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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梦界玄羽

青离飞花传之刺客传奇 (更新至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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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3 09:27:5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章 擂台 (上)

一声蝉鸣,愈显林中幽静,触动两下心思。

    “居然有蝉了,今日什么日子?”

    “六月初九吧?”

    “唉……”

    “唉……”

    “沈公子为何叹气?”

    “想起一个不幸身故的朋友,光阴可真是不留情面,再有一月,便是伊人两周年忌日了。”云舒苦笑一下。

    “伊人?叫什么名字?”

    “轻梦,秦轻梦。”

    “好名字,自在飞花轻似梦……”

    “柳姑娘又为何叹息?”

    “我啊,也想起一个不幸身故的人,再有一日,便是他的忌日了。”青离扁着眼睛道。

    “是吗,那还真巧。”

    各位看官,这两句听起来差不多的话,你可明白其中不同含义?

    不错,云舒所念之人,是他深怀感情的一个女子,青离所说之人,是她此次“生意”的目标……

    青离这张单子,是三月初十接下的,也就是说,在六月初十之前,信封里写着的人一定要从世上消失。青离虽然嘴上说马上就是他的死期,心中此时着实焦虑:她之所以犯案后每每冒着留下线索的危险也要留下“不恕”二字,用现代的话说,是为了快速树立“品牌”,而只要一单违约,将大大损害该品牌美誉度,可不幸的是,这次路上多灾多难,目前虽紧赶慢赶已经到了京城附近,按说就是目标对象的活动范围了,但只剩一日,能不能找到目标都难说,更别提摸清目标的习性乃至设计一个谋杀陷阱。

    “对了,我们这几经折腾,只怕柳不恕早已经犯过案子走了。”云舒道,“那我可真就是劳而无功了。”

    “听说那柳鹞子神出鬼没,沈公子怎么知道她的行踪?”青离不动声色。

    “呵呵,雁过留声,既然他/她总要接单子和人打交道,便有人会知道她/他去的大概方位,例如最新这消息,据说是京城一个小官儿子遭恶霸打死了,放话要找天下第一刺客来寻仇,我便猜度柳鹞子会往幽州来。”

    “下次这种委托人可以杀掉么-_-”,青离心想,嘴上问道:“这事为何不找官府?缉拿一个恶霸多大点事。”

    “具体不清楚,我在钱塘接到的传书,语焉不详。”

    言谈之间,那树林渐渐稀疏、道路渐渐宽阔起来,约又行了半日,二人拂去清幽佛意,再入俗世红尘。卖茶汤、豆腐脑、烤白薯的挑贩,箍桶箍碗的修理匠,担着水粉花样卖的婆子都在两旁栽有碧沉沉杨柳的青石官道上穿梭着,各色吆喝混成一片,远远地可以看见红墙黄瓦的鼓楼与灰墙绿瓦的钟楼,正是京师无疑。

    回到阔别三月的家乡,云舒藏不住地眉开眼笑,左顾右盼,指指点点那京城风物给青离看。

    “怪也,银锭桥一带向来人头攒动,今儿街面却为何如此冷清?”

    “无怪。你看那里。”

    云舒依青离目光看去,只见碗口粗大木高高儿搭起的一个擂台,上挂着红绸花团,被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便催马过去看看。

    前面挤不进去,云舒索性站在马背上眺望,那擂台之上已立有二人,一人身长丈余,虎背熊腰,青面裸衣,隔着这么远,都能看见胸前大簇的黑毛,感觉有点恶心;另一人高约八尺,均匀雄健,头戴武松帽,脚踏功夫鞋,看装扮是个卖艺或者走镖的武师。俄顷,那大汉略抱一抱拳,算是行过武者见面礼,便出手相交,台下锣鼓也顿时忙活起来,打得喧天价响。

    “马二哥,你这身好肉,如何不去试试?若得了那三千两银,下半辈子也不愁吃喝。”云舒旁边,一个提着一篮梨的路人与另一人搭话道。

    “嗨,我倒是想,一个穷箍桶的,连上台那三两银也拿不出来。”

    “卖梨的官儿,你休在这鬼迷心窍的胡话,潘虎那厮手下已经几条人命,给你三两银,你去不去?”又一人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青离听了“潘虎”二字,耳朵一下竖起来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可有云舒在旁边,怎么才能不露形迹地做掉这次的目标呢?

    正想着,突然“嘿嘿嘿”几声干笑刺入耳膜,低头看时,是个小个子,仰着张善于交际的脸孔。

    “看公子骑马仗剑,气宇不凡,必是那身负绝学行走江湖的大侠吧,怎么样,要不要上台试试?你看你看,这点小东西,赢了的话,可就变成精晃晃的雪花银三千两啊。”小个子口沫横飞,肢体语言更是丰富,先是捻了三两碎银,然后又比了极大一个姿势,以凸现三千两之多。

    “你们看这公子,要说他神仙似的人品,视钱财如粪土,那我是一百个信。”小个子继续拍着胸脯,也不知是向旁边路人说,还是给云舒听,“可这人间,也有人间的好处,有三千两银子,那鸿福楼最好的熊掌鲍鱼,可以吃它个三天三夜,那碧春堂最美的姑娘……”

    “怎样?”青离面无表情,道。

    “……也,也没姑娘您美啊……”那小个子自谓识人也不少了,却从未见过这等人肉暴风雪,只听那声音,便如坠万丈冰川,顿时打个冷战,舌头也短了半截,只硬生生把原来的话咽了下去,倒亏得脑袋灵活,竟能接上这样一句。

    云舒倒被他这转圜逗笑了,“你不过是要替主人家挣这三两银子,可真够卖力的,也罢,就听你说说,这上台打擂,除了要交三两银子,还有什么规矩没有?”

    “打擂那些俗成规矩,公子这见多识广的还能不知道?”小个子忙道,“就是劳烦公子要签一下这个。”说着脸上媚笑愈炽,自怀中摸出一张纸来。

    云舒将那纸从头看了一遍,其中要求二人单打独斗,衣服鞋袜没有限定,但不能用淬毒和暗器等等这些条目似乎都普通而合理,正要签下,见结尾处一行小字,却不由大惊失色:“打死无怨!?这是张生死状?!”

    小个子嘴唇开合,却没人听得清他说什么,因为人群中起了极大一个声浪,看时,只见台上那武师满脸是血,往擂台边退去,继而伏地求饶了,然而那裸衣大汉却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带着狞笑奔来,两只巨手抓住两脚一撕,于是随着一声惨叫,天降血雨……

    这一切只在瞬间发生,一时静得一根针落地也听得见,而当挤得靠前的观众摸到脸上的腥热,骇人的尖叫突然爆发,那原本看似坚如磐石的包围圈一下子像水上的泡沫般消散不见,只剩下稀稀疏疏几个人。

    “光天化日!天子脚下!行凶杀人!意欲何为!?”云舒半天才从发蒙的状态中恢复回来,上前指着那大汉怒吼道。有几个胆大没跑的观众也应和他。

    “你们这帮村汉,看潘虎打擂,就是要看他杀人,三个月前,这里也有此一场,不知道么?”另一个没跑的观众转过头来,僵尸般的脸色上呈现出莫名的兴奋,道。

    “如此行径,官府……”云舒话没说完,突然想到了那张生死状,签了这东西,等于死了也算意外事故,连官府也没办法制裁杀人凶手。

    “小子!别在那满嘴喷粪,有种上来跟大爷见个真章!”那大汉杀得兴起,用台边锦缎随便抹一把脸上猩红,青筋暴突地用食指指着云舒淫笑道,“那三两银大爷也不要你的,只要你身后那小妞X一夜就成。”

    “XXXXXX!!”

    青离略吃了一惊,因为她第一次听云舒骂这种辱人先人的脏话,再看时,云舒已飞身上去,与那大汉缠斗一处,地上丢下三两碎银和一张鬼画了两笔的纸。

    她不知怎的,心一下子像叫什么拽到了喉咙口,大气也不敢出,只死盯着打斗的两人。

    那大汉使一根一头削尖、茶杯粗细的乌木长棍,怪里怪气,不在十八般兵器之列,却兼有棍与枪的优势,棍法只能算中上水平,但毕竟身长体壮、蛮力无穷,每一棍下来都如同排山倒海,令人不敢硬接。云舒称手的兵器却是剑,沈家独门的“暮雨洒江天”剑法,用纯正扎实的武功使出,36式环环相扣,层层相生,轻灵处胜流风回雪,威势时似波浪兼天,一板一眼,每每恰到好处地把大汉的攻势化为无形。

    二人约斗了六七十合,正统的吞吐调节之法开始显出威力,云舒面色无改、呼吸均匀(当然是相对而言的),渐渐有了占上风之象,而大汉猛力不能如前,脚下也有些紊乱了。

    不过青离的心可一点不敢放下来,若是潘虎只有这些斤两,何以到现在三千两没人拿得去?

    正想着,台上云舒抓住大汉一个破绽,连出三剑,剑剑生莲,大汉慌乱间避过,却又正中了云舒圈套,只一剑往他脚上削来。

    云舒劈下这一剑时,心中也有半分犹豫:毕竟没了脚掌,人也就终生残废了,不过电光火石间,哪里容得想那么多,于是还是径直下去了。

    没想到的是,那宝剑与人类肢体接触时,竟一声金石,火花四射……

    事出意外,云舒下意识地一怔,然而高手过招,步步性命攸关,只此一下大棍已到了胸前,一声闷响,人便横飞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大汉步如流星,已赶上来,手中长棍高高扬起,明晃晃的尖头朝下刺来。

    我命休矣……云舒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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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3 09:28:24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章 擂台 (下)

青影一闪,裂帛一声……

    是幻觉么?

