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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之别离
题记】
他,是天下最好的易容大师,如果你想遗忘前生或者替换未来,记得来找他。
“易容一技,观形察神,听声辨气,相面看骨。窥其坐立行止,心志谈吐。及选材描体,模态炼神,拟声仿气,已是后事。需知心重于相,相好不如心好。”——紫颜
魅生之别离
一条青石小路细致蜿蜒地伸进幽深的小巷中去。尽头处枣红色的大门外,立着一个面容惨淡的灰衣男子,怔怔望了那对鎏金铜铺首出神。良久,终于探出手去捏住,重重敲打门板。
门悄无声息打开,扑面花红柳绿,走出一个鲜活得仿佛彩绘瓷人儿的少年,斜了眼漫不经心地瞥着那不速之客。
“敢问这是紫颜先生的居所么?”
那眉目皆可入画的少年懒洋洋地一点头,放他进门。灰衣男子黯然的脸方才挤出一缕笑容,却又很快消失,慎重地从怀里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银两和一张帖子,放入少年手中。
“在下徐子介,小哥如何称呼?”
那少年手上有了重量,眼中便扬起神采,用糯软甜美的声音答道:“我叫长生。”
徐子介听到这个名字,灰暗的眸子闪过一道热烈的光芒,随了长生穿过垂花门。沿途持帚打扫的都是垂髫童子,一律青衣白鞋,嘻呵笑闹着,为偌大的庭院增添无尽生气。徐子介低首偷看四周,一切景物精致到虚假,倒像是剪纸儿上吹了口气,尽数活了开来。
长生先让他在厅里守着,掀起珠帘进里屋去了,落下一串叮当声,人走远了仍兀自作响。案上的错金香炉细细喷出烟来,一种说不出来的香气引得人昏沉欲睡。徐子介迷迷糊糊的,怔忡中仿佛魂灵出窍,往迷梦里走了一遭又还魂回来,只听到长生连声叫唤,这才睁开了双目,跟了长生走进里屋。
这一张眼,就看到了他此生见过最美的容颜。
榻上慵懒地斜倚了一个男子,披了曲水紫锦织的宽大袍子,眉眼竟似糅合了仙气与妖气,清丽出尘中携带了入骨的媚惑。凤眸星目只轻轻一扫,徐子介的心就似被剜了去,只知随他眼波流转而起伏跳动。他修长的晶指持了一只翠青龙凤酒杯,酒色莹如碎玉,明晃晃刺痛徐子介的眼,不得不把视线下移,发觉他那双裹了素袜的脚露在袍外。
它静静缩于一隅,仿若纤细无骨,却勾起人心底里的爱怜。徐子介忘乎所以地凝视,直到长生一记清咳,才尴尬地一笑。他生生咽了口干沫,脸不由自主烧红了,长生的清俊与这人相较,暗淡得犹如一粒微尘。
“先生已至,你有何心愿只管道来。”长生的不满写在面上,眼中扫过一抹鄙夷。
徐子介想起此行目的,忍不住哆嗦,他察觉到紫颜轻微地挑眉,生怕惹出不快,马上开门见山道:“我想请先生为我改变相貌,所有细节都写已在帖中。”
紫颜晃动酒杯,杯中荡起潋滟的波纹,更衬得他双目仿佛池中被搅乱的月影,泛出迷离的光芒。徐子介看得痴了,忽见他水气氤氲的眸子如电射来,悠悠地听紫颜说道:“所有人来此处,多是锦上添花之举,唯独你要自残身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必如此自苦?”
徐子介从背囊中取出一幅画,缓缓摊在案上给紫颜和长生看。画上有一个明朗清和的青年,谦和的笑容下有浓浓的书卷气,徐子介的手指划过他捧书的手,叹气道:“因为他的右手没有小指。”
长生的眉一皱,想说什么,被紫颜的一瞥给逼了回去。紫颜漠然地望着徐子介,似在等他的解释。
徐子介的心狂跳不已,慌乱中他的目光首次敢直视紫颜,似恳求似胁迫,说道:“请先生施展妙手,助我一臂。”
紫颜竖起一根白皙如玉的手指,微微摇了摇,长生躬身告退。紫颜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等待,徐子介忽然紧张得一身大汗,颤抖地卷起画塞进背囊中,艰涩地问道:“先生是否不肯答应?”
