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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霜ˊ夜瞳

《曼荼罗》--步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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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6:15 | 显示全部楼层
  是宇宙时空偶然间就造成了永恒的错乱,或者只是人们心中片刻的疑惑?

  这一幕似乎持续了千万年之久,其实只是短短一瞬之间。

  闷响又起,脚下的大地爆裂般的一动,似乎地心深处有某种支撑突然断裂了。四周的一切剧烈动荡,浓浓黑暗之中,声色触嗅都已被隔绝,只有一种感觉无比清晰——自己和这大地一起在缓缓下沉。

  相思惊得目瞪口呆,几乎忘记了身边的危险。

  隐约中,她听到卓王孙道:“走!”然后自己手上一着力,身子已经整个飞了起来,晕眩之中似乎是在树梢不停起落,等她清醒过来,已经到了十丈开外的一棵巨树之上。

  卓王孙放开她,将另一手牵着的步小鸾揽在怀中。而小晏、杨逸之和千利紫石正在不远处的另一棵树端。

  相思来不及多想,回头去看来时的村落。

  她的脸色瞬时苍白。眼前是一幕不可思议之景。

  整个村落仿佛突然变成了一块圆形的流沙之地,树木,房屋,石块,牲畜包括所有的村民都在震动中一点点旋转着,向圆心下沉,瞬时已经陷到了腰部,然而他们的表情依旧十分安详,双手将倒置的陶罐捧于胸前,嘴唇不住张合着,似乎在念着无声的法咒。

  那些刚刚从土中爬出的倥杜母正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又要重归地底,不断张牙舞爪,想要扑向正在念咒的村民,却又被泥土陷住,无论如何也不能前进半步,只有声声惨叫,死命挣扎。

  片刻之间,村民和倥杜母都只剩下了地面上的头颅。

  朝阳透过飞扬的尘土,将村民们暗黄的面孔镀上一层金色。他们的脸上并没有一丝恐惧,而是一种出奇的宁静。或许,直到此刻这群不死族人才真正明白了生命的最后奥义——那是无数次的复活所不曾给予的。

  他们越陷越深,流土就要将一切带归地底。

  旋转的黄土之上,只剩下一只幼小的手臂在沙土上欲沉欲浮。

  这一定是一个女孩,因为那淡黄色的手腕上还挂着一串花环。

  唯一的解释是,某位母亲在最后的一刻,将自己的女儿尽力托出了沙阵。

  虽然这样做只能片刻延缓了女孩的死亡,但这却是她唯一能作的。

  这也是不死之族最后的一点希望。

  相思紧握着双拳,眼中泪光闪烁。她突然回过头,嘶声道:“先生,我们要救她!”

  卓王孙只注视着远方,淡淡道:“这就是他们的解脱。”

  相思失望地看了他一会,将目光投向杨逸之与小晏。

  杨逸之双眉紧皱,静静俯视着沉沦的大地。而小晏双手结印,高站在巨木之端,晨风吹起他淡紫的华裳,眸子中深光的悲悯宛如在沙罗树前俯瞰众生衰荣的神佛。

  只是他并没有救人的意图。

  相思四顾片刻,嘶声道:“难道你们就没有一个人肯出手?”

  卓王孙打断她,道:“任何人出手都毫无意义。”

