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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16 09: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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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5日 小雨转晴
我回来了。
在外漂泊了一年,终于还是回到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始终还记得我走的那天,漫天大雨,一川烟苇,满眼飞絮。白石绿水相依。凄美佳人,伫水一方。泪落肠断处,杜鹃啼血,几多酸楚,几许幽怨。一直以来,它们不断在我的梦中辗转,重复。
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小村庄,再也不会把那些记忆深处的痛苦挖出来,再也不会在这本日记上留下些什么了。可是,我办不到。有些事就是这样,你不想去想它,可它偏偏却让你辗转反侧,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一年来,我去了很多地方,没有钱的时候,就给别人打短工,混口饭填饱肚子,没地方住,就躲在桥墩下。有一回闹了个笑话,晚上,我“就寝”在一辆拖拉机后,谁知,半夜里,拖拉机开了,司机竟然没发现后面睡着个人。我被颠醒过来,一看不对,就在后面大喊,幸好,遇上了好心人,非但没有责怪我,还给了我两块钱。
就这样,如同坐火车一般,一站接着一站。只是明天,又不知该在哪里停泊了。日子虽然辛苦,却让我看到了这个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也让我比过去成熟了许多。我以为自己会这样流浪一辈子的,可是……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都会给母亲写信,告诉她我一切平安。同样母亲也会给我回信,告诉我一些家里的村里的事情。无数次,我想问一下方怡的近况,但都忍了。最近的几封信中,却提到了父亲,以前我都刻意地忽略关于他的一切,因为我从心底里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瓜葛。可是最后的这一封却让我不能再坐视不管了。信上只寥寥数行字:
“孩子,为娘的知道你心里苦,有些事你便自己斟酌着吧。
你父亲出了大事,整个人都变得一蹶不振……
前一阵子,你大哥接管了加工厂。不知咋的,有一天,一群红卫兵冲到了厂子里,把你哥爆打了一顿,然后拖到了镇上的看守所。厂子里没个管的人,于是,慢慢变得萧条,人走的走,散的散,再加上你父亲以前的苛刻,很多人把厂里的东西也一起带着走了。现在,只剩下一些搬不动的机器,和一些破烂的工具。更可气的是你那贪慕虚荣的大嫂,没过多久,便跟了个野汉子跑了。
孩子,父子没有隔夜仇,再怎么说他毕竟是你父亲啊!”
读着信,我感觉母亲在哭泣,信的那头,她一定泣不成声了。
是的!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我父亲,这是个不争的事实。他可以不仁不义,但我却不能不孝。我已经错了一次,错的是那么彻底、那么可怕。如今,我不能再错了,否则,我真的要背上一个“不忠不孝”的骂名了。
小雨淅沥。
晌午,当我踏入家门的那一刻,我心中真实地感到一股酸楚。我看到母亲,一年而已,她老了好多,皱纹爬满了额头,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我知道她心中的一根弦放松了,泪水从她的笑容中溜了出来。而父亲,这还是我那曾经那么骄横而又神气十足的父亲吗?一头白多黑少的乱发,一张灰黄的脸,佝偻的腰身,像个孩子似地牵着母亲的衣角。当他看到我时,竟放开了母亲的衣角,飞快地朝我奔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紧紧地,“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他就不会再来了,他不会再来了。”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从我有记忆起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这真的是我的父亲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使得曾经那么强硬的人变得这样呢?
母亲把我叫到了里屋,哽咽着向我道明了原委。
“你走后没多久的一个夜里,对了,是七月七号。”
“那不是鬼节吗?”我打断了母亲的话问道。
母亲点了点头,声音有点沙哑:“这天,月光惨淡地洒在大地上,你父亲上茅房,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大热天的,却躲在被窝里簌簌发抖,嘴里还嘟囔着‘不可能,不可能……’我见他额头上都是汗,于是便伸手想帮他抹汗,那料,他一把打开我的手,嗫嚅道,‘别碰我,别碰我。’我有点生气,责骂道,‘你发什么神经啊?’他这才缓过神来。原来,就在他上茅房酣畅淋漓之际,忽然感到有东西在揉蹭他的臀部,刮得他隐隐生痛。透过月光的倒影…”