    云舒小心翼翼地把眼睛掀开一条小缝,涌进来许多粗大的手指指点点,口沫横飞地议论纷纷。

    似乎,还在人间呢。

    当他意识基本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在擂台下的地上,此时台下人又见多了,在那里叽叽喳喳看着他议论。

    然后他的眼睛陡然睁大——台上,是一个纤细而熟悉的背影-

    柳青离将云舒斜着掠下去之后,自己也因惯性在台面上连打几个滚,被边上的红绸拦了一下才停住,站起来整整衣衫,发现撕裂了半尺长一条口子,不由咂舌暗道:好险。

    “打擂的规矩,不能要人援手,你懂不懂啊?”青离看时,是之前缠着云舒的那个小个子,吭哧憋肚爬上台来,嘴脸与方才却是天壤之别。

    “他现在落于台下,已是输了。你还想怎的?”

    “那就好,认输就好。”谄媚的笑容突然在小个子脸上大地回春,“打擂还有一个规矩,姑娘可知道?”

    “上了台子的人,就不能随便下去了,是么?”

    “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小个子咯咯阴笑,“这漂亮脸蛋儿,我也不舍得打坏了,你只把三两银子交来,认个输,我们便放你下去。”

    “是么?不巧小女子也惦记着那三千两银子呢。”青离亦笑道。

    以现在的复杂情况来说,她似乎突然被推到一个非常意外然而又不能更好的位置上了:云舒虽然有时需要她的帮忙,但推理能力也不容小觑,如果下来再设计陷阱杀今天必须死的潘虎,且不说时间来不来得及,若是事后被抓住蛛丝马迹,也是毁去一世英名。而眼前,就摆着这样一条道路,如果在擂台上当众杀死潘虎,不仅一张生死状会保她完全无罪,而且由于这貌似被逼无奈的情况,便再借云舒十个玲珑心窍,也怀疑不到她身上来。

    “看不出来,姑娘真是‘艺高人胆大’。”小个子嘴上这样说着,脸上却是一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表情,递上状子,“那么在这儿按个手印吧。”

    “不要按!那厮鞋中有铁,铁器——”一个怪异的声音突然划破空气,继而传来一阵狂咳。

    青离心中不由一痛,看来云舒实是伤得不轻,本来神清气朗的男声一时竟破作太监的公鸭嗓一般,喘息间甚至能听到血沫在喉咙里反复的声音。

    听到这真相,台下群人不禁哗然。几个性急的,跳着脚要小个子给个说法。青离也一下子明白,潘虎对已经求饶的人也不放过,不只是生性残虐,也是怕此事泄底。

    “列位看官静一静!”倒是小个子瞬间收起一闪而过的慌乱,笑道,“‘衣服鞋袜、拳脚兵刃都没限定,只是不能用淬毒和暗器’,这里不是这样写的?就穿了铁鞋又如何?有本事你让皇帝赐你件金袍银铠上来,我们也不拦你!”

    众人激愤,议论纷纷,明知这是诡辩,却也无法。

    小个子从大汉身边走过,表情有些悻悻地,可又有半分得意,“要不,今儿就收了吧?”

    然后他的头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看时,居然是块精湛湛的银子。

    柳青离扯过那张生死状,将左手往鲜血里一蘸,整个儿覆在纸上,揉成猩红一团,狠狠丢与他:这手印可够了么?

    这样,就没有能不能赢的问题,只有一定要赢。

    电光火石般一错身,青离与潘虎便交起手来,青离也使剑,不过剑身较一般宝剑轻灵,柄上饰有墨玉,反射出泠泠寒光。初时,潘虎并不把青离放在眼里,七招之后,却绝不敢再看轻她:那武功不知出自何门何派,轻身如燕,步步迷迭,游剑如蛇,招招狠辣,若一个不小心,只怕被她割去鼻子甚至切断喉管。

    不过青离这边亦自有苦处:实际战斗中,力量无疑总是巨大的优势,她的剑去,大汉可以格挡,他的棍来,她却一下都不敢硬接,何况武功之中,青离最擅长的也不是剑术,而是暗器毒物。而暗器毒物别说这里不让用,就算让用,青离这些日子一直与云舒同行,怕露了马脚,也不敢随便带在身上,所以此时只有硬打。

    斗了约三四十合,青离心中有些焦躁起来,她的功夫与云舒的相反,追求刁毒邪异,瞬击瞬杀,不重那呼吸吐纳调节元神的心法,因为拖得越久,越是不利。

    她不后悔签了状子硬要打着一场——做都做了,后悔干P?但她一定得想个法子扭转乾坤,死在这里,未免也太不值了。

    云舒在下面看得也是心惊肉跳,惊的是未曾意料青离有此等功夫,怕的自然还是见青离渐露败象,险象环生。

    “不好!”他见青离一招倒卷白衣,从下往上劈刺,知是虚晃,可这虚晃也太急了些,必定被那潘虎识破,却不被将计就计了?心中大叫,却发不出声来。

    果不其然,青离这招才发便收住了,改一招灵蛇吐信直刺大汉面门,可那潘虎亦早有防备,大棍压根不曾下沉,反照着青离上身便扫。

    青离慌忙闪避,虽人身勉勉强强没受伤,衣襟却被棍头挂住,沿着那棍势,整个人风筝一样朝上飞起。

    “完了!!”云舒还有围观众人心中只聚集了这一个念头。

    青离往下落着,襟袖裙袂全被风舞得舒展飘零,背后是刺眼的初夏阳光,而这世所罕见的美丽,大约只能持续到落地的一瞬,因为潘虎脸上带着狰狞的笑意,手中长棍向上的尖头正守株待兔。

    饶是青离轻功了得,她也不可能在空中像鸟儿一样腾挪;方才云舒遇险,还有她去救,此时云舒也伤成这样,不可能去帮她。

    于是,云舒眼睁睁地看着长棍的尖头像穿肉串一样,从青离身前插入,后心穿出,鲜血桃花般地盛开,火焰般地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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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3 09:28:51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二章 这就是……传说中地,狼窝?

云舒眼睁睁地看着长棍的尖头,从青离身前插入,并穿出后心二三尺长,鲜血桃花般地盛开,火焰般地升腾。

    整个世界,仿佛都忽然没有了声音。

    然后,

    他似乎看见,青离的嘴角一丝诡异的挑动。

    她在笑?

    剑虹耀眼处,一个面如獬豸的硕大头颅,就像刚才的她一样飞上了天空-

    这是一招绝佳的诱捕。

    山中捕猴子时,常在瓶口刚刚容得猴爪进去的大肚瓶中装上橄榄,若握着橄榄,猴爪便抽不出来,然而这时猴子往往不肯放弃到手的美食,带着个瓶子上不得树,便极容易被捉住了。

    现在青离的计策也是同样。

    腾挪有限,她无论如何不可能不被刺中,棍长剑短,她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在未被刺中之前伤及潘虎,那么,就让它刺穿过去,带领自己滑向它的主人吧!

    在最近的距离里,敌人会暴露最要害的喉咙。

    她的右手中,不止有削铁如泥的利剑,更有最重要的武器:自由。

    而潘虎此时的双手,像握紧橄榄的猴爪,或者说,他的头脑,像不知放弃的猴子,完全没有想到要松开武器。

    所以它,飞上天空了……

    而她虽然不能完全避开伤损,却也让刺入点往上移了两寸。

    左肩的血洞,虽然痛苦,却一时半会还不会要她的命……——

    青离靠穿过身体的长棍勉强支撑着站住,看着呼隆隆跑上来的一群拿刀拿枪的家丁,只直着眼睛说了一句话:“我还能杀一个人喔”,便没有人敢率先上来。

    她很想笑,身体不允许,就在心里肆无忌惮地笑。

    台下的人群似乎很激愤,不过应该是站在自己这边吧。

    突然感到身后有一个人,她顿时觉得没有力气了,眼前一黑,晕倒在云舒怀里。

    人不是喜欢要坚强的,坚强是因为不得不……——

    恍恍惚惚间,青离好像作了一个梦。

    梦中看见刑部衙门门口的狰狞的石狮与鸣冤的大鼓,穿过悬有“正大光明”匾额的大堂,左右的衙役正在高喊“威——乌——”,听见铁尺铁链丁丁当当地作响,满屋都是朱红的官靴与捕快的皂衣飘动……

    难道自己被识破抓起来了?

    还好,当她张开眼睛,面前出现的是让她安心的身影。

    “你可醒了。”眼前的人疲惫的脸上绽开笑意,声音依然有些嘶哑,又旋即向外喊道,“再叫郎中来看一下。”

    一阵厚底鞋响,似乎有人应声出去了。

    “我这是在哪?”

    “我家。”

    “你家?”青离想到,也对,云舒家就在京城,把受了重伤的自己抬到家里也是正常的。

    可是,云舒家里,好像是……那自己……

    正想着,一名医官打扮的人进来,后面跟着数个官靴皂衣,手持铁链的捕快。

    青离的嘴角微微地抽动着,陷入无语状态。

    她现在可以严谨地补完刚刚那句话:

    那自己,自己岂不是……掉在狼窝里了?-

    接下来的几天比晕过去的几天还像是做梦。

    先是云舒的爹娘跑过来感谢救了他们不争气的小儿子一命。

    云舒的爹,如果换个说法,听起来就比较吓人了:六扇门总捕头沈烈风。老头子大概四五十岁,中等身量,黝黑壮健,话不多,脸孔沧桑中透出一股坚毅,不算丑,但也让人想不到能生出云舒这样漂亮儿子来。云舒的娘姓张,看起来与丈夫恰恰相反,平易近人,爱唠叨,好在开口就笑,也不太烦人。不过青离被她拍头摸手的,心里一阵阵发寒:这老太太拿我当儿子的恩人还是当儿媳妇呢?