  相思低下头,双手握得更紧,她一字一句道:“就算毫无意义,我也不能见死不救!”这时,风沙更盛,那只小手正一点点消失在泥土中。她一咬牙,从树顶上纵身而下。

  “住手!”杨逸之突然一声低喝,飞身去阻拦她。

  杨逸之的身法当然比相思快了许多,然而两人栖身之树实在相隔太远,等他动身的时候,相思人已在树下。

  她身形在林间几个起落,已经到了流土边缘,一扬手,袖中飞出一条流苏,一头系在旁边一条树枝上,手中略一借力,向流土中心飞去。

  她足尖在流土上一点,立定身形,往下一探手,已牢牢抓住那女孩的手腕。

  那只小手出奇的灼热,令她几乎撒手。然而她还是忍住了,一手紧紧拽住流苏,另一手用尽全身力气将女孩拉出流土。

  那个小女孩竟然沉重得惊人,似乎沙土下有无数双手在和相思争夺。

  流苏发出碎裂般的破响,本来不足四指宽的流苏只剩下摇摇欲坠的一线。相思一咬牙,催动内力,猛地往上一纵。

  地下传来一阵凄厉而绝望的哭声,若有若无,却宛如刮骨一般,让人心神俱碎。

  那小女孩的身体似乎终于脱出了沙土的包围,和相思一起缓缓上升。

  渐渐的,一张通红的小脸出现在泥土下。

  她脸上经脉突出,薄薄的皮肤被撑得透明,简直可以看到血液正在沸腾汹涌,

  相思被她诡异的样子怔了一下,手中力道一顿。

  耳边响起一声低喝:“放手!”相思只觉眼前一道白光掠过,一股无形之力仿佛透过光线,在自己手腕上轻轻一扣。她甚至全身的真气都未被引动,而手已经不可抗拒地松开了。

  等她明白过来,那张在沙土上仅仅浮现了片刻的小脸又已沉入地底。

  盛怒之下,她循着白光所来之处,全力一掌击出。

  然而她的手却愣在了半空中。

  来人居然是杨逸之。

  “你……”杨逸之欲言又止,那双几乎从来波澜不兴的眸子中已满是怒意,似乎相思刚才已铸成不可原谅之错。

  相思被他的怒容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一声雷裂般的巨响从地底冲天而出,整个天地似乎爆裂重生般地震动起来,无数股尘土从地底深处巨浪般喷涌而出,其威力比刚才几次地动强了不止百倍,相思还未明白过来,手上的流苏已断为数截,身体随着翻腾的尘土迅速下沉。

  大地并非按照一个方向下沉,而是分成了无数股不同的力度,彼此牵引撕扯,不断冲撞,直至化为碎屑,又立即加入另一股更为疯狂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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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6:35 | 显示全部楼层
  相思感到自己的身体立刻就要被撕裂为无数碎块,她手腕突然一紧,身子已脱离了流土,随着杨逸之向来时的巨树飞去。

  天地混沌,万物哀嚎,仿佛在一起经受这重生重死的剧痛。

  杨逸之双眉紧皱,几乎是将相思扔回卓王孙身旁。

  卓王孙在相思肩上轻轻一拍,帮她稳住身形,淡淡道:“快感谢杨盟主相救。”

  相思挣脱出来,对杨逸之怒目而向,道:“你为什么阻止我?”

  杨逸之转身看着下面那正在随轰然巨响不断深陷下去的土坑,沉声道:“你可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相思道:“我只是想救出那个无辜的女孩……”相思猝然住口,因为她看见眼前这个如魏晋名士一般的谦谦君子,神色第一次阴沉得可怕。

  杨逸之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刚才已经逆转了安息之阵。”

  相思惶然道:“安息之阵,我?”

  杨逸之道:“刚才你看到的就是无綮国人历代所传的安息之阵。而你拉动的那个小女孩,正是全阵的枢纽。”

  相思道:“全阵枢纽?难道,难道不是被母亲舍命托出地面的么?”

  杨逸之看着她,缓缓摇头道:“安息之阵,借厚土之力而发,是无綮国民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战阵,必须借无綮国民鲜血催动,布成九星连珠之势。其中必有一人为全阵枢纽,站在全阵最高处维系九星之力,一旦发动,地肺震动,地气外泻,威力可比天地之开辟,同时将最大限度增强无綮国民的力量,使方圆数里内一切物体整个沉入地底,永远封印,故名安息之阵。然而就在战阵完成的一瞬间,你却将九星枢纽从地下强行拖出,原本凝结下沉的地气被全部打散,地脉纠缠断裂,安息之阵化为灭绝之阵,不仅地面上引发极其剧烈的土崩,而且,地底已经完全沸腾。所有地下之物都将被撕裂成碎片,包括……倥杜母和无綮国民的身体。”

  相思似乎感到了什么,声音已经颤抖:“那些尸体……”

  杨逸之道:“不错!无綮国民以土为食,着土而生,一旦在逆转安息之阵中吸纳地心之力,能量将膨胀到不可思议的地步。”他语音一顿,低声道:“复活的力量当然也不会例外。”

  相思脸色霎时惨白:“你是说他们还会复活?”

