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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瓶子

《狼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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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6:04:25 | 显示全部楼层
《狼图腾》 第三十章(1)
姜戎  


  四九四年,魏孝文帝率领贵族、文武百官及鲜卑兵二十万,自平城迁都洛阳。这些人连同家属和奴隶,总数当不下一百万人。

  …………

  隋唐时期居住在黄河流域的汉族,实际是十六国以来北方和西北方许多落后族与汉族融  
化而成的汉族。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二编

  朱子语类壹壹陆历代类叁云: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

  ——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一场冷冷的秋雨,突然就结束了内蒙高原短暂的夏季,也冻伤了草原上的狼性蚊群。陈阵出神地望着静静的额仑草原,他懂得了蚊群和狼群之所以如此疯狂的原因——草原的夏季短,而秋季更短,一过了秋季,就是长达半年多的冬季。这是草原上那些不会冬眠的动物的死季,就连钻入獭洞的蚊子都得冻死大半。草原狼没有一身油膘和厚毛根本过不了冬,草原的严冬将消灭大部分瘦狼、老狼、病狼和伤狼。所以蚊群必须抓紧这个生长的短季,拼命抽血,竭力抢救自己生命而疯狂攻击;而狼群,更得以命拼食,为自己越冬以及度过来年春荒而血战。

  分给陈阵包的一匹死马驹,还剩下已经发臭的两条前腿和内脏。小狼又饱饱地享受了一段丰衣足食的好时光,而且剩下的肉还够它吃几天。小狼的鼻子告诉它自己:家里还有存粮。所以,这些日子它一直很快乐。小狼喜欢鲜血鲜肉,但也爱吃腐肉,甚至把腐肉上的肉蛆也津津有味吞到肚子里去。连高建中都说:小狼快成咱们包的垃圾箱了,咱们包大部分的垃圾都能倒进小狼的肚子里。

  最使陈阵惊奇的是,无论多臭多烂多脏的食物垃圾吃进小狼的肚子,小狼也不得病。陈阵和杨克对小狼耐寒、耐暑、耐饥、耐渴、耐臭、耐脏和耐病菌的能力佩服之极。经过千万年残酷环境精选下来的物种真是令人感动,可惜达尔文从没来过内蒙额仑草原,否则,蒙古草原狼会把他彻底迷倒,并会加上长长的一章。

  小狼越长越大,越长越威风漂亮,已经长成了一条像模像样的草原狼了。陈阵已经给它换了一根更长的铁链。陈阵还想给它更换名字,应该改叫它“大狼”了。可是小狼只接受“小狼”的名号,一听陈阵叫它小狼,它会高高兴兴跑到跟前,跟他亲热,舔他的手,蹭他的膝盖,扑他的肚子,还躺在地上,张开腿,亮出自己的肚皮,让陈阵给它挠痒痒。可是叫它“大狼”,它理也不理,还左顾右盼东张西望,以为是在叫“别人”。陈阵笑道:你真是条傻狼,将来等你老了,难道我还叫你小狼啊?小狼半吐着舌头,呵呵傻乐。

  陈阵对小狼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很欣赏,最近一段时间他尤其喜欢玩小狼的耳朵。这对直直竖立的狼耳,挺拔、坚韧、干净、完整和灵敏,是小狼身体各部最早长成大狼的标准部件,已经完全像大狼的耳朵了。小狼也因此越来越具有草原狼本能的自我感觉。陈阵盘腿坐到狼圈里,跟小狼玩的时候,总是去摸它的耳朵,但小狼好像有一个从狼界那儿带来的条件,必须得先给它挠耳朵根,挠脖子,直到挠得它全身痒痒哆嗦得够了,才肯让陈阵玩耳朵。陈阵喜欢把小狼的耳朵往后折叠,然后一松手,那只狼耳就会噗地弹直,恢复原样。如果把两只耳朵都后折,再同时松手,但两耳绝不会同时弹直,而总是一前一后,发出噗噗两声,有时能把小狼惊得一愣,好像听到了什么敌情。

  这对威风凛凛的狼耳,除了二郎以外,令家中所有的狗十分羡慕、嫉妒甚而敌视。陈阵不知狗耳和狼耳的软骨中,是否也有“骨气”的成份?狗祖先的耳朵也像狼耳一样挺拔,可能后来狗被人类驯服以后,它的耳朵便耷拉下来,半个耳朵遮住了耳窝,听力就不如狼灵敏了。远古的人类可能不喜欢狗的野性,于是经常去拧它的耳朵,并且耳提面命,久而久之,狗的耳朵就被人拧软了,耳骨一软,狗的“骨气”也就走泄,狗最终变成了人类俯首帖耳的奴仆。蒙古马倌驯生马首先就得拧住马耳,按低了马头,才能备上马鞍骑上马;中国地主婆也喜欢拧小丫环的耳朵。一旦被人拧了耳朵,奴隶或奴仆的身份就被确认下来。

  小狼的耳朵使陈阵发现耳朵与身份地位关系密切。比如,强悍民族总喜欢去拧非强悍民族的耳朵,而不太强悍的民族又会去拧弱小民族的耳朵。游牧民族以“执牛耳”的方式,拧软了野牛、野马、野羊和野狗的耳朵,把它们变成了奴隶和奴仆。后来,强悍的游牧民族又把此成功经验用于其他部族和民族,去拧被征服地的民族的耳朵,占据统治地位的集团去拧被统治民族的耳朵。于是人类世界就出现了“牧羊者”和“羊群”的关系。刘备是“徐州牧”,而百姓则是“徐州羊”。世界上最早被统治集团拧软耳朵的人群就是农耕民族。直到如今,“执牛耳”仍然是许多人和集团孜孜以求的目标。“执牛耳”还保存在汉族的词典里,这是汉族的游牧祖先传留给子孙的遗产,然而,北宋以后的汉族却不断被人家执了“牛耳”。如今,“执牛耳”的文字还在,其精神却已走泄。现代民族不应该去征服和压迫其他民族,但是,没有“执牛耳”的强悍征服精神就不能捍卫自己的“耳朵”。

  这些日子,陈阵常常望着越来越频繁出现的兵团军吉普扬起的沙尘,黯然神伤。他是第一批也许是最后一批实地生活和考察内蒙古边境草原原始游牧的汉人。他不是浮光掠影的记者和采风者,他有一个最值得骄傲的身份——草原原始游牧的羊倌。他也有一个最值得庆幸的考察地点——一个隐藏在草原深处,存留着大量狼群的额仑牧场。他还养了一条亲手从狼洞里掏出来的小狼。他会把自己的考察和思考深深地记在心底,连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他都不会忘记。将来,他会一遍一遍地讲给朋友和家人听,一直坚持到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可惜,炎黄子孙离开草原祖地的时间太久,草原原始古老的游牧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中国人今后再也不能回到原貌祖地来拜见他们的太祖母了……


陈阵久久地抚摸着狼耳。他喜欢这对狼耳,因为小狼的耳朵是他这几年来所见过的惟一保存完整的狼耳。两年多来,他所近距离见过的活狼、死狼、剥成狼皮或狼皮筒上的狼耳朵,无一例外都是残缺不全的。有的像带齿孔的邮票,有的没有耳尖,有的被撕成一条一条,有的裂成两瓣或三瓣,有的两耳一长一短,有的干脆被齐根斩断……越老越凶猛的狼耳就越“难看”,在陈阵的记忆里,实在找不到一对完整挺拔毫毛未损的标准狼耳。陈阵忽然意识到,在残酷的草原上,残缺之耳才可能是“标准狼耳”。


  那么,小狼这对完整无缺的狼耳就不是标准狼耳了吗?陈阵心里生出一丝悲哀。他也突然意识到,小狼耳朵的“完整无缺”恰恰是小狼最大的缺陷。狼是草原斗士,它的自由顽强的生命是靠与凶狠的儿马子、凶猛的草原猎狗、凶残的外来狼群和凶悍的草原猎人生死搏斗而存活下来的。未能身经百战、招摇着两只光洁完美的耳朵而活在世上的狼还算是狼吗?陈阵感到了自己的残忍,是他剥夺了小狼的草原狼勇士般的生命,使它变成徒有狼耳而无狼命,生不如狗的囚徒。

  是否把小狼悄悄放生?放回残酷而自由的草原,还它以狼命?可陈阵不敢。自从他用老虎钳夹断了小狼的四根狼牙的牙尖后,小狼便失去了在草原自由生存的武器。小狼原来的四根锥子般锋利的狼牙,如今已经磨成四颗短粗的圆头钝牙,像四颗竖立的云豆,连狗牙都不如。更让陈阵痛心的是,当时手术时尽管倍加小心,在夹牙尖时并没有直接伤到牙髓管,但是,陈阵手中的老虎钳还是轻微地夹裂了一颗牙齿,一条细细的裂缝伸进了牙髓管。过了不久以后陈阵发现,小狼的这颗牙齿整个被感染,牙齿颜色发乌,像老狼的病牙。后来陈阵每次看见这颗黑牙,心里就一阵阵地绞痛,也许到不了一年,这颗病牙就会脱落。狼牙是草原狼的命根,小狼若是只剩下三颗钝牙,连撕食都困难,更不要说是去猎杀动物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阵已绝望地看清了自己当初那个轻率决定的严重后果——他将来也不可能再把小狼放归草原,他也不可能到草原深处去探望“小狼”朋友了。陈阵那个浪漫的幻想,已被他自己那一次残忍的小手术彻底断送。同时也断送了这么优秀可爱的一条小狼的自由。更何况,长期被拴养的小狼,一点儿草原实战经验也没有,额仑草原的狼群会把它当成“外来户”毫不留情地咬死。一个多月前陈阵在母狼呼唤小狼的那天夜里,没有下决心把小狼放生,他为此深深自责和内疚。陈阵感到自己不是一个合格和理性的科研人员,幻想和情感常常使他痛恨“科研”。小狼不是供医用解剖的小白鼠,而是他的一个朋友和老师。

  草原上的人们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内蒙生产建设兵团的正式到来。毕利格、乌力吉和蒙古老人们的联名信起了作用,兵团决定,额仑草原仍是以牧为主,额仑宝力格牧场改为牧业团,以牧业为主,兼搞农业。而其它大部分牧场和公社则改为农业团,蒙古草原出产最著名的乌珠穆沁战马的产地——马驹子河流域,将变成大规模的农场。一小部分牧场改为半农半牧团。

  兵团的宏伟计划已经传到古老的额仑草原。基本思路是:尽快结束在草原上延续几千年的原始落后的游牧生产方式,建立大批定居点。兵团将带来大量资金、设备和工程队,为牧民盖砖瓦房和坚固的水泥石头棚圈、打机井、修公路,建学校、医院、邮局、礼堂、商店、电影院等等。还要适当开垦厚土地,种草种粮,种饲料,种蔬菜。建立机械化的打草队、运输队和拖拉机站。要彻底消灭狼害、病害、虫害和鼠害。要大大增强抵御白灾、黑灾、旱灾、风灾、火灾、蚊灾等等自然灾害的能力。让千年来一直处于恶劣艰苦条件下的牧民们,逐步过上安定幸福的定居生活。

  全场的知青、年轻牧民,还有多数女人和孩子,都盼望兵团到来,能早日实现兵团干部和包顺贵描述的美好图景。但是多数老牧民和壮年牧民却默不作声。陈阵去问毕利格老人,老人叹气说:牧民早就盼望孩子能有学校,看病也再不用牛车马车拉到旗盟医院,额仑没有医院,死了多少不该死的人呐。可是草原怎么办?草原太薄啊,现在的载畜量已经太重了。草原是木轱辘牛车,就能拉得动这点人畜,要是来那老些人和机器,草原就要翻车了。草原翻了个,你们汉人可以回老家,可牧民咋办呐?

  陈阵最揪心的是草原狼怎么办?农区的人一来,天鹅大雁野鸭就被杀了吃肉,剩下的都飞走了。而草原狼不是候鸟,世世代代生活在额仑草原的狼群,难道也要被斩尽杀绝,或赶出国门赶出家园吗?外蒙古高寒草疏人畜少,那里的穷狼,要比额仑的富狼更凶猛。到了那里,它们就要变成了狼群中受气挨欺的“外来户”了。陈阵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地看到了草原狼末日的来临,而他对草原狼群的考察和研究才刚刚开始……

  时近傍晚,杨克把羊群赶到距营盘三里的地方,把羊群赶得对准了自家的蒙古包,便离开羊群回家喝水。快要搬家迁场了,可以让羊群啃啃营盘附近刚刚长出来的一茬新草。

  杨克灌了两大碗凉茶,对陈阵说:谁能想到兵团说来就来了?在和平时期,我最讨厌军事化生活,好不容易躲开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没想到又让内蒙兵团给罩住了。额仑今后到底会怎么样,我心里一点都不托底,咱们还真得快点儿把草原狼的一些事情弄明白……


两人正说着,一匹快马沿着牛车车道飞奔而来,马的身后腾起近一百米长的滚滚黄尘。陈阵和杨克一看就知道是张继原倒班回家休息来了。张继原已完全像个草原大马倌,马快马多,骑马嚣张,不惜马力,毫不掩饰那股炫耀的劲头。高建中一脸坏笑地说:嗳,你们看,他把好几个包的蒙古丫头都招出家门了,那眼神儿就像小母马追着他跑似的。

  张继原一跳下马,就说:快,快来看,我给你们带来什么东西了?


  他从马鞍上解下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号帆布包,里面好像是活物,还动了几下。

  杨克接过包,摸了摸,笑道:难道你也抓着一条小狼崽,想给咱家的小狼配对?

  张继原说:这会儿的狼崽哪能这么小,你好好看看,小心别让它跑了。

  杨克小心翼翼解开一个扣,先看到里面的一对大耳朵,他伸手一把握住,便把那只活物拽了出来。一只草原大野兔在杨克手下乱蹬乱扭,黄灰色带黑毛的秋装发出油亮亮的光泽,个头与一只大家猫差不多,看样子足有五六斤重。

  张继原一边拴马一边说:今天晚上咱们就吃红烧兔肉,老吃羊肉都吃腻了。

  正说着,离着七八步远的小狼突然野性大发,猛地向野兔扑过来。如果不是铁链拴着它,大兔肯定就被它抢走了。小狼在半空中被铁链拽住,噗地跌落在地。它一个翻滚立即站起来,两条前爪向前空抓,舌头被项圈勒出半尺长,两眼暴突,凶光残忍,狠不得一口活吞了野兔。

  家中的狗们都见识过这种跑跳极快,很难抓到手的东西。狗们都围上来,好奇地闻着野兔,但谁也不敢抢。

  杨克看看小狼贪婪的嘴脸,便拎起大兔朝小狼走了几步,拿着兔子向小狼悠了悠。小狼的前爪一碰到兔腿,立刻变成了一条真正的野狼,满脸杀气,满口嗜血欲,舌头不断舔嘴的外沿,一对毒针吹管似的黑瞳孔,嗖嗖地发射无形毒针,异常恐怖。当活兔又悠回杨克身边的时候,小狼恶狠狠地望着所有人和狗,人狼之间顿时界限分明,几个月的友谊和感情荡然无存。在小狼的眼里,陈阵、杨克和最爱护它的二郎,顿时全都成了它的死敌。

  杨克吓得下意识地连退三步,他定定神说:我提个建议,小狼长这么大了,还没有亲自杀吃过活物,咱们得满足它一点天性。我宣布放弃吃红烧兔肉,把野兔送给小狼吃,今天咱们看野狼杀吃野兔,可以近距离地感受感受活生生的狼性。

  陈阵大喜,马上表示赞同说:兔肉不好吃,要跟沙鸡一块炖才行。这一夏天小狼帮咱们下夜,一只羊也没被狼掏走,应该给它奖励。

  高建中点头说:小狼不光给羊群下夜,还给我的牛犊下了夜,我投赞成票。

  张继原咽下一口唾沫,勉强说:那好吧,我也想看看咱家小狼还有没有狼性。

  四个人顿时兴奋起来。潜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兽性、喜爱古罗马斗兽场野蛮血腥的残忍性,以正当合理的借口畅通无阻地表现出来了。一只活蹦乱跳的草原野兔,在凶狠的狼、鹰、狐、沙狐和猎狗等天敌杀手、围剿追杀中艰难生存下来的草原生命,就这样被四个北京知青轻易否决了。好在野兔有破坏草原的恶名,还有兔洞经常摔伤马倌的罪行,判它死刑在良心上没有负担。四人开始商量斗兽规则。

  草原上无遮无拦,没有可借用的斗兽场,大家都为不能看到野狼追野兔的场面而遗憾。最后四人决定把野兔的前腿和后腿分开拴紧,让它既能蹦跳,又不至于变成脱兔。

  显然这是一只久经残酷生存环境考验的成年兔。杨克在给兔子绑腿的时候,冷不防被这个强壮有力的家伙狠狠地蹬了一下。善刨洞的野兔长有小尖铲似的利爪,把杨克的手背蹬出几道深深的血口子,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说:人说兔子急了也咬人,没想到它真会用爪子咬人。好厉害,你先别得意,呆会儿我就让小狼活剥了你!陈阵急忙跑进包拿出云南白药和纱布,给他上药包扎。

  四个人一起动手,费了好大劲才把野兔的腿绑紧。野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但两只眼睛射出凶狠狡猾的光芒。张继原掰开野兔的三瓣嘴,看了看兔牙说:你们看,这是一只老兔子,牙都发黄了。大车老板都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老兔子可厉害呢,弄不好小狼会吃大亏的。

  陈阵扭头问张继原:哎,为什么说兔子老了鹰难拿?

  张继原说:老鹰抓兔子,从空中先俯冲下来,用左爪抓住兔子的屁股,兔子一疼就会转身,身子就横过来了。老鹰另一只爪子正好得劲,再一把抓住兔背,这样兔子就跑不了了。老鹰抓稳了兔子,就飞上天再松开爪子,把兔子扔下来摔死,然后才把兔子抓到山顶上去吃。可是,老兔子就不会让老鹰轻易得手。一旦老兔被老鹰抓住了屁股,再疼也不回身,然后豁出命猛跑,往最近的草棵子红柳地里跑。我就亲眼看见过,一只老兔子楞是带着老鹰一起冲进了红柳地,密密麻麻的柳条,万鞭齐抽,把老鹰的羽毛都抽下来了。老鹰都快被抽晕了,只好松开爪子把兔子放走。那只老鹰垂头丧气,像只斗败了的鸡,在草丛里歇了半天才飞走……

  杨克听得两眼发直,说:咱们可得想好了。

  陈阵说:还是把兔子扔给小狼吧。一边是老奸巨猾的大兔,一边是年幼无知,牙口不全的小狼;一边拴着腿,一边拴着铁链,这场角斗还算公平。


杨克说:咱们都看过小说《斯巴达克》,按照罗马竞技场的规则,老兔子如果胜了就应该奖给它自由。

  三人都说:成!

  杨克对野兔自言自语说:谁让你掏了那么多的洞,毁了那么多草皮,对不起啦。又对小  
狼大喊:小狼,小狼,开饭喽!说完一扬手把野兔扔进狼圈。野兔一落地,就一骨碌翻过身来,乱蹦乱跳。小狼冲过去,却没处下嘴,它用前爪猛地拨拉一下野兔,兔子一下子倒在地上,缩成一团,像是吓破了胆,胸部急促起伏,浑身乱颤。可是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却异常冷静地斜看着小狼的一举一动。显然,这只野兔在狼爪鹰爪下不知逃脱过多少次了。

  野兔在颤抖的掩护下,继续收缩身体,越缩越紧,最后缩成一个极具爆发力的“拳头”,然后收缩利爪,调整刀口的位置,犹如暗器在袖。

  小狼有过吃大肥鼠的经历,见到野兔就以为是一只更大的野鼠。它馋得口水一丝丝的挂下来,它上前闻了闻。野兔还在颤动,小狼伸出前爪,想把它按得像手把肉那样“老实”。它东按按,西闻闻,寻找下口之处。

  野兔突然停止颤抖,此时小狼的脑袋正好移到了野兔的后腿处。“不好!”四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但已经来不及提醒小狼了。老野兔以最后一拼的力量,勾紧爪甲,像地雷爆炸一样,照准小狼的脑袋蹬去,一爪正中狼头。小狼嗷地一声被蹬了一个后滚翻,好容易爬起来的时候,已是满头流血,狼耳被豁开一个大口子,头皮几处抓伤,右眼也差一点被蹬瞎。

  陈阵和杨克心疼得变了脸色,两人呼地站起来。杨克急忙掏出白药瓶,打算给小狼上药。陈阵狠了狠心,拦住杨克说:草原上哪条狼不伤痕累累,也该让小狼尝尝受伤的滋味了。

  小狼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它躬起身,满脸惊恐、愤怒,但又好奇地盯住野兔看。老兔得手后,开始拼命挣扎,翻过身,一瘸一拐,连蹦带拱,向狼圈外挪动。几条狗也生气地站起来,冲着老兔狂吠。二郎实在看不过去,想冲进狼圈咬杀老兔,被陈阵一把抱住。

  老兔慢慢拱向圈线,小狼慢慢跟在后面,保持一尺距离,只要老兔后腿稍有大一点的动作,小狼就像被毒蝎咬了一样,噌地后跳。

  杨克说:这次角斗应该判老兔赢。要是在野地里,老兔刚才那一下就把小狼打懵了,老兔也早就趁机逃跑了。这家伙20分钟内连伤一人一狼,好生了得。我看还是把它放生吧,同样是农耕食草动物,中国汉人要是能有草原老兔精神,哪能沦为半殖民地?

  陈阵心情矛盾地说:再给小狼最后一次机会吧。如果老兔拱出圈子,就算老兔赢。如果出不了圈子,那还得比下去。

  杨克说:好吧,就以圈线定胜负。

  老兔像是看到了一线生机,连滚带拱往圈外挪。小狼也恼了,似乎觉得眼前这个本属于它圈子里的东西,快要不属于它了。它急得乱蹦乱跳,像对付一只刺猬一样,不敢咬不敢抓。但是,一有机会就用前爪把老兔往圈里拨拉一下,然后马上跳开。而老兔一等小狼跳开,又会再次往圈外拱。拉锯了几个回合,猎性十足的小狼终于找到了老兔的弱点,它避开老兔的后腿,而跑到兔头前面,采用“执牛耳”战术,看准机会一口叼住了老兔的长耳朵往里拽。老兔一挣扎,小狼就松开嘴。小狼渐渐发现那只厉害的后腿蹬不着它了,就大胆咬住兔耳,一直把老兔拽到木桩旁边。老兔眼露惊恐,连蹬带踹一刻不停,像一条钓上岸的大鲤鱼,蹦跳得让狼无法下口。

  陈阵决定给小狼一点提示,他突然大喊:小狼,小狼,开饭喽!小狼猛然一怔,这声叫喊,一下子唤醒了小狼的饥饿感,它立即从一条斗狼变成了一条饿狼。只见小狼猛地按住兔头,再用后牙咔嚓一声咬断了老兔的一只长耳朵,然后连皮带毛吞进肚里。兔血喷出,小狼见血眼开,狼性勃发。又凶狠地咬断另一只耳朵,吞下肚。失去耳朵的野兔,酷似一只大旱獭子,乱蹬乱咬,拼死反抗。狼圈内,一条满头是血的小狼,与一只满头涌血的老兔,搅作一团,打得你死我活。狼圈变成了真正充满血腥味的战场。

  但小狼还是没有掌握如何先咬死兔子,再从容吃肉的杀技。只是咬一口吃一口,生吞活剥、毫无章法地在老兔身上胡乱摸索猎杀方法。小狼的牙虽钝,但具有老虎钳般的力度,它咬夹住兔皮便猛甩头,将兔皮一条一条地撕下来。它虽然不懂得一口咬断野兔的咽喉致命处,但是它却本能地找到了野兔的另一处要害——肚子。可怜的老兔终于被小狼撕豁了肚皮,一嘟噜内脏被小狼狠命拽出来,这些柔软无毛带血的东西是草原狼最爱吃的食物。小狼两眼放光,把肠肚心肺肝肾统统吞到肚子里,老兔一直战斗到失去了心脏才停止反抗。

  陈阵总算给了小狼一次活得像条真狼的机会。小狼终于长大了,它付出了脸耳破相的代价,从此有了草原狼的“标准狼耳”,而成为具有实战记录的草原狼。但陈阵的心里却好像高兴不起来,小狼赢了,他反倒为老兔感到了惋惜与哀伤。那只可怜的老兔拼尽了全力,死得可敬可佩。它被同样英勇顽强的小狼杀死吃掉了,但它精神上并没有被打败。蒙古草原的一切生灵,除了绵羊以外,不论是食肉动物还是食草动物,都具有草原母亲给予的勇猛顽强的精神,这就是游牧精神。


羊群自己进了营盘。陈阵和杨克暂时中止了这天小狼的放风课程。小狼还沉浸在极度亢奋之中,对于每日傍晚的自由居然也忘得一干二净。

  四人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做饭吃饭,蒙古包里的气氛异常温暖融洽。陈阵给张继原倒了一碗茶,问道:你还没给我们讲,你是怎么抓到老兔子的?


  张继原也像草原大马倌那样喜欢卖关子了,他停了停说:嗨,这只野兔还是狼送给我的呢。

  三个人一愣。张继原又停了几秒钟才说:今天中午,我和巴图去找马,半路上,刚翻过一个小坡,离老远看到了一条狼,正撅着屁股尾巴刨土。我们俩正好都骑着快马,一鞭子就冲了过去。狼马上翻坡逃走了,我们冲到狼刨土的地方,一看是个小洞,外面有不少狼刨出的新土。这个洞很隐蔽,藏在草丛下面,要不是洞外有新土,很难发现。巴图一看就说这是个兔洞,但不是兔子的窝,只是它的临时藏身洞。草原野兔除了狡兔三窟四窟以外,还在它的活动范围内挖了许多临时藏身洞,一遇敌情,马上就钻进最近的一个临时洞。马倌最恨这种洞,常常伤人伤马。去年,兰木扎布的一匹最好的杆子马,就是被这种洞别断了前腿,废了。这回我俩发现了这个兔洞,气就不打一处来,两人下了马,非把它掏出来打死不可。兔洞有一米多深,用套马杆捅了捅,是软的,里面真有只活兔。狼会刨洞,一会儿就能把野兔刨出来。可是狼跑了,我们拿什么刨洞呢?巴图说他有法子,他解下套马杆的小杆,用刀子在小杆上劈开一个小口子,在口子里塞上点粗草,做成了一个小叉子,把杆伸进洞,慢慢探到了兔子的身子,然后就用杆子顶尖上叉子夹兔子毛,夹住毛了以后,就开始拧兔毛,最后连毛带皮全拧到杆子上了,一直拧到拧不动为止。再用杆子压住兔子一点点儿往外拽,不一会儿,巴图就把这只大野兔拧了出来。它刚一露头,我就一把揪住了它的耳朵。

  三人连声叫绝:高!实在是高!

  高建中说:上回我也发现一只野兔钻进洞,怎么也弄不出来。今天我又学了一招。你们说的没错,牧民好像是比农民强悍聪明多了。真是什么行业出什么人啊,以前我一直都不明白咱中国人到底差在哪儿,窝里斗得比谁都狠,可跟外边一打就败。这么大的一个中国,这么多的人口,楞让小日本占了八年,要不是苏联出兵,美国扔原子弹,不知道还要占多少个八年呢。可刚把小日本打败没多少年,听外电说人家经济上又成一流强国了,这小日本海盗,别说,那民族性格真是了不得。

  三人全笑了。张继原对陈阵说:真是近朱者赤啊,连高建中都同意你的观点了。

  四人围着炕桌吃小米捞饭,粉蘑炖羊肉和腌野韭菜花。

  杨克对张继原说:你腿快,消息灵通,给我们说说兵团的事吧。

  张继原说:咱们的场部已经成为团部了,第一批干部已经下来,一半蒙族一半汉族。建团后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灭狼。那些兵团干部一看见狼群咬死那么多马驹子,全都气坏了。他们说过去部队一到草原先帮着牧民剿匪,现在第一件是就是要帮着牧民剿狼,调派精兵强将为民除害。人家好心好意,可蒙古老人有苦难说啊,跟那些农民出身的大兵讲狼的好处,那不是对牛弹琴吗?这会儿狼毛快长齐了,狼皮能卖钱了。兵团干部工资也不高,参谋、干事一个月也就六七十块钱,可卖一条狼皮能得20块钱,还有奖励,师部团部的兵团干部积极性特高。

  杨克叹了一口气说:蒙古草原狼,英雄末路,大势已去,赶紧往外蒙古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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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6:05:06 | 显示全部楼层
《狼图腾》 第三十一章(1)
姜戎  


  李渊出身贵族……母为鲜卑贵族独孤信之女,与隋文帝皇后为从姐妹。

  ——张传玺《中国古代史纲》下

  若以女系母统言之,唐代创业及初期君主,如高祖(唐高祖李渊——引者注)之母为独孤氏,太宗(唐太宗李世民——引者注)之母为窦氏,即纥豆陵氏,高宗(唐高宗李治——  
引者注)之母为长孙氏,皆是胡种,而非汉族。故李唐皇室之女系母统杂有胡族血胤,世所共知……

  ——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

  清晨,两辆敞篷军吉普停在陈阵包前不远处。小狼见到两个庞然大物,又闻到一种从没闻过的汽油味,吓得嗖地钻进狼洞。大狗小狗冲过去,围住吉普狂吼不止。陈阵杨克急忙跑出包,喝住了狗,并把狗赶到一边去。

  车门打开,包顺贵带着四个精干的军人,下车径直走向狼圈。陈阵、杨克和高建中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慌忙跟了过去。陈阵定了定神,上前打招呼:包主任,又领人来看小狼啦。

  包顺贵微微一笑说:来来,我先给你们介绍介绍。他摊开手掌,指了指两位30多岁的军官说:这两位是兵团来咱们大队打前站的干部,这位是徐参谋,这位是巴特尔,巴参谋。又指了指两位司机说:这是老刘,这是小王。他们以后都要在草原上扎根了,等团部的新房子盖好,他们还要把家属接来呢。这次是团部派他们下队帮助咱们打狼的。

  陈阵的心跳得像逃命的狼。他上前同几位军人握了握手,马上以牧民的方式请客人进包喝茶。

  包顺贵说:不啦,先看看小狼。快招呼小狼出来,两位参谋是专门来看狼的。

  陈阵强笑道;你们真对狼这么有兴趣?

  带有陕西口音的徐参谋温和地说:这里的狼太猖狂,师、团首长命令我们下来打狼,昨天李副团长亲自下队去了。可我们俩还没有亲眼见过草原上的狼呢,老包就领我们上这儿来看看。

  带有东北口音的巴参谋说:听老包讲,你们几个对狼很有研究,打狼掏狼崽有两下子。还专门养了一条狼,摸狼的脾气,真是有胆有识啊。我们打狼还真得请你们协助呢。

  两位参谋和蔼可亲,没有一点架子。陈阵见他们不是来杀小狼的,便稍稍放心。又支吾地说:狼……狼……的学问可大了,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还是看小狼吧。待会儿,你们先往后面退几步,千万别进狼圈,小狼见生人会咬的,上次盟里的一个干部就差点让小狼咬了一口。

  陈阵从包里拿出两块手把肉,又拎起一块旧案板,悄悄走到狼洞口,先把案板放在洞旁,然后大声叫喊:小狼,小狼,开饭喽。

  小狼嗖地蹿出洞,扑住手把肉。陈阵急忙将案板一推,盖住了狼洞,又跳出狼圈。平时喂狼是在上午和下午,这么一大早喂食还从来没有过。小狼喜出望外,扑住骨头肉就狼吞虎咽起来。包顺贵和几位军人立即退后了几步。

  陈阵打了个手势,四五个人向前挪到狼圈外一米的地方,蹲在地上,围成了小半个圈。突然来了这么多穿绿军装的人,传来这么多陌生的气息,小狼一反常态,不敢像以往那样见到生人就扑咬,而是垂下尾巴,缩小身体,叼着肉块跑到狼圈的最远端,放下肉,又把第二块肉也叼过来。小狼耸着狼鬃,抓紧时间抢吃,非常不满意被那么多人围观。它刚啃上两口,突然翻了脸,皱鼻张口露牙,猛地向几个军人扑去。动作之快,凶相之狠,大出几个军人的意外,四个人中有三个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小狼被铁链拽住,血碗大口只离军人不到一米远。

  巴参谋盘腿坐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说:厉害,厉害!比军区的狼狗还凶,要是没有链子,非得让它撕下一块肉去。

  徐参谋说:当年出生的狼崽就这么大了,跟成年狼狗差不多了。老包,今儿你带我们来看狼还真对,我现在真有身临战场的感觉。又对巴参谋说:狼的动作要比狗突然和隐蔽,击发的时候还得快!

