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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梦界玄羽

青离飞花传之刺客传奇 (更新至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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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5 13:32:51 | 显示全部楼层
刺国 五十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一) 字数:2848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
  茶钟落在地下,清脆地碎成大大小小的七片。
  但青离并没有想扔下它。
  那么,说明,她的手脚不听使唤了。
  她惊愕,然后苦笑,刺尖退化的下场这么快就到来了么。
  是蒙汗药,还是软筋散?
  “倒了!倒了!”屋外有人喊叫。
  然后几个花里胡哨的女人冲进来,七手八脚地给她换上花里胡哨的衣裳,画上花里胡哨的妆。
  因为她软瘫得整个人直不住,妆面很难画。后来她们便商议了,另找一个专给平躺着的人化妆的女人来。
  女人的脸蜡白的,两个瞳仁无神地晃荡在眼白里,化妆时毫无表情,仿佛带了张面具,用支冰冷的笔在她脸上描出一张同样像张面具的妆。
  好容易换好衣裳化好妆,又有一些男人进来,看起来似乎是些军士。
  男人们用沾水的牛皮绳把她双手反剪在身后绑住。
  至于么?已经下了药了还绑这么结实。
  不知何时,孔守备鼓着两只肉泡小眼从后面转出来,好像回答她心里的问题般赞叹了一句:缚虎不得不紧也!
  看到他,青离已经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果不其然,收拾停当后,她被两个力大的妇人架着,到了另一群被装在花车上的女人里。这群女人都是年轻的,而且大部分颇有姿色。
  她们衣裳显然没有青离身上的考究,但手脚也没被绑住。
  四周看护的军士在大声呵斥甚至鞭打其中一些哭泣的,因为那样会把妆弄花。
  然后这支队伍启动了。
  不用看那些越来越高冒出雪层的草尖,青离也知道是去哪里。
  车轮的吱呀,女人低低的啜泣,军士粗暴的喝斥,牛羊哞哞咩咩的叫声,在蜿蜒行进的队伍中合奏出美妙的音色。
  队伍后头有人哭着追着撒纸钱。
  青离不说话,实际上她也不能说话。她的口中,为避免对蒙古大汗发出什么不敬的词语来,被塞了一块锦帕。
  她只能用杀人的目光刺得牵头的军士后心一片斑斓。
  那军士似乎也感觉到了,从队伍后头讨过几张纸钱来,边烧边给她做揖,哭腔道,“冤有头债有主,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姑娘做了鬼不要来找我啊。”
  她好像还没死呢吧?
  青离看他的样子,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已经脱离了愤怒,而只是好笑。
  当然,虽然现在还没死,明天这个时候必定是活不成的,她可是拿火枪轰可汗的女人。
  老天爷倒真是不厚道啊。
  早知道她只有到今天的命,昨天他娘的还在那疑神疑鬼什么呀?真是浪费感情。
  早知道她只有到今天的命,还跟云舒吵什么架?应该在他耳边说一百次喜欢他,然后翻云覆雨到天亮……
  可惜世界上没有后悔药买。
  `
  从中午走到晚上,蒙古包渐渐簇拥起来,盐碱泡子的腥味与牛粪燃烧的味道夹在风里隐隐流散。
  终于,领头的军士停了下来,几骑蒙人不知从何处冒出,叽里咕噜几句便接管了这支队伍。
  他们直起身来在马上大声呼喝,牛羊很快被赶到更大的群中去,财帛也被瓜分一空。
  然后他们开始应付这群女人了,青离眼前白影一闪,刚才还在身边的微胖女人便杀猪样地叫起来,再看时,只剩下马蹄下溅起的冻土,马背上魁梧的背影,以及女人不断踢腾着的两条小腿。
  其他蒙人也如法炮制,鹰隼捕食般驰马而过,在一瞬间一把将选中的女人抄走,黑色白色枣红黄膘的马影织网般穿梭,女人的鬼哭狼嚎与男人的得意笑声响成一片。
  青离心里猛然一紧猛然一紧的,不过最后,她发现自己是被剩下的唯一一个。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管为什么,总之这是天大的运气,要是再能拖延一时半刻的,说不定身上药劲过去,她还有活路呢!
  心里希望骤然升腾起来,余光划过旁边高大的人马,盘算着。
  大半个时辰,不,也许再有三刻钟就好了,她要是能拖延得来,他们要是肯放了她的手,她可以用利器——如果能趁其不备夺到匕首最好,实在不行只好用头上的钗子,刺死一个人,夺了他的马逃走。
  身边这些人,哪个是最合适的目标呢?戒备最松懈的?身材最矮小的?不行,人固然要容易得手,马也不能太差,不然怎么可能逃过这成百上千人的追击。
  看来看去,没有相当的,正焦躁间,却连这点机会也被剥夺了:她被推入一间金顶的大帐去,帐的正中摆着四足的巨大火撑,隔着火光上面看去,里面榻上靠着的黑色男人摇闪着。青离认出,这就是那天城下的可汗,官方称号达延汗,通称“小王子”的人。
  男人似乎挥了挥手,押送她前来的武士们便退了出去,换了两个衣着鲜艳的女人来把她架到前边。
  金边的黑袍映入青离眼中,应该就是上次见面他穿的那件。袍子在他身上斜盖着,露出大片古铜色的皮肤,以及山峦一样起伏着的肌肉。青离一下明白了自己的特殊待遇:她恐怕是这人点着名要来的,所以之前没人敢动她。
  他用狭长的狼眼看看她,脸上似乎滑过一丝失望,但还是掀掉了身上的袍子,让青离很是惊愕了一下的是,袍子下面,就什么都没有了。
  蒙古人还真是直接……
  青离心狂跳起来,刚刚有些升起来那点光芒彻底熄灭,幼时被从柜子里搜查出来的那种绝望和窒息令人作呕地再次笼罩了整个人。
  然后他动手脱她的衣服,半点也没在她曾寄予一丝希望的细巧对襟排扣上花时间,只“嘶”“嘶”两声就让她雪白的背、秀巧的胸以及修长的腿彻底展露在面前。
  青离只觉得脸上红得发烫,喉咙里又干又痛,羞涩与屈辱似乎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可不管多么恼怒,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得,真是让人发疯。自己没好下场是早有预料的,不过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结局!
  “身上怎么……这样多伤?”
  让青离意外的是,他居然跟她说话了,一手扯掉她口中的锦帕,问道。
  他汉话说得还不错,这点在骂阵时她就知道。
  青离没回答他,而是用尽最后一点希望喊出来,“我听说蒙古人最敬重勇士,你若现在放过我,等我复原与你这里的武士比试,我赢便放我回去,你敢么?”
  他微微呆住一下,不过随即又笑起来,“我们蒙古人,更不会放过到嘴的肥肉。”
  说着,他不再给她多话的机会,将她整个人裹在身下,就像用山岳的影子遮挡一棵小树那么轻易,大口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撕咬起来。
  青离痛得咝咝吸着冷气,眼看着血丝从他齿缝间渗出。不过这样倒好——至少这是一种仇敌间的折磨,如果他要摩弄亵玩,那才让她羞辱难当。
  横竖也不过那么回事,完事后补她一刀,给个痛快吧。她这样想着,索性绝望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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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5 13:33:17 | 显示全部楼层
刺国 五十一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二) 字数:2811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
  轻微的“卡锵”一声。
  达延好像咬到什么东西,呸地吐了出来,可一看之下,脸上的恼怒似乎有些变成惊愕。
  “你的?”他喘息未定,略有迟疑地问道,眼睛直盯着青离。
  青离三魂六魄都还没归位,脑中一团浆糊,但她知道,他停手了,直觉推动她,在舌尖吐出一个“是”字。
  “哪来的?”
  说实话青离这时才回过神来,看清他手中那东西。
  尖利的,坚硬的,苍白的,在火光下映出极淡的蓝,好像是什么动物的牙齿。
  那不是云舒戴在她脖子上的护身符么?她几乎忘了这码事了。
  到这份上,她也现编不出什么谎话,既然已经承认了是自己的东西,就接着道:“从小带的。”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想了一下,把她扶起来细看,继而伸手轻抚她身上细碎的伤疤。
  青离惊恐地看着他,身体在他滑过之处轻颤,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是狼种,我信。”半晌,他突然笑起来,冒出这样一句,继而对外高喊了几句蒙语。少顷,两个鲜艳的女人进来,手里捧着件同样鲜艳的一件衣服,给青离穿上。
  是蒙古女子的衣服,不过已经让人谢天谢地了。
  两个女人重新把青离架起来,到另一间帐篷里去。
  看到这间帐篷是没人的,青离一颗心才落回胸膛里,没命地呼吸起来。
  比死更可怕的,是等死。
  比怕更可怕的,是后怕……
  在这间明显不如刚才暖和的帐篷里,听着隔壁很快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她身上衣服被冷汗溻得透湿……
  `
  尖叫声到半夜才停息,这期间她一直试着起身,却始终软得像滩稀泥,看来前头对一时三刻药劲可以过去的推测纯属过于乐观。
  但她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了。
  到底是什么,像一种无形的强大力量,能把一个陷于情欲的男人推开呢?
  她打个冷战,因为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人伦。
  在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子身上,蒙古的传统与汉人不同,子可继父妾,叔可娶寡嫂,但一旦涉及血亲,为种族质量起见,他们的伦理也很严格,一个部族内部通常不通婚,更别说亲兄妹或是姐弟。
  那么……这说明,她是蒙古可汗的血亲?
  当然,她不是,因为她并不是坠子真正的主人。
  她的脑袋嗡嗡响起来。
  那个真正的主人……是蒙古人,还是大汗的兄弟?不要开这种玩笑!
  她的目光落在那颗苍白的兽牙上,这坠子的主人,现在还在回京的路上吧,他会知道,终于保护到她了么?
  但不管怎么说,天哪,天哪!如果猜测是对的,她不用死了,起码不用很快死了!