  杨逸之回头注视着她,缓缓道:“是每一片碎屑,每一滴鲜血都会复生——立刻复生!”

  朝阳已经升到半空,上面高雯云净,中天一碧,日边红霞散为纨绮,而下面大地沉陷,黄土翻涌,如一片浑噩的云海,伴着风雷之声,震耳欲聋,天地被截然分为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天堂与炼狱就在滚滚尘烟中做着无穷无尽的对峙。

  风势愈大,浮土蔽日而上,天空终于阴暗下来,大地的震动也由强而弱,由弱而无,似乎浩劫之后,一切正在缓缓平复。

  然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却悄悄从尚在余震的土地中蒸腾而上,惊风而散,无处不是,宛如巨大的阴影,盘横在天幕之上。

  四外怪声大作,宛如群鬼嚎哭,凄厉无比。

  那片凹沉下去的土地渗出无数缕黑烟,继而冒出一个个三尺见方的土泡,此起彼伏,骨碌乱响,从高处看去,宛如一锅正在煮开的黏粥,滚滚翻腾,四面扩展。

  众人的神色都十分凝重。刚才数千倥杜母破土而出的景象还历历在目,而现在,光凸起的土丘就已是方才的数十倍。

  地肺翻腾,无数块被撕裂的血肉都会化作一个新的倥杜母。并且无穷无尽地复制下去。

  一声裂响,数千只兽臂几乎同时伸出地面,向半空中肆意抓扯。一个倥杜母刚刚从泥土的桎梏中挣扎起身,下一个土泡又已隆起,宛如刚刚煮开的泡沫,无尽的繁殖。偌大的一池流土瞬时已被塞满,成了一片黑色的肉山血海,根本望不到边际。而那些倥杜母彼此挤压,极少转动,只能前扑后拥,在地上翻滚爬行,地色已经丝毫不可见,连其中唯存的几许间隙,都随时被新从地底钻出的倥杜母塞满,后者宛如叠罗汉一般伏在其他野兽身上,下面的野兽护痛,拼命甩头撕咬,一时间,万千怪兽竞相发出凄厉长啸。

  突然,几头靠近沙地边缘的倥杜母止住嘶鸣,仰头乱嗅,似乎已然闻到了生人气息,蠕动着向几人栖身的大树爬来。〖1〗〖1〗第五章芙蓉云深栖神兽

  一瞬间,成千成万的倥杜母宛如怪浪潮水一般涌来。它们似乎无知无觉,只是循着血肉之气,疯狂前行,前排的倥杜母被同类踏在足底,瞬时就已变成了肉酱,然而那淋漓的血肉只被其他兽足一甩,落地之后在泥土中打了几个滚,立刻膨胀幻化,瞬间又已复生出骨肉经脉,经山风一吹,惨啸之间又已长成丈余高的巨兽。

  它们虽然爬行得极为缓慢,但身体沉重,踏得地面一阵乱颤,宛如平空卷起千层黑浪,万蹄扬尘,群吼惊天,声势浩大,眼看就已进入密林。

  那些倥杜母似乎有眼无珠,前扑后拥,遇到对面巨木竟然丝毫不知躲避,迎头撞上,还来不及后退,其他的野兽已然山呼海涌而至,将头一批倥杜母生生压在树上,那些倥杜母痛急狂啸,死命挣扎,然而身后的野兽也无路可退,又被新赶到的巨兽踩踏挤压。一时群兽暴怒,哀嚎干云,空谷回音一震,直似万千迅雷同时暴发,石破天惊,山崩海啸。密林之中残尸遍地,黑血横飞,碎尸残血落地立刻重生,又向兽群中扑去,循环往复,竟是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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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6:48 | 显示全部楼层
  而那些千年老木也已不堪承受这无数巨兽的摇撼,参天巨干竟然顿时折断,倒落尘埃。群兽毫无畏惧,如潮水一般向下一棵大树涌去,只听枝叶纷断与兽蹄之声,乱成一片。顷刻之间,数十株十人合抱的古木已残枝寸折,碎叶如粉,被踏成一堆尘芥。

