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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霜ˊ夜瞳

《曼荼罗》--步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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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27:57 | 显示全部楼层
  杨逸之心中一恸,忍不住要冲上去,接过那柄沾染了两人鲜血的长剑,替她分担这万钧之重,然而姬云裳却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这时,殿顶的空洞里沙沙乱响,一些碎屑纷扬而下。上面竟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杨盟主!”

  杨逸之猛一抬头,看到的竟然是小晏和千利紫石。

  他们在地宫外,等了他七天七夜。

  杨逸之还没来得及说话,姬云裳却缓缓道:“过来。”虽然她此刻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然而她的话,竟然还是一如以往,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这话竟然是对小晏说的。

  千利紫石犹豫道:“少主人……”

  小晏轻轻摇了摇头,衣带缓招,已到了地宫之中。

  姬云裳又道:“到我面前来。”

  小晏走了过去。

  姬云裳缓缓抬头,如今她的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似乎极为艰难,当她抬头时,额边碎发已被冷汗沾湿。

  小晏轻轻伸手扶住她,试图用内力帮她缓解痛苦。

  姬云裳一拂袖,将他推开。虽然小晏并没有运气抵抗,这一拂袖之力,已足以让姬云裳痛彻骨髓,然而她的神情仍没有丝毫变化。

  姬云裳轻轻咳嗽了两声,抬头凝视着小晏良久,轻轻摇头叹道:“你长得并不像你的母亲。”这一声轻叹,竟带着前尘旧梦,杳不可追之感。

  小晏一怔,道:“前辈曾见过我母亲?曼陀罗当日那一招,是否为前辈所传?”

  姬云裳微微笑道:“那一年,我在曼荼罗山初见清湄的时候,她手中正握着一支水莲,在湖边冥思这一招的变化。我当时从树林中走出来,指出她此招中十三处纰漏,她不信,于是我们以莲为剑,在湖面上对决了两千七百多招,最后两人都筋疲力尽,落入水中。可笑的是,她居然不会水……当我跌跌撞撞的将她拖到岸边的时候,她猛地坐起来,挥剑斩落了我的一束头发,然后也割发为誓,约定此后的每一年,都要相约湖上这么比试一次,直到两人白发苍苍,连剑也握不住了为止。”姬云裳的双眸中,竟然也注满了盈盈的笑意,似乎还和当年一样。

  清湄,想必就是小晏母亲的闺名。

  小晏怔了片刻,道:“如此说来,前辈是我母亲的挚交?”

  姬云裳将目光投向远天,微笑道:“本来我以为,我们可以找一处幽静之处,习剑对月,展卷燃香,终此一生。没想到有一天她却不告而别。”

  小晏道:“那又是为了什么?”

  姬云裳看了他一眼,叹道:“为了你。”

  小晏道:“我?”

  姬云裳脸上的笑意渐渐冷却,道:“传说中,转轮圣王降世有三十二种预兆,只有一切吻合,他才会诞于世间。而普天之下,能完整预言这三十二种预言的人,只有三个。”

  小晏似乎明白了什么,道:“你是说……”

  姬云裳点头道:“这三个人,就是传说中西王母的三只青鸟:日曜、月阙、星涟。只有她们才拥有洞悉未来的秘魔之力。这三只青鸟所居住的地方,都是常人无法靠近的。而那第一只日曜,也正是曼荼罗教天、阴、欲、死四魔中的天魔。”

  小晏愕然道:“天魔?”

  天魔,曼荼罗教四大魔尊之一,与曼陀罗、兰葩、姬云裳并称,而排位甚至还要在姬云裳之上。

  姬云裳缓缓点头,道:“其实你母亲当年来曼荼罗山的目的,正是为日曜而来。”

  小晏道:“难道……”他摇了摇头,再也不敢想下去,因为他实在无法接受姬云裳至今仍无比怀念的那个邂逅,竟是母亲故意安排的。

  姬云裳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有很多事情是你不明白的。你母亲最初的确是为了利用我帮她找到日曜,但最后却不是了。所以,我从来没有责怪过她,你当然也不必。”她顿了顿,又叹息道:“只可惜我却告诉她,日曜居住在乐胜伦宫的第五道圣泉之中。”

  小晏讶然道:“第五道?”

  岗仁波吉峰为三教共同供奉的神山。山上有四道圣泉,分别为狮泉、象泉、马泉、孔雀泉,每一道都流入一个佛法之国,成为灌溉十方、抚育万众的河流。其中流入印度的发源为恒河;流入中国的,则为长江。

  然而,居然还有第五道。

  姬云裳点头道:“第五道圣泉只存在于传说,根据典籍记载,一万年前已在天战中被冰雪封印。除非湿婆亲挽神弓,一箭洞穿,其他任何力量都无法打开。这个传说实在太虚无缥缈,而且岗仁波吉峰上危险重重,绝非人力能够抗拒,所以我力阻她不要前去。”

  姬云裳说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苦涩的微笑:“或许我当初不应该如此理智,而是陪她登上雪山之顶,寻找这第五道圣泉……永生永世都无法找到又如何?”她自嘲地一笑,又摇头叹道:“只可惜我当年太年轻……太年轻。”

  “……于是,她只剩下两个选择:去寻找伊式神宫内,寄居在八咫神镜中的恶灵月阙;或者是潜入华音阁,盗取青鸟岛上的人鱼星涟。她最终选择了第一个……”

  小晏的脸色渐渐沉重:“你是说我母亲嫁给父皇的唯一目的,就是能够接近恶灵月阙?”

  姬云裳道:“本来伊式神宫是日本皇室重地,除了天皇本人,任何人不能进入。但是这一个规矩,对于清湄而言实在构不成什么障碍。”

  小晏摇了摇头,在他心目中,母亲是他平生所见的最温柔、善良、美丽的人。虽然有时也有些严厉,但却连一草一木都不忍伤害。而母亲的身世似乎又是如此悲伤,流落异国,嫁入宫廷,又遭众妃嫔嫉妒;为了生下自己,受尽艰辛……虽然他也曾疑惑过为什么母亲又是幽冥岛岛主,而那几可冠绝天下的武功又从何而来,但是他一直都没有,或者说不敢、不忍怀疑过母亲的身份,以及这种种经历的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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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28:09 | 显示全部楼层
  然而姬云裳口中的那个清湄,竟然完全与自己的母亲判若两人。他忍不住看了姬云裳一眼,姬云裳此刻也在看他。她对他淡淡一笑,道:“清湄终于来到八咫镜前,见到了月阙。月阙答应用自己的生命向上天交换这个关于转轮圣王的预言,但是却提出了一个条件——转轮圣王也就是她唯一的儿子出生后,就在他身上种上血咒。这个血咒存在一天,这个婴儿就必须靠饮食人类的鲜血来维续生命,直到他将自己流着青鸟魔血的身体带到另外两只青鸟面前,并将那两人心中之血饮尽。这既是解除血咒的唯一方法,却也是召唤出西王母的唯一方法……其实,由于青鸟散落人间太久,她们的力量已经极弱,甚至只能寄身在神泉、宝镜、血池等极为特殊之处,因此可以说再也没有了重逢的可能。她们必须趁自己的力量完全消失之前,寻找到两个使者,把自己的血带到第三处。这样,三种魔血才有汇聚的可能,而西王母也才能重新凝形出世。你,正是这两个使者之一。”

  小晏猝然合目,他虽然努力控制着自己,但身体已止不住颤抖:“这不是真的!母亲绝不会为了这个目的,宁愿让她唯一的儿子种上如此残忍的血咒,一生都要过着这种不人不鬼的生活!”

