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狐结

遗忘的世界

（一）

    记不清从哪一天起，我开始不停地问娘，“我倒底是什么？”娘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你是一只狐。”我又问，“为什么别的狐都是黄色、白色、或是红色，而我却是青色？”娘说，“因为你总爱在雨里奔跑呀，你和它们不一样。”“这世间，除了狐，还有什么？”每当我问到此处，娘的脸色便开始凝重起来，陷入了沉思的状态，间或，还夹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除了狐，还有人”。总是过了好长时间，娘才回答我。这一刻的娘，最美丽，总能让我看得痴起来，以至于忘了接着问那些昙花一现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懂娘的沉思，也不懂自己的痴。不过，我想，我会明白的，因为，我是一只青狐，我很骄傲。

    我喜欢我这身青色的皮毛，正如同我喜欢青色的雨，所以，我总在青色的雨中奔跑。

    青色，应该是一种伟岸力量的象征。当我奔跑在雨中，我的步伐是那样的飞快，像一道让人丝毫感觉不到的青色闪电，没有谁能追赶上我，我来去如风，似在飞翔。青色更像一柄暗藏杀机的未出鞘的剑，比如，远处看起来叠青泻翠的山，其实，内在里是那样冷峻严肃，座座山都傲岸孤寂，有着刀劈斧凿般清晰的线条。我喜欢这种刚毅的性格。只是，我朦胧地感觉到，这柄剑最好永远都不要出鞘，因为我不知道它将指向谁——包含着修行结果似的诸多不确定性，这多少让我有些恐惧。

    其实，也是的，天性里的东西，潜藏着无数明灭的未知，越是自己的，越是不好把握。谁能懂得自己多少呢？一只狐又怎么可能例外？也许，修行的目的，大约也就在于破解这些无法揣测的迷团吧？！

    我丝毫不羡慕那些与我一起修行的黄色、白色、红色的同类，它们的颜色太娇柔、太做作了，像一片叶子那样弱不经风，连走路都像是扶风垂柳，一摇三摆的，根本不像一只正在修行的狐。令我心生厌恶。

    我曾问娘，为什么她们非得这样呢，做一只像我一样的狐不好吗？娘定晴看着我，叹了口气说，“每一样事物，都分很多种，比如，人就分为男人和女人。狐，也是一样。套用人类的辨别方法，你与其它的狐不一样，你是父性的，她们，是母性的。而母性的狐大多都期待像人类中的女人一样活着。毕竟，对于母性的狐来讲，修成个不变的女人身也是炼道的目标之一。只是，很多狐徒具人身，不具人性，最后被自己的欲望拴牢，以为烟视媚行的恣意放纵，随心随性的诱惑众生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便由此心台不净，偏离道的方向，深陷心魔而不得善终。也被人类看低，骂她们是‘狐媚子’。”说到这，母亲笑了，笑得有些痛。我却没有笑，因为我不懂。

    我继续问娘，“为什么我从出生开始直至现在五百年的时间里，却没有看到一只修行的父性的狐呢？”娘说，“这是天性决定的。父性的狐天生就不适合修炼，因为它们性格太刚易折，且心性不定，太多想法，太多欲望，易受外界干扰而不能自持，最终，都不能历劫重生，只能接受无轮回的悲惨命运。而大多数母性的狐有着柔软的天性，细腻多情，心力坚韧，专注单一，禁得住锤炼，能够历劫而复，得道而去。其实，这和尘世间的男人女人是一样的，正因为女人天生要比男人纯洁坚韧，除了一种最神秘的情感之外，对其它想得不多。所以，同样命运悲惨的女人要比同样命运悲惨的男人活得长久些。”我惊奇地睁大眼睛，眼里有青色的光照在娘的脸上。“那为什么做为一只父性的狐，我却能够修炼，并且这样长久呢？”母亲看着我的眼睛，无端地又叹了口气，“因为你是只青色的狐，你有着与生俱来的、女人式的纯粹，眼神那样清澈，像古洞里的泉水。像你这样父性的狐已经不多见了，所以，你是个异数！”

    我似懂非懂，茫然无助地问娘，“那我能修行成功吗？”娘慈爱地抚着我的头说，“想要的，便是已经注定的。不须说，不必说，不能说。你的劫全在你自己的过程里，没有谁能改变。”