  相思看得惊心动魄,照这样下去,只消须臾,自己容身这棵大树也会被倥杜母踏倒,这无数怪兽铺天盖地而来,任你三头六臂,也是杀不胜杀,更何况它们每一块血肉都能重新繁殖!

  相思回头望着众人,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杨逸之皱眉道:“只有放火烧山。”

  相思惊道:“烧山?”

  杨逸之点点头。

  小晏站在对面的大树上,道:“杨盟主是否知道这片丛林绵延千里,一旦纵火,只怕会千日不息,而林中草木禽兽,村人土著都会在杨盟主这把大火中被化为灰烬。”

  杨逸之双眉紧锁,沉声道:“如果还有一线可为,杨某也不会想出如此横造杀孽之计。”

  小晏默然片刻,道:“无论如何,纵火之事万不可为。”

  杨逸之冷冷道:“倒不知殿下有何高见?”

  小晏投目远方:“应将它们引到空旷无人之处,再行诛杀。”

  杨逸之道:“殿下既知此丛林绵延千里,又何谓空旷无人之处?”

  言谈之时,倥杜母已然到了脚下,将大树团团围住,只消几次冲击,几人脚下巨树已经摇摇欲坠。

  卓王孙突然道:“芙蓉泽。”

  相思惊道:“什么?”卓王孙没有回答她,只将步小鸾小心抱起,转身向北看去。

  杨逸之和小晏亦是绝顶聪明之人,只略一点破,已然明白。

  杨逸之道:“既然如此,引开野兽之事就托付殿下了。”

  “芙蓉泽?”相思似乎猛然想起了什么:“你是说村长提到过的,他妻子埋葬之地,芙蓉泽?”

  小晏注视着脚下那群嘶声竭力向大树冲撞的野兽,决然道:“正是。时间不多,就请几位赶快动身。”

  他身边的千利紫石突然道:“杨盟主既然曾在此地生活过,必然对曼荼罗阵极为熟悉,为什么自己不肯,却要叫少主人留下?”

  小晏脸色一沉:“紫石姬——”

  杨逸之冷冷道:“我对曼荼罗阵的确极为熟悉,然而恪于多年前的誓言,不能向诸位做更多解释。既然千利小姐认为杨某别有用心,还是请和殿下先退入大泽,在下留在此处引开倥杜母。”

  小晏道:“不必,到此时你我二人都不必隐瞒,杨盟主你对此处地形最熟,理当先入大泽安排,而在下体内之血液与常人不同,更易引动群兽,形势危急,不容我多做解释,诸位还是请立刻离开。”

  千利紫石声音有些哽咽:“既然少主人心意已决,就请让紫石一同留下。”

  小晏摇头道:“倥杜母凶残暴戾,不计其数,到时候我只怕自顾不暇,何以分心照顾你?”

  千利紫石毅然道:“正因为如此,紫石才要留下。”

  此时脚下一阵猛烈摇晃,万兽齐鸣之间,大树一半已经坍塌下去。

  千利紫石突然双膝跪下,低头道:“紫石受老夫人所托,一路服侍少主,无论如何,决不离开。”

  小晏注视着脚下野兽,不去看她,淡淡道:“好,你留下吧。”