  姬云裳微微苦笑道:“我真的宁愿我是骗你的,就如西王母的出世,或许也不过是三只青鸟编造的传说……其实,你不应该怨恨自己的母亲,你可知道,她得知转轮圣王降世的三十二种预兆之后,又花了多少心血,才让这三十二种预兆一一应现在自己身上?让你,也就是这一世的转轮圣王终于成了她的儿子?”她望着小晏,叹息道:“你母亲看上去柔弱,实际上是一个比我更加坚强的人。而我,枉自以为天下万物,莫不在掌握,却无法帮她完成这唯一的心愿……”

  “够了!”小晏止水不兴的眼中竟然也有了愤怒,他一字一句地道:“难道,母亲要的只是转轮圣王,而不是我?只要转轮圣王是她的儿子,无论这儿子是怎样一个人,怎样和魔鬼一样,噬血为生,她都不在乎?!”

  姬云裳沉声道:“也许你会难过,但事实就是如此。但你必须记住,无论她怎样,都是你的母亲。”

  小晏长叹了一声,紧握的双拳渐渐松开,双眸中光芒闪耀,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云裳道:“我有一件旧物,还望你交给清媚。”她低头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个黑色的锦囊,锦囊面上没有一点装饰,看上去极为普通,里边略鼓,却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小晏接了过来,却发现锦囊下边还垫着一张纸片。

  姬云裳道:“纸上是解除喜舍尸毒的药方,这些药虽不常见,川贵一代,饲蛊人家甚多,重金索求,应当也不是难事。”

  姬云裳脸上有几分倦意,轻轻挥手道:“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你们可以走了。”

  杨逸之皱眉道:“师……”

  姬云裳挥手打断他的话,冷冷道:“你既然已经破了我的春水剑法,那么岗仁波吉峰上,卓王孙的春水剑法必定也挡你不住。就你如今所悟,实已得梵天宝卷精髓,尹痕波有知,也当含笑于地下。你以今日成就,言一句天下第一高手,可谓当之无愧。只是我这位故人之子,由于得了月阙血咒之力,能遇强越强,其暗中进益的速度,实在你们两人之上。更加上其也有转轮圣王之资,一个月后该当怎样,我也不能臆测;甚至卓王孙这一去,会不会遇到别的机缘,从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还是个未知之数。所以一月之后的决战,你仍要好自为之……”她长叹一声,“言已尽于此,梵天神像被击碎,曼荼罗阵也失去了枢纽,我倾尽所有力量,也不过暂时维持地宫的平衡。然而,曼荼罗阵逆转已不可遏制,若不摧毁,势必灾难蔓延,波及整个苗疆……摧毁曼荼罗阵之时,整座曼荼罗山都将沦于地下,山上草木鸟兽都将随之陷落,你们若再不走,只怕也就走不出去了。”

  小晏道:“那前辈你?”

  姬云裳淡然笑道:“我是曼荼罗阵之主,曼荼罗阵在此,我还要去哪里?”

  杨逸之嘶声道:“师父……”喉头一梗,后边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

  姬云裳看着他,淡淡道:“你最后一剑的实力,实已超出了我的传授,你可以战胜我,却不必同情我;你虽叫我一声师父,却不意味着你盗书叛教之罪,就一笔勾销。你们若执意不走,那么我发动此阵灭法,玉石俱焚,则休怪我没有提醒你们。”她微微一笑,将目光转开。她的话语虽然依旧冷漠无情,但美丽的双眸中,已泛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柔情。

  这却是两人再也无法看见的。

  小晏默然注视着手中的锦囊,似乎还想问什么。

  杨逸之毅然道:“若师父不走,弟子也不走。”

  姬云裳微微苦笑,再也不看他们,抬起右手,斜斜往地上一划。

  一道寒光倏的遁入地底,宛如水波一般在地心深处迅速扩展开去。

  而远处,隆隆回应之声,由小到大,四面回响,此起彼伏;而脚下的大地,也开始微微动荡。

  杨逸之也不相信,几乎经脉尽碎的她,居然还能施出这样强大的力量。

  小晏来不及多想,喝道:“走!”

  他一把拖起还在迟疑的杨逸之,纵身而起,两人几乎同时跃到地宫之上。千利紫石脸色苍白,紧紧抱住一根石柱,似乎已无法抗拒这振荡之力。她耳边尖锐的轰鸣回响不已,脑海中一片空白。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小晏沉声道:“抓住”,而后只觉得一道紫光轻轻将她逮住,瞬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殿外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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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28:28 | 显示全部楼层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看到芳草凄凄的大地。

  小晏轻轻将她放下。她愕然回头,只见那座巍峨的峰峦竟然在隆隆巨响中缓缓下沉。

  尘埃,遮天蔽日,整个丛林似乎都被一双巨大的羽翼笼罩,闪电一般的阴影瞬时呼啸掠过,而后又已恢复常态。

  阳光、森林、树木、河流,仿佛完全没有改变过,又仿佛已经完全改变。就如末劫后的世界,终会长满草木、人群,谁也不会记得它曾在万亿年前就已毁灭过了。

  只有一抹劫灰,寂寞地沉于昆明池底。

  杨逸之向着曼荼罗地宫的方向,深深跪了下去。他的眼泪忍不住涌出,强大绝伦的曼荼罗阵终于被他亲手打破,但自己一生的师缘,竟也已到此而尽!

  飞花如雪,从此程门一立,竟成永远!

  她的强大,她的寂寞,她那凌驾天下的威严,那离群索居的傲慢,那天地变色的剑法,那青郁面具后的师道尊严、那墨色大氅下慈柔之心,都已随风散去,宛如梦寐。

  小晏握着那个锦囊,默默面向东方而立,似乎也陷入了一场沉痛的梦中。天下,血咒,转轮圣王,芸芸众生,母亲……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然而,无论如何,对于他们而言,纵然诸劫历尽,也不过恍然一梦,当梦醒之后,一切都是新的。

  而岗仁波吉峰顶之雪,却已千年寂寞,如今无尽华光重现峰顶,也不过是为了等候这三位天选者的沉沉脚步。

  后事请见《华音流韶·天剑伦》

  昨日种种已顿开,风花雪月不带来。

  劫生每看空成土,性命何妨疑转猜。

  青鸟频传染血碧,红狐暗首掩城灰。

  繁华瞬息指弹后,细数苍凉暮色哀。

  相思来到这间屋子里,黯淡的光线中,唯一看得清楚的是一扇窗。密密地关着,四周透下一匝光晕。漠漠的尘土就在里边悠然地沉浮着。有的悠闲地停栖在一个古铜风铃上边。

  “请坐。”一个温柔而庄重的声音从屋角的暗色中透出,相思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的光线,她看到了那里有一张檀香木制的床,淡紫的罗帐上银暗色的花晕已经模糊成一片,房间的女主人拥着褪成绛红但依然整洁的被子,亲切而有礼仪地微笑着。

  “孟夫人……”隔着罗帐,相思没有看见她的脸。

  “相思”她从床头递过一盏茶:“我这里没有客人来,所以,平时这是我的杯子,不要介意。”

  “夫人客气了。”相思接了过来,在罗帐挑开的一刹那,她看到了传说中的杨静——她也许曾经是非常美丽的女人,曾经。现在,她的眸子暗淡无光而且深得可怕,右腮上几道深深的划痕从眼角到唇边。

  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没有让手中的茶盏颤出声来,杨静坦然一笑:“很早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难道……生下来——”相思察觉出自己的失仪,立刻打住了话头。

  “不是,生下来的时候,我可以看一些东西,可以看太阳。”她的神情娴静而淡漠,似乎早已不在意,她轻叹了一声:“我坐在窗户里边,看了十七年的太阳。”

  “夫人当年的身体是不是弱了一点?”

