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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7-14 09:4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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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是人间富贵花―――相府公子的忧郁之谜
从某种程度讲,纳兰容若是以“忧郁”而闻名于世。而要探究他的性格郁郁之谜,最好先从他的家庭背景谈起。
纳兰容若生长在裘马轻肥、钟鼎鸣食的朱门华第,可谓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幸运儿。更幸运的是,他的父亲明珠不但官做得好,位极人臣,而且教子有方,对他调教得当,又宠爱有加。明珠是一位从“基层”一步步干起来的能臣。口才好,记性好,心思缜密,史载他为人“警敏善断,事无大小,洞见本末,措置规画,纤悉中要”,天生就是一块当官的好料。58年的职业生涯中,他从侍卫干起,渐渐把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礼部尚书都做了个遍,最后做到戴三眼花翎顶带的太子太傅和武英殿大学士,在平三藩、定台湾等一系列大事中都做过不少贡献,也因此居“相位”(内阁)达十三年之久,其能力可见一斑。同时,他还博览古籍、晓畅朝典,是个法典专家。如《大清会典》、《大清律》、《赋役全书》、《满汉品级考》等,都是由其裁定,另外,他还担任过《一统志》、《明史》的总裁。明珠为人谦和,个人魅力非同一般,特别是 “好施予,尤喜寒士”,史载他“羽翼善类,将掖寒士,卓然有古大臣风。这样“文武兼修,德才兼备”的楷模父亲,必然对容若性格的形成和个人喜好的培养,有着深远而亲密的影响。
在此,我们应该纠正习惯上对明珠的历史偏见和人格成见。虽说掌控朝柄的明珠也有“广置良田,市买奴仆”的浮华一面和政治上投机圆滑的一面。史载他借重臣地位之便,总是讨便宜买乖。凡是官员奏章符合皇帝旨意或受到夸奖时,他就会说那是他力荐的结果;如果皇帝不满意,他就会说皇上很不高兴,幸亏我从容挽救。从而把下面的官员哄得是时喜时忧,不敢不承他的情面。身位一名纵横官场几十年的老官僚,明珠不亏是玩弄权术的高手,他以种种手段“市恩立威”,广结党羽的目的,不外乎“要结群心,挟取货贿”,满足的是权力的操控欲和心理上的满足感。对于这一点,只要不触及底线,皇帝都可以理解,也能够包容。更何况他又那么能干,对皇帝也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这就是为什么后来他虽然被弹劾,被抄家,但旋及又官复原职,继续能担任内大臣,直至70多岁老死善终的重要原因。
乾隆三十七年(1772),国史馆修纂《明珠传》时,乾隆帝在确核明珠的罪案时,就很明白地指出:“明珠错就错在于徇利太深,结交太广,不能恪守为官的戒律,但不至于像明代的严嵩、温体仁等人那样窃弄威福,竟敢阴排异己,潜害忠良,搞得满朝畏惧而又不敢多言。虽然明珠也有很大的过失,但并不能掩盖他的功劳。” 这应该算是对他比较客观的评价。
介于人性的复杂和微妙,对于历史人物的评判,我们既不能一味放大缺点,也不能一厢情愿地提纯优点。在这对父子身上,我们就不能因为明珠的种种政治过失而武断判定他的人格“庸俗卑鄙”,同样也不能因为容若的诗词“不食人间烟火”,就刻意相信他的品质“清高绝俗”。换言之,明珠肯定不是脸谱化的“恶人”,容若也绝对不是纯粹化的“玉人”。后世许多研究容若的文章,把明珠和容若“对立”起来,我以为没有什么道理。其实,就容若性格的培养和素质的形成,我以为身为父亲的明珠是功不可没。
