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一个天天作梦的孩子。别人的梦千差万别,我的梦却从来都只有一个。我不记得这个梦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也许在我爹娘带着我搬进这间客栈的那天我就作了这一个梦。我老是在梦里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就像我的娘亲。一身红衣裳,对着我很温柔地笑,从腰间抽出一根红色的带子往梁上一抛,就稳稳地挂在梁子上,还自己打了一个结。我问她:“那根带子怎么就自己打结了呢?”她用手抚我的脸庞说:“那是死结,死了就会自己结了,你也想结吗?”我不知道死了是怎么一回事。娘亲从前杀鸡,那鸡的脖子抹上一刀,滴了一碗的血,放开手后鸡扑腾几下子就不动了,娘亲就说:“这鸡死了!”我问那个红衣裳的女人:“死了是不是用刀抹脖子滴出一碗血?”女人捂住嘴角呵呵地笑。她说:“才不是呢,我死给你看看。”她到旁边搬来一个椅子,抬脚站上去。有时候她站不上去就叫我帮忙扶她一把,她说:“我可是死给你看的哦,好让你学着怎么死!”她站上去就拉过红带子把自己的脖子套上,把椅子踢开就吊在上面晃悠着说:“很好玩的,这也是荡秋千!”我说:“那我不想学死了,我讨厌荡秋千。”她听了我的话眼睛一突,舌头一伸就没了动静。鸡是没了动静才叫死了,我猜想她一定是死了!
她死好多好多次了,我都不记得她死了多少回,仿佛我一睡觉她就来死给我看,还让我学着去荡秋千,她说那个真的很好玩!我一再地摇头。以前玩过秋千,一个表哥在后面推,他没打招呼就推。倘若我坐稳了,他怎么推都行,问题是那时我还未坐上去,刚走到秋千的边上,他就推了,那木板做的秋千狠狠地撞到我的脑袋,现在额上还有一个隐约的疤痕。那时起我看到秋千便避而远之,害怕一靠近就又会撞到我的脑袋上,给我额头再来一记烙印。我不怪表哥的,因为表哥那次的失误情有可原。他不知道我没有坐上去。舅舅家那是书香门第,表哥自然而然就是读书人。读书人与书亲近是天职,所以表哥看书时都把眼睛贴在书上。有一次表哥读书久了,肚子饿,看了半天只看到门口有动静。他跑到门口伸手说:“娘亲,孩儿饿了,给孩儿一碗面条。”门口拴着一匹正嚼干草的母牛!所以,对于表哥,我不能怪他看不到我没坐上秋千,只怪自己没及时告诉表哥我还没坐上去。
我把自己讨厌秋千的缘由一五一十地告诉那个红衣女人,还说自己的额头现在还痛呢!红衣女人和蔼地看着我,用手抚着我的额头说:“可怜的孩子,我帮你吹吹,好不?吹吹以后就不痛了。”她真的俯下身子往我额头上吹气,凉凉的,如夏天的井水一般。我的额上觉得很舒服。她说:“不痛了吧,不如咱们来荡秋千,好不?”我退后两步说:“你自己荡吧,我不喜欢荡秋千。”她不耐烦地甩手说:“你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你不荡我自己荡!”于是她又抽出腰间的红带子把自己吊在梁子上!
