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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10 12:1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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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我是弟
厉云住进了医院。
老婆不想再摆摊了,要日夜服侍他。厉云不让,他第一次变得这样强硬:“我已经停职了,你再不卖衣服,这日子怎么过?”
老婆不再跟厉云斗嘴。
她白天去卖衣服,晚上来守护他。
厉云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知道了他的病,轮流到医院来照看他。住院押金都是几个姊妹凑的。
厉云不让她们来,他知道,她们的生活都很清苦,每天都在奔忙,他不想因为自己把几个家庭都拖垮。
开始的时候,姊妹们不停地哭,过了两周之后,大家都平静了些,每次来看望他,都说一些安慰的话。
厉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他迅速地消瘦下去,最后身体都不足一百斤了。他很少睡觉,大部分时间,他都是一个人躺在病房里,静静地想。
时间过得很快,窗子渐渐亮了,又渐渐暗了,这就是一天。
这间病房不朝阳,有点阴暗。墙是白色的,被褥是白色的,病号服是白色的。不过,不是很白,都有点脏。
隔壁是水房,有水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医生对他采用的是超常规大剂量化疗,每天他都要吃大量的化疗药物,对脏器损伤很大。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希望奇迹出现……
一个人的时候,厉云脑海里总是浮现两个人,一个是儿子,一个是那个焚尸人。
每次,厉云想起那个焚尸人,心里都怵然一惊,仿佛看见他站在黑洞洞的焚尸房里,正焦躁地朝自己张望。
他在等厉云,甚至都有点等不及了……
晚上,老婆来了,她拉着厉云的手,默默无语。厉云突然说:“桂芬,我想嘱咐一件事。”
“你说。”
“我要是……去了,你不要把我送到南郊那个火葬厂,好不好?”
“你别想那么多,你能好的!”
厉云就不说了。他想到了北郊那个火葬厂昂贵的收费。
这天晚上,天黑了,老婆还没来,护士也不在。厉云忽然想一个人到外面走走,他已经几天没出门了。
他支撑着下了床,走出住院部,坐在花坛旁。
花坛里的花草都枯萎着,有积雪。四周没有人,很冷。几只蝙蝠在空中低低地飞,它们不会叫,它们的翅膀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厉云静静地坐着,他的喘息越来越艰难。他感觉到他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再感受这清爽的空气了。
突然,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个黑影,两个人都穿着蓝大褂。
首先,他看清了那个高个子,不由打了个冷战:是他,那个焚尸人!
厉云想,自己是一个快死的人了,这个焚尸人像影子一样追来了……
那个矮个子是个老头,厉云认识,他姓卞,在医院停尸房里看死尸。有一次,这个老头拿着旧茶缸来到住院部,在饮水机前接了一缸子热水。他走了后,护士长很不满意地对一个值班护士说:“以后不要再让他到咱们这里来接热水!”
厉云僵直地把头转过来,想立即离开花坛,回到病房去,又怕站起来引起他的注意,就没有动,木木地坐在那里,希望花坛枯干的花草能挡住自己。
一高一矮两个人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好像是在谈一笔交易,厉云听不清。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厉云忽然意识到有个人站在他背后,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那交谈声已经听不见了。
他惊骇地转过头去,差点叫出来——站在他背后的,正是那个焚尸人!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几分凶险。
厉云的脸“呼”地一下又红了,颤抖地叫道:“你要干什么!”
那个人压低声音说:“——我——是——弟。”
接着,他重重地坐在了厉云的身旁。两个人坐得太近了,厉云感到了窒息。一股烧棉花的味儿冲进他的鼻孔。
这个人抬头朝停尸房的方向看了看,叹了口气,说:“我是来找老卞头的。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有时候,好不容易接到一个火化电话,可是去了以后,人还没死呢,白跑一趟!”
厉云看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焚尸人收回目光,看了看厉云,说:“你不知道,北郊那个火葬厂总和我们争抢尸源,因此,我得经常到这里来看看。”
厉云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想使出全身力气,一拳把这个焚尸人打倒——他一辈子都没有打过人,再不打就没有机会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连缚鸡之力都没有了,不但打不倒这个像铁塔一样的家伙,自己反而会跌倒在地。
焚尸人压低了声音,又说:“我们每拉走一具尸体,还得给这个老卞头150元的回扣——现在办事都是这个样子,没办法。”
厉云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不停地颤抖。
这个焚尸人突然把脸贴在了厉云的脸上,轻声问:“……你生病了?”