  在瞬间她决定把这个身份演下去,直到找到机会脱身。
  `
  天色亮起的时候,可汗过来了。
  他倒是好精神……
  青离这时才算仔细看清他,先前尽管离得那么近,因为心里的抗拒,竟都完全只有一个狰狞的影子。
  不用说身材是很雄伟的,古铜色的皮肤近看颇为粗糙,鼻子也嫌过大,不过因为高直,配上一双细长的狼眼,整个看起来却有一种不怒而威。
  他合不上嘴地笑着,眼光里竟有些温柔的感觉,让青离很难跟昨晚的形象联系起来。
  虽然人都有一面是天神,一面是恶鬼……
  “叫什么?”他蹲下来问。
  “柳青离。”
  “离……汉人的名字真难记。”他皱起眉头,随便就因为自己发不准音而篡改了人家的姓名。
  青离火,叫一个字,好像我跟你很熟的样子……
  当然她不敢说出来,老老实实地演她的无辜少女。
  “家里如何?”
  “有几个哥哥,一个孪生姐姐,不过现在都没了。”青离特地在后头略有加重。
  紫迷跟她不是双生的,她这么说是基于她的推测:大概是由于什么缘故,那对双胞胎在襁褓中就流落到汉人手中去了,那时达延应该也很小,不分男女是很有可能的,但他应该记得是婴儿的数目,所以她也要望这上靠。
  果然,他笑得更加开心,“如果告诉你不是汉人的女儿,是蒙古的公主,你信吗?”
  青离张大嘴巴装惊愕……
  “这个,是狼牙,我给你的。”达延拿起她颈上坠子,看着她道。
  青离还没答话,有随从上前跟达延说了几句什么,达延也正色站起来,让人把青离扶着走,去了他自己的金顶大帐。
  青离这时已经能走路,手脚也松开了,试着运气,武功似乎还在,说明不幸中之万幸,被下的药是蒙汗药,不是软筋散。但毕竟众人环俟,她也未敢造次。
  进了大帐,已有一众高大的蒙古武士分列两旁,巨大的火撑依然熊熊燃着,羊油的膻气混着麝香,弥漫得更加浓烈。
  蒙古以西北为尊,达延上去坐进西边正中的虎皮大椅,身后是供奉着的祖先牌位——那位鼎鼎大名的征服者,以及稍远处挂着的马嚼子、鞭子、鞍子、套马杆等马具。
  草原对男子是优渥的,即使他们老去,整个人也是雄健的,那份用岁月换来的沧桑甚至使人更有味道,而对女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子,却无疑有些严苛,那女人大概五十岁上下,脸上早被风霜刻下利刀一样的皱纹,嘴唇紧抿,神色间却自有一种威仪。
  青离被安排坐在那女人的左下,从这时叽里咕噜的蒙语开始满天飞,她无奈而无聊地散漫起目光,落到不远处擦得很亮的马刀上。刀刃部分于是映出了一张面具似的脸,粉白得跟瓷片一样,嘴唇红得像刚吃了死孩子,加上穿着贵气的大红蒙古袍,整个人好像积怨几百年的厉鬼……难怪昨晚达延第一眼看她那么失望……
  渐渐高起来的说话声打断了她女人的虚荣心,看时,却不知怎么已成一副压抑的气氛,达延站了起来,狼眼里射出怒光,而下面一名高颧骨的武士也寸步不让,比比划划地说着些什么。有些年纪的女人则眼神淡定,沉默地扫过这一切。
  最后,不欢而散。
  青离后来知道,这是一场为她举行的集会,达延召集众人,是急切地宣布他的发现并讨论给她一个封号,但并不意外的,没人相信这个瘦骨伶仃的女鬼是蒙古公主……事情就此搁置下来,后来青离险些得到这个名分了,但终于并没有,这是她不会载入蒙文史册的原因。
  不过从这集会上青离看出了两件事:
  第一,达延的威权还不够稳定,这也难怪,黄金家族的内讧与衰落不是一两天了,篡弑的事时有发生,号称是蒙古的大汗,个个部落其实却是呈现独立半独立的状态,远有强敌瓦剌,近有右翼的势力,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今天可能还是高高在上的大汗,明天就变成人人脚下的头颅。
  第二,达延希望,很希望,她是蒙古公主。他的轻信与急切甚至让青离感到意外,人之所以被骗,都是因为他/她希望相信那是真的,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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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5 13:33:33 | 显示全部楼层
刺国 五十二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三) 字数:3494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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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蓝色的天空漂流过几分轻纱似的云气,淡淡的早春阳光洒下,几只草原雕在缓缓盘旋。无边无际的苍穹笼盖着同样无边无际的青野,残雪化处,遥遥看得一片新碧的草色,近瞧却又似有似无。远方,洁白的羊群片片云朵般飘动,九曲回肠的高亢“花儿”出自少女们的歌喉,近处,剪不断的炊烟直上天际,牧人们开始忙碌接羔的准备,因为羊羔在春季出生,才最容易存活,同时,母马也开始产下马驹,新酿的马奶酒的清香在空气中浮动着。
  青离咳了两声,收回眼睛,提醒自己可别忘了是在侦测地形的。
  披着狼皮的小绵羊心怀鬼胎地在狼群里活了一段时间了,达延每天下午来看看她,话不多,至多问问吃住习惯之类,但眼睛总是弯得月牙一样。另外说是保护也好,服侍也好,监视也好,其他什么原因也好,他也派了七八名随从给她。
  不过青离当然没有放弃逃跑的计划,只是因为现在情况缓和,她想谨慎些,尽量让成功的把握再大一点,因此见天的带着七八个拖油瓶在外头晃,推说观赏风物,实则筹备路线。
  “那是什么?”青离看到路上一个男子牵着马,马背上一块洁白晶莹的石头样的东西,中间有一小孔,以细牛皮绳贯穿,好奇地问侍女其其格。
  其其格这名字在蒙语是鲜花的意思,她因为汉话说得好而被指派给青离,是回汉蒙多族的混血儿,面貌上回鹘人特征多些,大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不符合蒙古的传统审美,。
  “是盐。”她答道。没有对青离的称呼是因为不知道称呼什么。
  “盐?”青离惊愕,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盐。
  “咸水泡子。”其其格边说边比划,“盐湖有的地方干了,就露出来,用斧子砍下来,就是一大块盐,采回去不用再熬了。”
  青离讶异而快活地笑起来,她见过海边晒盐,白花花地一片。可原来,世界是可以很不一样的。
  在这边,已经看过不少新鲜而美丽的东西,她甚至想到,如果那狼牙真是她的,做个蒙古公主似乎也不错。
  不过就在下一刻,她又见到了令人齿冷的事物。老天爷就是这样,仿佛开玩笑般不顾人感受的错乱。
  那是一间石头垒的大羊圈,厚重的木门上落了大锁。不过里头并不是羊,而是人,嘤嘤的哭泣声传出来,引得青离不由下马,趴到缝隙上去看。
  这一看让她倒抽一口凉气,里面是三四十个女人,年纪大的约三十多岁,最小的有十五六岁,皆赤露上身,直接披上破旧羊裘,拥聚在小小一盆炭火前,低声啜泣。青离看清,正对着的一个是来时在她旁边的微胖女人,胸部像两只白面口袋那样耷拉着,上有新鲜的伤痕,打绺的头发散乱蓬松,眼神空洞地看向火盆。
  她一下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无语地退回马上,面上装得视若无睹,心里却气血翻涌。
  但她能怎样呢?自己没在里头,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时节,一骑飞驰过来,跟其其格说了些什么。其其格再转述给青离“满都海可敦要见你。”
  “可敦?”青离知道可敦是可汗妻子的称号,类似于汉族的皇后,不由心下一紧,暗想,阿弥陀佛,我只想赶紧跑路而已,对你们家公狼完全没兴趣……事情不要变的太复杂啊。
  -
  -
  可敦的帐子建在湖畔,银顶反射着白色的阳光。进去后,青离见到的是那天集会上坐在达延左手的,有了些年纪的女人。
  在路上,青离向其其格打听了可敦的事,已经吃惊过了:她,满都海赛音,曾经是达延的婶婶,不过现在是他的可敦。她在三十多岁时把自己嫁给一个六岁的孩子,并扶助他,黄金家族唯一所剩的幼子,登上汗位。形成这一桩荣耀却有些难以想象的婚姻。
  帐子里,满都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语气也听不出情绪,但汉话可以称得上标准:“你是不是巴图的妹妹?”
  青离稍愣了一下,达延其实只是个音译的称号,巴图蒙可才是名字,不过她还是习惯叫达延。
  “回可敦的话,是可汗说的,我自己记不得了。”她尽量让回答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可敦见笑了。这个福分,有便有,没有便没有,又不是我想不想能决定的。”青离脸上赔笑道,心里一团狐疑: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福分啊?”满都海目光落向稍远处,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青离说,继而又道,“你觉得一个孩子六岁登上大汗之位,是不是福分?”
  “自然是天大的福分。”青离客套。
  “那一个孩子四岁没了阿爸和额吉,又怎样?”
  “……”
  “我的见面礼,拿上来。”满都海又开口道,倒是省去了青离不知如何回答的尴尬。
  侍女捧上一个牛皮的酒袋,拎在手里约有两三斤重,清冽的香气从盖口溢出。
  “上好的奶酒。巴特尔总说,有这个,命都能不要了。”满都海继续絮絮说道。
  青离脑中飞速旋转,听其其格说过,巴特尔是放养这里最好战马的马倌,选马驯马,骑术箭法都属一流,常常被姑娘们谈起,唯一的最大弱点就是好酒。
  那么,满都海难道在暗示着什么?
