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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塑料袋平时用来装垃圾,也可以装死猫、死狗。
??他拿着塑料袋,慢慢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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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琳月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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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撕开方便面袋子,把酱包挤进碗里,黏稠的汁液沾在指尖,厨房漫过一股甜丝丝的腥味。我端起面锅,忽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木轮从石子路上碾过。咯啷啷啷啷……
??我把脸贴在窗户上,向外探望。夜里十点钟,树木静静站在各自的影子里。一只黑色蜘蛛慢慢从玻璃的另一面爬过。街道拐角处,似乎有件发光的黑乙烯雨衣渐渐飘远。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不知怎么回事,今夜我的脑子里跳动着数字,像一个个抽搐的皮影,不受我的控制——二十八、二十九、十八……等一等……应该是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四十九……我总是出错,脑袋里像塞了一架鼓风机,随着晕眩感层层袭来,那些皮影跳跃的节奏越来越快。
??我吞了一把药片,慢慢安静下来。
??五十六……九十二……四百一十七……四百一十七……等一等……为什么是四百一十七?对了,今天是四月十七号。今天是女友琳月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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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着煮好的方便面,离开厨房。暗淡的灯光从卫生间的门缝挤出来,像一只眼睛。今天最后一次走进卫生间是在中午,我养的一条金鱼死了,我把死鱼冲入马桶。
??我继续向前走,卧室的门同样没关紧。我站在门外,这个角度能看到我们那张舒适的大床。昏暗中,彩色床单拱起,凹凸有致,那下面躺着琳月的尸体。
??我向后退了两步。甜面酱的气息十分浓烈。我突然一阵干呕,松开手,盛着方便面的碗跌落在地毯上。我走进卧室,带起的风惊扰了门后的塑料袋,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
??那些袋子一层层折叠起来,挂在门后,脱落的袋子在地毯上飘移着。我和琳月喜欢收集塑料袋,就像毒瘾一样无法控制。这个癖好是从养父那里继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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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十三岁的冬天,我在流浪的街头遇到那个男人,他带我回家,从此成了我的养父。我在家里见到最多的就是塑料袋,肮脏不堪,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异味。养父总是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举着大把塑料袋,无论天气怎样,他永远穿着那件发光的黑乙烯雨衣。
??我经常做一些窒息的梦,塑料袋套在头上,慢慢收拢,头颅深处响起‘咯吱吱’的声音,好像血管在拧紧。在梦的终点,我的眼球鼓突,爆裂,黑暗刺穿了瞳孔。
??三年以后,那个女孩告诉我,我在梦中抽搐的样子很吓人,像一只垂死的猫。她说,你在黑暗中张着嘴,嘴角痉挛,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个女孩也是养父收留的。她比我迟来三年,名叫琳月。那年我十六岁,琳月十三岁。
??“咱爸为什么喜欢塑料袋?”琳月问我。
??我没有回答。
??“咱爸做什么工作?”她又问。
??“看塘子。”我说。
??“看澡堂?”她睁着明亮的大眼睛。
??“差不多吧。”我陡地绽开一个调皮的微笑。这个突然而起的笑容在我僵冷的脸上闪过,吓了她一跳。我盯着她,慢慢地说,“是在医院看护尸体。”
??琳月的嘴巴张大了,凝固在那里。她瞪着我的身后,眼角由于恐惧而抽搐起来。我从她的瞳孔里发现了另一个身影,发光的黑乙烯雨衣,在我后面倾斜下来,覆盖了我。
