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妖

黄泉路上断丝连

  一
“狄秋，这把琴就交给你了。”“师父！”众弟子大恸。阳光缓缓转过一个角度，把白发师父的尸体留在阴影里，病榻旁的古琴一半留在强光中，琴弦似钢筋铁骨，透出一种森然之气。狄秋走过去，俯身将古琴轻轻揽在怀里，眉宇间一片苍凉。芳草斜阳，四海飘荡。狄秋仿佛一个不问世事的侠士，一把古琴、一把铁剑，便四海为家。他也不知自己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只是这样走着，走着，避开热闹的城镇，逸兴于山水之中。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不愿停下来，他就是不想停，冥冥之中似乎又一只手给他指出明天的方向。当天空渐变为宝蓝色的时候，狄秋就会停下来，他常常恰好能发现一棵松树，在树下盘腿坐下，小心地拆开包裹，把古琴架在腿上，挥洒出清越的音符。音符从他的指尖飞出去，飞到天上，天上就隐隐显出师父的面容——白发、白胡子、慈祥的高人隐士。

师父说：“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一阵风吹过，师父的白发和白胡子就飘起来，随后似被撕扯开的棉絮一般飘开去，原来，那些只是天外的云朵。师父是一个琴师，少年时就瞎了眼睛——自己戳瞎的。师父说，眼与心之中，只有一种是可以明亮的，于是我就选择了心。师父还说，师父的师父，也是少年时就瞎了的。那师父的师父的师父呢？没人知道。之后，师父又突然补充了一句：“或许拥有这把琴的人，他的眼睛是注定要瞎的。”狄秋心道：如果有一天这把琴传给了我，只要我不弄瞎自己的眼睛，又有谁能弄瞎我的眼睛呢？师父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狄秋，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狄秋发现，师父不但能看见东西，而且比目力好的人看得还清楚。那时他喜欢听师父弹琴。师父弹琴的时候闭着眼，胡子洒落在琴弦上，他的琴声能迁移时间与地点，让人觉得周围似乎什么都有，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师父弹琴时总是紧闭着房门，琴音如水般从墙里渗出来。狄秋就闭着眼、倚着墙、竖着耳听，任师父的琴音淹没自己。当琴声戛然而止时，师父就会沉着声叫一声：“狄秋，你可以出来了，别躲着。”于是狄秋就战战兢兢地出来道歉。师父就置之一笑。久而久之，狄秋就生了胆。每天听琴、出来、道歉，师父总是置之一笑。在听琴的过程中，狄秋总是能领悟到很多其他弟子不能领会到的东西。师父总是当众夸奖他，私下里却对他说：“你总是放不下。除了学琴，我知道你还在另一人门下学剑。而且……你心上的尘埃也没有完全除尽。”狄秋暗笑，心道：你这是想让我弄瞎自己的眼睛。师父有些生气：“我是不会害你的。以你的资质，别说超过我，就算达到第一代祖师的琴技也是不难。传说祖师当年弹琴时，琴中会传出人声相和，这可是琴技的最高境界啊！只可惜下面的弟子都没什么灵气，就如我一般，即使瞎了眼睛也没能达到这一步。”师父是第八代。

这琴是从祖师那里一代代传下来的，琴上分毫未损，就连琴弦也未换过。琴弦既非钢筋所制，缘何坚固如此？自那古琴到了狄秋的手里之后，狄秋的琴艺便一日千里。夜夜他都会梦见师父传他琴艺。半个月后的一天，当他随性拨弄起琴弦的时候，竟有纤细的“仙翁，仙翁”的声音从弦中传出来，起初他也不以为意，然，一曲终了的时候，那声音仍久久缠绕着琴弦。狄秋俯下身去，只见一根琴弦正轻微地颤动着，那是宫音弦，看样子与其他弦并没什么分别。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那弦才终于平和下来。狄秋虽觉奇怪，却也查不出任何端倪，只道是琴弦老久的缘故。然而，却日日如此，月月如此。更奇的是，一天比一天颤得厉害，一天比一天平和得慢。一晚，狄秋在一个山洞中停了下来，逸兴于一首高山流水之中。弹到一半时，竟有一个曼妙的女声和着曲调清唱起来。起初只是细若游丝般，后来渐渐响亮起来。曲还是高山流水，词却从未听过，狄秋甚至不知那曲还有词，那词不知是什么地方的方言，狄秋一窍不通，他只觉得从未听过如此动听的声音，有如仙音。当他沉醉期间的时候，山洞地上的枯叶却轻轻飞扬起来。狄秋的衣袖也随风掀起，他拍了一下地，身子高高跃起。