  千利紫石脸上一片喜色,抬头道:“少主……”话音未落,她整个身体已然瘫软下去,倒在小晏怀中。

  小晏回头对卓王孙道:“紫石姬就托付于先生。”他一抬袖,千利紫石的身体宛如毫无重量,从数丈开外的树顶平平向卓王孙处飘来。

  众人只觉眼前紫光微动,小晏的身形已翩然而起,无声无息地落在东面的一棵巨木之端。

  就在这一刻,脚下群兽怒吼,地动山摇,突然一声巨响,相思他们立足的巨木已经齐根折断。

  卓王孙一手接过千利紫石,一手抱起小鸾,衣袂微动之间,身形已在十余丈开外。相思来不及多想,也纵身跟在他身后。清晨露水湿滑,林间古木枝干参天,遍布苔痕,相思起初还能勉力跟上,几个起落之后已觉体力不支,难以维持。不由降低了身姿,由平步树冠顶端改为牵住树冠下的藤蔓,一步步跟进。

  身后的折断的大树多半已是百年之龄,枝繁叶茂,倒地之时,势大力沉,再加上藤萝牵绊,引得周围的大树纷纷倒折,一发不可收拾,倥杜母顺势直追而上,有的干脆攀在欲倒未倒的树枝上,被摔得血肉横飞,沾土重生。只片刻功夫,本来只围堵在树林一头的倥杜母竟然已遍布林间,无处不在。

  小晏站在树端,紫衫在晨风中猎猎扬起,他袍袖微张,袖底一道极细的亮光在他左手腕上迅速一转,异常鲜红的血顿时如烟花般绽开。他手势向下一顿,点点血珠被逼成一团团淡红的光幕,纷纷扬扬向树下落去。

  倥杜母们倏的仰头向上,伸长脖子,四处乱嗅,突然发现了血腥之气,一同狂啸起来,而后蜂拥而上,向小晏藏身处冲来。

  小晏的身形如巨蝶一般在林间缓缓穿梭,将群兽逐渐引向东面,以图暂作牵制。

  相思勉强攀着藤萝,向北穿行,她额头已大汗淋漓,长发被山风吹散,拂贴在脸上,几乎睁不开双眼。突然她手上一滑,藤萝被一根尖利的树枝劈作两半,再也无法承受她身体的重量,向数丈高的地面直坠而去。

  相思一声惊呼,触目之下,大树下面黑压压一大片,全被群兽挤满,毫无可立足之处。众兽扬爪咆哮,只待搏人而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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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7:01 | 显示全部楼层
  相思闭上了双眼。

  突然,她手腕一紧,一种虚空之力宛如月光临照一般透体而过,身体重量顿失,宛如一抹晨雾,随着来力的方向腾空而上。

  她讶然回头,竟然是杨逸之。

  他牢牢握住她的手腕,神色虽与平常一样清冷,但澄澈的目光中,却隐不住透出几分歉然与关切。歉然仿佛在为方才的发火而自责,关切却是怕方才稍晚一步,就会让她陷入险境。然而,这样的目光只轻轻一触,就匆匆转开了。

  相思脸色微赧,一来想到今日之事全因自己无知,逆转安息之阵而起,十分惭愧,二来也是心力交瘁,也就不再好强,一动不动,任他带着自己向树林顶端跃去。不一会,身后兽声渐小,两人已在半里开外,眼前丛林显得比方才稀疏了好多。

  山风微拂,白云荡波,若即若散,雨雾瘴气纷纷化去,四周山林藤萝都被笼罩在一层金光之下,远山隐没于云海之中,秀翠欲滴。相思方觉心胸一阔,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之气突然从下方传来。相思低头一看,没想到密林的中间居然藏着一大片沼泽。

  只见那片沼泽方圆足有十数顷,大半隐没在芦苇杂草之间,水面上浓云遍布,伸出无数云脚,直垂水面,将整个沼泽封锁起来,只留下些许间隙,可见沼泽中水色青黑,水中腐草纵横,蚊蚁肆虐,不停有碗口大的气泡从泽中冒出,咕噜作响。水面上还漂浮着一层暗红的烟霞,宛如邪雾瘴气,腥臭扑鼻。