  -
  -
  这一猜想在晚上似乎得到了证实,平时围着青离绕来绕去的几个人竟不约而同地“凑巧”被安排去其他事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青离看着巴特尔盯着面前无主的上好奶酒,理性逼迫着他远远去转圈,感官却又诱惑着他每次都转回来了,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打开了酒塞……
  于是青离野兔一样从草窝里跳出来,从他身上搜出令牌和短刀,本来也想拿走弓箭的,因为他仰面醉倒,压在背后,青离毕竟怕动作太大会弄醒人,急切间便没有取,而是蹑手蹑脚靠近马群,征取逃亡的重要工具。
  蒙古人对马的感情极其深厚,凡马具,不放在人走路时需要跨过的地方,以免亵渎。选取良马,更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将母马拴在高山绝顶之上,令其嘶鸣,马驹在山下听到自然奔腾向上,最先登至山顶者,便是蒙人眼中的璞玉浑金,交由大大小小的马倌精心打磨。上了战场,即使在水草不足的情况下,连续作战七八天仍能不惧山岭险峻,驮载奔驰,在历史上留下了乌珠穆沁马令人生畏的声名。
  青离挑了匹栗色小牡马出来,这马一看毛色油亮,四蹄修长,腹细臀实,跑起来必定箭头一样。且好在不太认生,拿鼻子拱她两下就没有别的抗议了。
  她摸上马背,按白天寻摸的路线悄悄遁入夜色,离开营盘的一路上,女人们下夜喊夜的“嗬”“嗬”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看羊狗的咆哮,这是牧民防止狼或其它野兽夜袭牲畜的方式,千百年来不曾动摇。草原深处,她们的对手则以凄厉的长嚎呼应,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天一黑,白天记下的路也不那么好找,她一半靠看不了两尺的眼睛,一半凭着对各种因素的记忆,并不太快地前行着。不一会儿,感觉马蹄下踩得是半沙地,空气中传来黄蒿草的甜香药味,听其其格说,这种草是长在碱滩上的,心下不由一喜:看来还没摸错,是白天看见盐泡子的地方。
  然而,风也送来了低低的啜泣声,她又不由猛地一惊,想起白天见到的另一件事情。看过去,石制的羊圈呈现一片巍峨的黑影,门上只是落锁,并没有人看守。
  理智告诉她,她根本管不了这事。
  她骑了马,还未必十拿九稳逃得掉,何况那些小脚的女人。
  但管不了,也得管哪。
  打开木门,实在不能走的就留下,能走的就按顺序编成队伍,年轻些的照顾年老的,体壮的照顾病弱的,她的马轮换着总还能多载一个——青离盘算着,如果真能达到这样,也说不定有一二成的成功率吧。
  前面说过,人会相信一些不太可能的事情,是因为他们希望相信。
  于是她手里的短刀在木门上溅射出耀眼的火星……
  从发出撞击声那一刻起,就听见里面骚动起来,直到她破开门,喊道,“愿回明国的跟我走!”
  “她穿蒙古衣裳,别信她!”
  “没有车子,让我们走回去啊?……”
  “让我死在这算了!……”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哭喊着,好像被一头狼冲进来的羊群,尖利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刺耳。
  姑奶奶们,安静点吧,生怕人不知道么!青离连解释带呼喝,可完全压不住,急得汗都出来了。
  “你是什么人?”
  “外头都是狼叫哪……”
  号泣在继续,但青离发现自己不能继续了,远处的火光和男人粗重的喧哗已经掩过来。
  她仓皇跳上小栗马的背,向南逃窜,但显然已经有人发现了她,身后响起了浓密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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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5 13:33:50 | 显示全部楼层
刺国 五十三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四) 字数:3436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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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垂平野阔,江入大荒流。
  无边无际的草原,星星都仿佛只在地平线上,横斜的河沟偶尔划过旷野,月下闪出寒洌的光芒。其中窄细的,被青离纵马如飞地越过。
  “豁勒登!豁勒登!”她大声喊着,手上鞭梢乱舞。
  豁勒登是蒙语里“快”的意思,因为她的马好像听不懂“驾”。
  她的身后,五六骑快马利箭一样跟随,骑士们伏下身体,与马匹配合成漂亮的流线。
  青离挑的马很快,但再快也快不过蒙古大汗的,发疯似的跑,距离却只在不断拉近。
  怎么就吃饱撑的要去救那些女人!她在心里大骂,这辈子要是再多管一次这种闲事,就不姓柳!
  虽然她本来就不姓柳……
  -
  十丈!五丈!一丈!很快,最前头的两名武士已经与青离只差半个马身,身下两匹追风驹滚烫的鼻息似乎已经灼到了她的后背,青离用余光看清,这是达延帐下有名的勇士莫日根和鄂如苏,一个猎到过黑熊,一个射死过猛虎。
  眼看他们越来越近,突然发出“嗬呀”一声大喝,同时伸出一只巨手向青离头上压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被抓住的前一瞬息,青离猛然将身体往一侧倒去,双手跟着拼命拽嚼子,小栗儿马久经训练,自然也懂得意思,一个低头向右急转,整个人马划出一道漂亮的圆弧,几乎半贴着地面再次飞出。
  这是草原上狐狸摆脱猎狗常用的一招,青离的长发好像野狐的大尾巴一样淋漓尽致地甩开,擦过因一时收势不住而撞到一起的两个大汉。
  可急转毕竟有损速度,一瞬间另一名武士高速插上,眼看就要横亘在她的前头。
  青离急中生智,将两个手指放在口中尖锐地一吹,发出箭矢破空之声。对方本能地一闪,就被她流星般滑过去,将距离再度拉开。
  `
  在这样险象环生中,青离硬是又多冲出十多里地,虽然极渺茫,但已经可以望见边界上村镇的灯火,如果能跑到那里,这五六个人的追兵八成是不敢过去的,想到这里,她振奋精神,狠狠多加了两鞭,小栗马跑得满嘴白沫,蹄下抛起未化尽的冻土与踏碎的嫩草碎末,马蹄都被染绿。
  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领受到身后一股巨大的压迫感。
  四蹄雪白的一匹大黑马不知何时已到了身后数尺之处,平日能拖到地上的马鬃整个在风里飘扬,连同马上人宽大的黑袍。山岳般的影子仿佛连月光也能挡住,无疑这是达延。
  达延马快且稳,青离几次故伎重施,全不奏效。眼看只要再近前一点,他就能一把将她从马上抓下来。
  情急之下,青离噌地掏了短刀出来,准备在他伸手的一刻送向他的颈窝。
  可,那是什么!?
  一条古铜色的游龙在青离眼前一闪而过,她反应过来,这也是最近见到的新鲜事物之一:套马杆。白桦木制成的杆子,笔直笔直的,长有两三丈,顶端系着肠线拧出来的套绳,比牛皮条还要坚韧,蒙古人专用来套烈马,甚至可以用来套狼捕杀。
  但等她明白这一点,腰间已经猛然一紧,达延手上娴熟地一绞,同时往后坐去,用马鞍支撑住身体的力量,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就好像钓鱼人抛起上钩的鱼一般,将青离整个人掀飞上天。她手中匕首也划出一道寒光,闷声落在草甸里头。
  青离惨呼一声,落在地上连打了五六个滚,眼见左臂弯成了奇怪的形状,硬撑了几下起不了身,早被那边几个武士一拥而上,捆绑起来。
  她是纵横天下的柳鹞子,不错。
  但鹞子也是鹰的一种,碰上这帮弯弓射大雕的主儿,算她倒霉……
  `
  “想杀我?”达延下了马,拿着手下从草甸里拣出来的匕首,眼神比那刀光还冰冷地看着她,问道。
  青离微弱地点点头,这份上了,爱怎怎样吧。
  “我对你不好?”,问道。
  青离微弱地摇摇头,平心而论,达延对她不错。
  “你自己要当我的仇人,那我便也当你是仇人。”达延故意用汉话,一字一顿地道,“拖回去。”
  于是图蒙和鄂如苏上来将青离身上的绳索系到大黑马身上去,这样马跑起来她就会被拖在后头。
  青离倒抽一口凉气,这一路上沟沟坎坎,又有好大一片沙石地,等拖到营盘,估计也就剩一副骨头架子。
  她只是咬紧牙关,沉默着。
  达延上马,但迟迟没动。
  青离看他在那整袍子弄腰带,那短短的时间竟然觉得比一百年还要长。
  半晌,他终于又开口了。
  “怕吗?”
  青离点头。
  “我胳膊断了……脑袋又没坏。”青离不屑但又吃力地说道,声音因疼痛有些发抖,“你要想弄死我,难道因为求饶就放了?”
  “哈哈哈——”马上的男人默了一下,然后突然大笑起来,在空旷的草原格外响亮。
  等他安静下来,又道,“脑子没坏你去管那帮女人?”