  巴参谋连连点头。小狼突然掉头,蹿到肉旁,一边发出嘶嘶哈哈沙哑的威胁声,一边快速吞咽。

  两位参谋还用手指远远地量了量狼头和后半身的比例,又仔细看了看狼皮狼毛。一致认为打狼头或从侧面打前胸下部最好,一枪毙命又不伤皮子。

  两位参谋观察得很专业。包顺贵满脸放光,说:所有牧民和大多数知青都反对养狼,可我就批准他们养。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这个夏天,我已经带了好几拨干部来看小狼了。越是汉人越想看,越怕狼的人也越想看,他们都说这要比动物园里的狼好看,还说下到蒙古草原再这么近看蒙古活狼,机会难得啊,全内蒙草原也没有第二条。往后,兵团首长下连队视察,我就先陪他们到这儿来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蒙古狼。

  两位参谋都说,首长们要是听说了肯定要来看的。徐参谋又叮嘱陈阵道:必须常常检查铁链和木桩。

  包顺贵看了看手表,对陈阵说:说正事儿吧,今天一大早赶来,一是来看狼,二是让你们俩出一个人带我们去打狼。这两位参谋都是骑兵出身,是军区的特等射手。兵团首长专门为了除狼害才把他俩调过来的。昨天徐参谋在半路上还打下一只老鹰,那老鹰飞得老高老高的,看上去才有绿豆那么点大,徐参谋一发命中……哎,你们俩谁去啊?

陈阵的心猛地一抽:额仑草原狼这下真要遇到克星了。军吉普再加上骑兵出身的特等射手,随着农耕人口的急剧膨胀,终于一直推进到边境线来了。陈阵苦着脸说:马倌比我们俩更知道狼的习性,也知道狼在哪儿,你们应该找他们当向导。

  包顺贵说:老马倌请不动,小马倌又不中用,有经验的几个马倌都跟着马群进山了,马群离不开人。今天你们俩必须去一个,两位参谋来一趟不容易,下次就不让你们去了。


  陈阵又说:你怎么不去请道尔基,他可是全队出名的打狼能手。

  包顺贵说:道尔基早就让李副团长请走了。李副团长枪也打得准,一听打猎就上瘾。人家开一辆苏联“小嘎斯”卡车,又快又灵活,站在车上打狼比吉普车更得劲。包顺贵又看了看表说:别浪费时间了,赶紧走!

  陈阵见推不掉,就对杨克说:那就你去吧。

  杨克说:我真不如你明白狼,还是……还是你去吧。

  包顺贵不耐烦地说:我定了,小陈你去!你可别耍滑!你要是像毕利格老头那样放狼一码,让我们空手回来,我就毙了你这条小狼!别废话,快走!

  陈阵脸色刷白,下意识地挪了一步,挡了挡小狼说:我去,我去,我这就去。

  两辆敞篷军吉普,向西飞驰,车道上腾起两条黄沙巨龙。

  初秋的阳光刺得陈阵眯起眼睛。他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猛烈的风吹得几乎戴不住单帽。他即使骑上最快的马,也跑不出如此令人窒息的迎面风来。两辆吉普都是八成新的好车,噪音极小,转向灵活,马力强悍。两位司机显然都有很长的驾龄,并具有高超的军事越野驾驶经验,车开得又稳又快,在起伏的草原山道上如履平地。

  陈阵已经有两年多没有乘坐吉普车了。如果他没有迷上狼,如果他是个刚到草原的新手,如果他没有接受两年多草原和草原狼的教诲和输血,他一定会为得到这样难得的现代化猎狼机会而受宠若惊。坐在敞篷军吉普里,在绿色的大草原上,风驰电掣般地追杀草原蒙古狼,那该是多么刺激和享受的一件事。这可能比英国贵族吹着号角骑马率狗猎狐、比俄国贵族在森林雪地猎熊、比满蒙皇室贵族万骑木兰围猎,更令人神往陶醉。但此时陈阵却从心底盼望吉普抛锚,他觉得自己像个叛徒带着军队去抓捕自己的朋友。他对狼的态度,包顺贵其实早已了如指掌。所以他真不知道今天如何才能既保住小狼,又不让大狼们毙命

  兵团的灭狼运动已在全师广阔的草原上展开。内蒙大草原最后一批还带有远古建制的狼军团,仍保留着在匈奴、突厥、鲜卑和成吉思汗蒙古时代的战略战术的活化石狼军团,就要在现代化兵团的围剿中全军覆灭了。而且还是背着最恶毒的骂名和黑锅,被彻底抹杀了其不可估量的影响和功绩的状态下,被深受其惠的中国人赶出国门,赶出历史舞台。陈阵的悲哀只有草原上的毕利格阿爸,和那些崇拜狼图腾的草原人能懂,也只有自己蒙古包的两个伙伴能懂。陈阵的悲哀在于他太超前,又太远古了。

  额仑草原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雨。军吉普驶上了湿沙的土路,呼啸的秋风将陈阵吹得格外清醒。他打算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见着狼,但那地方又得便于狼隐蔽和逃脱。

  陈阵侧转头对后座上的包顺贵说:有狼的地方我知道,可是都是陡坡和苇地,吉普车使不上劲。

  包顺贵瞪了一眼说:你可别跟我耍心眼。现在就数苇地里的蚊子多,狼哪能呆在苇地里,我打了大半年的狼,还不知道这个?

  陈阵只得改口:我是说……不能进山进苇地,只能到蚊子少的沙岗和大缓坡去。

  包顺贵紧逼陈阵:沙岗那儿出了事以后,马倌早就把狼给撵跑了。昨天我们在那儿转了好几圈,一条狼也没见着。我看你今天不想拿出真本事来?你可听好了,我说话一向算数!昨天一天没打着狼,我们几个都窝了一肚子火呢。

  包顺贵吸了一口烟,直接喷到陈阵的后脑勺上。

  陈阵明白自己很难糊弄这位从基层爬上来的人精,只好说:我知道还有一片沙地,在查干窝拉的西北边。那儿迎风,沙多草少,老鼠和大眼贼特别多,旱獭也不少,狼吃不着马驹子,只好到獭子和老鼠多的地方去了。

  陈阵决定把他们带到牧场最西北的一片半沙半草的贫瘠草场去,那里虽然也是避蚊放马的好地方,但是距边境线比较近,马倌从不敢把马群放到那里。陈阵希望到那里让他们见着狼,狼又可以及时逃过边防公路。

  包顺贵想了想,露出笑容说:没错,那真可能是个有狼的地方,我怎么就没想起来呢。老刘,往北边那条路开,今儿哪儿也不去,就直接去那儿,再开快点!

  陈阵补充说:打狼最好步行。吉普动静太大,只怕狼一听车响,就往草甸子跑,今年雨水大,草长得高,狼容易隐蔽。

  徐参谋说:你只要让我见着狼就行,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陈阵感到自己可能犯了大错。

  军吉普沿着牧民四季迁场的古老土路,向西北方向急驰。在春季被牲畜吃秃了的接羔草场,秋草已齐刷刷地长到二尺高,草株紧密,草浪起伏,秋菊摇曳,一股股优质牧草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几只紫燕飞追吉普,抢吃被吉普惊起的飞虫飞蛾。燕子很快被吉普甩到后面,前面又冒出几只,在车前车后的半空中划出一道道紫色的弧线。


陈阵大口吸着秋草秋花的醉香。眼前可是来年春季接羔的地方,作为羊倌,他很关心这片草场的长势。牧场每年百分之七十的收入要靠出售羊毛和活羊,接羔草场都是黄金宝地,是牧场的命根子。陈阵细细地一路看过去,草长得真好,简直像有专人看管保护的大片麦田。自从大队搬迁到夏季新草场之后,这里再没有扎过一个蒙古包。陈阵深深感谢狼群和马倌,如果没有狼群,这么喷香诱人的草场,早就让黄羊、野兔和草原鼠啃黄了。整整一个夏季,草原狼硬是没让那些抢草高手得逞。


  在如此丰茂的草场上,陈阵每一眼看见的又是马倌们的辛苦。是他们不分昼夜、不顾炎热和蚊群,死死地拦住贪嘴快腿的马群,把它们圈到山地草场去吃那些二等的羊胡子山草,或牛羊啃过的剩草,就是不让马群走近接羔草场。马背上的民族都爱马,视马如命。但是,在放牧时,牧民却把马群当作盗贼和蝗虫来提防。如果没有马倌,这片牧民的活命草场,只会剩下一堆堆消化不充分的马粪、一丛丛被马尿烧黄烧死的枯草。可是,农区来的兵团干部,能懂得草原和牧业的奥妙吗?

  吉普飞驰,但已卷不起黄尘。经过一个夏季的休养,古老的土路上已长出一层细碎的青草。游牧就是轮作,让薄薄的草皮经受最轻的间歇伤害,再用牛羊尿粪加以补偿。千百年来,草原民族又是用这种最原始但又可能是最科学的生产方法,才保住了蒙古草原。陈阵想了又想,忍不住对徐参谋说:你看,这片草场保护得多好。今年春天全大队人马到这儿来准备接羔的时候,从外蒙冲过来几万只黄羊,人用枪打都打不走,白天赶走了,晚上又回来了,跟下羔母羊抢草吃。后来亏得狼群过来了,没几天就把黄羊轰得干干净净。草原上要是没有狼,母羊没草吃,羊羔没奶吃,成千上万的羊羔都得饿死。牧业可不比农业,农业遇灾,就顶多损失一年的收成,可牧业遇到灾害,可能把十年八年,甚至牧民一辈子的收成全赔进去。

  徐参谋点点头,用鹰一样的眼睛继续搜索前侧方的草地。他停了一会说:打黄羊哪能靠狼呢?太落后了。牧民的枪和枪法都不行,也没有卡车,等明年春天你看我们的吧,咱们用汽车、冲锋枪和机关枪打,再来几万只黄羊也不怕。我在内蒙西边打过黄羊,打黄羊最好在晚上开着大车灯打,黄羊怕黑,全都挤到车前面的灯光里,一路开过去,一路扫射,一晚上就能干掉几百只。这儿有黄羊,太好了!黄羊来得越多越好,那样,师部和农业团就都有肉吃了。

  看!包顺贵轻轻喊了一声,指了指左侧方。陈阵用望远镜看了看,赶紧说:是条大狐狸,快追上去。包顺贵看了一会,失望地说:是条狐狸,别追了。对举枪瞄准的徐参谋说:别打别打!狼的耳朵贼尖,要是惊了狼,咱们就白来了。

  徐参谋坐下来,面露喜色说:今天看来运气不错,能见着狐狸就能见到狼。

  越野吉普离沙地草场越近,草甸里山坡上的野物就越多,而且都是带“沙”字头的:沙燕、沙鸡、沙狐、沙鼠。褐红色的沙鸡最多,一飞一大群,羽翎发出鸽哨似的响声。陈阵指了指远处一道低缓的山梁说:过了这道梁就快到沙地了。老牧民说,那片沙地原先是个大草场,还有个大泉眼。几十年前,额仑遇上连年大旱,湖干了,河断了,井枯了,可就是这股泉眼有水。当时额仑草原的羊群牛群马群,全赶到这儿来饮水,从早到晚,大批牲畜排队等水喝,连啃带踩,没两年,这片草场就踩成沙地了。幸亏泉眼没瞎,这片草场才慢慢缓了过来,可是还得等上几十年,才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草原太脆弱,载畜量一超,草场就沙化。

  一群草原鼠吱吱叫着,从车轮前飞快掠过,四散开去。陈阵指着草原鼠说:载畜量里还包括载鼠量,草原上的老鼠比牲畜更毁草场,而狼群是减轻载畜量的主要功臣。待一会儿,你们要是打着狼,我就给你们解剖一条狼的肚子看看,这个季节狼肚子里多半是黄鼠和草原田鼠。

  徐参谋说:我还真没听说过狼会吃老鼠。狗拿耗子都是多管闲事,狼还会管那闲事?

  陈阵说:我养的小狼就特别喜欢吃老鼠,它连老鼠尾巴都吃下去。额仑草原从来没发生过鼠害,就是因为牧民从不把狼打绝。你们要是把狼打没了,黄鼠横行,额仑草原真会发生鼠灾的……

  包顺贵打断他说:集中心思好好观察!

  吉普渐渐接近山梁,徐参谋紧张起来,他看了看地形,果断地让车往西开,说:要是沙地真有狼,就不能直接进去,先打外围的游动哨。

  吉普开进一条东西向的缓坡山沟,沟中的牛车道更窄,左边是山,右边是沙岗。徐参谋用高倍军事望远镜仔细搜索两边草地,突然低声说:左前方山坡上有两条狼!他立即回头朝着后面的车,做了个手势。陈阵也看见了两条大狼,正慢慢向西小跑,大约有三四里远。

  徐参谋对老刘说:别直接开过去,还是顺着土路走,保持原速,争取跟狼并排跑,打狼的侧胸。

  老刘应了一声说:明白!便顺着狼跑的方向开去,速度稍稍加快。

  陈阵突然意识到,这位特等射手具有高超的实战经验,吉普这种开法,既能缩短与狼的距离,又能给狼一个错觉,使狼以为吉普只是过路车,不是专冲它们去的。额仑草原边防站的巡逻吉普有严格的纪律,非特殊情况禁止开枪,以保持边防巡逻的隐蔽性和突然性,所以额仑草原狼对军吉普早已习以为常。此时,土路上长着矮草,草下是湿沙,车开起来声势不大。两条狼仍在不紧不慢地跑着,还不时停下来看几眼汽车,然后继续向西小跑。但是,狼的路线已渐渐变斜,从山脚挪向山腰方向。陈阵看清了狼的意图:如果吉普是过路车,狼就继续赶路或游动放哨;如果吉普冲它们开过去,它们就立即加速,翻过山梁,那吉普就再也甭想找到它们了。


 两条大狼跑得有条不紊,额仑草原狼都知道猎手步枪的有效射程。只要在射程之外,狼就敢故意藐视你,甚至还想诱你追击,把你引入容易车翻马倒的危险之地。如果附近还有同家族的狼,那它就更会把追敌诱向歧途,让它的狼家族脱险。陈阵见狼还不加速,心中暗暗揪心,预感到这回狼可能要吃大亏,这辆吉普可不是边防巡逻车,而是专来打狼的猎车,车上还坐着额仑草原狼从未遇见过的两位特等射手,他们可以在牧民射手的无效射程内,迅速作出有效射击。


  吉普渐渐就要与两条大狼平行跑了,车与狼的距离从一千五六百米缩近到七八百米。狼似乎有些紧张起来,稍稍加快了步子。但小车在土路上的匀速行驶确实大大地迷惑了狼,两条狼仍是没有足够的警惕。陈阵甚至怀疑两条狼是否还担负着其它任务,是否故意在吸引和牵制吉普车?这时,两位射手都已伸出枪管,开始端枪瞄准。陈阵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他紧盯着徐参谋的动作,希望他们在射击时能停下车来,也许狼还有一个逃脱的机会。

  吉普终于与狼接近平行了,距离大约在四五百米。两条狼停下来侧头看了一眼,一定是看到了车上的枪,于是猛然加速,一前一后朝山梁斜插过去。与此同时,陈阵只听“砰”、“砰”两声枪响,两条大狼一后一前几乎同时栽倒在地上。包顺贵大叫:好枪法!太神了!陈阵惊出了一身冷汗。在两辆颠簸行进的吉普车上,两位射手两个首发命中,完全超出了陈阵和额仑草原狼的想象。

  两位特等射手似乎只是喝了一杯开胃酒,刚刚提起兴致。徐参谋对老刘下令:快往沙地开!要快!说完,又用双手向后车做了个钳形合围手势。两辆吉普加足马力,冲出车道,向右边沙岗飞驶过去。

  老刘按照徐参谋的指挥,一口气翻过山坡,开进一片开阔的沙草地,又迅速登上一个最近的制高点。徐参谋握住扶手站起身,扫望沙地,只见远处有两小群狼,正分头往西北和正北两个方向狂奔。陈阵用望远镜看过去,正北的狼群大约有四五条,个头都比较大。西北的狼群有八九条,除两三条大狼外,其他的都是个头中等的当年小狼。徐参谋对老刘说:追正北的这群!又向后车指了指西北那群,两辆吉普分头猛追了过去。

  半沙半草、平坦略有起伏的沙地草场,正是军吉普放胆冲锋的理想战场。老刘大叫:你们都攥紧扶手!看我的!不用枪我都能碾死几条!

  吉普开得飞了起来。陈阵的脑子里闪过了“死亡速度”那几个字——草原上除了黄羊还能跟这种速度拼一拼,再快的杆子马,再快的草原狼,就是跑死了也跑不出这种速度。吉普车如同死神一般向狼群追去。追了20多分钟,芝麻一样大小的狼渐渐变成了“绿豆”,又渐渐变成“黄豆”,可徐参谋仍是不开枪。陈阵想,这个参谋既然连绿豆大小的老鹰都能打下来,为什么还不动手呢?

  包顺贵说:可以打了吧?

  徐参谋说:这么远,一打,狼就跑散了。近点打,可以多打两条,还不伤皮子。

  老刘兴奋地说:今天最好多打几条,一人分一条大狼皮。

  徐参谋厉声喝道:专心开车,要是翻了车,咱们都得喂狼!

  老刘不吭声,继续加速,吉普飞驰。可是刚过一个沙包,突然,前面沙地小坡上出现了一个庞大的牛身骨架,牛角断骨,如矛如枪,像古战场上的一个鹿角拦马障。狼群可以飞身跃过,可对于吉普来说,却是一道坚固刺车、无法逾越的路障。老刘吓得猛打方向盘,车身猛拐,两右轮悬空,差点翻车,车上的人全都屁股离座,几乎全被甩出车,把一车人都吓得惊叫起来。车身擦着牛骨茬掠过去,陈阵吓飞了魂,车身稳住以后半天也缓不过劲来。他知道狼群开始利用地形地物来打撤退战了,狼群略施小计,差一点就让一车追兵车毁人亡。包顺贵脸色发白大喊:减速!减速!老刘擦了擦一头冷汗,车速稍减,狼又远了一点。徐参谋却大喊:加速!吉普刚跑出速度,沙地上又突然出现了一丛丛的乱草稞子,陈阵在这里放过羊,对这里的地形还有印象,他大叫:前面是洼地,尽是草疙瘩,更容易翻车,快减速!

  但是徐参谋不为所动,双手扶紧把手,侧身紧盯前方,不断给老刘发令:加速!加速!

  油门踩到了底,吉普发疯似地狂冲,经常四轮离地飞出去,两轮着地砸下来。陈阵死死攥紧扶手,五脏六腑,翻江倒海。

  陈阵明白,这群狼巧妙地利用了地形,正在用最后的速度冲刺。它们只要冲下洼地,追兵的车就开不动了。老刘大骂:狼他妈的真贼,跑到这鬼地方来了。

  徐参谋冷冷地喝道:别慌!现在不是演习!是实战!

  又狂追了七八里,眼看就要接近洼地,那里布满树桩一样硬的草墩子,但此时吉普已经冲到牧民射手的有效射程之内。徐参谋叫道:斜插过去!老刘轻打方向盘,吉普像战舰一般一闪身,侧炮出现,狼群全部暴露在后座徐参谋的枪口下。“砰”的一声响,狼群中最大的一条狼应声倒地,子弹击中狼头,狼群惊得四散狂奔。又是一枪,第二条狼又被击中,一头栽倒。几乎与此同时,剩下的狼全部冲进洼地的乱草棵子里,再没有击发的机会了。狼向边防公路逃去,消失在草丛中。西北边的枪声也停止了,吉普就在坡面与洼地交接处刹住了车。


徐参谋擦了擦汗说:这儿的狼太狡猾,要不然,我还能敲掉它几条!

  包顺贵伸出两个大拇指说:太解气了!不到30分钟就连敲三条大狼,我打了半年,也没亲手打着过一条狼。

  徐参谋余兴未尽地说:这儿的地形太复杂,是狼群打游击的好地方。怪不得这儿的狼害  
除不掉呢。

  吉普车向死狼慢慢开过去。第二条狼被击中侧胸,狼血喷倒了一片秋草。包顺贵和老刘将沉重的狼尸抬到车后面的地上,老刘踢了踢狼说:嘿,死沉死沉的,够十个人吃一顿的了。然后打开窄小的后备箱,从里面掏出帆布包,放到后座上。又掏出两条大麻袋,将死狼装进一个麻袋,再塞进后备箱里。箱盖合不上,变成了敞开吊链平台,老刘显然想用后箱盖来托载另外两条死狼。

  陈阵很想剖开一条狼肚给几位军人看看,但是他看军人们没有就地剥狼皮筒子的意思,就问;你们还敢吃狼肉?狼肉是酸的,牧民从来不吃狼肉。

  老刘说:尽胡说,狼肉一点也不酸,跟狗肉差不离,我在老家吃过好几回了,狼肉做好了比狗肉还好吃,你瞧这条狼多肥啊。做狼肉跟做狗肉一样,先得用凉水拔一天,拔出腥味,然后多用大蒜和辣椒,可劲炖,那叫香。在我老家,谁家炖一锅狼肉,全村子的人都会跑来要肉吃,说是吃狼肉壮胆解气呐。

  陈阵怀着恶意紧紧逼问道:这儿牧民有一个风俗习惯就是天葬,人死了就被家属用车拉到天葬场喂狼,吃过死人的狼你们也敢吃?

  老刘却满不在乎地说:这事儿我知道,只要不吃狼胃和狼下水就行了。狗吃人屎,谁嫌狗肉脏了?大粪浇菜,你嫌菜脏了吗?咱们汉人不是都喜欢吃狗肉吃蔬菜吗?兵团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吃羊肉限定量,到了草原吃不上肉,大伙儿馋肉都馋疯了,这几条狼拉到团部,哪够分的?真是羊多狼少啊。老刘大笑。

  徐参谋也笑得很开心:我下来的时候,师部就跟我定下狼肉了,今天晚上就得给他们送过去。有人说狼肉能治气管炎,好几个老病号早就跟我挂上了号,我都快成门诊大夫了。打狼真是件美差,一能为民除害,二能自个儿得皮子,第三还真能治病救人,第四还能治治一大帮馋虫,你看,一举四得嘛,一举四得啊。

  陈阵想,他就是解剖出一肚子的老鼠来,也丝毫扫不了他们打狼的兴头。

  老刘把车开回到打死第一条死狼的地方。大狼的脑袋已被打碎,子弹从狼头后侧打进,前半个脸已经炸没了,脑浆和着血流了一地。陈阵急急地扫了几眼,还好没有在狼脖狼胸上看到白毛,这不是白狼王,他松了一口气。但肯定这是一条头狼,它显然是为了保护整个家族的安全,带着几条快狼来引诱追敌的。可惜,它对于吉普车和特等射手这种草原灭狼的新车新人新武器,还完全缺乏经验和准备。

  老刘和包顺贵揪了一把草,擦了擦狼血和脑浆,高高兴兴把狼装袋,再抬到铁链吊挂的后备箱盖上,绑牢拴紧。老刘啧啧称道:这条狼的个头快顶上一头二岁的小牛了。两人用草擦净手,然后上车向巴参谋的那辆车开去。

  两车相遇停了下来,巴参谋那辆吉普车的后座下放着一条鼓鼓的麻袋。巴参谋大声说:这边尽是柳条棵子,车根本没法开。开了三枪才撂倒一条小狼。这一群狼全是母狼和小狼,像是一家子。

  徐参谋叹道:这儿的狼就是鬼,那几条公狼把最好的退路全让给母狼和小狼了。

  包顺贵高叫:又打了一条!大胜仗,大胜仗啊!今天是我来牧场一年多最高兴的一天,总算出了一口恶气。走,上那两条死狼那儿去,我带着好酒好菜呢,咱们先喝个痛快。

  陈阵急忙跳下车,去看那条小狼。他走到车前,解开麻袋,见那条被打死的小狼,长得跟自己的小狼很相像,可是竟比自己养的小狼个头还大些。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好吃好喝供养的小狼,在个头上还是没有追上野小狼,野小狼不到一年就成材了,已经能靠打猎把自己喂得饱饱的了……可是,它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就死在人的枪口下。陈阵心疼地轻轻抚摸了几下狼头,就像摸自家小狼的头一样。为了保住自己的小狼,却让这条自由的小狼丧了命……

  两辆吉普向南边开去。陈阵满眼凄凉,回望边境草场:这群狼的头狼和主力,竟然在不到一个小时就被干掉了,它们可能从来没有遭到过如此快速致命的打击。剩余的狼逃出边境一定不会再回来了。但是失掉凶悍首领和战斗主力的狼群,到了那边怎么生存?毕利格老人曾说过,失掉地盘的狼群,比丧家犬还要惨。

  吉普车开到第一处开枪的地方,两条健壮的成年大狼倒在血泊里,两小群大苍蝇正在叮血。陈阵不忍再看,独自一人走开去,又坐在草地上呆呆地远望边境那边的天空。如果阿爸知道是他带着两辆吉普抄了狼群,老人会怎么想?是老人手把手地传授给他那么多的狼学问,最后竟被他用到了杀狼上。陈阵心里发沉发虚,他不知道以后如何面对草原上的老人……到了夜里,母狼和小狼们一定会回来寻找它们的亡夫和亡父,也一定会找到所有遗留血迹的地方。今夜,这片草原将群狼哀嗥……

  老刘和小王把两个麻袋抬到小王吉普车的后排座底下。

  草地上铺着几大张包装弹药的牛皮纸,纸上放着三四瓶草原白酒,一大包五香花生米,十几根黄瓜,两个红烧牛肉铁皮罐头、三瓶阔口玻璃瓶猪肉罐头,还有一脸盆手把肉。


 包顺贵握着一瓶酒,和徐参谋一起走到陈阵身旁,把他拉到野餐席旁。包顺贵拍拍陈阵的肩膀说:小陈,今天你可帮了我大忙了,你今天立了大功,要是没你,两位特等射手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徐参谋和其他三位军人都端起酒杯给陈阵敬酒。徐参谋满眼诚意地望着陈阵说:喝,喝,我这第一杯酒是专敬你的,你养狼研究狼,真研究出名堂来了,一下子就把我们带到了狼  
窝里。你不知道,昨天包主任带我们转了100多里地,一条狼也没见着。来,喝一杯,谢谢你啦。

  陈阵脸色惨白,欲言又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他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可是,如果按汉人或军人的标准衡量,徐参谋绝对是条汉子。徐参谋刚到草原,很难用草原的立场标准来跟他过不去。但是原始游牧生活眼看就要结束在他们的枪口下了,汉人的立场从此就将在这里生根,然后眼睁睁看着草原变成沙漠。陈阵本能地抓起一根黄瓜狠狠地大嚼起来,民工在草原上开出的菜园子已经可以收获黄瓜了,他有两年多没吃到新鲜黄瓜了,汉家的蔬菜瓜果真好吃啊。可能汉人有宁死不改的农耕性,满席的美味佳肴,他为什么偏偏就先挑黄瓜来吃呢?黄瓜的清香突然变成了满嘴的苦汁苦味……

  徐参谋拍了拍陈阵的后背说:小陈啊,我们杀了这么多的狼,你别难过……我看得出,你养狼养出了感情,也受了老牧民的不少影响。狼抓兔子,抓老鼠,抓黄羊旱獭,确实对草原有大功,不过那是很原始的方法了。现在人造卫星都上了天,我们完全可以用科学的方法来保护草原。兵团就准备出动“安二”飞机到草原撒毒药和毒饵,彻底消灭鼠害……

  陈阵一愣,但是马上就反应过来。他慌忙说:可别,可别!要是中毒的老鼠再让狼、狐狸、沙狐和老鹰吃下去,那草原动物不是全要死绝了么?

  包顺贵说:老鼠死绝了,还留狼干什么?

