容,当即改口,“倔强的老狐狸。”在我翻脸以前加了一句,“驻颜有方,驻颜有方。”
  深山无人,大可放开腿脚飞奔,我的陆地飞行术虽然麻麻的不算好,寻常法拉利也没两部拼得赢,跑了一阵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个人,当即急停转身,结果哐当一声,一个好大的人头直接撞上我的鼻子,势大力沉,当场双双如丧考妣,泪飞如倾盆雨。我伸出一根手指点住他,抖得跟帕金森症一样,“你,你,你。”他蹲在哪里又要哭又要笑,样子是可爱的。
  没你出个端倪来,身边一棵巨大的松树上,忽然传来“哧哧”两声轻笑。
  笑声初初入耳,我双手已经挥出,一道无声无息的蓝色符咒射向声音传来的树枝深处,蓝之祭祀诀,对修为尚浅的非人来说,已经足够致命。但是我并没有听到预期中的惨叫,甚至没有听到来者闪避的声音,因为我刚有动作,猪哥已经从我身后飞起一脚,把我踢得四仰八叉在树皮上粘起。那道祭祀诀自由自在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没有管我,兀自呼唤着谁的名字,“小米,小米,下来吧。”
  我慢慢爬下来,心里恼怒怨毒,呼之欲出。他能踢到我,是因为我信任他,不顾忌把自己的背亮出去,眼睛转过来。虽然这信任来得毫无来由,不应该和两顿饭有太大关系——否则我一早已经爱上“糖朝”的主厨大师傅,我最喜欢喝他手制的杏仁甜品了。
  信任人而被踢一脚,是相当悲惨的经历,当世人皆知,狐性多疑。
  因此我一言不发,转身,跳下一侧悬崖。衣袂飘飞,云雾缭绕。天地一如出狐山时候那样空白沉默。山谷深深,风歌猎猎,寂寞如缕,不可断绝。
  东京街头永远那么热闹。全世界排名第二的昂贵居住城市,十六岁的女孩子穿蓝白相间清纯水手服,肩头随意搭住的手袋,却价值百万日元。那其间的荒谬感,真值得写一部小说。
  但是我不写小说。我算命。
  算命是我本能,也渐成为嗜好。会来求乞命运指引的人,没有几个快活,往往连顺遂都谈不上,望着他们愁眉不展音容,我有时候会因恶意而快意。尤其是,当我明明能够伸手挽回那向深渊里倾倒的前景,却只是微笑着看人走开的时候。
  在地铁通道里我溜达,看中一个算命师拉开的摊子,那上面挂一幅小小的旗,上面有神算无敌四个字,虽然算命师本人不过是个混混,那四个字却真的出自日本最出名的书法家之手。
  走上去把算命师一拳打昏,拖到旁边摆成一个悲惨的姿势,在他身后放了个小碟,等阵他醒过来,会发现睡一觉赚到的钱,比他算一天命拿到的报酬多得多——要教育人家努力奋斗,有时候实在是缺乏证据的。
  而我,取而代之,端坐在算命旗帜之下,就算完全是个不良少女的模样,也很快有人凑上来,迟迟艾艾间为自己打开生命的另一道门。
  今天开张尤其快。来的是个中年男子,在我身边走过去,又走过来,走过去,又走过来,连续走了三次,终于驻足,细细看我头上那四个字,我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中等个子,板正的上班族西服,式样陈旧,领带式样更是无比呆板,同样呆板的还有他的五官,我怀疑只要拿张扬州师傅擦澡的毛巾在他脸上擦上一擦,那鼻子眼睛便会纷纷掉下地来。他终于把那四个字笔画数完了,慢吞吞凑过来,“你算命?”
  我没出声。适才那一眼,我已经看到他寿数之线,在今日午时必然断绝,而且是自毁。一个这么委琐的男人,为了什么原因竟要去自杀,我没有什么兴趣知道。
  他竟然在我身前蹲下。秽浊的眼睛里,忽然溢出一点渴念的光芒,很亮,像蜡烛烧到最后一秒钟的那下挣扎,“你帮我看看,我活得过今天吗?”
  咿,这倒是够直接。他此时已怀死意,是希望有意外阻碍,还是怕有意外阻碍?
  我打起一点精神,笑嘻嘻地看他,“大叔,既然你这么上道,我也不骗你。你今天一定死,死翘翘!”