  “我们汉人有句话,叫‘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青离略一迟疑,答道。
  其实这纯属美化自己……刚才她还在问候那些误事女人的祖宗十八代……但反正要死,还不如伪装得壮烈点。
  没想到,达延反复念叨起那句令他绕口的话来,“知其不可……而……为之。”
  “比方说,知道城守不住,也要守。”青离怕他不懂,浪费了她努力营造的慷慨悲壮的形象,还专门解释了一句。
  达延笑笑,突然俯身凑过来,“你说‘我们汉人’?可你是蒙古人。”
  青离一怔,这会儿她没太想起这茬,而且,她也没想到,就凭一串坠子和一身细伤,达延还真的那么信她是妹妹。
  她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达延已经跳下来到她身边,解开她,并将她左臂的袖子撸起来,露出肿得小腿般粗的手臂。
  “不怪你,你让明人养太多年了。”他看着她叹息道。
  青离看他边说着边拿起那只脱臼的胳膊猛地一正,撕心裂肺的一痛后,感到左臂又回到自己身上了似的。
  然后她被他横抱起来,上马缓缓往回。
  草原仍然一望无垠,半个银白色的月亮贴在墨蓝的天幕,方才寒光凛冽的小河此时都安详得玉带一样。逶迤行进的一行人,松弛宽展的皮袍随风摆动着,人马的汗气蒸在冷夜里,泛起细细一层白雾。
  青离也实在折腾不动了,默默任他紧紧裹在怀里。
  此时她看到武士身后都背了弓箭,不由吓了一跳。刚才那个距离上他们若放箭,以他们的力量和箭法,就不是变成糖葫芦垛的问题,而是直接可以射成肉块了……
  原来达延压根没想要杀她。
  青离突然有点难过起来。她不怕别人对她不好,因为可以毫不留情地还击回去,可一旦对她好,全心地信她,她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身上后反劲地火烧火燎起来,随着马匹的颠簸她忍不住发出咝咝的抽气声。
  “知道疼了?看你还跑?”达延一半凶一半笑地看她,揽过来用下巴磨蹭她冻红的脸蛋,手上却把她托了托,尽量躺得舒服一点。
  青离脸腾地红了,对他,也许这只是一点不涉猥亵的怜爱和亲昵,但她可是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什么真正的妹妹。
  但她似乎也不像初见时那般厌恶和抗拒,挣扎几下没用之后,便也认命地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
  或者是因为自己现在满身也是,她似乎闻不出他身上那很重的牛羊膻气,只分辨出金顶大帐中的麝香依稀地缠绕在他衣间,隔着皮袍,也能感到他的筋肉如铁,随着坐骑起落,轻轻压迫着她单薄的身躯。
  “知道她们为何不跟你走?”达延又突然开口。
  青离反应一下,明白他说那些女人,于是答道,“脚小路遥,我本也知道不能成的。”
  “错!”达延轻蔑地一笑,“她们回去,这个!”说着手往脖子上比划一个“喀嚓”的动作。
  她一向最负看透人心,这次却被个鞑子旁观者清。
  如果那些女子回国,等待她们的可能不只是“有伤风化”,甚至是“有玷国体”,礼法将歌颂她们的自尽,流言会鄙夷她们的偷生,那些将她们推上花车的男子,更有堂而皇之休弃她们的理由。
  `
  青离嘴角勾起苦涩的笑意。
  蒙人有蒙人的凶蛮,汉人有汉人的卑劣。
  谁也别笑话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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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5 13:34:08 | 显示全部楼层
刺国 五十四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五) 字数:2409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
  距青离第一次逃亡失败又有十余天,有了这经验,达延开始尝试把她向蒙古人方面改造了,杂七杂八地赐了她不少东西,包括上次逃跑时骑的小栗儿马,又让其其格教她蒙语,有时也干脆自己来。但可怜这学生语言天分好像真的很差,学了好些天,倒是他的汉话长进不少。
  青离也留意着满都海,那个似乎为她的逃跑打开方便之门的女人。但她并没发现任何新的有价值的事情,满都海平静得像秋天无风的湖面,连上次的事都让青离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有意为之。
  一个锋芒正盛,一个风烛残年,对于达延和满都海的相处,青离曾十分好奇。
  后来达延有对她提过一句:满都海是我的恩人。
  恩人,青离当时琢磨这词琢磨了半晌,似乎是个很好的称呼。
  可是,对于女人,是幸福的吗?
  不过也许,在汗统或者汉人的皇家,幸福本来就并无立足之地。
  不管怎么说,看得出来,达延确实敬重自己的可敦。青离从小道消息听说,达延一心想尽快册封他失而复得的妹妹为公主,满都海则劝他三思而行,而最终他遵从了她的建议。
  这对青离的直接影响就是:妻妾不是妻妾,妹妹不是妹妹,朋友不是朋友。整天没名没分地在达延身边瞎晃。
  甚至晃荡到围场上来了……
  `
  三月底的时候,达延举行了一场射猎。
  春天是鸟兽繁殖季节,蒙人绝少大规模打围,因此这次只能叫射猎,舒活舒活筋骨,唤醒一下野性而已。
  不过就是这样的小规模,也颇有讲究,例如猎鹿,据说因为肉味会因鹿奔跑时间过久而变差,都要求猎手在极短时间内射中,若几击不中,可有得被人嘲笑了。还有比的便是猎狗,谁的狗好,不光看敢扑敢咬,更要看咬得是不是地方,真正好狗,都是一口咬住咽喉,决不在贵重的皮毛上多留一个齿洞。青离还听达延说,秋天会猎取猛虎,先抛出一个毛毡绑成的假人诱虎,趁老虎扑咬之际,一举猎杀,不过这次她并没有幸见到。
  看得心痒,她也不由随队伍散开,弓如满月地对准一只黄毛大獭子。
  将射未射之间,平地里突然炸起一声暴喝:“鄂如苏!!——”
  青离吓得一激灵,看时,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却只见一支飞箭直冲自己面门而来。
  箭势极猛,躲是躲不及了!
  电光火石间,她啪地将手中弓弦放开,以箭迎箭,上身顺势向后倒去,在马背上形成一个漂亮的拱桥。
  锵啷一声,她的柳木白翎箭在飞来的乌木铁箭肚腹下擦过,乌木箭势大力沉,不能折落,却被顶得向天飞去,恰从青离上方破空而过,流星般落得极远。
  全场一时无声,唯有将死未死之野物的呻吟清晰可辨。
  达延雄狮一样瞪着那开弓之人,胯下黑马突突地响起鼻息,仿佛也能感到主人的怒意。
  青离也认出,放箭之人是第一天在帐中与达延争辩,在她的逃亡中有份追来的武士:鄂如苏。
  鄂如苏却也全无惧色,乌紫的面孔涨得通红,叽里咕噜的蒙语喷薄出来,连同一大堆的手势。
  青离心里猜到,通过其其格的小声翻译,更确切地知道,他的意思。
  达延很深切地相信着她是蒙古的公主,但其他人,显然不是。青离的身份令他们困惑,很多人,开始猜测这个汉人女子在床上迷住了他们的可汗,尤其是鄂如苏,见到上次达延抱她回来的样子,更对这点深信不疑。
  这个蒙古人是倔强而忠诚的,他不能容许大汗的后继者带有汉人血统(虽然这点绝对是他太多虑了),所以宁可被可汗责罚,也要趁机射杀这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狐狸精。
  在场共有二十来名蒙古贵族、将军,加上他们的随从有一百多人,此时开始叽里呱啦地议论起来。
  “你要怎办?!”
  青离抬起头来,是达延在问她。
  “还射!”她斩钉截铁地答道。
  在这四面楚歌的境地,提出这个要求会有多大阻力她心里很清楚,但她知道,更不能忍气吞声,不然这群人会愈加相信他们的猜测,或者也还有更多的冷箭射来。
  果然,人群中起了巨大的声浪,似乎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她胆大妄为竟敢提出这种要求,另一派却从道义上讲,蒙人的传统是以牙还牙有仇必报,何况鄂如苏的冷箭也不是什么光彩行为。争了一会,人们都把目光投向达延。
  青离也看着他,这应该是个艰难的裁定。判“可以”,势必会让族人们认为他为了汉人的小狐狸不顾自己的勇士,对他大失所望,判“不行”又会破坏了公平公道的立场,开一个很坏的先例。
  达延环顾一周,缓缓伸开两臂,做一个下压的动作,沸沸扬扬的人们慢慢安静下来了。
  他用蒙语讲起来,语速不快但抑扬顿挫。
  其其格在一旁翻译,大意是:虽然沉痛,凡事都要讲求公道,不管她是公主还是奴隶,都有射还这一箭的权利。但是,只能在同等距离下还射一箭,中与不中,听凭天意,恩怨务必在今日内解决,然后这一页就翻过去。
  反对派喧哗起来。达延却笑笑,再次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开口。
  “他说:鄂如苏是我的勇士,做出放冷箭这种事情,是一时被恶魔迷了心窍。”其其格急促地小声跟进,“我不会让我的勇士轻易地死去,所以我……”
  不过从达延本身的动作和周遭的反应,青离已经明白了:
  他驱马过去,横挡在肇事者的身前。
  人群再次鸦雀无声……
  `
  当青离注意到所有的目光突然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由暗暗骂道,这牲口原来把球踢给我了!
  他在以这个姿态威胁她,让她自己放弃还射这一想法么?
  放心,她会以两个人都足够有尊严的方式,处理好这一事情的。
  她缓缓举起了弓,对准约五丈外的达延的眉心。
  同时,四周的数十张弓,也都抬起来对准她的头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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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5 13:34:30 | 显示全部楼层
刺国 五十五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六) 字数:3030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
  青离缓缓举起了弓,对准约四丈外的达延的眉心。
  同时,四周的数十张弓,也都抬起来对准她的头部。
  要说青离完全不怕,那是假的。
  这时,达延暴戾地大喝起来。
  他说什么?青离目不斜视地问其其格。
  “老虎吃肉不会吐,男人说话不反悔。”侍女紧张地答道,“既然话已经说出,生死自在天命,你们谁要难为她,视为违抗大汗的旨意!”
  贵族们的弓箭不情愿地缓缓放下,眼睛却都一个个瞪得比铜铃还大,如果目光能杀死人,青离已经万劫不复。
  仿佛一百年那么久的沉寂……
  青离的弓如满月,手指在弓弦上轻轻颤着,却一直没有开箭。
  有观者心里开始放松了些,想道,达延比鄂如苏高,这一箭过去,只能伤到前面的人,不但无益于报仇,而且就算达延有话在先,她难道真的以为射伤大汗的人可以全身而退么?所以,最后她还是会知难而退,放弃出手的吧。
  正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这样想,他们看到青离的嘴角勾起。
  弓弦响了。
  `
  人们看到,一支柳木白翎箭仿佛尖啸的鹰隼,向他们的首领头上扑去。
  达延没有躲,这么近的距离即使想躲也很难躲开。
  `
  电光火石间,只见那鹰隼从达延的貂帽上方堪堪擦过,可人们心才放一下立即又揪紧——它向后头的鄂如苏面门飞坠!