    然后是那王姓小官夫妇(就是此次生意的委托人啦)登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他们儿子年轻气盛去打擂台,被潘虎踢死的往事,然后感谢她为他们报了仇。他们当然不会提到还去拜托了柳鹞子一事,不过青离从语言中能听出以为那五千两银子白花了的浓浓郁闷,唉,也难怪,谁会把住在天下第一捕头家中的人与天下第一刺客联想起来呢。

    后来陆续来人探望,有的也是受潘虎残害过的人家属,有的是沈家的亲戚,有的甚至是单纯好奇这个能杀掉丈二大汉的小女子何等模样。弄到后来,云舒怕青离整天受人打扰伤不得好,干脆一律谢绝了。

    这样又大约过了二十多天,倒也平安无事,青离虽心里还是觉得这个世道TMD也太荒唐了,但已经比较清醒地接受了自己住在这里的事实。

    也罢,只要这段时间小心别露什么马脚,等伤好了,找个理由赶紧回飞花楼就是了,这刀尖上舔血的生意也不知还能做几年,这样一个月两个月的荒着,真是极大的浪费。

    想到此,一阵伤感突然夜幕一样笼罩她的全身,是啊,这刀尖上舔血的生意也不知还能做几年,自己这本应盛开的年华,也随着他人的血花,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默默凋零。

    这些年,妈妈从我身上赚得也有几万两了吧,妈妈爱财,但也有几分青楼女子身上极为罕见的侠气,不知她肯不肯高抬贵手,放我和紫迷出来。

    可是,就算她放了我们,我们又将如何寻找生路?除了制造陷阱,谋算人心,我还会什么?温柔善良的姐姐,我还不担心她找到一个好归宿,可我呢?这沾满鲜血的冰冷的手,还配得上抓住幸福么?

    开门的声音打断了青离的思绪,她有些嗔怪地皱了下眉:这个云舒,什么时候学会不敲门就进来了?

    “妹妹伤好得如何了?”

    “好了六七分了。”青离答道,心中有些诧异,一般时候,云舒都一本正经地叫她“柳姑娘”,急了的时候也叫过名字,这“妹妹”一称却是哪里来的?

    “那就好,妹妹快躺下歇着。”云舒厮近过来,一手扳住她的肩头,把本来坐着的她按成平躺。

    这过分亲狎的动作让青离感到十分不悦,觉得好似不像平时的云舒,可赤炎炎的高烛映着,那高挺的鼻梁、英气的眉眼,除了云舒还会是谁呢?

    那么他喝酒了?磕药了?犯病了?

    然后云舒突然翻上床来,整个儿压在她身上……

    青离眼睛一下子红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傻,还在为这男人找理由。

    他又不曾把心掏出来给自己看过,谁又曾向她保证过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是他的家里,自然可以露出真面目了。

    能够被背叛的,从来不是承诺,而是信任……

    他,真的伤到她了。

    而她,是那么好惹的么?

    先是极其清脆的一声,然后是桌子椅子被撞倒的闷响,夹杂着茶壶被打翻的丁丁当当。

    被甩到墙角的男人捂着脸颊,眼神刀子一样死盯着青离,那种凶光好像要把她吃下去。

    青离也不示弱,用一向冷洌的三白眼瞪回去,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时,门外传来急切的一声“青离,怎么了?”继而连跌带扑地进来一个人。

    当看到来人的脸面时,青离一下子,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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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3 09:29:25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三章 完全不同的双子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唐]李白《上李邕》

    ——————————————————————————————

    看着面前一模一样的两名男子,青离怔了一下,突然想起初见时云舒一句笑话:“不过我哥可不叫沈云卷哦”——而且这一个月来沈家言谈中也透露云舒有个哥哥。

    青离没想到的,只是,居然是孪生哥哥……

    心中突然有一点高兴,果然不是云舒。

    “哈哈哈哈。”被打的男子突然站起身来,长声大笑,好似随手拉块纱幔一般轻松覆去刚才的凶相,“玩笑玩笑,我就是想看看,你们同行一路,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唐突了姑娘,死罪死罪。”说着上前深深一揖。

    云舒不清楚刚才的情形,知道哥哥有些轻浮,青离脾气也大,只道是小误会,便也笑道:“我这个哥哥刚刚从儋州(今海南)回来。他这个人从小促狭,若相处长了,自然知道,方才若有得罪之处,云舒在这儿一同赔个不是了。”

    想到刚才男子眸子里的光,青离可不认为那恶意是促狭二字所能涵盖的。不过以正常人的思维来说,似乎他也不会真的在云舒就在门外的情况下做什么事,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这里是他的家,他是云舒的哥哥,于是青离也缓和脸色,还了一揖,道,“小女子脾气暴躁,失德之处,亦望沈公子海涵。”

    男子笑笑,“这里却有两个沈公子了,在下沈天翔,姑娘以后不妨直呼贱名,也好辨别。”

    青离心中一动:好么,叫你名字,叫他公子,这远近亲疏,一句话间竟倒过来了,可又可气云舒怎么不会抢先说这句话。于是笑道:“小女子本来粗鄙,就斗胆不敬都直呼二位尊名了。”又道,“天翔这名字,可是从‘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化来?”

    “正是,姑娘慧质,真不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天翔击掌大笑,转指着云舒曰,“这傻小子,自小什么都不行,倒是眼光真的不错。”

    “也不是什么都不行,只是不如你罢了。”云舒颇显底气不足地辩驳道。

    青离没有专注听二人谈话,因为心中在想别的事情: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这两句诗的意境实在……背道而驰……好筏?

    居然被化成名字用在一对双胞胎的身上,真是……-

    这时,她突然发现,自刚才起,左肩就十分疼痛。

    然后云舒惊呼起来。

    纯白的衣物,左肩下面,渐渐有殷红渗出。

    医官很快过来了。诊断结果:动作过大加急怒攻心,伤口迸裂。

    青离瘫倒在梨木雕花架子床上,心中哀号道:狼窝生涯又得多一个月!……——

    差不多交八月时候,青离能下床走动了,于是被叫去跟一家子一起吃饭。

    饭厅是宽敞的四方形,中间一张水黄杨彩漆八仙桌,上首坐着沈烈风夫妇,天翔、云舒与青离分列两旁,旁边几个丫头仆妇垂手侍立。

    这排场至多算个殷实人家罢了,而且青离听说,其实沈烈风实在没什么钱的,还是因为张夫人出身侯门,当初拼死拼活地要嫁一个小捕快,家里拗不过只得由她,毕竟如果女儿过的太寒酸了,侯爵脸上也挂不住,所以帮村着撑撑门面。

    也因为如此,大名鼎鼎的铁汉六扇门总捕头沈烈风,据说人后是怕老婆的……

    当云舒偷偷把这件事告诉青离时,她头埋在枕头里笑得差点断气。

    这扯远了,回到饭桌上来,沈家的饭桌一向颇热闹的,老太太(虽然其实也没多老)有八两口儿的爱好,几个男人也都有的没的顺着她说几句。

    “听说这八月十五,定国公要弄一个品酒大会。”张夫人照例开头。

    “定国公不是都中风人事不省好几年了?”沈烈风疑惑道。

    “啊啐,少说两个字你都转不过弯来!我说的是他老婆,定国公夫人姚红翠!”

    老头子蔫巴不吭声了,老太太于是接着说,“听说,请了好几府的夫人过去呢。”

    “娘,你怎么没事老提她?”云舒站起来,给老妈夹块糕到碗里。

    “我怎么不能提了?打小一处长大的,人家嫁了个‘公’,我嫁了个什么?念叨两句还不行了?”

    “你嫁了没中风没傻能满地走一老头呗。”总捕头咕哝道,后面又用蚊子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当初还是死活要嫁的。”

    “好了好了,娘,你听人家街上说书的,那熊瞎子精偷了唐三藏的袈裟,还要办个‘佛衣大会’(注),人家姚红翠怎么就不能办个‘品酒大会’了?”这说话的是天翔,此言一出,下面丫头皆掩口而笑,老夫人也被逗得转气为喜,笑着叱道,“人家好端端个人,你拿来跟熊瞎子作比,把你给会说话的!”

    正闹间,门外一个小厮求见,说是定国府来的。

    “看看,我说这姚红翠还不至于把我这姊妹忘了不是?”张夫人喜滋滋地忙传他进来,小厮手上一张红底金边的请柬,果然有定国府的章样。

    待她开了那请柬,脸色却突然变了。

    “这帖子,写错了吧?你家夫人见过天翔吗?何况请的都是女眷,他去算怎么回事?”

    “回夫人的话,不曾错。”那小厮答道,“沈大公子屡破奇案,名声在外,我家夫人虽未见面,也久仰慕。此次却是有事要求沈公子帮忙的。”

    “求我?”天翔跨前一步,好奇道,只要一说话,他脸上总带着笑的。

    “不瞒沈公子说,前日夫人检查放了许久的一套夜光杯,竟有被动过的痕迹,夫人担心有人谋害,特来请公子于中秋那天做个把关。”

    “承蒙错爱,待下官与家严家慈商量,必尽速答复贵上。”天翔拱手道,脸上还是那万年不变的笑容。

    张夫人心中虽不悦,但外人面前总要有个大体,于是中规中矩回应了请柬,天翔该去则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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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3 09:29:49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章 豪门中秋毒杀事件(上)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唐]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青离没想到沈天翔会提出带她来定国府。

    大约沈云舒那猪头不合把路上两个案子里她的表现说得神乎其神的?或者一会儿天翔不方便到全是女眷的席上去?