容若“天资纯粹,才力强敏”,这是拜老天爷所赐,但他“识见高明,学问淹通”,就要算明珠的功劳。这是他为儿子聘请名士高师,认真教化的结果;而容若待人之君子心性,至诚真挚,除却天性使之然,我想也肯定受到明珠礼贤下士的影响。正所谓“子之教,父之功”也。
身为八旗子弟的容若,正是在开明又开放的父亲细心调教下,成为一名文武双全,人品佳美,丝毫不带纨绔习气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很是招人喜爱。容若十八岁中举时,他的老师就回忆说“偕诸举人青袍拜堂下,举止闲雅”,没有半点相国公子的骄矜和浮华。
十九岁那年,容若因寒疾不能参加廷试,明珠心疼儿子,决定把“功名”先放一放,坦然表示:“吾儿年纪还小,再等几年吧”,护犊之情跃然纸上。由此我们也可以判断,明珠虽然要求儿子上进,却从不给他压力,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封建家长。
近世红楼研究有“明珠家事”一说,先不论真伪,我们不妨做个有趣的对比:且把容若与宝玉相提,明珠与贾政并论:若是明珠和贾政一样刻板无趣,僵化教条,那容若怎么可能会筑茅庐,建花堂,拥书万卷,萧然自娱,过着“悠然尘外“的神仙生活?我总以为,正是明珠对儿子的开放和包容,纳兰容若“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的真性情才可能得以自由舒展。需要补充一点的是,容若结交的大多寒士朋友,同时也多受明珠的庇护和帮助。作为封建大家庭的大家长,明珠具有无上的权威,如果他不同意,不支持,容若要想那样以狂生自居,和朋友恣意唱和,恐怕只会象宝玉一样,讨来的只是一遭“暴打”。也正是因为有着父亲这样一把巨大而温暖的保护伞,容若才可以“世味甚淡”,以风雅为性命,视朋友为肺腑。
实事上,明珠和容若父子感情甚笃。对于自己的父亲,容若是非常敬爱和孝顺的。有一次明珠染病,容若整日整夜服侍左右,为照顾方便,晚上连衣服都不脱,多日下来,脸色变得黝黑,憔悴不堪。等到明珠病情好转,饭也能多吃几口时,他才转忧为喜,并告知亲朋好友。这一点,又和宝玉与贾政紧张的父子关系形成鲜明对比。
那么,既然这样,容若又为什么那样忧郁呢?对此,我们必须明确一点,那就是纳兰容若虽然“性近悲凉”,具有非常典型的多情忧郁型的诗人气质,但他的忧郁和苦闷,也是分阶段和场合的。虽说他也是伴随着一声啼哭来到人世间的,可并非是刚生下来,就满面愁容,摆着思想者的造型。
如果细细研究纳兰容若的创作年谱,追随他的人生轨迹,就不难发现,他最大的伤痛是丧妻之痛,大量令人不忍卒读的凄惋诗词,多是缘于这块心病;而他最大的苦闷是雄心壮志不得酬,苦于职场生涯的寂寞和单调。
有文章说容若是看透了封建王朝官场腐败和人心倾扎的险恶和无奈,才会那样消沉,我以为有刻意拔高容若觉悟之嫌。在他短暂三十一年的人生当中,九年的职业生涯都与“官”场无关,他终其一生,从事的也只是入直从驾的“大内保镖”工作,而且他一直渴望被皇上提拔,以便早日进入“官场”,以展抱负。
也有文章以事后诸葛亮的姿态判断容若未卜先知,早就预知纳兰家族有“大厦将倾”的危险,所以才会那样“抑郁”,我以为这种说法也不靠谱。其实在容若的有生之年,他的父亲明珠一直官运亨通。便是追溯到他去世后的两年,明珠府被抄,虽是栽了根斗,伤了元气,但纳兰家族并没有衰落,一是明珠很快就官复原职,二是容若的弟弟、孙子,以后都很有出息,便是足有说服力的明证。