古琴也被带起，在空中翻转了几次，如一道光环。一只虎爪在空中拉出了三道闪光，猛地劈下，眼看就要将古琴劈成碎片。古琴旋转着落下，狄秋脚下动着，右手轻轻一搭那古琴，硬是把古琴从虎爪下抢了过来。虎爪落下，狄秋的臂上便多了三道爪痕，鲜血马上沁出来滴在琴上。狄秋的轻功甚是了得，避开了些，暗自拔剑在手。那虎狂叫一声扑上来，狄秋顺势将剑送上去。铁剑入膛，那虎疼痛欲绝，爪上却更加大了力，朝狄秋的脸抓来。狄秋矮身躲开，右手顺势劈向猛虎的后颈。猛虎“嘭”地倒地，肚子上带着剑在地上翻转了几圈，剑至没柄，从它背上穿出去，血流了一地。它勉强睁开眼，怨毒地向那把琴望去。又是一声闷响，虎头磕在地上。头落，虎死。狄秋也是不在乎血这东西的，他把山洞里的落叶聚在一起盖了血迹，随即便躺在这厚厚的毯子上，打起鼾来。这天他意外地没梦见师父，出现在他梦里的是一个看不清面貌的女子，用不知什么语言唱着不知什么歌曲。虽看不清面貌，但仿佛能感觉到她幽怨的眼神。狄秋当然不会看到他身边的那架古琴的宫调弦正散发出红色的暗淡的光。狄秋右臂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那宫调弦上，渐渐地他臂上的血凝固了，成了触目的殷红色。第二天醒来，狄秋忘了去擦拭琴上的血迹，因为，弦上根本是没有血的。他拨弄起琴弦来，那女声更嘹亮起来。他暗道：这人声相和若是那么容易练就，为何前七位师父虽都瞎了眼却都未练成呢？此后，天天晚上都有猛兽来袭，狄秋总免不了受些伤，随后总是昏昏睡去，梦见那目光幽幽的女子。

起先几天，那女子还是模糊的一团，周身仿佛包围着一团云气，然后，那女子的身体、容貌渐渐清晰起来，最后，狄秋甚至能看到她深潭一般的眼睛，那眼神仿佛是站在尘世的边缘，向世外看过去一般。那女子只是不说话，幽幽地望着他，欲语还休。在频繁的猛兽袭击中，狄秋暗暗觉得不对劲，他的住处总是非常难找到入口的山洞，却日日有猛兽进来，简直不可思议，是什么力量牵引着他们呢？那梦中的女子更是不对劲，狄秋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女子，但毫无疑问，这个女子正占据着比师父更重要的位置。“这把琴有一个绝世的秘密。哎，这把琴……”梦中的女子有一天终于开口说了话。她的眼珠清冷如水。纵使猛兽再凶再多，狄秋仍是对山林中的生活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他拨弦如飞时那根宫调弦竟“嘭”地断了，断弦猛地弹起，抽在他脸上，便留下一条血痕。或许是因为拨弦用力的关系，他的食指也刮破了一条口子。他一下子很愧疚，这毕竟是祖师一代代传下来的琴啊！他又试图了拨了拨，少了那根宫调弦，乐曲韵味全无。山林的生活再吸引人，狄秋也不得不离开了，为了修琴。这琴弦必定是用特殊材料制成，不知俗世的琴师们能否能使他恢复到原先的音质。

二
竟不费吹灰之力就走出了山林，来到了一个小镇。狄秋本是想直接去大城市找有名的琴师的，不料路过一个琴坊的时候，竟仿佛有个人拉住了他的脚步，使他觉得不停下来就会错过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一般。他就停下了，抬头看见那琴坊的木匾上写着“无音坊”三字。他见那名字起得倒也别致，心道：大城市里毕竟消息走漏得快，祖师传下来的这架琴恐怕难以保住，不如就在这儿试试，这里的琴师只怕也不是凡人。他这么想着，又淡笑了一下，自己也不知是不是只是因为这原因。越过檀木大门，狄秋发现自己踩在玉石之上。这琴行甚是宽敞，一丈之外飘动着一幅绿纱帘，一个身影在纱帘的飘动下若隐若现。那影子好熟啊！狄秋不由想道。“这位公子来无音坊所为何事？”纱帘后的那人道。曼妙的女声。狄秋又觉得熟，也没细想，道：“想找你们琴行最好的琴师。”那身影侧了一下身，道：“公子有什么麻烦，小女子或许能帮上一些忙。”狄秋把琴送了上去，他自己也奇怪为何对那人那么信任。或许是修琴心切？他又摇头淡笑，对自己的解释十分不肯定。这时，帘中人已飞快地弹奏起来，帘上映出纤纤十指，飞快地交叉变幻着。一盏茶之后，琴声戛然而止。帘中人侧首不语。

狄秋耐心的等着，却一直不见那女子发话，他刚开口要问，帘内却传来声音：“这把琴有个绝世的秘密。“随即绿纱帘一掀，帘中人走出来。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激动，狄秋周身一震，怎么会如此相像？那女琴师身上环佩叮当，眉宇间一气的忧郁，眼睛深不可测，简直就是梦中的女子，而且听听她说的话，与那天梦中女子的一模一样。、“哎，这把琴……”女琴师幽幽道，眼珠深处那一波泓水缓缓荡漾着。“请姑娘赐教。”狄秋道，他似乎觉得世上只有这个琴师才知道这把琴的秘密，而自从那根弦断后，她就再也没在他梦中出现过。她不在的日子里，一些淡淡的落寞爬上了他的额头。不料她竟出现在现实之中。女琴师轻轻地将古琴还到狄秋手上：“小女子恐怕这世上难有人能修好它。可惜了这一把好琴。”说罢，转身便要回到纱帘中。“姑娘请慢。”狄秋巧妙地拦住了她，“姑娘一定知道是这琴的秘密的吧？”女琴师的眼里隐隐透出恼怒：“别老是姑娘姑娘的叫，我叫景瑟。”“景姑娘。”狄秋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好的琴艺，世间难遇。”一丝戏谑的笑意在景瑟眼中一晃而过：“小小年纪？可真是老大不小了。拥有这把琴的人的琴艺绝不会低于我的。公子你姓什么？”“在下狄秋。”狄秋暗暗奇怪她突然问这问题。“哦？你真是姓狄？”景瑟的眼珠轻轻一轮，更添了一分灵气，“我师父说这秘密只能告诉一个姓狄的人。