  她点点头,示意相思喝茶:“小的时候,我的脸色比现在还要苍白,是个半死的病人。那个时候,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只在灰暗的房间里学一点书画。奇怪吗?其实,我更应该学刺绣的,但是我总是刺破手,也就算了。母亲让我也跟着老师学着书法和绘画。”

  “夫人果然是书香世家……”〖1〗〖1〗蜀道闻铃

  她的笑容有点苦涩:“那个时候,我妆台的柜子里,有无穷无尽的宣纸和字帖,齐整地发着橙黄的光,把整个屋子都染透了。我就坐在那扇窗的里边,对外边的园子,写了十几年的生。北方的院子不像这里,它们就是到了冬天都还是那么整齐,一丝不苟地躺在那里,有没有风,有没有雨都一样。这时候,我的画和我的院子一样乏味,苍白的一篇,只在角落里有墨色的太阳和荒落的石头。”

  相思沉默了片刻,说:“病中有些消遣,总是好的。”

  “是的,相比而言,学书对于我来说,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我总能从字帖中的文字里,读出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我幻想着那些叫做颜真卿、柳公权的人也曾像我一样被囚禁在屋子里,伸出干瘦的手永远地磨着墨。然后大抵是摸到了仙人垂下来的一根丝线,就从房顶的蚁洞中爬了出去,被真的太阳一炫目,就把囚禁的地方忘了,只是有时在梦中回去片刻,醒来了又觉得莫名的可怕。坐在床上,拥着被,对着窗编撰这些故事,让我度过了很长的寂寞的时光。我的少女时代大半都是这样的慵懒度过了。”

  她淡淡地微笑着,屋里沉郁的黑暗渐渐地模糊了时间,过去也就像滚盘的绀珠,从她越发连贯的话语中串缀起来:

  “后来,我在一堆字帖中找到了我的宝物——半卷残了的《甘泽谣》。也许是被下人用来包书的。我从来不曾接触过这样的书,但是我在心中早就想到人世间的某一处地方会藏着一卷发黄的纸,上边有许许多多的故事,也总有一天会让我找到。因为其中有一些,就是我在前生写好了,给今生的我看的。那时我就知道,今生自己会寂寞地在窗内看太阳,所以写好了好多的传奇,让我用所有的时间去读。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半部风尘三侠的传奇。故事早就烂熟了,但是我每一次都给它一种新的开头,新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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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28:55 | 显示全部楼层
  几个月后,我希望能看到别的故事。父母是不会让我碰这样荒唐的书的,她低下头,下颚藏在日光的阴影里,温柔中带出几许自信与固执来:“但是我觉得那些故事就是我为自己而写下的,我应该读它们。

  后来,我果然读到了《太平广记》,这是我哥哥送给我的。我哥哥叫逸之,杨逸之。”

  “杨逸之?你哥哥?”相思的指甲狠狠地在桌面上折了一下。

  “是他,他是我哥哥,”她感到了相思的惊讶,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几分矜持的傲意:“相信他现在的声名不在华音阁主卓王孙之下,是吗?”

  “是的,”相思暗中用力握了握发涩的指尖:“他是当今武林盟主。”

  杨静也许叹息了一声,她轻轻的说:“我的哥哥是一个古怪的少年,体质很弱,但个性却很强,他肤色很浅,眼睛里有一种特殊的深蓝色,如果不是下颚的线条很坚毅,就会像一个美丽的少女。父亲很希望哥哥能报效朝廷,从哥哥能握笔那一天起,就必须跟着老师练习两个时辰的书法,其他的时间,总是在念书。所以,我很少见到哥哥。他似乎也不知道,在小园的另一侧,一栋暗红的小楼中,他有一个只能在窗内看阳光的妹妹。

  直到很久以后,父亲决定让哥哥习武,倒不是有多么高的期望,只是希望他的身体能好起来。

  后来,哥哥身边多了一个从西域回来的武师。武师是个中年人,脸上都是沙子和烈日的痕迹,哥哥每天练完武,就要从我的窗外走过。我终于见到了他,我亲生的哥哥。”

  

  她第一次见到杨逸之,是黄昏的时候。他从她的窗边走过。那时候,她倚着窗,手中握着半卷发黄的《甘泽谣》,宽宽的袖褪到手腕上,透明的皮肤下隐隐的印着微青的窗的雕花。他的神色很疲惫,纸一样的脸色,走路微跛,似乎受了伤。她看到斜阳被他眉宇间深深的皱纹折出一种别致的光。

  他到了她的窗下,她叫他:“哥哥。”他抬了抬头,线条坚毅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然后他埋头离开了,连脚步都不曾慢过一点。

  就这样似乎是很多次,他默默的从她窗前走过,她持着一本《甘泽谣》,叫他一声哥哥,似乎这些都成了习惯。两个寂寞的人在那个时候最重要的习惯。

  有一天,她照常微笑着叫他,他抬了头,看了她一眼:“你的书不全。”

  “是的,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这个故事是我自己编全的。”

  “你就只看一部书?”

  “不,如果有,我所有的传奇都看。”

  他点点头,离开了。这场对话来得很自然,仿佛他们是一对熟悉的兄妹。

  第二天,他带了一本书来,是一册《太平广记》。

  “哥哥,怎么拿到的?”

