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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兵荒马乱,风雨如晦。她的手里没有刀枪,只有一把筝,却没有弦。——前生的题记
你说过你要带我去中原,那个安澜太平的地方。可后来,你却把我带到了北方。国势凌夷,我谶言你要被毁灭在马蹄烽火之下。结果你真的死了。我恨你,我恨你……
我坐在妆奁前。镜里鸳鸯戏流水,镜外孤鹅望柳垂。你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我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我爱你,我爱你……
可是我真的会恨你吗?不会,因为你是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前世我就遇见过你,在中原车水马龙的街道,我看粉黛,你买鞍韂,我们相遇,之后相爱,来世今生。
可是你真的爱我吗?你说过你要带我去中原,可后来,你却把我带去了北方。这个战乱的年代,那片淌血的疆域。你说你要精忠报国。于是我带着我的古筝,泪流满面地跟着你一起踏上那片散落着尖锐锋镝的土地。
号角声汹涌而来,一整片一整片干涸的池塘。
我抚摸过你的盔甲和战袍,我看清楚你背后班驳陆离的画面——我不希望它们消失,连同你的躯体一起风卷残云。但那一刻,我却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赘疣的别名。我望着你的目光,它颤抖的轮廓在你驾马扬鞭的那一霎突然游荡到我眼前——琴声戛然而止——我的右手放在弦上,阻断了余音。
这是个不祥的预兆。
夕阳冲腾起一片霞光。我坐在我的古筝旁,听沙场的风声是不是已经停息不卷,想你的灵魂是不是已经起程归来。
你终于回来了。但,是一俱尸。
我给你作揖,我给你梳洗,我给你下跪。我为你抚琴抚心。
云烟氤氲的清晨,我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双手沾满你的鲜血凄怆地勾,抹,托,卜,吟,颤……
声声不息,缠绵蕴藉。琴声如同溪水一般汩汩而流,像我的梦呓一样喋喋不休。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在这里,依然爱你。
琴声骤然而止。我的古筝,它的琴弦,雨丝一样抽断。空壳,我的琴。
一春离恨懒调弦,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
卸下了指上玳瑁,剪断了头上鬟发。我披上你的战袍,戴上你的钢盔。奔赴战场,驾马长驱。
可我手里没有刀枪,只有一把筝,断了弦的筝。
你有没有看见我的鹰扬虎视里都藏着你的影子?你有没有看见我将要所向披靡祭奠你流过的血?我却希望,你没有看见。因为,我爱你。
我穿过那些马匹的身旁,抓一把马尾,做我的琴弦。
我的马停下来。我把我的古筝平置在马背上,在我的面前。
号角声湮没了士兵的脸,我往他们的目光里撒一缕又一缕鲜亮的琴声。我要模糊他们的双眼,直到他们看不见穿过胸膛的利器。
刺耳的铁器碰撞声,嘲哳的战马哀鸣声。还有我的古筝奏出的乐曲,鸣啭不绝。琴声让兵卒们走火入魔,神志不清。
血流成河,敌军惨败。这是我的琴立下的功勋,捍卫了你的国家。我代替你取“乱世英雄”的美名。
我在哪里?我在哪里?我要去中原,找我的夙愿。
来世。 ——这个冰清玉洁的女子的来世故事里的泪与恨。
我的耳朵塞着刚买的SONY耳机。我告诉小陶,这个耳机是我花光了一个月好容易攒下来的铜钱买到的。
我疯狂地听着阿桑的歌,潜意识里有种返璞归真的感觉。突然,数学老师走过来敲我的桌子,撇下四个字就转手走开了:好自为之。大约两秒钟后,我便彻底忘记了他的这四个形同暮鼓晨钟的字,因为它们从我的左耳进去后被丰实的音乐淘干,待它从右耳出来时,已经成了一团不知名的分子。
放学时小陶过来找我,他说明天他要去新疆。我说,你跑那儿去干吗呀?他说,我去摘葡萄给你吃。
我知道小陶在取悦我,也许他不想说实情。我不勉强他说任何话,自始至终。
第二天小陶真的走了,他说他要去一个月。
这是小陶第一次离开我这么久。
我的小陶,你去哪里,我会等你。
此后的每天傍晚,我都会坐在我的红木古筝旁,弹奏阿桑的歌——很多人并不相信古老的乐器能演奏出激情流淌的流行音乐,即便相信,也会鄙夷这种能力的高低。