看来那人就是你了。”“景姑娘请讲。”“这把琴除了声色俱佳，其实还有个除魔的作用。说是除魔，其实是在弹奏除魔曲的时候将魔的精气都吸入琴弦内，把魔的灵魂封印在琴弦内。每收入一个妖魔，琴的声音就会更动听一些，当然与这妖魔本身也有关系。这古琴一共七根弦，所以只能收七个妖魔在内。”景瑟说得很流畅，这一通神秘的道理被她那曼妙柔软的声音说出来，又添了几分妖异。她的眼里影沉沉的，在那一片一片的黑影子里，不知躲了什么东西。狄秋有些骇异：“照景姑娘这么说，这根弦一断，岂不是已放出了一个妖魔？”景瑟道：“那倒不一定。若是原先这根弦上就不曾附着妖魔，自然也不会有妖魔被放出来。”她从狄秋手中拿过琴，就是这一个优美的动作，狄秋就没能抓紧手中的琴，任由她拿了去。他心里不仅奇怪：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小镇上怎能养出这等天人？景瑟抱着古琴席地坐下，裙袖在空中飘舞翻飞，她一手稳住琴，另一手搭在了琴弦上，道：“狄公子你听好，这就是除魔曲，你一定要记住了。”

玉指与丝弦交叉之间，汩汩流水声从远到近了，接着是阴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狄秋觉得自己好像进了一个树林，夜已深了，草丛里有一闪一闪的鬼眼睛，一些小鬼跳出来唧唧喈喈地怪笑，流水“哗”地一下喷上天去，成了人形，也古怪地笑着。好久好久那笑声都未停，直到“嘭”地一声，一个炸雷爆开，天地间才恢复了平静。景瑟轻轻刮奏几下，停了下来。狄秋怎么都想不到一个女人弹琴能弹出那么大的气势来，就好像黑夜白昼都掌握在她的手里，她的手一捏一放之间，黑白倒转。只是这除魔曲未免太妖异了些。景瑟道：“可记得了？”狄秋道：“多谢景姑娘指点，在下都记得了。”景瑟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除魔曲是不是有用也未可知。七弦中已断一弦，这除魔曲中很多音已听不出来了，只怕这琴也与普通琴无二了。除非……”“有挽救的办法？”狄秋好像看到了一线生机，心中一阵狂喜，眼里放出光来。景瑟垂下眼睑，睫毛在脸颊上留下阴影：“等于没有，机会太小了。

师父曾对我说过，这古琴的丝是用九死还魂草、醉仙灵芙的根加上白虎须捻成的，这三样东西都必须到深山老林里去找，而且机会都太小了。就算找到这三样东西，我也不会捻弦，只有等我师父回来，而我师父呢，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景姑娘可识得九死还魂草与醉仙灵芙？在下不识这些珍奇的东西，可否请景姑娘指点？”他虽知景瑟不太可能答应，仍是说了出来。景瑟咬着嘴唇，想了半晌，道：“我师父曾说他极想一睹这把琴的风姿，可惜一直无缘一见，如今我既然见到这把琴破损，就应该替师父修好它。我陪你走一趟便是。”狄秋见她眼里盈盈的曼是笑意，道：“只是要连累景姑娘这琴坊的生意了。”景瑟见他盯着自己，才发现自己笑了，自己也奇怪起来。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快乐呢？是眼前的这个人吗？这又是怎样的因果啊？她顿时不自然起来，推推搪搪地：“哦，你说这无音坊吗？没事的，本来就没有什么人来，再说师父看到我这样一定会高兴的。”狄秋虽觉怪异，但人家愿意帮自己总是好的。或许是吧！两人在天黑之前并没能走出小镇，只得住进了小镇中的一家破旧旅店。当夜，狄秋的被子从身上溜了下来，天寒地冻，他一机灵冻醒过来。他半睁着眼睛，看了看天色。天与破木框的颜色一样，天际飘着一丝惨淡的浮云。渐渐的又困了，恍惚中，一团黑影飘到他面前站定。他又是一个机灵，往床里边滚去。床里侧的一个硬物磕得他好痛，神智一下子清醒过来。床里侧放着他的剑和琴。他猛地拔出剑向那黑影劈、刺、砍。那黑影动也不动，任由他劈、刺、砍。黑影分了又合，合了又分。就好像一团气，砍也砍不死，劈也劈不烂，刺也刺不破。