    我再一次陷入混沌中。那个劫，究竟是什么？

    （二）

    红街花巷，穿着彩衣的女人们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把一个个男人拉进去，再一个个送出来。蜂蜜一样浓稠的声音，几欲滴出水来的眼睛，一切一切，都像一个无法蒸发的梦。即使我潜伏在暗夜里，只是处在这个梦的边缘，我的头也像灌满了水，每个细胞仿佛都被泡得涨鼓鼓的，使自己有种伏在云雾里的感觉。这可真是要命。我开始后悔来到这里。

    我是只聪彗的狐。娘说，我需要历一个劫，下意识里我便猜到了，应该与娘说起的那种“神秘的情感”有关。而世间的女人们则是这种神秘的情感最多的拥有者，她们或许能够启发我历这一劫也未可知。听说，这个叫青楼的地方是女人最多的地方。我喜欢青色，也喜欢与青色语义有关的字眼儿。于是我便抱着无限的希望来了。

    如果在山里，这本该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因为下着青色的雨。我最喜欢在这青色的雨里踞座在山峰上，看远处蒸腾的水汽笼罩的事物，就像是在竭力地透过生命里重重的迷雾搜寻一个有关因果的答案。尽管这种搜寻有些渺远，有些空茫，有些令自己不知所措，可我还是喜欢这种心思缱绻的安宁，仿佛浮躁的生命在此刻不用永不停息的奔跑便可以沉静下来。我喜欢山中的夜雨。

    这尘世里的雨却扰得我心烦意乱。这样细微的雨如果放在山里，只是美的衬景，像一种不着痕迹的色彩罢了。可是，落在人世间却扰起了阵阵烟尘，那烟尘肆意张扬，直击心肺，竟然呛得我直咳嗽。女人们的脸在雨中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些狰狞，像泥泞不堪的街路，透不出让我感觉清爽的气息。男人们呢，竭力藏着某些似乎有关罪恶和欲望的念头，揽着女人们的腰肢走进灯火辉煌的深处。他们在干什么？

    躲在这个地方的角落里，真像潜伏在这个世间永恒的伤口处，连我都感到有种颓废的疼痛。我的希望被这个地方形形色色的人们以及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冲击七零八落，乱七八糟。真是泄气。这里能找到我的劫吗？我甚至想掉头而去，离开这个我不明白的地方，这个好像与人类与生俱来的欲望关系最为密切的地方。因为我与这里格格不入。

    可是，既然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或许，这里会有奇迹发生。

    于是，我在角落里默默地牢记与男人有关的一切仪态，念动咒语，悄悄地幻为一个一袭青衣的佳公子，自暗处走出，施施然，向着那个叫青楼的地方，迈出了我入世的第一步。

    （三）

    当我出现在这处充满胭粉香气的地方时，惊倒四座。

    青色淡雅的衣衫，青玉般面庞，清澈似琉璃的眼睛，无论是男是女，面对着我这样一个清灵逸尘的男子，都不敢置信，仿佛站在他们的不是一个青衣书生，而是一座青色的未知世界，神秘且充满幻想。

    事实上，我也感到有些好笑，因为我确实是从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翩翩走来。

    我看到了，男人的眼睛里充满了狞猛却又不无嫉妒的光，而女人们则无缘无故地蒙上了一层迷离的羞涩的色彩。

    刹那间，我便征服了所有人的心。举室皆静，针落可闻。可是，他们都在想什么呢？

    是一声丝弦响起，打破有如千年的静寂。

    弦声来自厅堂深处，竹帘之后。一个指甲上涂着鲜艳的玫瑰花汁的白衣女子拂响了膝上的瑶琴。竹帘挡不住我五百年的视线，我清楚地看到，她抬头望了我一眼，笑了。琴声叮咚，有若幽怨的山泉淙淙流淌。我听她唱道，“暮野烟合，轻云微星，记得歌时，不记曾行。来时花满路，去时情凋零。十年风尘梦未醒，弦断有谁听？”似乎，是一种暗示。

    满堂都是珠飞玉溅的声音，绝美的曲调像是来自静谧的时间深处，带着无从琢磨的韵味，让人如闻天籁，令我心神俱醉。这琴声、这抚琴的女子，强烈地吸引着我，这是天性里某种不谋而合的契合，是上天注定的吸引，唯有如此，才能这样打动我的心。我当然无法抗拒。