    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她懒得去猜,尤其沈天翔似乎不是个那么容易猜透的男人。

    那件事之后,他倒再没有出格的行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举止亲切适当,甚至可以说得上讨人喜欢。一家子似乎都很喜欢听他开口说话,别说他随着娘,张口就带笑,单是回来一月,在饭桌上讲一路见闻,竟没有重样的。

    应该说,他是个光芒四射的人。

    反观云舒,叫这么一比,就黯然失色了,尤其天翔海阔天空时候,他特别比平日里寡言得多,常常一顿饭下来都在碗里埋头苦干,没什么话。当然青离也理解这种现象的成因:她亲见一次,云舒叫旁边的丫头盛碗饭,结果那时天翔一个笑话正说到好处,大家都聚精会神的,云舒叫了三四次,没人听见,于是自己去厨房盛了,回来张夫人居然问:你几时出去的?-

    这些扯远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现在在这里了,梳两个总角,一身丫环打扮,站在沈天翔身后,看他用银纸挨个探测那些酒杯。

    酒杯大大小小约有三四百个,最下一等是梨木雕花的,以上有椰子雕的、青铜的、金银的、玉石的、琥珀的,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不过天翔的任务主要是检查高级品,那些用于赐给下等丫头酒喝以示仁义恩德的木杯是否有毒并不重要。

    这里最上等的是一套“四时名花夜光杯”,据说是夫人六年前改嫁过来时带的,青离细看,这杯通体晶莹沉碧,一套四件,分别雕有春兰吐幽、夏荷听雨、秋菊怒放以及冬梅傲雪四幅图景,图上又配了诗,是“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并“故作小桃红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四句,十分精致,雅趣无穷。

    还没看够,一个婆子带着四个丫头来催了。四个丫头皆是一色青衣罗裙,身量也相仿,从背后看倒像四胞胎,不过当面看着,其中一个年龄似乎有十八九岁,在丫鬟中算是大的,行止也较另三个老到些。

    “沈大人可看好了?”婆子施了一礼,道。

    “好了好了,夫人节名在外,宽仁恤下,想也不会有人心生恶念,谋害夫人哪。”天翔笑答。

    “那老身就收去了。”婆子转身吩咐那几个丫头,“珍珠,你搬木杯铜杯,春兰拿金银杯,秋菊拿玉石杯,夏荷,仔细着四时夜光杯。”

    “嬷嬷,珍珠前儿才改叫冬梅,您别老叫混了。”说话的是被称为夏荷的丫头,也是青离看起来年龄稍长的那个。

    “可不是,我这老糊涂脑袋,总不记得。”婆子笑道,她对这夏荷似乎比对其他丫头客气些。

    片刻,婆子和四个丫头收拾停当,复命去了。

    “节名在外,宽仁恤下?”青离看着远去的几条背影,眯起眼睛笑道,问身边的人,“你不也是第一次来么?节名在外算你耳闻,宽仁恤下却如何知道?”

    “难道柳姑娘以为,定国夫人不宽仁恤下?”天翔亦笑起来,不答反问。

    “我是为你想,若有个马虎,只怕惹祸上身。”

    “谢姑娘关心,我自有分寸,都仔细验过了。”天翔笑道,“一会你在席间仔细看顾着点,过了今晚,再有什么也不关我们的事了。”——

    鸡人报过亥初(当于现代晚9时),一轮明月已稳稳坐在中天。月华如练,越过雕梁画栋、云宇飞檐,均匀平等地流溢在贵贱悬殊的人们身上。

    月下,四条长桌并成极大一个“回”型,墨绿的天鹅绒布覆在上面,并瀑布般泻到地上,定国夫人,也就是这府上主人姚红翠,与振国公夫人余氏、武泰侯夫人朱氏以及隆昌侯夫人黄氏分别居于正方形四边的中央,余者按身份各从这四位两边依次排过去。花红柳绿的丫鬟各司其职,有的掌烛台,有的递漱盂,有的穿梭上菜,在席间蜂往蝶行,青离也按天翔吩咐乔装成丫鬟立在夫人身后,至于天翔本人不便上席,却在旁边二楼找了一视野宽阔的栏杆之处,纵观全局。

    青离细看那定国夫人姚红翠,依理与张夫人年纪相若,不过看起来可不止年轻有十岁。身材窈窕,皮肤白皙,嘴角不含半丝笑意,举止却有十分优雅,一袭藻文蜀锦袍,一看就是苏州最上等的绣工,削葱般的十指上,六个都带了纯金的尖尖指套,上面金丝缠雕着蝶舞牡丹,花叶上根根叶脉都纤毫毕现,整个人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精致。

    少倾,菜已过半,不饥馁,不饱腹,正是品酒最好时候,随着姚红翠击掌三声,本次宴会的“主角”粉墨登场。

    这“主角”出场便十分气势,在穿花长廊时,由个汉子抱着,入到庭院,一个阉官接了去,放在描金朱漆盘上恭恭敬敬地端来,但他依然不能上桌,在席前两个丫头合力接了那盘,祖宗牌位一样小心着捧上席间。

    青离细看,这几步路间数易其手的东西是个牛骨小坛,坛身浮雕着胡姬烈马,最上面是红泥封了,刻着几个粗粝的胡字,看来不是中原风物。

    果然,姚红翠笑道,“太白诗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平生也没别的喜好,单独钟情这杯中之物。本朝宣德六年,西域风调雨顺,出的葡萄是汁丰味美,酿出酒来,口味醇厚,余甘绕舌——这还是我当年喝的,如今手上这坛,却又难得百倍——酿自那一年,藏至如今,有二十余载,真真是可遇不可求之物。这一路从哈密卫(今新疆)运来,天气暑热,每隔二个时辰便要换一次冰镇着,方得不会坏了口味,今日诸君可算是有口福了。”

    席上诸人真的假的也要配合着唏嘘惊叹几声,姚红翠遂心满意足,令夏荷来开了那坛。

    青离很仔细地看着夏荷的动作,只见她用一小金槌小心敲碎红泥,拨开泥下一层形状稍显不规则的蜡封,再用力撬出酒塞,整套动作谨慎而熟练。

    塞子一开,酒香顿时满溢席间,两边的奏乐也不知何时由琴瑟丝竹换成了琵琶胡韵,一时真有些西域边关,秋月长城之感。

    姚红翠又笑道,“自古‘葡萄美酒夜光杯’,这葡萄美酒,自然要承在夜光杯中,方是佳境。”话音方落,青离先前所见那四个青衣罗裙丫头一起上来,将一套四时名花夜光杯在席间展示。

    众人皆啧啧赞叹其精巧,却也心照不宣,这杯只有四件,无疑是给定国夫人自己、振国夫人、武泰夫人以及隆昌夫人用的,几位夫人虚与委蛇推让一番,以振国夫人一句“我爱那‘雨声滴碎荷声’”领了夏荷杯开头,武泰夫人与隆昌夫人随意挑了冬梅杯与春兰杯,姚红翠自己谦让拿了剩下的秋菊杯。四个丫头也各追随着自己同名的杯子,前去伺候不提。

    “品葡萄美酒,有‘醒’、‘观’、‘饮’三步。‘醒’而香驰弥野,‘观’而心动神摇,‘饮’而忘忧忘乐……”姚红翠絮絮说道,不疾不徐的语气显示着她一贯的精致与完美。

    青离想起以前混进番王府时得来的知识:“醒酒”顾名思义,是“唤醒”一坛好酒,佳酿沉睡多年,初开时恐有异味,所以要倒到一个大口容器里,“醒”个一刻钟(作者按:用现代的知识解释,是让红酒充分氧化),才能让酒的浓郁香醇达到极致。方才众人传看杯子时,已经有一个叫红儿的丫头将那酒倒入一檀木四羊尊,大概就是这一步骤了。

    此时时间已足,酒香尽情妖娆出来,姚红翠道声“观酒”,身后秋菊便左手铺上白罗酒帕在她面前,右手持五凤银壶,细细儿斟得浅浅,约在那半透明的夜光杯三分之一处。因她姿势优雅,这套示范动作每每是她来做。

    “斟酒时以酒杯横置,酒不溢出为本。”姚红翠将酒杯横躺在面前的白罗酒帕上,立时呈现一种在月下分外撩人心弦的玫红,“这便是观酒了,众位且看这酒的边缘,可有层次?是何颜色?”

    “层次均匀,有琥珀淡棕之色。”一人答道。

    “这便是了,层次均匀,斯是陈酒,琥珀之色,斯为佳酿。”夫人笑曰,“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日后有得了好酒的,可依此观断。”

    “下面第三步,就该饮酒了。”姚红翠先在酒杯里深深嗅一下,满脸迷醉地将香露送入樱唇……

    众人都准备洗耳恭听这次她又有什么高雅论调,没想到的迎来的却是下面一幅景象:

    “这酒,这酒……不对……”,姚红翠一时脸色大变,失张失智地一把抓过酒帕捂着嘴,将口中残酒吐出。

    “夫人,你怎么了?”身后秋菊慌忙上前扶就,夫人回答她的,是一声倒地的闷响。

    ‘饮’这一步,果然忘忧忘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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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3 09:30:17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五章 豪门中秋毒杀事件(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唐]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

    姚红翠死了,面目抽搐,嘴角还有一道黑血地死了,不过若她还活着,也必定被这种与优雅背道而驰的死相气死。

    白罗酒帕上,盛开着点点嫣红,不知是酒,还是血。一股淡淡的苦杏仁味,在酒香中若隐若现。

    现场被保护起来后,沈天翔再拿银针来把酒器分类来验,结论是酒坛、醒酒尊、四把酒壶、其他人的酒杯和酒、所有酒帕全都无毒。有毒的是死者手中秋菊杯的外侧、边缘以及滴落在地上的被吐出的残酒。

    “你怎么看着的!”他转过来,怒向青离。

    “我?”