他的瞳孔在墨黑的夜色下收缩：那根本不是匪徒，是鬼影子！想到此间，他的心里竟起了毛，活的他不怕，但这死东西却使他怕！那东西就像是不能战胜的！那黑影“叽嗟”一声怪笑扑上来。狄秋在这危急时刻，耳边突然响起了景瑟弹的《除魔曲》，他劈手夺过古琴，手指飞快地弹出一连串音符，正是除魔曲的调子。那黑影围着他转了几圈，越转越远，最后当狄秋的琴上爆发出炸雷声的时候，那黑影怪叫一声窜出了窗户。狄秋抓住床单粗声喘着气，大冷天的竟然有汗珠从额上滚下，手心又是湿又是潮热，床单险些被抓破。他喘了一会儿，全身骨头散了似的倒在床上，死了一样。“啊——”隔壁一声惨叫。“不好，景姑娘！”狄秋想也没想，就冲进了隔壁景瑟的房间。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景瑟瘫在床上，胸前嘴角都是血。他只觉一阵慌乱，本能地抱起景瑟冲出了旅店。

三
旅店外白茫茫的一片，原来大雪早就在下了。雪依然在下，六角的冰凌花旋转着飞下来，薄得透明。狄秋忽然觉得冷，冷得麻木，冷得脚都要掉了，这才发现原来自己鞋子都没穿，身上也只是单衣，景瑟也是如此。狄秋做梦也想不到一向漫不经心的自己有一天会如此慌乱，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眼前的人，这又是怎样的因果啊？两人头上很快就被白色覆盖，眉毛也是，就好像几十年在一霎那过去了，两个人都老了。如果几十年后我们依然这样，那岂不是……老夫老妻？狄秋这么想着，唇边绽开一个笑，是对自己的嘲弄，原来终于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感情的。他飞快得跑着，终于在白雪皑皑中出现了一家医馆。“大夫，开开门啊！”狄秋疯也似地叩门，柴扉几乎要被敲破。“来啦！”一个苍老而慈祥的声音。柴门“吱”地一声开了，凤从那空隙中溜进去，那老大夫稀疏的胡子飘起来。狄秋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双明澈的眼睛，虽然已有了些岁月，却只叫人觉得安定。狄秋定了定神，跌跌撞撞地走进去。

“把她放在床上吧！”老大夫生起火，用竹签拨着。火苗窜得老高，又红又细，像蛇的信，噼哩啪啦的，就好像蛇吐信的声音。火烧得那么毒，却叫人想亲近，一股暖意像瘟疫一样从屋子中间蔓延开来。狄秋觉得全身的冰都化开了，行动自如起来。再看景瑟时，她头上、眉间的冰雪正“嗞嗞”融化。老大夫一手托着油灯，昏暗中，另一手的三个手指搭在景瑟的脉搏上。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老大夫脸上的阴影也不停地变幻着，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拉出一道道深沟。“呀！怎么又如此脉象？”老大夫三根手指一跳，收了回来，“这位姑娘的脉象时而极阴、时而极阳，古怪啊！古怪！”狄秋心道：鬼的脉象总是极阴的，景姑娘刚被鬼袭击，难道说她本身脉象极阳？从没听说过有女子脉象极阳的事，可不奇怪？正当他眉头深锁时，老大夫冰凉干枯的手指搭上了他的脉，一触之下便放开：“公子，你身子极虚啊！好像一夜之间伤了很多元气，需要好好调理。”狄秋从他眼里望进去，看到的满是诚恳，还有一丝微弱的恐惧。“前辈，这位姑娘……”“看造化了。”老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位姑娘脉象古怪，但跳得却不弱，求生欲望似乎极强。如果她不放弃的话，应该能醒过来的。”老大夫猛一抬头，看见狄秋眼中的疯狂，道：“年轻人，生死由命啊！”回头写了好一会儿，把一张纸交给狄秋，道：“这是给你开的方子，好好补补元气吧！大冷天的，多穿点衣服外出。”

狄秋记不得自己是怎样跑出医庐的。雪铺天盖地，周围的屋子都被白色侵蚀了。雪花飞进他的领口和袖子，再化成温热的水滴出来。一片雪白的天地中，景瑟的脸宁静而透明。这样美丽的生命，难道就要在这里结束吗？不，不能啊！一个声音在狄秋心中大声呼喊着，可他嘴里却怎么都喊不出来，像是哑了。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不能救她，我没有法子，大夫也没有！“啪啦啦”，他仿佛听见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冰晶破碎的声音，遥远的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他不知道那其实是自己心里传出的声音，心里千年的冰晶就在那一刻被眼泪捏成了碎片。“滴嗒——”“滴嗒——”温热的泪沿着景瑟的脸滑落，景瑟艰难地挣开了眼睛，眼里有千万种情感。终于，深潭的水开始打转，泛溢出来。狄秋仿佛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去，笑了起来，眼里还含着泪。他略一停顿，飞快地朝旅店跑回去。