    我蓦的一惊，莫非，她，便是我的劫？

    曲毕，满堂彩声。她站身答谢，一袭素素白衣流水般泻下，衬着纤细的腰肢与玉石般光滑的脸庞，眉目间一片寂静，似三月里明媚的春光。

    原来世间竟然有这样令人心动的女子。只是，为什么她要出现在这座看来肮脏无比的青楼？

    忽然我有些心痛，不，是锐利的痛，让我想起幼时一只虎的利牙咬穿了我的后脚那种锐痛。那次，是一条修行前的狐所必经的天劫。所幸，我逃脱了。如果，这个女子是我的劫，我能逃过吗？

    我用力将手按在胸口，皱了皱眉，这时，一只温柔的手扶住我，它的主人是一个明媚光鲜的女孩子，“公子，你不舒服吗？”“啊，我，嗯，有点。”头一次与人类说话，还是这样一个清秀可人的女孩子，我有些语无伦次。女孩子捂嘴笑了，“公子是第一次来这里吧？”“是的，你怎么知道？”“因为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呀。”“公子来这里做什么呢？”她眼睛里闪着调皮的光，捉弄似的问我。“我，来寻找我的劫。”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是属于我自己的秘密，怎么能随便对一个人类说出口呢。

    令我没想到的是，周围的人们哄堂大笑，无论男女，莫不笑得前仰后合。“这里面全是姐儿，你看中了哪个，哪个便是你的姐儿。”旁边的一个壮汉粗俗地狂笑不止，脸上的横肉随着笑声不住地颤抖，像松树节上刚淌出的油脂被风掠过一样难看。

    那女孩子忍住笑，扯着我的袖子说，“那这里谁是你的姐儿呢？”我知道他们都听错了，想必也是听不明白的。这让我很放心。错了就索性将错就错吧。“我想找那个弹琴的女子。”我一边说着，一边找寻那个抚起琴来山也动容的女子。“哦，你说的是青霖姑娘吧？她是昨天才到这里来的，她只卖艺，不卖身。今天是她的第一曲，真是很了不起呢。咦，她好像已经走了。”

    我怅然若失，“她以后还会天天来吗？”“她明天还会来一天，然后便会去往别的地方。”“那好，我在这里等她。”“在这里？她是你的姐儿（劫）？”那女孩子掩口笑着问，“也许吧！”我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青霖姑娘要明天这个时候才能来呢。不如，今天我陪你吧。”满堂惊声，女孩子忸怩了一下，脸上没来由地掠过一抹艳红。

    还是刚才那个壮汉，高声惊叫，“不得了，金风楼这两天怕是要出事喽，先是来个色艺倾国的青霖姑娘，而后又来了一个俊俏的青衣小哥儿，现在，同样是卖艺不卖身的花魁丝丝姑娘竟然主动要求陪这位小哥儿……”话越说越难听，连懵懂莫名的我也逐渐听出话里的不堪。我看见丝丝眼里瞬间盈满了难堪与哀伤，不知怎的，我的心又是一疼。没等那个壮汉再说下去，我忽然转身面对着他，深深地望进了他的眼睛。壮汉先是一动不动，而后，便开始跪在地上，疯狂地以头抢地，直磕了几百下，撞得鲜血淋漓。

    在众人惊呆的时间里，丝丝牵着我的手上了楼，她的手，好软，像一张柔滑的丝帕。不知为什么，被她牵着手，我竟然心神荡漾起来，心里觉得很温暖，希望让这只柔软且温暖的小手握着，一直走下去，走到哪里都行。

    这真是种奇怪的感觉。
（四）

    丝丝的眼睛很亮。尤其在昏暗的灯下，像天空里两颗最近的星。

    她不说话，一走进房间，所有在楼下时表现出的开朗与活泼全都消失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忧郁的情绪。她的房间很香，就连睡帐中也是暗香盈动，只是，我却闻到了一种悠悠的寂寞，那是累积了好多年的忧伤，好沉好重。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看起来，丝丝应该很快乐才对，可为什么我却能感觉那股浓重的怨与伤呢？是谁伤害了她？

    丝丝用那双亮闪闪的眼睛看着我，忽然问我，“公子，我怎么称呼你呢？”我沉思了半晌，“你叫我青衣吧。我喜欢青色。”“青衣，好雅致的名字。我很喜欢。你真的很适合青色，不过，这种颜色好像有些令人难以接近似的。”我轻轻地笑了笑，有几分无奈。我本是一只青色的狐，不着青衣又能穿什么呢？