这个梦我从来不告诉任何人,不是我不想告诉别人,而是没有人可以告诉。爹娘买下这一间客栈经营得很红火,来来往往的客人络绎不绝,晚上爹娘又关起门来在房里数银子。偶尔发现我在旁边痴痴地看着他们,他们会取上一块银子眉开眼笑地放在我手上说:“看,爹娘多本事,今天又赚一大笔银子,将来给你娶上一个国色天香的媳妇,好不?”我不明白什么是媳妇。爹娘大声地笑了,娘说:“你看,娘就是你爹的媳妇,懂了吗?娘成了你爹的媳妇才生下你,懂不?”我想起娘生气的时候会叫爹裸了膝盖跪在碎瓦片上,爹不敢吭一声儿。难不成爹娘想娶个媳妇回来让我跪碎瓦片?我可不想跪!我说:“爹,娘,孩儿不想要媳妇!”爹娘又笑了,爹说:“傻话,不要媳妇怎么成呢?爹娘还想抱孙子呢,孩子他娘,不如咱们抱一个小女孩回来养着,长大了模样好就给小林子当媳妇,好不?”娘笑着说:“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呵呵!”我大吃一惊,这如何是好?媳妇可不是好东西,她会叫我跪在碎瓦片上,我得想办法打消爹娘给我娶媳妇的念头。
这一天晚上我皱着眉头躺在床上,想着我爹娘要给我娶媳妇的对策。红衣女人又来了,她都是在空中突然出现的,她微笑着拉我的手,要我陪她荡秋千。我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说:“我说过多少次了,我讨厌荡秋千,我正在担心呢!”她诧异地看着我说:“怎么,你这孩子有心事了?不是有心上人了吧?说来给阿姨听听?”我说:“什么心上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娘是我爹的媳妇,我娘心情不好就让我爹跪在碎瓦片上,我爹娘说将来还给我娶媳妇,那将来我不是也要跪在碎瓦片上吗?我不想爹娘给我娶媳妇!”红衣女人听完后笑得花枝乱颤,笑完了她喘气说:“这太简单了,阿姨就有办法!”我喜出望外地说:“真的吗?”她笑着说:“当然是真的,只要你像我一样用带子把自己挂在梁子上荡秋千,你爹娘一定不会给你娶媳妇了!”我面有难色地说:“我还是讨厌荡秋千,要我荡秋千,我不如跪瓦片,跪瓦片尽管会流血,可是我爹每一次跪完还对着我娘笑得好灿烂呢,也许没有被秋千撞的那样疼!”红衣女子的笑容凝滞了,许久才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说:“你爹娘就这般恩爱吗?”我疑惑地说:“何谓恩爱?”她想了一想说:“就是你爹很听你娘的话,是不?”我一拍胸口说:“我不说谎,爹在娘面前言听计从,像我从前养的小猫!”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要是他也对我一般的好,我也不会喜欢上挂在梁子上荡秋千了!”我说:“阿姨说的他不是我爹吧?”她笑着说:“当然不是你爹了,我说的是我的男人!那个没出息的家伙在外面拈花惹草,回来气不顺就打媳妇,还为了一个狐狸精要休了媳妇。”话刚说完,她就哭了。她蹲下身子用衣袖掩住眼睛无声地耸动着肩膀。我不知所措,伸手抚着她的头发说:“你不要哭,他不是你的男人。”她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地看我,说:“他为什么不是我的男人?”我说:“我爹曾经说过男人娶了媳妇是要疼她要听她的话的,那才是男人,他不听媳妇的话还打媳妇,所以他不是男人!”她扑哧地笑了。笑完了她问我:“你真的不想娶媳妇?”我肯定地点一点头!她说:“那你爹娘喜欢荡秋千吗?”我想了一会儿说:“爹娘不像是喜欢荡秋千的人,倒是客栈洗地抹桌的丫头小翠姐姐喜欢荡秋千,有一次我见到她偷偷地倚在我爹的怀里要我爹陪她到郊外荡秋千。”红衣女子突然横起眉毛,一脸怒容说:“岂有此理,狐狸精想离人夫妻。”她一甩衣袖便欲出门离去。我说:“阿姨今天不死给我看了吗?”她说:“我去找喜欢荡秋千的人,我死给她看!”
第二天,我被一阵抢天呼地的嚎哭声吓醒,醒来爹娘已经不在身旁。我悄悄地拉开房间的门,在门缝里看楼下的热闹,只见一个老人跪在一个躺着的女人面前痛哭流涕,旁边一群人围着,我爹娘也在其中。只听那老人哭道:“我好好的女儿,为何就吊死在你们店里了呢?她是清清白白的大闺女啊,怎么就吊死了,肯定是谁杀了我女儿,女儿啊,你死得好惨啊,女儿……”老人花白了胡子,哭一句就捶一下胸口。我奇怪,难道那么用力地捶胸口不痛吗?我试着挥拳捶一下自己的胸口,还是挺痛的,我觉得应该阻止他继续捶自己的胸口。可是我爹并没有阻止他捶胸口。我爹说:“李老头,你可不要乱说话啊!大家都听着呢,好像我们店里待薄你女儿,使你女儿看不开了,你问其它伙计,我可从来不亏待他们。”客栈小二李哥说:“是啊,掌柜的看我们是一家子,大家都感恩,所以做事都卖力的。你女儿真是自己死的。”老人头一挺,热泪纵横地说:“那我女儿是怎么死的,就是这样死的吗?女儿啊,你死得好惨啊,呜……”我娘站爹边上不耐烦地说:“你闺女兴许做了难见人的事情,愧对世人,就一根绳子吊死了呢,你这般哭闹无非想要几两银子罢了,给你二十两,领了她好速速离开我们客栈,我们还要开门做生意呢,晦气!”老人愕然片刻,继续不管不顾地哭。众人又七嘴八舌地劝说。我觉得躺着的女人很眼熟,尽管眼睛突着,舌头伸出来歪到一边嘴角,全身还穿了一套红色的衣裳。我看仔细了,竟然是丫头小翠姐姐!