  鄂如苏更没躲,因为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视线。
  跟鄂如苏交情过命的莫日根,一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但许久,他没有听到任何惨叫,慢慢扯开指缝来看,不见鲜血与脑浆,只见一头浓密的黑发,在许多貂帽中显得分外突兀。
  鄂如苏的帽子,正被那鹰隼精准地叼起,呼啦啦飞得老远。
  `
  全场人的嘴巴都张得老大,似乎含着一个无形的球。
  惯常骑射的人都知道,由于重量,飞箭的轨迹并不是直的,而是呈下落的微弧。但他们想不到,青离能如此精确地把握这一点,让白翎箭飞过达延头上时处于最高,之后在下降的过程中恰到好处地射中鄂如苏的帽子。
  “我射艺不精,既然不中,也是天意,愿就此与鄂如苏兄弃仇成好,再不生事。”一片目瞪口呆中,青离淡然的声音响起,纵马驰去,向鄂如苏伸出手。
  没有人会相信她的第一句话……
  鄂如苏没有与她伸去的手击掌,而是下马扑通一声跪下了,给达延磕了三个头,给她一个,每个都深深磕到地下。
  然后陆陆续续所有人都下马了,全场跪成一片,对可汗的礼颂声此起彼伏。
  达延很惬意地保持了不动几秒钟,然后展开双臂,笑着大声说起什么来。
  青离眯起眼睛看达延,突然觉得这一直令人生气的家伙怎么一下子帅到不行,想着,换作是她,能把这猝不及防又难以两全的事件处理出这种结果么?
  而他当时怎么想的?到底相不相信她会来真的?
  不管怎么说,她感谢他的骄傲和宽宏,给她这样放肆的机会。
  `
  于是她在马上也深深俯首给这位草原的帝王。
  这世上能让她低头的人,并不多。
  然后她感到肩被搂住了。达延并过马来,昂首昭告天下,说的当然是蒙语,但按青离后来知道的意思,写出来是:你们不要胡思乱想,这是不会错的蒙古的公主!即使这样的气度和箭法,还不能解除你们的怀疑,即使一直没办法给她封号,只有我一个人,也会相信她是我的妹妹!
  自信的人,坚持正确与坚持错误都来得特别执著。
  倒是青离知道这意思时,心里很不好受,好像骗了别人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
  有人对达延的宣告发出了呼应,余下一半的,保持了沉默,没有像第一次会议那样反对……
  --
  --
  晚上,猎人们在堆积如山的干柴和牛粪上泼上牛羊的油脂,于咸水湖边点起彻夜不息的篝火。就地取水取盐,煮出新鲜的手把鹿肉,或是将黄羊粗壮的大腿穿在铁千上,在火上转动,不时滴下几滴油脂,那火便也贪馋样地突然伸出舌头,往上一蹿。
  男人们大块朵颐大杯畅饮够了,许多便放开嗓子唱跳起来。并不见得好听,但都悠长嘹亮,高领长袖,缎带滚边儿的袍子甩开去,更显得热闹。
  青离看着这热闹,开始觉得新鲜有意思,后来有点倦了,就自顾自地啃着羊腿。
  其其格不知哪里去了,好长时间没见影儿。她又伸着脖子张望达延,也没找到。
  聋哑人没办法了,起身去找其其格。
  走出老远去,竟也没什么人发现她,要不是围场里猛兽太多,又不熟路,她几乎要撒腿进行第二次逃跑了。
  正想着,前头草甸里好像有其其格说话的声音,青离赶忙拨开没漆的干草,跑过去喊她的名字。
  眼前的景象让青离小惊讶了一下,地上是两个人,草倒了一片,其其格正在绑回头发,看见青离,哎呀一声跑了。
  青离看着躺着的男人,心头火起,白天的时候简直像个神明,这会竟又不堪至此。
  “其其格有情人,听说快成亲了,你不知道么?”她鄙夷地问。
  “奥?那她今后一定对那男人很不满意。”达延微带几分醉意,坐起身来系腰带,轻描淡写地说。
  “一天没女人你能死?”
  “差不多。”他还是没看她,一边穿靴子一边道。
  “觉得这样很有意思?”青离语气比刚才还要冰冷。
  “在里头时就有。”达延乜斜她一眼,“可拿出来,又没意思了。”
  青离脸一红,因为他讲得太露骨。
  “过来。坐着。”他又说道。
  青离不动,他就上来硬拉。
  青离不想去,可也不敢太硬来,结果还是别别扭扭地坐下了。
  “再教我个汉话成语吧。”达延边扯她袖子玩,边喷着酒气地说道。
  “勉为其难。”
  “意思?”
  “现在你要我做的事,就叫勉为其难!”青离狠狠瞪着他道。
  达延却不恼,看着她笑,半天,说,“跟你说话比跟其其格那个有意思。”
  青离由怒转慌,想着要不要祭出“我是你亲妹妹”这面挡箭牌来抵御尴尬的气氛,在之前,她还从未亲口验证过这个骗局。
  她还没开口,达延却有些变了神色,叹道,“以前也有个女人,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也有意思。”
  “后来呢?”青离附和地问。
  “后来我打仗回去,看见她跟别人在床上。”
  青离无语,再后来的事应该不用说了。
  “所以还是你好。”达延看着她,也许是酒劲的关系,口齿变得含混起来,“永远都不是我的,但也永远不会背叛我……”
  说着,巨大的山岳歪倒下来,一手死死抓着青离的袖子,头枕在她腿上。
  “下去!下去!”青离拼命晃他。
  “勉为其难让我枕会儿!”
  青离怄得笑了,他倒会现学现卖……
  达延有了安静的枕头,不一会儿便发出鼾声来。
  充满凶光的狼眼一旦闭上,感觉像是狮子变成了大猫。
  青离看着膝上的大猫,心里乱七八糟的。
  恨?好像有一点。
  恼?好像有一点。
  敬?好像有一点。
  惜?好像也有一点。
  怵?这个不是有一点,是有很多……
  她不由哀叹,自己本非什么驯良的主儿,但在他面前,还真是凡事能忍就忍了,这到底是人在矮檐下,还是一物降一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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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5 13:34:52 | 显示全部楼层
刺国 五十六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七) 字数:3396
  明天(周五)是没有更新的,周六的更新有可能按原时间,有可能在晚上(因为我或许要出去),事先说一声,请大大们见谅:)
  ——————————罗罗嗦嗦的分割线————————
  `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
  打围场回来后,册封的事情再次提上议事日程,达延的日程,他说青离会成为像阿剌海别那样有名的蒙古公主,阿剌海别是成吉思汗的三女儿,曾在父亲出征时主管内政。
  同时,逃跑的事情也再次提上筹备日程,青离的日程。这要从她那天的所见说起。
  那天,一支张灯结彩,行进途中一直发出热闹声音的队伍从她面前经过。顶头的蒙人手捧哈达,几个祝颂引经据典地高歌,车上光滑的绸缎和浓烈的烧酒堆积如山,后头又有进献的牛羊。以蒙古喜欢九的倍数的传统,再看群的大小,青离估计是羊八十一头,牛四十五头。
  “这是谁家的姑娘。好厚重的下聘?”她扭头问其其格。
  其其格简单而坚定地回答了一个字:你。
  然后青离一口奶茶喷到天花板上……
  `
  青离不得不开始重新思考这个一时为了保命而冒认的身份了。
  在这里的一段时间内,青离已经对蒙古的情况有一些了解。
  明建国以来,蒙古分裂为瓦剌与鞑靼,瓦剌一度强盛,惨痛的土木堡之变,大概会让明国的人一辈子记住当时瓦剌的首领也先。
  但瓦剌的问题在于,他们没有在蒙古人中具有至高威望与号召力的黄金家族的血统,这让他们的首领称汗被视为没有天命。
  也先试图解决这个问题,方法是这样:强攻下东南地区的察合台汗国,然后抢去强娶了这个汗国的哈尼木公主——一个具有黄金家族血统的女人。
  所以,青离不知道来求婚的是什么人,来求婚的人也不曾见过她,但那没有关系。
  带有大汗血统的一只母羊,他们也会欢天喜地地迎娶回去。
  `
  在那一瞬间青离也觉得有些失落,她感到,一度以为自己得到了那个骄傲而强大的男人真正的感情与信任,却原来,他需要的并不是骨肉同胞的妹妹,而是一个正统的蒙古公主、可以用来联姻其他部落的政治工具么?所以他才那么热衷于册封?
  但这样也好,她就可以完全放下欺骗带来的内疚,大家两不相欠。
  `
  关于求婚的结果,她并不清楚,本来是可以问其其格的,但她硬压下了,想当面问问达延,而他又几天不曾露面。
  直到四五天后她才又一次见到他,他行色匆忙,身穿特制过的马皮造成的硬甲,蒙古袍下摆无缝,即能马上运动自如,又可裹住膝盖腿腕,同时战靴的衬里上缝着鳞状铁块保护小腿,左臂则戴一个小皮盾,用于防御面部;背上是两端嵌着锋利的黄羊角的桑木强弓,尖钉状的箭头露出箭筒,熠熠闪烁,与腰间别的湛寒森然的马刀交相辉映。
  这是战时的装束,青离心中一惊,上去扯住便问“你跟谁打仗?”
  “亦思马因。”达延匆匆答道。
  青离松口气,亦思马因是上任可汗的太师,也是设计逼死达延父亲的人,这属于部落纠纷。
  “册封的事要缓一缓了,你别心急。”达延略停下来补上一句,便又远去。
  青离点着头,这个她绝对不急。
  -
  -
  北国的春天像不值得信任的男人,前些天眼见草绿花开,四月头,却猛然袭来一股狂暴的倒春寒。
  夹着雪砂的北风怒吼了两天一夜还多,仿佛满身白毛的千年妖物,到今天傍晚前才慢慢平息下去。但牧民的牲畜已经大片大片地冻死,母羊用鼻尖拱着冰冷的羊羔,发出咩咩哀叫。
  同时,战争也打响了。
  部落的军队离开营盘,冲上前线去厮杀。也就不断地有伤员被送回来。女人们看着死去的牲畜与呻吟的男人,微不可闻的啜泣被撕碎在风里,一如那些羊儿。但至少,她们安心了,不像没有看到丈夫或儿子的女人们心里怀着希望却也怀着恐慌,因为没有回来的,除了尚能征战的勇士,还有血肉模糊的尸体。
  探子回报,战事惨烈异常,前日两军战于草原之上,亦思马因联合右翼土默特部与兀良哈部,兵力超出达延一倍之多,达延却凭着勇猛与威望,部下个个以一当十,暂时取得了微弱的胜势,迫使敌军撤退到图尔根河(今呼和浩特市大黑河)之后,两军隔河扎寨,对垒相望。在风雪肆虐这段时间,不敢妄动,各自坚守。
  “那边有何动静?”满都海问那探子,当然这不是原话,而是其其格翻译给青离听的。自达延外出征战,满都海便常常把青离邀到自己的帐中来,按说可敦邀请一个已经被默认等待册封的公主,并不令人奇怪,但青离却总是感觉她是想把自己放在视野之中。
  “好像没什么特异。”还是其其格的同步翻译,“唯有今日下午风雪小了时,看见许多那边的人去抬盐。有些怪。”
  抬盐,青离想起了那天看到的有趣事情:蒙古平民从干涸的咸水湖底直接用斧子砍下大块的盐,中间穿孔,用细绳抬回来,可用于与汉人的交易,也可自己食用。
  “是么?许是他们正好跟明国有边市的日子吧。”满都海答道。
  说着,她站起身,向帐外踱去。
  残余的北风呜咽着,风里也许就夹着新丧的亡魂,浓厚的黑云压低了天顶,月光与星光都一丝也透不过来,满都海伸出手去,果然五根手指一根也看不见。
  劫营?不是隔着条河吗?怎么劫?青离在心中打了个问号。不过这谜疑迅速又解开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中,图尔根河一定会再次上冻,像冬天那样,走人跑马都没问题。
  可,有哪里不对。
  青离仔细整理了一下脑中所有的信息,突然跳将起来:“可敦!叫达延不能去劫营!!”