  他微笑了一下,这种罕见的表情似乎彻底改变了他的容貌,谁也不曾想到,他是个如此温和的少年。他说:“是从父亲书房里偷来的,填回去了一本《册府元龟》。”

  

  “麻糖,麻糖——呦喂——”窗外穿过货郎的叫卖声,拨浪鼓的多多,似乎浮着麻糖浓郁而黏着不断的香甜。她坐直了身,静静地听着,直到声音过尽。

  “哥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如果不是父亲,我们都会是顽皮的孩子……”她叹息着说,“可是哥哥比我幸运,因为他遇到了一个行囊中装满了传奇的师父。”

  “哥哥那时候,从来没有专心习武,虽然他仍然练习得很认真,因为,他就是一个事事认真的人。

  他想要做什么,是没有人知道的,他的师父也不知道。谁会想到,一个官宦家的文弱少年,每天用功得全身伤痕,不是为了武功,而只是要听他不时零零散散地夸耀着他当年的风云往事。

  渐渐的,连他的师父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他知道,虽然我哥哥天赋奇高,学习也极为努力,但是启蒙太晚,体质太差,是不可能出什么成就的。本来以为只是走马牵鹰的公子的一种消遣,他没有想到哥哥却如此的认真。

  他不再给哥哥出多难的功课,多半时间让哥哥背背拳书,自己在一旁喝酒,醉了,就讲他当年在大漠中邂逅的一场场因缘——流沙、古城、海蜃、仙女。哥哥默默地听,拳书仍然会背得很熟。

  一次大醉后,他的师父痛哭起来,递给哥哥一个珍藏了多年的更漏,是水晶的,美丽得像一个独立于长河落日下的仙女,晶莹的瓶里面装着大漠的沙子。

  第二天,这个师父就被父亲赶走了,家法甚严的杨家,是不能容忍这样的醉鬼的,他的师父什么也没有说,用半张老羊皮裹起了他的拳书,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向哥哥要回那个他珍如性命的更漏。后来,哥哥把它送给了我。

  以后,哥哥常常来窗下看我,他给我讲沙漠上的故事,我给他讲古书里的传奇。

  哥哥会在日落前到我的屋子里来,天黑时回去。我把更漏放在床头,更漏落下的沙沙声不让我们在故事中忘记了时间。”

  相思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个亮亮的更漏,好多年了,房屋都已经和原来隔却了千千万万里的距离,它居然还宿命般地站在同一个位置上。

  “哥哥有时候会教我书法,他打开我的妆台,找出一本本残旧的书帖。有一天,他在宣纸的下边发现了一把银梳,半月的柄,尖利的齿是好多年以前流行的样式了。就一直摆在妆台里,谁也未曾留意,但却是妆台真正的主人。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的一切都好像是借了别的某个女人的,或许是前朝某个不相识的思妇怨女,或许就是我的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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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29:08 | 显示全部楼层
  哥哥有时候会用那柄梳子给我梳头。一丝一缕,还是那么认真。

  那天我们忘记了时间,院门锁了,哥哥回不去了。于是哥哥那夜和我躺在一起,讲仙女和星河。哥哥和我以前都不曾说过那么多的话,真的,我以后也没有过了,我想,沙漠中亿万年发生过的传奇都被我们讲尽了,没有讲的也想尽了,直到天亮。雄鸡打鸣的声音是那么的悠长,仿佛窗外就是万年前的洪荒,再也不见人烟。”

  她悄然摇了摇头:“可是哥哥留宿的事被父亲发现了,那一年哥哥18岁,我14岁。那时我还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如此的震怒。哥哥并没有辩解一个字,父亲甚至肯定他作出了有悖人伦的行径。我说过了,我家家法甚严,从小我就害怕从堂前走过,因为父亲似乎总在责打哥哥,母亲哀哀的啜泣和父亲的怒吼让我心惊胆战,哥哥却总是一声不吭的,让我更加害怕,害怕他会死了。

  而这一次,我知道,父亲是真的想杀死哥哥。

  于是,哥哥在一天晚上逃走,不,是出走了,他最后来见的人,是我。”

  

  他敲了敲她的窗。

  那时她就坐在窗边,却没有去支它起来,月光清清白白,在她身上镂下点浮雕的纹路,她手中反复着那个水晶更漏,它纤细的腰肢在月光下水一样的妩媚地流动着。

  他问:“妹妹,愿意和我一起走吗?去看沙漠。”

  看沙漠,看长河落日,看黄沙远上白云间。那是她的梦,她少女时代唯一美丽的梦。

  她笑了,笑得自己从梦中醒了过来,她轻轻地说“不,我不去。”

  “为什么?”

  “因为,如果我去了长河落日的地方,就会想念这道门这扇窗,比现在想沙漠还想。”她从窗格子里看着月光,也许那里没有广寒,其实也只是沙漠。

  在家的人,断肠是为了对天涯的相思。

  在天涯的人,断肠却是为了对家的相思。

  所以,她不如留下,正如他不如离开。

  “也许你是对的,妹妹,我走了,照顾父亲和母亲。”

  她坐在月光里,更漏握在手中像握了一把雨,她突然把脸贴到冷硬的窗格上,她要看着他走,毕竟他让她做了一场有落日、有黄沙的梦。

  他走在路上,一身白衣,像是从月亮里边借来的,月光却被衬得发青,晓风像一群蝴蝶一样藏进了他的袖中,他背着一个行囊,没有带剑也没有带书,长发在夜风中散着杨家的人特有的一种幽蓝的光。他就这样走了,去了沙漠。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他的一生再也不是她能想像,他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可能邂逅万千因缘,流沙、古城、海蜃、仙女。

  

  “……没有想到的是,我是一个注定要邂逅传奇的人。或许是我父母的一生太过平凡,所以,他们的一双儿女注定要还缘分这一世的传奇。”她的指甲泛着幽淡的光,怠倦地在被子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

  相思等了等,问道:“你愿意讲你的传奇?”

  她轻声地说:“我要讲的是传奇,但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传奇的。所以——是我一个人的。”她的手在被子的皱折间握了握,似乎要从中抓住点什么,黯淡的光线中她的神色却渐渐鲜明起来:

  “哥哥走了之后,我大病一场,我想我会死,但是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我居然还活着,病中的事都记不得了,只知道,那年的知了特别的多,我仿佛能看见它们密密麻麻地躲在窗外葱茏斑驳的树叶下。母亲说我的康复是仗了东岳大帝的神力,她曾许愿如果我能活下来,就让我徒步去泰山还神。于是,我去了。”

  她摇了摇头,杨静的笑容和轻袅的声音,似乎都来自那扇窗的外边:

  “……那一年,我十七岁,我去还一个愿,一个注定要交换我剩下的年月的愿。

  我的脚第一次触到这么软的泥土。待到刺眼的感觉消失了之后,我才意识到那衣皱上折住了的点点的金色就是阳光,平板的从树影中漏下来。奇怪的是,和窗外的阳光没有什么区别,还是那么极近又极远,像哥哥讲起的海市蜃楼,也像小时候用黑墨滴在毛毛的宣纸上湿淋淋的太阳,恍惚得有些刺眼。

  母亲叮嘱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觉得石阶好像是无穷无尽的,赫然地立在我的眼前。到了碧霞元君祠,红红的一座小庙,稀疏地浮着几点香火,旁边一个木牌,篆了‘经石峪’三个字,哥哥在学书的时候,先生曾经提过,那里有晋人的题字,无名的书者在泰山之谷留下了传世的经文,经为金刚,字如金刚,就躺在漫谷而过的流水下面,骨气精神一如往昔。

  我看着分岔的山路,一边是从红庙里延伸的黯淡的石阶,两边森森的古柏向中间辐聚成华盖,投下满目的庄严来。一边高高低低的草,极淡极淡,顶着金黄的日色,像细碎的铜子,可以走近了捡起来。我迟疑了一会——其实两边的风景也许并没有什么区别,却终于被晶亮的光打动了童心,于是舍弃了大道,像分岔的地方去了。

  路上,碧绿的水漫过狭长的池,池中分散着白色的石墩,懒洋洋的,在深山的树影里,发着白铁一样生硬的光。踏在石上,仿佛能感到热力,越往前走,石墩的距离就越远,我后悔了,远望经石峪,像一张铺开了的古帖,芊绵的老树都染尽了古黄的光,橙橙地诱惑着我,我僵在水中,茫然地四下看着。”

