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08-6-21 18:01:3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完)
宇文默坐柩室外的那张大桌子后,默默地看着桌上的画。每当他注视晨露或者宁馨,以及和她们有关的事物时,宇文默的目光就变得非常温柔和哀伤,跟他看其他东西是那种冰凌似的的眼神截然两样。
“馨儿,我当年真地应该把你带走……”宇文默抬起头,看着晨露说道。那声音仿佛是从远古飘来一般。
“宇文先生,我妻子不是馨儿,她叫艾晨露。”
宇文默没有看我,只是继续凝视着晨露。晨露没有作声,看了我一眼,把头贴在我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馨……晨……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宇文默叹了口气,继续说:“艾小姐,你的左手手腕上不是有一个‘十’字型的胎记吗?”
晨露没说话,只是在我怀里点了点头。
“馨儿和我分别的时候,用我的刀在腕上划了这样一个印记,说每当看到它是,就会想起我。哈哈哈……”宇文默仰头笑了起来,和那晚的笑声一样,让人听得毛骨悚然,却又带着说不出的苍凉和哀伤。
“当年,我还是个落魄书生,寄住在宁馨的父亲在京城外的庄园。那天,你——宁馨来到庄上,和姐妹们放风筝。那风筝飞得很高……”宇文默凝视着画上的人,仿佛进入了画中一样。
“风筝的线拽断了,它坠落在我前面的树上,我把它取了下来。当你跑来向我讨回那风筝时,一见你,我就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爱其他人了。馨妹,我想你想得好苦啊!馨妹,你回去时回头看了我一眼,你的笑意我至今还记得牢牢的。馨妹,你还记得你给我的第一封书信吗?‘莫学张生空蹉跎’,那大门高第,哈哈哈,没有锦袍玉带,如何能够容我踏入一步啊!馨妹,我本已打算埋身草野,终老林泉;若非为了能够和你终生厮守,我怎么会再去求那些浮名虚利!
“那日和你分别,我在你京城的府第门前等你。你来得那样匆匆,惟恐被父亲发现。你把那个银盒子赠我,说当我看到那面镜子的时候,就会记起你对镜梳妆时的面容。你说,如果我们之中谁先故去了,一定在奈何桥头等那后来的。我不敢,也不忍看你流泪的眼睛。馨妹,我答应过一定取得功名来迎你。但我这一去却是八年,是我负了你了,馨儿!
“南下之后,几经展转。自我投笔从戎,浙南歼逆,挣得了个红顶子,我本想回京迎娶你,但战事却不容我如此!你来书信说连家正和你的双亲提亲——你的夫婿也就是现在你身边这个人。我当时就恨不得马上回到你的身边!你说你要逃出来找我,但我又怎么能够让你陪着我面对那些刀光剑影!我只有打造了那一对玉锁,托心腹将‘与子偕老’的那把交与你,我始终是‘执子之手’。但我到底是亏负了你啊,馨儿!”
我和晨露听着宇文默那自言自语般的述说,那声调时而幽沉,时而激动。宇文默手捧着画像,把头藏在里面。他的身影似乎变得更加模糊了。
“……当我到了陕西,已经是将军了。莫洛死后,我摄篆其务。进入云南时,皇上加封我为太子少保。平息了吴三桂后,康亲王杰书想将他的格格许配给我。但我除了宁馨,谁也不会娶的。但馨儿,连芳节对你又是一片痴心,没有半分亏负了你——你教我应当如何处之,如何处之啊!我不能和你长相厮守,我要这些浮名虚利何用!我上书皇帝,褫回我的所有封诰,而且不在史书上记述我的姓名——我的名字既然不能够为你而留,那我便当个无名无姓的人罢了!我为什么不将你留在身边,哈哈哈,天意如此,夫复何言,夫复何言啊!我不再相信什么天意了!
“皇帝下旨申斥了我,但我已经不管什么皇帝不皇帝了。我上京直接和皇帝解释,我已经下了决心以求一死。但最后,皇帝还是没有治我的‘大不敬’和‘抗旨’的罪,而且应允了我的请求。在京城里,我偷偷地去连家打听你的消息。但听到的却令我更加万念俱灰,你竟然已经得了不治的重病。我求遍天下的名医,恳请他们往视,但终究还是不能把你救回来!馨儿啊,我离开你八年争得那些功名利禄有什么用啊,一不能把你留在我身边,二不能换回你的性命!我当时本来就想自尽,先走一步在阴间等你。但我想起在云南曾经秘密救过的一个巫师,他会固魄之术,能够起死回生。我马上飞骑赶回云南。我恐怕来不及赶回京城,到了云南后,我马上叫那个巫师把固魄之术传与我,并对我行了法术,我的魂魄便可瞬息返京。但你却已经在我到前的两天故去了。
“我从阴间的路一直赶到奈何桥边,一路上喊着,叫你不要去喝那碗孟婆汤。但奈何桥上只有我一个孤魂,你的芳魂却归何处啊!我等不到你,我再等不到你了!我怕自己独自转生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我拼着魂飞魄散,也要留在阳间等你。我在你出殡后,从你的墓穴偷取了你的遗躯带回云南,命那巫师行法保存下来。然后,我附于自己的遗躯上,在阳间找寻你再世的影踪。那个巫师我感念的救命之恩,亦自刎献殉,陪我直至我找到你为止。”
尽管宇文默说的事情,有一小部分我在他写给宁馨的那几封信和那本日记中得知了。但现在听他道来,才知往事却是如此的周折和惊心动魄。听到这里,我心中禁不住对这个痴情的孤魂动了恻隐之心。然而,我的晨露真地是他的宁馨再世之身吗?即使是如此,我又怎能让我的妻子跟随一个幽明相隔的鬼魂呢!