  说晚了……
  -
  -
  达延回来的时候,完全是个血葫芦。整个人半伏在马上,衣甲稀烂,袍摆的碎缕下挂出尺许长的鲜红色冰凌,与半瞎了的大黑马肚子上挂下来的丁丁当当相碰。背上带着两支羽箭,也早看不出什么颜色,随着他剧烈的呼吸一起一伏。扶下来放到榻上,衣甲皆被大片的红冰冻在身上,向火许久才解得下来。
  青离也随着众人拥入大帐,看见达延背朝上趴在榻上,身边一群人忙乱着,侍女从外头打雪进来,给他擦拭身上血迹,滴滴答答流得满盆都是刺目的红水。那些血迹大部分是别人的,但他自己亦损伤不少,等擦过两三遍,古铜的肌肤上二三十道血口便狰狞着显露出来。所中之箭被剪去箭杆,留下极短的一截在肩胛下微微耸动,汩汩流出赤红。
  两个穿白袍的人来了,据说是大夫。他们将刀把上刻了太阳和月亮的蒙古刀在火撑上烧红,迅速割开背后的皮肉,在焦臭的白烟中,将两个勾在肉里的箭头生生撬出,然后拿草木和牛粪烧成的灰大把大把地洒在伤口上止血。
  如果是在砍木头凿石头之类的,青离一定会称赞他们动作麻利,不过在一个清醒着的大活人身上,多少让她眼皮有些跳。
  不过达延的反应也真像块木头或石头,几乎连哼都不哼一声。
  两个大夫施工完毕后告退了,却看鄂如苏一瘸一拐地进来,他伤得比达延略轻,不过一只眼睛上肿起小孩拳头大的血泡,挤得本来就窄长的眼睛几乎不见。
  达延见他进来,挣扎着坐起身,脸色铁青地问话。
  果然,达延的脸色一路沉下去,用伤少些的左臂使劲拉扯头发,好像在受什么酷刑。
  不过,他看鄂如苏比比划划地说着,眼上的核桃随着一跳一跳,大概觉得太滑稽了,嘴角竟又泛起一丝笑意。
  所以他勾勾手指,把鄂如苏叫到跟前,拿起还未完全冷却的匕首,在他的血泡上哧地一划。微烫的液体立刻热烈地流出来,肿胀也迅速消退。
  鄂如苏能重新睁开眼睛,惬意地转转眼珠,于是咧开嘴拜谢他的大汗,全不介意血流得半个脸都是。
  青离看得发呆,原来在蒙古,人人都是大夫,也人人都是蒙古大夫……
  `
  这场惨败导致达延带领部众向哈特和林溃退,男人女人们卷起蒙古包,牵上大些的孩子,抱起嗷嗷的婴儿,将他们的家搬上牛背。一切迅捷却又无声,全无平日要搬家到水草丰美之处时那种热闹。并没有太多的悲戚与哀啼,但一种暗夜般的压抑在空气中涌动。
  这对有些人是不幸,对有些人,或许是幸运,在没人顾得上她的一个夜里,青离开始第二次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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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5 13:35:11 | 显示全部楼层
刺国 五十七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八) 字数:2862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
  北风吹袭,一弯可怜的月亮在云层中隐现,整个大地被白雪覆盖,仿佛又回到腊月寒冬。青离立在一个高坡顶尖的大白石头上,月光斜笼着身体,显出大理石一样的光泽。
  她对面的人黑袍白马,相貌堂堂,一双狼眼直盯着她,里面却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悲伤。
  青离也直盯回他,也许是她不够小心,也许是他恰好留了意,竟又追来。
  “去哪里?”达延看着她的眼睛,问。
  “回明国。”
  青离一怔,这确实问住她了。飞花楼,已经没有姐姐,甚至没有小沐,沈家,被她伤得还不够深么?
  所以沉默了许久后,她答道,“跟你没关系。别阻着我。”
  “我不想拦你……不然,也不会一个人来。”
  这答案倒是出乎青离的预料,细看一下,果然,只有他一个人,重伤未愈的人。
  但她依然不敢放松,手下死死按着腰间的刀柄。
  “阿爸的样子……我都记不得了……”达延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眼神落向空茫的天空。
  “但不知怎么,看见你那天,记得特别清楚……”他没理会青离的迷惑,自顾自说下去。
  “一个在么么手上……小白皮袄……一个在察合手上。”
  青离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他小时的事,么么是蒙语口语,生母的意思,察合是人名,大概是乳娘之类。
  “我想看一下你们,可没人理……抱得很高,跳啊跳也看不到脸……”
  “你一只手垂下来,特别小,很胖,在我眼前晃……”
  “么么在跟个汉人说话,我听不懂,但知道你们都要看不着了。”
  “我就把那狼牙绑在你手上……”
  “汉人包你俩在黑边的袍子里,走了。”
  “么么蹲下来亲我一下……脸在光的背后,看不清楚……然后转身……一次都没回头。”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却交织出一幅如在眼前的画面,青离鼻子突然一酸,那种最后一个亲人也挽留不住的无助感觉,没人比她更明白。
  “那时,我想……长大就好了,长成山一样高的男人,就能看到你的脸,也不会让人把你带走……却原来……”达延抬起头苦涩地笑笑,后半句说不下去。
  “你想走就走吧,我保护不了在乎的女人,但不会要她陪葬。”他最终落下这句话,拨转马头,向大队的方向回行。
  云层此时撇开月亮,极淡的黑影在雪地上拉得细长,马蹄印的间距渐渐由细碎到慢慢放开。青离看着达延的背影,突然想起来,她心里还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于是扯开嗓子大吼了一声,“回来!!”
  出于意外,达延的身影一激灵,扭回头疑惑地看她。
  “我有话问你!”她不知怎的,说话像有些气冲冲地,“你把我许给哪个王爷领主了?”
  达延先是一愣,而后笑起来,这两日来难得的灿烂,问,“你不知道为何打仗么?”
  高处的女子迟疑地摇摇头。
  “亦思马因来下聘,让我臭骂回去了。”他看着她,眯起狼眼答道。
  青离呆住,心里五味杂陈的感觉好像烟花一样喷出来。
  原来是这样,他没有把她给别人。
  尸横遍野,血染江河,被多少人诅咒的战争是因她而起的。
  她应该低下头去深深惶恐,实际上,她也确有内疚。
  但更多的,是一种满溢的幸福感……
  或许每个女人心底,都想做一回祸水。
  因为那证明你够红颜……
  达延回转来,很近地打量青离。她是那种月光下比日光下好看数倍的女子,白日过于苍白的肌肤显出象牙般的质感,煞气过重的眼睛也被中和得略有温柔,月光更放大了她那独有的冷澈气质,此时立在高处,长发海浪一样翻飞,美得那么不可一世。
  “老贼与我是大仇,怎么会把这么好的妹妹嫁给他。”他过来拉住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叹息道。白马仿佛知道主人心意,也恋恋不舍地去叼青离的袍襟。
  他要的是妹妹,不是蒙古公主。这就够了,足够让青离做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
  “喂,知道柳不恕么?”她看着他,突然说道。
  达延显得有些奇怪,摇摇头。
  “你会知道的。”青离把手抽回来,全身一阵乱掏,实在没有信封,便掏出张白纸递给他,“写上你想杀的人的名字,折起来给我。这人三个月之内,会从世界上消失。”
  五千两她不打算要了,反正这强盗也是去抢。
  “我不信萨满。”达延古怪地看着她。
  “我比你们萨满灵多了。”青离诡异地笑,“你写了,我就不走。”
  于是达延眼睛里闪出光来,咬破尾指,认真地写了亦思马因的名字给她。
  青离快活地笑,接过来收进怀里,自言自语道:“刺人者诛,刺国者诸侯!”
  就像她看不懂蒙古字,达延也在纳闷什么“猪”和“猪猴”,但他也快活地笑,因为青离从石头上跳了下来,与他并马而行。
  达延原来的黑马残废了,这次的白马是年轻牝马,似乎与青离的小栗马情谊深厚,走着走着总去耳鬓厮磨,青离开始还吆喝硬拉,后来也不管了,整个人就跟白马的主人蹭来蹭去。
  并行间,她眯起眼睛看达延,觉得自己并没有昏头,而是看得很清楚:
  每颗心的深处,都有最期待最渴求的东西,化作一个妖媚的幻影,睥睨而蛊惑地勾引着自己的主人。
  当人以为自己爱上什么人,其实是爱上心中的幻影。不然,世上何来“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当初怎么没看清楚”的说辞?