  以前也这样去直告过那些注定要出意外的人,那突如其来的惶惑恐怖表情,每每惹出我捧腹大笑。在我肆意的笑声中,他们丢下神经病的诅咒奔逃而去,而我眼睛越过高高的苍穹,落在他们人生的下一步,有卡车飞驰过,花盆误落,屠夫的斩骨刀莫名脱手。我默默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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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12 10:32: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部狐闹
  光影缭乱。
  东京最热夜店Y/N。无数人无一清醒,随强劲音乐摇头酣舞,眩彩文身与发色,比滚灯还闪耀,全红色系装修的大堂中间血色舞池,最诡异不过。
  舞池中有人兜售摇头丸,长相清秀的年轻女孩仰头吞咽下大剂量的数片,脸上浮现诡异的痴醉神情。音乐强劲噪闹如撒旦的鼓。她开始疯狂扭动,傻笑着,除掉自己微薄的衫。
  我突然觉得很烦恼。那条白头发矮个子的毒品虫闪动着死老鼠一样的眼睛靠近我,轻佻地摸我赤裸后背,“小妞,来点刺激的?”
  俯望他,我有无穷的厌憎交织在脸上。你这该死的小猴子,把手举过自己肩膀来调戏女人很辛苦吧,要不要我低一低身子,满足你这辈子最后的欲望?我的手指穿过他的喉咙,盯住他嘴唇中呼吸不出呼喊不出的最后一口气,消失在虚空里。
  轻而易举,只是被毒品长期占领的血液已经十分黏稠,附在我精心装扮过的指甲上,丝丝缕缕,不可断绝。
  总是有那么讨厌的东西存在,令我脾气不好。
  小矮子倒地死去之后,几个敞开胸膛,文上青龙白虎的惨绿少年在狂乱灯彩中围住我,带着一点惊愕和猥琐的狡猾神情,像一张渔网一样在我周围张开,推推搡搡的,逼我往吧台后那道小门那里走。我知道那里有罩这个场子的黑道角头在放肆饮酒,由刚刚跳完辣身舞下台的舞女殷勤服侍,自以为掌握了一整个世界的命运。
  我轻蔑地看着他们,而身体深处突然熊熊燃烧起来。那是不可分辨的本能兴奋,仿佛提前见到了数千加仑的血,流淌在我脸上,在我眼前。
  那就这样吧,既然你们需要它。既然你们渴望它。既然你们制造它,买啊卖啊,既然你们那么爱它。
  就让我给你们吧,给你们死亡。彻底的,不可逆转的,没有轮回,复仇,干净的死亡。不要相信地下那条奈何桥会为你们存在。不可能的。
  被妖狐所杀戮的人类,是寂灭的烟尘了。
  身后留下十七具尸体。我施施然走出门。
  夜空扑面而来的空气略为清新,但大都会的污浊仍然无处不在,逼得人深深皱眉。已经冷清的深夜街头,只有三两醉鬼凭靠着人行道上的栏杆不成声高歌,啊啊呜呜,再凄厉些,和狼嚎也相差不远。
  我甩了甩手。极目看去,远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山的墨蓝色剪影。另外隐隐约约的,闻到的是什么?
  一点烤鸡翅膀的香味。
  烤鸡翅膀?