不多时长生返回,在紫颜耳际低语,一边却没好气地朝徐子介翻着白眼。徐子介着了慌,扑通跪在地上朝紫颜拜倒,颊上挂了两行清泪,呜咽道:“先生,请念在我一片相思苦心,成全我罢。”
“封姑娘因相思成疾而病倒,你能为她牺牲,很是难得。”紫颜不动声色,仔细端详他的样貌,“你面色忧戚,神夺气移,声促不达,眉垂如柳,从面相看不是有福之人……把手给我。”
徐子介听得他口气松动,连忙把一对手掌端正摊开。紫颜单单用冰凉的手捏起他右手小指,拇指偏偏顺了他的指节一丝丝滑下去。徐子介如被点穴,从指尖传来酥麻震颤的感觉,一颗心仿佛被紫颜捏在手上把玩,身子越发抖动起来。
紫颜察觉到他的混乱,松开手一笑,笑意随了眼波妩媚流转,徐子介正恨不能多生一双眼痴痴贪看,耳畔传来长生好听的语声:“徐公子是否不惯久跪,不若起身说话吧。”
徐子介站起身,背脊上一片冷汗,忽然手上一痛,整支小指已被连根切断,不由重新跪倒,惨叫声响彻厅堂。紫颜却仍一派漠然,复拿起酒杯浅啜了一口,舒畅的叹息声混合在徐子介凄厉不绝的叫声中,格外妖媚惊心。
一节断落的小指,鲜血淋漓地被抛至在白釉刻花云纹碗上,触目森然。
“长生,替他包扎一下,一会儿为他易容。”说完,徐子介模糊的眼帘中已找不到紫颜的身影。他未想到这人竟连说也不说就动手,昏沉中提不起怨艾,锥心的痛横亘在心口,险险要晕过去。
长生挂着一脸奚落的笑容,处变不惊地哼着小曲,给徐子介上药包扎。绿油油的清凉药膏抹在伤口上后,徐子介的剧痛略略减轻了,他终于清醒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捧了断指呜呜啜泣。
他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从此,他要成为另一个人。
一个他爱慕的女子所倾心的人。
那人已死在半年前,无论他如何嫉妒那人也好,死者已矣他无法计较。他割舍不下的只有她痴狂欲绝的眼神,每当他在她跟前而她的心永不在时,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长同样一张脸。
颠倒众生。沈越用他俊俏的脸迷倒了多少女子,徐子介都不在意,可他偏偏要娶封绢,这是绝不能发生的事。
好在他死了,没有人知道死因,离奇地死在为新婚预备的喜床上。徐子介庆幸他的幸运,却发现她已半疯半癫。她不信心上人会死,执著地等下去,想等到地老天荒。
长生见他满头大汗的狼狈样,递上一方锦帕。
“放心,有先生在,任何难题迎刃而解。”长生的笑容里充满蛊惑,像是烈酒烧过徐子介的心头,疼痛过后甘之如饴。
五日后。
徐子介脱胎换骨,举手投足浑然便如画中的沈越,丰神俊秀。紫颜常于一隅默然静看,时不时开口指点两句,沈越便如他自幼熟识的玩伴,性格癖好如数家珍道来。徐子介自问和沈越相知已久,亦不如他明白得那样透彻。
“先生真是神人!”
徐子介向紫颜深深一鞠。他手上的伤已愈合,整个人的精气神换过一遭,眉宇间不免有点轻狂佻巧。
“傅传红的画作,向来无不肖如真人,沈越生前如何一看便知。只是,相好不如心好。”紫颜轻轻慢慢说来,浑似这话不是出自他口中,仍是云淡风清毫不关己的模样。
徐子介面上一冷,眼珠转转吞下想说的话。他细微的表情一丝不落被长生收入眼中,没好气地插进一言:“听说封家小姐病情日重,沈公子难道不想回去探望么?”