  卓王孙牵着步小鸾,迎风站在沼泽边。从高处看去,他身边各堆着一道与人同高的断枝碎叶,宛如两道木墙,当中空出一道与树林同宽的入口。遥遥望去,整个沼泽面朝树林一角的草木都已被砍断,露出一大片黝黑潮湿的地面。

  杨逸之带着相思纵身而下,然后轻轻放开她,径直上前对卓王孙拱手道:“不想只来晚片刻,先生就几乎已竟全功,却让在下来捡这个现成。”

  卓王孙微笑道:“在下只是捷足先登,抢了轻松的那一半,剩下的只有有劳杨盟主了。”

  杨逸之上前一步,从弧墙中抽出一根断枝,看了看截口,微笑道:“这些无情草木之流,居然能劳动先生的春水剑法,也算万古未有之幸。”

  卓王孙淡然笑道:“形势危急,只好让杨盟主取笑了。”

  相思大概已经猜到了他们是要用火攻,正要问为何不在岸边堆砌土墙,而要筑在树林两边,离泽岸还足足有几丈的距离。还没待她出口,对面丛林之中又隐隐传来群兽践踏咆哮之声,似乎越来越近。只听得丛林中一阵哗哗乱响,又是数十株古树彼此牵扯,坍塌倒地。绿不透光的丛林中略透出一道缝隙,只见一团紫影在前,时动时停,在林间轻灵穿行,而无数黑影紧跟其后,似乎已被引逗得性发如狂,厉声怒吼间,磨齿扬蹄,迅速向沼泽挪动。

  卓王孙笑道:“馨明殿下来得真是恰到好处。”

  杨逸之远眺沼泽深处,皱眉道:“在我记忆中,沼泽中心有一座小岛,据此处大概仅半里之遥,以卓先生的轻功,带上千利小姐和小鸾踏水而过,应该绝无难处。”他回头一瞥相思,道:“但是相思姑娘只怕就力有未逮。不如由我带小鸾一程,卓先生可以专心照料相思及千利小姐。”

  相思的脸上禁不住飞起一丝红晕。

  卓王孙淡淡笑道:“杨盟主光明磊落,又何必拘于小节?相思今日已两次蒙盟主援手相救,不如这个人情就让她记到底。”

  说话之间,对面丛林中已断木横飞,兽声鼎沸,尘埃冲天而上。一道紫光倏的停在密林边缘的一棵大树上,光华渐散,只见小晏舒开一臂,静静站在高处,紫衫临风飞扬。桃红色的鲜血如珍珠一般从他腕间滚落,在半空中轻轻蓬散,化为数十团血雾,落花般飘然而下。

  树下的倥杜母宛如饕餮突见美食,扬蹄乱抓,齿牙毕露,争着舔噬上方的血雾,而这淡淡血雾哪里能够万千巨兽分食?更是引动群兽恶欲,不断跳纵,向树上撞来,似乎连性命也顾不得了。

  卓王孙道:“馨明殿下,火墙已经备好,请速向沼泽中退来。”他声音不大,用内力传出,顿时显得满天遍湖皆是,震天兽啸竟也压他不住。

  小晏似乎略一颔首,衣袂微张,身形已从树端凌空而起,无声无息地向岸边飘来。他身后黑浪一般的兽群翻滚而至,尘土冲天而上,伴着枝叶四散横飞。待兽群近了,众人方才看清这群倥杜母全是劫后重生,形态与开始多有不同,有的大如狮象,有的小如野犬,有的头部被同类踩踏过,裂开一道血缝,又已从缝中生出一个新的头颅,足有三身两首,有的鸠形虎面,九首双身,狮形龙爪,有的形如僵尸,独足怪啸,真是奇形怪相,不可方物。

  这时,卓王孙等人已踏水而过,退入泽中小岛之上。小晏并不着急,时退时停,腕底散开满天血花,将群兽一步步引入岸边入口。

  那些野兽丝毫不觉有异,只循味狂涌而上。

  小晏站在岸边,全身都笼罩在一片血雾之中,他面向群兽,双目轻闭,两臂舒开,长袖缓缓退下,只见雪光一动,双手手腕同时喷出一蓬血花,纷扬而落,片刻之间,他立身之处都已被鲜血染红。朝霞灿烂,垂照在他身上,那张本来就无血色的脸更隐隐罩上了一层青气。