厉云不说话,抖得越来越厉害。
“老卞头告诉我,说有个得肺癌的病人,还有一个月活头,说的是你吗?”他关切地问。
“滚!滚!——”厉云终于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同时,他愤怒而无助地四下张望,希望这时候有个护士走过来,把这个来自地狱的人赶走。或者,老婆走过来也行。可是,四周没有一个人。
那个人慢慢站了起来,说:“你别生气了,对你的身体不好。我走了,不过,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他的话意味深长。 这天晚上,厉云又失眠了。
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
他梦见他躺在一片荒凉的草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他知道自己要完蛋了,很想看儿子一眼,看老婆一眼,可是,儿子和老婆都不在身边。四周只有凄凄的荒草和没完没了的冷风。
一条黑狗走过来,它围着厉云的身体转来转去。它的肚子很空,看来很久都没有吃食了,不停地抽动着。它的眼睛苶苶的,挂着大大的褐色的眼屎。它不停地抽动着鼻子,嗅着厉云的脸,手,脚脖子——所有露肉的地方。
它嗅得出,这个人快不行了。它在急噪地等着他咽气。只要他的瞳孔慢慢扩散,身体一点点僵硬,它就会张开大嘴,饕餮大吃。
厉云呆傻地看着它。
它避开厉云的眼睛,继续嗅……
八、儿子
这天,老婆眼睛红肿地来了。
她给厉云做了一碗他最爱吃的疙瘩汤。
“我没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去,他病了……”老婆说。
“什么病?”
“发烧。我先是给他物理退烧,用酒精搓,不行。又去了诊所,打了两天吊针了,还是不退烧。大夫说,这孩子发烧不是感冒,是情绪性的……厉云,让儿子来见你一面吧。”
厉云摇了摇头。
老婆“呜呜”地哭起来:“他是想你想的。”
厉云把头转向了墙壁。
过了一会儿,她擦干了眼泪,不再提儿子,轻声问:“医生说,化疗的效果怎么样?”
“还得等一段时间才能化验呢。你回去吧,去照看孩子。”
“你姐和你妹怎么没来?”
“我没让她们来。”
“你别袒护她们了!人都变成这个样子了,她们还当缩头乌龟!明天,我找她们去!”
“桂芬,你别闹了。昨天,二姐还来放了二百块钱呢。”
“只拿钱有什么用!”
“大姐明天就来了。你回去吧,好好照看孩子,你就对他说,只要你一退烧,爸爸就回来了……” 九、探望
第二天晚上,厉云的大姐、大姐夫还有二姐都来了。
厉云尽可能显得高兴些,欺骗他们说:“我的化疗效果不错,大夫说有希望慢慢好起来。”
没有人说什么。厉云发现,他们的表情都很沉重,他马上想到——他们早就到医生那里询问过了。
大姐夫也是个语文老师。他回避着厉云的眼睛,说:“这种病吧,药物治疗是一方面,主要还是要在精神上战胜自己。我们一小有个老师,七年前就检查出了胃癌,说他活不过半年。他却像没事一样,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一个人要战胜对死亡的恐惧,说起来容易,实际上太难了。
几个亲戚很晚才离开。病房里,又剩下厉云一个人了,另几张病床都空着,孤寂一下就把他包围了。
他多希望此时儿子在身边啊,他多希望晚上搂着他的小肉肉一起入睡啊,哪怕只有一夜!
或者,病房里再住进一个病人来……
医生都下班了,护士检查完病房也都回到了值班室。黑糊糊的楼道里没有一点声音。
病房里的白色,让想起了蒙尸布,于是他把灯关了。
窗外没有月亮,房子里漆黑一片。
他的胸口疼得厉害,喘息越来越艰难,不时地咳嗽着。
在黑暗中,他又看到了那个焚尸房,又看见了那个焚尸人。他把一具尸体推进焚尸炉,使劲地烧,还拿起一根铁钩子伸进去,翻动尸体,把尸体烧得更透一些……
那个狭窄的焚尸炉,那个四面是铁板的焚尸炉,那个固若金汤的焚尸炉,那个看一眼都喘不出气的焚尸炉……
他感到自己正朝它走去,越来越近。他想止住脚步,但是,身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他,他根本停不下来。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双眼,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烧棉花的味儿。
他猛地睁开眼,看见一张脸近近地贴在他的脸上!
