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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交车上的时候,我听说自己死了。公交车上的电台广播里说的。消息很短,可正如所有的人一样,有关我的名字的话语总是让我特别警觉,并且从当时正在着手的一件事情中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过来,再说当时车里的人也不多,甚至连座位也没有坐满。 在我刚刚坐下的时候,电台里广播了我死的消息,“今晨本台最新消息,……,王五……死亡,死亡的原因是……”
这个消息对我的打击很大。它实在是来得太突然了,而且来路不正,如果我死了,那么首先通知的,不正是应该我自己吗?可是我却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听众,得知自己死亡的消息。这件事情一点预兆都没有,甚至没有人事先稍微透漏一点哪怕是暗示的话给我,突然,我就被宣布了死亡,连一个罪犯都不如,一个罪犯死的时候,还要经过一审、二审,还要公告他的罪行,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中被押送过街道,然后罪大恶极,一命归西。
出门的时候,我的老婆正在给孩子整理书包,叮咛着什么,那个书包是我和老婆在城南的一个小商品大卖场买的,很便宜,并且还有名牌的标志,既能满足我们的物质需求,又能达到孩子的精神需要。老婆没听见我说什么,不过,几十年下来,什么时候我说什么话,她都知道了,她说什么,自然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噢,那你就走吧。”说得合规合矩,“爸爸,再见!”小玉的声音里充满了活泼。“口恩。”我满意地关上门,步履轻松地走下楼去,有时孩子忘记说了,我就朝着车站急匆匆地赶去。——一切都很正常,说它正常,是说情况和往常一样,一点特殊的地方也没有,比如说某句预示性很强的话,比如“你今天可一定要回来呵”,我则回答,象电影里说的那样,“放心,我一定会回来的,一下班就回来”,然后,就象大多数电影会处理的那样,主人公当然不会再回来,然后报信的人,强忍着悲痛,说,“他……”,然后就说不下去了,而他的亲人,此时就是我的老婆,会感到崩溃而连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可是没有,生活是一件比现实更现实的事情,至少在我出事以前,我自己和她们都没有得到任何天神的照顾,从而让自己提前得到通知,好让自己准备下去,就象集体旅游时,要给孩子准备好矿泉水、背包、水果和水果刀,然后叮嘱她不要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东西。没有,这一切都没有,这使我感到生活对我是如此麻木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时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中学老师的那句话,当时他正被我们批得死去活来,面对着我们让他写在黑板上的将伟大的革命进行到底的端正的粉笔字。
说到这里,话有些扯远了。自从小玉长大以后,结束了吵闹的婴儿期,我的生活就一直这样,上班在路上,然后下班回家,吃老婆做好的饭菜,看看电视,看看儿子的功课,然后洗漱睡觉。太阳总在黎明的时候升起,我在渐熄的路灯照耀下和老婆甜蜜地入睡。
今天,还是象往常一样,起床——不用闹钟,那是十几年前偶尔才用的玩具,现在,我的生物钟象原子钟一样精确,从来都用不着上弦也不用担心电池没电,到了一定的时刻,自然会张开眼睛,伸个懒腰,望着已经在厨房里忙碌的妻子的身影,叹口满足的气,然后去唰牙洗脸-没有什么不同。也许在洗脸的时候会和老婆谈一些天气的事情以决定带不带伞——这个地方可能是太靠近太阳的缘故,天气总是阴晴不定。然后,就拎着那只黑色的皮包上班,这只皮包已经跟了我十几年,有些地方的皮子已经磨褪了,又污了,露出里面的旧的发黄的里子——我老是想换一个,单位的同事也说,小王啊,你这包可以去扔掉了。我却迟迟没有去扔,每天把包装得鼓囊囊的——去上班。
我清楚地记得今天的天很蓝,马上要入冬了,天气的蓝象是结了冰,又象是被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汉扯碎了似的,云朵中偶然会透露一点天的本义出来。道路上也很干净——不象前些年了,到处是乱扔的糖纸和吃完牛肉串后不要的木棒,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现在干净了许多,许多清洁工人,多数是女的,穿着粗粗的,兰色的制服,几缕更年期的白头发偶尔会露在硬硬的帽沿外边,她们很早就起来,挺直着身躯,沿着马路的边沿。在铺着地砖的人行道上,左脚带动着右脚,右手牵动着左手的扫帚,扫帚上发出帚苗哗哗的迟钝的响声,不疾不徐地扫着,最后“当”的一声,把扫来的垃圾倒到垃圾车里带走。
我出来的时候是看不到这些的,她们已经回去休息了,我有次和老婆说我真想念以前那些看到清洁工的时候,老婆很无奈地翻了我一眼,“瞧你多无聊,也不想想正事。”有什么正事呢?工作?十几年了,工作,有什么好想的?