为了让景瑟养病，两人又在那家旅店住了几日。这几日异常平静，再也没有小鬼来趁人之危。狄秋的意思是每天都请大夫来看一下，但景瑟执意不让，仿佛对医者都有深仇大恨似的。景瑟道：“狄公子若真是对我好，就弹琴给我听吧！”她的眼神让人无法拒绝。狄秋弹着，想着心事。景瑟微笑道：“狄公子，你的琴声很悲哀，与你以前的琴音截然不同。”“我以前的琴音？这不是第一次为你弹琴吗？”“但你以前的琴音我却听过……很久以前，充满了霸气和冰寒之气。”景瑟的声音迷离而遥远，她看着狄秋，慢慢的狄秋就变了样，脸的线条变直变硬，眉心出现了一条深沟，眼里似乎结了冰，眼神就是冰晶反射出的光芒。“景姑娘，你一定认错人了。”狄秋看着她中了邪般的脸，不由怜惜道，“你需要好好休息。我以前从未弹出过那样的琴音，倒是有人说过我的琴音如泓水。”“不！”景瑟脸上的疯狂将她的理智吞下肚去，她撕扯着嗓子道，“齐木迭，你休想再骗我。你骗了我那么多年，那么多年！你根本就是个冷酷无情的人。”眼泪像雨点一样打在脸上，她尖尖的指甲划向狄秋的脸。狄秋躲了一下，竟没躲开。一丝细细的红线沿着抓痕慢慢爬下来，像上次弦断时留下的痕迹。狄秋抓住她的一只手，心道：她犯糊涂了，把我当成另一个人。看来她虽是小小年纪，却受过很深的伤害。景瑟的另一只手又抓过来，指甲上涂着鲜红的寇丹，像是女妖的手指。狄秋这次有了防备，把她手捉在自己手里。两只手都这么冷，冷得像冰块。狄秋浑身抖了抖。景瑟使劲挣了挣，徒劳。狄秋靠近她，轻声道：“我虽不知齐木迭是什么人，但我知道能让你很得咬牙切齿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人。既然已经这么多年了，忘了他吧！把那些全忘了。”他说的话景瑟完全没在听，她又挣扎了一会儿，力气用尽了，软倒下来。

一种梦呓般的声音轻轻的、轻轻的传过来：“你对我一直那么冷酷，我不怪你。可你竟然用了阴谋，我恨你，我恨……”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狄秋低头看着她，心道：原来她以前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她把他说得犹如魔鬼，但仙女毕竟无可救药地爱上了魔鬼。他这样想着，眼前似乎看到了那魔鬼正在阴阴地笑，心里竟忽然掠过一丝快意，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那似乎根本是他心底的魔在笑！ “都是我的缘故，耽搁了这么多天。我们现在就出发去找那三样东西吧！”景瑟显然不知道自己出现幻觉时的情况。“你的身体……”“和以前一样了。”两人走进山林不久，日头就从西边沉了下去，西天飞出了一只金边的火凤凰。两人又走了一阵，凤凰也不见了，天上闪着零星的星星。两人于树丛中发现了一个山洞，欣喜万分。找了些枯枝点起了火，将两人的脸都映得红彤彤的。柴火粒子噼噼啪啪地爆着，景瑟衣服上挂着的众多翡翠闪着光。最大的一块镶在她的胸前，极薄，上面镂着许多小孔，依稀是用篆书构成的一个“瑟”字。火猛地爆了一下，把那翡翠的光射到狄秋地瞳孔里。那块翡翠在他眼前悠悠地摇着，搅得他一片昏眩。昏眩中，景瑟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勾住了他的右手。他竟推开了，心念纹丝不动，只冷冷地说道：“公主请自重。”手臂被松开，景瑟逃也似地离去，那块翡翠在逃离中左右摇晃……“送给你！”景瑟把那块翡翠递到他面前，表情有些僵硬，却仍是笑着的。“公主的厚礼我实在不敢收。”他冷冷的，看也不看她。狄秋是想收的，可不知是什么促使他这么开口。

“你是不想收！”景瑟的眼里泛着泪，却没有流下来，因为面对着他冰冷的目光结了冰。“狄公子，给你的！”狄秋猛地回过身来，发现自己还是在那个山洞。伸到自己面前的是一串被烟熏过的草菇。景瑟微笑着。他恍惚地接过去，无心地咬了一口。景瑟见他接过去，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我给他什么东西，他都不要的，可这个人怎么什么都要？他到底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哎，找到了又怎么样？能狠下心来吗？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有了缺口，滴着血。狄秋注视着自己咬掉的半个草菇，圆圆的脸，两只眼和一张嘴上翘着，鬼脸。狄秋抬起头看着她，眼里掠过一丝惊讶，一丝恐惧和一丝惊喜。他敏捷地像她扑过去，两人贴在一起滚到山洞旁边去，相互望到各自的眼里去，两人的眼里都映着山洞的篝火。与此同时只听一声虎啸，一只全身雪白的大虎向两人本来的位置扑了过去，扑了个空，转身再跃。狄秋的剑放在山洞的另一侧，已不能分身去拿，只得站起迎着那白虎。那白虎兜头扑来，狄秋向左一让，右手在虎背上一撑，“腾”地一下坐在白虎背上，只道掌握了主动，刚要去拍它天灵盖，那白虎周身一晃，狄秋也没抓稳，摔下虎背来。他乘势朝旁边滚去，滚出不远，一只虎爪就钉在了他身体一侧。他仰头看到的是老虎的嘴。那只大猫！白虎的须在抖动，那正是他们要找的东西之一啊！如今，只怕是找到了也无用，因为白虎庄严的眼睛审视着他，它的肚子在一起一伏，它一定是饿了！白虎仰天长啸一声。狄秋只觉耳膜也要被震碎。白虎侧过头，朝他的喉咙咬去……琴音突然响起，白虎的嘴停在离狄秋喉咙一寸的地方。狄秋侧头，
见景瑟若无其事地弹着。这种情况下，一个女子竟能处乱不惊，难怪她的琴声能镇住白虎。