  说到这里,像微风吹皱了水,她的脸上漾出恬谧的笑来:“你相信吗?初见他的时候,我只觉得一道清明的白光静静地刺伤了我的眼,那一刻,峡谷中一切都寂灭了,只有那道白光在高蓝的空气中一闪即逝,如同寒潭渡鹤后一支飘坠的羽——我知道,上面真真实实的反射的正是太阳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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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29:22 | 显示全部楼层
  他青色的剑,白色的衣在水上轻灵地游弋着,薄薄的水面下衬着书者古时候的字……”她喃喃地重复了一次:“他初见我的时候,正在太阳底下,以水为纸,以剑为笔,摹写金刚经卷。”

  “好久好久,我都不能记清他的目光,他的容貌,因为,那白光已经足够灼伤一个在窗内看了17年太阳的人的眼睛。

  我握着手,站在石墩上看他,我想起了我哥哥,不是书法,而是那袭衣,那道光。其实,多年以后,我再也没有见他穿过白衣,就那一次。

  我知道我邂逅传奇了,也许是身不由己,也许是得意忘形,于是我照着传奇的规则扮演下去。

  我猜他也许是误入了此地的读书人,而我父亲已经派人封锁了我可能经过的路,如果被我家的武师发现,他可能被抓住。我想,误入某地的少年也许能邂逅一段奇缘,但是结局通常是悲伤的,所以,我应该叫他尽快离开。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说话,我略略提高了声音:‘什么人,这么大的胆子,你不走的话,我家的武师会把你捉走的。’

  他收剑回头了,我立刻转开了脸,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到我跟前的,我听到他在问我:‘小姐,那些是你家的人?’

  我只是想逃走,却觉得自己好像是站得太久了,就像一个被塑在了石上的人像。周围熠熠的浮起清清泠泠的水波。

  他又说:‘很抱歉,是他们动手太早,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如果知道是小姐的家人,我下手也不会这么过分的。’

  他的语调既疏散又礼节周全,我心中渐渐的冷了下来,我抬了头,目光却只敢停在他的下颚处,天的蓝和水的绿仿佛窜了色,混乱着衬出他醒目的轮廓,多少又显得有些诡异。我想起了那些书中记载的山魈鬼魅的传说,我颤抖着问:‘你把他们怎么了?’

  我没有等到他回答,我只觉得四周越来越静,越来越冷,脚下的石墩也开始一点点沉下去,我猛地转身逃走了。

  我逃得飞快,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能平安地跳过那么多的石墩,等我抬头的时候眼前是一片密林。虽然我耳中没有一丝声音,但我感到他在用一种我所不知道的速度追着我,就要冲进密林的一刹那,他就在我耳边说:‘站住。’

  声音不高,却闷闷地在我心中重击了一响,我余光一瞥,他白色的袖就在我身边飘荡着,像钻进了风做的鸽子。

  他在对我说,你不能进去。

  我只迟疑了一瞬,向林中撞去。

  他的衣袖绕到了我的眼前,雪色的光遮住了我的眼睛——不要看。

  我拼命挣扎着,好像故意要把自己撕碎一样。他只好放手了。惯性让我倒在地上,我看到了碧绿的草上暗红却又发着光的血。

  斑驳的阳光透过了树叶,冷冰冰的淌开了,是微红的一道裹尸布。十八具尸体像蜡像一样冻结在我的意识里,寂静的定格了,好久之后,我才失去了知觉。”

  ……

  她叹了口气,眉宇中有种恐惧消散后的疲惫。

  相思的插言有点不合时机:“那时,先生的剑法还只有三四成的功力,所以伤人时看上去残忍了一些,如今,是不会见血的。”

  杨静点了点头,似乎没有在听。她只是说下去:“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尸体也已经掩埋,地上一行行草,从我脚下一直延伸到树林外。恍惚一看,还以为在我脚腕上系了一条黑色雕绣的带子——他是留着字离开的。”一种温婉的笑纹又一次从她嘴角一纵即逝,这是相思所熟悉的,那一刹那,她回到过去里。当笑容黯淡后,她会摇着头,让自己醒来。

  “他大概说,误杀了我家人,十分抱歉,日后必定偿还。我揉着脚站起来,缓缓用鞋尖抹平了字迹。笔笔画画,就像儿时描红一样。

  后来,我倒回了碧霞元君祠,一路行来,风风雨雨,不乏佳境,却也平常得很。到了东岳大帝殿,还了愿,却觉得心中越发的空,神像前静静地跪了一会,决定回去了。

  

  真巧,这时,外边下起了雨。我等了很久,却没有停的迹象。天色沉沉地压了下来,神殿里留宿一夜,冻得要死。

  早晨,我有些失望,我决定下山了,奇遇,毕竟只是一瞬间的事。

  中午,我才动身,十八盘的石阶很陡,又加了些积水,走起来让我心惊胆寒。

  两旁的岩石巍峨的堆着‘五岳独尊’的刻石,雨水从前朝显贵们的字迹中匆匆地流着,把那些英雄气都流尽了,滋养着岩脚初生的青苔,青苔下边浅淡的也有些文字的痕迹,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落拓文人们不甘寂寞的留名。我一排排念过去,郑名佩,高卓然,……平凡的不能再过的名字,都在苔迹下无人问津的不朽着。最边远的地方,有着工楷的两个字——马念,我突然渴望看清最后的那个字,是‘祖’、‘父’还是‘孙’字?我伸了指尖沿着岩脚一路摸索过去,越来越困难,真的没想到,我冒了生命危险,居然只为了看一个杳然无考的陌生人的名字。那个叫马念的人,九泉有知,也会发笑吧?”

  “马念?”相思问道。

  是的,她的笑容有点苦涩:“就叫马念,没有第三个字。”

  “就在我的指拨开青苔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失去了平衡,就这样向不知道的地方坠去。

  我再也没有了知觉,但是,是他救了我——因为他一直跟着我,也许是为了等一个还债的机会。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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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29:34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在火堆的那边看我,我也在这边看着他。没有了熠熠的阳光,我终于可以直视他。我们之间透明的烟雾像是一块水晶,疏懒的流动。青色的火花不时跳起来,作出热闹而冷清的点缀。

  他的眼睛像从时空的另一端看过来的。似乎我们是相对在一本发黄的残卷里,彼此看出了前生的因果来。我很害怕,害怕他身上那种杳漠遥远的熟悉。

  我脱口问道:‘你是谁?’

  他用手中的剑轻轻拨了一下火堆。嘴角带着不经意的笑意,没有回话的意思。

  我低下头,火堆里半焦的木偶的残肢零零碎碎,似乎就躺在绯红的血泊里,油彩时而爆出幽幽的火舌,蓝得凄紧。而其中一块俨然可以看出正是我昨天顶礼膜拜的东岳大帝的金身。

  我的脸色变了,我问,你怎么可以——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惊惧地看着他不经意的眼神,我想,也许真如传奇中所言,会有山魈鬼魅化为少年之形,候在路中,摄人魂魄,而且,就连东岳大帝也镇他不住。”她说到这里,又有了专注而清婉的笑意:“他问我,小姐,你害怕了?然后他说,当年丹霞禅师烧佛取暖,反得正道,为了救小姐这样的人,东岳大帝舍弃木胎,又有何妨呢?