而且,宇文默所用的邪术不知伤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了。
“你就为了这样,就杀人换去鲜血来保住你的魂魄。宇文大将军,你就不怕天谴?”
“天谴?”宇文默那冷冷的眼光又向我射来:“我早就不把什么苍天狗屁放在眼里了!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你这样做,杀孽太重了,”一直安静地在一旁听着的晨露幽幽地说道,她似乎也感觉到宇文默眼中的寒意,把我的手握得紧紧,下意识地把身体挡在我的前面。
宇文默把头转向晨露,眼中的冰霜又融化了。他惨然一笑,说:“我几百年来积了那么大的家财,用得着伤害人的性命来取得人血吗?我一直都是以金钱来换血的。我之所以用外间传言的所谓‘怪病’,就是不想伤及无辜。”
“那忠伯呢?他就是死在你的手上,我亲眼见到的!”我突然间又对这个阴魂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敌意。
宇文默没有理我,看了晨露一阵子,低下头,继续说道:“馨儿——不艾小姐,我从那个巫师扎嘎那里除了学到固魂之术外,还学了夺舍之术。那个你见过的忠伯就是扎嘎,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让他走了。你后来见到的忠伯只是我用法术操纵的一个躯壳而已。为了能够掩人耳目,我一直用夭折的婴儿作为我和扎嘎的躯舍,当我行了法附在他们的躯壳上之后,他们就跟常人一般,一样会长大成人,而且,他们的相貌也不会因为只有一个而引人怀疑;只不过我需要鲜血来凝固我的魂魄,所以就用‘怪病’来借血。现在的宇文家族就是我一个人以这样的方式延续下来的。宇文家的后代在外面留学,还有他们子虚乌有的母亲同样也是一个掩饰我真实身份的方法,这样,旁人就不会发现我的秘密了。
“至于你,”宇文默突然回头,用他惯常的语调说:“那两次我本来就可以轻易地取了你的性命,然后借你的躯壳来和馨儿在一起。但我不屑这样做!”
宇文默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馨儿,你真地不认得我了吗?你为什么喝了那碗孟婆汤,为什么!我看着这幅画,总想起你当年提笔画它的样子。我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多么想这一辈子就这么看着你画画,陪着你一同老去啊。馨……艾小姐,好几次,我隐在你的画室偷偷地看着你画画,看着你手腕上的印记,我……”
宇文默停了下来,深深地长叹,道:“而这个郑星魂又是如此的痴,馨儿,你教我如何处之,如何处之啊!”
“你不要说了,宇文先生。我是艾晨露,不是宁馨。宁馨是我的祖辈,我不是她,不是。宇文先生,我一直很尊敬你,但我不是……”晨露低着头,伏在我怀中,不看宇文默,但她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紧搂着妻子,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宇文默突然站了起来。我吓了一大跳,大为紧张,紧紧地盯着他。宇文默走回柩室,两手支在水晶棺上宁馨头部的上方,默默地站着。我看见他的两肩剧烈地抖动。突然,我看见棺里宁馨乌黑的头发不知何时变成了白色,而且她那原来还保持着去世时相貌的面容也变成了一个老人的样子。我和晨露都呆住了。
“你们走吧,快走!”宇文默爆发出一阵咆哮。
我护着晨露刚从地道口出来,那石桌马上“轰隆隆”地关上了。
暴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我们上了车,朝门外开去。晨露一直伏在我的肩上抽泣。突然,天上响了个炸雷,晨露捂住了耳朵。但她马上指着后视镜紧张地对我说:“星,你看!”
我往镜子上一看,只见在我们后面,那座大房子的楼顶,在电光的闪照下,宇文默背朝我们站在那里,就像一尊石像。
晨露把头伸出车窗外,看着屋顶的那个人影。我刹住了车。这时,宇文默腾身向着电闪雷鸣的天空飞去。晨露冲出车外,我连忙跟着她,把外衣罩在她头上。
天上掣出一道强烈的闪电,一下子击在宇文默的身上,霎时间化作一团火光。火光之中飘出一样东西,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在雨中坠落。是那幅宁馨画的画,被雷火燃着了,还没落到地上就已成为灰烬。
“啪”地一声,有东西掉到我们的脚边,我和晨露低头看时,原来是那只银妆镜盒与两把玉锁,已经摔得粉碎,雨水混着泥泞冲过它们的碎片,从我们的脚下流过……
穷极无聊掉下的渣滓写于二零零三年三月至四月
二零零五年一月第三次增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