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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前燕子
一
翰生站在漆皮剥落的庄院门前,从长衫里掏出了手帕,擦着头上的汗。
民国八年,杭洲城里一片混乱,铁骑纵横,好好的山水也弄得失了颜色。翰生受不了这兵慌马乱的日子,从西湖边上雇住的宅子里搬了出来,只身一人,带着贴身仆人阿成,来到了乡下。
看着眼前的老宅,翰生不由生出物事人非的感慨。相当初,这宅子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多少欢声笑语,枝叶一样在这宅子里葱茏。而今,颜凋声息,茫茫静寂,一切随流光而去。
打开大门,翰生让阿成先扫了东厢房,好晚上休息,别的等明日再说。他吩咐完了,便又走出大门,向村口的西边拐去。只见这时太阳己经西斜,绯红的光洒在乡土的路上,有一种讥讽的浪漫。翰生之所以想到讥讽这个词,是因为他对自身的不满,他知道他是不孝的,对于他的父母而言。
父母的坟在一棵大槐树下,上面长满了杂草,一个发了霉的大馒头一样,看得让人酸。翰生“扑嗵”跪了下来,以头伏地,放声大哭。
三十五岁,翰生才明白,自已生来便是个自私而懦弱的人。从长衫换到西服,从西服换回长衫,他只不过是衣裳里的一个架子,一个长肉的木偶罢了。
四年的英国留学生活,让留学回国的翰生学会了穿洋服,吸雪茄,戴绅士帽,拄文明拐杖,谈自由恋爱。老乡绅万万想不到自已花了的银子,竟然换回了这么个没长辫子的洋鬼子,心里的气本来就结了个疙瘩。谁知这不知好歹的东西,还提出要退掉指腹为婚的赵家小姐,把老乡绅气的在见他的隔日就大张旗鼓的操办婚事,要逼他就范。
在一片喜气洋洋里,翰生牵着红绸的一端,而另一端却是面遮红盖头的新娘,他从未见过的女人。他看她红裙下轻移的脚步,小小、细碎、唱戏一般,便知是三寸金莲。红绣鞋的鞋尖上绣着一对浴水的鸳鸯,在裙福下时隐时现,看着好似真在交颈缠绵。
这是翰生对这女人所有的记忆,因为那晚他逃了出去。
而在一年后他从女人几经周转的家书里,才知道他父亲活活气死在他的新婚之夜。接下来是他体弱多病的母亲,在父亲死后三日,便跟着离开人世。
他回过一次,为了赎他的罪过。女人以纱掩面,一身缟素的引他到父母的坟前,和他一起盈盈跪拜了四下,便将家里各房的钥匙和帐本一并交了,然后走了,无踪无影的,他不知她去了哪。
二
翰生哭了半天,方收了声,站了起来。
他是个自私的人,他自已知道,他大哭不是在哭他的父母,他是在哭他所有破灭的理想,破灭的梦,他革过命,但终因不如那些勇者激进,且又怕死,久而久之,离革命队伍渐渐远了,直至脱离的毫无瓜葛。他爱过女人,爱的是一位官爷的姨太太,姨太太要与他私奔,他却不敢。他结过婚,婚后两年离了,他的朋友勾引走了他的女人。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怀疑自已当年为何还有逃婚的举动,难道仅仅因为那时年轻?还是自已如今这般懦弱,皆因父母的死给他太大的打击,做事总要掂前瞻后?
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看暮蔼沉沉,该回宅子去了。刚转了身,就听见一声燕子呢喃,不禁心里叹道:“春天又来了。”他现在害怕春天,一到春天,他便看见自己在一寸一寸的老去,老的一无作为。正感叹间,一只身子雪白,尾巴剪剪的鸟儿在他的面前一闪而过,翅膀都掠到了他的脸。他一阵惊悚,摸了脸去,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似乎割破了一般。
这鸟难道长着刀子不成?翰生边想边向天空看去,却只见暮色已降,黑夜来临,四周黑幽幽的,一切都看上去模模糊糊。他边摸着脸,边走回宅子去。路上碰见打着灯笼找来的阿成,他问阿成:“好了?”阿成点了点头“少爷,好了。”他们主仆间的对话从来都是这么简短,阿成五十来岁,是他从小到大的贴身仆人,他们之间不需过多的话语。
三
翰生醒了,是被燕子的叫声唤醒的。
他刚穿好了衣服,阿成就端了早点过来。他胡乱的吃了,走出了门,看见正房的房梁中间有个泥筑的巢,比通常燕巢大些,但看上去不象新泥筑的,巢沿上正有一只通体雪白,白的泛着蓝光的燕子,呢呢喃喃的叫着,叫声自比普通的墨燕多几分悦耳。
翰生正看得惊奇,阿成问:“少爷,这是什么鸟?怎么叫得和燕子一样?”