    “验杯时明明全没有毒。还不是你在席间没看仔细,让凶手伺机下毒!?”

    “沈公子要偏要这么说,青离倒是怀疑,是公子验毒不察之故。”青离回过神来,呵呵冷笑。

    青离这一硬气倒使天翔略微冷静下来,不错,如果他质疑青离,她也会质疑回他。而他是名动京师的捕头,青离是什么?利害得失,岂不一目了然?好在他的优点是能迅速判断对自己有利的行为并迅速靠拢,不像青离这样倔得难以转弯,于是他放软态度道,“不是沈某信不过姑娘,可验杯时候姑娘也看到了,我自打会验毒以来,还没出错过呢。”

    “还没出错过”几个字让柳青离颇有些生气,因为没错过,所以不准自己出错,一旦有错,就要马上推给别人吗?云舒大概不会这样没头没脑地凶她——不过似乎也难怪,那家伙自己都是个笨蛋,哪有立场说别人。

    “哎?”天翔又叫了她一声,青离才反应过来自己想到乱七八糟的去了,脸上不由飞红,赶紧回过来说这案子,“我在席间也算看得仔细了,退一步说,现在我们查案的,担心是哪一眼没看到,可换你做凶手的立场想想,那杯子是夺目奇珍,众‘望’所归,在席上往里面下毒,难道不怕万一(何况这概率还远远大过万一)就被哪一眼看到了吗?”

    “姑娘所言有理。”天翔又退到那亲切的微笑后面去,“依姑娘所见却是如何?”

    “虽无明确头绪,我觉得此事还是下人所为。”

    “何以见得?”

    “姚红翠是六年前改嫁到此,那杯子既是陪嫁,又有四个同名的丫头,一听之下十有八九是陪房了,陪房年纪多在十三四岁,按此算来,也只有那个夏荷看起来足龄。我本还有些奇怪,听到‘冬梅’是改名,却不全清楚了?”

    “原来另外三个,想必都死了,是按了杯名,找身量差不多的丫头,改掉本名,一直补齐四个。”天翔笑道,“青离你果然厉害,窥一斑而知全豹。”

    青离诡异地一笑,“奉承话还是省着点吧。你自己不是也看出来了么?人在不经意时,会拿正好相反的东西掩盖自己的本意,你说那句‘宽仁恤下’,只怕也是猜到夫人残忍吧?”

    天翔脸色为之一变,不过迅速恢复了,笑着把这话题绕过去,“这么说,那个叫夏荷的丫头是凶手了?杯子不在我们视野里的唯一一段时间,就是那婆子来收之后,我记得,当时拿夜光杯的正是夏荷。”

    “以可行性看,最大的就是她了。可我又有几分不解。”青离道。

    “你想说,杯子是四位贵夫人随意挑的,如何保证毒到定国夫人,对否?”

    青离赞许地点点头,她得承认,这家伙比云舒灵透一些,沟通更容易。

    她沉吟片刻,又道,“我听说不少案子,难倒不难,只是令人想不到。不如席间的事先放一放,他处去找些材料,有所突破也不一定。”

    “一言为定,我查人证,你查物证。”天翔与她一击掌,大笑道,——

    “果然不出所料,春夏秋冬四个丫头是随杯陪嫁的,这六年中另三个换了几茬了,只有夏荷一直还是原来的夏荷,其实有次她也险些被夫人打死,草席都裹上了,没想到竟又活转来。”约半个时辰后,天翔回来,与青离通气。

    “这另外几个,也都不太平,现在这个‘冬梅’本名叫珍珠,补上来也就刚前两天的事,听说她娘老子死时,夫人死活不放她回去看一眼,怕沾了晦气;而前两天死了的‘冬梅’本名叫小玉,正是现在这个‘春兰’的妹妹。”他继续说道。

    “这夫人也真是,怎么把这样仇隙的人放在身边?”青离道,心想这不是找死么。

    “这府上想找个跟她没仇隙的也难。”天翔放低声笑道,“她汉子不是瘫了么,听说这婆娘整日嫉妒我无人有,方才的‘醒酒’丫头红儿,让她拿烙铁烙过奶子,就连领着丫头前来那个孟婆子,都让她用针扎过下面。这样多的故事,只怕她自己都记不清楚。”

    青离听他说得粗鄙,不由皱了皱眉,想了想,问,“那个秋菊如何?”

    “对了,难得找个仇隙不大的。”天翔一拍手,道,“倒还真没打听到这秋菊有何怨言。听说这丫头难得的伶俐乖巧,将一个刁钻主子伺候得妥帖,人人佩服。她是这里家生女儿,爹和哥哥是府里车夫,本分老实,左右不过挨过两顿打,在这里真不算什么大仇了。”

    青离低头沉吟,这谁都有动机比谁都没动机还难查。

    “对了,你那边怎样?”天翔问。

    “有一处奇怪。”

    “什么?”

    “夏荷开酒时,我曾注意,红泥之下有一层蜡封形状不规则,后仔细去查,那蜡果然有些向下延淌之势,此酒从不离冰,怎会如此?”

    “这倒也怪——还有其他的么?”

    “与你验的一致,除了姚红翠的杯与酒,其他任何物件都无毒……”

    青离突然顿住了。

    “怎么了?往下说……”

    天翔突然也顿住了。

    因为,答案已经像一道闪电那样,打断了他们其它的思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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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3 09:30: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唐]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

    天翔把所有人召集过来,月光冷笑着映在那些凤冠霞帔的贵妇人背后,呈现蝼蚁般乌糟糟地一片。

    “众位夫人迂尊降贵,愿闻下官浅见,不胜惶恐之至。在下无能,致使夫人惨死,唯有多方查证,苦思冥想,找出凶手,以慰夫人在天英灵。”

    天翔一客套,青离就想笑。

    “且容在下问众位三个问题。”天翔脸上挂起笑容,道。

    看到他的笑脸,青离发现了一件事:这孙子真TMD奸诈,月光真TMD神奇,打在他脸上真TMD英俊——别人可都是屁股对着月亮的。

    此为闲话,按下不表。天翔只问道,“第一,死者手中秋菊杯,为何外侧会有毒呢?”

    “定是她吐出的残酒弄污了。”下面有人答。

    “且看这个。”天翔并不评价,拿过另一件东西,正是方才酒坛的蜡封残片,问,“众位请看,这个蜡是不是有延淌痕迹?”

    众人翘首伸颈,交头接耳,后纷纷点头称是。

    “第三,这毒是何时下的?”

    “这还用说?夫人惊叫酒不对时,必是发现中毒了。”

    天翔眯起眼睛来,笑得越发蛊惑。道,“这三道迷,就由下官为大家揭开。”

    “第一,酒杯外侧毒量很大,若说是夫人吐出的残酒弄污了,怕是不太可能;第二,蜡有流淌痕迹,说明坛子曾经很热,结合夫人提过,佳酿是从西域远路运来,一路酷暑,想必是车夫有所疏失,曾经忘记了换冰,才令蜡融化了。”

    “沈大人别卖关子了,凶手到底是谁?”底下一个性急不禁喊出来。

    “都说到这份上,还不知道么?”天翔冷笑,“那车夫的女儿和妹妹秋菊,还不认罪!?”

    众人哗然,纷纷后退一步,被指证的女子身边陡然多出一大片空地来。

    “沈,沈大人,您说笑吧?”秋菊很不自然地笑起来,“蜡融了与下毒何关?纵然是我司掌的秋菊杯,但席上人人盯着那杯子看,换做是您,难道敢乱动手脚?”

    “所以这毒不是席上下的。”

    “不是席上下的,却是何时?从您那里收酒杯时,拿着这套杯的可是夏荷,而在那之前,可是大人您刚刚亲手验毒啊。”

    “这便是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了,夫人惊叫酒不对时,其实并未中毒。”天翔笑道。

    “啊?”人群中掠过一片惊叹,许多疑惑的目光盯着天翔。难得他不慌不忙,继续说道,“一瓶好酒被烈日暴晒,会产生何种效果?夫人精致的味觉尝到,又会作出何等反应?”

    “没错,就是被酒的怪味吓到,只好仓皇吐出来。”天翔自问自答,“所以夫人说酒不对,是味道不对,不见得是有毒。”

    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天翔又说,“可依夫人的精雅,难道会把酒喷在桌上么?大家可记得她当时的动作?”

    “是用酒帕捂嘴吐的!”一边春兰想起来了,大声叫道。

    “无错!”天翔振声道,“毒,就是那时被吃进肚里的。酒杯外侧的毒,是观酒时于酒帕上沾得,而吐出来的残酒,也是因为经由了酒帕后滴下才变得有毒,我们以为杯中酒中有毒的想法,压根本末倒置了!”

    秋菊剧烈地颤抖起来,仍强自道:“这些不过是沈大人推理而已,可有证据?”