  我看他说话不同常理,于是固执地问:‘你是谁?’

  他将剑从火堆中拿出来,懒懒地伸伸腰:‘凡人。’

  ‘你到底姓甚名谁?’我的声音高了起来。

  他看着我,无可奈何的一笑:‘姓羊,名权,有幸邂逅了女仙萼绿华。’我瞥见他手中正在翻着我的那册《太平广记》。

  

  ‘萼绿华者,女仙也。年可二十许,上下青衣,颜色绝整。本姓杨,不是吗?’他的目光穿过火跳曜的姿态,懒懒地,深深地递了过来。我转开了,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姓杨的。

  他将书平平一推,稳稳地落在我面前:‘我要出去找点东西,你全身都湿了,不妨烤烤衣服。’

  这个时候殿外的雨和着山谷的回响,卷去了又抛回来,我问他:‘你现在出去?’

  他微笑着说,羊权见了萼绿华,已经长生不老了,一点雨又算什么。

  他出去了,留下了他的剑,他的衣。

  我想叫住他,喉咙痒痒的,没有出口。

  确信他走远了之后,我坐了起来,看着他的剑和衣。那是普通的剑,凡人的衣。一年后他再见我的时候,他带着那柄名动天下的紫天霜钰,穿着华音阁主华丽而飘逸的衣,但他始终不知道,我传奇中的主角永远是当初的一柄青剑,一袭白衣,因为那些第一次真真实实地将太阳光反射到了窗后边的眼睛里。

  我没有勇气披上他的衣,只是用手紧紧握住它一只轻飘飘的衣袖,让雨在身上慢慢干了。

  早晨,他带了野物回来,今天我们却没有什么话好说,默默地吃了,他起身说:‘走吧。’

  ‘去哪?’我惊讶地问。

  ‘雨停了,送你下山。’他一把推开窗,清晨乳白色的雾气被放了进来。

  我茫然的往窗外望去,下山的石阶一道如练,就挂在水气中,云蒸霞蔚的曙色让它晃晃荡荡起来,只是一幅写意的山水,却不像我来时的路。我似乎已经忘怀了来路很久了,就像传奇中恍然一悟的人一样——仙缘是已经结束了,自己的那份世事也早就沧海,于是只能犹豫地在两个遥远地方之间做无所着落的看客。

  我的目光游移着,似乎要找到一个可供栖息的地方。我看到了屋檐上一个古铜色的风铃。它廖默的待嫁风中。朝霞和露水给它披上华美的袍,就这样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少年。一袭嫁衣地等,等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燕去燕往,人来人归。

  我当时心中想:原来它也是只能坐在窗内看太阳的。

  他看到了我的神色,他说,小姐如果喜欢,我送给你。

  我说:‘不必了,它是神殿的东西,我怎么有福分带走。’

  他说,人间所有的东西,都是在等缘的,这个风铃在这里等了几百年了,就是要让小姐看见,让我在这个时候将它送给小姐。

  他说着,轻轻从窗口跃出,如同穿花的蛱蝶,了无痕迹似的,他伸手把风铃摘给了我。

  我将它捧在手心,我觉得它就像一颗铜做的心,有着静默的,守候的光,不知是谁的心化的,在这里风风雨雨地等,好多世之后,它知道它等的人永远不会来了,所以就成了风铃。如今,却被我握在手中。

  我却不相信它是在等我的。

  我知道,不是世间的事在等着缘分,而是缘分在等着我们。我想,这风,这雨,这风铃,是缘分早就搭好了的戏台,我无意中来到了戏台后,拣起了仙女华丽的戏服,情不自禁,扮演了这段传奇。没有我,戏还是会开演的,因为道具可以朽了、烂了,戏子可以老了、死了,观众也可以换了、散了,戏台还是会一直都在的。我知道,一百年,一千年以后,我的眼睛都化成了土,还会有另外一个少年,在这里将这个风铃送给别个的少女,少女也许还会想:不知这曾经是谁守候的心。

  如果那时我埋头看看自己,就可以知道,那时的戏服和彩妆都太夺目,大家看到的不是演员,而是传奇、是仙女。杨静可以死、可以不在、可以换了别人,但是缘在,仙女就在,萼绿华就在。

  没有我,一千年后,谁和谁又在这里相遇?”

  ……

  

  没有她,一千年后,谁和谁又在这里相遇?

  谁又会握住这颗守候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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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30:00 | 显示全部楼层
  “他把我送到山下有人接应的地方,就走了,我说要报答他救命的恩德,他说那只是补偿,现在,债还完了。

  他说他看着我回去。当我跑到屋里,要再看他一眼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了。

  父亲很生气,说布下天罗地网也要把这样放肆的人找出来,我悲哀的,觉得有点滑稽,他不会再来了,谁也找不到的,传奇的结果,大抵如此。

  我又成了一个在窗边看太阳的女孩,现在,多了一颗铜色的心在陪我,它还是住在窗上,永远地唱着单一的曲子,一颗守着太阳的风铃。

  那年,我十七岁,已经知道了太阳真正的颜色。”

  

  她低下头,窗外的日色被风吹得薄薄的,房梁灰败的阴影和她纤长的眉纠缠在一起,她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怕别人打断她:

  “那一年中,我也曾经凭着有限的线索去寻找他的下落,父亲和别人谈起,说从武功上来看,他是华音阁的人,而且是罕见的高手。也许很多人都会惊讶的,但是,对于我来讲,这些东西都淡得没有颜色,似乎不在我心中留下什么痕迹。

  华音阁近来易主,人事诸多变动,于是那个少年就更加杳然无考。”她将脸埋进了手中的被子里,静静的,不是在哭,而像是在小心翼翼的打开什么。

  那一年,她的心,就被剖了出来,挂在了窗棂上,连雪落,都像能把它扣响,她知道他会出现的,父亲的天罗地网又怎么拦得住。

  好久好久,这座楼阁晦暗的屋顶在闷热的空气里被压得极其的低,似乎连长年的蛛丝与尘土都扑到了眼前,不知从何而来的更漏声兀自在屋子里曼声洒落。

  相思慢慢的受不了这份廓落与烦闷,只有问道:“他来了吗?”