我瞪大了眼睛,紧张得不能呼吸,
“你父亲看见了一只手,墙壁上倒影着一只手,一只从茅坑沟槽里伸出来的手,指甲长得都弯了过来,我听了,也吓得要命,赶忙脱了他的裤子查看,上面果然印着五道血痕。”说罢,母亲深深吸了口气,显然她的内心也充斥着极大的恐惧。
“隔天,你父亲便派人封了茅房。”母亲接下去说道:“以后,就改用了木桶。只是,太平了没几天。又是一个深夜,我睡得正熟,突然听到你父亲大叫一声,我赶忙坐起来,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问道:‘怎么了?’他指着木桶颤声道,‘他来了,他来了。’我顺在他的手指望去,‘我的天,’木桶盖子竟然漂浮在半空中,就好象无形中有人用手托着它一般。就在我们魂不守舍的时候,木桶盖‘噗’的自行跌落了下来,‘啪塔’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母亲的话不由得让我感到手脚发麻,冷汗不知不觉地从头顶心渗了出来。我想到了林志豪,他就是这样身首异处的。
“你父亲坐在床上絮叨着,‘他来了,他来了……’‘谁来了?’我大着胆子问他,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母亲一边问一边眯起了眼睛,直直地望着我,眼神中充满了令人胆寒的恐惧,那样子就好象有个听了厉鬼索命故事的人在回家的路上,忽然发现路边草丛里躺着一具血迹斑斓的腐尸一般。
我从未见过母亲这种骇人的眼神,竟吓得忘了回答。
良久,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父亲说他看见了林志豪,看见林志豪的头颅缓缓地从木桶里升了起来,脑门上爬满了蛆虫。脸上则满是黑色的近似于血的液体混杂着污水,蛆虫纷纷爬了下来,来回在液体里蠕动,片刻,蛆虫又通过地面向着你父亲爬了过去……”
“啊!”我吓得叫出了声,一直以来我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刹那间,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现场,四周都是林志豪的头颅,他们的眼里闪烁着杀人的光芒。
“后来,你父亲就开始低烧不断,整个人浑浑噩噩,胡话连篇,就似疯癫了一般。看了很多医生都无济于事,而且都表示没见过这等怪病,甚至还有人建议我带你父亲去看巫师。哎!象他这样活着,真是一种受罪。”母亲偷偷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道:“其实,这一天对我来说,迟早都要来的,我早就规劝过他,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看看,这就是报应,而且还殃及池鱼,你大哥就是被他做的假帐才让红卫兵打得半死。”
我转过头,看着远方,努力地不让泪水流出。
窗外,几株海棠花淋在雨里,更显得娇艳欲滴。围墙角下,铺满了昨夜凋落的梨花,仿如突降的一场雪,红白相映,美艳不可方物。
生命是美好的,世界是美好的,只是,此时,在我眼里都觉得空洞,身体空洞,思想空洞,灵魂空洞,我感觉我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离开我空洞的躯壳。我有预感,终有一天,它会来找我的。我想,这辈子我不会好过了。
天阴阴的,雨是止了,却没有一丝放晴的迹象。
我耷拉着脑袋,迷茫地徘徊在田埂旁,这里,方怡曾给过我一张照片。她在哪里?不知她现在好吗?
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阿良,你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一回头,一张熟悉的脸,但我却也一下子想不起他是谁了。
他见了我一脸的愣态,笑了笑,悻悻地说道:“小狸猫李茂啊!”
“哦,对了,是你啊!”我瞥了一眼他胳臂上的红袖章,尴尬地应道。袖章上写着“红卫兵小将”。
“小狸猫”本名李茂,因为发音差不多,而且他也真的很像狸猫,所以就有这么个浑名。他是以前父亲加工厂的一名职工,有过数面之缘。
“混的不错啊,小李,都成红卫兵了!”我半嘲讽半恭贺地说道。
“咳,哪能啊,哪象你,出去见世面了。”他也半真半假地恭维道。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掏出个黄澄澄的戒指。然后接着说道:“刚才上你家找你来着,阿姨说你出来走走,这不,巧了,正遇着你。这是林志豪的戒指,他人也走了,一直都想交给你,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说罢,便把戒指塞在了我的手里。
听他提起“朋友”两个字,我的脸直烧得烫,象我这种人还配称朋友吗?
蓦地,我想起就是他和那个谁埋了阿豪的。刚要发话向他问个明白,他却抢在我前面说道:“戴上这个红袖章,确实做了不少违心的事,所以,再不把它交给你,我心里不塌实。”
“你把它交给方怡吧。”我试探着问道。
他的脸色有些晦暗:“算了,还是给你吧,哦!林志豪的尸体就埋在芦苇丛里,要祭拜就上那吧。”说完,转身欲走。
我叫住了他问道:“方怡还好吗?孩子生下了吧?是男是女?”