然而,小陶就很清楚地知道我有这种本领。我天生对古筝很敏感,只要一触到琴弦,我的指间就要迸发出响遏行云的歌声。小时候,我花了很短的时间自学这种乐器,然后尝试用它弹奏不同风格的曲子。我总能做到完美。从而,小陶认为我是个天才。但我却在世界面前韬光养晦地藏匿我的天赋。只让小陶知道。
我每次弹古筝的时候,小陶总要坐到我身旁闭上双眼聆听我的温柔。
我是俞伯牙,小陶就是仲子期。
可是现在我独自倚在夕阳的余辉下。因着黄昏——抹。托。勾。卜。吟。颤…… 小陶,不在我身旁。
Cola打来电话问我小陶去哪儿了。我说他去新疆摘葡萄给我吃了。Cola说,你真傻,小陶怎么会去新疆摘葡萄给你吃呀…… 妹,你傻得可怜。
(Cola是我的表哥,是小陶的死党。我们三个人。三个相信人间韶华的孩子。)
Cola的语气让我觉得暧昧。他不久便挂了电话。
我抚着琴穿过时光笃笃的跫音。
我爬上山丘遥望这座城市的路口,我要看看我的小陶是不是真的拉着一只大皮箱子,里面装满了我最爱吃的葡萄。
这时候,Cola突然打过来一个电话。
“哥,有事么?”“你是不是在等小陶?”“是呀哥,那死小子,还说只去一个月呢,现在都一个多月了还不现现原形,怕是在外面沾花惹草了没脸回来见我了。呵呵!”“别等他了。乖,回家去了,好不好。”“Cola,怎么啦?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小陶不回来了,他再也不回来了!”“你说什么呀?哥,不要骗我!”声带如曼佗罗一样绽开。我突然变得像个期期艾艾的老人。“对不起……其实一个月前我就知道,小陶不是去新疆给你摘葡萄了。他去北方了。那天我给你打电话问你小陶去哪了,只是想看看你知不知道真相,我又能不能告诉你真相。当你告诉我小陶是去新疆给你摘葡萄的那一刻,我发誓,在他还没平安回来之前绝不告诉你一个字儿。现在,我不能不告诉你!妹,我们的小陶,他……死在了北方!”
Cola坚定地挂了电话。
俯仰之间,白衣苍狗。我目睹了昏暗的霞光。
我一个出生江南的孩子,生长在中原的女子;遇见你一个生活在中原的孩子,客死在北方的男子。这是不是我前世的罪孽,要等到今生让我偿还?这是不是我前世的凄凉,要等到今生重演的故事?
Cola,小陶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哥!
(我们三个人。三个原本相信人间韶华的孩子,现在,相信人间罪恶。)
我买好一张去北方的火车票。我带着我的古筝,去见我的小陶。
我等了一个月,等一个清朗英俊的男子。最后,等来了冰冷冷的一俱尸。
我坐在喧闹的街头,依着黄昏,依着落日,依着漫了天地的红,对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抚琴。他们看着我,却没有人说话。
琴声仿若沉沉的暮霭浮游在北方每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每天夜晚,那些原本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地方都悄然安静下来。这片土地一起聆听我抑扬跌宕的琴声,旁观一个女子声泪俱下的悲恸。
琴声越来越残忍,悲伤越来越深刻。我们身后的繁华,面前的残花。我该转身,还是该向前。
我爱的,我不知道。
时光回转。前生。 ——这个冰清玉洁的女子前生的后续。
我在哪里?我在哪里?我要去中原,找我的夙愿。
我真的去了中原,这般如愿以偿。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这就是我爱的中原,我向往的太平之地。
我行走在中原的小桥流水间,抬头低头,春花秋月。
如果你还在,如果你没有离开。那么现在,我看粉黛,你买鞍韂。我们邂逅于一片木槿花园。你转身轻声地对我说,姑娘,我爱你。
这片土地,没有烽火连天的沙场,没有投鞭断流的军队。只有悠远的来自我指间的琴声,还有柔和的垂柳,以及清澈的溪涧。
璎珞圈里映出的屋瓦,铃铎摇晃的清响;厢庑中陈放的香盒,割舍不能的幽气袭人;玳瑁间挥出的乐音,绸缎盈舞般的气贯长虹。
我孑然生活在朔大的中原。立过的贞洁牌坊,唱过的矢志不渝。
我的古筝,爱你的明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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