  陈阵争辩道:狼的用处大了,跟你们说不清楚,至少可以减少黄羊野兔和旱獭。

  老刘红着酒脸大笑:黄羊、野兔和旱獭都是有名的野味,等我们的大批人马开到,这些野味还不够人吃的呢,能留给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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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6:05:30 | 显示全部楼层
《狼图腾》 第三十二章(1)
姜戎  


  人+兽性=西洋人……自然不必再说这兽性的不见于中国人的脸上,是本来没有的呢,还是现在已经消除。如果是后来消除的,那么,是渐渐净尽而只剩了人性的呢,还是不过渐渐成了驯顺。野牛成为家牛,野猪成为猪,狼成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欢,于本身并无好处。人不过是人,不再夹杂着别的东西,当然再好没有了。倘不得已,我以为还不如带些兽性,如果合于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人+家畜性=某一种人。


  ——鲁迅《而已集·略论中国人的脸》

  野餐一结束,包顺贵跟徐参谋嘀咕了几句,两辆吉普便往东北方向急驰。陈阵忙说:方向不对,顺着原路回去,好走多了。

  包顺贵说:回队部有140多里地,这么长的路,总不能空跑吧。

  徐参谋说:咱们要避开刚才响枪的三个地点,绕着走,没准还能再碰上狼。就算碰不见狼,碰见狐狸也不赖。应该发扬我军连续作战,扩大战果的光荣传统嘛。

  吉普很快就进入了辽阔的冬季草场,陈阵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针茅草原。针茅草是一种冬季的优良牧草,比其他季节的牧草高得多,草叶有两尺长,稀疏的草秆草穗有一米多高。到了冬季,平常年景大雪盖不住草;即便较大的雪灾,针茅草秆草穗仍能露出一半,同样是畜群的好饲料,而且羊群还可以顺着草秆刨雪,吃雪下的草叶。额仑草原的冬季长达七个月,全大队的牲畜能否保膘保命越冬,全仗着这大片的冬季牧场。

  秋风吹过,草浪起伏,慢慢涌来,从边境线一直漫到吉普车,淹没了四轮。两辆小车像两艘快艇,在草海中乘风破浪。陈阵松了一口气:要想在牧草这么茂密高耸的草场上找到狼,就是用天文望远镜也白搭。

  陈阵再一次涌出对草原狼和马倌们的感激之情。这片看似纯天然纯原始的美丽草原,实际上却是草原狼和马倌们一年年流血流汗,拼了命才保护下来的。美丽天然和原始中包含着无数的人工和狼工。每当牧民在下雪以后,赶着畜群开进冬季草场的时候,都会感受到狼群给他们的恩泽。牧民们常常会唱起狼歌那样悠长颤抖的草原长调,每次都令陈阵心旷神怡。

  两辆吉普飞速行驶,射手都带着醉意,但他们仍然举着望远镜,仔细搜索着狼皮和狼肉。

  陈阵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还从来没有在人畜未到之前,如此从容快速地浏览过冬季草场的原始美。此刻,广袤无边的草场上,没有一缕孤烟、一匹马、一头牛、一只羊。休养生息了近半年的冬季草场,虽是一片浓密的绿色,却显得比春季接羔草场更为荒凉。春季草场有许多石圈、土圈、库房和高高的井台,人工的痕迹散布草场。而在冬季草场,人畜有雪吃,不用打井修井台;到冬季,羊羔牛犊都已长大,也用不着给它们修棚盖圈,仅用牛车、活动栅栏和大毡搭建的半圆形挡风墙就可充当羊圈。因此,在秋初时节静观这冬季草场,眼前没有人迹、没有畜迹、没有一件人工建筑物,只有波涛般起伏的针茅草。如果戴着哥萨克黑羔皮高帽的葛里高利,突然出现在这片草场,陈阵一定不会怀疑他俩的身后就是那美得令人心醉的顿河草原。早在上初中时,陈阵就看过两三遍《静静的顿河》的小说和电影。后来他在离开北京的时候,又将《静静的顿河》和其它关于草原的小说一同带到了额仑草原。

  《静静的顿河》也是陈阵来草原的原始驱动力之一。陈阵对顿河草原的想往是由于葛利高里、娜塔莉亚和阿克西妮亚那样热爱自由的人。而陈阵对蒙古草原的痴迷,则是由于热爱自由、拼死捍卫自由的草原狼和草原人。草原为什么会有如此强大的磁场,让他情感罗盘的指针总是颤抖地指向这个方向?陈阵常常能感到来自草原地心的震颤与呼救,使他与草原有一种灵魂深处的共振,比儿子与母亲的心灵共振更加神秘,更加深沉,它是一种隔过了母亲、隔过了祖母、曾祖母、太祖母,而与更老更老的始祖母遥遥的心灵感应,在他从未感知的心底深处,呼唤出最远古的情感。

  陈阵望着荒凉寂寥的草原,陷于梦境般的神游,好像望见了史前蛮荒时期的人类祖先。导师曾经告诉人们:“直立和劳动创造了人类。”那么,类人猿究竟是在森林中,还是在草原上直立起来的呢?这是一个更为深远的有关“祖地”的质疑。

  陈阵已经与草原猛兽打过两年多的交道,在他看来,类人猿不可能是在森林中直立起来的。因为,在森林中猿猴的前肢更重要,也更发达。在森林中要想看得远,就必须爬得高;要想躲避猛兽,就更要爬得高。而要想爬得高就必须靠前肢前掌,要想采摘果实也必须依靠前肢前掌。更重要的是,猿猴在森林里的快速行动主要是靠前肢“行走”。当猿猴的前肢前臂的功能如此重大,它们的后肢就不可能发达,后肢只是前肢的辅助器官,它担负不了独立行走的艰巨任务。因此,在森林里,猿猴不可能,也没必要直立起来。

  其后由于动物繁衍,森林拥挤,食物逐渐减少,严酷的环境把一部分猿猴赶出了森林,逼到了草原上,草原的新环境开始改造猿猴的前后肢的功能。一方面,草原藏狼卧虎环境凶险,却又无高可攀,猿猴要想在高高的草丛里看清远处的敌人和猎物,就必须站起来;另一方面,草原无枝可依,猿猴前肢的快速“行走”功能,被置于无用之地,草原逼迫猿猴的后肢逐渐强化强壮强健,历经几十万年,后肢的频繁使用,一点点拉直了猿猴的脊椎骨和腿骨,使类人猿的胸膛和后腿挺立起来。通过直立,类人猿便有了人的意义上的腿,也才解放并开发出令所有动物望而生畏的“手”,并促进了更加可怕的大脑智力的进步,因而打败了所有猛兽,成为百兽之王,最终变成了人。


手握石斧和火把的原始人,是以战斗的姿态站立起来的。石斧首先是与野兽搏斗的战斗武器,然后才是获取食物的生产工具。战斗使其生存,生存尔后劳动。不仅是直立和劳动创造了人,而且是那些促成了直立的无数次战斗,才真正创造了人。那些拒绝直立,继续用四肢奔跑的猿猴,终因跑不过虎豹狮狼而被淘汰。陈阵多年来的观察思索与直觉都告诉他自己:猿猴是在草原上直立起来的。而草原狼是逼迫猿猴直立起来的重大因素之一。


  所以,残酷美丽的草原,不仅是华夏民族的祖地,也是全人类的祖地和摇篮。草原是人类直立起来“走向”全球的出发地。草原大地是人类最古老的始祖母。陈阵觉得有一种古老温柔的亲情,从草原的每一片草叶每一粒沙尘中散发出来,将他紧紧包裹。与此同时,也有一股深深的忿懑之气在胸腔里久久不去,他觉得那些烧荒垦荒破坏草原的农耕人群,是最愚昧最残忍的罪人。

  吉普沿着矮草古道向东疾驰。古道沙实土硬,但牧民搬家迁场遗留在道上的畜粪畜尿较多,因此古道上的野草虽矮却壮,颜色深绿。远远望去,草原古道就像一条低矮深绿色的壕沟,伸向草原深处。

  陈阵突然在右前方不远处的草丛中发现三个黑点,他知道那是一条大狐狸,它的前爪垂胸,用后腿站起来,上半身露出草丛,远远地注视着吉普。下午橙黄的阳光照在狐狸的头、脖、胸上,毛色雪白的脖颈和前胸变得微黄,与淡黄的针茅草穗混为一色。而脖颈部以上的三个黑点却格外清晰,那是狐狸的两只黑耳朵和一个黑鼻头。陈阵每次与毕利格阿爸外出猎狐的时候,尤其是在冬天的雪地,老人总是指给他看那“三个黑点”,有经验的猎手就会朝“三个黑点”的下部开枪。狡猾的草原狐狸的伪装和大胆,瞒不过草原猎人,却能把有鹰一样眼睛的特等射手,骗得如同“睁眼瞎”。陈阵没吭声,他不想再见到血,何况美丽狡猾的狐狸也是草原捕鼠能手。吉普渐渐接近了“三个黑点”,“黑点”悄悄下蹲,消失在深深的草丛之中。

  又行驶了一段,一只大野兔也从草丛中站立起来,也在注视吉普。身子夹杂在稀疏的草穗里,胸前毛色也与草穗相仿,但那两只大耳朵破坏了它的伪装。陈阵悄声说:嗨,前面有一只大肥兔,那可是草原大害,打不打?

  包顺贵有些失望地说:先不打,等以后打光狼了再打野兔。

  野兔又站高了几寸,它根本不怕车,直到吉普离它十几米远,才一缩脖,不见了。草香越来越浓,针茅汹涌如海。射手们也感到在冬季草场是不可能发现猎物了。吉普只好向南开出针茅草原,来到遍布丘陵的秋季草场。这里的牧草较矮,但是,千百年来牧民之所以把这里定为秋季草场,主要是因为丘陵草场的草籽多。到了秋季,像野麦穗、野苜蓿豆荚一样的各种草穗草籽都成熟了,沉甸甸地饱含油脂和蛋白质。羊群一到这里,都抬起头用嘴撸草籽吃,就像吃黑豆大麦饲料一样。额仑羊群能在秋季抓上三指厚的背尾油膘,靠的就是这些宝贵的草籽。而不懂这种原始科学技术的外来户,羊群油膘不够,往往过不了冬,即便过了冬,到春季母羊没奶,羊羔就会成批死亡。经过毕利格老人两年多的传授,陈阵已经快出师了。他弯腰伸手撸了一把草籽,放在手掌里搓了搓。草籽快熟了,大队也该准备搬家迁往秋季草场了。

  牧草矮下去一大半,视线宽广,车速加快。包顺贵突然发现土路上有几段新鲜狼粪,射手又兴奋紧张起来,陈阵立刻也揪起心。此地已经离开枪响的地方六七十里,如果这里有狼,不会防备从没人的北面开来两辆几乎悄无声息的汽车。

  吉普刚翻过一个缓坡,突然,车上的三个人都轻轻叫了起来:狼!狼!陈阵揉了揉眼睛,只见车头侧前方300多米的地方窜起一条巨狼,个头大得像只金钱豹。在额仑草原,巨狼仗着个大力猛速度快,常常脱离狼群单打独斗,看似独往独来吃独食,实际上它是作为狼群的特种兵,为家族寻找大机会。

  巨狼好像刚睡了一小觉,一听到车声显然吃惊不小,拼命往山沟草密的地方冲去。老刘一踩油门,激动得大呼小叫:这么近,你还逃得掉啊!吉普嗖地截断了大狼的逃路,狼急忙转身往前面坡顶狂奔,几乎跑出了黄羊的速度,但立即被巴参谋的车紧紧咬住。两辆吉普呈夹击态势,向狼猛冲。大狼已跑出全速,可吉普车的油门还没有踩到底。

  两位特等射手竟互相谦让起来。徐参谋大声说:你的位置好,你打吧!巴参谋说:你的枪法更准,还是你打。

  包顺贵挥手高声叫道:别开枪!谁也别打!今儿咱们弄一张没有枪眼的大狼皮。我要活剥狼皮,活皮的皮板好,毛鲜毛亮,那种皮子最值钱!

  太对了!两位射手和两位司机几乎同声高叫。老刘还向包顺贵伸出大拇指说:看我的,我保证把狼追趴蛋!小王说:我一定把狼追得吐血!

  矮草缓坡丘陵是吉普的用武之地,又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两车夹一狼,巨狼绝无逃脱的可能。狼已跑得口吐白沫,紧张危险的吉普打狼战,忽然变成了轻松的娱乐游戏。陈阵到草原以后,从来没有想过,人对狼居然可以具有如此悬殊的优势。称霸草原万年的蒙古草原狼,此时变得比野兔还可怜。陈阵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落后便挨打,先进便打人”那句话,腾格里的大自然,莫非真是如此无情?


吉普车在两位驾技高超的司机控制下,不紧不慢地赶着大狼跑,狼快车就快,狼慢车就慢,并用刺耳的喇叭声逼狼加速,车与狼总是保持五六十米的距离。巨狼速度虽快,但是体大消耗也大,追出20多里地,狼已跑得大口吐气,大喷白沫,嘴巴张大到了极限,仍然喘不过气来。陈阵从来没有这么长久地跟在狼的身后,在汽车上看狼奔跑。草原狼也从来没被追敌追到没有一丝喘息机会的地步。陈阵有一刻闭上了眼不忍看,却又忍不住睁眼去看。他多么希望大狼跑得快些再快些,或能钻天入地,就像传说中的那条飞狼,能从草地上腾空而起  
,破云而去;或者钻进他掏挖过的那种深狼洞。然而巨狼既飞不上天,又找不到洞。草原上狼的神话在先进的科技装备面前统统飞不起来了。但是眼前的巨狼仍然在拼死拼命地跑,拼尽狼的所有意志和顽强地狂奔。好像只要追敌没有追上它,它就会一直这样跑下去。陈阵真希望车前突然出现大坑、大沟、大牛骨,即便自己被甩下车,他也认了……

  两辆车上的猎手都为碰上如此高大威猛漂亮的巨狼而激动,比灌足了酒还要红光满面。包顺贵大叫:这条狼比咱们打的哪条狼都大,一张皮子就能做条狼皮褥子,连拼接都不用。

  徐参谋说:这张皮子就别卖了,送给兵团首长吧。

  巴参谋说:对!就送给兵团首长,也好让他们知道这儿的狼有多大,狼灾有多厉害。

  老刘拍着方向盘说:内蒙大草原富得流油,一年下来,咱们可就能安个比城里还漂亮的富家了。

  那一刻陈阵的拳头攥出了汗,他真想从后脑勺上给那个姓刘的一家伙。可是陈阵眼前忽然闪过了家里的小狼,心里掠过一阵亲情软意,就像家里有个嗷嗷待哺的婴儿等着他回去喂养。他的胳膊无力地耷拉下来,只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子和脑子都木了。

  两辆吉普终于把狼赶到了一面长长的大平坡上。这里没有山沟,没有山顶,没有坑洼,没有一切狼可利用的地形地貌。两辆吉普同时按喇叭,惊天动地,刺耳欲聋。巨狼跑得四肢痉挛,灵魂出窍。可怜的巨狼终于跑不快了,速度明显下降,跑得连白沫也吐不出来。两位司机无论怎样按喇叭,也吓不出狼的速度来了。

  包顺贵抓过徐参谋的枪,对准狼身的上方半尺,啪啪开了两枪,子弹几乎燎着狼毛。这种狼最畏惧的声音,把巨狼骨髓里的最后一点气力吓了出来。巨狼狂冲了半里路,跑得几乎喘破了肺泡。它突然停下,用最后的一丝力气,扭转身蹲坐下来,摆出最后一个姿态。

  两辆吉普刹在离巨狼三四米的地方。包顺贵抓着枪跳下车,站了几秒钟,见狼不动,便大着胆子,上了刺刀,端起枪慢慢朝狼走去。巨狼全身痉挛,目光散乱,瞳孔放大。包顺贵走近狼,狼竟然不动。他用枪口刺刀捅了捅狼嘴,狼还是不动。包顺贵大笑说:咱们已经把这条狼追傻了。说完伸出手掌,像摸狗一样地摸了摸巨狼的脑袋。这可能是千万年来蒙古草原上第一个在野外敢摸蹲坐姿态的活狼脑袋的人。巨狼仍是没有任何反应,当包顺贵再去摸狼耳朵的时候,巨狼像一尊千年石兽轰然倒地……

  陈阵如同罪人一样地回到家。他简直不敢跨进草原上的蒙古包。他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进了自己的家门。

  张继原正在跟杨克和高建中讲全师灭狼大会战,张继原越说越生气:现在全师上下,打狼剥皮都红了眼。卡车小车、射手民兵一起上,汽油子弹充足供应。连各团的医生都上了阵,他们从北京弄到无色无味的剧毒药,用针管注射进死羊的骨髓里,再扔到野地,毒死了不知多少狼。更厉害的是跟着兵团进来的民工修路队,十八般武器全都上了阵,还发明了炸狼术,把炸山取石的雷管塞到羊棒骨的骨管里,再糊上羊油,放到狼群出没的地方,狼只要一咬骨头,就被炸飞半个脑袋。民工们到处布撒羊骨炸弹,还把牧民的狗炸死不少。草原狼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到处都在唱:祖祖孙孙打下去,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听说,牧民已经到军区去告状了……

  高建中说:咱们队的民工这几天也来了劲,一下子打了五六条大狼。这批从牧民变成农民的人,打狼技术更高。我花了两瓶白酒的代价才弄清楚他们是怎么打着狼的。他们也是用狼夹子打,可就是比这儿的牧民狡猾多了。这儿的猎手总是在死羊旁边下夹子,时间长了,狼也摸到规律了,它们一见野地里的死羊,就特别警惕,不敢轻易去碰,往往要等鼻子最灵的头狼闻出夹子,把夹子刨出来,才下嘴吃羊。这帮民工就不用这种办法,他们专在狼多的地方下夹子,旁边既没有什么死羊,也没有骨头,地上平平的。你们猜他们用什么做诱饵?打死你,你也猜不出来……他们把马粪泡在化开的羊油里,再捞出来晾干,然后把羊油味十足的马粪搓碎,撒到下好狼夹子的地方,一撒好几溜,每一溜都连到下夹子的地方,这就是诱饵。当狼路过这地方的时候,会闻见羊油味儿,因为没有死羊也没有肉骨头,狼就容易放松警惕,东闻闻,西闻闻。闻来闻去就被夹子夹住了。你们说这招毒不毒?偷鸡连把米都不用出。老王头说,他们就是用这种法子,把老家的狼害给灭了……

  陈阵听不下去了。他推开门走向狼圈,轻轻叫着小狼小狼。一整天没见,小狼也想他了,小狼早已亲亲热热地站在狼圈最边缘,翘着尾巴盼着他进狼圈。陈阵蹲下身,紧紧抱着小狼,把脸贴在小狼的脑袋上,久久不愿松开。草原秋夜,霜月凄冷,空旷的新草场,草原狼颤抖悠长的哭嗥声已十分遥远……陈阵倒是不用再担心母狼们来拼抢小狼了,然而,此刻他却特别盼望母狼们能把小狼领走,再带到边境北边去……


有脚步声在陈阵的身后停住,传来杨克的声音:听兰木扎布说,他看见白狼王带着一群狼冲过边防公路了,团部的那辆小“嘎斯”没追上。我想,白狼王是不会再回到额仑草原来了。

  陈阵一夜辗转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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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6:05:57 | 显示全部楼层
《狼图腾》 第三十三章(1)
姜戎  


  对基督教世界来说,从13世纪初到15世纪末的三个世纪是一个衰退时期。这几个世纪是蒙古诸族的时代。从中亚来的游牧生活支配着当时已知的世界。在这时期的顶峰,统治着中国、印度、波斯、埃及、北非、巴尔干半岛、匈牙利和俄罗斯的是蒙古人或同种的突厥族源的土耳其人和他们的传统。

  ——(英)赫·乔·韦尔斯《世界史纲》


  熊可牵,虎可牵,狮可牵,大象也可牵。蒙古草原狼,不可牵。

  小狼宁可被勒死,也不肯被搬家的牛车牵上路。

  全大队的牛群羊群,天刚亮就已提前出发,浩浩荡荡的搬家车队也已经翻过西边的山梁,分组迁往大队的秋季草场。可是二组的知青包六辆重载的牛车还没有启动,毕利格老人和嘎斯迈已经派人来催了两次。

  张继原这几天专门回来帮着搬家。然而,面对死犟暴烈的小狼,陈阵与张继原一筹莫展。陈阵没有想到,养狼近半年了,一次次大风大浪都侥幸闯了过来,最后竟会卡在小狼的搬家上。

  从春季草场搬过来的时候,小狼还是个刚刚断奶的小崽子,只有一尺多长,搬家时候,把它放在装干牛粪的木头箱子里就带过来了。经过小半个春季和整整一个夏季的猛吃海塞,到秋初,小狼已长成了一条体型中等的大狼。家里没有可以装下它的铁箱和铁笼,即便能装下它,陈阵也绝无办法把它弄进去。而且,他也没有空余的车位来运小狼,知青的牛车本来就不够用,他和杨克的几大箱书又额外占了大半车。六辆牛车全部严重超载,长途迁场弄不好就会翻车,或者坏车抛锚。草原迁场的日子取决于天气,为了避开下雨,全大队的搬家突然提前,陈阵一时手足无措。

  张继原急得一头汗,嚷嚷道:你早干什么来了?早就应该训练牵着小狼走。

  陈阵没好气儿地说:我怎么没训?小时候它分量轻,还能拽得动它,可到了后来,谁还能拽得动?一个夏天,从来都是它拽我走,从来就不让我牵,拽狠了,它就咬人。狼不是狗,你打死它,它也不听你的。狼不是老虎狮子,你见过大马戏团有狼表演吗?再厉害的驯兽员也驯不服狼,你就是把苏联驯虎女郎请来也没用。你见狼见得比我多,难道你还不知道狼?

  张继原咬咬牙说:我再牵它一次试试,再不行我就玩儿狠的了!他拿了一根马棒,走到小狼跟前,从陈阵手里接过铁环,开始拽狼。小狼立即冲着他龇牙咧嘴,凶狠咆哮,身子的重心后移,四爪朝前撑地,梗着脖子,狼劲十足,寸步不让。张继原像拔河一样,使足了全身力气,也拽不动狼。他顾不了许多,又转过身,把铁链扛在肩膀上像长江纤夫那样伏下身拼命拉。这回小狼被拉动了,四只撑地的爪子扒出了两道沙槽,推出了两小堆土。小狼被拉得急了眼,突然重心前移准备扑咬。它刚一松劲,张继原一头栽到地上,扑了一头一脸的土,也把小狼拽得一溜滚,人与狼缠在一起,狼口离张继原的咽喉只有半尺。陈阵吓得冲上去搂住小狼,用胳膊紧紧夹住它的脖子。小狼被夹在陈阵的胳肢窝里还朝张继原张牙舞爪,恨不得冲上去狠狠咬他一口。

  两人脸色发白发黑,大口喘气。张继原说:这下可真麻烦了,这次搬家要走两三天呢。要是一天的路程,咱们还可以把小狼先放在这里,第二天再赶辆空车回来想办法。可是两三天的路程,来回就得四五天。羊毛库房的管理员和那帮民工还没搬走呢,一条狼单独拴在这里,不被他们弄死,也得被团部的打狼队打死。我看,咱们无论如何也得把小狼弄走,对了,要不就用牛车来拽吧。

  陈阵说:牛车?我前几天就试过了,没用,还差点没把它勒死。我可知道了什么叫桀骜不驯,什么叫宁死不屈。狼就是被勒死也不肯就范,我算是没辙了。

  张继原说:那我也得亲眼看看。你再牵一条小母狗在旁边,给它作个示范吧?

  陈阵摇头:我也试过了,没用。

  张继原不信:那就再试一次。说完就牵过来一辆满载重物的牛车,将一根绳子拴在小母狗的脖子上,然后又把绳子的另一端拴在牛车尾部的横木上。张继原牵着牛车围着小狼转,小母狗松着皮绳乖乖地跟着牛车后面走。张继原一边走,一边轻声细语地哄着小狼说:咱们要到好地方去了,就这样,跟着牛车走,学学看,很简单很容易的,你比狗聪明多了,怎么连走路都学不会啊,来来来,好好看看……

  小狼很不理解地看着小母狗,昂着头,一副不屑的样子。陈阵连哄带骗,拽着小狼跟着小母狗走。小狼勉强走了几步,实际上仍然是小狼拽着陈阵在走。它之所以跟着小母狗走,只是因为它喜欢小母狗,并没有真想走的意思。又走了一圈,陈阵就把铁链套扣在牛车横木上,希望小狼能跟着牛车开路。铁链一跟牛车相连,小狼马上就开始狠命拽链子,比平时拽木桩还用力,把沉重的牛车拽得咣咣响。

  陈阵望着面前空旷的草场,已经没有一个蒙古包、没有一只羊了,急得嘴角起泡。再不上路,到天黑也赶不到临时驻地,那么多岔道,那么多小组,万一走迷了路,杨克的羊群,高建中的牛群怎么扎营?他们俩上哪儿去喝茶吃饭?更危险的是,到晚上人都累了,下夜没有狗怎么办?如果羊群出了事,最后查原因查到养狼误了事,陈阵又该挨批,小狼又该面临挨枪子的危险。

陈阵急得发了狠心,说:如果放掉它,它是死;拖它走,它也是死,就让它死里求生吧。走!就拖着它走!你去赶车,把你的马给我骑,我押车,照看小狼。

  张继原长叹一口气说:看来游牧条件下真养不成狼啊。

  陈阵将拴着小母狗和小狼的牛车,调到车队的最后。他把最后一头牛的牛头绳,拴在第  
五辆牛车的后横木上,然后大喊一声:出发!

  张继原不敢坐在头车上赶车,他牵着头牛慢慢走。牛车一辆跟着一辆启动了,当最后一辆车动起来的时候,小母狗马上跟着动,可是小狼一直等到近三米长的铁链快拽直了还不动。这次搬家的六条大犍牛,都是高建中挑选出来的最壮最快的牛,为了搬家,还按照草原规矩把牛少吃多喝地拴了三天,吊空了庞大的肚皮,此时正是犍牛憋足劲拉车的好时候。六头牛大步流星地走起来,狼哪里犟得过牛,小狼连撑地的准备动作还没有做好,就一下子被牛车呼地拽了一个大跟头。

  小狼又惊又怒,拼命挣扎,四爪乱抓,扒住地猛地一翻身,急忙爬起来,跑了几步,迅速做好了四爪撑地的抵抗动作。牛车上了车道,加快了速度。小狼梗着脖子,踉踉跄跄地撑了十几米,又被牛车拽翻。绳子像拖死狗一样地拖着小狼,草根茬刮下一层狼毛。当小狼被拖倒在地,它的后脖子就使不上劲,而吃劲的地方却是致命的咽喉。皮项圈越勒越紧,勒得它伸长了舌头,翻着白眼。小狼张大嘴,拼命喘气挣扎,四爪乱蹬,陈阵吓得几乎就要喊停车了。就在这时,小狼忽然发狂地拱动身体,连蹬带踹,后腿终于踹着了路埂,又奇迹般地向前一窜,一轱辘翻过身爬了起来。小狼生怕铁链拉直,又向前快跑了几步。陈阵发现这次小狼比上次多跑了两步,它明显是为了多抢出点时间,以便再做更有效的抵抗动作。小狼抢在铁链拽直以前,极力把身体大幅度地后仰,身体的重心比前一次更加靠后半尺。铁链一拉直,小狼居然没被拽倒,它犟犟地梗着脖子,死死地撑地,四只狼爪像搂草机一般搂起路梗上的一堆秋草。草越积越多,成了滑行障碍,呼地一下,小狼又被牛车拽了一个大跟头。急忙跑了两步,再撑地。

  小母狗侧头同情地看看小狼,发出哼哼的声音,还向它伸了一下爪子,那意思像是说,快像我这样走,要不然会被拖死的。可是小狼对小母狗连理也不理,根本不屑与狗为伍,继续用自己的方式顽抗。拽倒了,拱动身体踹蹬路埂,挣扎着爬起来,冲前几步,摆好姿势,梗着脖子,被绷直的绞索勒紧;然后再一次被拽倒,再拼命翻过身……陈阵发现,小狼不是不会跟着牛车跑和走,不是学不会小狗的跟车步伐,但是,它宁可忍受与死亡绞索搏斗的疼痛,就是不肯像狗那样被牵着走。被牵与拒牵——绝对是狼与狗、狼与狮虎熊象、狼与大部分人的根本界限。草原上没有一条狼会越出这道界限,向人投降。拒绝服从,拒绝被牵,是作为一条真正的蒙古草原狼做狼的绝对准则,即便是这条从未受过狼群教导的小狼也是如此。

  小狼仍在死抗,坚硬的沙路像粗砂纸,磨着小狼爪,鲜血淋漓。陈阵胸口一阵猛烈地心绞痛。草原狼,万年来倔强草原民族的精神图腾,它具有太多让人感到羞愧和敬仰的精神力量。没有多少人能够像草原狼那样不屈不挠地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来抗击几乎不可抗拒的外来力量。

  陈阵由此觉得自己对草原狼的认识还是太肤浅了。很长时间来,他一直认为狼以食为天、狼以杀为天。显然都不是,那种认识是以人之心,度狼之腹。草原狼无论食与杀,都不是目的,而是为了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自由、独立和尊严。神圣得使一切真正崇拜它的牧人,都心甘情愿地被送入神秘的天葬场,期盼自己的灵魂也能像草原狼的灵魂那样自由飞翔……

  倔强的小狼被拖了四五里,它后脖子的毛已被磨掉一半,肉皮渗出了血,四个爪子上厚韧的爪掌,被车道坚硬的沙地磨出了血肉。当小狼再一次被牛车拽倒之后,耗尽了体力的小狼翻不过身来了,像围场上被快马和套马杆拖着走的垂死的狼,挣扎不动,只能大口喘气。继而,一大片红雾血珠突然从小狼的口中喷出,小狼终于被项圈勒破了喉咙。陈阵吓得大喊停车,迅速跳下马,抱着全身痉挛的小狼向前走了一米多,松了铁链。小狼拼命喘息补气,大口的狼血喷在陈阵的手掌上,他的手臂上也印上了小狼后脖子洇出的血。小狼气息奄奄,嘴里不停地喷血,疼得它用血爪挠陈阵的手,但狼爪甲早已磨秃,爪掌也已成为血嫩嫩的新肉掌。陈阵鼻子一酸,泪水扑扑地滴在狼血里。

  张继原跑来,一见几处出血的小狼,惊得瞪大了眼。他围着小狼转了几圈,急得手足无措,说:这家伙怎么这么倔啊?这不是找死嘛,这可怎么办呢?

  陈阵紧紧抱着小狼,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狼疼痛的颤抖使他的心更加疼痛和颤栗。

  张继原擦了擦满头的汗,又想了想说:才半岁大,拖都拖不走,就算把它弄到了秋草场,往后就该一个月搬一次家了,它要是完全长成大狼,咱们怎么搬动它?我看……我看……咱们还不如就在这儿……把它放了算了,让它自谋出路吧……

  陈阵铁青着脸冲着他大声吼道:小狼不是你亲手养大的,你不懂!自谋生路?这不是让它去送死吗!我一定要养小狼!我非得把它养成一条大狼!让它活下去!说完,陈阵心一横,呼地跳起来,大步跑到装杂物和干牛粪的牛车旁,气呼呼地解开了牛头绳,把牛车牵到车队后面,一狠心,解开拴车绳,猛地掀掉柳条车筐,把大半车干牛粪呼地全部卸到了车道旁边。他已铁定主意,要把牛车上腾空的粪筐改造成一个囚车厢,一个临时囚笼,强行搬运小狼。


张继原没拦住,气得大叫:你疯啦!长途搬家,一路上吃饭烧茶全靠这半车干粪。要是半道下雨,咱们四个连饭也吃不上了。就是到了新地方,还得靠这些干粪坚持几天呢。你,你你竟然敢卸粪运狼,非被牧民骂死不可!高建中非跟你急了不行!

  陈阵迅速地卸车装车,咬着牙狠狠说道:到今天过夜的地方,我去跟嘎斯迈借牛粪,一到新营盘我马上就去捡粪,耽误不了你们喝茶吃饭!


  小狼刚刚从死亡的边缘缓过来,不顾四爪的疼痛,顽强地站在沙地上,四条腿疼得不停地发抖,口中仍然滴着血,却又梗起脖子,继续作着撑地的姿势,提防牛车突然启动。它瞪大了狼眼,摆出一副战斗到死的架势,哪怕被牛车磨秃了四爪四腿,磨出骨茬,也在所不惜。陈阵心头发酸,他跪下身,一把搂过小狼,把它平平地放倒在地,他再也舍不得让小狼四爪着地了。然后急忙打开柜子车,取出云南白药,给小狼的四爪和后脖颈上药。小狼口中还在滴血,他又拿出两块纺锤形的光滑的熟犍子肉,在肉表面涂抹了一层白药。一递给小狼,它就囫囵吞了下去。陈阵但愿白药能止住小狼咽喉伤口上的血。

  陈阵把粪筐车重新拴紧,码好杂物,又用旧案板旧木板,隔出大半个车位的囚笼,再垫了一张生羊皮,还拿出了半张大毡子做筐盖,一切就绪,估计囚笼勉强可装下小狼。可怎样把小狼装进筐里去呢?陈阵又犯难了。小狼已经领教了牛车的厉害,它再也不敢靠近牛车,一直绷紧铁链离牛车远远的。陈阵从牛车上解下铁链,挽起袖子抱住小狼,准备把小狼抱进囚笼里。可是,刚向牛车走了一步,小狼就发疯咆哮挣扎,陈阵想猛跑几步,将小狼扔进车筐里,但是,未等他跑近车筐,小狼张开狼嘴,猛地低头朝陈阵的手臂狠狠地就是一口,咬住就不撒口。陈阵哎约大叫了一声,吓出一身冷汗。小狼直到落到地上才松了口,陈阵疼得连连甩胳膊。他低头看伤,手臂上没有出血,可是留下了四个紫血疱,像是摔倒在足球场上,被一只足球钉鞋狠狠地踩了一脚。

  张继原吓白了脸,说道:幸亏你把小狼的牙尖夹掉了,要不然,非咬透你的手臂不可。我看还是别养了,以后等它完全长成大狼,这副钝牙也能咬断你的胳膊的。

  陈阵恼怒地说:快别提夹狼牙的事了,要是不夹掉牙尖,没准我早就把小狼放回草原了。现在它成了残疾狼,它这副牙口连我胳膊上的肉都咬不透,放归草原可怎么活啊?是我把它弄残的,我得给它养老送终。现在兵团来了,不是说要建定居点吗,定居以后我给它砌个石圈,就不用铁链了……

  张继原说:行了行了,再拦你,你该跟我拼命了,还是想法子赶紧上路吧。可是……怎么把它弄到牛车上去?你伤了,让我来试试吧。

  陈阵说:还是我来抱。小狼不认你,它要是咬你就不会这么客气了,没准,它一抬头一口把你的鼻子咬下来。这样吧,你拿着毡子在一边等着,只要我把小狼一扔进筐里,你就赶紧盖上。

  张继原叫道:你真不要命啦!你要是再抱它,它非得把你往死里咬,狼这东西翻脸不认人,闹不好它真会把你的喉咙咬断!