  大半夜的,哪家烧烤摊还在营业?而且出品那么霸道。
  越努力去闻,那味道就越惊心动魄,一是我乱舞了半夜,晚饭吃的一点寿司早就顶不住了,二是这烧烤料香得古怪,规模虽微,气势却惊人,破空而来,一把揪住大脑里的嗅觉神经,三下五除二,馋虫大队听命,立刻攻心。
  不顾有人可能看到,我跳起来放开脚步,跟一道疾风似的,在方圆一公里的面积内做了一个地毯式搜寻,结果不要说烤鸡翅,连生鸡屁股都没找到半只。但狄南美发起飚来,怎么也不会一无所获,就在我靠近东北角的时候,那香味蓦然间大为鲜明,要不是我定力好,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地,昏迷中任哈喇子川流不息。
  既然给我看准了方向,那不管前方是地雷阵还是热油锅,说要吃就要吃,谁拦着我打谁。把袖子挽了两挽,我埋头追着心目中的烤鸡翅膀而去,半空中弹跳起伏,速度快若闪电,由于过于兴奋,整个脑袋还闪出白光,要是附近有人半夜睡不着,此时出门看天,就会马上大吼一声,“老婆,出门来看飞碟。”
  扮演着一只飞碟,我瞬间就窜出去数十公里,很快落在东京近郊的山野中。深夜的山色幽邃神秘,别有风味,却绝不是我此时要注意的焦点,因为在我鼻子前面,烤鸡翅膀的味道强烈得可以当成闷棍打人,而我敏锐的眼睛,已经看到了一小片树林后透来的微微火光。忍住没直接发动雷动诀烧山开路,我跃上树林顶,噌噌几步越过去。然后,就如意料中的,看到了一团篝火熊熊燃烧。明亮可爱的火焰之上,一根很长的黑色粗棍架在两端的木叉上,棍子中段挂了一个小铁丝网篮,网篮里不是别的,正是数只烤成柔嫩金黄,肥油嗞嗞,火候刚刚妙到毫颠的——鸡——翅——膀。
  好比他乡遇故知,好比金榜题名时,欣喜若狂之下,我大叫一声飞扑出去,张开十指,对着鸡翅膀就要抓,眼看美食就要到手,谁知变起仓促,有一个铁叉子从我眼前轻轻巧巧伸过来,把翅膀都叉走了。
  旁边有个声音快快活活地唱起了歌。“红烧翅膀我喜欢吃……”
  傻站在空空的烧烤架前,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扁起嘴巴转过头去,这才看到不远处有个年纪很轻的男人正盘腿坐在地上,眉开眼笑对着那一堆鸡翅膀,口水和我一样流到了嘴边。两只沾满了草叶土灰的手,正色迷迷地对着我的心头爱伸去,我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去飞起一脚。
  下一秒钟,他接替我扮演飞碟的角色,惨叫着整个人冲天而起,屁股朝天飞过偌大一个山梁,消失在远处幽深的阴影里。
  拍拍手。我呼出一口气,一屁股坐下,鸡翅膀就在我面前,柔韧带脆的鸡皮,酥酥的,料理得实在好,毛根都去除得极为干净,仔细看,鸡皮上均匀地分布着数个细微的入味口,外缘非常平滑,极深又极窄小,不像任何现知工具的杰作,倒像是——气劲?什么人会用真气之刃来料理鸡翅膀?
  一念到心头,我凝思正酣,眼前忽然一黑,这一黑从何而来下一刻就有答案,妈妈的,谁好大胆子,从后偷袭我一个狗吃屎!
  甩头一看。眼睛顿时睁到两倍大。
  那个被我一脚踢出去,这会儿应该在十公里之外抽搐的年轻男人,四肢俱全,毫发无损,雄赳赳气昂昂窜了回来,正在我背后吹胡子瞪眼。
  “那谁,你干吗踢我?”
  输人不输阵,死也要嘴硬。我不甘示弱,还口:“你干吗抢我鸡翅膀?”
  他一怔,自言自语地说:“你的鸡翅膀?”
  低下头拣起翅膀端详了一下,样子好像是要滴血认亲似的,过半天冲我吼回来,“明明是我的。”
  他宣布了这一所有权之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一个就塞到嘴里,嘎吱嘎吱咬起来,一边发出满足的长叹,一边就势坐下,两眼眯缝起来,样子非常之爽。
  我含泪看着他,依我脾气,实在很想冲上去打架,不过这样做给白弃知道,一定会被骂得头壳冰冻——虽然他在千万里之远,对我还是很有威慑力。悻悻然拍了拍屁股,我转身就要走了。
  身后却传来那男人快活的声音,“哎,狐狸小姐,来吃吧。”
  回头,一只香喷喷的鸡翅膀望空而来,砸在我脸上。随着一句话,“下次别乱踢人了,踢死了多不好。”
  掷物无声,来势奇准。落点恰到好处。
  好手劲,好眼力。即使是我全神贯注,也不过能堪堪避开。他到底是什么人?
  然而有吃万事足,管这深夜深山,遇到的是何方神圣。我满足地靠在树上,津津有味享受起来。
  直到一只吃完,我才突然醒觉起来,尖叫一声,“你才叫我什么?”
  他看到我手里挥舞的鸡骨头,顺手又扔过来一只,微笑着说:“狐狸小姐啊,你不是吗?”