  “来了,那是一年以后的事。他说他是来看我的,我知道不是,他总是骗我——”她认真地停顿了一次:“——我一直都明白。他是要继任华音阁主了,按照规矩他要到这里来接受一个叫步剑尘的——也许是阁中很重要的前辈吧——礼节性的试探,但是,他们一直不合,所以也许也有点危险。”

  “他知道我担心他,他说:‘看见了萼绿华就已经长生不老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苦笑了,我想说,我不是萼绿华,我只是个穿了仙女的衣裳的凡人,真正的凡人。

  结果,那天,我觉得我没有什么要对他讲,静静的相对,听窗内的更漏,窗外的雨。我想,也许是为了这一场,我在回忆中预演得太久了,把所有要说的,要听的都演过了,演够了,演倦了。

  我看着他,他无聊赖地翻转着我床头的更漏,修长的手指下面是淡青的衣袖,柔和的丝暗淡地褶皱着,贴着他的手,柔滑得似乎什么也沾不上。烛光浮雕般显出他脸上的倦意,我这时才看清,原来他的脸上有一个笑靥,浅浅的,但却使他的笑容整个虚伪了起来。他似乎一直微笑着,我知道他想走,又不知道怎么出口。

  我也想他走了,因为我怕这个陌生的人会突然走过来,抱着我,结果就不由分说地撕碎我的传奇。

  他终于起身告辞了,我没有留他,我心里想,我原来已经不爱这个男人了,虽然我还是会想那个青剑白衣的少年。

  他来到窗边,轻轻推开窗,风铃终于呻吟了一声,雨和风穿过他的衣衫,扑到了我怀里,又散在眼前,开了一蓬湿湿的花。那淡紫的窗帘惊起来,和他的衣袖缠绵在一起,像是往四边流着,漂着,飘到了我的眼里来。遥远的风铃嘶哑着声音,唤着我的名字,我十指紧抠着椅背,决定着该不该哭——或者,应该冲过去抓他的手,用我的指甲死死地抓住,让他也痛,让他也流泪,这样他的债才还完了。

  我突然的跳了起来,冲了过去……”

  她没有再说下去,缓缓拉住了暗红的被子,折着,塞在下颚瘦削的阴影里,低头,似乎在嗅这丝帛沉淀下的温暖。

  

  那个时候,紫窗帘突然鼓得足足的,像一张蚕织成的柔软的网,猛地就将她整个罩在了里边,就是当年氤氲的雾。她看见他的眼睛,如同两颗遥远的星星,骄傲而温柔的停驻在她的空气里,她隐隐感到,他正在从她头上、腮上将那层网捉去,像捉走早春第一支梨花上栖息的蝶。亘古不变的铃声从天上倾泻下来,从天河的桥上,从牛郎和织女相挽的手镯里。

  

  相思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暗中咬了咬唇,她涩声问:“那天,他是留了下来?”然后就明白自己是问了个傻问题,或者干脆就在自言自语。

  “是的,我想,他一定知道我不会让他走,但是他终于要我先出口了。”她苦笑了一下,“我不可能埋怨他什么的。”

  “那一月,我们相会了很多次,每一次,他都从挂着风铃的窗口进来,深夜风铃的每一声响,都替我勾勒出他的轮廓……”

  有时候,他会帮她梳头,昏黄的铜镜,映得两个都像古人,一挽一挽的青丝绕在他手臂上,像一些美丽整齐却又无关紧要的流苏。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流利地玩弄着那把尖利的银梳,他总说不明白她为什么用这样的梳子,一不小心就会受伤。

  她夺过来,说:“如果我要出嫁,你会不会用它来帮我梳头?”

  他笑着说:“会的,如果那时我在你身边的话。”

  谎话,她心中默默地道,但是心中却是喜悦的。就连如今想起来,也是一样。

  

  有的时候,他有些烦躁地坐起来,打量着她单薄的身躯,欲言又止的说:“静儿——”他的目光犹豫着,突然转身拿过她床头的更漏:“知道吗,就是它,让我感到你房中总是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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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30:13 | 显示全部楼层
  她驯顺地睁开眼,直直地注视着他手中的水晶瓶子:“我哥哥说,里边还没有漏下来的沙子是将来,是看不清的;落进瓶子里的就是过去了,才是你的,你喜欢哪一种?”

  他微微一笑,将更漏翻了转来,过去和未来就混淆不清了:“傻丫头,过去也不是你的,也许就只有现在这粒,看,从通道中滑过的这粒,才是看得清楚的。”他把更漏扔回原处,扳过她的身子,亲吻她的肩。她轻轻握着他的手,手心有点发凉,害怕他的手会像那一粒沙一样,从她生命中晶莹的长廊里漂走,或成为遥不可知的未来,或堕入杳不可追的过去。

  她想,生死契约,古人犹能与子成说,然后的事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他们之间,却连一个约定也没有。

  就是一些千疮百孔的谎言,就这样把他们那样两个世界的人连在了一起,而就是这样,她还是爱他。

  于是,她指着乱了分秒的更漏,说:“时间到了,你该走了。”

  他一边拉着衣服,一边用修长的手指逗弄着她微弯的睫毛:“静儿,我今天走了之后,再也不会回来,你怎么办?”

  “我——”她本能地眨了一下眼:“如果是这样,我会笑着看着你走,然后——”黑暗中,她的手指动了动,最后定格成一个半握的拳:“然后,把你忘了。”说完这句话,她手一松,撑着床,背上空空荡荡,不知往哪儿靠似的。

  “这样很好。”他倏的从她身边将衣袖抽去,套上,然后俯下身子,目光潇洒而温柔:“缘分不能用尽了,静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是啊——”她的口吻有几分嘲讽:“我会笑着忘了你的。”她静静地保持着这个姿态,突然肩膀一抽,泪水默默的顺着脸颊,从下巴滴进胸口。

  他又坐下了,勾手抱着她的肩,目光中有些胜利后的自得:“傻丫头,我骗你的,何必要哭呢?”

  “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她终于死死的将他勒住,放纵着声音在他怀中痛哭着,中间喃喃的夹杂着一些字句,已经听不清楚了。

  

  杨静终于从丝帛中抬起头,她漠然的用下颚指了指:“又要下雨了,把窗户打开。”

  相思走了过去,伸手一推,一种雨前特有的腐败而又不失清新的风若有若无的扑了个满怀。沉闷的云脚扫着院子里湿湿的土,就被染上了黝黑的颜色,青苔在院中七零八落的石像上显得茂盛而颓翳。南方的院落总是如此,就算在夏天,也是凌乱衰败却又最蕴涵生机的。

  风铃细碎的声音中,她似乎叹了口气:“其实,我喜欢风的,但是我却不能在太阳底下闻风的味道。总是如此,像深屋里的瓷瓶。他也说我的身体越来越憔悴了,他要我好好的休息,说再这样下去,抱着我的时候都害怕要弄碎了我。可是你知道的,在等他的时候我是没有办法好好休息的。我只有在他来的前一刻,用脂粉来掩饰我越来越苍白的颜色。”她轻轻地摇着头,耳上兰色的坠子惶惶地颤抖着,好久,相思总感到那像是一滴眼泪,兰色的胭脂的眼泪。

  那一年,她妆台上有了很多胭脂的盒子。它们长久地发出涩涩的香味,和谎言一样亲切地掩盖着她的一切。

  虽然她也知道,她所吸引他的,恰好只是那份脂粉不施的、仙女的灵气。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她觉得自己很害怕。她做梦梦见有一天,他把她带到一条小路上,青草的颜色浅浅亮亮,有点刺眼,他走得飞快,她渐渐跟不上了,只有死死抓住他的袖。路到了尽头,是比她还要高的落叶,整整齐齐地码在那里,像一堵墙。墙浓浓的阴影下边,是一个黄色木条钉成的箱子,有一颗生锈的钉,狰狞的突出来,她想,为什么不把它钉得好一点呢?

  他的笑容有点神秘:“你看,这是什么?”

  她问:“是什么?”

  是墓,是杨静的墓。

  她在梦中并不觉得恐怖,只是有些惊讶:“不,杨静还没有死啊?”