  陈阵想了想说:咬我也得抱!现在只能牺牲一件雨衣了。他跑到柜车旁边,拿出了自己的一件一面绿帆布、一面黑胶布的军用雨衣。又给了小狼两块肉,把小狼哄得失去警惕。陈阵定了定心,控制了自己微微发抖的手,趁小狼低头吃肉的时候,猛然张开雨衣蒙住了小狼,迅速裹紧。趁着小狼一时发懵、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清,不知道该往哪儿咬的几秒钟,陈阵像抱着炸药包一样,抱着裹在雨衣里疯狂挣扎的小狼,冲到了牛车旁,连狼带雨衣一起扔进车筐。张继原扑上前,将半块大毡罩住车筐。等小狼从撕开口的黑色雨衣中爬出来的时候,它已经成为囚车里的囚犯了,两人已经用马鬃长绳绑紧了毡盖,与囚车牢牢地绑在一起。陈阵大口喘气,浑身冒虚汗,瘫坐在地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小狼在囚车里转了一圈,陈阵马上又跳了起来,准备防止它再疯狂撕咬毡子,拼死冲撞牢笼。

  牛车车队就要启动,但陈阵觉得这样单薄的柳条车筐,根本无法囚住这头强壮疯狂的猛兽。他赶紧连哄带赏,送进囚车几大块手把肉。又柔声细语地安慰小狼,再把所有大狗小狗都叫到车队后面陪伴小狼。张继原坐到头车上,敲打头牛,快速赶路。他又从车上找来一根粗木棒,准备随时敲打筐壁,以防小狼凶猛反抗。他骑马紧紧跟在车后,不敢离开半步,生怕小狼故意迷惑自己,等他一离开就拼死造反,咬碎拆散车筐,冲出牢笼。连铁链都不能忍受的小狼哪能忍受牢笼?陈阵提心吊胆地跟在小狼的后面。

  但是接下来的情况完全出乎陈阵的预料:车队开始行进,小狼在囚车里并没有折腾个天翻地覆,小狼一反常态,眼里露出了陈阵从未见过的恐慌的神色。它吓得不敢趴下,低着头,弓着背,夹着尾巴,战战兢兢地站在车里,往车后看陈阵。陈阵从柳条筐缝紧紧地盯着它,见它异常惊恐地站在不断摇晃的牛车上,越来越害怕,吓得几乎把自己缩成一个刺猬球。小狼不吃不喝,不叫不闹,不撕不咬,竟像一个晕船的囚徒那样,忽然丧失了一切反抗力。

  陈阵深感意外,他紧紧地贴近车,握紧木棒,跟着牛车翻过山梁。他透过车筐后面的缝隙,看见小狼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两眼惊恐,后身半蹲,夹着尾巴,用陈阵从来没有见过的紧张陌生的眼光,可怜巴巴地看着陈阵。小狼早已筋疲力竭,爪上还有伤,嘴里仍在流血,它的眼神和头脑似乎依然清醒,可它就是不敢卧下来休息。狼对牛车的晃动颠簸,对离开草原地面好像有着天然本能的恐惧。半年多来,对小狼一次又一次谜一样的反常行为,陈阵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该如何解释。


犍牛们拼命追赶牛群,车队平稳快速行进。陈阵骑在马上也有了思考时间,他又陷入沉思:刚才还那么暴烈凶猛的小狼,怎么一下子却变得如此恐惧和软弱,这太不符合草原狼的性格了。难道天底下真的没有完美的英雄,世上的英雄都有其致命的弱点?即使一直被陈阵认为进化得最完美的草原狼也有性格上的缺陷?

  陈阵看着小狼,想得脑袋发疼,总觉得小狼像一个什么人,又好像是别的什么东西。想  
着看着,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他立刻想起希腊神话中的盖世英雄安泰。难道草原狼也有安泰的那个致命弱点么?在希腊神话中,安泰虽然英勇无敌,举世无双,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他一旦脱离了生他养他的大地母亲盖娅,他的身体就失去了一切的力量。他的敌人盖尔枯里斯发现了这个弱点,就设法把安泰举到半空,然后在空中把他扼死。莫非草原狼也是这样,一离开草原地面,脱离了生它养它的草原母亲,它就会神功尽弃、变得软弱无力?难道草原狼对草原母亲真有那么深重的依赖和依恋?难道草原狼的强悍和勇猛真是草原母亲给予的?

  陈阵又突然猛醒,莫非英雄安泰和大地母亲盖娅的神话故事,就来源于狼?非常可能的是:具有游牧血统的雅利安希腊人,在早期游牧生活中也曾经养过小狼。他们在搬运小狼的时候,发现了小狼的这个令人不可思议和发人深省的弱点,从中得到了启发,因而创作了那个伟大的神话故事。而安泰和盖娅的神话故事的哲理,曾影响了多少东西方人的精神和信念啊,甚至联共(布)党史都把这个故事和哲理作为全书的结束语,以告诫全世界的共产党人不要脱离大地母亲——人民,否则,再强大无敌的党,也会被敌人掐死在半空。陈阵对联共党史那最后两页中的那个神话的教诲,早已熟记在心。

  然而,陈阵没有想到在蒙古草原上,他似乎碰见了这个伟大神话的源头和原型。希腊神话的诞生虽然过去了两千多年,但是草原狼却仍然保持着几千年前的个性和弱点。草原狼这种古老的活化石,对现代人探寻人类先进民族的精神起源和发展具有太重要的价值。陈阵又想起了罗马城徽上那位伟大的狼母亲和它奶养的两个狼孩——那两个后来创造了罗马城的兄弟……狼对东西方人的精神影响真是无穷无尽,直到如今,狼精神的哲理仍然在指导着先进民族。然而,现实生活中的狼,却正在被愚昧的人群无情斩杀……

  陈阵胳膊上的伤,又开始钻心地疼起来。但他不仅丝毫没有怪罪小狼,反而感谢小狼随时随地对他的启迪。他无论如何也要把小狼养成一条真正的大狼,并一定要留下它的后代。

  哲理太深太远,陈阵不得不回到眼前——现实的问题是,以后到秋季冬季频繁搬家怎么办?尤其到小狼完全长成大狼,谁还敢把它抱进车筐?车筐再也装不下它了,总不能腾出一辆车专门用来搬狼吧?到了冬季还得专门用一辆牛车装肉食,车就更不够用了。没有搬家用的牛粪,怎么取暖煮茶做饭?总不能老向嘎斯迈借吧?陈阵一路上心悸不安,乱无头绪。

  一下坡,车队的六条大犍牛闻到了牛群的气味,开始大步快走,拼命向远处一串串芝麻大小的搬家车队追去。

  牛车队快走出夏季新草场的山口时,一辆“嘎斯”轻型卡车,卷着滚滚沙尘迎面开来。还未等牛车让道,“嘎斯”便骑着道沿开了过去。在会车时,陈阵看见车上有两个持枪的军人,几个场部职工,和一个穿着蒙古单袍的牧民,牧民向他招招手,陈阵一看竟是道尔基。看见打狼能手道尔基和这辆在牧场打狼打出了名的小“嘎斯”,陈阵的心又悬到嗓子眼。他跑到车队前问张继原:是不是道尔基又带人去打狼了?

  张继原说:那边全是山地,中间是大泡子和小河,卡车使不上劲,哪能去打狼呢?大概去帮库房搬家吧。

  刚走到草甸,从小组车队方向跑来一匹快马。马到近处,两人都认出是毕利格阿爸。老人气喘吁吁,铁青着脸问道:你们刚才看见那辆汽车上有没有道尔基?

  两人都说看见了。老人对陈阵说:你跟我上旧营盘去一趟。又对张继原说:你一人赶车先走吧,一会儿我们就回来。

  陈阵对张继原小声说:你要多回头照看小狼,照看后面的车。要是小狼乱折腾,车坏了就别动,等我回来再说。说完就跟老人顺原路疾跑。老人说:道尔基准是带人去打狼了,这些日子,道尔基打狼的本事可派上大用场。他汉话好,当上了团部的打狼参谋,牛群交给了他弟弟去放,自己成天带着炮手们开着小车卡车打狼。他跟大官小官可热乎啦,前几天还带师里的大官打了几条大狼,现在人家是全师的打狼英雄了。

  陈阵问:可是那儿全是山和河,怎么打?我还不明白。

  老人说:有一个马倌跑来告诉我,说道尔基带人带车去旧营盘了,我一猜就知道他干啥去了。

  陈阵问:他去干啥?

  老人说:去各家各户的旧营盘下毒、下夹子。额仑草原的老狼、瘸狼、病狼可怜呐,自个儿打不着食,只能靠捡大狼群吃剩的骨头活命。它们平常也去捡人和狗吃剩下的东西,饥一顿,饱一顿。每次人畜一搬家,它们就跑到旧营盘的灰堆、垃圾堆捡东西吃。什么臭羊皮、臭骨头、大棒骨、羊头骨、剩饭剩奶渣,还把人家埋的死狗、病羊、病牛犊刨出来吃。额仑的老牧民都知道这些事。有时候牧民搬家,把一些东西忘在旧营盘,等回到旧营盘去找,常常能看见狼来过的动静。牧民信喇嘛,心善,都知道来旧营盘找食的那些老狼病狼可怜,没几个人会在那儿下毒下夹子,有些老人搬家的时候还会有意丢下些吃食,留给老狼。


老人叹了口气说:可自打一些外来户来了以后,时间长了,他们也看出了门道。道尔基一家从他爹起,就喜欢在搬家的时候给狼留下死羊,塞上毒药和下夹子,过一两天再回来杀狼剥狼皮。他家卖的狼皮为啥比谁家的都多?就是他家不信喇嘛,不敬狼,什么毒招都敢使,杀那些老狼瘸狼也真下得了手。你说,狼心哪有人心毒啊……

  老人满目凄凉,胡须颤抖地说:这些日子,他们打死了多少狼啊。打得好狼东躲西藏,  
都不敢出来找东西吃了。我估摸大队一走,连好狼都得上旧营盘找东西吃。道尔基比狼还贼呐……再这么打下去,额仑草原的人就上不了腾格里,额仑草原也快完了。

  陈阵无法平复这位末代游牧老人的伤痛。谁也阻止不了恶性膨胀的农耕人口,阻止不了农耕对草原的掠夺。陈阵无法安慰老阿爸,只好说:看我的,今天我要把他们下的夹子统统打翻!

  两人翻过山梁,向最近一个旧营盘跑去。离营盘不远处,果然看见留下的汽车车轮印。汽车的动作很快,已经转过坡去了。两人走近营盘,再不敢贸然前行,生怕钢夹打断马蹄腕。两人下了马,老人看了一会儿,指指炉灰坑说:道尔基下的夹子很在行,你看那片炉灰,看上去好像是风吹的,其实是人撒的,那炉灰底下就是夹子,旁边还故意放了两根瘦羊蹄。要是放两块羊肉,狼倒会疑心。瘦羊蹄本来就是垃圾堆里的东西,狼容易上当。我估摸他下夹子的时候,手上也是沾着炉灰干的,人味就全让炉灰给盖住了。只有鼻子最灵的老狼能闻出来。可是狼太老了,鼻子也老了,就闻不出来……

  陈阵一时惊愕而气愤得说不出话来。

  老人又指了指一片牛犊粪旁边的半只病羊说:你看那羊身上准保下了药。听说,他们从北京弄来高级毒药,这儿的狼闻不出来,狼吃下去,一袋烟的工夫准死。

  陈阵说:那我把羊都拖到废井里去。

  老人说:你一个人拖得完吗?那么多营盘呐。

  两人骑上马又陆陆续续看了四五个营盘,发现道尔基并没有在每一个营盘上做手脚。有的下毒,有的下夹子,有的双管齐下,还有的什么也不下。整个布局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而且总是隔一个营盘做一次手脚,两个做了局的营盘之间往往隔着一个小坡。如果一处营盘夹着狼或毒死狼,并不妨碍另一处的狼继续中计。

  两人还发现,道尔基下毒多,下夹子少。而下夹子又利用灰坑,不用再费力挖新坑。因而,道尔基行动神速,整个大队的营盘以他们布局的速度,用不了大半天就能完成。

  再不能往前走了,否则就会被道尔基他们发现。

  毕利格老人拨转马头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救狼只能救这些了。两人走到一处设局的营盘,老人下马,小心翼翼地走到半条臭羊腿旁边,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羊皮口袋,打开口,往羊腿上掸出一些灰白色的晶体。陈阵立刻看懂了老人的意图,这种毒药是牧场供销社出售的劣质的毒兽药,毒性小,气味大,只能毒杀最笨的狼和狐狸,而一般的狼都能闻出来。劣药盖住了好药,那道尔基就白费劲了。

  陈阵心想,老人还是比道尔基更厉害。想想又问:这药味被风刮散了怎么办?

  老人说:不会。这毒药味儿就是散了,人闻不出来,狼能闻出来。

  老人又找到几处下夹子的地方。老人让陈阵拣了几块羊棒骨,用力扔过去,砸翻了钢夹。这也是狡猾的老狼对付夹子的办法之一。

  两人又走向另一处营盘。直到老人的劣等药用完之后,两人才骑马往回返。

  陈阵问:阿爸,他们要是回团部的时候发现夹子翻了怎么办?老人说:他们一定还要绕弯去打狼,顾不上呐。陈阵又问:要是过几天他们来溜夹子,发现有人把夹子动过了怎么办?这可是破坏打狼运动的行为啊,那您就该倒霉了。

  老人说:我再倒霉,哪比得上额仑的狼倒霉。狼没了,老鼠野兔翻天翻地,草原完了,他们也得倒霉,谁也逃不掉啊……我总算救下几条狼了,救一条算一条吧。额仑狼,快逃吧。逃到那边去吧……道尔基他们真要是上门来找我算账,更好,我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呢……

  登上山梁,半空中几只大雁凄惶哀鸣,东张西望地寻找着同类,形单影孤地绕着圈子。老人勒住马抬头看,长声叹道:连大雁南飞都排不成队了,都让他们吃掉了。老人回头久久望着他亲手开辟的新草场,两眼噙满了浑浊的泪水。

  陈阵想起跟老人第一次进入这片新草场时的美景,才过了一个夏季,美丽的天鹅湖新草场,就变成了天鹅大雁野鸭和草原狼的坟场了。他说:阿爸,咱们是在做好事,可怎么好像跟做贼似的?阿爸,我真想大哭一场……

  老人说:哭吧,哭出来吧,你阿爸也想哭。狼把蒙古老人带走了一茬又一茬,怎么偏偏就把你老阿爸这一茬丢下不管了呢……

  老人仰望腾格里,老泪纵横,呜呜……呜……像一头苍老的头狼般地哭起来。陈阵泪如泉涌,和老阿爸的泪水一同洒在古老的额仑草原上……

  小狼忍着伤痛,在囚笼里整整站了两个整天。到第二天傍晚,陈阵和张继原的牛车队,终于在一片秋草茂密的平坡停下车。邻居官布家的人正在支包。高建中的牛群已经赶到驻地草场,他已在毕利格老人选好的扎包点等着他们,杨克的羊群也已接近新营盘。陈阵、张继原和高建中一起迅速支起了蒙古包。嘎斯迈让巴雅尔赶着一辆牛车,送来两筐干牛粪。长途跋涉了两天一夜的三个人,可以生火煮茶做饭了。晚饭前杨克也终于赶到,他居然用马笼头拖回一大根在路上捡到的糟朽牛车辕,足够两顿饭的烧柴了。两天来,一直为陈阵扔掉那大半车牛粪而板着脸的高建中,也总算消了气。


陈阵、张继原和杨克走向囚车。他们刚打开蒙在筐车上的厚毡,就发现车筐的一侧竟然被小狼的钝爪和钝牙抓咬开一个足球大的洞,其它两侧的柳条壁上也布满抓痕和咬痕,旧军雨衣上落了一层柳条碎片木屑。陈阵吓得心怦怦乱跳,这准是小狼在昨天夜里牛车停车过夜的时候干的。如果再晚一点发现,小狼就可能从破洞里钻出来逃跑。可是拴它的铁链还系在车横木上,那么小狼不是被吊死,就是被拖死,或者被牛车轮子压死。陈阵仔细查看,发现被咬碎的柳条上还有不少血迹,他赶紧和张继原把车筐端起来卸到一边。小狼嗖地窜到了草  
地上,陈阵急忙解开另一端的铁链,将小狼赶到蒙古包侧前方。杨克赶紧挖坑,埋砸好木桩,把铁环套进木桩,扣上铁扣。饱受惊吓的小狼跳下地后,似乎仍感到天旋地转,才一小会儿就坚持不住了,乖乖侧卧在不再晃动的草地上,四只被磨烂的爪掌终于可以不接触硬物了。小狼疲劳得几乎再也抬不起头。

  陈阵用双手抱住小狼的后脑勺,再用两个大拇指,从小狼脸颊的两旁顶进去,掐开小狼的嘴巴。他发现咽喉伤口的血已经减少,但是那颗坏牙的根上仍在渗血,便紧紧捧住小狼的头,让杨克摸摸狼牙,杨克捏住那颗黑牙晃了晃,说:牙根活动了,这颗牙好像废了。陈阵听了,比拔掉自己一颗好牙还心疼。两天来,小狼一直在用血和命反抗牵引和囚禁,全身多处受伤,还居然不惜把自己的牙咬坏。陈阵松了手,小狼不停地舔自己的病牙,看样子疼得不轻。杨克又小心地给小狼的四爪上了药。

  晚饭后,陈阵用剩面条、碎肉和肉汤,给小狼做一大盆半流食,放凉了才端给小狼。小狼饿急了,转眼间就吃得个盆底朝天。但是陈阵发觉,小狼的吞咽不像从前那样流畅,常常在咽喉那里打呃,还老去舔自己那颗流血的牙。而且,吃完以后,小狼突然连续咳嗽,并从喉咙里喷出了一些带血的食物残渣。陈阵心里一沉:小狼不仅牙坏了,连咽喉与食道也受了重伤,可是,有哪个兽医愿意来给狼看病呢?

  杨克对陈阵说:我现在明白了,狼之所以个个顽强,不屈不挠,不是因为狼群里没有“汉奸”和软蛋,而是因为残酷的草原环境,早把所有的孬种彻底淘汰了。

  陈阵难过地说:可惜这条小狼,为自己的桀骜不驯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人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可狼是三个月看大,七个月看老啊。

  第二天早晨,陈阵照例给狼圈清扫卫生的时候,突然发现狼粪由原来的灰白色变成了黑色。陈阵吓得赶紧掐开小狼的嘴巴看,见咽喉里的伤口还在渗血。他急忙让杨克掐开狼嘴,自己用筷子夹住一块小毡子,再沾上白药,伸进狼咽喉给它上药,可是咽喉深处的伤口实在是够不着。两个人使尽招数,土法抢救,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一个劲后悔怎么没早点儿自学兽医。

  第四天,狼粪的颜色渐渐变淡,小狼重又变得活跃起来,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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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6:06:28 | 显示全部楼层
《狼图腾》 第三十四章(1)
姜戎  


  很长时期里一切文明都沿着君主政体的路线,即君主专制政体的路线上生长和发展。从每一个君主和朝代,我们看到似乎有一个必然的过程,即从励精图治而走向浮华、怠惰和衰微,最后屈服于某个来自沙漠或草原的更有朝气的家系。

  …………


  我们看到所有的游牧民都一样,不论是诺迪克人、闪米特人,或是蒙古利亚人,他们的本性比起定居民族从个人角度来说更乐从和更刚毅。

  ——(英)赫·乔·韦尔斯《世界史纲》

  毕利格老人再也不被邀请到团部师部去开生产会议,陈阵经常见他闲在家里,坐在蒙古包里默默地做皮活。

  经过夏秋的雨季,马倌、牛倌和羊倌的马笼头、马缰绳、马嚼子和马绊子,被雨水一遍遍地淋湿泡软,都已严重脱硝,又被太阳一遍遍地晒干、晒硬、晒裂,皮马具的牢度大大降低。马匹挣断缰绳,挣脱马绊子逃回马群的事经常发生。

  毕利格老人总算有时间为家人,为小组的马倌和知青做皮活了。陈阵、杨克和高建中经常抽空到老人的蒙古包学做皮活。十几天下来,他们三人都能做出像模像样的马笼头、马鞭子了。杨克还做出了难度最大的马绊子。

  老人宽大的蒙古包成了蒙古皮活作坊,堆满了白生生的牛皮活计,弥散着呛鼻的皮硝气味。所有的活计就差最后一道工序——给皮件上旱獭油。

  旱獭油是草原上最高级最奇特的动物油。内蒙高原冬季奇寒,羊油黄油、柴油机油都会凝固,而唯独旱獭油始终保持液态,即便在零下30℃的隆冬,也能把稠黏的旱獭油从瓶子里倒出来。

  獭油是草原的特产,牧民家的宝贝,家家必备。在数九寒天的白毛风里,马倌羊倌只要在脸上抹上一层獭油,鼻子就不会冻掉,脸面也不会冻成死白肉。用獭油炸出来的蒙式面果子,色泽又黄又亮,味道也最香。獭油果子往往只出现在婚礼的宴席和招待贵客的茶桌上。獭油还可以治烫伤,效果不比獾油差。

  獭油和獭皮又是牧民的主要副业收入来源之一。每年秋季獭毛最厚、獭膘最肥的时候,牧民都会上山打獭子。獭肉自己吃,獭皮和獭油则送到收购站和供销社换回砖茶、绸缎、电池、马靴、糖果等日用品。一张大獭皮四块钱,一斤獭油一块多钱。旱獭皮是做女式皮裘的上等皮料,全部出口换汇。大獭子有一指厚的肥膘,可出两斤獭油。牧民打一只大獭子,除了肉以外可收入五六块钱。一个秋季打上百只旱獭就可收入五六百块钱,比羊倌一年的工分收入还要多。在额仑草原,牧民半牧半猎,主业虽然是牧业,但许多人家的主收入却来自猎业。光打旱獭一项就可超过放羊,如果加上打狼,打狐狸、沙狐、黄羊等等的收入就更多了。当时额仑牧民生活的富裕程度,超过北京城里中等干部的家庭,几乎家家都有让城里人吃惊的存款。

  但是,牧民的猎业收入并不稳定。草原的野生动物像内地的果树一样,也有大年和小年,由气候、草势、灾害等因素决定。额仑草原的牧民懂得控制猎业的规模,没有每年增长百分之几的硬性规定指标。野物多了就多打,野物少了就少打,野物稀少了就不打。这样打了千年万年,几乎年年都有得打。

  牧民打旱獭子,獭皮基本都卖掉,但獭油大多舍不得卖。獭油用途广,消耗量也大,用得最多的地方还是在皮活上。抹上獭油的皮活,呈深棕色,顿时变得漂亮柔韧起来。如果在雨季常常给皮马具上獭油,就不容易脱硝,延长使用寿命,减少事故发生。獭油用量大,用途广,因此,牧民家中的存货往往就接不到来年的打獭季节。

  老人望着满满一地毡的皮活,对陈阵说:家里就剩半瓶獭油,我也馋獭肉了,这会儿的獭子肉最好吃。从前的王爷到这季节就不吃羊肉啦……明天我带你去打獭子。

  嘎斯迈说:等我炼出獭油,你们几个都上我这儿来喝茶吃獭油果子。

  陈阵说:那太好了。今年我也得多存一些獭子油,不能老到你这儿大吃大喝。

  嘎斯迈笑道:自打你养狼以后,都快把我给忘了。这几个月,你上我家喝过几回茶啊?

  陈阵说:你是组长,我养狼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我是吓得不敢见你了。

  嘎斯迈说:要不是我护着你,你那条小狼早就让别组的马倌给打死了。

  陈阵问: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

  嘎斯迈笑道:我说,汉人都恨狼,还吃狼,只有陈阵杨克喜欢狼。那条小狼就像是他们俩抱养来的孩子呐。等他俩把狼的事情闹明白了,就跟我们蒙古人一个样啦。

  陈阵满心感激,连连道谢。

  嘎斯迈朗声大笑:怎么谢?那就给我做一顿“馆子”吧。我想吃你们汉人的大中……羊肉宪兵(大葱羊肉馅饼)。陈阵听得直乐。嘎斯迈给陈阵使了个眼色,又悄悄指了指一直闷闷不乐的老人说:你阿爸也喜欢吃汉人的“宪兵”。

  陈阵终于乐出声来,立即说:张继原从场部买来好多大葱,还有半捆呢。今天晚上我就把东西拿过来给你们做,让阿爸、额吉和你们全家吃个痛快。

  老人脸上稍稍有了些笑容,说:羊肉不用拿了,我这儿刚杀了羊。高建中做的馅饼,比旗里馆子做的还好吃。叫杨克,高建中一起来,我们喝酒。

 晚上,高建中教会嘎斯迈拌馅、包馅、擀饼和烙饼,大家又吃又喝又唱。老人突然放下了碗,问道:兵团说为了减少牧民生病,减轻牧民放牧的辛苦,以后要让牧民定居。你们看定居好不好?你们汉人不是喜欢定居住房子吗?

  杨克说:我们也不知道几千年的游牧生活能不能改成定居放牧。我看好像不成。草原的草皮太薄,怕踩。一个营盘,人畜顶多踩上一两个月就得搬地方。要是定居下来,周围的几  
里地,用不了一年,都得踩成沙地,将来定居点再连成片,不就成大沙漠了吗?再说,定居到底往哪儿选地方呢?也不好办。

  老人点点头说:在蒙古草原搞定居真是瞎胡闹。农区来的人不明白草原,自个儿喜欢定居,就非得让别人也定居。谁不知道定居舒服啊,可是在蒙古草原,牧民世世代代都不定居,这是腾格里定下的规矩。就先说草场吧,四季草场各有各的用处。春季接羔草场的草好,可是草矮,要是一家人定居在那儿,冬天下大雪把矮草全盖没了,牲畜还能活吗?冬季草场靠的就是草长得高,不怕大雪盖住,要是一家人定在那里,春夏秋三季都在那儿吃草,那到冬天,草还能有那么高吗?夏季草场非得靠水近,要不牲畜都得渴死。可是靠水近的地方都在山里面,定在那儿,一到冬天冷得能把牲畜冻死。秋季草场靠的是草籽多,要是一家人的牲畜定在那里,啃上一春一夏,到秋天还能打出草籽吗?每季草场,都有几个坏处,只有一个好处。游牧游牧,就是为了躲开每季草场的坏处,只挑那一个好处。要是定在一个地方,几个坏处一上来,连那一个好处都没了,还怎么放牧?

  陈阵、杨克、高建中都点头表示赞同。陈阵觉得定居只有一个好处,就是利于养狼,但是他没敢说出来。

  老人喝了不少酒,还吃了四张大葱羊肉馅饼,但是他的心情似乎变得更糟。

  第二天早晨,陈阵和杨克调换了班,跟毕利格老人进山套獭子。老人的马鞍后面拴着一个麻袋,里面装着几十副套子。獭套结构很简单,一根半尺多长的木楔子,上面拴着一根用八根细铁丝拧成的铁丝绳,再用铁丝绳做一个绞索套。下套时,把木楔子钉在旱獭的洞旁边,把套放在獭洞的洞口。但是套索不能贴地,必须离地二指,这样旱獭出洞的时候才可能被套住脖子或后胯。陈阵套过旱獭,但是收获甚少,而且尽是些小獭子。他这次也想跟老人学点绝活。

  两匹马向东北方向急行。秋草已经黄了半截,但下半截还有一尺多高的草茎草叶是绿的。旱獭此时频繁出窝,抓紧时间争取再上最后一层膘。它们要冬眠七个月,没有足够的脂肪是活不到来年开春的。所以此时也是旱獭最肥的时候。陈阵问:我上回用的套子就是从您那儿借的,可为什么总是套不住大獭子?

  老人嘿嘿一笑说:我还没有告诉你下套的窍门呢。额仑草原猎人的技术是不肯传给外乡人的,就怕他们把野物打尽。孩子啊,你阿爸老了,就把下套的窍门传给你吧。外来户下的套都是死套,大獭子贼精,它会缩紧身子从套子里钻出来。我下的套子是有弹性的,只要轻轻一碰,套子就收紧,不是勒住脖子就勒住后胯,再也跑不掉啦。下套的时候,要先把套圈勒小一点,再张大,一松手,套子不就弹回去了吗?

  陈阵问:那怎么固定呢?

  老人说:在铁丝上弯一个小小的鼓包,再把套头拉到鼓包后面轻轻扣住,轻了不行,风一吹,套子收了,就白瞎了;重了也不行,套子收不住,也套不住獭子。非得不松不紧,活套才能固定。旱獭钻了一半,总要碰到铁丝,一碰上,套子就刷地脱扣勒紧了,用这个法子,下十套能套住六七只大獭子。

  陈阵一拍脑门说:绝了!太绝了!怪不得我下的套,套不住獭子,原来,我的套是死的,獭子可以随便进出。

  老人说:呆会儿,我做给你看看,不容易做好,还要看洞的大小,獭子爪印的大小。做的时候还有更要紧的窍门,我一边做一边教你,做好了,你一看就明白。不过,这些窍门你自个儿知道就行了,不要再告诉外人。

  陈阵说:我保证。

  老人又说;孩子啊,你还得记住一条,打獭子只能打大公獭和没崽的母獭子,假如套住了带崽的母獭和小獭子,都得放掉。我们蒙古人打了几百年旱獭,到这会儿还有獭肉吃,有獭皮子卖,有獭油用,就是因为草原蒙古人,个个都不敢坏了祖宗的规矩。旱獭子毁草原,可也给蒙古人那么多的好处。从前,草原上的穷牧民也是靠打獭子过冬,旱獭救了多少蒙古穷人,你们汉人哪知道啊。

  两匹马在茂密的秋草中急行。马蹄踢起许多粉色、橘色、白色和蓝色的飞蛾,还有绿色、黄色和杂色的蚱蚂和秋虫。三四只紫燕环绕着他俩,飞舞尖唱,时而掠过马腰,时而钻上天空,享受着人马赐给它们的飞虫盛宴。两匹马急行了几十里,这些燕子也伴飞了几十里,当吃饱的燕子飞走,又会有新的燕子加入这伴歌绕舞的行列。

  毕利格老人用马棒指了指前面的几个大山包说:这就是额仑草原的大獭山,这里的獭子多,个头大,油膘厚,皮毛也好,是咱们大队的宝山呐。南面和北面还有两片小獭山,獭子也不少。过几天各家都要来这儿了,今年的獭子容易打。


陈阵问:为什么?

  老人目光黯淡,发出一声长叹:狼少了,獭子就容易上套了。秋天的狼是靠吃肥獭子上膘的,狼没膘也过不了冬。狼打獭子也专打大的不打小的,所以狼也年年有獭子吃。在草原,只有蒙古牧民和蒙古狼明白腾格里定下的草原规矩。


  两人渐渐接近大獭山。突然,两人发现那里的山洼处扎了两顶帆布帐篷,帐外炊烟升起,还有一挂大车和木桶水车,一副临时工棚的景象。

  糟了!他们又抢先了一步。毕利格老人脸色陡变,气得两眼冒火,朝帐篷冲去。

  两匹马还没有跑近帐篷,就闻到香喷喷的獭肉和獭油的气味。两人在帐篷前急忙下马,看到帐外地灶上有一口巨锅,大半锅棕色旱獭油,正咕嘟咕嘟冒着油泡;几只熬干了油膘,只剩下肉身的大獭子在锅里翻滚,獭肉已炸得焦黄酥脆。一个年轻民工刚刚捞出一只炸透的獭子,又准备再往锅里下一只剥了皮、净了膛,满身肥膘的獭子。老王头和一个民工坐在一只破木箱旁,破木箱上放着一碗黄酱,一碟椒盐和一盘生葱。两人一边对着酒瓶嘴喝酒,一边大嚼着油炸獭子,快活之极。

  大锅旁边一个大号铁皮洗衣盆里,盛满着剥了皮的獭子,其中大部分是仅有尺把长的小獭子。草地上,放着几块大门板和十几张饭桌大小的柳条编,上面铺满了大大小小的獭皮,足有一两百张。陈阵跟老人走进帐篷,帐篷地下摞着几摞半人多高已经晒干的獭皮,大约也有一百多张。帐篷中央放着一个一米多高的汽油筒,筒里已装半筒獭子油,地上还散放着一些小号的油壶油桶。

  老人又冲出帐篷外,走到铁皮盆前,用马棒拨拉开表面的几只小獭子,发现底下还有几只油膘很薄的母獭子。

  老人气得用马棒猛敲铁皮盆,对老王大吼:谁让你们把母獭子和小獭子都打了?这是大队的财产,这是额仑世世代代的牧民,费老了劲才留下来的獭子,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不经过大队的同意就敢杀掉这么多的獭子!