  我泄气地抓住,继续吃,一边含糊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郑重其事地站将起来,对我微微一鞠躬,样子甚是可爱,“在下,猎人联盟的猎人噢,一只小狐狸还是看得出来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抓你的。”
  对我打量几眼,他补充了一句非常客观的评价,“我想抓也抓不到。”
  这个时候我才仔细看他。好英俊的男子,脸廓棱角分明,但额线圆和,毫无暴戾气味,寒星双目,眉毛黑秀飞扬,总是笑嘻嘻的。身上穿黑色干练的夜行衣,头发却只用一根带子乱乱地绑在身后,看人的眼神,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和真诚。人说的话,我向来十句信十分之一句,或干脆纯当放屁。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个人,我愿意信任。
  “你叫什么?”
  他问我
  “狄南美。”
  自己的名字。好久不念出来了,也没听人念过。每一个字,音节上都带着锋利的齿轮,一点点切割着我的记忆。我皱皱眉头,听到他说:“好名字啊,不像我。”
  他一脸上街踩到了狗屎的神色,遗憾地自我介绍,“我叫朱哥亮,以前人家叫我猪小弟,现在年纪大了,叫我猪哥。”
  他摇摇头,突然对着天空大喊一声,“死老爹,取的什么名字啊,看我今年清明给你上几只老鼠。”
  我忍不住大笑。结果一根鸡骨头哽到喉咙,害得我一头滚到地上,顿时大咳,涕泪俱下。这个叫猪哥的人见状,飞快地窜过来,把我一把抱起,手交叉卡在腹部,用力往后一勒,我喉头一松,那块骨头被喷了出来。八十老娘倒绷孩儿,狐狸吃了一辈子鸡,今天差点给鸡吃了。咳嗽着我站站好,对他一摆手,“多谢多谢,看不出来你还很机灵。”
  他耸耸肩,“人家大智若愚,我大智若机灵,程度都不低啦,哎,你来这干吗?”
  我张望了一下,鸡翅膀已经彻底吃完了,而且他吃得比我还见功力,骨头啃碎不说,渣渣都没吐出半点,果然是铁嘴铜牙。失望地叹口气,我说:“我闻到鸡翅膀香,来找吃的。你呢。”
  他懒洋洋翻身坐下,靠着一棵树打哈欠,“我在这里蹲点,等一只拔鲁达兽。”
  想起来他说过自己是猎人,大约就是人间最近风头很劲的猎人联盟成员。拔鲁达兽形影无定,深居简出,向来与人类无涉,等来做啥。
  猪哥吃饱了,舒服地蜷在地上,打着呵欠,“很有用的啦,它们会消除记忆的嘛,好多笨蛋人类,被不快乐的记忆困扰,希望可以解脱,就委托猎人去找拔鲁达兽了。”
  这么新鲜。哎,我可不可以顺便蹭一次免费服务,给我也拔拔,他翻了个身,困意朦胧,“不要啦,我还嫌自己记忆少……连我妈的样子都不记得。”喃喃声中,真的睡着了。
  我在不远处,静静看他的神色。安详甜美,酣畅淋漓,真的一瞬间就沉入了梦乡。能够如此无忧无虑在陌生人面前睡大觉的人,想必是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的。念头转到这里,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做什么好梦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不愿意走。当然走也没地方可去。这次来东京,是风闻日本最著名的两个风水堪舆师受邀来访,为大财主踏穴。我附身打探,结果一个浪得虚名,招摇撞骗,我一气之下,在他住的酒店丢下大量狗屎,以哀悼我白白花掉的时间,另一个倒是有几把刷子,但质量都不好,随便看看也就技穷。说起来,下狐山数年,我踏遍世界各地寻访通灵与先知,收获还是不小。等闲天桥上的算命先生,还是可以打翻几个的。