徐子介欢喜地答应,忙不迭回厢房收拾去了。
忙了一场,长生终于冷眼目送徐子介华裳罗服,风流倜傥地摇了扇离去。关上大门,他顿觉神清气爽,走路也想笑出声来。
这是长生到紫府后接的第一桩生意。滋味并不好。
他不喜欢那个人看紫颜的神情,他不喜欢那个人装得很痴情。他不知道以前紫颜是如何对待来访的客人,若个个都似徐子介,他的眼睛会很痛。
那样一个人竟会痴情若此?长生不信。
“不知道封小姐看到爱人死而复生,会说什么?”长生的眉端隆起细纹,在紫颜面前托腮沉思。紫颜像个孩子绽露开心的笑容,竟伸手来摸他眉头,完全没听到他说什么。
“徐子介和沈越是多年好友,有了少爷为他做好的这张脸,他说不定能瞒过害相思病的封小姐。不过就算发现真相,有沈越的容貌在,他又是那样痴情,怕封小姐还是会被打动罢。”
虽然是不甘心,长生想,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实了吧。他絮絮叨叨说完,发觉紫颜睁大了双眼玩味地盯着他,一根手指来回在他眉上摸来摸去。
“我不是玩具,少爷——”
紫颜笑眯眯地道:“想不想让你的眉骨再高一点,更威风英猛?”
这世上长生最不可能去做的事,就是改变他自己的容貌。谢绝了少爷的好意,他发现那位无聊之极的人又在抚摸他的头发,可怜兮兮地向他哀求:“长生,我有根乌木的发簪很适合你,再梳下发髻可好?”
为什么这个名满天下的易容大师,人前人后会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面貌?长生想想就要哭,多给他找几份差使,让他不是那么闲就好了。
把长生放在镜前,紫颜满意地为他梳理长发,姿势曼妙优雅,每个动作都恍若舞蹈,即使长生心有怨言,还是看得如痴如醉。
“少爷,你若是个女子,一定倾国倾城。”
“长生,帮我去蘼香铺买些香,心口闷得紧,我想喘口气。”紫颜的梳子慢下来,恍惚出神,烟生云起间那个漠然的人又回来了。
长生皱眉问道:“少爷想买什么香?”
紫颜的唇角浮上一丝笑容,垂下眼帘似乎在忍住偷笑:“你把今趟的故事说给老板听,她就会送你一包香。一个故事,一百文。”
今趟可没什么故事好讲,长生的胸口不免塞进一把柴灰,淤淤塞塞煞是闷气。他瞪了紫颜一眼,取了钱出门。
“我想在外面喝点酒再回来。”
“去吧,去吧。”紫颜洞悉地微笑,转身折进内堂里去了。
紫颜这样不在意,长生反倒没了喝酒的心思,心里赌着气走到蘼香铺外。
街口的蘼香铺是个奇怪的地方。分明走入店内是香到云巅,可在铺子外头连半分香气都闻不到。这样妖里妖气的店铺,卖的香或许正适合紫颜吧。
长生这样想着,一脚踏进店里。
整个人从头到脚狠狠一激灵,心头一凉,像喝了碗绿豆汤,说不出的适意舒爽。一个明眸璀璨的少女坐在高高的凳子上,荡着脚儿,吐着瓜子。
“我是紫府的,来买香。”
“哦?”她饶有兴致地跳下凳子,拖了长生往里走。
长生忘了都说过什么。
走出蘼香铺时他的人糊里糊涂,嗅了几十种妖媚的香气后,他的魂灵仿佛往天庭地府都走过一回,被无数的香洗浸过,熏泡过。
最后拿回一包香,那个少女老板说,它叫“别离”。
竟夜了。
他走了那么久,恍如梦了一场。回到熟悉的庭院,远望去灯烛灿烂,推门,一盏琉璃曼佗罗花灯流光溢彩,映红了紫颜白玉般的容颜。