  老王头醉醺醺地继续喝酒吃肉,不紧不慢地说:我哪敢在您老的地盘上打獭子啊,可这还是您老的地盘吗?连你们大队都归了兵团了。告诉您吧,是团部派我们来打的。孙参谋长说啦,旱獭毁草场,旱獭还是狼群过冬前的主食,灭了旱獭,狼群不就过不了冬了吗?团部下令,灭狼大会战必须把旱獭一块堆消灭。师部医院的大夫说,旱獭会传鼠疫,这会儿那么多的人进了这块地界,要是得了传染病你负责啊?

  毕利格老人憋了半天又吼道:就是团部下令也不成!你们把獭子打光了,牧民拿什么来做皮活?要是笼头缰绳断了,马惊了,人伤了,谁负责?你们是破坏生产!

  老王头喷了一口酒气说:上头让我们打的,自然有人负责呗,您老有本事就去找上头去说啊,冲我们干力气活的人嚷嚷有啥用?。老王头又瞧了一眼老人马鞍上的麻袋说:您老不也是来打獭子的吗?许你打,为啥就不许我打?野物也不是你们家养的,谁打着就归谁。

  老人气得胡须乱颤,说: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去叫马倌来,这些皮子和油,都得给我送到大队去!

  老王说:这些獭肉獭油,都是团部食堂定的,明儿就得给他们送去。你要是叫人来抢,尽管抢,到时候可有人跟你算账!这些皮子也早就有大官定好了,连包主任都得亲自给他送货去。

  老人垂着手,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阵冷冷地说道:你们本事真不小啊,一气打了这么多旱獭!大獭小獭连窝端,看你们明年还打什么!

  老王头说:你们不是管我们叫盲流吗,盲流盲流,“盲目流动”,还管什么明年,哪儿有吃的就往那儿流,过一年就算一年呗。你们替獭子操心,可谁替盲流操心了?

  陈阵知道,同这些痞子盲流根本无理可讲。他只想知道他们是用什么绝招打了这么多的旱獭,难道他们也会下有弹性的活套?陈阵转了口气问:你们用的什么法子?打了这么多的獭子?

  老王头得意地说:想跟咱学一手?晚啦!这片獭山剩不下几窝洞了。大前天,我们就往送师部送了一大车獭子肉和油呢……想知道咋打的啊?上山去见识见识吧,再晚了就见不着啦。

  陈阵扶老人上了马,两人直奔山头。在最东北的一个小山包上有四五个人正弯着腰忙活,两人全速冲了过去。老人大叫:住手!住手!民工停下手里的活,站起来张望。两人下了马,陈阵一见眼前的阵势,惊怵得全身发麻。山包顶侧有五六个獭洞,他一看便知,这是一窝獭子的连环洞。但是除了主洞和一个辅洞以外,其他四个洞都已经被土石封死。最让陈阵感到恐怖的是,一个为首的民工,手里握着一只一尺多长的小獭子,小獭正拼命挣扎。在小獭子的尾巴上赫然拴着一挂大鞭炮,那条短尾上还系着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又拴着一卷拳头大小的旧毡子,上面沾满了红色的辣椒面,毡子上刚倒上了柴油,气味冲鼻。旁边一个民工手里拿着一盒火柴。如果再晚来一会儿,他们就要把小獭放进洞,再点火炸洞熏洞了。

  毕利格老人急跑两步,把一只脚踩进洞里。然后坐在洞旁,大声呵斥民工,让他们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几位民工对这位管了他们一夏天的头头,不敢造次,赶紧解绳子。


陈阵在草原还从来没见过如此贪婪毒辣、满门抄斩的捕猎方式,比竭泽而渔更残忍。一旦小獭子把点燃的鞭炮、辣椒面和柴油毡带进洞,又一窝旱獭将面临灭顶之灾。旱獭洞是草原上最深最陡、内部结构最复杂的兽穴,而且有防烟工事。一旦遇到人往洞里熏烟,獭子就会迅速在洞中的窄道堆土堵洞。但是,这批来自半农半牧区的民工猎手,采用的这种毒招,就可打旱獭们一个措手不及。放进洞的小獭子会吓得不顾一切地直奔窝底旱獭扎堆的地方,把鞭炮辣烟带到那里。而窝中的獭子根本来不及堵洞,就中心开花了。连续的爆炸和浓辣呛  
烟,会把整窝的獭子统统炸熏出来。出口只剩下一个,等待它们的就是棍棒和麻袋。这项毒招简单易行,只要先用套子套上一只小獭子来作“引子”就行了。短短几天之内,这伙人就毁了一座千年獭山,旱獭几乎被种族灭绝。

  毕利格老人用马棒狠敲地面,敲得碎石四溅。他几乎瞪爆了眼珠,猛敲猛吼:把红炮剪断!把辣椒绳子剪断!把小獭子放回洞里!

  民工们磨磨蹭蹭解绳子,可就是不放小獭子。

  老王头赶着轻便马车赶了过来,他好像已经醒了酒,跳下车满脸堆笑,一个劲地给老人敬烟递烟,一面转身大骂伙计。他向握着小獭子的民工走去,一把抓过獭子,用刀子割断绳子,又走到老人身边说:您老起来吧,我这就放生。

  老人慢慢站起来,掸掸身上的土说:你就是放了,往后再别想揽到我们大队的基建活了。

  老王头赔笑说:哪能呢,我这也是奉命办事。不杀光獭子,就断不了狼的后路,这也是为民除害嘛。不过,您老说的也对,没了獭子油,笼头缰绳不结实,容易出事,是得给牧民留些獭子……

  小獭子放到獭洞的平台上,老王头一松手,小獭子嗖地钻进洞里。

  老王头叹气说:其实,弄一窝獭子也不容易,今天好不容易才套住一只小獭子。这些日子,尽点炮了,獭子吓得都不敢出来了。

  老人不依不饶地说:这事没完!你马上把打的东西送到大队部!这事要是让兰木扎布那些马倌知道了,还不把你们的大车和帐篷砸了!

  老王头说:我们收拾收拾就走,还得跟包主任汇报汇报。

  老人看了看表,他又开始担心北面的小獭山,便对老王头说:我这就去找人去,一会儿还回来。两人跨上马,向边防公路方向跑去。

  刚刚翻过两个山包,突然隐约听到身后有几声鞭炮响,一会儿就没动静了。老人说:不好!咱又上当了。两人急拨马头往回跑。奔到山顶,只见老王头下半脸蒙着湿布,正指挥众人捕杀獭子,洞外已经摊了一地的死獭子。獭洞里不断冒出呛鼻的辣烟,最后几只獭子刚刚钻出洞就被乱棒打死。毕利格老人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陈阵把老人搀到迎风处,不停地给他拍后背。

  蒙着湿布的一帮人像江洋大盗,迅速将十几只大小獭子装进麻袋,扔上车,慌忙驾车冲下山去。

  陈阵说: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又套上一只小獭子的?

  老人说:刚才他们没准套住了两只,在麻袋里还藏了一只,咱们没瞅见。再就是,他们用长杆子把红炮捅进洞底下,也能炸出獭子的。这帮土匪!土匪!比从前草原的盗马土匪还可恶!老人拄着马棒站起身来,望着这一窝被灭门灭族的老獭洞,泪流满面,哆哆嗦嗦地说:作孽啊!这个獭洞我认识。我小时候就跟着阿爸在这个老洞下过套。我们祖祖辈辈不知道有多少代人都在这个獭洞打过獭子,可是这窝獭子从来没有绝过后,每年这窝獭子大獭小獭都叫得欢着呐。这个獭洞年年兴旺,少说有百十年了……谁承想,就两袋烟的工夫,这百年老洞就成了空洞……

  陈阵难过地说:您老别生气了,咱们还是回去想想办法吧?

  老人还在担心,突然说:在这儿咋没见着道尔基?我看他是带人上北边的小獭山去了。他们有车,跑得快,总是抢在咱们的前头。快走!于是两匹马朝北边急奔。两人翻过几道缓坡,就看见外蒙古的巨大山脉,国界线就在那山脉的脚下。

  老人指了指远处的一片灰绿色的山包说:从前可以到那儿去打獭子,现在形势紧张,不让去了。这会儿蚊子少,狼准保上那儿去抓獭子了。狼能想到的事儿,道尔基也准保能想到。

  陈阵问:边防站就不管管他们吗?

  老人说:那儿的山多,边防站也不容易发现,就是发现了,都是部队的车,顶多说几句就完了。

  跑着跑着,两匹马都开始自行减慢了速度,不时低头抢一大口青草吃。陈阵发现马嘴里的青草要比草地上的牧草绿得多,而且根根粗壮,都是草场上最优质的牧草,草尖上还带着饱满的草穗草籽。他再低头看,发现草丛下面到处都是一堆一堆的青草,每个草堆大如喜鹊巢。他知道这是草原鼠打下的过冬粮,正堆在鼠洞口晾晒,晒干以后就一根根地叼进鼠洞。此时草地上的秋草半截已经变黄,可是草原鼠打的草却全是绿的,这些草堆都是鼠们在几天以前,青草将黄未黄之前啃断的。因而,马见到这么香喷喷的优质绿草自然就不肯快走了。

  老人勒了勒马,走到草堆最密集的地方,说:歇歇吧,让马从老鼠那儿抢回一些好草来。没想到狼群刚一走,老鼠就翻了天,今年的草堆要比头年秋天的草堆多几倍呐。


两人下了马,摘了马嚼子,让马痛痛快快地吃绿草。两匹马高兴地用嘴巴扒拉开草堆表层的干青草,专挑草堆里面未晒干的青草吃,如同吃小灶,吃得满嘴流绿汁,连打响鼻,吃了一堆又一堆,一股浓郁的青草草香扑面而来。老人踢开一堆草,草堆旁边露出了一个茶杯口大小的鼠洞,里面一只大鼠正探头探脑,看见有人动它的过冬活命粮,冲出洞咬了一口老人的马靴尖头,又窜回鼠洞,急得吱吱乱叫。一会儿,两人身后传来一阵马急抖马鞍子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一只一尺长的大鼠,竟然蹿出洞狠狠咬了正低头吃草的马的鼻子一口,  
马鼻流出了血,人马周围一片鼠叫声。

  老人气得大骂:这世道真是变了,老鼠还敢咬马!再这么打狼,老鼠该吃人了!陈阵赶紧跑了几步将马牵住,把缰绳拴在马前腿上。马再低下头吃草就长了心眼,它先用蹄子把鼠洞口刨塌,或干脆就用大蹄子盖住鼠洞,然后再拼命吃草。

  老人踢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草堆,说:七八步就是一堆青草,老鼠把草场上最好的草都挑光了,连配种站的新疆种羊,都吃不上这么好的草料啊。老鼠比打草机还厉害,打草机只能好草赖草一块儿打,可老鼠专拣好草打。这个冬天老鼠窝里存草多,老鼠冻死饿死的就少,明年开春母鼠的奶就多,下的崽更多,又偷草又往洞外掏沙子,明年老鼠就该翻天了。你看看,草原上的狼一少,老鼠都不用偷偷摸摸地干,都变成强盗一个样了……

  陈阵望着近处远处数不清的草堆,感到悲哀和恐惧。每年秋季,额仑草原都要进行一场人畜鼠大战。草原鼠再狡猾也有它的致命弱点,它们在秋季深挖洞广积粮准备越冬,就必须提前堆草晒草,因为湿草叼进洞必然腐烂无法储存。老鼠们每年秋季鬼鬼祟祟的集体晒草行动,无疑等于自我暴露目标,给人畜提供了灭鼠的大好时机。牧民只要一发现哪片草场出现大量草堆,就连忙报警,生产小组就会立即调动所有羊群牛群甚至马群,及时赶到抢吃草堆。那时草场已经开始变黄,而鼠草堆又绿又香,又有草籽油水,畜群一到,拼命争抢,不消几天就能抢在鼠草晒干以前把草堆吃光,让鼠害最严重的草场的老鼠,一冬无粮无草,饿死冻死。这是蒙古牧民消灭草原鼠害的古老而有效办法。

  但是,秋季草原灭鼠,人畜还必须与狼群协同作战,狼群负责杀吃和压制草原鼠。每年秋鼠最肥的时候,又是狼大吃鼠肉的黄金季节,打草拖草的鼠行动不便,很容易被狼逮住,草堆也给狼指明了哪里的鼠最多最大。因此,每年秋季草原鼠损失惨重。更重要的是,狼使鼠在关键的打草季节不敢痛痛快快地出洞打草备草,以至使大批草原鼠由于过冬粮草不足而饿死;在狼不让鼠们痛快打草的同时,人畜就负责消灭草堆。千百年来,狼和人畜配合默契,有效地抑制了鼠害。由于老鼠采集的草堆,延长了牧草变黄的时间,使得牲畜多吃了近十天的绿草和好草,等于多抓了十天的秋膘,所以,秋季人畜狼鼠大战,达到了一举多得的奇效。而更远的冬季草场,人畜鞭长莫及,主要还得依靠狼来灭鼠,和骚扰老鼠打草备粮。那些初到草原的农区人,哪能懂得这场关系草原命运战争的奥妙呢?

  两匹马狂吃了不到半个小时,就把肚子吃鼓了。然而,面对这样大范围,大规模的草堆,大队畜群的兵力就显然不够了。面对从未见过的战况,老人想了半天说:调马群来?那也不成,这儿是牛羊的草场,马群来了,老规矩就全乱套。这么多的草堆,就是调搂草机来也搂不完啊。看样子草原真要闹灾了……

  陈阵狠狠地说:是人灾!

  两人跨上马,忧心忡忡地继续往北走。一路上的草堆,断断续续,或密或疏,向边防公路延伸。

  两人跑到离小獭山不远的地方,突然从山里传来叭叭的声音,既不像步枪声,又不像鞭炮声,声音响过之后就没动静了。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团部找道尔基当打狼参谋真是找对了人。哪儿有狼,哪儿就有他。连狼的最后一块地盘,他都不放过。

  两人夹马猛跑,山谷中迎面开出一辆军吉普。两人勒住了马,吉普停在他们面前,车上是两位特等射手和道尔基。徐参谋亲自开车,道尔基坐在后排座上,他的脚下是一个满是血污的大麻袋,小车的后备箱又被撑得合不上了。老人的目光立即被巴参谋手中握着的长管枪吸引住。陈阵一看便知这是小口径运动步枪,老人从来没见过这种奇怪的枪,一直盯着看。

  两位参谋一见老人便忙着问候,“塔赛诺,塔赛诺(您好,您好)”。巴参谋说:你们也去打獭子吧?别去了,我送您老两只吧。

  老人瞪眼道:为啥不去?

  巴参谋说:洞外的獭子,都让我们给打没了,洞里的獭子也不敢出来了。

  老人问:你手里的是啥家伙?管子咋这老长?

  巴参谋说:这是专打野鸭子的鸟枪,子弹就筷子头那点大,打旱獭真得劲。枪眼小,不伤皮子,您看看……

  老人接过枪,仔细端详,还看了看子弹。

  为了让老人见识见识这种枪的好处,巴参谋下了车,又拿过枪,四处望了望,见到20多米外山坡上,有一只大鼠站在洞外的草堆旁吱吱地叫着。巴参谋略略地一瞄,叭地一枪,便把老鼠的脑袋打飞了,鼠身倒在洞外,老人浑身哆嗦了一下。


徐参谋笑道:狼全跑到外蒙古去了。今天道尔基领着我们兜了大半天,一条狼也没瞅见。幸亏带了这杆鸟枪,打了不少獭子。这儿的獭子真傻,人走到离洞口十来步也不进洞,就等着挨枪子儿呢。

  道尔基用炫耀的口气说:两位炮手在50米外就能打中獭子的脑袋,我们一路上见一只就打一只,可比下套快多了。


  巴参谋说:呆会儿路过您家,我给您留下两只大獭子,您老就回去吧。

  老人还没有从这种新式武器的威力中回过神来,吉普就一溜烟地开走了。毕利格老人神情呆滞,好像还停留在他习惯中的秋季草原里。老人也可能还在回想那支便捷轻巧的长管枪,短短的一个多月,这么多可怕的新人新武器新事物新手段涌进草原,老人已经完全懵了。吉普车的烟尘散去,老人转过身一言不发,松松地握着马嚼子,信马由缰地往家走。陈阵缓缓地跟在老人的身旁,他想,都说末代皇帝最痛苦,然而,末代游牧老人更痛苦,万年原始草原的没落,要比千年百年王朝的覆灭更加令人难以接受。老人全身的血气仿佛突然被小小的筷子子弹头穿空,身子顿时佝偻缩小了一半,浑浊的泪水顺着憔悴苍老的皱纹流向两边,洒在大片大片白蓝色的野菊花上。

  陈阵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帮老人,驱散他心里的哀伤。默默走了一会,结结巴巴说:阿爸,今年秋草长得真好……额仑草原真美……等明年也许……

  老人木木地说:明年?明年还不知道会冒出什么别的怪事呢……从前,就是瞎眼的老人,也能看到草原的美景……如今草原不美了,我要是变成一个瞎子就好了,就看不见草原被糟蹋成啥样儿了……

  老人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任由大马步履沉重地朝前走。他闭上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含混而苍老的哼哼声,散发着青草和老菊的气息,在陈阵听来,歌词有如简洁优美的童谣:

  百灵唱了,春天来了。

  獭子叫了,兰花开了。

  灰鹤叫了,雨就到了。

  小狼嗥了,月亮升了。

  …………

  老人哼唱了一遍又一遍,童谣的曲调越来越低沉,歌词也越来越模糊了。就像一条从远方来的小河,从广袤的草原上千折百回地流过,即将消失在漫漶的草甸里。陈阵想,或许犬戎、匈奴、鲜卑、突厥、契丹的孩子们,还有成吉思汗蒙古的孩子们,都唱过这首童谣?可是,以后草原上的孩子们还能听得懂这首歌吗?那时他们也许会问:什么是百灵?什么是獭子?灰鹤?野狼?大雁?什么是兰花?菊花?

  衰黄而苍茫的原野上,几只百灵鸟从草丛里垂直飞起,扇动着翅膀停在半空,仍然清脆地欢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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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6:08:10 | 显示全部楼层
《狼图腾》 第三十五章(1)
姜戎  


  炎帝姓姜……姜姓是西戎羌族的一支,自西方游牧先入中部。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

  西羌……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耐寒苦同之禽兽,虽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性坚刚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气焉。


  ——《后汉书·西羌列传》

  这年初冬的第一场新雪,很快就化成了空气中的湿润,原野变得寒冷而清新。一离开夏季新草场,喧闹的营地已成往事,每个小组又相隔几十里,连狗叫声也听不见了。冬草茂密的旷野,一片衰黄,荒凉得宛如同寸草不生的大漠高原。只有草原的天空仍像深秋时那样湛蓝,天高云淡,纯净如湖。草原雕飞得更高,变得比镜面上的锈斑还要小。它们抓不到已经封洞的旱獭和草原鼠,只好往云端上飞,以便在更大视野里去搜寻野兔,而会变色的蒙古野兔躲藏在高高的冬草里,连狐狸都很难找到它们。老人说过,每年冬季,会饿死许多老鹰。

  陈阵从团部供销社买回一捆粗铁丝,补好了被小狼咬破抓破的柳条车筐。又花了一天的时间,在车筐里面贴着筐壁密密地拧编了一层铁丝格网,还编了一个网盖。铁丝很粗,比筷子细不了多少,用老虎钳得两只手使劲才能夹断铁丝。他估计小狼就是再咬坏一颗狼牙,也不可能咬开这个新囚笼,反正粗铁丝有的是,可以随破随补。在冬季,大雪将盖住大半截的牧草,牲畜能吃到的草大大减少。所以,冬季游牧就得一个月搬一次家,当牛羊把一片草场吃成了白色,就要迁场,把畜群赶往黄色雪原,而把封藏在旧草场雪底下的剩草,留给会用大马蹄刨雪的马群吃。冬季游牧每次搬家,距离都不远,只要移出上一次羊群吃草的范围便可,一般只有半天左右的路程。小狼再能折腾,要想在半天之内咬破牢笼,几乎不可能。陈阵舒了一口气,他苦思苦想了半个月,总算为小狼在冬季必须频频搬家,这件生死攸关的大事想出了办法。

  游牧的确能逼出人的智慧。陈阵和杨克也想出了请狼入笼的法子:先在地上用加盖的车筐扣住小狼,然后再把牛车的车辕抬起来,把车尾塞到车筐底部,再把车筐连同小狼斜推上车,最后把车放平,再把车筐紧紧拴在车上。这样就可以让小狼安全上车,既伤不了人,也伤不了它自己。搬到新营盘下车时,就按相反的顺序做一遍即可。两人希望能用这种方法坚持到定居,到那时就给小狼建一个坚固的石圈,就可以一劳永逸,朝夕相守了。然后把小母狗和它放在一起养,它们本来就是一对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小伙伴,以后天长日久肯定能创造感情的结晶——一窝又一窝狼狗崽。那可是真正的草原野狼的后代。

  陈阵和杨克经常坐在小狼的旁边,一边抚摸着小狼,俩人一边聊天。这时小狼就会把它的脖颈架在他或他的腿上,竖起狼耳,好奇地听他俩的声音。听累了,它就摇着头,转着脖子在人的腿上蹭痒痒。或者仰面朝天,后仰脖子,让他俩给它抓耳挠腮。两人憧憬着他们和小狼的未来,杨克抱着小狼,慢慢给它梳理狼毛,说:如果将来小狼有了自己的小狼狗,它就肯定不会逃跑了,狼是最顾家的动物,所有公狼都是模范大丈夫,不是小丈夫,只要没有野狼来招引它,咱们就是不拴链子,让它在草原上玩儿,它自个儿也会回窝的。

  陈阵摇头说:如果那样,小狼就不是狼了,我可不想把它留在这儿……我一直梦想着有一条真正的野狼朋友。假如我骑马跑到西北边防公路旁边的高坡上,朝路那边的深山高声呼叫:小狼、小狼、开饭喽!它就会带着全家,一群真正的草原狼家族,撒着欢儿朝我跑过来,它们的脖子上都没有锁链,它们牙齿锋利,体魄强健,可它们会跟我在草地上打滚儿,舔我的下巴,叼住我的胳膊,却不使劲儿真咬我……可是自从小狼没了锋利的狼牙,我的幻想真就成了梦想了……

  陈阵轻轻地叹气道:唉,我真是不死心啊。这些日子我又产生了新的幻想,我幻想自己成了一个牙科医生,重新给小狼镶上了四根锋利的钢牙,然后到明年开春,小狼完全长成大狼以后,就悄悄把它带到边防公路,把它放到外蒙的大山里去。那里有狼群,没准它的狼爹白狼王,已经杀出一条血路,开辟了新的根据地。聪明的小狼一定能找到它的父王的,只要近距离接触,白狼王就能从小狼身上嗅出自己家族的血缘气味,接纳咱们的小狼。小狼有了四根锋利钢牙的武装,肯定能在那边的草原打遍天下无敌手。说不定过几年白狼王会把王位交给咱们的小狼。这条小狼绝对是额仑草原最优秀的狼种,个性倔强又绝顶聪明,本来它就应该是下一代狼王的。如果小狼杀回蒙古本土,那里地广人稀,才只有200万人口,是真正崇拜狼图腾的精神乐土,而且又没有恨狼灭狼的农耕势力,那里辽阔广袤的大草原才真是咱们小狼的英雄用武之地……我真是罪过啊,毁了这么出色的小狼的锦绣前程……

  杨克痴痴地望着边境北方的远山,目光渐渐黯淡下去。叹了口气说道:你的前一个梦想,你要是再早十年来草原的话,还真没准能够实现。可是后一个梦想,看来是实现不了啦。你上哪儿去搬来一套贵重的牙医设备,连旗里医院都没有。老牧民镶牙还得上800里远的盟医院呢。你敢抱着一条狼,上盟医院吗?别再幻想下去了,再这么下去,你就要成为蒙古草原的祥林嫂了,唠叨的原因都是狼,可你的立场全在狼这边了……唉,咱俩还是面对现实吧。

回到现实中,陈阵和杨克最牵挂的还是小狼的伤,它的四只爪掌的伤口已经痊愈,而那颗乌黑的坏牙越发松动,牙龈也越来越红肿。小狼已不敢像从前那样拼命撕扯食物,有时它贪吃忘了牙疼,猛地撕扯,会一下子疼得松开食物,张大嘴倒吸凉气,并不断舔吮伤牙,直到疼劲儿过去,才敢用另一侧的牙慢慢撕咬。

  更让陈阵感到不安的是,小狼咽喉内部的伤口,也一直没有愈合。他连续在肉食上涂抹
云南白药,让小狼吞下,伤口倒是不再流血,但小狼进食时吞咽依然困难,而且经常咳嗽。陈阵不敢请兽医,只好借了几本兽医书,独自慢慢琢磨。

  作为过冬肉食的牛羊已经杀完冻好。陈阵的蒙古包四个人,按照牧场的规定,整个冬季每人定量是六只大羊,共24只,四个人还分给了一头大牛。知青的粮食定量仍没有减下来,还是每人每月30斤。而牧民的肉食定量与知青相同,但粮食只有19斤。这样,陈阵包的肉食,就足够人吃、狗吃和狼吃的了。而且,在冬季,羊群中时常会有冻死病死的羊,人不吃,就都可以用来喂狗和喂狼。陈阵再也不用为小狼的食物操心了。陈阵和高建中把大部分冻好的肉食储存到小组的库房里,库房是三间土房,建在小组的春季草场,是到团部去的必经之路。蒙古包只留下一筐车的肉食,吃完了再到库房里去取。

  草原冬季日短,每天放羊只有六七个小时,仅是夏季放牧时间的一半多一点,除了刮白毛风那种恶劣天气之外,冬季却是羊倌牛倌们休养生息的好日子。陈阵打算陪伴着小狼,好好读书和整理笔记。他等着欣赏小狼在漫天大雪中不断上演新的精彩好戏。陈阵相信狼的桀骜、智慧和神秘是草原戏剧的喷涌源泉,小狼一定不会让他这个最痴迷的狼戏戏迷失望的。

  在漫长寒冷的冬季,逃出境外的野狼们将面临严酷几倍的生存环境,可他的小狼却生活在肉食可以敞开供应的游牧营地旁。小狼的冬毛已经长齐,好像猛地又长大了一圈,完全像条大狼了。陈阵把手掌插进小狼厚密的狼绒里,不见五指,还能感到狼身上小火炉似的体温,比戴什么手套都暖和。小狼还是不愿接受“大狼”的名字,叫它“大狼”它就装着没听见,叫它小狼,它就笑呵呵地跑来蹭你的腿和膝盖。小母狗经常跑进狼圈和小狼一起玩,小狼也不再把它的“童养媳”咬疼了,还常常把小母狗骑在胯下,练习本能动作,亲昵而又粗暴。杨克笑眯眯地说:看来明年有门儿了……

  第三场大雪终于站住。阳光下的额仑草原黄白相间,站起来看,是一片黄白色的雪原,坐下来看,却是一片金色的牧场。嘎斯迈牧业小组将像一个原始草原部落,逐渐往辽阔而蛮荒的草原深处迁徙。陈阵又要带着小狼搬家了,去往另一处没有外人干扰、与世隔绝的冬季针茅草场。

  陈阵和高建中带上两把铲雪的木锨,装了满满一车干牛粪,和两车搭羊圈用的活动栅栏和大围毡,赶着牛车先去新营盘打前站,铲羊圈。两人用了大半天时间,堆出四大堆雪,铲清了羊圈、牛圈、狼圈和蒙古包地基,又卸了车。下午赶着三辆空牛车往回走的时候,陈阵心情很愉快,这样一来,顺便就把装运小狼的空车也腾出来了。

  第二天早晨,三个人拆卸了蒙古包,装车拴车,最后又顺利地把小狼扣进囚笼,推上囚车,绑好拴紧。小狼愤怒地咬了几口铁丝壁网,牙疼得使它不敢再咬。牛车一动,小狼又惊恐地低着头,缩着脖,半蹲着后半身,夹着尾巴,一动不动地在牛车上站了半天,一直站到新营盘。

  陈阵把小狼安顿好了以后,给小狼一顿美餐——大半个煮熟的肥羊尾,让它体内多积累一些御寒的脂肪。陈阵还用刀子把羊尾切成条,使它更容易吞咽。套着锁链的小狼始终顽固坚守着两条狼性原则:一是,进食时绝对不准任何人畜靠近。小狼在吃东西的时候依然六亲不认,对陈阵和杨克也不例外;二是,放风时绝对不让人牵着走,否则就一拼到死。陈阵尽一切可能尊重小狼的这两条原则。在天寒地冻,白雪皑皑的冬季,小狼对食物的渴望和珍惜更加超过春夏秋三季。每次喂食,小狼总是龇牙咆哮,两眼喷射“毒针”,非把陈阵扑退到离狼圈外沿一步的地方,才稍稍放心地回到食物旁边吃食,而且还像野狼一样不时向陈阵发出咆哮威胁声。小狼虽然有伤,却依然强壮,它用加倍的食量来抵抗伤口的失血。

  小狼的牙齿和咽喉的伤,还是影响了它的狼性气概,原先三口两口就能吞下的肥羊尾,现在却需要七口八口才能吞进肚。陈阵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担忧,不知道小狼的伤能不能彻底痊愈。

  人迹罕至的边境冬季草原,弥散着远比深秋更沉重的凄凉,露出雪面的每一根飘摇的草尖上,都透出苍老衰败的气息。短暂的绿季走了,枪下残存的候鸟们飞走了,曾经勇猛喧嚣,神出鬼没的狼群已一去不再复返,凄清寂静单调的草原更加了无生气。陈阵心中一次次涌出茫无边际的悲凉,他不知道苏武当年在北海草原,究竟是怎么熬过那样漫长的岁月?他更不知道,在如此荒无人烟的高寒雪原,如果没有小狼和那些从北京带来的书籍,他会不会发疯发狂或是发痴发呆发麻发木?杨克曾说,他父亲年轻时在英国留学时发现,那些接近北极圈的欧洲居民的自杀率相当高。而那片俄罗斯草原和西伯利亚荒原上,许多个世纪来流行的斯拉夫忧郁症,也与茫茫雪原上黑暗漫长的冬季连在一起。但是为什么人口稀少的蒙古草原人,却精神健全地在蒙古草原和黑夜漫长的雪原上生活了几千年呢?他们一定是靠着同草原狼紧张、激荡和残酷的战争,才获得了代代强健的体魄与精神的。

草原狼是草原人肉体上的半个敌人,却是精神上至尊的宗师。一旦把它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就照不亮草原,而死水般的安宁就会带来消沉、萎靡、颓废和百无聊赖等等更可怕的精神敌人,将千万年充满豪迈激情的草原民族精神彻底摧毁。

  草原狼消失了,额仑草原的烈酒销量几乎增长了一倍……


  陈阵开始说服自己:当年的苏武,定是仰仗着与北海草原凶猛蒙古狼的搏斗,战胜了寂寞的孤独岁月。苏武成天生活在狼群的包围中,是绝不能消沉也不允许萎顿的。而且,匈奴单于配给苏武的那个蒙古牧羊姑娘,也一定是一个像嘎斯迈那样的勇敢、强悍而又善良的草原女人。这对患难夫妻生下的那个孩子,也定是一个敢于钻狼洞的“巴雅尔”,这个温暖而坚强的家庭肯定在精神上支撑了苏武。遗憾的是,后来出使草原的汉使,只救出了苏武夫妇,而那个“巴雅尔”却永远留在了蒙古草原。陈阵越来越坚定甚至偏激地认定,是草原狼和狼精神最终造就了不辱使命、保持汉节的伟大的苏武。一个苏武尚且如此,那整个草原民族呢?