??“你什么都知道。”养父用干枯的手指抓着我的肩膀。
??是的,不久之后,我和琳月都知道了,养父其实是逃亡中的杀人犯。那次琳月捡垃圾的时候捡到一张破旧的通辑令,养父的照片就在上面,边角残破,像蚕啃噬过的桑叶。养父在折裂的纹络里,露出狰狞的笑容。
??后来,养父总是把脸贴在门缝上,狰狞地笑着,眼珠鼓出眼眶,浮起红丝,几乎要燃烧起来。那年琳月十六岁,我十九岁。当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强迫琳月在里屋洗澡,他在外屋偷窥。
??琳月开始做她的噩梦。明亮的黑乙烯雨衣,每挪动一次脚步,便会发出“悉悉簌簌”的响声。房门一点一点打开,喘息声像细丝一样飘荡着,沉郁、窒息。风从头顶呼啸而过,又顺着黑乎乎的屋檐跌落下来,死鱼般瘫在地上。
??那双贪婪的眼睛蜷伏在那里,恐惧从门缝涌进来,如同惊动的蝙蝠。
??“……我想反抗,想关紧屋门,让自己沉溺在黑暗中。但是,他威胁我……”琳月在日记里倾诉。这种歇斯底里的倾诉覆盖了我们以后的生活。“那些黑色的塑料袋,平时用来装垃圾,也可以装死猫、死狗。白天,在我清醒的时候,他拿着塑料袋,慢慢走过来,向我演示全过程——用塑料袋套住一只猫,然后勒紧。猫在袋子里抽搐,呻吟声由强转弱。他说,如果你不听话,就会听到自己发出这样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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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琳月变得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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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站在卧室中间,等待着门后的塑料袋平息下来,垂落在各自的位置上。
??僵硬呆板的声音自动在脑子里响起:七十九、八十、八十一、二十六……四百一十七……对了,今天是四月十七号,女友琳月的生日。
??地毯的颜色变得无比鲜艳,双脚陷进去,感到黏稠酷热。我拼命挪动脚步,退到墙边,伸出一只手摸索着。指尖划过墙壁,潮湿冰冷的感觉,如同摸着一个人流泪的脸。四周弥漫着甜面酱的味道。
??我慢慢坐到床边。彩色床单下面露出半张青白色的脸。额头没有光泽,鼓突的眼睛半睁半闭,眼睛周围仿佛涂着一圈浓重的眼影。两道青白色的冷光在眼眶里微微闪烁,像两条翻起的死鱼。我伸出手,在她的鼻子和面颊上摸索。她的五官严重变形。
??我一点一点推揉她的嘴唇。从鼻腔淌出的黏液与嘴角的白沫凝固在一起,随着我的推动,发出轻微的断裂声,像蚕在啃噬桑叶——沙咝沙咝……
??我抬起头,对面的梳妆镜里映出同样苍白的脸,一抹笑意从我僵冷的脸上闪过,吓了自己一跳。我晃晃脑袋,集中注意力,重新审视琳月的尸体。
??我发出一阵怪异的哼声。
??琳月双颊凹陷,绷紧的下颏与嘴唇错开,黑乎乎的舌头凝固在嘴角。甜面酱的气味从牙齿后面散发出来,一层层推动着,拥挤在卧室里。
??我把手从她脸上挪开,摸索着,从床单左侧伸进去,握住她的手。她的五根手指紧攥着,和我的手一样僵硬冰冷。我们的指节轻轻碰撞。我想打开她的拳头——
??“我要杀了他。”当年,十八岁的琳月这样对我说。
??彼时我二十一岁。我握紧她的手,和她一起颤抖着。她的拳头很凉,仿佛一块石雕。
??“好吧,我来收拾他。”我说。
??我花了一年时间谋划这件事——我躲在里屋的门后,当养父挤在门缝偷看琳月洗澡的时候,我会用针戳破他的眼睛,一直扎进他的瞳孔。那副场景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生动,每个细节都很清晰,像一只彩色飞蛾在灯光下跳舞,半透明的触须诱惑我,令我恐惧。
??“琳月,你看,就这样……”我拿着一根针走到门后,缩成一团,做出等待的姿势。
??然后,我们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我的头皮一阵发麻,胸腔收缩,心脏几乎迸裂。我非常后悔,只能瘫坐在墙角,瑟瑟发抖。琳月安静地拧亮台灯,灯罩像皮肤一样苍白,纹络泛起微黄的光泽。十八岁的琳月站在自己的影子上,无动于衷。
??吱呀——
??屋门轻轻推开。我拼命向墙角退去,在我头顶上,屋门的钩链“咔嗒”一声,绷直了。我伏在门后,屏住气息。
??“谁在屋里?”养父趴在门缝上,嘶声说。
??“我一个人。”琳月冷漠地说。
??屋门突然被撞了一下。接着,又撞一下。钩链不断伸缩着,发出尖利的金属啸声。
??“打开门!”他吼道。
??整座房子在颤动。突然间,屋里漆黑一团。
??我在黑暗里咽了咽唾沫,胸口像堵着一团焦碳。我一动不动地缩在墙角,那根针早已不知去向。
??门上忽然传来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木轮从石子路上碾过。咯啷啷啷啷……