浮光耀影中他捏着酒杯摇晃过来,人影儿像一簇灯花妖冶游荡,长生望见他这般颠倒众生的模样醺然欲醉,什么言辞都抛却脑后。只管呆呆拥上去,捧了香奉上,笨拙地说那两个字。
别离。
紫颜了悟一笑,拆开香袋低首嗅了嗅,鼻尖轻皱像只觅食的小兽,继而舒眉展颜。他携香拉着长生飘然向里走,曲曲绕绕蜿蜒进厢房后的园子。
长生不晓得紫府有这样一个所在。小径仿佛无限漫长,紫颜冰凉的手牵着他,路走不到头,而他的心亦浮浮沉沉,陷入迷茫混沌。
花草尽处浮现一扇小窄门,非石非玉,紫颜把手往门环上一放,应手而开。内里光芒大盛,竟是珠宫贝阙别有洞天。无数明珠嵌于墙上,光华耀眼,就像银河里倒翻了漫天星斗。
长生吸了口凉气,目之所及赫然现出百多件绚如云霞的霓裳锦衣,琳琅铺陈于四壁,金碧荧煌。说不出名目的锦绣纱罗,似一个个有生命的精灵,热闹地吸引人去凝望去抚摸。飘如云起风生,艳如桃李芳菲,炫如金玉燃焰,素如梨花淡妆。
美得令人窒息。
他目迷五色,心里陡然生出畏惧,不敢再看,慌忙屏息闭眼试图镇定心神。紫颜回首看见,呵呵一笑,凑过脸玩味地端详他的窘态,伸手飞快刮了下他的鼻子。
长生羞脸张眼,一颗心好容易沉静了,见紫颜踱进屋内,探视他收藏的珍宝。长生不敢入内,独个偎在门边,手有意无意地触碰到门环上,一道寒烈之气飕飕溜进他手里,吓得他连忙缩手。
紫颜从云裳丛中回过头来,却正应了“奇服旷世,骨像应图”之语,长生望之敬若天神。他突然自惭形秽,眼前的靡丽美景恍如天上,不似人间。
他积了怎样的福德,方能伴如此主人?
紫颜打开香袋,手一抖,那浮香粉末随即挥扬飘散,堕入凡尘。满室生香,是一种好闻到沉醉的味道,黯然消魂摄魄,想将那骨头酥了心儿麻了,绝然投身融于这香气中。由此便心甘情愿地醉了忘了,眠于这别离滋味,难以抽离。
长生昏然欲睡,神志中唯有一丝清明提醒他须振奋醒来,挣扎从这温存迷恋中醒来。然而它抚慰渴睡的心犹如情人温柔的手,不知愁不知苦不知恨,唯有遗忘前尘。
紫颜冷冷地看长生的身子倒下去。
别离。姽婳的香就像傅传红的画作,都是当世神品。
绝不会有错。
紫颜把长生的脸扳至眼前。瑰姿艳逸,这是被选中的继承人。
这少年已经忘了前事,他不知道他现时的面皮是紫颜的杰作,他不知道他曾有多么离奇的过去。他以为他只是紫颜无意捡回来的一个孤儿,愿意和主人终日厮守,鞍前马后。
时机还未到呵。紫颜低下头,在这少年额上温情一吻。暖暖的热化在他的额头,长生的脸上渐渐晕上一层红霜,俏若胭脂。
以人的一颗心来量度,如今尚不能告诉他太多,紫颜知道唯有等待。
他这张脸仍太脆弱,不堪相抚,紫颜的手指顺了长生的颧骨摩挲,此处须垫高一分。还有这轩眉,尾端略显散乱,要把杂眉都修净了才好。
长明灯下光明若昼,彩衣掩映中紫颜翻针如飞,为长生描画容貌。有朝一日,他会换却旧皮囊,拥有比他紫颜更完美的绝色。
相由心生。心念宛转处,相起相灭。紫颜却知,这皮相亦可改变心念。由他的一只手,便可叫这天生的容貌倾覆,可将这宿命的前缘篡改。
他不是神,却做着神做的事。
我命由我不由天。紫颜的心头默默滑过这一句。师父,你说为人改命,扰乱伦常,便会折寿。我不信这个邪。
纵然折寿,心愿已了,此生已足。
他用指尾沾了一块馥郁香浓的膏体,抹在长生鼻上。别离,这香气太决绝,连他也有点把持不住,忍不住想抛下些前尘旧梦。