  篝火仍然燃烧,偶尔发出噼啪声,天色微微发蓝,空气祥和,我有点困了,那么,歪在帅哥身边睡一下吧。合上眼以前,我犹自遗憾地咂嘴:鸡翅膀烤多两个就好了……
  天明的时候我被猪哥快活的歌声吵醒,爬起来一看,这位仁兄趴在地上生火,旁边地上一字排开,小锅,小水煲,都盛着不知哪来的清水,油盐酱醋瓶阵容齐全,还有一个小吊篮悬在杂树低枝上,里面放了一把生面和两个西红柿。仔细看看,竟然是京都“水吉屋”出品的极品拉面。听到响动猪哥转过头来对我龇牙一笑,“嘿嘿,等着啊,快吃早饭了。”
  我蹲下来看他忙得不亦乐乎,火旺,水滚,鸡精西红柿入汤吊味,面熟过冷水,再调和汤面。我闻着那香味垂涎三尺,眼看大功告成,忙踊跃上前要吃,被他一手拦住,只见猪哥摸着自己胡子拉杂的下巴,如爱因斯坦做数学题一样若有所思,对着锅中面尊头猛点,半晌大叫一声,“对了!”我给他这样的惊风火扯吓了一跳,刚要出声抱怨,他脚一点,跃起半空,抓住半空中一根树枝,整个人借势荡出,瞬间已在数十米外,我目送他身影,映在无瑕的清爽晨空中,山谷中回荡着泰山式的O-LE-O叫喊。
  看样子,他是有事要走,那我不如先吃为敬罢。呼应着辘辘饥肠我端起那口面锅,先深深吸了口气,正点,这小子的厨艺不弱啊,露营有这般水准的早餐吃,虽五星级酒店自助式招待不易也。撅起嘴,正要喝口汤暖胃,忽然一阵不祥的预兆从天而降,我瞳孔顿时张大,戒备着缓缓抬头,眼前一花,鼻尖上微微一凉。只见漫天飞舞,好多葱花啊。
  然后后脑勺便着了一个暴栗,“没出息,吃面不放葱花怎么行。”
  这自然是猪哥回来了,哪里找来的野葱,真的香得出奇,妙在又全不掩盖面和汤的正味,恰似名旦名本中搭戏的一把琴,丝丝入扣,托得正好,果然锦上添花,我埋头猛吃,一边含含糊糊问他,“你蹲个点也这么讲究啊。”
  他和我一个德行,差不多整个脑袋都在锅里,露出一对眼睛来瞄着我,“讲究?这叫讲究?”
  停下来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这是人生存的基本方式。”
  我对这句正经话很不待见,“胡说,只要生存,你可以吃树皮嘛。”看看四周的野草,有些也结了红红白白果实,“喏,吃那些不行吗?”他冷静地纠正我,“我在说人的生存,不是野人的生存。”
  咿,猎人的口舌工夫不错啊,怎么修炼来的?莫非训练科目中有一门叫胡扯学?他脾气甚好,对我的诽谤不以为然,快手快脚把东西一收,原来那些锅啊碟啊,摸上去硬邦邦,但稍一用力,竟可以折叠成极小一团,抢过看了半天,也不知是以何种材料构成。猪哥嘿嘿笑两声,附耳过来悄悄说:“告诉你,你别告诉别人啊,我把联盟发的超软合金武器给炼了,做成了厨具……”
  掐指算来,我与该仁兄相识不过十小时,却已共吃两顿饭,实在是有缘分呀有缘分。故人云,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倘若我把天眼一开,往前生一望,想必看得到有小二三十年间的哼哧哼哧,嗨哟嗨哟,为鸡翅膀和阳春面而努力奋斗!该基金的回报率虽然不够高,胜在稳健——东西都不难吃,考虑到不少人要死要活在前世挑担担土,为的就是这辈子遇个老婆来天天吵架,我实在应该烧香三炷,以谢天恩。
  不表我在这里礼天拜地,猪哥已经把一切什物收拾入袋,好汉子,雄赳赳气昂昂,把行囊一背,哼着歌儿就走。我急忙追上去,“你去干嘛?”
  他摸着鼻子看着我,“我去干活咯,你呢,没事干吗?”
  作为一只有进取心的狐狸,给人家说我没事干,就跟三十八的老姑娘给人问老公做什么一样,都濒临老羞成怒的边缘,因此我干咳两声,岔过话去,紧紧盯住他的行踪。猪哥耸耸肩,“我去找拔鲁达兽嘛,这座山翻过去两百公里左右,你没事干就跟我去逛逛?”