四
白虎循着琴音望向景瑟，不多时，它竟松开了狄秋，慢慢地踱到景瑟那里去。景瑟仍然弹着，柔和的目光注视着那白虎。白虎在景瑟面前站定，眼神竟变得温顺起来，它侧头轻轻地唤了几声，就如一只猫。狄秋已捡起剑，正想结果了那只白虎，却见景瑟对他摇摇头，眼里有些悲悯。景瑟又弹了一阵，那只白虎蓄势待发的姿势不见了，温顺地蹲了下来，雪白的虎毛被风刮得如海浪般起伏，银色的海浪。景瑟的眼神变幻着，似乎正与白虎交汇着。那白虎略有些凄惨地唤了一声，也不挪动。景瑟伸出一只手，拔下了一根白虎须。那白虎负痛叫了一声，随后站了起来，向林子深处走去。狄秋简直看呆了，铁剑掉在地上，“乒乓”一声脆响。景瑟手拿白虎须，遥遥向他笑着。狄秋跑过去，一下子把她抱在怀里。忽然一阵头晕，心里的阀门又打开了。景瑟依稀也是在他怀里，但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是心底深处的那个自己说不要爱她。那个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自己用低沉的声音道：“公主，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景瑟抬头疑惑地望着他，终于道：“你说吧，不管什么。”

真正的自己开始厌恶另一个自己，他同情景瑟，他知道那件事必将把她拖向痛苦的深渊，他使劲摇了摇头，噩梦烟消云散。景瑟道：“狄公子，你怎么了？”狄秋道：“只是有些头晕，不碍事的。”“看！九死还魂草。”狄秋顺着景瑟手指的方向望去，见脚下悬崖处生长着一些皱得像拳头一般大小的草，全枯了。“枯了要紧吗？”“没事，狄公子你下去采一下，当心些。”那些拳头长得离悬崖还有些距离，从崖顶向下看，像是要朝崖顶打过去一般。狄秋双手各拿一把匕首，一点一点地从崖顶向下凿去。没有一点立脚之处，他是靠臂力悬在空中的。景瑟紧紧地盯住崖顶一块松动的大石，眼里似乎要滴出血来，她紧紧咬着下唇。心中生起一种不可言喻的悲哀：明知道，那块大使砸下去必定会砸死人的。她又安慰自己：不，一定要找时机。她的嘴角牵动了一下，明知道，这并不是什么理由。

狄秋的右手匕首固定的石头因为受不住力掉落下去，他下意识地往下一看，底下一片烟雾蒙蒙。那石块起初磕磕碰碰的声音十分清晰，过了一会儿竟听不到了。起初那块石头掉下去他还以为那是石头，但顷刻之间那块石头变成了景瑟，裙裾纷飞，目光幽怨。另一个自己却觉得快意。在那个世界里，他总觉得自己是动不了的。然而他要救她！忽然，他竟发现能控制自己了。景瑟看到，狄秋的左手忽然松开了，他的思想好像不是自己的，在另一个世界中。她皱着眉，等着他摔下去。那不是她的错，是他自己在悬崖上竟还想着心事。她不是有恩不报的人，他对她好她知道，她已在白虎爪下救了他，人情她还了，她犯不着救他第二次。可是，她只听他叫道：“景姑娘！”那语调并非是害怕，而是……他分明在担心她。她竟是一怔。她俯下身去，把自己的手伸向他的手。这电光火石的一霎那，竟是那么长，该有一万年了吧？他有两个自我，她又何尝不是呢？因为连着狄秋的身体，景瑟的身体向下滑去。猛地一震动把狄秋唤醒了。