怪只怪这世间扰人俗事太多。或许,几时该到姽婳的铺子走一趟,彻底放下,哪怕只一瞬间。
一袭风兜兜转转地卷来,紫颜望了望门外,天尽黑了,该叫人准备晚膳。长生一觉醒来,一定会饿得满屋子觅食。想到长生皱眉乱转的模样,紫颜忍不住轻笑。挽着长生软软的身体,曳然走出门去,把他带回到他熟悉的领地。
他脆弱的心神不能有任何错乱,留他在身边侍从,是难为他了。
长生幽幽张眼时,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已备好。紫颜欢喜地递上筷子,兴高采烈地夹了一块萝卜给他。虽是雕琢精致的镂花萝卜,长生仍是哀怨苦叹:“又是全素?”
莲蓬豆腐、香菇板栗、兰花莴笋、桂香糖藕……每道菜别具匠心,可惜不见荤腥。
“我一吃荤就火气上攻,那些肥腻之物多吃无益,特别无助养颜,你就陪我嘛。”紫颜用撒娇的口吻哀求。
“少爷,一个男子汉要生得肤如凝脂做什么?我要买红烧肉,还想啃猪蹄。”
“那么恶心的东西怎么能吃?”紫颜认真地道,“小心轮回报应,被你吃掉的鸡鸭鱼肉都来找你报仇。至于你我,这张脸就是活字招牌,你给我好好爱惜了,不许自毁长城。”
长生苦笑,少爷老是逼他吃素,在这里活像做和尚。好在这些素菜的口味着实不错,不杀生全当积福吧。长生知道,既然来此十日少爷始终不肯松口,那么未来的日子里,他也会完全告别肉食。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长生心中念着佛号,飞快地把眼前的饭菜吃完。紫颜满意地着人收去碗筷,听话的孩子会达到家长的期望。好消息在十七天后传来。
紫府专门收集情报的萤火把浅红色的信笺交给长生。也是在同一个人手里,长生接过一张湖蓝色的信笺,上面写明了徐子介、封娟、沈越三人的情缘纠葛。
萤火很少说话,他的年纪跟长生差不多大,木然的脸上从无一丝笑意。他本来应该很好看,长生想,只是讨厌的人怎么也不会很好看的。
无所不知的人总是令人讨厌,除了少爷。每当长生问萤火一个问题,他便会抽出一张素笺,用娟秀的字体写给长生。
他为什么不愿和长生说话呢?长生想,定是要卖弄他的才能。这让长生感觉可耻。长生知道他自己没有一点才能,能留在少爷身边,大概是因为他有一点能言会道罢。想到这点,长生不是不泄气的。
不过,今天这张信笺上写的是个好消息,萤火的面目也就不那么可憎了。
“少爷,徐子介昨日娶了封小姐。”长生向紫颜道贺。
“哦?连喜帖都吝啬的家伙呀。”紫颜温婉浅笑,仿佛一个持扇遮面的妩媚少女。
“那人虽不顺眼,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少爷做了一回好事。”
“是吗?”紫颜吃吃地笑,深深地凝视长生,“他想要的真是那个女人吗?呵。”
长生一怔,难道不是吗?徐子介为了封娟宁可断一指,宁可毁去父母所生的容貌。
少爷为什么好似看透一切?他知道一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吗?长生忽然想到萤火。
“萤火会算卦?”他突兀地问了一句。
紫颜咯咯地笑,一双眼弯成了柳叶儿,长生怔怔的,觉得这样子真是好看,恨不得学就傅传红的本事,把他的媚态画下来。紫颜看他出神,推了他一把,道:“你是奇怪为什么萤火会知道那么多事?”