  从小在世上全无一个血亲,妻子的身份更像恩人,宠妃曾经无情地背叛。达延的幻影,无疑是一个可以放胆地单纯地去爱的人。
  妹妹是这个人可能在现实中存在的一种形式。
  如果拿着狼牙的是男子,里头又会扯有汗位权力的纠纷。
  可就那么巧,出现的是她。
  一个突如其来、娇弱纤细、倔强聪敏、仙姿殊色的女子。
  于是便有三分惊喜、五分保护、三分征服以及一分因不能得而倍加诱惑的情欲,织成一片十二分的迷恋。
  但幻影就是幻影,当他知道最下面支撑的事实会像泡沫一样破碎,迷恋会变成什么呢?
  青离笑,为何自己已经看得这么清楚了,还是绕了进去。
  不过,她不管了,高高昂起头,高亢铿锵的诗句抑扬顿挫地从喉间飞出: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达延默默地歪头看她半天,轻声道,“不懂,但是好听。”
  青离笑着,他不会明白,这是多么幸福的诗句,看前头,满以为会落在什么家国、大义,不想,末句转起,为着的只是你一个……这个理由就够了。
  于是她越发得意,声嘶力竭地像狼对着月亮那样长啸,天高野旷,清脆的女声传得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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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5 13:35:33 | 显示全部楼层
刺国 五十八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九) 字数:3698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
  黄昏蒙蒙地笼罩了这一片水草贫瘠之地,达延困囿在金顶的大帐中,走来走去,脑中还翻腾着白天着帐篷里的激烈争论。
  争论当然是蒙语,但为了方便,这里只写汉译。
  “图尔根河上我们损失了八千名勇士与无数的好马,亦思马因则还有他的长子帖木儿,麾下六千精锐的重骑,明日即将从自己的领地发兵。他一来,敌人的兵力将是我们三倍之多。依现在的形势,不如暂且将公主送给他们,以求停战。”
  “放屁!你xx什么时候叫人切了?!是男人的就好好干他娘一仗!”
  “接羔要在春天,打围要在秋天,目前的时机,只会白白流干勇士们的鲜血。”
  “公主是个炮仗捻,炸的是炮仗!要是送过去他们就收兵,我挖眼珠子给你!”
  “人祸赶上天灾,我们的牛羊战马都冻死饿瘦,我看,撤回哈特和林坚守,等来年草青马肥,报仇不晚。”
  “一下子就撤回老家去,如果老家也守不住呢?”
  显然,将领们分成主战主和与主退三派,争得脸红脖子粗,就差没打起来了。
  而这三种方案各自决定性的缺陷,也被互相攻击得淋漓尽致。
  没错,正面迎击,是匹夫之勇,就算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取胜,也会耗尽精锐,荒茫的草原大漠上,可不是只打这一仗就一劳永逸了。
  送出青离求和,是白白拿出尊严去给人践踏,像鄂如苏说的,要是得了公主对方就收兵,那才是个笑话。
  至于后撤,说的倒是轻巧,可要打回来,又不知是多少年的征战。
  真正是个困局……
  最后,他们等着他裁决,可这次,看来他也处理不出让几全其美的结果,只好头疼地扔下一句“明日再议”。
  可黑云压城,他还有几个明日?
  `
  这时,帐帘轻掀,一股薄荷的味道隐约进来。
  达延抽抽鼻子,他已经知道是谁,最近这段时间青离常往太阳穴上擦这种东西——虽然她明明知道他极度讨厌这味道。
  飘进来的果然是青离,脚步像个小鬼似的,脸上是几分得意与魅惑的笑,披一身宽大的白袍子,看得达延心中微微一动,瞬间闪过很想上去用手将她纤细的身体从衣服里找出来的念头。
  他不知道,青离凡嗅出人心的缝隙,打算用利刃像庖丁解牛那样割过去,都是这样笑。
  “什么事?”他开口问。
  “你知道我那天想叫你不去劫营么?”
  “听满都海说了,却是为何?”
  “因为对方有防备。”青离面色转向沉稳,答道。
  “笑话,骑在马上的男人还不知道,坐在包里的女人就知道了?”
  青离这时也没心思卖关子,直接道,“你们在营里,自然不知道,这边却有探子回报说咸水泡子里有大批人抬盐。”
  “抬盐?”
  达延头上划了一个问号,因为这是蒙古很常见的事情。
  可是等等!
  他似乎一下反应过来,那天马匹从冰面上冲过时,似乎是有蹄下踩着粗沙的感觉,当时他还在奇怪,只是没太往心里去。
  “凡事都有因有果。”青离继续说,“平时三三两两,自然没什么。可没有边市又风雪方停的日子,突然大规模去抬盐,难道没有原因?”
  “可敦一说劫营,我就突然想到”,说话的还是青离,“亦思马因怕是正料到这一点,将大块的盐剁碎,趁黑洒在冰面上——我在明国,见人除门前冰雪,都是此法——那河面本冻得坚实,但马蹄子一刨,盐一溶化,便越化越多,不可收拾,所以打头阵的能过去,到了中间,却必然突剌剌一声,将人马尽倾在河底!由是队伍被斩成两节,首尾不能相顾,他再早有伏兵,掩杀过来,岂非大事不妙?”
  “因此听探子一说,我便想要可敦派人去阻止劫营,可惜那时已经晚了。”青离叹道。
  达延听得瞠目结舌,当日的情况本不会到处去说,就算口风里露一两句,也都是蒙语,她却如何知道得有如亲眼看见一般!?
  “如何,我比萨满还灵吧?”青离看着他的反应,又笑起来。
  达延半晌,才想起来那个她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晚上,当时他根本未曾在意的那张白纸,以及她关于三个月内的承诺,而此时不由他不认真起来,甚至有些艰难地,吐出这样一句:难道,你有何退敌妙策?
  ……
  `
  -
  -
  是夜,四月初七的夜,亦思马因的长子帖木儿在睡梦中被震天的喊杀声惊醒。跑出帐篷一看,自己的营盘已经变成一片人间地狱。马厩的方向火光冲天而起,战马带着一身的火四散奔逃,有的就地翻滚,有的直冲向水源,更有的惊慌失措,冲进前来找寻它们的主人人群里,践踏起无数的哀呼。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知道明日就要上前线去支援,今夜都在一心享受最后的安宁,许多人尚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去见了阎王,伶俐些知道爬起来没命地跑,可又怎能快过四蹄生风的骏马,于是在背后便被一刀劈下,溅起滚烫的猩红。
  帖木儿看着这群从天而降的神兵,或者说是从地底下突然冒出的恶鬼,捶胸顿足,徒呼奈何。就在几个时辰前,他的探子还报告过,达延被追撵得像只丧家之犬,舍弃原来的营盘,退至格伦,离他帖木儿的封地瓮观足有四百六十里远,。
  不过,蒙古骑兵最擅长的就是闪击战,他们的行军中,一名骑士通常都带几匹良马,轮换着骑,甚至可以不带军粮,南宋时,打居庸关不下,一夜间竟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紫荆关,所以四百六十里地的距离绝对不算什么,关键是他们的首领,是丧家之犬,还是丧家之狼。
  天将破晓时,眼见大势已去,帖木儿不得不放弃最后的抵抗,集合残部,准备突围逃走
  仿佛是上天助他,包围的东南面,打开了一个豁口,残余的数百骑,仿佛受到挤压的水柱,从那里争先恐后地一涌而出。
  可上天,真是助他么?
  `
  四月初十,帖木儿暴毙于其父亦思马因之处。
  四月十五,土默特部首领率军离开右翼联盟。
  四月十六,达延整顿精锐,与亦思马因军决战于戈壁。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很多年后,在青离脑海中依然很清晰。
  当时她立在高处的沙丘,披着轻铠,被五六名亲兵簇拥保护着。她功夫再好,毕竟身体单薄,不可能跟那些高大武士对冲,因此身上跟其他人相比,算是干净非常,脸上也丝毫看不出表情来。
  倒春寒的尾巴过去,雪已经化了,一望过去,只是连绵起伏的大漠黄沙。
  接着,成千上万的蒙古重骑对冲下高坡,好像大片的黑云在黄色的天空上翻滚移动。
  瞬时,战鼓响成怒雷,旌旗遮蔽天日,铁蹄扬起黄沙,鲜血流作江河。每个人毫不怜惜但又尊重他们的对手,杀戮,也随时准备被杀。
  达延也在下面,很好找,因为他所过之处都是一阵黑色的旋风,将敌阵冲垮冲碎,像一把镰刀割过麦地。
  战争,总是会死很多人,但也会让人感到活得更像活着。就像唐诗里,有“可怜无定河边骨”、“一将功成万骨枯”,更有“黄沙百战穿金甲”、“男儿本自重横行”,这真是奇怪的地方。
  是役,达延大胜,缴获牛羊物资无数,右翼初平,奠定漠南蒙古统一之基石,亦思马因奔逃青海,不三月而卒。
  在充满美酒、嫩炙以及女人的庆功宴上,部众吹捧着他们的可汗,是如何从一个危殆的关头想到绝妙的办法,瓦解了右翼的数万大军。
  达延听到,笑着沉默。
  直到他行将就木,也还记得,四月初七那个晚上,青离像个小鬼似的飘进来,身上带着薄荷的味道,跟他说的一些话。
  “巴图,若现在把军队整起来,去吃四百六十里外的六千人,有问题么?”她开门见山地问。
  “你说帖木儿?”他反应一下,道,“我也想过,只是就算杀去了那六千人,我们的围还是解不了。”
  “你若全杀掉,自然解不了。”青离吃吃笑起,“可只要放帖木儿走,倒十有八九能瓦解亦思马因的联盟。”
  “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亦思马因则还有他的长子帖木儿,麾下六千精锐的重骑,明日即将从自己的领地发兵。”青离目光如刀,直视他问,“不觉得这话奇怪么?土默特与兀良哈两部都联盟过来,自己的长子却还在封地?”