  狼图腾,草原魂,草原民族刚毅之魂。

  知青的荒凉岁月,幸而陈阵身边的小狼始终野性勃勃。

  小狼越长越大,铁链显得越来越短。敏感不吃亏的小狼只要稍稍感到铁链与它的身长比例有些“失调”,它就会像受到虐待的烈性囚犯那样疯狂抗议:拼尽全身力气冲拽铁链,冲拽木桩,要求给它增加铁链长度的待遇。不达到目的,几乎不惜把自己勒死。小狼咽喉的伤还未长好,陈阵只得又为小狼加长了一小截铁链,只有20厘米长。然而,陈阵不得不承认,对已经长成大狼的“小狼”,新加长的铁链还是显短,但是他不敢再给它加长了。否则,铁链越长,小狼的助跑的距离就会越长,冲拽铁链的力量就会越强。陈阵担心铁链总有一天会被小狼磨损冲断。

  开始采取狱中斗争的小狼,对拼死争夺到的每一寸铁链长度都非常珍惜,只要铁链稍一加长,它就会转圈疯跑,为新争到的每一寸自由而狂欢。小狼的四爪一踩到了黄草圈外的新雪地,就像是攻占了新领地,比捕杀了一匹肥马驹还激狂。还不等陈阵替它清雪扩圈,小狼马上就在新狼圈里跑得像轮盘赌一样疯狂。呼呼呼,呼呼呼,一圈又一圈,像是十几条前后追逐的狼队;又像打草机和粉碎机,铁链狂扫,黄草破碎,草沫飞舞。小狼发疯似地旋转,像一个可怕的黄风怪,平地卷起龙卷风一般的黄狼黄草黄沙风圈,让近在咫尺的陈阵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小狼在高速奔跑和旋转中,被强大的离心力像甩链球一样地甩出去,逃进深山,冲出国境。

  每次只要陈阵一坐到小狼的圈旁,他心中的荒凉感就会立即消失,就像一股强大的野性充填到心中,一管热辣的狼血输进血管,体内勃勃的生命力开始膨胀。陈阵情绪的发动机,被小狼高转速的引擎打着了火,也轰轰隆隆地奔突起来,使他感到兴奋和充实。

  陈阵又开始兴致勃勃地欣赏小狼的表演了。看着看着,他就发现,小狼不光是在庆祝狂欢,还好像另有企图,小狼的兴奋过去了以后,还在拼命跑。陈阵感到小狼好像是在本能地锻炼速度,锻炼着越狱逃跑的本领,它企图挣脱铁链的劲头也远远强于夏秋时节。这条越来越强壮,越来越成熟的小狼,眼巴巴地望着辽阔无边的自由草原,似乎已被眼前触爪可及的自由,刺激诱惑得再也忍受不了脖子上的枷锁。陈阵非常理解小狼的心情和欲望,在自由的大草原上,让天性自由酷爱自由的狼目睹着咫尺外的自由,可又不让它得到自由,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刑罚。但是陈阵不得不让小狼继续忍受,面对着雪原上连大狼都难以生存的漫长严冬,它一旦逃离这个狼圈,只有死路一条。小狼不断挣链,更加延缓了咽喉创伤的愈合。陈阵望着小狼,心口常常一阵阵发紧发疼。他只能增加了检查铁链、项圈和木桩的次数,严防它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阴谋越狱,逃向自由的死亡之地。

  小狼半张着嘴,还在不知疲倦地奔跑,有时还笑呵呵地向陈阵瞟一眼,那眼神如电光火石稍纵即逝。那个瞬间,陈阵心里忽而觉得无比温暖与感动——他的生命力难道已经萎缩了么?他的意志与梦想难道就此了结了么?面对着小狼的野性与蓬勃,陈阵惭愧地自问。他发现小狼昂扬旺盛的生命力,正在迅猛地烘干他生命中沤烟的湿柴。那么就让小狼纵情发泄,尽情燃烧吧,他要让小狼跑个痛快。

  小狼又疯跑了几圈,开始跌跌撞撞起来,突然,它猛地刹车停步,站在那里大口喘气,身体晃了两下,噗地趴倒在地。陈阵不知发生什么事,慌忙跑进狼圈,想扶起小狼。却发现它的两只狼眼,明明望着他,却聚不拢视焦,对不准他的眼睛了。小狼挣扎了几下,自己站了起来,晃了两晃,又重重地跌倒在地,像一条喝醉酒的狼。陈阵乐出了声,显然小狼飞速转磨转晕了。狼从来没有在像驴拉磨一样的跑道上如此疯跑过,即使毛驴转圈拉磨,还要蒙上眼睛,更何况是狼了。陈阵第一次见到晕狼,小狼晕得东倒西歪,难受得张大嘴直想吐。

  陈阵急忙给小狼打来半盆温水,小狼晃晃悠悠,当地一声,鼻梁撞到了盆边。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总算探头喝到了水。然后张开四肢,侧躺在地,喘了半天,重又站起来。奇怪的是,它刚刚缓过劲来,又上了赌盘转磨疯跑。


陈阵心里一阵酸涩,一种更为强烈的自责突然袭来。在这荒无人迹的流放之地,有小狼陪伴,有狼圈里的生命发动机对他的不断充电,才使他有力量熬过这几乎望不见尽头的冬季。这片肥沃而荆棘丛生的土地,充满了两种民族的性格和命运的冲撞,令他一生受用不尽。然而,他对狼的景仰与崇拜,他试图克服汉民族对狼的无知与偏见的研究和努力,难道真的必须以对小狼的囚禁羁押为前提、以小狼失去自由和快乐为代价,才能实施与实现的么?


  陈阵深深陷入了对自己这一行为的怀疑和忧虑之中。

  该读书了,但陈阵步履迟疑,他感到自己在精神和情感上仿佛患了小狼依赖症。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狼,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小狼做些什么。

  小狼的性格最终决定了小狼的命运。

  陈阵始终认为,在那个寒冷的冬天,他最后失去了小狼,是腾格里安排的一种必然,也是腾格里对他良心的终生惩罚,使他成为良心上的终身罪犯,永远得不到宽恕。

  小狼伤情的突然恶化,是在一个无风、无月亮、无星星和无狗吠的黑夜。古老的额仑草原静谧得如同化石中的植物标本,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后半夜,陈阵突然被一阵猛烈的铁链哗哗声惊醒。强烈的惊悚,使得他头脑异常清醒,听力超常灵敏。他侧耳静听,在铁链声的间隙,隐隐地从边境大山那边传来了微弱的狼嗥,断断续续,如簧如箫,苍老哀伤,焦急愤懑。那些被赶出家园和国土的残败狼群,可能又被境外更加骠悍的狼军团攻杀,只剩下白狼王和几条伤狼孤狼,逃回了边境以南、界碑防火道和边防公路之间的无人区。然而,它们却无法返回充满血腥的故土。狼王在焦急呼嗥,似乎在急切地寻找和收拢被打散的残兵,准备再次率兵攻杀过去,拼死一战。

  陈阵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听到额仑自由狼的嗥声了。那微弱颤抖焦急的嗥声,却包含了他所担心的所有讯息。他想,毕利格阿爸可能正在流泪,这惨烈的嗥声比完全听不到嗥声更让人绝望。额仑草原大部分最强悍、凶猛和智慧的头狼大狼,已被特等射手们最先消灭。大雪覆盖额仑草原以后,吉普已停行,但是那些骑兵出身的特等射手早已换上快马继续去追杀残狼。额仑草原狼好像已经没有实力再去杀出一条血路,打出一块属于自己的新地盘了。

  陈阵最为担心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久违的狼嗥声忽然唤起了小狼的全部希望、冲动、反抗和求战欲。它好像是一个被囚禁的草原孤儿王子,听到了失散已久的苍老父王的呼声,而且是苍老的求援声。它顿时变得焦躁狂暴,急得想要把自己变成一发炮弹发射出去,又急得想发出大炮一样的轰响来回应狼嗥。然而,小狼的咽喉已伤,它已经发不出一丝狼嗥声来回应父王和同类的呼叫,它急得发疯发狂,豁出命地冲跃、冲拽铁链和木桩,不惜冲断脖颈,也要冲断铁链,冲断项圈,冲断木桩。陈阵的身体感到了冻土的强烈震动,从狼圈方向传来的那一阵阵激烈的声响中,他能想象出小狼在助跑!在冲击!在吐血!小狼越冲越狠,越冲越暴烈。

  陈阵吓得掀开皮被,迅速穿上皮裤皮袍,冲出了蒙古包。手电光下,雪地上血迹斑斑,小狼果然在大口喷血,一次又一次的狂冲,它的项圈勒出了血淋淋的舌头,铁链绷得像快绷断的弓弦,胸口挂满一条条的血冰。狼圈里血沫横飞,血气蒸腾,杀气腾腾。

  陈阵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企图抱住小狼的脖子,但他刚一伸手就被小狼吭地一口,袖口被撕咬下一大块羊皮。杨克也疯了似地冲了过来,但两人根本接近不了小狼,它憋蓄已久的疯狂,使它像杀红了眼的恶魔,又简直像一条残忍自杀的疯狼。两人慌得用一块盖牛粪的又厚又脏的大毡子扑住了狼,把它死死地按在地下。小狼在血战中完全疯了,咬地、咬毡子、咬它一切够得着的东西,还拼命甩头挣链。陈阵觉得自己也快疯了,但他必须耐着性子一声一声亲切地叫着小狼,小狼……不知过了多久,小狼才终于拼尽了力气,才慢慢瘫软下来。两人像是经历了一场与野狼的徒手肉搏,累得坐倒在地,大口喘着白气。

  天已渐亮,两人掀开毡子,看到了小狼疯狂反抗、拼争自由和渴望父爱的严重后果:那颗病牙,已歪到嘴外,牙根显然是在撕咬那块脏毡子的时候拽断的,血流不止,它很可能已把脏毡上的毒菌咬进伤口里。精疲力竭的小狼,喉咙里不断冒血,比那次搬家时候冒得还要凶猛,显然是旧伤复发,而且伤上加伤。小狼瞪着血眼,一口一口地往肚子里咽血,皮袍上,厚毡上,狼圈里,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迹,比杀一只马驹子的血似乎还要多,血都已冻凝成冰。陈阵吓得双腿发软,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地说:完了,这回可算完了……杨克说:小狼可能把身上一半的血都喷出来了,这样下去血会流光的……

  两人急得团团转,却不知道怎样才能给小狼止住血。陈阵慌忙骑马去请毕利格阿爸。老人见到满身是血的陈阵也吓了一跳,急忙跟着陈阵跑过来。老人见小狼还在流血,忙问:有没有止血药?陈阵连忙把云南白药的小药瓶全都拿了出来,一共四瓶。老人走进蒙古包,从手把肉盆里,挑出一整个熟羊肺,用暖壶里的热水化开泡软,切掉了气管等硬物,把左右两肺断开,然后在软肺表面涂满白药,走到狼圈旁边,让陈阵喂小狼。陈阵刚把食盆送进狼圈,小狼便叼住一叶肺吞了下去。羊肺经过食道吸泡了血,便鼓胀了起来,小狼差点被噎住。涂着白药的柔软羊肺像止血棉,在咽喉里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困难地通过喉咙。泡胀的羊肺止压了血管,并把白药抹在了食道的伤口上。小狼费力地吞进两叶羊肺,口中的血才渐渐减少。

老人摇了摇头说:活不成了,血流得太多,伤口又在要命的喉咙里,就算这一次止住了,下次它再听见野狼叫,你还能止住吗?这条狼,可怜呐,不让你养狼,你偏要养。我看着比刀子割我脖子还难受啊……这哪是狼过的日子,比狗都不如,比原先的蒙古奴隶还惨。蒙古狼宁死也不肯过这种日子的……

  陈阵哀求道:阿爸,我要给它养老送终,您看它还有救吗?您把您治病的法子全教给我  
吧……

  老人瞪眼道:你还想养?趁着它还像一条狼,还有一股狼的狠劲,赶紧把它打死,让小狼像野狼一样战死!别像病狗那样窝囊死!成全它的灵魂吧!

  陈阵双手发抖,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让自己来亲手打死小狼,这可是他历经风险、千辛万苦才养大的小狼呵。他强忍眼泪,再一次恳求:阿爸,您听我说,我哪能下得了手……就是有一星半点的希望我也要救活它……

  老人脸一沉,气得猛咳了几下,往雪地上啐了一大口痰,吼道:你们汉人永远不明白蒙古人的狼!

  说完,老人气呼呼地跨上马,朝马狠狠抽了一鞭,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蒙古包奔去。

  陈阵心里一阵剧烈的疼痛,就好像他的灵魂也狠狠地挨了一鞭子。

  两个人像木桩似地定在雪地上,失魂落魄。

  杨克用靴子踢着雪地,低头说:阿爸从来没对咱俩发过这么大的火呢……小狼已经不是狼崽了,它长大了,它会为了自由跟咱们拼命的,狼才是真正“不自由,毋宁死”的种族。照这个样子,小狼肯定是活不了了,我看还是听阿爸的话吧,给小狼最后一次做狼的尊严……

  陈阵的泪在面颊上冻成了一长串冰珠。他长叹一声说:我何尝不理解阿爸说的意思?可是从感情上,我下得了这个手吗?将来如果我有儿子的话,我都不会像养小狼这样玩儿命地疼他了……让我再好好想想……

  失血过量的小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狼圈的边缘,用爪子刨了圈外几大块雪,张嘴就要吃。陈阵急忙抱住了它,问杨克:小狼一定是想用雪来止疼,该不该让它吃?

  杨克说:我看小狼是渴了,流了那么多血能不渴吗?我看现在一切都随它,由它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吧。

  陈阵松开了手,小狼立即大口大口地吞咽雪块。虚弱的小狼疼冷交加,浑身剧烈抖动,犹如古代被剥了皮袍罚冻的草原奴隶。小狼终于站不住了,瘫倒在地,它费力地蜷缩起来,用大尾巴弯过来捂住自己了的鼻子和脸。小狼还在发抖,每吸一口寒冷的空气,它全身都会痉挛般地颤抖,到吐气的时候颤抖才会减弱,一颤一吸一停,久久无法止息。陈阵的心也开始痉挛,他从来没有见过小狼这样软弱无助,他找来一条厚毡盖在小狼的身上,恍惚间觉得小狼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脱离它的身体,好像已经不是他原来养的那条小狼了。

  到了中午,陈阵给小狼煮了一锅肥羊尾肉丁粥,用雪块拌温了以后,端去喂小狼。小狼用足全身的力气,摆出狼吞虎咽的贪婪架势,然而,它却再没有狼的吃相了。它吃吃停停,停停吃吃,边吃边滴血边咳嗽。咽喉深处的伤口仍然在出血,平时一顿就能消灭的一锅肉粥,竟然吃了两天三顿。

  那两天里,陈阵和杨克白天黑夜提心吊胆地轮流守候服侍小狼。但小狼一顿比一顿吃得少,最后一顿几乎完全咽不下去了,咽下去的全是它自己的血。陈阵赶紧骑上快马,带了三瓶草原白酒,请来了大队兽医。兽医看了满地的血就说:别费事了,亏得是条狼,要是条狗,早就没命啦。

  兽医连一粒药也没给,跃上马就去了别家的蒙古包。

  到第三天早晨,陈阵一出包,发现小狼自己扒开毡子,躺在地上后仰着脖子急促喘气。他和杨克跑去一看,两人都慌了手脚。小狼的脖子肿得快被项圈勒破,只能后仰脖子才能喘到半口气。陈阵急忙给小狼的项圈松了两个扣,小狼大口喘气,喘了半天也喘不平稳,它又挣扎地站起来。两人掐开小狼的嘴,只见半边牙床和整个喉咙肿得像巨大的肿瘤,表皮已经开始溃烂。

  陈阵绝望地坐倒在地。小狼挣扎地撑起两条前腿,勉强端坐在他的面前,半张着嘴,半吐着舌头,滴着半是血水的唾液,像看老狼一样地看着陈阵,好像有话要跟他说,然而却喘得一点声音也吐不出来。陈阵泪如雨下,他抱住小狼的脖子,和小狼最后一次紧紧地碰了碰额头和鼻子。小狼似乎有些坚持不住,两条负重的前腿又剧烈地颤抖起来。

  陈阵猛地站起,跑到蒙古包旁,悄悄抓起半截铁钎,然后转过身,又把铁钎藏到身后,大步朝小狼跑去。小狼仍然端坐着急促喘息,两条腿抖得更加厉害,眼看就要倒下。陈阵急忙转到小狼的身后,高举铁钎,用足全身的力气,朝小狼的后脑砸了下去。小狼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软软倒在地上,像一头真正的蒙古草原狼,硬挺到了最后一刻……

  那个瞬间,陈阵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击出体外,他似乎又听到灵魂冲出天灵盖的铮铮声响,这次飞出的灵魂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陈阵像一段惨白的冰柱,冻凝在狼圈里……

  全家的大狗小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全跑了过来,看到已经倒地死去的小狼,上来闻了闻,都惊吓得跑散了。只有二郎冲着两位主人愤怒地狂吼不止。


杨克噙着泪水说:剩下的事情,也该像毕利格阿爸那样来做。我来剥狼皮筒,你进包歇歇吧。

  陈阵木木地说:是咱们俩一起掏的狼崽,最后就让咱俩一起剥皮筒,送它去腾格里吧。

  两人控制着发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剥出了狼皮筒,狼毛依旧浓密油亮,但狼身已只剩下  
一层瘦膘。杨克把狼皮筒放在蒙古包的顶上,陈阵拿了一个干净的麻袋,装上小狼的肉身,拴在马鞍后面。两人骑马上山,跑到一个山顶,找到几块布满白色鹰粪的岩石,用马蹄袖扫净了雪,把小狼的尸体轻轻地平放在上面。他俩临时选择的天葬场寒冷肃穆,脱去战袍的小狼已面目全非,陈阵已完全不认识自己的小狼了,只觉得它像所有战死沙场、被人剥了皮的草原大狼一模一样。陈阵和杨克面对宝贝小狼惨白的尸体,却没有了一滴眼泪。在蒙古草原,几乎每一条蒙古狼都是毛茸茸地来,赤条条地去,把勇敢、强悍和智慧,以及美丽的草原留在人间。此刻的小狼,虽已脱去战袍,但也卸下了锁链,它终于像自己的狼家族成员和所有战死的草原狼一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面对坦荡旷达的草原。小狼从此将正式回归狼群,重归草原战士的行列,腾格里是一定不会拒绝小狼的灵魂的。

  他俩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天空,已有两只苍鹰正在头顶上空盘旋。两人再低头看看小狼,它的身体已经冻硬了薄薄一层,陈阵和杨克急忙上马下山。等他俩走到草甸的时候,回头看,那两只鹰已经螺旋下降到山顶岩石附近。小狼还没有冻硬,它将被迅速天葬,由草原鹰带上高高的腾格里。

  回到家,高建中已经挑好了一根长达六七米的桦木杆,放在蒙古包门前,并在狼皮筒里塞满了黄干草。陈阵将细皮绳穿进小狼的鼻孔,再把皮绳的另一端拴在桦木杆的顶端。三个人把笔直的桦木杆,端端正正地插在蒙古包门前的大雪堆里。

  猛烈的西北风,将小狼的长长皮筒吹得横在天空,把它的战袍梳理得干净流畅,如同上天赴宴的盛装。蒙古包烟筒冒出的白烟,在小狼身下飘动,小狼犹如腾云驾雾,在云烟中自由快乐地翻滚飞舞。此时它的脖子上再没有铁链枷锁,它的脚下再没有狭小的牢地。

  陈阵和杨克久久地仰望着空中的小狼,仰望腾格里。陈阵低低自语:小狼,小狼,腾格里会告诉你的身世和真相的。在我的梦里咬我,狠狠地咬吧……

  陈阵迷茫的目光追随着小狼调皮而生动的舞姿,那是它留在世上不散的外形,那美丽威武的外形里似乎仍然包裹着小狼自由和不屈的魂灵。突然,小狼长长的筒形身体和长长的毛茸茸大尾巴,像游龙一样地拱动了几下,陈阵心里暗暗一惊,他似乎看到了飞云飞雪里的狼首龙身的飞龙。小狼的长身又像海豚似的上下起伏地拱动了几下,像是在用力游动加速……风声呼啸、白毛狂飞,小狼像一条金色的飞龙,腾云驾雾,载雪乘风,快乐飞翔,飞向腾格里、飞向天狼星、飞向自由的太空宇宙、飞向千万年来所有战死的蒙古草原狼的灵魂集聚之地……

  那一刹,陈阵相信,他已见到了真正属于自己内心的狼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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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6:08:46 | 显示全部楼层
《狼图腾》 尾声(1)
姜戎  


  额仑狼群消失以后的第二年早春,兵团下令减少草原狗的数量,以节约宝贵的牛羊肉食,用来供应没有油水的农业团。首先遭此厄运的是狗崽们,草原上新生的一茬小狗崽几乎都被抛上腾格里,额仑草原到处都能听到母狗们凄厉的哭嚎声,还能看到母狗刨出被主人悄悄埋掉的狗崽,并叼着死狗崽发疯转圈。草原女人们嚎啕大哭,男人们则默默流泪。草原大狗和猎狗也一天天消瘦下去。


  半年后,二郎远离蒙古包,又在草丛中沉思发呆的时候,被一辆兵团战士的卡车上的人开枪打死,拉走。陈阵、杨克、张继原和高建中狂怒地冲到团部和两个连部,但是一直未能找到凶手。所有新来的汉人在吃狗肉上结成统一战线,把凶手藏得像被异族追捕的英雄一样。

  四年后一个白毛风肆虐的凌晨,一位老人和一位壮年人骑着马驾着一辆牛车向边防公路跑去,牛车上载着毕利格老人的遗体。大队的三个天葬场已有两处弃之不用,一些牧民死后已改为汉式的土葬。只有毕利格老人坚持要到可能还有狼的地方去。他的遗嘱是让他的两个远房兄弟,把他送到边防公路以北的无人区。

  据老人的弟弟说,那夜,边防公路的北面,狼嗥声一夜没停,一直嗥到天亮。

  陈阵,杨克和张继原都认为,毕利格阿爸是痛苦的、也是幸运的老人。因为他是额仑草原最后一个由草原天葬而魂归腾格里的蒙古族老人。此后,草原狼群再也没有回到过额仑草原。

  不久,陈阵、杨克和高建中被先后抽调到连部,杨克当小学老师,高建中去了机务队开拖拉机,陈阵当仓库保管员,只有张继原仍被牧民留在马群当马倌。伊勒和它的孩子们都留给了巴图、嘎斯迈一家,忠心的黄黄却抛弃妻儿跟着陈阵到了连部。但是只要嘎斯迈的牛车狗群一到连部,黄黄就会跟妻儿玩个痛快,而且每次车一走,它就会跟车回牧业队,拦也拦不住,每次都要呆上好多天才自己单独一个跑回陈阵身边,不管牧业组搬得再远,甚至一百多里远,它都会回来。可每次回来以后都闷闷不乐。陈阵担心黄黄半路出事,可是见它每次都能平安回来,也就大意了,他也不忍剥夺黄黄探亲和探望草原的自由和快乐。然而,一年后黄黄还是走“丢”了,草原人都知道草原狗不会迷路,也不会落入狼口,额仑狼已经消失,即使狼群还在,草原上也从未有过狼群截杀孤狗的先例。半路截杀黄黄的只有人,那些不是草原人的人……

  陈阵和杨克又回到汉人为主的圈子里,过着纯汉式的定居生活,周围大多是内地来的转业军人和他们的家属,以及来自天津和唐山的知青兵团战士。然而,他俩从情感上却永远不能真正地返回汉式生活了。两人在工作和自学之余经常登上连部附近的小山顶,久久遥望西北的腾格里,在亮得耀眼、高耸的云朵里,寻找小狼和毕利格阿爸的面庞和身影……

  1975年,内蒙生产建设兵团被正式解散。但水草丰美的马驹子河流域,却早已被垦成了大片沙地。房子、机器、汽车、拖拉机,以及大部分职工和他们的观念、生活方式还都留在草原。额仑草原在一年一年地退化。如果听到哪个蒙古包被狼咬死一只羊,一定会被人们议论好几天,而听到马蹄陷入鼠洞,人马被摔伤的事情却渐渐多了起来。

  几年后,陈阵在返回北京报考研究生之前,借了一匹马,去向巴图和嘎斯迈一家道别,然后特地去看望了小狼出生的那个百年老洞。老洞依然幽深结实,洞里半尺的地方已结了蜘蛛网,有两只细长的绿蚂蚱在网上挣扎。陈阵扒开草探头往洞里看,洞中溢出一股土腥味,原先那浓重呛鼻的狼气味早已消失。老洞前,原来七条小狼崽玩耍和晒太阳的平台已长满了高高的草棵子……陈阵在洞旁坐了很久,身边没有小狼,没有猎狗,甚至连一条小狗崽也没有了。

  在北京知青赴额仑草原插队30周年的夏季,陈阵和杨克驾着一辆蓝色“切诺基”离开了京城,驶向额仑草原。

  陈阵在社科院研究生院毕业以后,一直在一所大学的研究所从事国情和体制改革的研究。杨克取得法学学士学位以后,又拿下硕士学位和律师资格,此时他已经是北京一家声誉良好的律师事务所的创办人。这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友一直惦念草原,但又畏惧重返草原。然而30周年这个“人生经历”的“而立”之年,使他俩立定决心重返额仑草原。他俩将去看望他们的草原亲友,看望他们不敢再看的“乌珠穆沁大草原”,看望黑石山下那个小狼的故洞。陈阵还想再到草原感受并验证一下自己学术书稿中的论点。

  吉普一进入内蒙地界,天空依然湛蓝。然而,只有在草原长期生活过的人知道,腾格里已经不是原来的腾格里了,天空干燥得没有一丝云。草原的腾格里几乎变成了沙地的腾格里。干热的天空之下,望不见茂密的青草,稀疏干黄的沙草地之间是大片大片的板结沙地,像铺满了一张张巨大的粗砂纸。干沙半盖的公路上,一辆辆拉着牛羊的铁笼卡车,卷着黄尘扑面而来,驶向关内。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一个蒙古包、一群马、一群牛。偶尔见到一群羊,则乱毛脏黑、又瘦又小,连从前额仑草原的处理羊都不如……两人几乎打消了继续前行的愿望。他俩都舍不得自己心中湿润碧绿的草原美景底片被干尘洗掉,被“砂纸”磨损。


杨克在路边停下车,拍了拍身上的干尘对陈阵说:前十来年实在太忙了,没时间回草原看看。这两年,我下面的人都可以独当一面了,这才腾出空儿。可说真的,我心里还是怕见草原。今年春天张继原回了一趟额仑,他跟我讲了不少草原沙化的事儿。我作了那么长时间的精神准备,没想到草原沙化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陈阵拍了拍方向盘说:让我来开吧……阿爸才走了20多年,咱们就亲眼看到他所预言的  
恶果了,咱俩还真得回额仑草原去祭拜他。而且,再不回去看看,小狼的那个洞可能真要被沙子填死了。老洞是称霸草原千万年的草原狼留在世上的惟一遗迹了。

  杨克说:百年老洞都是最结实的洞,几百年都塌不了,才过了20多年也准保塌不了。老洞那么深,没一百年风沙也准保填不满它。

  陈阵说:我也想念乌力吉,真想再见到他,再向他好好请教请教狼学和草原学。只可惜,他对草原伤透了心,退休以后就离开了草原进了城,住到女儿家里养病去了。中国没有竞争选拔人才的科学民主机制,耿直的优秀人才总被压在下面,这位中国少有的狼专家和草原专家就这么被彻底埋没了。我看,体制黄沙比草原黄沙更可怕,它才是草原沙尘暴的真正源头之一。

  吉普在干尘热风中行驶了1000多公里,直到把两条胳膊晒疼晒黑,两人才接近额仑草原。第二天,吉普进入额仑,毕竟额仑草原是乌珠穆沁大草原的死角和边境,两人总算见到了连成片的稀疏草场。额仑还算是绿的,但是,不能低头看,一低头,草场便清澈见底,可以看清地面的沙尘和沙砾。而在过去,密密的草下全是陈草羊粪马粪的腐殖质,甚至还长着像豆芽菜那样的细长灰头蘑菇。陈阵在草原的盛夏,居然想起了描写草原初春的古代诗句,他苦涩地吟道:“草色遥看近却无。”

  两人的心悬了起来。他们知道再往前走就是一条千年古河,河水没马膝,甚至贴马腹。从前只有大卡车才能涉水过河,军吉普只能加足马力冲水才能利用惯性过河。到草原雨季,这条河经常可以让牧场断邮短粮断百货半个月甚至一个月。陈阵和杨克正商量用什么办法过河,“切诺基”却已到达河岸,两人往下一看都闭上了口。离开草原时还是水流湍急的老河,如今已经水落石出,河床上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河砂、晒干表面的碎石和几条蚯蚓般细小的水流。吉普轻松过河,他俩的心却越发沉重。

  过河不久,两人仿佛进入草原战场,广袤的额仑到处都布满了水泥桩柱和铁丝网。吉普竟然在铁丝网拦出的通道里行驶。陈阵再仔细观察铁丝网,发现每块被铁丝网圈起来的草场大约有几百亩,里面的草比圈外的草要高得多,但是仍是稀疏草场,可以看得见草下的沙地。杨克说:这就是所谓的“草库仑”了,牧区的草场和牲畜承包到户以后,家家都圈出一块草场留作接羔草场,夏秋冬三季不动。陈阵说:这点草怎么够啊?杨克说:我听说这几年牧民都开始减少自己的牲畜,有的人家已经减了一半了。

  又路过几个“草库仑”,两人发现每个草库仑中间都盖有三四间红砖瓦房和接羔棚圈。但在这个季节房子里都没有住人,烟囱不冒烟,门前也没有狗和牛犊。牧民可能都赶着畜群迁到深山里的无主草场去了。陈阵望着草原上一层又一层的铁丝网感慨道:在这盛产蒙古最出名的乌珠穆沁战马的草场,过去谁敢修建铁丝网啊?到了晚上,那还不成了绊马索,把马勒伤勒死?可如今,那曾经震撼世界的蒙古马,终于被人赶出了蒙古草原。听说牧民大多骑着摩托放羊了,电视上还把这件事当作牧民生活富裕的标志来宣传,实际上是草原已经拿不出那么多的草来养马了。狼没了以后就是马,马没了以后就是牛羊了。马背上的民族已经变成摩托上的民族,以后没准会变成生态难民族……咱们总算见到了农耕文明对游牧文明的“伟大胜利”。现在政治上已经发展到“一国两制”,可是汉民族在意识深处仍然死抱着“多区一制”,不管农区牧区,林区渔区,城区乡区,统统一锅烩,炮制成一个“大一统”口味。“伟大胜利”之后就是巨大的财政补贴,可是即便贴上100年,草原的损失也补不回来了。

  两人沿着土路向原来的连部所在地开去,他俩急于想见到牧民,见到人。但是,翻绕过那道熟悉的山梁,原连部所在地竟是一片衰黄的沙草地,老鼠乱窜,鼠道如蛇,老鼠掏出的干沙一摊又一摊。原先的几排砖房土房已经一间不剩。陈阵驾着车在曾经喧闹的连部转了一圈,竟连一条墙基也没有压到,却几次陷到压塌的鼠窝里。两人才离开这里20年,所有残基却已被一年叠一层的黄沙掩盖得如此干净。

  陈阵叹道:草原无狼鼠称王。深挖洞,广积粮,谁说老鼠不称霸?中国人虽然也说“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可是潜意识里却尊崇鼠性,十二生肖鼠为首。子鼠与子民,与小农意识在目光、生育、垦殖和顽固方面何其相似。

  杨克又替换了陈阵,他疯似地把车开到最近的一个小山包。登高远望才总算在北面找到了一些牛群和几座冒着炊烟的房子,但还是没有发现一个蒙古包。杨克立即驾车向最近的炊烟疾驰而去。刚走出十几里,忽然远处土路上卷起长长一溜黄尘,陈阵多么希望是马倌的一匹快马啊。开到近处却发现是一辆锃亮的雅马哈摩托。一位身着夹克衫,头戴棒球帽的十五六岁蒙古少年,一个原地掉头急刹车,停在吉普车的旁边。陈阵吃惊地发现少年肩上竟然斜背着一支小口径步枪,摩托车的后座旁边还挂着一只半大的老鹰,正滴着血。陈阵眼前立即闪现老阿爸第一次见到这种枪惊惶失色的眼神。他没想到蒙古孩子也已经拥有这种武器,而且还坐在更先进的进口两轮机器上使用这种武器。


杨克急忙用蒙语问候,并亮明自己的身份,报了自家的名字。少年白红的脸上露出陌生和冷淡,他一边瞪大眼睛望着“切诺基”,一边用东北口音的汉话说,他是朝鲁的小儿子,从盟里中学回家过暑假。陈阵想了半天才想起,朝鲁是外来户,是原场部管基建队的一个小干部。听张继原等同学说,草原改制以后,所有兵团和牧场留下的转业军人和场部职工也都分到了草场和牲畜,变成了汉式生活方式的牧民,额仑草原凭空增加了百分之三十的汉式定居牧业点。


  陈阵问:你打老鹰干什么?