  我很有志气地点点头,“逛就逛,怕你啊。”
  一个箭步当先走起来,听到他在我身后发笑,“倔强的小狐狸。”
  我回过头白他一眼,“我几百岁了好不好。”他毫不动容,当即改口,“倔强的老狐狸。”在我翻脸以前加了一句,“驻颜有方,驻颜有方。”
  深山无人,大可放开腿脚飞奔,我的陆地飞行术虽然麻麻的不算好,寻常法拉利也没两部拼得赢,跑了一阵忽然想起身后还有个人,当即急停转身,结果哐当一声,一个好大的人头直接撞上我的鼻子,势大力沉,当场双双如丧考妣,泪飞如倾盆雨。我伸出一根手指点住他,抖得跟帕金森症一样,“你,你,你。”他蹲在哪里又要哭又要笑,样子是可爱的。
  没你出个端倪来,身边一棵巨大的松树上,忽然传来“哧哧”两声轻笑。
  笑声初初入耳,我双手已经挥出,一道无声无息的蓝色符咒射向声音传来的树枝深处,蓝之祭祀诀,对修为尚浅的非人来说,已经足够致命。但是我并没有听到预期中的惨叫,甚至没有听到来者闪避的声音,因为我刚有动作,猪哥已经从我身后飞起一脚,把我踢得四仰八叉在树皮上粘起。那道祭祀诀自由自在地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没有管我,兀自呼唤着谁的名字,“小米,小米,下来吧。”
  我慢慢爬下来,心里恼怒怨毒,呼之欲出。他能踢到我,是因为我信任他,不顾忌把自己的背亮出去,眼睛转过来。虽然这信任来得毫无来由,不应该和两顿饭有太大关系——否则我一早已经爱上“糖朝”的主厨大师傅,我最喜欢喝他手制的杏仁甜品了。
  信任人而被踢一脚,是相当悲惨的经历,当世人皆知,狐性多疑。
  因此我一言不发,转身,跳下一侧悬崖。衣袂飘飞,云雾缭绕。天地一如出狐山时候那样空白沉默。山谷深深,风歌猎猎,寂寞如缕,不可断绝。
  东京街头永远那么热闹。全世界排名第二的昂贵居住城市,十六岁的女孩子穿蓝白相间清纯水手服,肩头随意搭住的手袋,却价值百万日元。那其间的荒谬感,真值得写一部小说。
  但是我不写小说。我算命。
  算命是我本能,也渐成为嗜好。会来求乞命运指引的人,没有几个快活,往往连顺遂都谈不上,望着他们愁眉不展音容,我有时候会因恶意而快意。尤其是,当我明明能够伸手挽回那向深渊里倾倒的前景,却只是微笑着看人走开的时候。
  在地铁通道里我溜达,看中一个算命师拉开的摊子,那上面挂一幅小小的旗,上面有神算无敌四个字,虽然算命师本人不过是个混混,那四个字却真的出自日本最出名的书法家之手。
  走上去把算命师一拳打昏,拖到旁边摆成一个悲惨的姿势,在他身后放了个小碟,等阵他醒过来,会发现睡一觉赚到的钱,比他算一天命拿到的报酬多得多——要教育人家努力奋斗,有时候实在是缺乏证据的。
  而我,取而代之,端坐在算命旗帜之下,就算完全是个不良少女的模样,也很快有人凑上来,迟迟艾艾间为自己打开生命的另一道门。
  今天开张尤其快。来的是个中年男子,在我身边走过去,又走过来,走过去,又走过来,连续走了三次,终于驻足,细细看我头上那四个字,我好整以暇地打量他,中等个子,板正的上班族西服,式样陈旧,领带式样更是无比呆板,同样呆板的还有他的五官,我怀疑只要拿张扬州师傅擦澡的毛巾在他脸上擦上一擦,那鼻子眼睛便会纷纷掉下地来。他终于把那四个字笔画数完了,慢吞吞凑过来,“你算命?”
  我没出声。适才那一眼,我已经看到他寿数之线,在今日午时必然断绝,而且是自毁。一个这么委琐的男人,为了什么原因竟要去自杀,我没有什么兴趣知道。
  他竟然在我身前蹲下。秽浊的眼睛里,忽然溢出一点渴念的光芒,很亮,像蜡烛烧到最后一秒钟的那下挣扎,“你帮我看看,我活得过今天吗?”
  咿,这倒是够直接。他此时已怀死意,是希望有意外阻碍,还是怕有意外阻碍?
  我打起一点精神,笑嘻嘻地看他,“大叔,既然你这么上道,我也不骗你。你今天一定死,死翘翘!”
  以前也这样去直告过那些注定要出意外的人,那突如其来的惶惑恐怖表情,每每惹出我捧腹大笑。在我肆意的笑声中,他们丢下神经病的诅咒奔逃而去,而我眼睛越过高高的苍穹,落在他们人生的下一步,有卡车飞驰过,花盆误落,屠夫的斩骨刀莫名脱手。我默默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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