小翠姐姐死后,爹娘请来紫云山上的一群道士做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法事。那些道士在客栈所有的房间所有的角落里鸣锣响鼓念经颂咒地折腾了三天。我看见一个小道士在大厅闭着眼睛“哈啦呜啦哈啦呜啦”地颂经,我问他:“能不能念啦呜啦哈啦呜啦哈!”小道点头说:“能!”于是我觉得自己也会颂经,就同客栈的伙计们一起跟着道士们胡闹了三天,闹得不亦乐乎,忘记了梦里的红衣女人。而这三天里红衣女人没有出现过,我也没有做过梦,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我猜想会不会是我们同那帮道士太吵了,让人不得安宁,所以红衣女子就不来了。也许过了三天,她一样会来的吧?我倒希望她不再来了,总是想我挂在梁子上荡秋千,令我相当厌烦,明知我讨厌荡秋千,却每一次都强人所难!
可是,红衣女人还是又出现了!
红衣女人再一次出现的那天离法事已经过去半月有余。我似乎刚才合上眼皮,她就凌空现身在我面前。依然是一身的红衣裳,站在我面前微微地笑。我觉得这笑容很陌生,马上发现红衣女人换了一副面孔。我说:“你不是先前的阿姨,你是谁?先前的阿姨哪里去了?”她收敛了笑容,冷冷地说:“她投胎去了,现在轮到我教你怎么死,教你荡秋千。”我突然发觉她有几分像小翠姐姐。我说:“你是不是小翠姐姐?”她仰头大笑,说:“你认出来了,没错,我就是被你爹娘合谋害死的小翠,现在索命来了。”她从腰间抽下一根红色的带子,往空中一抛,就稳稳地挂在梁子上,还自己打了一个结。她搬来一张椅子,一蹦就蹦了上去,一手拉着带子,一手伸给我说:“来,不怕的,把脖子伸进带圈里,挂在梁子上就像荡秋千,很好玩的,来吧!”我拒绝说:“我不!我讨厌荡秋千!我对先前的阿姨也说过我讨厌荡秋千的。”她脸色一变,拽了带子跳下来就往我脖子上套,并厉声地说道:“这还由得了你?你凶狠妒嫉的娘毒死了我,你爹把我吊在梁子上告诉大家说我自杀,你娘还当众污蔑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羞惭而死,我现在就来取他们儿子的性命,先让他们尝尝丧子之痛,再慢慢地折磨他们这对狼心狗肺的男女!”我的脖子被一下子勒紧,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我顿时惊醒了。睁开眼睛发觉室内灯火通明,爹与娘坐在房中的八仙桌旁窃窃私语。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把爹娘你来我往的话都尽收耳底。爹说:“你难道就不后悔吗?,那么狠心毒死小翠,那可是一个人,不是一头猪!真是祖宗说得对,最毒妇人心啊!”娘说:“老娘就不后悔了,怎么着?不毒死她留着勾你的魂魄?你那副心肠我还看不出来,你整天与那小狐狸精眉来眼去当我瞎了?我就是想除了她,怎么了?你要怪我?”爹说:“娘子,你是太狠了,不过我真没怪你,事情都发生了,怪谁都没用,我要是怪你,就不会把她吊在梁子上伪装她自杀了。”娘笑着戳了爹的脑袋一下,说:“算你还懂事!”又压低了声音说:“真的做得天衣无缝吗?不要有什么蛛丝马迹留下,到时候咱们可要大祸临头了。”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办事你还信不过么,伙计们都给了银子统一了口供,一口咬定小翠自杀,李老头即使报官也对我们无可奈何。”娘突然紧张地说:“他们要是相验尸体,会知道小翠是中毒死的,这个怎么办?”爹安慰娘说:“不用担心,李老头那天拿了我们二十两银子就去找棺材把尸体葬了,现在还怎么相验,而且李老头也没有报官。”娘像是松了一口气,对爹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招惹狐狸精们,招惹一个,老娘毒死一个!”这时,我看见爹娘的头顶垂着一截红带子。我抬头看爹娘头顶,一个红衣女人悬在半空,双手把一根长长的红色带子缠在梁子上,拿着带子的两头打结,边打结边用凶狠的眼神看我。正是小翠姐姐!
我惊叫一声:“爹,娘,小翠姐姐在梁子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