蓝天,清洁的街,崭新的车,是的,今天的车子也是新的,以前那种黑油漆味儿浓重的车子现在已经没有了,都是这种新车,瞠亮的座位和自动售票——也已经好几年了。今天的这个司机是那个瘦的,头光光的那个,耳朵后面有块伤疤,挺大的,不长头发,他喜欢开快车,这正对我的胃口,我就喜欢站在靠窗的位置,然后看着“伤疤”在自行车的车流和轿车,卡车的车流里开快车,有时来次急刹车——通常我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所以预感他要刹车的时候,总是会抓住前面座位的后背,站着的时候就把包从胳肢窝里腾出来,左手拎包,右手拉住扶手,有的人不知情,往往会在一番前仰后合之后,小声嘀咕几句,我就在一旁偷着乐,为自己的英明预见而窃喜不已。人总是在上帝出了意外的时候发笑的,我当然也不例外。
上车的时候,还跟司机打了个招呼——都是老熟人了——有次晚上加班回家,正好坐的是他的车,车上人少,于是就跟在家似的聊了几句,这种情况下,一支烟很容易就建立了两个男人的亲密关系,我们还约好去钓鱼。这件事也就在几天前而已。
可今天,怎么?我死了?我怎么不知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看,我四肢健全,虽然不象年轻能奔会跑,隔三岔五地就去郊区爬个山什么的,可现在也是行动自如啊,连个关节炎什么的都没有,别说关节炎了,就是头痛感冒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的事了。怎么?我这就叫死了?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动了动,眨了眨眼,再扭头向窗外看,外面是一队整齐的小男生迈着夸张的步子,一个年轻的姑娘,看样子是他们的老师,文静而不失威严地规律着几个出格的小孩,“王小云,别靠这边走”,“张七,朝前看”。对啊,听觉不也挺正常的吗?可我怎么就死了呢?真他妈滑稽,我真想找一个人打架,这是什么事啊!我不好好的吗?怎么就死了!莫名奇妙的。我又直了直身体,站了起来,前边一中年妇女,挺着肥肉的肚子想过来占我的位子,也不管她前面还有好几个人呢!我又赶紧坐下,也没问题了,运动,还有反应。那女人见我坐下,空欢喜了一场,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怏怏地扫扫头和身子,活动活动胳膊,紧靠着一个学生,把她肉支支的手紧贴着一个小姑娘的手搭在栏杆上。
我想呕吐,可是没有窗户。玻璃窗厚厚的,每次乘车,我都有一种冲动,想把玻璃敲碎,可是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再说,这种玻璃也不是前两年的那种——它很坚硬,敲上去咚咚作响。天气比较闷热,车内开了空调,我想还是不去制造麻烦的好。 可是我死了。
这是个千真万确的事实。
那么,我还上班去吗?
那么,我还要回家吗?
