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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墨学的历史文化渊源,古人有两种说法:一是“墨用夏政”(《淮南子》)、一是墨学“盖出于清庙之守”(《吕氏春秋》)。我觉得这两种说法还不足以揭示墨学的历史文化渊源,故作此文愿与同道商榷之。 吕思勉先生《先秦学术概论》中说:“古有国学,有乡学。国学初与明堂同物。……《王制》曰:‘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生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诗书礼乐,追原其溯,盖与神教关系甚深。礼者,祀神之仪;乐,所以娱神;诗即其歌辞;书则 教中典册也。” 从这里可以看出先秦诸学与殷商文化的渊源,这里主要讨论墨学的殷商文化渊源。 墨子是宋国贵族的后代,而宋国又是殷人的封地,在相当程度上保持着殷商文化传统的。下面通过对殷人对待死者的方式的考察,来从一个侧面了解殷人的心理文化构成,进而揭示墨学的殷商文化渊源。 殷人是一个崇材尚力注重行动而耽于沉思的民族,尽管创造了极其辉煌的青铜文化,却没有建立完整的政治哲学体系。周成王训斥殷人的“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就是一个例证。“罔念”乃至“作狂”则是殷人特有的酒神型文化的重要外在特征。这种特质通过殷人对待死者的方式就可以看出。 文化人类学认为,个人间的感情和“死亡”这一事实的存在,恐怕就是宗教的起源。生者对死者的情感是极其复杂甚至是矛盾的:一面是对死者的爱,一面是对尸体的反感;一面是对于依然凭式在尸体的人格所有的慕恋,一面是对于物化了的臭皮囊所有的恐惧…… 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中认为:对死者的敬爱与敌意,“这种情感的冲动之间的冲突,因为其中之一的敌意是全部或大部分存在于潜意识层次,所以这种冲突无法消除。于是他开始寻找一种减轻心理压力的方法。”也就是说,他以将死者转变为邪恶敌人的投射方式来压抑了潜在的敌意,同时又以种种仪式来表现出他对魔鬼惩罚的惧怕。随着哀悼期的推延,这种心理冲突就会逐渐趋于缓和。但是,这种方法虽然可以减轻内在的压力,却又增加了外在的压迫感,因而产生了新的焦虑。于是又不得不借助于狂欢或某麻醉剂来达到一种迷狂的体验,从而消除这种压迫感和焦虑感。史称殷人好战、好货、好群饮甚至在每个君主死后都要迁都,这不是没有缘故的。殷人并非不善于“念”,而是如果沉溺于内心的思索,那种极度的心理紧张将让人难以忍受。所以他们宁可“狂”。宁可去行动,去征战,去通宵狂饮。 殷人这种对于死者的矛盾方式,同样也表现在墨子在“薄葬”与“右鬼”的矛盾上,连东汉王充在《论衡*薄葬》中也批评了墨子“术用乖错,首尾相违”。 另外在“非乐”、“尚贤”上,也都有殷商文化的因子——
对殷商文化之检讨
by 江上苇
上古文化可考者,自殷商始。 从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到牧野鹰扬,繁华落尽,尔来三千余年矣。在这三千年里,青铜生满了绿锈,黄土湮没了红颜,英雄龙斗,都化为朽骨,只有洹水岸上一堆刻着古怪文字的甲骨碎片,还铭记着他们的功业。但殷商的文化,真的被时间遗忘,消亡得无影无踪了吗? 作为小邦的周人侥幸攻灭大邦殷,得意之余,也不免心有戚戚,所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要总结和汲取教训,就不能不对殷商文化有所保留和研究。 殷商文化,虽早已埋没于黄尘之下,但其对中华文化之影响,是极其深远的。有赖于周人有选择性的保留和现代的考古发现,我们今天才能唤起一些关于那个遥远的时代的思绪。 一、 殷周文化之异 殷人重贾而周人重农,这是殷周文化之根本区别。 殷人重交易,早在商汤革命之前,商部落的商品经济就已经很发达了,汤的七代祖王亥驾着牛车,用帛和牛当货币,在部落间做买卖,还因为商业贸易的缘故迁居到黄河北岸,后来被有易族掠夺杀死,他的弟弟王恒战败有易,夺回了牛车。