  达延一下被问住了。
  “我一听到,就知道他家肯定有问题。所以刚才你们商谈着,我跑到他们的俘虏那里去打听。”青离继续道,“果然,帖木儿与其弟素来不睦,一次口鼻流血,疑心是后母下毒,遂自请出封于瓮观。这次他迟迟不曾发兵回去,只怕也是此理由。”
  “若他拥兵援父,势力制衡,其弟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可若是只身逃回,大概就在劫难逃了。”
  “而且我发现了更妙的事情。帖木儿的夫人出身土默特部,而其弟娶了兀良哈的女子。”青离诡异地笑,“如此,我们却不是将一个天生的大火药桶丢给亦思马因了么?如果还怕不能爆炸,就想办法煽风点火好了。”
  达延也记得,她进帐时,表情实在有几分撩人,甚至曾经让他瞬间感到下腹热了那么一下。
  不过当她说完这些,蒙古的大汗呆呆地看住那张美丽的脸,心中竟掠过一丝恐惧:愿今生里,不需要与这女人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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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5-5 13:35:53 | 显示全部楼层
刺国 五十九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十) 字数:3677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唐]李贺《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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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不走,走,不走,走。
  青离泄气地扔下花杆,从一开始她就看清这花只有五瓣……
  与右翼这一战,让那人走上可以统一整个漠南蒙古的基石。
  他的恩,她算是已经报了。
  那么还留连什么呢?真想再过两天,变成那个莫名其妙的蒙古公主?
  青离苦笑,她这是什么命啊,特特地把沈云舒赶走了,来到八竿子打不着的蒙古,居然面对的是一模一样的困境。
  正想着,达延出来了。
  他们此时是在边境处一个老旧的蒙古包外面,远远能见到汉式屋顶的青瓦与破败的村落。
  达延一大早把她单独叫起来,来找这个蒙古包的主人,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叫什么察合的。
  他这是什么意思?
  察合这名字,又好像在哪听过。
  不过青离也不敢问,从今早达延的脸色就一片铁青。
  跟他在一起,她体会到一点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他欢喜你时,真的好像命都可以给你,可一翻脸,又好像撕碎了你也不在乎。
  前一个,那么辛苦压抑。
  这一个,这样如履薄冰。
  在感情上,她的运气似乎还真差……
  `
  这样沉默着行了一程,达延突然勒住马,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双耳一支——他的耳朵真像狼的那样会动的,猛喝了一声“停下!”
  青离一下子也警觉起来,四周陈年的高草中似乎有沙沙声,上风处隐隐刮来铁器的味道。
  “跑!!!”
  还未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她坐骑的缰绳已被达延拽住,两匹马箭一样窜出去了。
  接着不知多少人从刚才表面还很平静的草丛中冲出来,高喊着“冲呀!”“杀呀!”“万户侯!”。
  显然这些人是早有埋伏。
  可,等等!
  他们喊的是汉话?
  青离用余光扫过去,果然都是明军的装甲,不过与之前萎靡畏缩大不相同,现在个个如狼似虎。
  于是她脸上浮现一个彻底哭笑不得的表情,应该惊喜还是惊恐?
  要是在两个月前,她拼着被无眼的刀箭误杀的危险也要往回跑,向他们大喊解释她是被掳的汉人女子,可现在,心里矛盾着,手下却还是不住地打马,跟着达延风驰电掣。
  还有,从追兵的喊话看来,似乎知道目标的身份。
  他们怎么会知道的?
  达延一大清早单枪匹马地把她揪起来,两个人单独到这地方,除了她临走前跟其其格说了一嘴,连满都海都未必知道。
  难道是其其格?她应该并没有什么动机啊,提到达延,向来满脸是笑的。
  可是,对了,今天似乎是她约见那快成亲了的铁匠情人的日子……
  青离再次无语,道德和道德在这里又打架了。
  这个通风报信,让敌国去伏击本国首领的铁匠,可以算个蒙奸。
  但难道未来的妻子被一个更有强权的男人当作一时的泄欲工具,是应该忍气吞声咽下去的么?
  不过当下似乎不是纠缠这个对错的时候。青离发现,这时,他们已经被追迫到一个断崖之上。
  断崖有十几丈高,并不是完全的悬崖,说陡坡可能更合适,但坡度也近乎垂直,布满嶙峋的怪石和张狂的蒺藜,下面的山谷背阴,厚厚地还积着雪。
  达延的马眼见穷途,狂躁地用碗口大的蹄子刨着脚下,土块由那坡上滚下,都在半路被撕扯得粉身碎骨。
  青离紧张地看着乌泱泱的包围圈,也紧张地看着达延,心里激烈地想着,如果两下冲杀起来,她要帮哪一面呢?
  这会儿她真希望他能拿她当人质啊,可惜无论什么人,跟蒙古的大汗相比,似乎都不够分量。
  她看到,达延死死咬着嘴唇,狼眼顾盼,扫视那数百名步步进逼的士兵,光芒却渐渐由愤怒变为冷锐,最终竟眯起来了。
  难道他有什么好办法?
  忽然间,青离感到腰上被股强大的力量一锁,整个人被一把抓过,同锁她的人一起向后仰去。
  上面传来一阵惊呼。
  -
  -
  从那样的峭壁滚落,达延没有死。
  这算是运气,还不能算是奇迹。因为狂乱蒺藜与锐利石锋将他的皮袍扯得稀烂后,大半竟无法刺穿那紧实浑厚的肌肉,许多刺尖甚至因此折断在肉里,因此整个后背血肉模糊,但还不至于致命。
  而青离也没有死,她身上有撞击带来的震动和疼痛,但不严重,那些可以轻易在她柔软身躯上开出血窟窿的嶙峋怪石,竟都高抬贵手放过了她。
  她甚至可以说是毫发无伤。
  不过,这同样不是什么神佑或奇迹,而是因为,滚落时,她整个人,像那夜在他榻上,那样严密地被裹在达延的身下。只不过这次,是为了保护……
  她摇晃着站起身来,看着背后一片血肉模糊的人,视线也变得模糊,鼻子酸得要命。
  “别站着……”那人伤成如此,威仪仍在,对她颐指气使,“那里……有个岩缝,扶我。”
  青离依他目光所向,果然发现一个岩缝,开口被盘根错节的植被挡住,不加提醒很难找到。
  她不奇怪达延为何知道,这里毕竟是他的草原……
  于是她用身体硬撑开荆棘,扶他进去。
  进到洞里,她四下看看,这洞口小内大,阴冷,但还不算太潮湿,有干草和烧焦的动物碎骨,可能有过当地人在里面避雪烤肉。
  估摸明军的步卒从山谷两侧绕下来需要半个时辰,这段时间应该足够给他处理伤口了,至于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她麻利地奔走着,从外头抱进大捧的雪来,给他清理创面,兼做冰敷止血;用头上的发簪挑出断在他肌肉里的荆棘,甚至石尖;最后将衣物扯成宽窄适中的布条,为其包扎。
  她把整个外袍都撕了,留一件单薄里衣,贴在身上,整个人由于天气尚寒瑟瑟发抖。
  “离……”在青离包扎他身上可以处理的最后一处伤口时,他突然叫她,还是发不准那个“青”字,因而省略。
  “又叫一个字,跟我很熟啊?”青离头也不抬,道。
  “离……”他却不为所动,语气里也没有迎接青离调侃的意思,而是极凝重地吐出一句话:“你到底……是不是我妹妹?”
  青离整个身体一震,手悬在了半空。
  她没想到,这句话会这么早来。
  “满都海昨晚告诉我,么么走时交给汉商的两个婴儿……都是男孩……我不信,今早跑来问察合。”达延断断续续地说道。
  青离这时想起来,察合是达延生母呼吉儿的乳娘,怪不得听起来耳熟。
  果然,他既然问,其实已经知道答案了。
  可他知道答案了,为何在那滚落的一路,还要如此拼命地抱紧……?
  “我欠你的,已经还了。”青离低下头去,不敢看他,仿佛用了千钧的力气,才吐出细丝一样的一声
  这话应当是极有力的,她还他的,是整个漠南蒙古,还不够么?不要说他,连她自己的内疚,都能抵御了呀。
  达延果然无话了,沉默良久,却又挣着抬头看她,轻声道:“除了欠,没有别的么?”
  青离愣住。
  这句话好象利枪一样,完全绕过了她给出的重甲,而是从两肋直接刺透心房。
  青离不回答,两颗泪珠却猝不及防滚落。
  多么奇怪啊,明明,明明一切都是假的,为什么感情却还可以是真的呢?
  泪珠儿落在达延的伤口上,他觉得火烧火燎地痛,比以往将毒箭从身上剜出都要痛得多了。从那里面他已经看到了答案,但这答案,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呢?
  尽管如此,他还是尽最后的努力:“我想娶你,跟我回去吧。”
  青离苦笑,只是冷静地回问:“你能不跟明国打仗吗?
  青离看他脖子上一道血口,若是不幸再深两分,大罗神仙也救不转命来。
  那么又是多么奇怪啊,他可以为她死,却无法为她活着……
  于是她深深吸气,尽量保持语调的平稳,“他们差不多要找来了。我会出去,把他们引开,但也跟他们走。”
  “我把火石留给你,这里有干草,等没事了点燃,看到烟,大概会有本地人来救你。”她继续说着,有些交待后事的感觉。
  达延只是笑着看她,像平日那样,眯着狼眼笑着,却藏不住眼底一点悲凉。
  然后,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扯住她问:“你的坠子,哪来的?”
  “一个喜欢的人送的。不过现在,他已经死了。”
  青离这样说着,心中叹息,到这个份上了,她还要骗他。但她没办法,她绝对不想把坠子的主人搅进来,那太复杂了。
  达延对她的回答沉默了一会,但觉得也似乎无法得到更多,于是,他拉过她赤裸的左臂来,深深咬下去。
  青离看血丝从他的利齿间渗出,很痛,但不必闪躲。这段由碎成布条的衣服和牙印开始的孽缘,用碎成布条的衣服和牙印来结束最合适不过了。
  `
  “我这辈子不要再见到你。”青离起身在洞口了,达延在后面喊出最后一句。
  “我也是。”青离答完这句,慢慢爬出去,不再回头。
  `
  若再见,必然又同初见,一个城上,一个城下,一个金箭,一个火枪。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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