    在人类的眼里，白色纯洁，红色热烈，黄色暖昧，青色，却代表着神秘、未知、甚至是令他们有些害怕的诡异。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蛮不讲理的以颜色来区分那些原本简单的事物并赋予其特定的、复杂的含义呢？真是莫名其妙。

    “青衣”，她直呼我名，不再称我公子，显示我们的关系忽然间便拉近了一层。“知道我为什么要陪你吗？”“我不知道。”“因为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你不属于这里。你是个有秘密的人，而我是个好奇的人，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无法再继续揭露我的秘密，只能说，“我来找那位青霖姑娘。”“哦，你们认识吗？”“不认识。”“那你为什么找她呢？”“因为，”我无法再回答下去，只能沉默。

    丝丝笑了，“我明白了，你爱她，你想陪在她身边，对吗？”“爱？什么是爱？”我实在不明所以。“你不懂爱？真是纯洁。青霖好福气。”这样看来，好像我无知的这个缺点倒成了纯粹的优点，我感觉有些好笑，但实在笑不起来。因为我突然发现，丝丝是在很认真的与我说话，而我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当真。不过，显然她理解的角度不对。

    这是个有雨的夜晚，窗外的雨沙沙地下个不停，仿佛是某个女子心里的泪，永远都没有滴完的一天。

    “天很晚了，你是不是要睡觉了？”我问丝丝。丝丝对我这样问并没有感到半点奇怪，只是有些失望的看了我一眼，眼里有说不尽的风景，像窗外的雨。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你要走了吗？”“我，我想我还是在外面等她吧！”“你不留下来吗？十五岁起，十年了，我的房里从来都留过任何一个男人。”“嗯，好吧。我留下来。”我坦然地说道。因为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无法拒绝这样一个女孩子温情的邀请。

    丝丝失望的眼睛里射出惊喜的光，一下站起来，羞红着脸，却又不好意思地坐下来，双手像是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一样狠命扭动着腰间的一个荷包——那上面画着两只美丽的鸳鸯。

    “我们说会话儿好吗？”“好吧。”“你很奇特，与我见过的每个人都不一样。”“是吗，也许我不是人类，或许，是一只狐呢！”我亦真亦假地回应着她。“你是一只狐，我也喜欢。”丝丝自知失言了，低下了头不敢抬起来，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望着我，像是做错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来这个叫青楼的地方呢？”我岔开了话题，却发现有一滴晶莹的泪，滴在她白生生的手臂上，像一粒细小的珍珠。

    “十五岁那年，我同爹流浪到这里，爹病死街头，我卖身葬父！成了这里的花魁，一呆，便是十年。”那你为什么不出去生活呢？比如，我就知道一个地方很美丽，适合你这样的女孩子住在那里。”我是说我与娘修行的深山。丝丝凄然地笑了，“人在风尘里，怎由你回头？这都是命，是命！你有你的命，我也有我的命。况且，我也习惯了。”“你在这里，快乐吗？”“快乐？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我们这样的人，其实是没有权利快乐的，我们所能做到的，就是让别人快乐，尤其是让男人们快乐。至于我们，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件道具或是摆设，连自己都觉得快乐离我们很遥远，我们甚至没有谈论它的资格。”丝丝语气里的酸楚让我所适从，这是我所无法了解的，我看见，她的眼神黯淡下去，似一尾摇红的烛，在微雨的夜里潸然泪泣。生命的火光，在这个原本青春的躯体上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人的世界里真的有那么多的无奈、心酸和苦痛吗？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丝丝轻轻地唱起一首小令，珠圆玉润的嗓子却透着股令人黯然神伤的味道。

    “人这辈子，就是一株树，可恨的是，没有几株树睡得正好，却偏偏有谁把我们摇啊摇，摇来摇去，便把一颗心也摇碎了。”唱完小令，丝丝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着这些我不懂的话。

    忽然间，我想抱抱她，因为我发现，虽然屋子里温暖如春，可是丝丝却冷得像处在万年冰雪的围夹之中。

    于是我抱住了她，把她揽在怀里，没有说话。

    “青衣，你知道吗？从进入这里的第一天起，我就不想再活下去了。我的心已经死了。但我还是一直守身如玉的挺到今天，我就在想，能不能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让我一下子活过来，哪怕，再死去，我也再所不惜。青衣，今天，我终于等来了你，你知道吗？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是你，肯定是你……”