他右手摘了一只九死还魂草一个飞身上了崖。“又是你救了我？”景瑟幽幽地看着他，淡笑道：“在悬崖上也能做白日梦，你真是够本事，差点把小命也送啦！”狄秋只是对着她笑。狄秋没想到醉仙灵芙那么容易便拿到了手，虽然它并不好找。找到九死还魂草后，他们又花了三天才找到这个池子。这里都是鲜亮的颜色。池水蓝得像是天空掉了进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池中，织成一件美丽的金缕衣。池里全是醉仙灵芙，艳红的，闪着高贵的石青色光芒。池边长着绿草，蝎子状的。狄秋旋转着手中的那只醉仙灵芙，只觉得那是天上之物，他的手于是鬼使神差地伸了出去，把它插进了景瑟的发鬓。不管她怎么想，也不管她会不会把自己当成齐木迭，她都认了，他只觉得只有她才配得上这朵花，他想看看天人配天花是什么样子。景瑟的脸红了起来，醉了一样，醉得连醉仙灵芙都褪了色。这个场景她幻想了多少年，竟然发生了，多少有些像做梦。这个他，到底还是不是那个他？狄秋终于定下神来，道：“三样东西都齐全了，我们回无音坊找你师父吧！这把琴多亏了你才能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她又是一阵晕眩，只道是幻觉又来了。景瑟不语，只是低头。沉默许久，她猛地跳起来，拉起狄秋的手道：“快跑！”可是太晚了，跑出没几步狄秋便晕倒在草地上。景瑟明白，那都是河边那些草的关系。那些草名唤蝎子草，会散发出一种有毒的气味，人待长了就会晕倒，然后在这气体中慢慢死亡。她不受影响，全拜他所赐。但她还是三番四次要救她。她蹲下身来，端详着他的脸，隔着一世在看。心里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是师父让她引他来的。解蝎子草毒的方法她当然知道，解了他，她难道想违背师命吗？不解他，难道看着他慢慢死去？不容她多想，她的手指轻颤着去碰头上的醉仙灵芙。除了他对她好，她救他还有别的。天哪！她欠他什么？为什么五百年的囚禁、三次搭救都换不回呢？扯下一瓣花瓣，她把花瓣伸向狄秋的鼻子。一道灰影如瀑布般直落而下。“师父！”景瑟“腾”地一下站起来，脸色白得带青。

“你还想救他？当初拜师的时候不是你说要杀他报仇的吗？他好几次都快完了，你竟连连出手相救。”地狱里出来的声音。枯槁的面容，雪白的长发，干枯的十指，也是地狱里来的。“师父，常言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当初那样对我，我如今也要那样对他。而且这次要用活的，让他九死九生，受尽折磨死去。再说，徒儿这么做也是为师父着想，师父不是一直想与他比琴吗？您已等了五百多年，难道就不能再等一刻，与他切磋一下琴艺，再替徒儿报仇吗？”“嗯，有理。”他师父的嘴翘到了耳边，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几声，道，“那三样东西都在你那儿吧？拿来，我把他的琴修好，大家公平地比一比。哼，五百年了……”景瑟取出那三样东西。她师父双手合十，又用右手指了一下，那三样东西就变成了一根弦，他又一指，那弦便自己跳过去缚在琴上。

“好了，现在他这把琴又可以收伏妖魔了。你把那花瓣给他闻一闻。”狄秋悠悠醒转，看见景瑟的师父，他的头又一阵晕眩。晕眩中，面前那人黑发朱颜，琴师模样。“墨玄。”另一个自我叫道。于是，狄秋道：“墨玄，我认得你。”景瑟的师父点了点头：“不错，我就是墨玄，亏你还认得我，齐木迭。”齐木迭？原来他念念不忘的景瑟念念不忘的人竟是自己，另一个自己，冷酷无情的自己。他记起墨玄、记起景瑟，却偏偏忘了自己。墨玄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琴，平放在草地上：“我等这机会五百多年了，可惜你死得太早了，齐木迭。”狄秋冷笑道：“因为那股怨气，你竟五百年都没死成！哈哈哈！荒唐！荒唐！”墨玄压下怒火：“你把瑟儿给你的花瓣含在嘴里，这样就不会受瘴气的影响了，我要你以齐木迭的身份与我比一场。”

五
五百年前，京城两大琴师的比试中墨玄惨败，因为他弹不出人声相和的仙音。而比试不久，齐木迭就死了，原因不明。墨玄深以为撼，费尽心力，才知是琴做了手脚。而齐木迭已死，在百姓心中他的声望永远比齐木迭低一些。狄秋从景瑟手中接过醉仙灵芙花瓣，两人指尖相触，传达了太多太多。把它含在嘴里，一种浑浑噩噩的洒脱从舌底升起，酣畅淋漓。他的话也更狂：“齐木迭早死了，你没资格与他比琴。现在在这儿的是狄秋，要比就放马过来，不要比就快去投胎吧！”墨玄左手狠狠地朝琴上砸下去，一阵乱音“轰”地把天地都炸得昏暗了。

景瑟心里大惊，她没料到墨玄一出手就使出了《噬魂曲》。狄秋好像没注意天地的变化似的，悠哉游哉地弹着，小桥流水、日月星辰从他手里一点点流泻出来，他的乐曲中写尽了人世间美好的事物。景瑟听得入迷，全然忘了《噬魂曲》的可怕，随着狄秋的琴音清唱起来。有了景瑟的声音加入，原先狄秋受到的一种压迫感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力量与景瑟的力量融合在一起，把墨玄的邪恶之力顶了回去。他们头顶上的天有一块又恢复蔚蓝的颜色，周围的事物也有小部分变为原来的样子。但只是这一点点，就留给他们莫大的希望。墨玄手指动得飞快，根本看不清他是怎么弹的。不论多么美好的乐曲到了他手里都显得那么诡异阴森。他注意到了景瑟的加入，乐曲更阴暗起来。猛然间，他右手食指一挑，一团漆黑的东西飞向狄秋。一片黑暗中狄秋当然看不到那东西，景瑟却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毫不犹豫地闪身拦在狄秋琴前。那团东西触到她身体后就陡然变大，把她整个包裹起来，她的身体却亮得发光，脸上挂着凄美的颜色。她知道，那些光是她灵魂的一部分，等光灭了，她的灵魂也不存在了。那个黑的东西就是噬魂球。这一次，也只有这一次，不光为了救他，而想再看看那个蓝天白云的美丽世界——最后一次，但愿他能让她如愿。“景姑娘！”狄秋大叫。“哼，哪知道齐木迭的后世这么不堪，两三下就要败了，过会儿把你收入弦内。”墨玄冷笑，三指扬起。