??一只非常小的手从门缝伸进来,在我头顶上,苍白的指甲划过钩链,咯啷啷啷啷。
??我一阵痉挛,小便失禁。虽然我已经二十一岁,但是当那只非常、非常小的手出现在眼前,我忍不住尿湿了裤子。
??钩链上的手只有烟盒那么大,枯裂的皮肤,细小的花纹。我吞咽着黏稠的空气,想要立刻晕过去,但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只玲珑的小手,异常清醒。
??我看到琳月慢慢走过来,像一个怪异的皮影,瞪着麻木空洞的眼睛。
??她的肩膀在抽搐,手里举着一把斧子。
??我终于晕了过去。在崩溃边缘,我嗅到浓烈的甜面酱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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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一点,我拧亮床头的台灯。琳月喜欢苍白的灯罩。我们在一起生活,房子里所有的灯罩都按她的意愿换成白色。她总是坐在灯光的影子里,望着墙壁发呆。
??她给每扇门后都放了一把斧子。
??“我喜欢斧子,它能带给我惟一的安全感。”我打开琳月的日记,在第一页看到这句话。
??如果我晚上十点以后回家,她绝不会让我进卧室。如果我晚归的时间超过了夜里十一点,她不许我进大门。我不敢用钥匙开门,因为每扇门后都有一把斧子。
??白天,当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时,她会直直地瞪着我,瞳孔里有个背影在行走。黑色的雨衣,泛着暗淡的光泽,飘忽不定。
??她极度敏感,永远生活在噩梦中。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平等的。我们深入对方的噩梦,同时惊醒。我张着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她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疯狂地说着什么,语速极快,忽高忽低。我会给她倒一杯水——我们共用这只杯子,分食一把药片。然后,我们都平息下来。她说,梦里那个男人把黑色塑料袋套在她头上,像对待垂死的猫狗一样,慢慢收紧。她还说,她看到自己的舌头从嘴里吊出来,紫黑色,在塑料袋里挣扎。
??她说着,突然又瞪住我,手指拼命抠挠我的肩膀。
??“拿塑料袋的人就是你。”琳月用异常清晰的语调说。
??“好了,那只是一个梦。”我说。
??“咱们什么时候结婚?”琳月逼视我。
??她等了很久,等我的承诺。但是,我并不打算跟她一起生活在双倍噩梦中。
??“如果你离开我,我就去死。”琳月的语调十分僵硬,“或者,你死。”
??我逃开她的逼视,下床,用我们共同的杯子给自己盛满水。我的目光投向卧室门后,那把斧子隐在墙角的阴影中。
??我逃到门边,手指搭在钩链上,指甲轻轻划动金属扣环——咯啷啷啷啷。我松开钩链,打开门,一直走到客厅。我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磨擦声,突然回头,看见琳月光着脚站在地毯上,拿着斧子。
??琳月的目光麻木空洞。随即她绽开一个调皮的微笑,走过来,把卧室的门关上了。从那天以后,她总是握着斧子,微笑,向我靠近。直到四月十七号,她的生日,她贴着我的背,举起了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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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脚被床下的黑色塑料袋缠住了,我费力扯脱它,从床边站起身,最后看了看琳月的脸。青灰色面颊像一块石板。我把彩色床单拉起来,盖住她的头颅。
??我转过脸,卧室的门不知什么推开一道缝,客厅的灯光无声无息涌进来,门缝上似乎有只玲珑的小手,晃动着。我的头皮一阵发麻,用焦躁的目光寻找门后的斧子。它还在那儿。我端着水杯,走过去拉开门。一只黑色的蜘蛛从锁眼附近爬过。
??我喝水的时候,一个黑黑的东西随着水流冲进我的喉咙,我一阵猛咳,杯子跌落在地毯上。我干呕着,冲进卫生间,抽水马桶里赫然浮着一小团黑红相间的东西,那是一条死金鱼,斜漂在水面,麻木空洞的鱼眼望着我。
??我与死鱼对视着,猛抓自己的脖子,毛茸茸的蜘蛛腿在喉管里弹动挣扎。我的眼珠鼓出眼眶,舌头吊在嘴角,口腔深处散发着浓烈的甜面酱味道。
??窗户的另一面,一只蜘蛛急切地寻找它的伴侣。更远的夜空下,一个背影正在行走,发光的黑乙烯雨衣,每挪动一次脚步,便会发出“悉悉簌簌”的响声。
??我从抓烂的脖子上松开手,跪伏在地上。
??最终,世界退到了玻璃外面的黑夜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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