  少年说:玩呗。

  你是个中学生难道不知道保护野生动物?

  老鹰叼羊羔,怎么不可以打?额仑的老鼠太多,打死几只老鹰,外蒙的老鹰马上又会飞过来的。

  杨克问了巴图和嘎斯迈家的地点。少年指了指北边说,过了边防公路,最北边的,最大的一个石圈就是他们家。说完,急转180度,头也不回地朝着老鹰盘旋的山头冲去了。

  杨克和陈阵忽然感到自己好像变成了额仑草原的客人和外人,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越来越强地排斥他俩的到来。杨克说:咱们谁家也别去,先直奔巴图家。只有见到嘎斯迈他们,咱俩才不是外人。

  吉普加快车速,沿着他俩熟悉的草原迁场古道朝边防公路飞驰。陈阵开始寻找山包上的旱獭,微微突起的古老獭洞平台依然散布在山包上,獭洞旁边的草也比较高。然而,跑了几十里,却一只獭子也没有发现。杨克说:连小孩都有了小口径步枪,你还能找到獭子吗?陈阵只好收回目光。

  吉普路过几家有人住的房子,但是,冲出来的狗却又少又小,一般只有两三条,而狗的体格竟比北京别墅区里的“黑背”狼狗还要小。从前吉普路过蒙古包,被七八条十几条毛茸茸巨狗包围追咬的吓人场面见不到了,狗的吼声再也没有了以前能吓住草原狼的那种凶狠气概。杨克说:狼没了以后就是狗,狗没了以后就是战斗,战斗没了以后就只剩下懒散和萎靡了……草原狗可能比北京城里的狗更早成为人们的宠物。

  陈阵叹道:我真想二郎啊,要是它还活着,这些苗条的狗还能叫做狗吗?

  杨克说:草原没了狼,其它各个环节全松扣了。没有狼,猛狗变成了宠物,战马变成了旅游脚力和留影道具。

  陈阵揉了揉吹进眼里的沙子,说:汉人对草原一无所知,现在的政策对草原功能的定位还是没定准,重经济,轻生态。内蒙草原是华夏的生态和生命的屏障,应该把内蒙草原定为生态特区,给予生态财政补贴,实行特别通行证制度,严禁农业、工业和流民进入草原。

  吉普进入原来二队的黄金宝地——春季接羔草场,可眼前一片斑驳。秃地与沙草一色,硝粉与黄尘齐飞。陈阵满目干涩,望着草甸东北边远远的黑石山,他真想让杨克把车直接开到那里的山脚下。

  杨克说:我在电视里看了20年的《动物世界》,越看我就越想骂你和骂我自己。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欠草原那么重的债。内蒙草原腹地七条最棒的小狼崽,个个都是珍稀品种,全死在你的手里了。我成为你的最大帮凶。现在我儿子一提起这件事,就骂我愚昧!农民!残忍!唉,从现代法律上讲,我的法律责任也不小,是我支持你去掏狼窝的。要是我不去,你肯定不敢一个人半夜上狼山的。上海知青在云南的孽债,还可挽回,补救,而且还能重新找回那么可爱的女儿,让我好生羡慕。可你我的孽债,真是无可挽回了……还是女儿好啊。我那个儿子,在家里是条狼,可一出门连只山羊都不如。被同学一连抢走三个钱包,都不敢吭一声。

  陈阵默然。杨克又问:你这20年,国内国外,模型体制,经济政治,农村城市研究了一大圈,为什么最后又转回到国民性的课题上来?

  陈阵反问道:难道你认为这个问题不解决,其他的问题能得到最终解决吗?

  杨克想了想说道:那倒也是。自从鲁迅先生提出国民性的问题以后,这个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中国人好像始终就除不掉那个病根……改革20年了,进步不小,可走起来还是病病秧秧的,你就找个时间先给我开个讲座吧。

  吉普一过高坡上的边防公路,可以俯看漫长的边境线,两人都惊大了眼睛。原先20多里宽的军事禁区和无人区,终于被人畜的增长压力所突破,如今成了人畜兴旺的牧场。这里竟是行驶1000多公里以后所见的唯一还能叫作草原的草场。草场的草虽然比过去矮了一大半,但仍是一片深绿,被军事禁区保护了几十年的草地还没有明显地出现沙化的迹象。大概也受到边境那边原始草原的湿气侵漫,这片草场竟显出一些被雾露滋润的嫩青色。一路上所见的干黄萧条印象顿时为之一扫。草场上红砖瓦房,石圈石棚像一座座散布在边境线上的明碉暗堡,每座房子大多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是一片片个人承包草场的中心。眼前的边境线草场散布着数十群牛羊,使两人吃惊的是羊群,每群羊庞大无比,大多超过3000只,有的甚至多达4000只。游牧已变成定居定牧。

  杨克掏出精致的高倍望远镜,仔细地看了看说:这里的羊群也太大了,咱俩可从来没有放过这么大的羊群,比咱俩放的羊群大一倍,羊倌还不得累死啊?


陈阵说:原来的羊群是集体的,要是归私人所有,再大的羊群也能管得过来。个人管不了,可以雇人管啊,还可以提供就业岗位,利益刺激劳动积极性嘛。

  陈阵面对如此兴旺的定居牧场,却感到脚下发虚。从前在夏季新草场集中扎营,集中放牧,人们都不用担心,牧草啃矮了,还有三季保存完好的草场可用。但是,定居定牧的畜群除了“草库仑”里的草以外,再没有其他草场了。两人都急于想知道牧民以后怎么办?陈阵  
觉得这也许是内蒙草原最后的一线虚假繁荣了。

  两辆摩托和一匹快马向“切诺基”冲来。陈阵终于看见了久违的草原骑手。摩托还是比马先冲到吉普跟前,一个身着蓝色蒙古单袍的壮汉刹住了车。陈阵和杨克几乎同时高喊:巴雅!巴雅!两人跳下吉普,高大的巴雅尔像熊一样地抱住陈阵,气吁吁地说:陈陈(阵)!陈陈(阵)!阿一看到车就知道你来了,她让我来接你回家。说完又狠狠抱了抱陈阵,然后又去抱杨克,又说:阿知道陈陈来你也一定来,都住我家去吧。

  两个小青年也跳下马,跳下车。一个十六七岁,一个十四五岁。巴雅尔说:赶紧叫爷爷,这是陈爷爷,这是杨爷爷。两个孩子叫过以后,便围着“切诺基”转着看。巴雅尔又说:这两个孩子放暑假,刚从盟里回来。我想往后让他俩到北京上大学,这两个孩子就可以交给你们俩了。快上车吧!阿听张继原说你们俩要来,都快想出病来了。

  吉普跟着摩托和快马朝最远处的炊烟处冲去。巴图和嘎斯迈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迎出了两里地,陈阵跳下车,大喊:阿!阿!巴图!和两位老人热泪拥抱,嘎斯迈的泪水滴在陈阵的肩膀上。她双拳敲砸陈阵的肩头,生气地说:你20年也不回来!别的知青都回来过两三次了,你再不来我就死啦!陈阵说:你可不能死,是我该死,让我先死好了!嘎斯迈用粗糙的手掌擦干陈阵的眼泪,说:我知道你一读进书里面,就连你自个儿的亲阿爸亲额吉都忘啦,哪还能想起草原上的家。陈阵说:这些年我天天都在想草原,我在写草原的书,还写阿爸你们一家呢,我哪能忘掉草原上的家呢?这些年我一直活在草原上,和你们在一起。陈阵急忙扶两位老人上车,将车开到家。

  这个家有一个巨大的石圈,要比从前牧业队的石圈大两倍。车过石圈,在圈墙的西面是一排宽大的新瓦房,带有电视天线和风力发电机。房子的西窗下还停着一辆帆布篷已经褪色的老式北京吉普。房子和石圈周围方圆一里都是沙地,稀稀落落长着半人高的灰灰菜。陈阵在房前停下了车。他离开额仑草原20年,再回来时却跨不进老阿爸住过的蒙古包了,心里顿感失望。

  陈阵和杨克从车上卸下好烟好酒、罐头饮料、果冻奶糖、披肩护膝、皮带打火机、“敌杀死”等等礼物,抱进蒙古式的客厅。客厅有40多平米,沙发茶几,电视录像,酒柜酒具一应俱全。一幅淡黄色的成吉思汗半身像大挂毯,挂在墙壁正中,圆眼吊睛和蔼地望着他的蒙古子孙和客人。陈阵恭敬地站在像前看了一会儿。

  嘎斯迈说:这是阿爸的一个亲戚,从外蒙回额仑老家探亲的时候带来的。那个亲戚还说,这边真富啊,道路特别好,就是教育和草场不如那边……

  一家人坐下来喝奶茶,吃新鲜奶食。

  嘎斯迈已经不爱吃大白兔奶糖了,但是她却很领这份情。她微笑道:你还真没有忘记我,那时候你给狗吃都不给我吃。嘎斯迈很快就对她从未见过的果冻赞不绝口,学着陈阵的动作,往嘴里挤了一个又一个。她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牙掉没了?带来这老些不用牙的好吃东西。

  陈阵摸了摸鬓角说:连我都老了,白头发都有了,牙也掉了几颗,我哪能忘记你。我在北京跟好多人讲过你敢一个人抓蒙古大狼的尾巴,还把尾巴骨头掰断。好多人都想到草原来旅游,还想见见您呐。

  嘎斯迈连忙摆手道:不见!不见!外蒙的亲戚讲,他们那儿有专门保护狼的地盘,不让打狼了。这会儿咱们电视里也讲不让打狼了,你怎么尽跟人家讲我的坏事儿呢?

  天色已暗,房外传来熟悉的羊蹄声。陈阵和杨克急忙出包,羊群像洪水般地漫过来。一个汉装打扮的羊倌,骑着马轰赶着羊群。陈阵猜想这可能就是额仑草原上新出现的雇工。两人上前帮着慢慢赶羊入圈。巴图微笑道:你们两个羊倌的老本行还真没忘,20多年了,还知道吃饱的羊群不能快赶。

  陈阵笑道:草原的事,我一点都忘不了的。又问:这群羊真够大的,有多少只?

  巴图说:3800多只吧。

  杨克嘘了一声说:大大小小这些羊,就算平均一只羊150—170元,那你的家产,光羊群就价值六七十万了。再加上牛群、房子、汽车、摩托,你已经是个百万富翁啦。

  巴图说:沙地上的财产靠不住啊。要是这片草场往后也跟外来户的草场那样沙化了,我家就又成贫下中牧了。

  杨克问:分给你家的草场能养多少羊啊?

  巴图将圈门关好,说:要是雨水足,我的草场可以养2000多只羊;要是天旱,就只能养1000只。这些年连着旱,四五年没下过透雨了,这会儿能养1000只都难啊。

  陈阵听得吓了一跳,忙问:那你怎么敢养这么多的羊呢?


巴图说:你准是要说我不管载畜量了吧。住在这片草场的都是原来嘎斯迈牧业组的牧民,都是你阿爸带出来的兵,都懂载畜量,知道爱惜草场。我养这么多的羊,有一半只养半年,到下雪前我就要卖掉2000只,把当年的1400多只大羔子,还有几百只羯羊、老母羊全卖掉。草场剩下的草差不多就够羊群过大半个冬天了。我再把卖羊得的钱,拿出一小半买一大圈青干草,整群羊就能过冬了。夏末秋初,我也把羊群赶到深山的荒草场去,这些年天旱,蚊子都干死了,羊群在深山里也能抓上点膘……


  回到客厅,巴图继续说:我们小组的人家还是用草原蒙古人的老法子,草好就多养羊,草赖就少养羊。养羊跟着腾格里走,跟着草走,不跟人的贪心走。可是那些外来户哪懂草原老规矩,自个儿草场的草啃没了,就常常赶羊过来偷吃草,真让人生气。还有一些本地蒙古的酒鬼二流子也讨厌,把分到的羊全换酒喝了,老婆跑了,孩子野了,现在就靠出租自个儿的草场活命,一年收一两万租金。

  陈阵问:谁来租草场?

  巴图愤愤地说:一些从半农半牧区新来的外来户,这帮人根本不顾载畜量,只能养500只羊的草场,他们就敢养2000只、3000只,狠狠啃上几年,把草场啃成沙地了,就退了租,卖光了羊,带着钱回老家做买卖去了。

  杨克对陈阵说:没想到外来的“过江龙”越闹越成势了,草原早晚都得毁在他们的手里。

  陈阵对巴图和嘎斯迈的草场和家业有了点儿信心,说:看到咱们家的日子过得这么好我真高兴啊。

  嘎斯迈摇摇头说:大草场坏了,我家的小草场也保不住啊。草原干了,腾格里就不下雨,我们这些家的草场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我要供四个孩子上学,还要留出钱给孩子结婚盖房子,还要看病,还要存一大笔钱防大灾……现在的孩子都只顾眼前,看什么就想买什么……刚才他们看见你们的高级车了,一个劲儿想让巴雅买你们这样的车。我怕草原上的老人都走了以后,年轻人就不懂草原的老规矩了,拼命多养羊,用羊来换好车,好房子,好衣服……

  杨克说:怪不得我一下车这小哥俩就缠着我问这车多少钱。

  嘎斯迈说:蒙古人也应该搞计划生育,孩子多了,草原养不起他们啊。这两个男孩子要是考不上大学,再回到草原放羊,往后结婚分家,羊群也要分家。羊群一分家,就显小了,他们就更想多养了,可草场就这么大。这小片草场要是再盖几个房子,草场就要被压死了……

  巴雅尔一直在屋外杀羊,过了一会儿,他的妻子,一个同样结实的蒙古女人,端进来满满一大盆手把肉。陈阵和杨克也拿出各式罐头和真空包装食品。天尚未暗下来,客厅里的电灯却突然亮了。

  陈阵对巴图说:嘿!真亮堂!牧民终于不用点羊油灯了。那时候我凑近油灯看书,常常把头发烧焦。

  杨克问:风力发电机发出的电能用多长时间?

  巴图笑着回答道:有风的时候,风力发电机转一天,把电存到蓄电池里,这些电可以用两个小时,要是不够用,我还有小型柴油发电机呢。

  不一会儿房外响起一片喇叭声,整个嘎斯迈“部落”的人几乎都开着吉普和骑着摩托来了,把宽大的客厅挤成了罐头。草原老朋友相见,情感分外火辣,陈阵和杨克挨了一拳又一拳,又被灌得东倒西歪,胡言乱语。兰木扎布仍然瞪着狼眼,梗着牛脖子,这会儿又撸着山羊胡子,冲着杨克大叫:你为啥不娶萨仁其其格?把她带到北京去!罚……罚……罚酒!

  杨克醉醺醺地大言不惭:你说吧!百灵鸟双双飞,一个翅膀挂几杯?

  老友们惊愕!酒量已不如当年的兰木扎布忙改口道:不……不对!不……不罚酒!罚你把你的高级车借……借我开一天。我要过……过过好车瘾!

  杨克说:是你说,我这个“羊羔”配不上额仑最漂亮的“小母狼”的,我哪敢娶她啊,全怪你!借车好办,可明天你开车不能喝一滴酒!

  兰木扎布一人把着一瓶泸州老窖,狠狠地灌了一口说:我……我没眼力啊!你没娶萨仁其其格倒也没啥。可我为啥就没把我的小妹妹乌兰嫁给你,要不,草原上打官司就有北京的大律师上阵啦。这些年破坏草场的人太多,还到处挖大坑找矿石,找不着,也不把坑埋上……北京少给我们草原一点钱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是给草原法律和律师!他又灌了一口酒高叫:说好了!明天我就来开你的车!你先把钥匙给我!

  接着,沙茨楞、桑杰等各位老友都来借车。

  杨克已醉得大方之极,连说:成!成!成!往后你们打官司也找我吧。说完便把车钥匙扔给了兰木扎布。

  众人狂笑。接着便是全部落的豪饮高歌、男女大合唱。唱到最后,大伙儿都选择了蒙古最著名的歌手腾格尔的歌。歌声高亢苍凉,狼声欧音悠长,如箫如簧:……这……就欧……是……蒙古欧……人……热……爱……故欧……乡的人……

  酒歌通宵达旦,众友泪水涟涟。

  酒宴上,陈阵和杨克像北京“二锅头”一般,被好客又好酒的各家定了单,一天两家,家家酒宴,顿顿歌会。那辆蓝色“切诺基”成了好友们的试用车、过瘾车和买酒运酒的专用车,并用它接来其他小组的老友们。巴图家门口成了停车场,第二天下午几乎半个大队的吉普和摩托都停在这里,骑马来的却很少。牧民说,要不是冬天雪大,骑摩托放不了羊还得骑马,可能蒙古马早就没人养了。原来二大队的四群马,现在就剩一群,还没有原来的半群大。巴图说:狼没了,草少了,马懒了,跑不快了,个儿头也没从前大了,额仑马没人要喽。陈阵还发现,毕利格那一代的老人都不在了。杨克教的那些小学生已经成为额仑牧业的主力军。

三天之内两人喝得血压升高,心动过速。不过,草原上的汉家菜园子已成规模,酒桌上天天顿顿都能吃到大盆的生蔬菜蘸酱,要不然,他俩的血脂胆固醇也要升高。连日的酒宴,小组的牧业也瘫了一半,全靠外来雇工支撑。陈阵问过雇工,他们每月的工资是200元加两只大羊,同时管吃管住,干得好年终还有奖励。有一位雇工说,他是额仑西南边400里一个苏木(乡)的牧民,前几年他家也有1700多只羊,日子不比额仑的牧民差多少,他家也雇了一个牧工。可是草场一年不如一年,前年一场大旱,沙起了,草焦了,羊渴死饿死一大半,他  
只好出来打工。可是一年下来挣到的二三十只大羊也不能运回老家,老家没草,活羊没用了,只好卖掉,换成钱带回家……

  两人在各自的老房东家睡了整整一天才缓过神来。第四天,陈阵又和嘎斯迈一家人聊了大半夜。

  第五天清早,陈阵和杨克驾车开往黑石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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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6:10:19 | 显示全部楼层
关于狼图腾的讲座与对话
姜戎  


  吉普一过边防公路,就可以隐约看见东南远处的黑石山。杨克驾着车在草原土路缓缓行驶。

  陈阵叹道:草原狼的存在是草原存在的生态指标,狼没了,草原也就没了魂。现在的草原生活已经变质,我真怀念从前碧绿的原始大草原。作为现代人,在中原汉地最忌怀旧,一怀旧就怀到农耕、封建、专制和“大锅饭”那里去了。可是对草原,怀旧却是所有现代人的  
最现代的情感。

  杨克用一只手揉着太阳穴说:我也怀旧,一到草原,我满脑子里涌出来的都是原始游牧的场景。二三十年前的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杨克又说:从草原回城后,咱俩各忙各的,你苦干了那么多年,这次也该把你研究的东西好好跟我讲讲了吧。

  陈阵说:这些年我有了一个全新的角度和立场,可以重新认识华夏的农耕文化和华夏民族的国民性,可以重新认识游牧民族对中华文明的救命性的贡献,这样也就可以基本弄清“中国病”的病根。“中国病”就是“羊病”,属于“家畜病”的范畴。

  杨克说:咱们那段经历,还有草原游牧精神,真值得好好挖掘。

  陈阵马上进入主题,他加重了语气说道:中国病的病根就在于农耕和农耕性格。过去知识界也有不少人认为中国病的病根是在这里,但是就是批判得不深不透,还遭遇强烈的抵抗和反批判。我认为,这场关系到中国命运的思想斗争,之所以持续了近一个世纪还没有结束,不仅是因为中国农耕性格的势力太深厚,还因为批判阵营没有找到有力的批判武器。对于中国农耕意识的深厚传统的批判,零敲碎打不行,必须进行历史的、系统的分析、批判和清算,最关键的是必须使用比农耕历史更悠久、更有生命力、更有战斗力的游牧精神武器。

  我所说的游牧精神,是一种大游牧精神,不仅包括草原游牧精神,包括海洋“游牧”精神,而且还包括太空“游牧”精神。这是一种在世界历史上从古至今不停奋进,并仍在现代世界高歌猛进的开拓进取精神。在历史上,这种大游牧精神不仅摧毁了野蛮的罗马奴隶制度和中世纪黑暗专制的封建制度,开拓了巨大的海外市场和“牧场”,而且在当前还正在向宇宙奋勇进取,去开拓更巨大更富饶的“太空牧场”,为人类争取更辽阔的生存空间,而这种游牧精神是以强悍的游牧性格、特别是狼性格为基础的。草原的“飞狼”最终还是要飞向腾格里、飞向太空的啊。

  杨克赞道:开篇不错。一下子就点到我最感兴趣的兴奋点上。

  陈阵从挎包里掏出文件夹,里面是电脑打印稿。他清了清嗓子说:我的讲座比较长,我没有带书稿,只带了一份提纲和一些卡片。这回和你一起来草原,我也想跟你讲讲,再听听你的意见。今天我只能简要地讲,还希望你参与和补充。

  杨克说:那没问题。

  陈阵平稳地说:我觉得,华夏农耕文明的致命缺陷就在于,这种文明内部没有比阶级斗争更深层更广泛的残酷激烈的生存竞争。

  杨克点头道:可是游牧文明恰恰相反,游牧生活内部的生存竞争太残酷,也太普遍。农耕社会哪有草原这样不间断的激烈生存竞争。严师出高徒,严酷的竞争出强悍的狼群、战马和民族。两种生存环境一对比,两个民族的性格差异就对比出来了。真有狼羊之别啊。难怪草原民族一直把自己比作狼,把农耕民族比作羊。那几年兰木扎布就不叫我杨克,他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了一个“奥”,管我叫“羊羔”。可我就是摔不过他,干没辙。那年集体劳动,人特多。休息的时候,兰木扎布真跟狼摔羊羔似的,一口气把我摔了六七个跟头,那些漂亮的蒙古丫头看得都冲他笑。兰木扎布还指着萨仁其其格说,额仑最漂亮的小母狼哪能嫁给羊羔呢,她要是忍不住把你给吃了,咋办?一圈人都笑了,连我也笑了,笑得苦胆汁都倒流到嘴里面。这次喝酒他又提起这件事。

  陈阵苦笑道:那时候咱们还真是不行,到草原已经摔打了几年都摘不掉“羊”的帽子,那么亿万汉民族呢?刚到草原的时候,让我感触最深的是,牧民总是说蒙古人是狼,汉人是羊。这对我当时的大汉族主义思想冲击不小,可能正是因为这种精神冲击,才促使我下狠心去研究狼和羊,研究两个民族的精神和性格的……

  吉普路过当年毕利格老人指挥打围的猎场。杨克感慨道:那次打围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咱俩总算亲眼见到过草原骑兵的骁勇善战。那还是一场普通的打围呢。咱们中学时下乡劳动也参加过农民的打场,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陈阵问道:你考虑过没有,为什么周秦汉唐时期华夏中原民族也曾把犬戎、山戎、匈奴和突厥打得落花流水?到汉唐时期打了几百年的恶仗,还灭掉或驱逐了强大的北匈奴和西突厥。那是中国古代最辉煌的时期。在文化上也是高峰林立,群星灿烂,为什么那段时期的华夏民族就那么厉害?具有气吞山河的阳刚雄健进取的民族性格?

  杨克不假思索地说:我想那时候华夏族正处在上升阶段。上升阶段总是冲劲十足。

  陈阵说:我认为,因为那个时期华夏民族的血管里“狼血”成份很浓,“羊血”倒不太多。人类脱胎于野兽,远古时期人类的兽性狼性极强,这是人类在几十万年残酷竞争中赖以生存下来的基本条件。没有这种凶猛的性格,人类早就被凶残的自然环境和兽群淘汰了。但是兽性狼性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危害也极大,如果一个国家里的人群全像狼群一样,这个国家的人群就会在互相厮杀中同归于尽、彻底毁灭。人类的文明就是在不断抑制和驾驭人类自身的兽性和狼性才逐步发展起来的。这是古今中外的圣贤、思想家和政治家们所思考的根本问题之一。但是,如果完全或大部消灭了人性中的兽性和狼性,甚至用温和的羊性和家畜性来替代它,那么,人类就又会失去生存的基本条件,被残酷的竞争所淘汰,人类的文明也无从谈起。

  因此,没有人类的半野蛮,就没有人类持续灿烂,不断跃进的文明。西方民族走的就是一条保留人性半野蛮的文明发展道路,而华夏民族力图走一条人性“无野蛮”的农耕式文明发展道路。形象地说,西方走的是一条“文明狼”的道路,而华夏走的是一条“文明羊”的道路。人家顺利地从“古代野蛮狼”走到“古代文明狼”,再一直走到“现代文明狼”,现在正朝着未来真正大写的“文明人”演进。而咱们落下了不知道多少个阶段,而且还是南辕北撤。

  华夏先圣,怀着善良朴素的愿望,受到历史发展阶段的限制,力图实现克己复礼,天下为公的大同理想,以为只要铲除人性中的狼性就能逐步实现这一理想。因此,在性格教化方面,儒家孔学千年淳淳教导:“其为人也,温柔敦厚”,然而,普天之下牛羊的性格最“温柔敦厚”,儒家教义具有鲜明崇羊灭狼的农耕性质。到后来的宋明理学那就更极端了,大力鼓吹“存天理,灭人欲”,连正常的人欲都要灭,就不要说消灭人性中存留的兽性狼性了。在农耕民族存在的基础上,经过千年的教化驯牧,华夏的知识层充满温柔敦厚的谦谦君子,华夏下层布满了软弱可欺的良民顺民,羊性几乎成了华夏的国民性。这条道路走得太极端,后来敦厚的羊群一旦遇上了凶悍的草原狼群,其结果,二十四史早已记录得血流成河。再后来,世界变小,敦厚的华夏“文明羊”遇上了凶悍的西方“文明狼”,两种文明相撞,撞翻的当然是羊。所以,古老的华夏道路必然被西方道路打垮,最后打成了西方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

杨克的谈兴也浓了起来,问道:我真不明白,古代中国怎么就走到这么一条绝路上去了呢?在周秦汉唐时期华夏族不是走得好好的吗?

  陈阵开始侃侃而谈:民族最初的道路主要是由客观环境所决定的。华夏族生活在世界上最适合农业发展的、最大的“两河流域”,也就是长江黄河流域。这个流域要比埃及尼罗河流域,巴比伦两河流域,印度河恒河流域大得多。因此,华夏族就不得不受世界上最大规模  
的农耕生活摆布,这就是华夏民族的民族存在。民族性格也不得不被农耕性质的民族存在所改造,所决定。

  而西方民族,人口少,靠海近,牧地多,农业不占绝对优势。狩猎业、牧业、农业、商业、贸易、航海业齐头并进;草原狼、森林狼、高山狼、陆狼、海狼一直自由生活。西方民族强悍的游牧遗风和性格顽强存留下来,而且在千年的商战、海战和贸易战中得到不断加强,后来又进入到现代工业残酷的生存竞争之中,狼性越发骠悍,所以西方民族强悍进取的性格从来没有削弱过。民族存在决定民族性格,而民族性格又决定民族命运。这种性格是西方后来居上并冲到世界最前列的主观原因。

  世界上从古到今大致有狩猎、游牧、农耕、商业、航海、工业这六种行业和六种民族。其中,农耕最特殊,因为只有农耕可以自给自足,自我封闭,自花授粉,自行退化,基本上可以不需要竞争、交换和杂交。除了农耕以外,其他五种行业都不是“和平”的行业,不能自给自足,必须竞争交换搏杀才能生存发展。这五种行业都是竞争激烈,风险巨大,环境险恶,你死我活的行业。如果这五种民族没有像狼一样凶悍顽强进取的性格,就不能生存。因此,这六大行业中产生出来的六种民族,除了农耕民族以外,狩猎民族、游牧民族、经商民族、航海民族和工业民族这五个民族,都是世界上强悍进取的民族。

  而且这五种行业和民族有着继承关系,从狩猎游牧发展到经商航海,从经商航海又发展到近现代工业。这五种强悍行业是为强悍民族准备的,也只有强民族才敢干强行业。从低级强行业一直干到高级强行业,这就是世界历史发展的主航线。西方世界基本上就是由狩猎游牧,发展到经商航海,再发展到现代工业时代的。

  古代农耕民族的历史是一个闭门造车,自给自足的历史支流,他们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明。但游牧民族及其后代冲进他们的流域,抢走了他们的创造发明,并把他们灭了国,灭了族,或当作附庸,便继续在惊涛骇浪中扬帆远航,去创造发明更先进的文明了。华夏民族一起步就踏上农田,走进农耕民族发展的历史支流,越走越弱,当然在民族性格上就要大大吃亏。

  华夏先民的性格绝对不比西方民族弱,同样勇敢智慧,强悍进取,狼心勃勃。可是一落到华夏这片世界最大的温良敦厚肥沃的农田里,再凶悍的狼性也悍不起来了。古代中国广阔深厚的农田,是软化驯化草原狼和狼性的温柔之乡。

  吉普进入边防公路以南的草场,草已矮得贴了地皮,像一大片光秃秃的练车场。杨克将车开出土路径直向黑石山驶去。

  陈阵略略翻了翻打印稿,继续说:黄河流域并不是中国古代文化的惟一发祥地,西北草原,尤其是内蒙草原,更是中国古代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据《内蒙古历史地理》一书介绍,考古发掘证明,早在旧石器时代内蒙古就有人类活动。著名的“大窑文化”的历史久远性令世人吃惊。大窑遗址在内蒙呼和浩特市东北郊保合少乡大窑村,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大窑遗址有一个远古人类的石器制造厂,时间跨度从旧石器时代的早期、中期、一直到晚期,前后长达几十万年。遗迹最早的年代距今约70万年,比北京猿人的遗迹还早10—50万年。到新石器时代,内蒙的古人类活动的范围更广。距今为止,在内蒙发现的新石器时代遗址约有100多处,而从这些遗址出土的器物形状和彩陶风格,与中原的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有区别。

  还有,在西北陕西发现的蓝田人距今约80—60万年,也比北京猿人的历史久远。即便是北京猿人,也不属于黄河流域的中原人,而是远古北方人。在远古时期,北方和西北的高原和草原水草丰茂,气候湿润,适于人类生活。草原的远古人类过着狩猎、游牧和采集的生活,而大禹治水以前的黄河中下游的中原,还是定期和不定期的“黄泛区”,许多地方都不适合人类居住。中原是黄土高原水土流失、并由黄河输送泥沙而堆积形成的平原,因此,西北高原和草原是中原之父,黄河是中原之母。西北草原的人类史自然也就比中原的人类史更久远,中原的原始先民来自于西北高原和草原。

  中国草原先民必定以他们强悍进取的游牧精神和性格,以及流动扩张的特性,慢慢进入和开发中原,并持续深刻地影响了中原部族和华夏文明的形成和发展。

  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炎帝和黄帝就是出身于西北游牧族,据传说,炎黄二帝都出自于远古少典部族。范文澜综合了史书记载的传说后认为:“炎帝姓姜……姜姓是西戎羌族的一支,自西方游牧先入中部”,慢慢开始农耕。古羌族属于典型的游牧民族,是华夏汉人的祖族之一。西羌族性格刚烈勇猛,这就不是传说了,而是事实。《后汉书·西羌传》记载:“西羌……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耐寒苦同之禽兽,虽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性坚刚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气焉。”这几句评语真是太精彩了,简直就是在说狼,也是对草原狼和游牧民族性格的高度概括。因为只有草原狼和游牧民族才宁肯战死,不愿病终。这段记载和评语极为准确生动地抓住了西羌族和中国游牧民族的共同本质性格特征——狼性性格;也敏锐地指出了西北游牧民族的性格的来源——“同之禽兽”,也就是同之于猛禽猛兽、同之于草原雄鹰和草原狼;而且又指出了中华民族的金行之骨气志气的产地——西方和西北方的游牧区。我真为汉人的先祖有这样“坚刚勇猛”的性格而感到自豪和振奋。