    为什么会是我？难道我便是她的那场突如其来的爱情吗？不过，我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在逐渐变热，她的心灵在逐渐复苏温暖过来，不再给我以寒冷的感觉，这倒让我很欣慰。

    “青衣，你能带我走吗？”丝丝忽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直视着我，“啊？带你走？”我大吃一惊，“这，这好像不太可能。”事实上这的确不可能，我不过是只修行的狐，自己尚顾不暇，哪还有能力去保护一个人类？“你不愿意吗？你到哪里，我跟你到哪里，你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这样不好吗？”“不，这不可能，丝丝，我来这里，只是想找到并打开一个自己的劫，别的，我还没有想过。”面对如此玉人，我只能实话实说了。

    丝丝坐起身来，轻轻用手掠了一下额间的长发，对我笑了笑，“别怕，我只是跟你说着玩儿呢。我知道你不属于我，但我却只想属于你。”她忽然间吹熄了灯火，直直地站在我的面前，梦一样的望着我，纤细的手指轻轻解开了罗衫上的一粒粒蝴蝶纽扣……

    （五）

    这是一个疯狂的夜，做为一只修行的狐，我甚至也迷乱的无法自己。通过丝丝，我才知道，人世上，为什么要有青楼。而男人们，为什么要来到青楼。这样强大的吸引力是每个男人从心底的最深处都无法抗拒的，包括我这样一只修行五百年的父性的狐。这座青楼真是了不起，能够包容了人类骨子里最强大的欲望，倒底是谁将它创造出来的呢？

    清晨，丝丝告诉我，这是一场只与她自己有关的爱情，可以与我无关。我不必对她负责。仿佛毫不在意。却让我难过。我知道，摆在我面前的事实是残酷的，无论怎样，我都挽救不了一颗将死的心。昨夜的温暖与复苏，正像她唱道的那首小令，花非花，雾非雾，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无法寻觅的梦罢了。

    楼下，琴声响起。我正欲起身，躲在我怀里的丝丝忽然惊慌失措，“不要去找青霖好吗？算我求你！”“为什么？”我不解的问。“因为，因为她是你的劫呀！”丝丝泪流满面。“没事的，我历劫之后就会回来看你嘛。傻孩子。”我笑着抚去了她脸上的泪，摇了摇头，起身穿衣。丝丝不过是舍不得我罢了，但我却不得不去。“你不要走，难道只有我永远的陪着你还不够吗？”话未说完，楼下琴声忽然转急，像是在催促着什么，丝丝脸是愈发惊惶，手足无措，“青衣，你这一下去，还会不会回来？”话气里，竟然是那样绝望。“怎么会不回来呢？这里有你嘛。”丝丝这种与昨夜反常的情绪真是令我感觉很惊讶。可是，更惊讶的事情在后面。起身穿衣的时候，忽然间我脑际一阵眩晕，这简直不可能，修行五百年了，我对身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了如指掌，可是，这种突如其来的眩晕却让我不明所以。这是怎么回事呢？

    楼下琴声渐缓，我知道，琴声一停，青霖就要走了，这一走便不知去向何方，我会追之不及。来不及多想，我举步下楼，忽然心里痛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丝丝。她在盯着我，眼里流出泪来，像荷上的露珠，滚滚而下，砸在一袭红衾上，一点点，消失不见了。

    我不敢多想，急忙下楼。青霖的背影已然远出厅门。我向她的背影赶去，却始终追之不及。她的脚步不陈不徐，可我就是赶不上。出城里许，眼看她越走越远，即将消失在一片树林之中，情急之下，我想使出法力追上她，却不料，刚刚心生一动就已脚下脱力，摔倒在地，狼狈不堪。体内虚虚荡荡，无处着力，令我莫名惊骇。我的法力呢？我修行了五百年的法力哪里去了？

    忽然间，青霖像鬼魅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她低下头来，定定地看着我，叹了口气，“唉，你这只青狐，本不该来到这里。”说罢，用手抚了一下我的头。我随即昏昏睡去……

    （六）

    刀的寒光、淋漓的鲜血、扑鼻的腥味……

    所有与死亡和终结有关的一切纷沓而来，我大叫一声，从噩梦里挣扎醒来，头痛欲裂。

    眼前的情景让我惊惧。已经是深夜，天净无云，星光闪烁。我正前方是一座巍峨森严的道观，青霖白衣飘飘，负手仰天站在道观门前，一位长眉老者，头着黄色道冠垂眉敛目端坐青霖身旁，无动无息，毫无生气。而我，法力尽散，浑身赤裸，被绑在一张祭台上，身旁，有一把寒光闪闪的刀。