就是这一瞬间，狄秋眼前火光一闪。齐木迭左手三指扬起，右手拨着一首曲子，充满了霸气和冰寒之气，他用左手三指去指景瑟的魂，景瑟的魂就被收入宫调弦内。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齐木迭在狄秋的身体里嘿嘿冷笑。狄秋右手弹出了那首曲子，左手三指轻轻扬起。墨玄的三指滞了一滞，因为惊讶。景瑟听到那曲子便喷出一口血，那是真的除魔曲！她想：他到底是齐木迭呢？还是狄秋呢？狄秋左手手腕翻转，指向墨玄，墨玄的三指也同时递出。狄秋的右手毫不放松，曲中冰川哗啦啦地融化了。金光从狄秋的身上散发开来，漫到景瑟的身上，也漫到墨玄的身上，墨玄惨叫一声，身子化为一道流光，被吸入弦内。他活了五百多年，如今被活着收入弦内，还要再活九生九世，在弦中为收伏他的人唱曲。九死还魂。金光漫到天边，天又变得蔚蓝，一切都变回原来的样子。可是景瑟却不行了。

噬魂球紧紧地贴在她身上，她身上发出的光也越来越微弱，再加上听了狄秋刚才弹的真正的除魔曲，更是雪上加霜。狄秋走过去，俯身将她轻轻揽在怀里，眉宇间一片苍凉。发生的一切，他只觉得像做梦。在这个梦一般美丽的地方，他心如刀绞：“公主，我爱你。”他是替齐木迭说的，他欠她太多。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齐木迭还是狄秋。景瑟用力地笑了，笑得像一朵昙花：“别骗我了。我知道你是狄秋。”狄秋的眼泪落了下来，顺着噬魂球滑下来，却沾不到她的身。景瑟笑道：“五百年了，你非你，我非我。我不是那个公主，你也早已不是齐木迭。我如果早一点想通这一点就不会落得现在这样的下场了。”她顿了顿，又道：“我如果早点想通，当初在你弦里的时候，就不用天天招引猛兽将你咬伤，千方百计地逃出来。”狄秋道：“不，你应该出来。如果只有我的血能让你出来，就算把所有的血给你我也愿意。”景瑟道：“确实只有你的血才有用。不然琴上的封印松动了这么多年，我也不会这时才出来。可是早知会这样，我宁愿在这琴里给你再唱五百年的曲子。”狄秋的喉咙哽住了：“早知如此，为何我前世如此不堪？”景瑟又道：“我也不知道你和齐木迭有这么多不同。那天我教了你一首假的除魔曲，以为很容易能得手。没想到晚上变成那样来袭击你还是被你的正气所伤。”她续道：“你抱着我在大雪里跑，我就有种异样的感觉。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就爱上了你。”狄秋回忆当时，自己也是那时一下子爱上她的。

为什么前世的自己如此无情？不但把她推下了悬崖还要将她封在弦内，难道只是为了和墨玄得那场比试？狄秋道：“无论是狄秋还是齐木迭，都是一直爱着你的。”景瑟笑道：“狄秋爱我我知道，我也知道齐木迭从未爱过我。”狄秋道：“你随我回去，我弹琴，你唱曲。不要五百年，一辈子就好。”他感到喉咙那里潮潮的、涩涩的，泪水顺着那里流到肚子里去。景瑟的声音渐渐远去：“或许上天安排这五百年的囚禁，不是为了让我报仇，而是要让我见到现在的这个你……”她的身体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轻，忽然如云朵般消失了。狄秋抱了个空，摔在地上。扬起的滚滚红尘淹没了他的身影。等有了力气，狄秋沿着原路返回，想回无音坊去过一辈子，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个小镇。找了几年后，他番然醒悟，那个小镇只是景瑟造出的幻象。为什么，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来呢？狄秋大恸。不久，他的眼睛瞎了。哭瞎的。每天每天，他都能看见景瑟站在他面前，隐隐地笑着。我们是在一起的，他想，他肯定。他对他的徒弟说：“或许，拥有这把琴的人，他的眼睛是注定要瞎的。”他的徒弟有着俊朗的容颜和明亮的眼睛，一如他当初。狄秋知道，因为，他看得见。







[ 本帖最后由 黄泉路上断丝连 于 2008-5-31 00:41 编辑 ]

午夜的吸血鬼

前世今生未了情. 殘夢殘留今生緣. 再续前緣乃何時
今生無緣求来生. 划过眉头涙斷肠. 輪回尽头永時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