还有一种说法,将容若的寂寞归结为满族文人在汉文化中的尴尬地位,以及对本民族文化消亡的焦虑之感。这个观点看似深刻,可我以为有点牵强。一来那个时代,满族处于统治者的强势地位,对于汉文化的学习,更多是基于稳固统治的需要。对于本民族文化的态度,他们既不自卑,也不自大,易服剃发,满汉双语,重视骑射,更多强调的是一种政治效用,至于文化优劣,他们心知肚明,态度也很明确。换言之,他们对汉文化的接受,是主动而积极的,是抱着为我所用的目的,譬如清朝统治者从不鼓励满人、蒙古人参加科举,而是把科举入士之途留给汉人,即所谓“旗人不占鼎甲”。因此,统者阶层的优越感,使他们不可能幼稚到和汉人比拼文化的程度。容若身为满清贵族子弟,对汉文化的学习和运用,能得到汉人知识分子认同,自然是一件好事,但我想他也绝不会因此寂寞,文化境界没有民族之分,容若不见得一定要和满人唱合,才会共鸣和满足。至于本民族文化的消亡焦虑,那更是后世遇到的难题,与容若无关。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简单地将纳兰的“忧伤”随意归结,或是任意附会。如果我们抛弃种种历史或情绪的干扰因素,单就纳兰容若的性格分析,也许我们会离真实的答案近一点。
“天姿超逸”的容若,有一种“冰肌玉骨天付与”的冰纯气质。正如他在《采桑子•塞上咏雪花》写道:“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这种“别样清幽”、“自然标格”,偏爱“凄凉”、“冷处”的性情正是一种十分纯粹的诗人气质,与家庭无关,也与时代无关。只不过,一颗高贵的灵魂,兼具“乌衣公子”的富贵身份,会让他显得更有魅力。
被推崇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纳兰容无疑是个天才,而按照叔本华《天才论》中的“天才忧郁”之说,纳兰容若的忧郁更具一种思想贵族式的气质之美。曾有人做过一个数字统计:纳兰性德现存的三百多首词里,“愁”字出现了90次,“泪”字用了65次,“恨”字使用了39次,其他如“断肠”、“伤心”、“惆怅”、“憔悴”、“凄凉”等字句,更是触目皆是。有人把他与南唐李后主相比,或干脆就说他是“南唐李重光后身”,我深不以为然。同是忧伤,可我以为有质的区别。李后主以亡国为代价,换来“一江春水”的愁,多是多,载是载不动,可也不值得一载,因为他念的是故国雕栏玉砌的富贵生活,悲的是垂泪宫娥的卿卿我我,这般愁,拿来又如何?相比较而言,容若的愁要清新的多,可爱的多,也美丽的多。对容若而言,忧愁是一种思考的姿态,也是一种心灵的洗礼和升华。他愁的是人生况味,愁的是世事无长,愁的是岁月无情,愁的是历史沧桑……他愁出了“唱罢秋坟愁未歇”的情意绵长,也愁出了“天将愁味酿多情”的无限诗意,还愁出了“倚栏无绪不能愁”的人生尴尬。对于何处生来的忧伤,容若也不是很明白,他就曾“几为愁多翻自笑”。自嘲愁多,需要幽默的精神为底色,更需要壮硕的人格做支撑,好在是,他都有。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夸他的诗词“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并分析说是“未染汉人风气”的缘故。因此读容若的诗,会有清新之风扑面而来,带着野草的气息。那些以情胜、以性灵胜的诗词,多是饱含着美好的感情和纯真的激情,真得令人眼热,真得令人心动。相比较而言,所谓“资深”汉人写手的诗词,纵是匠心再巧,用典再深,韵律再美,又能如何?
容若的纯,容若的真,有一种玉树琼枝的“出世”之美,正所谓“三生慧业,不耐浮尘”。容若自号“楞迦山人”,他的诗词《饮水词》也取自北宋和尚道原的《灯录》中“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句,由此可见,他有佛家常说的慧根和佛缘。也许正是太过聪慧,他看透了人事繁华,才会漠然“视勋名如糟粕,势利如尘埃”,并坦然以“萧然若寒素”的狂生姿态,在自己的天地里,恣意自己的感情,美丽自己的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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