    莫非，他们要杀我？可我并未做什么坏事，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你们要干什么？”情急之下，我疾声大呼。

    青霖不语，依旧仰首望天。老者依然沉睡。均不动声色。好久，青霖缓缓转过身来，星钻一样的双目望向了我的眼睛。我也望向她。

    这是一双怎样深遂的眼睛？里面仿佛装有一个无法穷尽的世界，简直让我如醉如痴，一瞬间，我有些忘记了自己身处的险境，专注地看起了她的眼睛。

    “七星连珠之时，你便会被我挖出内丹，痛苦而死。青狐，你可知道？”青霖的语声打破了我的沉醉。

    我一惊，忽然诸多问题纷拥而至，即使我死，也要死个明白。“你怎么知道我是只青狐？你为什么要杀死我？为什么要在七星连珠之时？你倒底是谁……”

    青霖望了望天空，已经有三星首尾相连，其余四星正在慢慢聚拢。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青狐，你本不该出世，你知道吗？我们已经等了你十年。如果今年七星连珠前你不出世，你便不会横遭噩运了。也罢。还有些时间，我将前因后果与你说个明白吧。你面前的这样老者是方外术士，也是我的师傅。十年前他开始闭关参详天地，入关前，他告诉我与师妹，闭关三月之后如果见他走出则平安无事；如果不见他走出，那就证明他神思陷入另一个世界，不得其法而归，想要让他神思归来平安而复，必须要在十年之后的七星联珠之时取一只五百年父性历炼青狐的内丹制成秘药，提前或错后取出的青狐内丹都不能入药。七星联珠之夜前三十个时辰，青狐灵性大减，会无端动心。如再有一处子与之交合，更能使它法力尽丧，使我们手到擒来，剖取内丹，令我康复。三月之后，师傅没有出来，而我们由于未能尽传师傅之衣钵，做为修道之人这是极不甘心的。于是我们便遵他之命，让师妹潜伏青楼之内十年之久，而我苦练抚琴之术，这都是为了等你。而你，终不负约，姗姗而来。唉，冥冥之中，这都是上天注定的，你认命吧。”

    我心头大震，悲愤莫名，“你的师妹是谁？”“她是……”青霖垂下头去，欲言又止。

    “是我，丝丝！”一声柔弱痛苦的回应响起，丝丝已然站在青霖身旁，泪流满面。

    “哈哈哈哈……”，我狂笑，眼中有泪怔怔流出，打湿了整个黑色的夜，夜，却毫无察觉，想必，一只青狐的眼泪对于它而言，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我的那个所谓的劫，原来不过是个精致到极点的骗局，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陷阱，青霖是个让人无法拒绝的诱饵，丝丝的爱情也不过是个完美的掩饰，欺骗，都是欺骗，为了欲望的欺骗，而我在其中，却浑然未觉。

    连看似最真挚的爱情都可以成为欲望骗局的砝码，还有什么值得相信？

    也许，人类也向往着一份传说中纯粹简单的爱情，那些极尽美丽的相思故事所要表达的不正是这些吗？只是，人的社会太复杂了，所有的东西都与欲望有关，与生俱来的原罪披着道貌岸然的外衣宝相庄严的行走，让人的世界充满形形色色的变数，更加难测，充斥着未知的幻相。一份真实、纯粹而神圣的情感是那样难求。甚至，连我这样一只原本纯粹、单一、执拗的青狐都在一场骗局里开始设身处地的质疑起这个人的世界。

    多么悲哀！

    我再一次仰天大笑。“已经七星连珠了，来吧，杀了我吧，取出我的内丹治愈你们的师傅吧。”

    “不！”丝丝一声尖嘶，扑到我的身上，“师姐，不要杀他，我也是修丹之士，你杀了我取我的内丹吧。由你一个继承师傅的衣钵，我情愿为他而死。”“师妹，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青霖满面惊容，喝咤着丝丝，“师姐，我已经爱上了他，从等待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爱上了他，走入青楼、保持十年的处子之身，就为了向一个男人献身，这难道不能成为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的理由？除此之外，爱的理由还有什么？也许他并不是人而是只青狐，但我不在乎他是什么，人比狐又能强多少呢？我愿意为他死，反正我也活够了，况且，用一场精美的骗局来对待爱情，只有用血来偿还这个代价。我骗了他，死不足惜，你杀我吧，放了他，求你！”“没用的，师妹。开局，就是结局，开始，便意味着结束。一世就是十世，宿命总在因果中轮回。天注定的，我们无法更改，你这样做，毫无意义。”“那我宁愿我先死，也不愿看到他无辜的献出生命。”说罢，在我们谁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举起了案前的那把刀，深深地插入了自己曾经那么柔软的胸膛。