翰生喜道:“这是一只雪燕,我在英国博物馆见过这种鸟的标本。说是灭绝了的,没想到在这乡下遇见了一只,真是幸运。”
阿成道:“少爷,这宅子里除了蛛网和老鼠,没有别的活物。你看那泥,层层叠叠,好象不是今春衔来的。”
翰生点了点头,道:“看来它住了不止一年。”
那雪燕看着他们谈话,叫得更欢,似乎听懂了一般在巢边点了点头。翰生想,燕儿双双,这只呆在巢里雪燕必有伴儿,便坐在院里花影下的石矶上,等另一只。阿成忙跑去开正屋的门,想找个垫儿来,门刚一开,阴风阵阵,不由的让他打了个寒颤。那雪燕乘这当儿,白光一样飞进了屋,不久嘴里衔着一个翠绿的薄垫,上面绣着秋香色锦字回纹的相思图案,飞到翰生的面前,松了嘴儿,垫子落在翰生的膝上。
翰生接了垫儿,站了起来,端端正正的放在石矶上,抱拳对那雪燕施礼道:“谢谢燕兄。”正说间,一只墨燕嘴里衔着虫,飞到了巢边。那雪燕飞了回去,亲昵的从墨燕嘴里接过了虫,吃了起来。翰生看得呆了,他记得清清楚楚,大英博物馆里介绍雪燕习性的文章里说得是:对对雪白,喜双飞,极专情,同息同亡。”而眼前,却是一白一黑的两只燕子,这多不合常情。他忙对阿成说:“取纸笔来。”
阿成低头道:“少爷,这不寻常。”他说得是雪燕衔垫儿的事,而翰生理解为两只燕儿颜色不同,也道:“是不寻常,我要记录下来,快取纸笔来。”
翰生拿笔画着速写,他在英国学过几天画画的。那雪燕站在巢沿,不再叫了,昂着头,双眼含情得看着翰生,一动也不动得,似乎知道翰生在画它,越发要显得美了一样。而那墨燕,生气一般乱飞乱叫,在巢前扑着, 闹得翰生停停画画。雪燕对墨燕的做法生气了,啄了它一口,那墨燕着了疼,哀叫着飞上了屋檐。
四
至此后,翰生日日忙着给雪燕作记录,为此他专门订了个本子。
而那雪燕感恩于他似的,为他衔纸衔笔衔茶杯,还时不时落到他的肩上、手上、怀里。翰生也不亏待这燕儿,和它一块儿吃点心,一块儿喝茶,你一口我一口,也不嫌它的嘴脏。墨燕一见此景,伤心的飞了出去捉虫子,来个眼不见为干净。阿成起初很耽心,后来看没什么事儿,便想这鸟可能和富户家养的鹦哥一样,训练出来的,也就不以为意了。
春去夏来,院外花阴也蔽不了凉,翰生便把那雪燕带回了正房里的书室。书室里有几大柜古香古色的书,有一张宽大的桌,正好画水墨山水。翰生刚拿起狼毫笔,那雪燕就用嘴衔来一张宣纸,平铺在桌上。放好纸后,便用嘴含着一方墨,研了开来。翰生边蘸墨边笑道:“古有红袖添香,我有雪燕研墨,不枉我翰生来人世一遭,还算有点传奇。”
那雪燕一听,嘴里的墨“扑”的掉了,溅了一身乌点。眼圈发红,痴痴的看着翰生。翰生那见过这等情景,看它含情脉脉,着实于心不忍,忙抱住了它往外走去,他想给它洗个澡,好除去它身上的墨点。刚走出正房门,那雪燕便挣出了他的怀抱,轻盈的飞进了西厢房一个破了洞的窗棱。翰生见它进去,忙开了西厢房的门,跟着进去。这是自从他回来,第一遭到西厢房,平日都是阿成扫扫,他是从来不来的,因这西厢房是他十多年前结婚用的房,他忌讳这房子。房子里家什依旧,依然是新婚时的样子。梳妆台前的铜镜,还用红绸包着,只是那红绸掉了色,和别的家具一样,淡了许多。帐子上贴着两个喜字,只是年代久了,红色褪尽,露出了白,如同没有了爱的感情一样,泛着死亡的苍白色。翰生看见雪燕站在一只沉香木的衣柜上,一口一口啄着盖子,不依不饶的。
翰生看它那劲头,轻轻的把它揽了下来,打开了衣柜。只闻到一股兰草香味从里面窜了出来,他奇怪这么多年了谁有兴趣放香料进去,阿成绝不会有这样的细心。若说是当年用的人放的,这些年月,香味早该散了去了。
雪燕飞进了衣箱,衔出了一件件衣裳。什么红盖头、红络纬、红绣裙、红肚兜、金丝银线的龙凤衣、凤冠霞帔……花团簇锦的抖了一地。翰生看得痴了,他不知雪燕为何来翻这些陈年衣裳,而这衣裳又刺痛着他的神经,一地闪着光的鲜血一样,让他想起他的父母。 翰生看着红衣里的一点雪一样的雪燕,猛的向门口跑去,他第一次觉得它白得太过刺眼,沾了墨,还闪着蓝蓝的妖气。
五
这天晚上,翰生做了个梦。