他看着我,眼神有些奇怪,却无疑透露着悲凉,看得我心里一颤,一丝不详的预感爬上了我的背梢。
雨后的空气湿润带着些清冷,却很干净。象是起风了,云走的很快,堆堆挤挤的,而且不断地变化着形状。
李茂递了一支烟给我,自己也点了一根,他无奈地看了看天,才悠悠地说道:“这段日子真难为她了,面对着各种的压力,红卫兵首先就不放过她,把她五花大绑着游街示众,这么冷的天……一个娇弱的女孩子,挺着个大肚子,…”李茂痛苦闭上了眼睛,回忆着那惨无人道的行径。
我捏紧了双拳,愤怒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
李茂睁开眼睛,接着说道:“更为残忍的是那些个丧心病狂的家伙隔三差五地就去找她麻烦,不是用鞭子抽她,就是踢她,还不断的用最下流,最龌龊的话羞辱她,中伤她,有一回,他们……”“哦哼。”李茂咳嗽了一下,然后捂着胸,紧皱着双眉,微佝着腰。显然是由于情绪激动被呛了一下,我赶忙上去扶住他,果然,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推开我继续说道:“他们甚至用脚去踩她的肚子,我实在看不下去,就上前劝他们,结果也招来一顿老拳。”
“她那些上海同乡呢?死哪去了?”我咆哮着,愤怒达到了沸点,同时,不停地跺着脚,田埂上松软的泥土给我踩陷了一个大坑。
“你还别提他们,一提他们就来气,本来那些围着方怡阿谀谄媚的登途浪子,一见她大了肚子,便由追求变嘲讽,辱骂,骂她不要脸,不守妇道……”李茂摇了摇头接着说道:“见着红卫兵欺负方怡,一个个象剪了尾巴的猫,缩在后面,更有甚者,还暗自鼓掌、火上浇油。要知道红卫兵伤的最多不过是她的肉体,而他们那些同乡伤的却是她的心啊!你却走了,就这么一走了之,撇下了一个可怜的女孩,撇下了你最好朋友的未婚妻。撇下了一个心地善良的……”
“不要说了!”我后悔地大叫道。
“我就是要说,你可以不听,”李茂轻蔑地望了我一眼,顿了顿说道:“因为林志豪死了,方怡就不能回上海,而那个时候她已经有了林志豪的孩子。你又走了,她一个人孤苦无依,开始还能瞒得住,但终究纸包不住火,毕竟她是一个未嫁的女儿身,在咱们这里是没有人能容得下她的。可是再多的苦她都捱了下来,因为她要生下这个孩子。说实话,我真的很佩服她的勇气,我是很少对什么人服气的。可怜……”他的声音竟然哽咽起来。
“可怜什么?”我情急之下抓住了李茂的肩膀。
李茂冷冷地又推开了我,红着眼睛缓缓说道:“可怜在她临盆的时候就只有她一个人,腊月里,天寒地冻,就她一个人,身心憔悴,孤苦伶仃。哎!”他抹了抹眼睛:“最终,方怡还是拗不过上天,产下了一名女婴后便撒手人寰了。”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双腿一软,“噗”的一声,坐倒在了田埂边的水渠里。
李茂将我扶了起来,低声叹道:“上苍给了我们一个这么优秀、这么善良,这么美丽的女孩原本是让我们好好呵护她的,但是我们不知道珍惜,为了一己之私你争我夺,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个个袖手旁观,落井下石,结果落了个香消玉殒的下场,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反省一下啊!”
我愣愣地说不上话,我感觉自己已经死了,至少心已经死了,一切东西在我的眼里都成了虚幻。这个世界就象个尸体,和我背靠着背,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斯人已逝,啻如花落流水春去也!
“那方怡的孩子呢?”半晌,我才缓过了神,转过身问道。
“这世界上总会有好心人!孩子是没错的!”李茂看也不看我,说完便径直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奇怪的温暖。
回家的路上,天空开始放晴,一屡阳光穿破了乌云的阴霾。黑青的云,笼罩在金黄的光线下,远远望去,就象是一只巨大的火鸟。
夕阳已经开始西斜。
失魂落魄的我经过了一片竹林,竹林后,隐约露出了庙宇屋檐的一角。新生的嫩竹探出墙头,青碧的颜色如玉制的流苏一般,柔嫩的竹梢在风中摇曳,相互碰撞摩缠。
这时,竹林旁传来了一阵清脆的歌声。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易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好凄美的歌!每一句歌词仿佛都唱进了我的心坎里。我再也控制不了,积压了多时的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满了面颊。风里,衣袂飘飘……有个傻瓜哭成了泪人。
你有没有发觉,其实,有的时候,男人的眼泪比女人的眼泪更感人。
“羞噢,羞噢。”一个眉清目秀却蓬头垢面的年轻女人从竹林后转了出来,她用手刮着脸噘着嘴不屑道:“这么大个男人还哭鼻子,羞噢,羞噢。”
我赶忙擦去眼泪,心里暗骂道:“简直一疯子,就瞅你项间挂的这块古色古香的青铜盾牌就知道你神经不正常,给红卫兵看见了不拉去批斗才怪呢!”
夕阳下,两个人,两个病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心灵受到创伤的失意人,一个头脑有点问题的神经病。这场景……这场景是不是够具有讽刺意味的?
顾风合上了日记本,目视着黑沉沉的夜,心里暗暗祈祷,但愿明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让我们远离那些不休地争斗。
清晨,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医院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几个值班的护士慵懒地打着哈欠,她们正等着早班的同事来换班呢。忽然,冲进来一帮人,他们抬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只见他紧闭着双目,脸色铁青
清晨,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医院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几个值班的护士慵懒地打着哈欠,她们正等着早班的同事来换班呢。忽然,冲进来一帮人,他们抬着一个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只见他紧闭着双目,脸色铁青,那样子就象死了一样。为首的中年男子发疯般地大叫道:“我们是粮管所的,护士,快叫医生救人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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