因为商人重视商品的生产和交易,所以殷商的手工业水平高超,商代青铜器即便是今天看来仍然是非常精美的,比如说司母戊大方鼎、四方羊尊等等,而西周早期的青铜器则远远不及商器;商人要实现与远方的交易,必须有先进的交通工具,商人始祖相土发明了马车,王亥发明了牛车,《诗经》上说“相土烈烈,海外有截”,从殷墟出土文物中也确实发现有海贝和鲸鱼骨头,可见商人交易的范围之广阔;因为商品经济发达,债务繁多,所以债务奴隶也多;因为交往繁忙,所以常常和其他部落发生矛盾,又由于商品经济比农耕经济更容易积累物质财富,足以支持战争,所以战争频繁,战俘奴隶也多,如甲骨文上就说商王武丁时,王后妇好帅三万人去征讨羌人;因为奴隶来源充足,而且商品经济下,技术远远比人手重要,所以殷商的大奴隶主不惜人力,大肆杀殉。商品经济的社会,和农耕经济的社会,其经济观点的最大不同在于前者的着眼点在开源,而后者更倾向于节流。商品经济不同于农耕经济的一点在于,商品的交易是有不可预测性的,而农业生产,只要尽人力,耕种三年总有一年要丰收,而一年至少可以获得三年之粮。所以商人重鬼神,好占卜,而周人质直,不好鬼神。商人的占卜,其实更有点投票表决的味道,《尚书*洪范》说,王有疑难,要和卿士、庶民、卜、筮商量。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简编》里列举了六组商人的占卜,参与表决的有王、龟、筮、卿士、庶民五类人,但凡筮和龟一致赞同的,即使王和其他人等反对,事情仍然可行,只有龟筮都反对或龟筮意见相左时,事情才不可行。筮是巫替鬼神发言的方式,龟是史替鬼神发言的方式,巫和史是有学问的人,所以他们的的意见是决定性的,在当时巫和史近乎一类人,不像后来那样分家,可以都看成是巫,最多是分工不同的巫,其地位是很高的。后来周厉王防民之口,让卫巫监视老百姓,使国人道路以目,卫国是商之故地,卫巫即商巫也,可见商人的巫文化遗泽深远。 作为以农耕经济为主的周部落以及后来的周王朝,农耕是其立国的基础,他们对于农业生产有着特殊的感情。纵观《诗经*雅》上的周部落的历史,虽然不尽可信,但确实是其真实历史的反映。周部落压根儿就没有过获得大量奴隶的机会,不象纣那样有通过战争俘获的“夷人亿兆”,文王要造个台子,也只是如《诗经*大雅*灵台》所云:“庶民攻之,不日成之”。作为农耕部落,在地多人少的当时,人民是最可贵的,人民即是财富,所以不惜用优厚的条件招致和厚养人民,而不问同族异族;而对商人而言,有技术的奴隶才可以算为贵重的财富,一般奴隶并不值钱,随时可以通过战争等手段加以补充。商周统治者对小老百姓的政策是不同的,前者刻薄而后者厚道,前者是一部分本族人对大部分地位地下的外族奴隶的专制(有似于今日之城市户口持有者于外来务工人员),后者几乎可以算是全民之共治,所以民心向背如斯。
二、 孔子和墨子各自代表的思想 孔子鲁人,鲁文化是周文化的直接后裔,周公受封鲁国,让其子伯禽去治理,尽易其风俗,三年乃告命。在周文化的熏陶下,孔子的思想也浸透了周文化的味道。子不语怪力乱神,骂始作俑者,都是周文化的思想啊!两千年来,根深蒂固地成为中国人奉行圭臬的,正是这儒家的思想,这也正是对周人的世界观、价值观的总结提炼。可以说,是公元前1046年春牧野的那场王朝战争的结果,在冥冥中决定了中华文化的方向。 墨子宋人,宋是殷商遗民的封国,保留了旧有的文化。墨子讲兼爱非攻,兼爱即是法国大革命时之 “博爱”也,非攻即是今日之“和平”也,兼爱所以交相利也,无等级才能平等的讨价还价;非攻所以道路通而交易便也,说到底还是一本生意经。墨子还对科学技术特别感兴趣,和学生一起做科学实验,研究云梯和攻防技术等等——这也和商文化素来重视技术人才有关。孟子骂墨子“兼爱”是无君父,正是商、周两种思想冲突的表现。孟子可以对说“性犹湍水”的告子和颜悦色,但谈到墨子就诉之为禽兽,关键就在于两种思想的核心内容撞车了,孟夫子自然要恼羞成怒。 儒家讲性善,讲修身,讲内省,不管别人,只管自己。 墨家讲技术,讲方法,讲效果,讲利害。 周文化熏陶出来的人,厚道敦实而机变不足,不太在乎外界的变化,一心一意只想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周文化熏陶出来的民族,好名重誉而平和,不爱惹事儿,只喜欢埋头拉车——活脱脱一西北老实农民形象。 殷文化,失之于严苛;周文化,失之于僵钝。 殷文化之精到,在于能求利益之最大;周文化之精到,在于能屈己以和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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