    “证据自然有,不然怎敢在众位面前献丑?”天翔笑道,“除了杯中和残酒有毒,其他所有物件俱无毒,就是证据。”

    “沈大人糊涂了,无毒怎会反……”

    秋菊也像刚才的天翔和青离一样顿住了-

    夫人吐了毒酒在上面的东西,怎么会无毒呢?-

    “你怕这酒帕上被检出毒性,精心想出的计划会被拆穿,就趁天下大乱时换了一条事先准备好的,有酒迹但无毒的上去,白罗酒帕样子都差不多,大家的注意力又都在死者和酒杯上,不可不说十拿九稳。只是你机关算尽,却弄巧成拙,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来,从案发起现场被封锁,现在那条毒帕一定还藏在你身上!你若还抵赖,别以为我不敢叫衙役扒光你的衣服搜查!”天翔冷笑道。

    “大人,大人!酒是俺弄坏的,主意都是俺出的,求您老高抬贵手大慈大悲饶了俺妹子!”一个黝黑圆脸的男子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扑地抱住天翔的脚号哭。众人不知他何时混过来的,有胆小的吓得尖叫起来。

    “哥,你这是何苦。”后面传来柔柔的声音,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神气

    不知为什么,秋菊此时反而不抖了,满月光辉下,独自立在众人退开半尺的空白中,倒像主角立在浑然天成的舞台,一任青衫罗裙缥缈飞动。

    “为了不耽误这中秋酒宴,爹和哥哥没日没夜地往回赶,一个实在不行了,就到车蓬中去合下眼,换另一个驾车。没想到,这千小心万小心,还是出了一个大漏子——快到京师时,爹心里松了,把车靠在路边歇会,让哥哥一刻钟后叫他。结果两人都睡着了,醒来时,连冰块化的水都给晒没了。他们没敢说,但知道酒宴上早晚会露馅,两个大男人,就在家里抱头痛哭,说要准备后事了。”

    秋菊深吸口气,接着说道,“我听说世上有个柳鹞子,杀一个人要五千两,她/他一定不知道,世上还有人的命,贱得不如一口酒的味道吧?”

    “我的命贱,能救爹跟哥哥,能拉一个这么‘贵’的垫背,足够了。”秋菊缓缓说着。

    她吐出这句话,脸色突然变了,嘴角溢出黑血,双眼睁得大大的,就那么倒了下去。她口中,原有个预备不得已时咬破的毒囊。

    “秋菊——”

    圆脸的男人扑上去,抱着他逐渐变冷的妹妹嚎啕。边上众人唏嘘不已,也有的掩面涕泣。

    只有这中秋的月光,不应有恨,也没有爱,依旧清冷冷地洒满一地……——

    回来的一路上,青离没有一句话,连天翔也难得的沉默。

    一个“冬梅”死了,另一个就被改作这个名字顶上,青离叹息,一尊小小的细足窄身的酒觞,要吸干多少年轻鲜活的生命才满意?

    你问我知道不知道有人的命比一口酒的味道还贱,我自然是知道的,可,又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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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3 09:31:05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七章 跟我走的理由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宋]秦观《浣溪沙》

    ————————————————

    二人回来后,听天翔详述了此次事件情况,张夫人也不胜唏嘘,在饭桌上掉下几滴泪来,直说,“这是死有余辜了”,可又道,“那姚红翠小时,却也不是这样的人”。

    “娘,你说那时才16吧?这过了二三十年,哪还能跟以前一样?”天翔忙上前宽慰。

    “也是,先嫁了一个死了,后嫁了一个又瘫了,也难怪她性情大变。”夫人收收眼泪,经意不经意地看了旁边的总捕头一眼。

    沈烈风腾出一只粗大的手来拍拍妻子的后背,并没吭声,但却又像在说“有我在,安心吧”之类的话。

    青离的鼻子突然有点酸,白头偕老,那是遥远得多么可怕的一个词啊——

    八月十七,月亮稍微瘦了一点,可依然金黄明亮。

    这是大夫说可以打开纱布的日子了,青离看看自己左肩下面,真是留了很丑的一个疤,凹凹凸凸失去纹理的皮肤纠结成一个圆坑,像一只狰狞的眼,即使她从小不少受伤,这个疤也算严重的。

    不过谢天谢地,伤总算是好了,她也可以离开这里,结束这一段提心吊胆的生活。

    其实即使有所掩饰,青离总是相当与众不同的一个人,从一开始来沈家人就有很多地方觉得奇怪。但由于云舒给家里透露过第一次见面时对她出身的猜测,张夫人当即拍板,“青楼怎么了?当年保下这北京城的功臣,现在老婆女儿不是一半在教司坊里?我看是个好姑娘,就别揪着人家那点过往了。”所以后来青离说话有语焉不详处,大家心存厚道,并不究根寻底。

    不过纸包不住火,青离没指望能瞒一辈子也不希望需要瞒一辈子,她现在想要回飞花楼去。

    至于沈云舒……

    叹息。

    她不自觉地摇摇头,仿佛要把这人从脑中赶走。

    也许她要过一段这种一想起他就摇头叹息的日子了。

    但那伤也跟这伤一样,迟早会好的。

    真要留一个一辈子都这么显眼的疤痕,也毫无办法。

    每个人,都不可能像刚出生,甚至不能像16岁,那样纯白无伤。

    所以,去辞行吧-

    云舒的房门开了一条小缝,她敲了敲,没得到回应,便往里张望一下。

    屋子里乱七八糟的,似乎正在收拾行李。青离想起来,好像中午听谁说了一嘴他们有公事要出行。

    云舒半蹲在一个摊开的箱子旁边,手里不知拿着什么,一动不动地出神,以至于被青离在肩上拍了一下时,几乎唬了一跌。

    这下青离看清了,云舒手上东西,居然是个灵牌。

    木牌下半部分有“秦轻梦”三个魏碑小字,上半部分,也就是通常写“先父”、“亡妻”等字样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你路上提过她,是么?”

    云舒站起来,有些局促地点点头。

    “姓秦的话,难道是秦尚书家的小姐?”

    云舒又点点头。

    “怎么牌子上半没有字呢?”

    “写什么?小时的玩伴?”云舒终于开口说话,却是一脸苦笑。

    “秦尚书家与你家是故交,你们又是一起长大,按常理说,不会是定亲了么?”青离心里想着:别说死了,就是活着,已经成亲了,孩子都满地跑了,又关自己何事?可毕竟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一句。

    “本来是说定给我的。”云舒把箱子合起来,坐在盖子上,两手有些用力抓紧的样子,道,“后来他们说要定给哥哥,然后不知怎么,又还是给我,再后来人就走了。”

    “你们两家父母也是,当自己儿女是货品啊?”青离听这换来换去,不由气道。

    “所以啊,轻梦一条白绫自缢了。”云舒依然苦笑,眼底却有水光浮动。

    “自杀的?”青离不由大惊,她以为不过是病亡。

    “嗯。跟我说的是轻梦气她父母翻来覆去,语无定准,一时想不开,半夜悬了梁。”云舒说着,低了头,半晌又道,“可我心里觉着,可能另有缘故……”

    “另有缘由?”

    “打15岁起,哥哥就连抓了几个朝廷钦犯,还破了两起大案,扬名京城了。”云舒说得很慢,似乎这样才能压抑自己的情绪,“所以轻梦要是喜欢他,我一点也不奇怪。我猜,应该是轻梦跟父母提要改定天翔,秦尚书暂时拗不过她,就答应了,但后来又觉得应当言而有信,所以又还给我。轻梦她嫁不到自己喜欢的人,才走了绝路。……”

    青离脑中开始转圈了,她似乎觉得,这两个解释都不够合理。

    如果说秦轻梦是因为觉得父母反复无常,气不过自尽的,未免把人命看得轻贱了些,对死亡的恐惧看得低了些。

    而如果是她因嫁不到想嫁的人,不管怎么看,云舒也没有烂到让人选择自杀的程度吧?再说这是可以沟通的事情,不是突发的刺激,也应并不至于令人走上绝路。

    退一步说,这拗来拗去,倒可能像云舒所想,多半是姑娘与父母意见相左,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姑娘若到了以死相逼的份上,应该还是会随了她的心意,难道宁可看着她自裁,也不让她嫁天翔不成?于道理上也说不通。

    所以轻梦这死,有些蹊跷-

    “青离。”

    云舒一声轻唤,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然后她发现他在盯着自己的眼睛,觉得不太喜欢,便不自然地耸了耸肩。

    “青离,你知不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毫不客气地戳穿我的推理,毫不领情地拂去我的好意,我心里是什么感觉?”

    青离没想到他突然说起这个,一时觉得有些局促不安,那时的她,不在乎别人的恶意,也不领受别人的好意,如同披着坚硬的铠甲,不怕锋利的刀枪来刺,却也感受不到拥抱的温暖、爱抚的温柔。至于别人的感受,那更是与她无关。

    “我那时觉得自己很多余,你根本不需要我。虽然也许举国的人,你全都不需要。”

    青离听着,心里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裂开。

    是痛吗?

    她能感觉到痛了?

    而且,她似乎一下子也能感到,云舒那时,一定挺痛的。

    然后,她还干了什么?把人家从悬崖上推下去了。

    换作是她,一定天涯海角地也要寻仇,可他只笑着说了一句“因为我没你果断”(后面想接“不然我就先下手为强”吗?鬼才信!)。

    像这样被她一次次伤害,还微笑着站在她身后的傻瓜,世界上一定不会有第二个了……-

    “青离。”云舒继续说道,“你又知道吗,小的时候,秦尚书还不是尚书,轻梦我们许多大院里的孩子玩在一起,那时我常常跟欺负轻梦的孩子打架,因为我个头高,一般都会赢,然后她就从后面跑出来给我擦汗擦血。”

    青离耸耸肩,先说自己伤害他的地方,再说轻梦的好处,原来他到底还是想指责自己吗?

    轻梦,多缥缈梦幻的名字!像秦少游词中飞出般温柔迷离。

    青离,多凛冽凌厉的名字!似李长吉笔下肆虐的鬼气森森。

    总之,男人就是这种有“我见犹怜”情结的生物么?