长生点头,少爷总能不费吹灰之力便清楚他的心思。
紫颜徐徐道来:“那是因为萤火已经很老了。人老了,就会成精。”
长生愕然,很老?萤火分明和他一般年纪。难道说……长生的心一紧。
“是啊。”紫颜知道他心中所想,悠悠地道,“有我在此,这院子里只会有生、病、死,却绝不会有人变老。”
忽地,长生打了个寒噤。他叫长生,永远也不会老的长生。一个人如果看不见年华老去,会不会很欣喜?
紫颜对徐子介的猜想不错,过不了一月,紧促的敲门声证实了他的推断。
“又是你?”月夜下长生打开门,眯长了眼才认出是徐子介。这回手上更沉,多了一包金子并珠玉细软之物。触目惊心的是他一身的血污,前胸尽是一片深沉的污迹,唯有刺鼻的血腥味不甘心地在空中四溢。
长生熟视无睹地放他进屋,挑了一盏黄灯笼径自走在前面。徐子介一脚高一脚低,跌跌撞撞跟随在后,口齿不清地问:“先生歇了没有?这回一定要救我。”
长生心里想着紫颜冠绝天下的相术,紫颜对徐子介的评语只有一句:“此人神色有疑,一望便知内心奸险。”
他想要的不是那个女人。
鄙薄地容他进厅,紫颜却早早地坐了,身旁烧了一支奇异的香,有似曾相识的迷离气味。
“先生,只有你能救我一命。”徐子介惶恐拜倒,却欲言又止。长生见了,心中可惜那一副虚有其表的沈越相貌,衬这个人实是珠玉蒙尘。
“你知道我只收钱,其他事都与我这世外人无关。”紫颜语气疏淡地道,神色亦是澹然。
徐子介舒出一口气,是了,像紫颜这样的易容师,难免会遇上江湖各色人等,当然有自保之道,更不受世俗律法束缚。
“这张脸我不想要了,请先生再给我换一张。”
紫颜呵呵微笑:“也不想要原来的相貌了么?”
徐子介坚决地摇头。
紫颜单手托着腮,一双眼秋水横波望向他:“那什么样子好呢?”
徐子介的心突突地跳,额头蒙上一层汗,紫颜却取了一方香罗帕俯过身来,替他抹了。长生登即涨红了脸,撇过头去忍怒不言。徐子介亦是受宠若惊,嗅进一股沁心的香气,神思情思都被紫颜捏在手中似的,昏沉沉人就醉了。
“随先生处置好了。”
“那么,”紫颜肃然地道,“割了这张脸可好?”
长生忍不住想笑。这个贪心的徐子介啊,怪只怪他太想要沈越的脸,如今它已深深植根其上,无法仅用简单的易容遮掩修改。
只有割去这张面皮。
徐子介骇然战抖,紫颜也不管他,任他内心惊疑巨浪滔天,静静等他一句答复。末了,在隔了漫长难熬的挣扎后,他狠狠点了头。却又极快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生怕紫颜又不由分说地,像切断他手指那样剥落他的脸孔。
“别怕,这回可要花一整天,今夜你先好生歇歇。”紫颜说着,挥手扇了扇香炉里的烟那一缕烟袅袅地袭向徐子介,犹如睡神的一个吻,他便惺忪地扶了椅子坐了。然后听见紫颜的声音如在天庭召唤:“来,给我说说你易容之后发生的事吧。”
别离。他未曾想到封娟的心中,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真正的沈越。
无疑他似透了沈越,音容笑貌无一不肖,甚至那一截与人争风吃醋弄伤的断指。封府的人当然不信沈越会死而复生,但却宁信这是老天爷的好心成全,而疯疯癫癫的封娟见了他,果然回复清醒。他们终成眷属。
或者,在他心中盼的,是她永远也不要清醒,她便不会发现他的破绽。
他纵然把沈越学得浑如双生兄弟,一个风流人物发自内心的倜傥浪荡,他学不来。每当看到封娟痴缠的眼,要他说个笑话讲段情话,他只有借口忙生意躲到家宅之外,每日奔波劳苦。这一来,虽然封娟有怨言,封府上下都觉新姑爷实在强过旧日的沈越许多。
可他独不上那一张床,沈越死在上面,他说有血光不祥,尽管重刷了红漆换了床架,但同样位置同样一张床,时时勾起他想到那一幕。
“你杀了沈越,因而怕那张床,是不是?”