这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几乎把他覆盖了,一股烧棉花的味儿把他笼罩了,他无处可逃。他直直地盯着眼前这张脸,呆若木桩。
“——我——是——哥。”这张脸轻轻地说。同时,一股腥臭的气息冲进厉云的鼻子。
“我知道你快完蛋了,我一直在等你。我等了一天又一天,都等不及了……”
厉云想喊,却喊不出来。现在,他连喘息都十二分艰难。
“你家人会把你交给我的,然后,我把那两扇铁门锁上,那焚尸房里就剩下咱俩了,你就属于我了……”
厉云想扭过头去,躲开这张脸,可是他做不到……
焚尸人伸出粗糙的大手,捏了捏厉云身上的骨头,说:“我会把你烧得很好,一点骨头都不剩,都是灰……”
厉云像一只案板上等待宰割的鱼,嘴巴一张一合,连挣扎都不会挣扎了。现在,他只有听的份儿。
“在你眼里,我只是一具会干活儿的尸体。其实我很专业的,你千万不要去北郊那个火葬厂,那里太贵了,能省点就省点。虽然他们烧的是液体燃料,我们烧的是固体燃料,但是我觉得这不是最重要的,要看烧的质量……”
此时,厉云的耳朵变得超常灵敏,他不但能听清对方的喘息,甚至连对方的气流刮着鼻毛的颤动声都听得见……
“我们会提供一条龙服务,把所有的事情都帮你操办了。这些事是很麻烦的,对我们来说,却是轻车熟路……”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首先,我替你开死亡证明,再到你的驻地派出所注销户口——是黄家岗派出所吧?然后,我让我弟来拉你,他开车很快的,从这个医院到我那个焚尸炉,二十五分钟就到了……”
他的手伸进蓝大褂的口袋,掏出一盒脂粉,放在厉云的鼻子前,一股古怪的浓香弥漫了整个病房:“我还会找人给你整容。人死了是很难看的,整了容就不一样了。最后,还要给你化妆……”他一边说一边把脂粉小心地揣进了口袋。
“另外,我还要给你找刻字师给你刻纪念币和灵位。小字3元,大字6元,这钱得你自己出。”
他越说越兴奋,脸贴得更近了:“很多骨灰盒卖天价,说是什么什么材料造的,其实都是骗人的。我给你选一个货真价实的。你知道骨灰存放有几种方式吗?我告诉你——第一是骨灰堂,就是一排排铁架子;第二是骨灰墙,就是墙上砌的用石板封闭的格子;第三是骨灰亭,在室外;第四是骨灰林,埋在树下;第五是深葬,存入地下室,封闭起来;第六是骨灰墓,在地下修建坟墓,地上立碑;另外,还可以把骨灰撒入大海,这个在每年春秋两季办手续……”
说到这里,焚尸人突然面露凶光:“你高兴得太早了,其实你别无选择——我会像对待你奶奶一样,把别人的骨灰给你家人领走。我要把你的骨灰留下来,留在我那个焚尸房里,这样,你就可以日日夜夜跟我在一起了,看我怎么烧人……”
他慢慢直起腰身,走到门口,朝黑糊糊的走廊里看了看,又回来,俯在厉云脸上,继续说:“咱俩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你眼熟,就感觉你离我不远了……”
是的,不远了,厉云的鼻尖都快挨到他的鼻尖了。
他慢腾腾地伸过来粗糙的手,扒了扒厉云的眼皮,在黑暗中仔细看了半天:“快了,你别急,我看就是三五天的样子。”
然后,他掸掸手,站直了身子:“我也不急,我等着你。”
说着,他慢慢地退到了门口,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留下了一句:“我还会来看你的……”
十、末日
厉云再也起不来了。
老婆、姐姐、姐夫、妹妹、妹夫,都在床前守护着他。
厉云艰难地喘息着,说话都断断续续了。
医生跑来了几次。今天值班的就是给厉云诊断的那个傲慢的医生,他不停地摇脑袋。
厉云只能听见自己“呼啦啦”的喘息声,再也听不清大家说的是什么了。
有一件事他心里清楚,那就是,今天他没有再吃那大剂量的化疗药。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老婆一直抓着他的手,在哭。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他看过的一个女作家写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话他印象特别深:等待黑暗升起……
他在等待黑暗升起。
窗子外的黑暗一点点地浓厚起来,房间里的灯越来越刺眼。他惊恐地瞪着眼睛,看着泪眼婆娑的老婆。
妹妹躲在妹夫的身后。厉云感觉到,她在无声地哭。
这一刻,厉云最牵挂的是还在高烧的儿子。他非常非常反悔,此时他如饥似渴地想见儿子一眼,但是,他已经有气无力,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病房里很静,大家都在静静观察他。
隔壁的水房依然有水在滴落:“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突然,厉云又闻到了一股烧棉花的味道!他艰难地转过头去,看见病房的玻璃上,露出了一张古铜色的脸,他直愣愣地看着自己。
厉云不知道他是哥还是弟。
他想举起手,示意亲人赶走门外这个人。可是,他的手颤颤地动了几下,终于没有抬起来……
他脑子里清楚,家里人都不认识这个穿蓝大褂的人,都不知道他就是火葬厂的焚尸人,都不知道他正急切地等待把自己推进焚尸炉中……
他们都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门外站着一个人。
厉云慢慢慢慢回过头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了老婆的手一下,但是,他的力气太微弱了,老婆没有一点感觉。
他感到灯光越来越刺眼,气息越来越短,心脏跳得越来越慢。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飘向了另一个时空。渐渐他发觉他是朝下飞,下面是黑暗的万丈深渊……
但是,他感到有一只手在紧紧抓着他,那是老婆的手,在高处,在光亮刺眼的高处。
他像一个风筝,一个朝下飞的风筝,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飞舞着,就是挣不脱那根细细的线……
老婆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对其他人叫喊着什么。
大姐夫跑出去了。
厉云还在定定地看着屋顶。
接着,医生跑进来了,护士也跑进来了。他们搬来了氧气瓶。
厉云的鼻子里插上了氧气管,他又飘飘忽忽地回到了光亮刺眼的高空。
他艰难地转了一下眼珠,看见那张古铜色的脸还贴在房门的玻璃上,直愣愣地看着自己,他后面一片黑暗。
他一次次从明亮的高空向黑暗的深渊坠落,又一次次从黑暗的深渊升向明亮的高空……
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终于,他挣脱了那根紧绷绷的线,落下去,落下去,落下去……
他不知道一直朝下坠落的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意识。
女人的哭声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到处都是跑动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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