    不过算了,反正自己就要离开,让他说去吧-

    “青离。”云舒又拿她的名字开头。

    有完没完,烦不烦哪?她心中竟起了一股无名火气。

    “后来她死了,我一直问自己,为什么这次不能保护她。可直到遇见你,我才明白。”

    青离眼睛骤然睁大。

    “这早已不是那个单凭个子高就可以保护别人的世界,遇到你,我才知道,可以保护自己的女孩子多么可爱。”

    “如果有一天,你在乎了哪个人,那个人比我幸运,因为无论面对什么,我相信你,不会让他有机会半夜对着灵牌落泪。”

    青离一下子有不行了的感觉。

    如果她没有及时仰起头望着天,并且死死咬着嘴唇的话,也许两行眼泪就要飞下来。

    静。

    仿佛恒久地静——

    然后被一声不合时宜的喊叫打破了……

    “云舒,你收拾好了没?!”

    格子拉门从左边飞滑右边,人还没到,笑声就先进来了,不是天翔,还能是哪个。

    “这都吃辣了么?怎么一个个眼睛跟兔子似的?”

    青离背过脸去的速度不可说不快了,但还是被他瞟到一眼,遂打趣道。

    “对了,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青离擦下眼睛,方想回今天来辞行的本意,结果说了一半,又被天翔打断了:

    “青离,你要不要跟我们去?却是个好玩的差事哩。”

    “就是,听说四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刺客’樊七巧的墓被发现了,结果就安排我们去查。”云舒补充道。

    四百年前的“天下第一刺客”?青离一怔,而就在这一怔间,天翔又噼里啪啦塞进来很多话。

    “跟我们去吧。”好容易等天翔口干歇歇,云舒赶紧插上这句。

    “为什么我要跟你们去啊?”青离瞪了眼道,她想,不管云舒说出什么理由,她总是可以反驳的,说到最后,既然说不通她去,自然也是辞行的最好时机。

    云舒想了想,给了一个理由,令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的理由。

    这个理由只有四个字:

    我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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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3 09:31:32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一)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锦瑟》

    ——————————————————————

    残唐五代,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年月之一,乱世浮生中,忠贞与道义早被一个个篡位者挥剑斩于马下,成王败寇的紧箍咒里,所有人都两眼发红。暗杀,这种卑鄙但有效的方式,也就毫不奇怪地风靡天下。

    在并不会被记载的历史中,传说北汉与契丹的交界,有一所朱红的绣楼,在连年的兵火中,却只愈发地娇艳,像原野上那些人血灌溉出的花朵一样娇艳。

    这楼的主人,叫做樊七巧,大约是七夕出生的吧。

    老天也真是讽刺,一生残忍孤独的人,偏要给她个那么浪漫的日子出生。

    青离知道这个人,因为,柳明凤打主意把她往刺客方面培养,据说便是受了此传说的启发。

    其实,樊七巧所做,如果传说属实,应该比飞花楼那点小打小闹规模大多了,听说她表面经营绣楼,实际上手下有九队刺客,被他们盯上的人,大多会浓成几滴墨汁,滴在史书上语焉不详的两个字“暴毙”。

    没人知道樊七巧赚了多少,不过大家见过几个富可敌国的棺材铺老板后,大多会进行合理推测。

    然而,樊七巧没有爱人,更没有孩子,传说中她用财宝的一半修建了一座陵墓,然后带着另一半入住。后来上百年里,一直有人想找到她的墓,但没有一个成功。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传说也渐渐湮没在红尘中。

    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没想到这过了将近五百年,前些日子天降大雨,北通州附近的一座唤作月山的山中,峭壁上竟莫名出现了一个幽深的石缝,有个胆大的挖药人下去看看,上来说仿佛是个厅堂模样,这事传到京城,引起了一位史官的兴趣,查了许多资料,疑是那樊七巧的墓葬。可这样一来便犯愁了:如果随便上奏,上面下令大张旗鼓地去挖,不但可能传得满城风雨,招来盗贼之类,而且万一不如所料,不仅劳民伤财,更有混淆视听之罪。

    正好这史官跟沈家私交不错,因为提起这个事情作难,沈烈风便主动提出让兄弟俩先私下帮着调查一下,如果真的有宝藏,再上奏天听不迟。

    从个人能力、保密性等方面来说,这都是个不错的提议。

    不过,如果总捕头能未卜先知这想法差点让自己绝后,也许他不会这么提了。

    他能未卜先知吗?不能。

    所以天翔和云舒,还有本来不关什么事的青离,踏上了这条险些不归的路程。

    尤其是青离,一路上心里痛骂着自己,人还是颠颠地跟来了。

    一个堂堂天下第一刺客,在遇到某人之后,是多么的倒霉啊……-

    月山不十分高,却也陡峭,周围人烟稀少,只有一些挖草药的偶尔前来。三人循着暴雨冲出的新泥痕迹,大概在某一天的正午时分找到了传闻中的石缝。开口约在离崖顶两人多高处,缝隙不宽,若不仔细看怕是找不到的,三人遂陆续用绳索缒下去,又分几次递了行李,进入洞中。

    一入岩缝,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与阴冷潮湿无比的气味扑面袭来,青离咳了几声,心中赞叹发现这里的药农居然还能坚持探索,以至于发现里面有个厅堂模样。

    爬了约半刻钟,周遭渐渐宽敞起来,打头的天翔遂用火镰点了火,腾出一只手来擎着。

    这一举火,青离的感觉好了些,环顾四周,果然别有洞天,一块大石构成天然的穹顶,气势磅礴地笼罩下来,粗朴的石壁上,则有大刀阔斧的痕迹。

    天翔沿四周一路照过去,最后停在了一道“门”前面。

    这一块漆黑的石板,表面十分光滑,甚至棱角都是圆角的,在这个粗犷的石厅里显得格格不入,与之相符的,是同样精细的门框,门关起来时严丝合缝。

    天翔用火把照着,四处检查了一下,没发现任何机关,便小心用白布衬了手,推开那门。

    石门虽然沉重,可由于光滑,还是比较容易推开,可这时它倚靠的地势愈发显得奇怪:石板的一半,是隐藏在两边的石壁中的,但两边的石壁却并非平行,而是像一个钩子加长的汉字里的横折钩形状,窄处紧紧夹了石板的中轴,里面却小有宽余,容那门略微转动。简言之,这门有点像现代常见的旋转门,但能旋转的角度很小,只能往里推动出一个人侧身通过的距离。(作者按:不知说清楚没,图传不上来)

    青离觉得怪异,进了门还频频回望,但黑黝黝的石板坚定地矗在那里,被推开的缝隙中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天翔手中的火光,似乎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走不一会,面前出现了四条岔路。

    大家商量一下,因为无论怎样总有一条路是探不到的,再一个安全起见,还是三人先同行一路,若没收获,再折回来。

    于是三人捡左首第一条路走了,行了约有个把时辰,却见三个路口依次归附过来。

    “这樊七巧玩什么把戏?”青离忍不住念叨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手忽然掩在她嘴上,接着把整个人拉到一块石头后面去了。

    她有些愠怒地看着天翔,却发现云舒也在那跟她挤眼睛。

    前方,竟也有点点火光……-

    “他娘了个X!四条道是往一处的?!”一个粗重的男声骂道。

    “大哥消消气,消消气。”这是一个尖细的男声-

    青离长出一口气,不管怎样,好在似乎是人。

    正想着,那边又听见一个沙哑的男声开口道:“媚姑,秀才呢?不是跟你走一条路的?”

    “他啊,怕是来不了了。”一个极娇媚的声音响起,女子咯咯笑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凭着手上两张破图,想要三成半,不是活腻味了么。”

    “可没那两张图,我们……”这是尖细男。

    “侯二哥放心,结果他时,小妹自然从他身上搜出来了。”

    看沙哑男与尖细男脸色微变,为首那粗重男出来圆场:“这也不是媚姑心毒,那秀才半路入伙,怎比我们出生入死自家兄弟!?弄死他,也是为各位兄弟多拿些。”

    “不过各位也晓得,这图不全,我们脚下走的都没画到,在这里先交给大哥保管,等用上时,再一起看可好?”女子道-

    “是摸金校尉。”云舒咬青离的耳朵道。

    所谓摸金校尉,说白了就是盗墓的,这个青离知道。

    “X的,比我们还快。”天翔在边上骂了一句。

    “可是……”

    “可是什么,青离?”

    “我们进来时候,门是从紧紧关着的吧?”

    一盆冰水浇在了三个人脑袋上……-

    三人火速原路返回查看。

    果然如同最坏的预料,那块漆黑光滑的石板,转回了它原来的位置,与两边的石壁严丝合缝。向外由于石壁阻隔推不动,向里拉又因石板光滑,与门框结合紧密,以至于完全无从下手,有力无处使。

    三人折腾了半日,最后不得不放弃。

    “难道外边来过人?”云舒靠着冰凉的石门,喘着气说。

    “不是!外边跟里边一样,没拉没把的。”青离恨恨地踢了一脚脚旁的石子,“想开这门,只能从外往内推,想关这门,也只能是从里往外推,必定是那摸金校尉里的人所为。”

    “里面的人为何要锁这门?”

    “鬼知道为什么!”天翔没好气道,“但我知道如果找不到另外的出口,我们得给僵尸陪葬了!——云舒,有几天的口粮?”