  他冷笑着说:“死了。”

  不对,她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我就是杨静,杨静没有死。”

  “死了,”他有点不耐烦:“你是萼绿华。”

  “不!”她惊恐的向后退,又固执地说:“我是杨静,我不是萼绿华。”

  他快要发火了:“这是杨静的墓,很多人都曾经梦到过这个墓的。”

  她拼命地抓住他的手,喃喃道:“是啊,我在梦中就曾经梦到过这个墓……”她看了看他,:“这么说杨静是死了,我是萼绿华。”于是,梦中的她笑了,相信了他的话,牵着他的手,去做萼绿华去了,梦外的她还在嘶着声音,摇着头,她说,杨静还没有死。

  于是她醒来了。

  她静静地坐在床上,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不会长久了,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丧失厚度,越来越薄,最后变成一个纸人儿,大红的长袖被风吹成了金色,苍老而透明地漂着,最后和她一起被夹在古老的书页里,成为《太平广记》中女仙寂寂的插画。

  终于有一天,他翻开了书,把她叫醒了,她努力的向他笑着,他皱着眉,在空中捞起她纸一样的手,看了看,说:“原来你是画,不是仙女——你不是萼绿华。”

  然后他扔下她,转身走了,她拼命的要叫他,但出口的已不是人声,是风铃叮叮当当的碎响,跟着,跟着……

  她醒了,还是一个梦。她看着窗外纸一样的月亮,青得像一个荒落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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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30:50 | 显示全部楼层
  她想,他也把自己当作了传奇的主角,只是,他们的传奇不一样。她的,是一个坐在窗内看太阳的女孩对窗外的传奇,他的是一个厌倦了太阳的寻觅的男子对窗内的传奇。

  她知道他会走的,走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

  就在他知道窗内的也只是平常之后,也许就在她为他而变得单薄之后。

  ……

  如果只是如此,她也许也会心甘情愿地做一副插画,但是,实际上,在等他的时候,她变薄了,她就明白自己应该离开他;但见他的时候,她又有了某种虚妄的厚度,于是她又留下了,留下来被他的笑他的亲吻慢慢的碾薄,就这样循环往复,把她的人都撕碎了。

  

  她顿了顿,缓缓松开握紧的手:“我困了,那一夜在他肩上的痛哭让他知道了,其实我和他身边那些傻丫头们是一样的,我明白,我必须让他走,这样,我还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的语气极平淡,却又透出惨怛,像箱底的旧衫子,花淡得压不住底色了,可还是花。

  “那一天,是我们相约见面的日子,我和母亲一起去吴越王府去拜见新任王妃。

  王妃是一个端丽的人,户部员外郎崔艟的女儿。她脸上淡淡地敷着粉,端坐在椅子上,每当有人进来,就微微点点下巴,嘴角往上翘翘,表示笑了,也就见了礼。

  ‘问杨老夫人安康啊。’王妃微笑着送母亲出门,此时,夕阳的光正好从镂空的窗格子里透过来,投上她的脸,透明的金黄拖出一个长长的菱形,从眉间直到嘴角,一种掩饰不住的湿湿的疲惫,就这样懒懒地散发出来,我猜,她透过这种金黄看我们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金粉飞扬的颜色。

  王妃最后对我笑了笑,眼睛里流出一种温柔来:‘杨小姐很像我年轻的时候,眼睛很像,真的。’

  其实,她最多不过和我同岁,但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像我们这样的女孩,一旦嫁了人,青春就永远被锁在华丽的镂空妆匣里了,以后,你就坐在那些菱形的孔后边看外边的世界,一切都被金色的灰土染得富贵而苍老。

  我对王妃笑了笑,我喜欢这时候的她,她的眼里透过了黄蒙蒙的尘,有一种水一样的温柔。”

  相思隔着阴沉的暮色,看着那个女子已经毫无神采的眼睛,她想,我也喜欢这个时候的她,她的眼里透过了黄蒙蒙的尘,也一定有一种水一样的温柔。

  

  那天,她来到后院,天已经完全黑了。后院里有一棵桂树,开满了花。她抬头看着繁密的树冠,浓烈的香让她有点头晕,树上挂着大学士严嵩的题匾——广寒仙品。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当嫦娥端坐在遥远的广寒宫,看到人间万家灯火的时候,人间就已经比天更遥远了。

  所以美丽的不是天空,而是远方。

  她想,嫦娥是不应该后悔的,因为,传奇中就是要守候的思妇,就是要寻觅的游子,这是永远都要的,没有传奇,就没有嫦娥。

  厮守的眷侣是在传奇之后,而不是传奇之中。

  她明白,她还是可以深深爱着她的少年的。尽管那个传奇也许会不再了,淹没在时光匆匆中,流水落花一般,不再。

  不再,她反而会爱得更加深沉。

  

  她没有想到,就在她在桂树下遥想嫦娥的传奇的时候,她也成为了一个年轻的武将遥远的传奇。吴越王府英俊的武将孟天成日后会常常向人问起,那天伫立桂树下,宛如惊鸿一瞥的美人……

  

  “那一天夜里,我和母亲留宿王府。我在床上坐到二更,终于来到高墙下,我明白自己是想逃,逃到自己的那扇小窗下,站在风铃下等他,但是我也明白我不会真的那么做。我只能在湿湿的土地上,依着墙影,走到天明,我是把一生的路都在那一夜走了。

  清晨,我回到家里,我远远看见敞开的窗,好像是黑夜的一只眼睛,凄艳地笑着,看着我。风铃就是它无人过问的眼泪。”

  

  她要他走,于是她做了一个赌注,然后她赢了。

  朝霞染过的墙上,她看到了他的字迹:“静女其姝,伺我于成隅,侯而不见,搔首趾躇。”

  看来他只写完这四句,就掷笔而去了,她的手无力地撑着渗凉的窗棂,茫然的要触摸他留下的尘迹。窗外几更的梆子高一声,低一声,悠长的调子,仿佛从古代穿过来,把她的一切都流走了,她抬头看着静默的风铃,它又披了朝霞的嫁衣,憔悴而努力地笑着,心形的影子,从风中漏下来,冷冷的,撞碎在她苍白的指节上。

  

  她笑了笑:“他果然好像一去不返了,于是我只有等,那个夏天,我最怕的是我会不知不觉地死了,死了就埋在风铃下边,也许,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萼绿华,指着那个薄薄的木箱说:看,那是杨静的墓。”

  “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只有他走了,或者我死了,我们的传奇才会永恒了。”

  

  “后来,爹爹发现了我的秘密,我神情恍惚,语无伦次。其实,杨家一向清白传家,出了这种有辱家风的事,还不如我不要出生。

  想起我小时候一直惧怕着的家法,其实没有那么的可怕,再可怕的事情一旦发生了,就成了闹剧,我想,如果我死在父亲棍下,他也许会伤心,会后悔,但那也只是一两天的事,之后我也解脱了,他也解脱了。

  父亲追问着他的名字,这时我才惊异地发现,其实我不知道他真的叫什么,我曾经为了看一个陌生人的名字而差点坠入山谷,也曾经苦苦追问他是谁,但是,最后,我居然还是不知道。糊涂着过了这么多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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