“是,我不是有意杀他……”徐子介喃喃地回答,说出这心事身子便轻飘飘的,是飞上了云端么?他再度陷入回忆中。
他是为了什么费尽心机进入封府,他没有忘,刚去管理封家产业没几天,封家大老爷已对他刮目相看。他有天生的经商头脑,唯欠一个机会,那截断指和销毁了的自身容颜,就是他为这前程所付出的一切。
他忘了他付出了沈越的一条命。每日照镜,那张脸时刻提醒他杀人的事实。
“无论如何,封娟知道了真相?”
“我居然会做恶梦,居然会说梦话,功亏一篑啊!”徐子介拍腿叹息。
人是逃不过良心的,长生的心中没有怜悯,那个人忽哭忽笑,似狂若颠,但在长生看来,他已是个死人。
他既对别人都没有真的感情,与死人有什么分别呢?
徐子介一睡就是两天。
醒来,紫颜好整以暇地递给他一面精巧的螺细镜。他一怔,犹豫地照见自己的容颜,浮起笑容。
他摆脱沈越了,眼前是完全不同的一张脸,粗犷豪放,顾盼英武。他拽拽面皮,仿佛牢牢生就,根本找不到一丝马脚。这紫颜先生真是神人,徐子介叹服地下拜。
紫颜掩口笑道:“无须如此,你送了我一个好听的故事,我可去换一包好香呢。”
徐子介没有听明白。但他心不在此,州府衙门可能已在缉拿他归案,紫府非久留之地。
“想走了?长生,送客。”紫颜深深凝视他,“再见了徐公子,我想你不需要再来这里了。”
徐子介赞同地点头,从今后他会很小心,不泄露他的身份。他要隐姓埋名过一生,幸好,在封府那一个月积累了一点家当,虽没有预想中的多,也足够他半生挥霍。
长生送别徐子介后,回来时把院子里的石子踢得东飞西跑,打扫的童子惊吓得四处奔走。
“他就是杀沈越的凶手?为什么不让他顶着沈越的脸,痛苦地活一辈子?”他质问紫颜,话一出口,自觉这语气太凶,但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只能闷闷地一跺脚。
“他的一辈子已到尽头啦。”
紫颜正在自斟自饮,闻言把杯中的酒往口中倒尽,促狭地对了愤愤不平的长生一笑,跳到他身边戳他笨笨的脑袋。
“你忘了么?沈越虽然姿容秀逸,却是个短命鬼。他偏要扮成沈越的样貌,独独忘了这容貌不会有太长的寿命。”
长生这才觉心里舒坦些,可一想到紫颜又为他改变容颜,不由问道:“可是,少爷你又替他改了相,岂不是……”
紫颜不动声色地道:“那张面具的主人把脸留在我处,是因为他是北方七省海捕通缉的要犯。”
长生蓦地醒悟,终于从胸臆中舒出一口恶气。从紫府走到城门,会是徐子介最后一段自由的路罢。
而那道幽幽的香仍在缓缓烧着,紫颜微笑着于灯火中看他。
“想不想多闻一点这好闻的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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