    “大约七天……”

    天翔刚想再说什么,一阵人声远远传来,三人忙又藏起。想来是因为一路洞穴狭窄阴冷,怪石嶙峋,实在难以休息,而且摸金这行第一天也大多只是探探深浅,于是几个校尉打算回大厅安营扎寨,明日再奋发图强。

    “龙手四盗!”此时离得比方才近,云舒在大石之后看见四人脸面,不禁低声惊呼。

    龙手四盗也是官府图影上排得上号的人物,四人之首是初时青离所听那粗重男声的主人,名唤龙大,诨名“彻地龙”,此人身长丈二,光头猿臂,一顿饭能吃小半只牛下去,倒是天生神力,能举八百斤之鼎,也不算亏负如此食肠。

    声音尖细被称为侯二哥的男子本名侯五尺,倒是人如姓名,生得尖嘴猴腮,矮小猥琐——不过他的绝活也得益于这身材,会那传说中的缩骨之术,能钻过三尺小童才过得去的缝隙孔洞。此外行窃功力也非常人可及。

    沙哑嗓音的男子姓李,单名一个“破”字,看脸面年纪不过二三十,却是少白头,一头白发看着有些惊心,体形偏瘦,手里无聊时便拿个解连环玩着。破解机关暗道正是他在这四人中立足之处,并由是得来绰号“圣手翁”。

    最后一个是那被称为媚姑的女子,全名阮媚姑,年纪双十上下,桃子脸面,丰乳细腰,常有意无意地撸下衣袖、敞下衣襟,露半截玉臂、一抹酥胸,惹人遐想。在这四人中擅使毒——除此之外,大约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功能存在-

    不过此时,就算摸金行当里的翘楚龙手四盗,也对那关闭的石门一筹莫展,青离等人默默全程观赏了一遍跟自己刚才一样的全套折腾。

    这也不怪人想不到,这帮校尉进过这么多墓,还没让人给锁在里头过,除了墓主人,谁会故意把盗墓的锁在墓里?

    “媚姑,你当真做了那秀才么?”龙大粗眉紧锁,语气威严,问那女子。

    青离脑中飞转,似乎明白了为何有此一问:

    那门好歹有些分量,不是说什么风能吹上的,所以恐怕是有人来推闭的。

    推闭了这门的人,如果没有把自己活活饿死的特殊爱好,必定知道这洞穴另有出口。

    但他对洞内构造的熟悉大概又不足以找到宝藏,不然也不会招龙手四盗来。

    合起来看,这人需要别人帮忙才能找到宝藏,又想事后把所有人困死里面,自己独吞财宝。

    似乎那个所谓的秀才是最佳嫌疑人了。

    如果媚姑跟他商量好,将计就计,等把其他几个困死了,再平均分赃,是不是够聪明呢?

    “还有怎的不成?一刀下去就断气了,不信让老二老三拖出尸体来看!”媚姑气忿忿地道。

    龙大努努嘴,那侯五尺与李破依言而去,不久,真的拖了一具尸首回来。

    火光之下,青离看清,那尸首一身青衫,书生打扮,斯文瘦弱,胸前一把尖刀,面上甚至没来得及呈现痛苦的表情,看来媚姑所言倒是不假。

    哦?自己想错了?青离不由睁大眼睛。

    也许,在开始时,信任还是比较坚固的吧。

    可若不是秀才,会是谁呢?

    这说起来可就复杂了,

    他们五人探了四条道,除了秀才与媚姑同行,余下人是每个人单独走了一条路的,也就是说,全部人都有嫌疑?

    可也不对吧,看他们几个,是差不多时间到,如果有人折回头关门,怎么能及时归队呢?

    青离想得头晕,不过目前的问题,似乎不是对过去的猜测,而是对未来的把握吧。

    天翔在她耳边,低声而坚定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跟着他们,相机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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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6-13 09:32:06 | 显示全部楼层

双子 十九章 半个千年的残怨(二)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唐]李商隐《锦瑟》

    ———————————————————————

    青离等人连着跟着三天,不远不近地恰落下百步的距离,这洞处在鸟不生蛋的地界,加上洞中光线昏暗、迷影重叠,三人本又是追踪的高手,是以一路丝毫没有被发现,倒像雇了四个专业的开路,过了相当安稳的三天。

    不过,第三天夜里,他们被惨叫声惊醒了。

    火光之中,龙大双手捂着眼睛,惊怒而惨痛地嚎叫着,一个硕大的身躯狼奔豕突,带着身上喷血的伤口,在原本不宽的洞穴中乱撞,铁拳时而擂在突起的怪石上,扑簌簌落下岩屑。

    三个凶手站得远远,却聚精会神看着那个曾被他们称为大哥的人的悲愤挣扎,最后大汉倒在地上只能抽搐了,小矮子递把剑到少白头手中,道:“就你没亲自动手了,捅两下。”

    这不是谋杀,是屠杀。

    背叛的理由简单到好笑,却也残酷到必然。

    两个字:食量。

    这三天来,探索墓穴的情况不能说没有进展,但也远未到成功在望。四盗随身携带的食物,倒有大半进了一顿饭能吃小半头牛的胃肠。

    其实也不能完全责怪三盗无情无义,只是信任这东西就像处女,没有机会撕裂第二次,龙大能指使媚姑杀了秀才,难道不能杀了我吗?人同此心而已。

    “这图怎么办?”侯五尺从龙大尸首上搜出那断简残篇的地图,惺惺笑着问。

    “既然大哥身故,自然是二哥您拿着。”媚姑笑道。

    李破点了下头,算是同意-

    “他们还会死人吧?”青离尽量放淡语气,可在这幽暗的墓穴中,还是透出一丝悲怆。

    “肯定的。只剩一囊水了。”在黑暗中天翔和云舒的声音很难区别,不过听内容,应该是天翔。

    “那个……我们还有四天的份儿,要不要……”云舒的声音微不可闻地传来,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收收你那一文钱十石的良心吧,南无观世音菩萨!”天翔笑起来。

    “傻瓜,你现在出现,去跟他们说我们什么都没干,他们会不会信?”青离也补充道。

    “可……难道……就这么看着他们杀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天翔摸索着拍拍弟弟的肩,道。

    云舒不作声了。

    青离没说话,心里想着,云舒这人的想法啊,尽是以内心的“该”与“不该”作为标准的,幼稚,真他娘的幼稚,在这世上算是稀有动物,难怪老大不小了,连个女人都混不到(天翔也没有?那是没有固定的……)。

    可是,如果真是一文钱十石,那我出五千两银子,买它无数,从天下往下播撒,可以么?

    傻瓜,真的,跟傻瓜在一起久了,自己也变傻了。

    “青离,你看,哪只羊儿会先挨宰?”

    青离一惊,发现天翔是低声跟她说话,遂随口答道:“侯矮子。”

    “我看是那骚娘们。”

    “随你。”

    “这样便没意思了。”天翔纠缠过来,笑道,“你不问问理由?”

    “那就问问。”

    “阮媚姑的特长是用毒,这在目前最是无用,对其他人却又最为危险。”

    “好理由。”

    “那你仍然认为侯五尺么?”

    “仍然。”

    黑暗中看不到天翔的表情,不过他的回应确实迟滞了一下:“为何?”

    “我听说,李破与媚姑是两小无猜,后来媚姑作了一富户第十七房小妾,富户死后被送往青楼,还是他五百两银赎她出来。”

    “你以为那种女人会念旧情?在这里头,只怕她跟哪个都有一手。”天翔道。

    “人生在世,不过权衡二字而已。比起铜铁,我爱金银,比起金银,我爱珠玉。”青离亦笑道,“所谓猜得人心,不过是把握他/她为了什么可以放弃什么罢了。若你是李破,信媚姑还是信矮子?”

    天翔不语良久,道,“我就猜是媚姑先死,要不要赌一把。”

    青离被这么一说,也犯了倔劲,呵呵冷笑道,“赌什么?”

    “若你输了,就做我的女人!”

    旁边有喝水呛着了的声音……

    “哥,咳咳,我跟你赌……咳……一年的俸禄如何?”

    “边去,没你事。”青离在呛水的人背后拍拍止咳,又跟另一个说道,“若你输了怎样?”

    “我输?公平起见,自然是做你男人了。”天翔得意地笑道。

    “去你娘的!”青离忍不住骂出口来。

    “青离……咳咳……我娘哪里得罪你了?”这是呛着那个。

    “我,我没说你娘。”

    “可是一个呀……”

    乱了,全乱了……-

    最后这赌还是没打起来,天翔用一贯的玩笑口吻抹去所有痕迹,没事人一样。倒是青离——虽然她并不认为自己喜欢天翔——心跳加速还持续了好久。

    不过若她打赌,至少不会输了。

    侯五尺睡下后再也没有起来。

    李破醒来时,叫他叫不应,点了火查看,发现他指甲青、嘴唇紫、双目凸地躺在自己的铺盖里,胸前还紧紧抱着地图书册,人已经冷了。

    外行人都能看出这是中毒,李破冷冷的目光投向了媚姑花瓣般的脸上:“妹子,想不到你连我都瞒。”

    “三哥,不是我,我真不知道!”女子有些张皇地辩白,“昨个你见我最早睡下,二哥后来还就着火看那地图,吃了半个馒头喝点水,我近都没近前的!”

    “不是你,难道是我?”

    “你看这尸首指甲青中带白不带黑,面色发黄不发赤,四肢有浮肿,这是金钱草的毒,小妹身上不曾带得这种啊!”

    “我又不懂毒,还不是随你信口胡诌。”少白头嘴上这么说,眼神毕竟有些放软了。

    “三郎,世上竟连你也不信我么?”媚姑上前一步,拉了李破一只手贴在雪白的胸前,流着泪望他。

    一声三郎,仿佛把时光带回那村舍孩提,李破沉默许久,抽了手回来,自死者手中取出地图,递给女子,沙着嗓子道,“我信就是了,走吧。”

    他们是用正常声音说话,青离耳朵又灵,基本听得清楚,这一出倒把她看得有些蒙,看来李破与媚姑不是联手算计的矮子,那是他们两个哪一个呢?没人规定圣手翁不能用毒,也没人保证阮媚姑说的是实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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