可是,我答应了女儿这个月带她出去玩,我们一家三口还热烈地讨论过到哪里去。杭州?厦门?还是北京。太远的西藏,青海,成都都说是去不了的,孩子太小——老婆也不大爱去那种地方。年轻的时候,想去西藏,想象着那稀薄的空气,透明的蓝天,和广袤无人的大地。那里只在我的想象还存在着——并且也将在我死后存在,可是我意识不到这一点了。我曾想象跟着一个年老的藏族婆子——她有着被炽热的阳光所灼红的脸孔,和上面一道道被岁月刻进去的皱纹,以及一个信仰,正如她常被看到的那样,嘴里念念有词,态度谦恭无比,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现在这样一步一步走向圣地。
她将下跪,并蹒跚但坚决地起身,向前迈一大步,一步一步地跪行在布满砾石的高原上,在高山之间光秃的开阔地带,朝着神庙前进。我呢,我则跟随在她的后面,跟在她粗布的衣裳后面,我还能看清那粗糙的纹理和被风刮起的线头,我,一个陌生的远方的游客,一个未来的孤魂野鬼,好奇、怀疑而世故地跟着她,想看个究竟。
——可我知道这只是我的一个梦而已,或只是梦的一个片段,而且是死后的一个梦,然而我自己还是不能相信我就这样死了,死得毫无声息,如同一棵被疯狂行驶的卡车在一处荒凉的转弯处,被不小心的司机,也许他喝了酒,撞倒,并且露出干枯的树皮,和锯齿一样的横截面,而我就斜倒在那里,风,呼呼地吹着,高空的树叶哗哗作响。
尽管去不成西藏,可是去别的地方却也是我们期待已久的。我还没有带我的孩子一起出去玩过,到很远的地方去玩过,去带孩子游览祖国的壮丽山河,饱览美丽风光,饱览?我有些怀疑自己了,是啊,何来饱览呢?如果你并没有迈出过自己的门槛一步?更不要说那心旷神怡和境地和忘情于山水之间的乐趣了。
我的孩子也许将永远是在这发达的城市里,在我死去之后,象别的孩子一样成长,唱着流行的歌曲,梳着最新的款式,吃着新从西方传来的食品,而她,却会渐渐地在记忆里磨灭对我的印象,毕竟我离开的时候,她才刚上小学,悲痛将很快被她快活的青春所冲走,而仅仅在相貌上,性格的影响还来不及,和我有些一致的地方,使我不至于彻底的绝望,如此看来,死也不是消灭了一切啊,当然,关于我的遥远的家乡,在她的未来的心里,将完全失传。
说实话,除了听到我死亡消息的那一刹那,我对自己的死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我发现自己虽然死了,可是还能动,还能说话,和别的人看起来没什么两样啊——我自由了,但我发觉自己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死亡这件事在中间突然插了进来,倒使我可以偷会儿懒。说到要做的事,我发觉自己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有些是没有时间,有些是不敢做,而有些,即便在死后,也不能不做。
比如单位的事情,今天不去是不行的。最近十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同样的会议,虽然他们时常说天谈地,并且往往在秃头的王主任读完报纸之后,就是可怕的沉寂。王主任的头早先不是秃的, 可是念着念着, 头发就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低,以致从后面望去,宽大的椅背上就只看见几根似灰还白的头发在偌大的会议室迎着电风扇缓缓飞舞,乍一看去,好象是一个拂拭多次褪尽了毛的鸡毛掸子挂在那里。
久而久之这成为一种乐趣,或者是一种习惯,每周的今天都是铁定的组织活动日——说起活动这个词,往往使人联想到一大批年轻人在什么地方有组织地聚会,或者是一群老鼠偷偷摸摸地干什么坏事,当它作为一个问句提出来的时候,比方说晚上,它又有了一种另外的含义。于是我们常常在王主任念完报纸之后,就开始胡乱地骂着什么东西,并由我小心地记录在那个专门的黑皮本子上,——经过一番苦心地整理和筛选之后。
所以,今天我不去是不行的。
这不仅是我自己个人的问题,还是更多的人的问题,怎么可以没有人记录呢?何况我已经记上了瘾。他们会无比失望的,如果我不去,老沃也许不再会在打了不少呼噜后,猛然惊醒似的来上那么一两句惊人之语。李大姐也许只顾了和新来的大学生小田面授机宜,而王主任也许在读完报纸后,还不得不亲自当一回记录员的角色。——这明显是办不到的。
不行,我得去。再说了,人活着不能没有一点精神,而死了之后还有精神就更难了。我得做这更难的事情,在我死后还有意识之前。当然,我是不愿做这种事的,可制度就是制度,一个人死了,制度永存,不能因为我一个人死了,去破坏它,何况上月的会议我请假去接一个老朋友,没参加,领导已经很不高兴了,再上周的会议,当时我也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否则一定会多看两眼,多记几笔,努力地把整个会议的气氛和每个人的神情动作都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刻进脑子里,写在本子上,那样子就不会有遗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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