  羌族是中国的一个了不起的古老民族和华夏民族的主要祖族之一,她不仅孕育了包括“犬戎”、“白狗”、“白狼”等大部分西戎族,还孕育了汉族、党项、土蕃、藏族等民族,而且古羌族流入蒙古草原的分支部族还参与了蒙古草原民族的形成。据有的专家研究,单音节有声调的汉藏语系就发源于单音节的古羌语。直到现在,许多汉字还带有华夏祖先羌人的游牧血统的胎记,例如,现在用得最滥的“美”字就是这样,美字由“羊”字和“大”字组合而成。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美……从羊,从大羊。”徐铉注释道:“羊大则美,故从大。”可见华夏先祖的审美观是游牧人的审美观。咱们俩都当过羊倌,能够体会这种美感。羊肉是牧人的主食,把一群羊羔养成一群大羊,那心里是多美啊。“羊大”也是草原狼的审美观,当一条大狼猎到了一只大羊的时候,那它就美得乱哼哼了。如果汉人的先祖是农民,那美字就不是“大羊”而可能是“大米”了。远古选美选大羊,现代选美选美人,但是美字本身依然是“大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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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6:1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羌族的伟大在于她的刚强性格和超人的智慧,与古羌族同时存在的古匈奴等游牧民族早已消亡,而她却一直顽强生存延续至今,她的儿孙子族的数量已达到令世界震惊的十几亿之巨……

  咱们还是回到炎黄时期,在炎帝进入中原之后,传说中的南方“兽身人言”的九黎族蚩尤也北上中原,与炎帝族发生激烈冲突,开始务农的炎帝族被凶悍的蚩尤九黎族不断进逼,  
“九黎族驱逐炎帝族,直到涿鹿”。炎帝便联合更加强悍的黄帝族共同作战,在涿鹿大败九黎族,并把九黎驱出中原。黄帝族后来又打败炎帝族,并把炎帝族挤到长江流域,才正式进入中原定居。再往后黄帝族又与炎帝族联合,共同抗击南方蛮族。

  我认为黄帝族之所以能够战胜蚩尤九黎族是有其民族性格根源的。这是因为当时黄帝族仍是游牧族。《史记·三皇本纪》的注释说:“炎帝黄帝皆少典之子,其母又皆有娲氏之女……姜姬二帝同出少典氏,黄帝之母又是神农母。”因此,黄帝族与炎帝族同属一族。既然炎帝族起源于西戎羌族,那么黄帝族也起源于西羌和西北高原。史书记载,传说中的黄帝族发源于西北游牧区,活动范围在西北,主要功迹和事迹也发生在西北。庄子说:“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山海经》说:“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史记·五帝本纪》又说:黄帝族“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而且,黄帝“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史记》的注释解释道:“有土德之瑞,土色黄,故称黄帝。”而黄色之土,乃游牧之地西北黄土高原也。范文澜认为:“黄帝族原先居住在西北方,据传说,黄帝曾居住在涿鹿地方的山湾里,过着往来不定迁徙无常的游牧生活。”

  在传说中,黄帝与炎帝打败蚩尤九黎,发生在涿鹿;黄帝与炎帝三次大战发生在阪泉,而阪泉在河北怀来,古称怀戎,是游牧区,就在涿鹿东边几十里的地方。涿鹿在华北的西北部,是内蒙草原的延伸地,在上古时期是典型的游牧区。上古时期涿鹿、怀来、妫河和燕山地区是游牧民族的地盘。后来,黄帝又定都于涿鹿。最后,黄帝叶落归根,“黄帝崩,葬桥山”,而桥山更是地处西北,人所皆知。炎黄二帝起源于西北游牧族和游牧区,因此必定崇拜天,也就是崇拜草原和游牧民族的“腾格里”。《史记》说,轩辕黄帝擒杀蚩尤以后,“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

  陈阵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卡片说:中国西北的游牧族世代崇拜腾格里,这是经过考证的。你听听《草原帝国》的作者、法国研究亚洲史的泰斗勒尼·格鲁塞是怎么说的。他说,“匈奴人于公元第三世纪后半期时组成了一个统一的和强有力的民族。他们的首领被称作单于,这称号的全文译音为撑梨孤涂单于,汉文内译作‘天子’,我们辨别出撑梨为突厥——蒙古语字根,它显明的是突厥字与蒙古字‘腾格里’(天)的译音。”你看,从匈奴到突厥,再到蒙古,全都崇拜腾格里。而匈奴是极为古老的民族,古称荤粥,在夏朝称为“淳维”,在殷商时期称为“鬼方”,到汉朝才称为匈奴。《史记》的注释说:荤粥乃“匈奴别名也”。在黄帝时期,黄帝就曾与荤粥打过交道,《史记·五帝本记》说:“黄帝……北逐荤粥”。由此推断,在黄帝时期的西北游牧族就崇拜腾格里,要不当时的各部族就不会把黄帝尊为天子了。腾格里崇拜和天子这一称号都来自上古时期的西北游牧族。

  由于黄帝族是游牧族,因此也必定具有狼一样的猛兽性格,《五帝本纪》说:黄帝“教熊罴貔貅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传说中,黄帝的军队就是这样一支凶猛可怕的猛兽之师,带有鲜明的游牧军队特性。要注意的是,在上述六种猛兽中却没有狼,这是因为在猛兽中狼是不可被驯教的,连半人半神的黄帝也不能驾驭狼,而且崇拜草原狼的游牧族是绝对不会去驾驭狼的。

  所以,我们汉人实际上都是西北游牧民族的后代。后来汉族鄙视游牧民族,那真是忘本忘祖。汉族出身于游牧民族,那它的血管里肯定还有狼性血液的遗存。这可是未来中华民族复兴的资源,应该像保存火种那样把它好好保存并发扬光大。

  杨克眼睛闪亮,说:怪不得草原民族代代崇拜腾格里,华夏农耕民族也世代崇拜“天”,崇拜老天爷。原来华夏族的“天崇拜”,是炎黄二帝从草原老家和游牧祖先那儿带到华夏来的。

  陈阵微笑道:没错。所以中华大地的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本是同根生,是腾格里之父,和草原大地之母生出来的一对兄弟,草原民族是兄,华夏民族是弟。这两个东亚古老的民族同时崇拜天、崇拜腾格里。这种共同的最高崇拜对中华民族和文明的发展产生了深刻久远的影响。现在看来,炎黄以后的中华历史表明,这对有共同最高崇拜的同根兄弟民族,不管怎样打得血流成河,但却是在共同创造中华的文明和历史。一旦华夏民族在农耕环境中软弱下去,严厉又慈爱的腾格里天父,就会派狼性的游牧民族冲进中原,给羊性化的农耕民族输血,一次一次地灌输强悍进取的狼性血液,让华夏族一次一次地重新振奋起来。后来在软弱的弟弟实在扶不起来的时候,强悍的哥哥就会入主中原,入主半个中国,甚至入主整个中华,代替弟弟掌管社稷,维持华夏文明,一直坚持到与西方文明相遇。兄弟两族就是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共同创造了灿烂的中华文明,也创造了世界惟一的奇迹——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国,惟有中华文明从未中断,一直延续至今。而且,还深深地蕴涵着民族复兴的伟大潜力。

  中华文明道路是世界上最大的强悍草原,和世界上最大的软弱农田上产生出来的奇特之路。

  还需要注意的是,炎黄大战,最后以黄帝胜出,这是因为虽然炎帝黄帝都起源于游牧族,但是炎帝族比黄帝早几百年进入中原农耕区,炎帝又称作“神农氏”,是上古时期华夏各族中最早开始进行大规模农业生产的部族,因此炎帝就比黄帝更早地受到农耕对民族性格上的软化影响。游牧精神不断战胜、并最终战胜农耕精神这一世界性的客观规律,也在中华历史中发生作用。炎黄大战成为中华文明史中极为重要的一条主线的起点,这条主线就是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游牧精神和农耕精神之间的斗争、融合和发展的历史。这条主线的历史比阶级斗争的历史更久远、更漫长,在阶级还没有形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而且这条主线的历史对中华文明影响也更深远,至今还在发挥作用。

  杨克兴致勃勃地说:更有意思了。看来不到草原祖地,不拜会草原民族、草原狼和狼图腾,咱们就不会站在全新立场来弄清中华文明的来龙去脉,以及这种文明的底蕴。到草原跟狼打过交道以后,我脑子里的大汉族主义也确实清除得差不多了。


陈阵说: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和研究这些问题。中华历史和华夏民族五千年的性格形成和演变相当复杂,但确有规律可寻,现在总算理出点头绪来了。

  杨克说:接着讲,只要你不累,我就可以奉陪到底。

  陈阵说:我也正憋着要跟你讲呢,讲一讲才能理得更清楚。有你听,我就更来劲……等  
会儿再讲吧,快要到小狼的故居了,我要向我的小狼导师汇报研究成果呢,它是我真正的指导老师,还有一位就是毕利格阿爸,而草原狼群和草原人,也都是我的尊师呵。

  山脚下原来的茂密的苇林早已消失。吉普穿过低矮稀疏、青黄错杂的旱苇地,爬上黑石山下的缓坡。

  杨克问:你还记得小狼的狼洞吗?

  陈阵口气肯定地说:学生怎么会忘记老师的家门呢?我会在离老洞最近的坡底下停下来的,上面一段路还得步行,必须步行!

  吉普慢慢前行,距小狼的出生地越来越近,陈阵的心骤然紧张起来,他感到自己似乎像一个老战犯正在去一座陵墓谢罪,那个陵墓里埋葬的就是被他断送性命的七条蒙古草原狼:五条小狼崽还没有睁眼和断奶,一条才刚刚学会跑步,还有一条小狼竟被他用老虎钳剪断了狼牙,用铁链剥夺了短短一生的自由,还亲手将它砸死。天性自由,又越来越尊崇自由的陈阵,却干出了一件最专制独裁的恶事,他简直无法面对自己年轻时期那些血淋淋的罪行。他有时甚至憎恨自己的研究成果,正是他的好奇心和研究癖,才断送了那七条小狼的快乐与自由,他的书稿是蘸着七条可爱的小狼的鲜血写出来的,那可是具有白狼王高贵血统的一群蒙古草原狼啊……20多年来,他的内心深处常常受着这笔血债的深深谴责和折磨。他也越来越能理解那些杀过狼的草原人,为什么在生命结束后都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身体交还给狼群。那不仅仅是为了灵魂升天,也不仅仅为了是“吃肉还肉”,可能其中还含着偿债的沉重愧疚,还有对草原狼深切的爱……可是如今的草原再也没有天葬场了。

  20多年来,可敬可佩,可爱可怜的小狼,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和思绪里,然而,小狼却从来不曾咬过他,报复过他,甚至连要咬他的念头都没有。小狼总是笑呵呵地跑到他的跟前,抱他的小腿,蹭他的膝盖,而且还经常舔他的手,舔他的下巴。有一次,陈阵在梦里,他躺在草地上,突然惊醒,小狼就卧在他的头旁,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咽喉,可是小狼看到他醒来,却就地打滚,把自己的肚皮朝天亮出来,让他给它挠痒痒……在20多年的无数梦境中,小狼始终以德报怨,始终像他的一个可爱的孩子那样跑来与他亲热……使他感到不解的是,小狼不仅不恨他,不向他皱鼻龇牙,咆哮威胁,而且还对他频频表示狼的友情爱意,狼眼里的爱,在人群里永远见不到,小狼的爱意是那么古老荒凉,温柔天真……

  杨克见到这面碎石乱草荒坡,好像也记起二十七八年前那场残忍的灭门恶行。他眼里露出深深的内疚和自责。

  吉普在山坡上停下,陈阵指了指前面不远的一片平地说:那就是小狼崽们的临时藏身洞,是我把它们挖出来的,主犯确实是我。我离开额仑的时候它就塌平了,现在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了,咱们就从这儿往老洞走吧。两人下了车,陈阵背上挎包,领着杨克向那个山包慢慢绕过去。

  走上山坡,原来长满刺草荆棘高草棵子,阴森隐蔽的乱岗,此时已成一片秃坡,坡下也没有茂密的苇子青纱帐作掩护了。又走了几十米,百年老洞赫然袒露在两人的视线里,老洞似乎比以前更大,远看像陕北黄土高坡一个废弃的小窑洞。陈阵屏着呼吸快步走去,走到洞前,发现老洞并没有变大,只是由于老洞失去了高草的遮挡才显得比从前大。连年的干旱使洞形基本保持原样,只是洞口底部落了不少碎石碎土。陈阵走到洞旁,跪下身,定了定神,趴到洞口往里看,洞道已被地滚草,荆棘棵子填了一大半。他从挎包里掏手电往里面照了照,洞道的拐弯处已几乎被土石黄沙乱草堵死。陈阵失落地坐到洞前的平台上,怔怔地望着老洞。

  杨克也用手电仔细看了看洞道,说:没错!就是这个洞!你就是从这个洞钻进去的。那会儿,我在外面真是吓得两头害怕,又怕你在里面碰见母狼,又怕外面的狼跟我玩命……咱俩当时真是吃了豹子胆了。说实话,你的理论确实是真正深入草原腹地,深入狼洞里得来的……

  杨克又弯下身冲着老洞呼喊:小狼!小狼!开饭喽!陈阵和我来看你啦!杨克就像在新草场对着小狼自己挖的狼洞,叫小狼出来吃饭一样。然而,小狼再也不会从狼洞里疯了似地蹿出来了……

  陈阵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又蹲下身,一根一根地拔掉平台上的碎草,然后从挎包里拿出七根北京火腿肠,其中有一根特别粗大,这是专门给他曾经养过的小狼准备的。陈阵把祭品恭恭敬敬地放在平台上,从挎包里拿出七束香,插在平台上点燃,又从文件夹里抽出文稿的扉页,点火烧祭。火苗烧着了《狼图腾》和陈阵的名字,陈阵希望小狼和毕利格阿爸的在天之灵能收到他的许诺和深深的忏悔。火苗一直烧到陈阵的手指才熄灭。陈阵又掏出一扁瓶毕利格老人喜欢的北京“二锅头”酒,祭洒在老洞平台上和四周的沙草地上。他知道,额仑草原原二队草场上的每一个老狼洞旁都有老人的脚印。由于他不听老人的话坚持养狼,伤了老人的心,他对老人的愧疚也永远不能弥补了。

  两人都伸出双臂,手掌朝天,仰望腾格里,随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去追寻小狼和毕利格老阿爸的灵魂……

  陈阵真想大声呼喊,小狼!小狼!阿爸!阿爸!我来看你们了……然而,他不敢喊,他不配喊。他也不敢惊扰他们的灵魂,惟恐他们睁开眼睛看到下面如此干黄破败的“草原”。

  干旱的腾格里欲哭无泪……

  时间还早,两人走到车旁,搬下食物筐,在吉普的阴影里,就地野餐。陈阵闷头喝酒,心情压抑哀伤,酒气呛出眼泪,眼前的狼山一片模糊。

  杨克说:你也别太伤心了。你把你的东西写出来,就是对小狼和阿爸的最大安慰和补偿。实际上到后来,小狼跟咱俩特亲,尤其是对你,它都快把你当作干爸了。就是腾格里告诉它真相,小狼也不会记恨你的。在现代,人的感情越来越靠不住。干了十几年律师,我对中国人越来越失望。老爸还没咽气呢,儿女亲属就在老人的病床前,为争夺遗产大吵大闹,吵得老人都咽不下最后一口气。现代都市真正动情的哭泣,只有在人们的宠物爱犬死的时候才能听到……将来,人们只能到动物世界去寻找真、善、美了。


陈阵叹道:何止是真、善、美啊。

  杨克说:继续你的讲座吧。在草原狼的故土沙场开狼图腾讲座,这是对小狼,对所有战死在草原的狼壮士的最好祭奠。小狼在天上一定会歪着脑袋,竖起耳朵安安静静地听你讲的。


  陈阵猛灌了一口酒,一股狼性血气直冲头顶,他开始继续滔滔不绝的草原实地讲座:

  一般说来,狼性草原环境具有狼性性格和血液的造血功能;而羊性农田环境具有羊性性格和血液的造血功能。当炎黄二帝率领部族进入中原,当时的形势是这样的:第一,炎黄部族本身带有凶猛强悍的狼性格和狼性血液;第二,中原和西北大地当时还拥有大片牧地,那里猛狼成群。因此,当时的华夏仍然存有狼性血液的强大造血功能;第三,大量农田的开发,使农耕环境的羊性血液的造血功能开始发挥作用;第四,儒家孔学还未出世。后来出现的儒家是集农耕意识大成的大家,它对华夏民族的性格形成将产生巨大影响。需要说明的是,早期的儒家产生于当时华夏半牧半农的土壤中,因此虽然儒家充满三纲五常、保守顺从的农耕意识,但早期的儒家经典中还含有刚毅强悍的游牧遗风和性格,如“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与后来宋明时期的纯农耕儒家有重大差别。

  因此,在最初阶段,炎黄先民的狼性血液还没有被部分和平安定的农耕生活所稀释;凶猛桀骜的狼性性格和游牧精神,也不可能轻易被部分定居安逸的农耕环境所软化。

  炎黄部族开始半牧半农。这样,他们既有凶猛的战斗性格和卓越的军事才能,以保家卫国;又有相对安定的劳动生产条件,以生产供应充足的生活资料。因而这个新民族产生了巨大的能量。炎黄先民从此在中原大地崛起,人口快速增长,国土剧烈扩张,从黄河流域一直扩展到长江流域。大禹陵至今还矗立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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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6:13:23 | 显示全部楼层
  然而,逐渐扩大的农耕生活,慢慢消蚀游牧民族遗留下来的狼性性格,并慢慢破坏已经逐渐缩小的中原牧地的狼性造血功能。到商末时期,西部的周族开始崛起,当时周族已开始农耕,但是,由于周国地处西部,国内居民大多是戎狄游牧民族。周古公曾费大力气改革戎狄旧俗,建立新的封建生产关系。一般说来,游牧民族尚武善战;农耕民族尚文重教化。周国内部存在的农耕与游牧杂居融合的民族现象,就使得周国在民族性格上具有农耕与游牧半羊半狼的杂交优势。还有,周国经常遭到境外戎狄游牧民族的侵略,被迫与之交战,从而也得到了性格和军事上实战锻炼。因此,周民族在性格上就比较全面,狼羊结合,半野蛮半文明,文韬武略,智勇双全,具有比中原农耕为主的民族更多的狼性血液,具有更强悍进取的狼性格,还具有较高的礼仪文明,敦厚待民爱民的向心力。

  公元前11世纪,周武王联合八个西方戎狄国,亲率“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而“戎车”和“虎贲”都标明了周国军队的游牧虎狼的特性。周武王在与商纣王七十万大军决战之前指天“大誓”,号召全军“如虎如罴如豺”勇猛杀敌。而“豺”就是狼。周国凶猛的虎狼之师,以少胜多,取得大胜,灭掉商朝,建立起对中华文明影响极大的西周王朝。

  周国在与戎狄民族杂居交融的时候受到了游牧民族天崇拜和图腾崇拜的深刻影响,后来周国又将这一影响带进华夏,并继续把天崇拜作为华夏民族的最高崇拜,周朝的最高君王也被称为周天子。

  周国和周朝的这种半羊半狼的杂交优势,使周国和西周不仅接受了一次游牧民族狼性血液的输血,而且实际上还对整个华夏民族,重新输入一次草原狼性血液。使千年来被农耕羊血稍稍冲淡了的狼性血液,恢复到原有的浓度比例。这次输血产生了周文王、周武王和周公这些对华夏民族和文明产生了深远影响的伟大人物。那时候华夏族的圣贤,都具有刚强的游牧精神:性格强悍,胸襟开阔,目光远大。“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就产生于这个时代,也是对当时民族性格的准确写照。而这种民族精神中充满了中华游牧精神。

  农耕所必然产生的不思进取的安逸腐化,是商朝覆灭的内因,自强不息的周王朝取代商朝便顺理成章。在西周的盛期,文武之道张弛有度,文治武功光辉灿烂,为华夏民族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基础。

  陈阵背靠车轮,伸开腿,继续说:中华民族以后的道路就是按照中国特色的路线发展下去的。农耕必定软化农耕民族的性格,而草原游牧必定强化游牧民族的性格,古代中华文明的发展和延续必须依靠游牧民族定期或不定期的不断输血。这就是几千年中国古代文明的发展规律,而这个规律涉及到民族生存发展的根本问题,即民族性格问题。

  中国和世界的历史证明,历史绝对不是“一堆偶然事件的堆积”,而是有其内在的客观发展规律的。可是中华文明兴衰发展的特殊规律直到现在还隐藏在“偶然事件的堆积”里。如果不从“民族存在和民族性格”的研究角度及其方法来研究分析这些“堆积”,那么中国人就永远掌握不了中国特殊的文明兴衰发展规律和中国的命运。

  性格对于个人来说,是其能否成功和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对于民族来说,民族性格则更是一个决定民族命运的生死攸关的国家大事。从世界各民族兴亡盛衰的历史看,民族性格属于民族脊梁问题。历史证明,一个民族的性格强悍进取,这个民族生存发展的机会就大就多;而一个民族的性格软弱,这个民族被淘汰的可能性就增大。从世界上实际存在的民族价值标准看,民族性格软弱是一个民族最致命的缺陷。因为,软弱的民族性格是万恶之源,它将导致一系列最可耻、最不可饶恕的罪恶:不思进取,坐井观天、丧权辱国、割地赔款、叛卖投降、俯首称臣;人民被杀戮、被贩卖、被奴役、被歧视;民族被改种、改文、改姓、改身份等等。世界上无数古老农耕民族就因其性格软弱,而被残酷的世界无情淘汰。世界发展到现在,人口激增,生存空间和资源日益短缺,民族性格问题更加突出,因此,必须更加充分重视民族性格问题。为此,就必须从民族性格的视角重新审视中华文明的演变发展史。

  我认为,中华游牧民族对中华民族和文明的伟大贡献,最主要是在精神上性格上的贡献。而刚强进取的民族性格则是创造和支撑中华文明的支柱。华夏农耕民族是创造古代中华文明的脑与手,而游牧精神和游牧性格则是整个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的脊梁。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从西周以后,华夏民族一个主导性的盛衰规律也由此开始:一旦华夏民族性格中的羊性太强于狼性,华夏就被异族入侵,山河破碎,任人宰割;一旦狼性太强于羊性,华夏中国就专制暴政,或军阀混战,民变蜂起,战乱不休。只有华夏民族在性格上的狼性羊性大致平衡,狼性略大于羊性时,华夏中国才疆域扩大,国富民强,经济文化繁荣昌盛。


下面,咱们就来看看中国的历史是不是按此规律发展的,而且中国历史发展的事实是不是又印证了这一发展规律。

  到西周末期,长期的农耕和平环境,使得君王荒淫无度,玩物丧志,烽火戏诸侯。君主性格软化,无心富国强兵,结果周幽王被野蛮强悍的犬戎族攻杀,幽王的宠妃褒姒被掳,象征华夏最高权力和地位的“九鼎”宝器也被犬戎掠往草原,都城丰、镐西北被犬戎占领。强  
盛约三百年的西周覆灭。此后,犬戎便成了华夏民族最可怕的敌人,直到唐朝,中原民族还把一切西北游牧民族统称之为“犬戎”和“戎狄”。在唐代宗年间,太常博士柳伉上疏说:“犬戎犯关度陇,不血刃而入京师……”在唐德宗年间,大臣柳浑对德宗说:“戎狄,豺狼也,非盟誓可结。”这个“犬戎”的“犬”字带有汉族特点的强烈的侮辱性,而且说戎狄是“豺狼”也准确地指出了犬戎或戎狄族的狼性格。至春秋初期,犬戎又成为秦国的强敌。后来犬戎的一支北迁到蒙古草原,成为蒙古草原最早的游牧民族之一。研究中国的游牧民族、游牧精神和游牧民族的图腾,也必须从古匈奴荤粥和犬戎开始。

  根据文献记载,犬戎族就是自称自己的祖先是二白犬,并以白犬为图腾的西北最古老的游牧民族,属于西羌族,是炎黄族先祖的近亲。早在炎黄时期,犬戎族就是炎黄族的劲敌。《后汉书》就有记载:“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高辛氏就是黄帝的曾孙,尧帝的父亲。史料只记载了犬戎族的图腾是白犬,但并没有说明白犬是野犬还是家犬。但是,白犬到底是野犬还是家犬,关系重大,这涉及到民族性格问题、中华游牧民族和中华民族的图腾起源等一系列关键性问题。

  我认为,白犬可能就是白狼,据《后汉书》记载,至汉朝,在原来犬戎活动范围内曾出现一个人口众多的西戎白狼国。到东汉明帝时,“白狼……等百余国,户百三十余万,口六百万以上,举种奉贡,”自愿归属东汉。白狼王还命人作诗三首,合称《白狼歌》,献给东汉皇帝。因此,我认为白狼国就是犬戎国的变种,白狼王则是犬戎的后人,而白狼族就是崇拜白狼,并以白狼为图腾的部族。白狼国的存在,也可以证明犬戎所崇拜的白犬很可能就是白狼。

  退一步说,即便白犬不是白狼,那么白犬也一定是像藏獒那样的比草原狼更高大更凶猛的野狗。据史料记载犬戎族极为野蛮凶悍,根据我对游牧民族的长期研究,历史上最古老最野蛮的犬戎族,按其民族性格来说,他们绝不会崇拜性格温顺听话的家狗,就像蒙古草原上从古到今所有马背上的民族,无一例外都不会以马为图腾的那样。因为马是草原人所驯服的动物,性格凶猛强悍的所有中华草原民族,绝对不会崇拜被自己所驯服的动物,也更不会把家狗家畜作为自己民族的图腾。而且,图腾是草原民族神圣的精神崇拜,而家畜却是受牧人鞭打驱使的奴仆,绝无神圣可言。咱俩在草原上生活了十年还不知道吗,牧民虽然很爱狗,但是在草原人的心目中,狗与狼地位极其悬殊,狗是草原人的战友,而狼则是草原人的神灵。

  因此,我的看法是:犬戎族崇拜的白犬,或者是白狼,或者就是野生白犬,一种与狼同科,与狼同形,比狼更凶猛的自由野狗。所以,当时犬戎族的“犬图腾”就等于“狼图腾”,古犬戎就是中国历史上有文字记载的、最早崇拜“狼图腾”的古游牧部族之一。

  说犬戎是最早崇拜狼图腾的部族之一,这是因为,据史书记载犬戎的母族——古羌族也崇拜犬图腾。《资治通鉴》第一百九十卷里说:在唐朝初年有“白简、白狗羌并遣使入贡”,而且,唐还“以白狗等羌地置维、恭二州”。这说明古羌族也崇拜白犬。实际上,从民族归类上看,犬戎族就是西羌族,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羌,西戎牧羊人也。”因此,犬戎就是西羌,西羌包含犬戎。那么以上所说的“犬戎”、“白狗”和“白狼”等族就都是西羌族。由此可以断定,西羌族是以白狼或白犬为图腾的游牧民族。而“以战死为吉利,以病终为不祥”的勇猛古羌族当然也不会崇拜驯顺的家狗的,因此古羌族崇拜的“白狗”不是白狼就是比狼更凶猛的野生白狗,因而,古羌族就是崇拜狼图腾的古老民族。由于华夏人文始祖之一——姜姓炎帝族是古羌族的一支,而黄帝又与炎帝同族,那么,如果追本溯源的话,白犬图腾,或狼图腾,是中华民族的最原始最主要的图腾。

  狼图腾崇拜起始于华夏最古老的羌族、犬戎族和古匈奴荤粥,后经白狼、匈奴、高车、鲜卑、突厥、契丹等游牧民族,一直延续到现代的蒙古民族。这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游牧民族图腾,在强悍的西北和蒙古草原上,一个又一个的游牧民族被更强悍的游牧民族打败,民族来复去,而狼图腾和狼精神却永世长存。这种狼图腾文化和精神从未中断,甚至大大超过从未中断的华夏农耕文明的历史长度。可惜,狼图腾所包含的巨大精神价值,从未被怕狼恨狼的汉人重视和研究过,甚至还故意将其打入冷宫。

  特别重要的是:中华大地的这两个“从未中断”的文化,以游牧民族的狼图腾文化更有生命力,也更有价值。如果没有“从未中断”的狼图腾精神和文化,那么华夏几千年的农耕文化和文明就可能中断。中国几千年的文明从未中断,这已经成为世界公认的世界文明历史中的奇迹,而奇迹背后的奇迹却是历史更久远、又从未中断的狼图腾文化。狼图腾之所以成为西北和蒙古草原上无数游牧民族的民族图腾,全在于草原狼的那种让人不得不崇拜的、不可抗拒的魅力和强悍智慧的精神征服力量。这种伟大强悍的狼图腾精神就是中华游牧精神的精髓,它深刻地影响了西北游牧民族的精神和性格,深刻影响了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也深刻影响了全世界。

  我认为历史如此悠久的狼图腾崇拜和精神,恰恰是永葆其旺盛生命活力的古代和现代游牧精神的本源。现代中国人真应该为中国还埋藏有如此伟大珍贵、悠久丰厚的精神遗产而感到庆幸和自豪。现在到了应该剥去掩盖它的农耕羊皮,而让其大放光彩的时候了。它将是当代中华民族性格转换工程的最宝贵的本土精神资源。“东方睡狮”将由于狼图腾精神的复活,而真正苏醒和抖擞起来。

  好!带劲!杨克噗地拉开了一罐啤酒,连声叫好。他把酒递给陈阵,自己也打开一罐,仰头猛喝了一大口说:你这个挖掘真比白狼王挖的狼洞还要深,一直挖到炎黄的祖族那儿去了。你的结论我同意,我也认为西羌犬戎崇拜的“白犬”肯定是野狗或者就是白狼。我到现在还特崇拜咱们的二郎呢,羌族和犬戎崇拜的肯定就是这样的野狗,或者更厉害的藏獒式的野狗,绝不会崇拜听人话的宠物狗的。要不然真无法理解东方游牧民族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能量。你这个观点能说服我。再接着讲!


陈阵一罐啤酒下肚,谈兴更盛,他挺起身,盘腿坐在沙草地上,继续开讲:西周之后,历史进入春秋战国时代,由于华夏民族先祖强悍性格的遗传基因很强,又由于在陕西、山西、河北、华北北部仍保留着大量的牧地和游牧民族,甚至在现在的河北腹地定县平山一带还出现过一个由白狄匈奴所建立的著名的中山国。中山国立国几百年,以出产“中山狼”而闻名于世,因此中山国民性格强悍,与韩、燕、宋同时称王,还曾掠占过燕国的大片土地,可见当时中原华北还有不少狼性土地和狼性性格。而且,当时中原国家又经常遭受西北游牧民  
族的入侵输血,因此,春秋战国时期的整个华夏民族的性格依然强悍,甚至强悍到产生不出一个大一统中央集权专制制度来统治他们的程度。在春秋战国时期,群狼逐鹿中原,诸侯争霸华夏,血沃中华大地。“卧薪尝胆,奋发图强”就是那个时代民族性格和精神的写照。从民族性格中涌出的锐意进取的力量像火山群持续喷发,此起彼落500年。这一时期,在思想文化方面,更像是一次轰轰烈烈的造山运动,儒家、道家、墨家、兵家以及法家等狼家,百家争鸣,群峰林立。在华夏古代历史上出现了思想精神文化上的空前盛世。后来,中国在文化上的几次复古运动,都试图恢复当年的民族精神和性格,虽然没有成功,但都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唐代韩愈和北宋欧阳修、苏轼的复古,造就了文坛上气势磅礴的“韩潮苏海”。历史证明,在政治经济上不能复古,否则就是倒退,但在民族精神和性格上必须经常“复古”。西方的“文艺复兴”就是一次非常伟大和成功的“复古”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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