    鲜血像一朵朵绽开的花儿，喷溅在我赤裸的身体上，激情而热烈，像是丝丝在用生命对我完成了一个最惨烈的拥抱。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丝丝浓郁炽烈的爱意。只是，她已经死了。倒在我怀里时，她轻轻地对我说，“青霖是你的劫，而你，却是我的劫！可我不后悔”说完，她微笑着死去了。

    一时间，我茫然起来，世界上的事物一瞬间都离我好远好远。我的心不痛，只是像被什么噬开了一个不规则的无底的洞，任是什么再投进去，也只能听见空旷的下坠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知道，它死了。

    这一刻，我对死亡开始有些麻木起来，仿佛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缓缓转过头，没有目的的看着青霖。

    青霖双手抚胸，痛极，却无法呼出声来，仿佛那一刀不是戳在丝丝的胸膛，而是戳在她的身上。

    天空中，七星已经连成一线，随即又散去了，各自隐去光华，重归于黯淡。我的内丹，即使再取出，也没有用处了。七星连珠之夜，我历经了我的劫。只是，上面扑满了一个爱我的女人鲜艳的血。

    劫中有劫，劫动相扣，别人是我的劫，我也是别人的劫。都结束了，都解开了，可是，留下了什么？

    看得见的伤，在丝丝身上。那喻示着死亡。

    看不见的伤，在我的心里。那喻示着过去。

    青霖推着师傅走了，也带走了丝丝的尸体，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个我。忽然间，我有些冷，因为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天性的那把青色的剑，这令我不由自主的瑟瑟颤抖。如果可以，我真的宁愿死的是我，而不是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个“谁”！

    （七）

    我问娘，“这个所谓的劫倒底是什么？”娘说，“劫，在你心里。你知道它是什么，历没历劫，也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说完，娘便安心地去了，不，是肉身飞升了。做为一只修道的狐，这是终极梦想。有白光幻出，有仙乐传来，美极。

    我潜心静照，反复寻找，可是，心里只有丝丝的倒影，还有一只在雨中奔跑的、青色的狐！

    其实，无论狐也好，人也好，都在结劫，都在历劫。不过，究竟谁是谁的劫呢？

    我依旧在青色的雨中奔跑，依旧踞坐在山峰上看那叠青泻翠的山岭被雨水冲刷得迷蒙空远，那个诗一样美丽火一样惨烈的劫，大概也是一场雨吧，有死亡的血让它纯粹，也洗刷了我的心灵。可以说，我受到了伤害，但谁说伤害不是一场心性的洗刷呢？起码，能够让我更加清醒地认识自己，我是一只狐；让我更加清醒地认识丝丝，她是一个人；让我更加清楚地认识这个世界，狐与人并存的欲望世界。

    我想，我还是愿意做一只狐，一只青色的狐。

    对于一只专注、单一、甚至有些执拗的狐来说，爱情其实很简单。就像青霖说的，“开局便是结局，开始便是结束。”对于一个纯粹的女人，也是一样。其中的区别，只在于过程罢了。

    人天长夜，宇宙黯暗，谁启以光明？三界火宅，众苦煎逼，谁济以安宁？终究，人世是苦难的，否则，哪里会有这么多无奈的反诘？令人六神无主，神魂不安？！

    幸好，我曾只是一只青色的狐。

    一道白光闪现，有仙乐传来。于是，我看到娘那慈爱的微笑。

    这一刻，我很平静，很安详，只是在心里轻轻地告诉娘，“我明白了那个劫，它叫情劫！”

    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只狐，一生都在结劫，都在解劫，只是，有些狐、有些人都在过程里纵情而混然未知罢了。

    我，劫遂身退，由动至静，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只在其中观复往来。

    周围很静。一切很静！

    一缕发丝轻轻坠落，晶然透明，不再是青色了。这大概便是炼神返虚的结果吧？

    我想起了丝丝，流下一滴泪。

    这是我最后一次想她，也是我流的最后一滴泪。

wudan021304152

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