翰生梦见一个全身红衣的女子,莲步轻移的来到他的床前,宫鬓堆鸦,素面入画,眉目似春山春水,小脚如春笋春芽,娇艳世上无可匹敌。她自顾自呢喃着:“翰生、翰生、我的翰生……”反反复复,浅吟低唱无休无止。翰生不由了自己,随她出了东厢门,进了西厢房。房里红烛高燃,印得那红帐上的喜字白渗渗的闪着骨光。红衣女子宽衣解带,一件件褪去衣裳,好一个珠圆玉润的佳人,裸裸的呈在翰生的面前。
翰生吹灭了烛光,拥着温玉入怀,正销魂荡魄之间,只听窗外有人细声道:“小姐,你会后悔的。”身下的女子娇声颤颤的道:“我永生……永世……不后悔,翰生……”窗外那人又道:“小姐,你忘了留下的原故了,小姐。”身下的女子一阵娇喘:“我……我……顾不得那么多了。”窗外那人气得跺脚而去,飞一般在白窗纸上留下了一条黑影。
温柔之后,那女子穿衣要走。翰生如何舍得,抱住了她,问:“你是谁?明晚还来不来了?”
那女子软软的瘫在他的怀里,面目却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好似一朵渐行渐远的花,分不清了颜色,那女子幽幽的道:“翰生,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翰生急道:“何来当初?我是今日才遇见你的。”
女人虽在他的怀里,整个身体白雾一样一点点化去,她幽幽的道:“翰生,你当初未何不肯看我一眼,再走呢?”
话音刚落,窗外的细声又响:“小姐,天快亮了,再不走,就迟了!”只见那女人一股气一样飘出了门缝,只听窗外人责难道:“小姐,你真不该如此。男人都是这样,易得到的女人只是堂前燕子,稀松平常,不易得到的女人,才是青鸾凤凰,珍宝儿一样。”
“你见识过几个男人?就说这等话,小丫头儿,不要胡嚼嘴……”声音渐渐小了,似乎走远了。
此时,鸡鸣三遍,翰生猛的醒了,只觉浑身汗津津的,忙向下身摸去,那儿粘糊糊的一片。他吓了一跳,忙下床点了油灯,一看周遭,都是东厢房的物件,才放下了心,想,昨日真不该看那些陈年衣裳,天亮让阿成扔了那沉香木柜去。
六
扔了沉香木衣柜,翰生心里实在的多了。
夏日天气,早上还有点微风,正适合坐在花阴下看书,他拿了本达尔文的《进化论》,随便翻着。看了一会儿,他累了,仰头向燕巢看去,只见里面静悄悄的。这安静让他不安,他拿了梯,慢慢的爬了上去,挨近巢边一看,雪燕正把头埋在翅里酣睡。他笑了,看来,自已在乡下呆的日子,最牵挂的是这只鸟儿,一会儿也离不开它了。
刚下了梯,他看见花下的石矶上铺了一个桃红色的坐垫,上面织着一枝栩栩的并蒂莲,他总忘了这些细小的事情,难道阿成回来了?他刚坐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见那墨燕正用嘴一页一页的给他翻着《进化论》,他刚才合上了的。翻到他看到的那页,墨燕停了下来,用头把书顶到他的面前。想不到这墨燕也这般善解人意,翰生大喜过望,对以前忽视了它,心有愧意,便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看它羽黑如鸦,双尾剪剪,真是一只漂亮燕子!
这时雪燕凌空飞下,争宠一般落在他的膝上,并对着墨燕叫了两声,那墨燕不高兴的拍拍翅膀走了。
翰生看到这等情景,不由笑了,说:“你们小两口,还吃什么醋?真是有趣得不得了!”
白日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墨燕总乘白燕不注意时,偷偷的掏翰生的欢喜。翰生看得惊异,想,达尔文说人是由缑子进化来的,燕儿若都聪明至斯,百万年后,不知要进化成何等样子。如此一想,不由的大为兴奋,越发要认真记笔记了,这可是真正的科学研究,也不枉他英国留学一场。
晚上,翰生又梦见了那女子。只是换了一身拖地的白袍,脚上着了一双绣着浴水鸳鸯的红绣鞋,一走三摇,临水而行的水仙一样,越发显得娇艳。她边和他缠绵,边问:“翰生,你……为何……扔了……我的衣裳?”
翰生神志不情,颠魂倒魄,“我……没……没有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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