  血光更盛,群兽怪啸连连,蜂拥而上。小晏静静立在朝阳之中,似乎一动不动。眼见那第一波兽浪已然就要沾上他的紫衣,突然,他全身化作一团紫光平平向后退开十余丈,在沼泽污秽的水面上立定身形,宛如一叶浮萍,随波起伏,却是鞋袜不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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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7:15 | 显示全部楼层
  那群野兽狂奔之下,那里收势得住?只听沼泽中一片怪响,倥杜母纷纷跌入淤泥之中。在偌大的泽面上溅起无数丈余高的黑色泥柱。

  小晏双手在身前舒开,指间微动,已结成两种法印。一道若有若无的淡紫光环瞬时环绕住他的全身,溅起的淤泥刚一近身,就已被远远弹开。而他腕间的鲜血却依旧从紫光中透出,在脚下蜿蜒成两道小溪,似乎并不受光环的桎梏。

  那群倥杜母根本不顾同类的死活,只管踏着前排同类欲沉未沉的身体,向小晏扑来。一霎间十数顷的沼泽竟如大海一般澹荡不休,黑浪冲天,腥风遍野。小晏双手结印,闭目静立于沼泽之上,只待下一批倥杜母及身的一瞬,轻轻向后飘开一小段距离。

  此时已是旭日在天,霞光万丈,成千上万的妖兽震天动地地向泽中跳去,淤泥澹荡而上,业已升过湖岸丈余,排山倒海地拍击着岸边,宛如一池方圆数十里的黑玉正在沸腾,弥漫出满天黑烟,腥臭刺鼻,却也极为壮观。巨力之下,岸边泥土石块都纷纷塌陷下去,相思这才明白,那两道木墙为什么建在远处,若是建在岸边,岂不早被冲散。

  然而那些倥杜母数量实在太多,一时来不及下沉,后面的野兽又已踩踏而上,不知是嗅到了大泽中的死亡之气,还是仅仅因为泥浪的推打,有不少竟然踏着同类的身体攀爬着向岸边回退而去。

  相思方要惊道:“不好”,眼前一花,杨逸之已纵身而起,在泽面上几个起落,已到了岸边,只见他凌空一扬手,数点火光从指间飞出,在空中划出两道彩弦,纷扬而散,落到两堆木墙上。火光瞬时冲天而起,杨逸之衣带微招,整个人仿佛交错的光影,若隐若现,宛如在湖面信步一般,瞬间已折回小岛之上。

  那些正要爬上岸边的倥杜母一见火光,顿时四足颤抖,齐声哀鸣,推挤之下,又纷纷掉头冲向沼泽。

  足有半个时辰,兽群落水之声才渐渐小了下去,泽面上一开始还可以看见无数兽爪狂舞,然而不久就已沉陷,慢慢恢复平静。

  这无数有不死之身的妖兽终于被十余顷大泽深陷泥底,不得动弹。

  小晏退回岛上,落地的一瞬,身后长发如云般当风扬起,护体光环顿时散成一蓬紫色粉尘,随风散去。

  千利紫石似乎看出了事情凶险,一声惊呼,冲上前去跪倒在他脚下,将衣裙撕下一条,为他包扎,眼泪宛如滚珠一般落到他的广袖上。小晏的神情依旧十分平淡,遥望水面道:“只希望接下来这封印的万亿岁月,能化解它们的执着与恨意。”

  大泽北面的树木似乎比南面略矮小,然而却更密更茂,南面藤萝虽盛,究竟还能看出树木形态。而北面如藻葛横生,不仅将树木杆枝裹了个密不透风,连树木之间的缝隙都被缠满,一眼望去宛如丛林中遍布着各种形态的围墙,直耸入云。稍入树林深处,耀眼的阳光顿失,林间雾霭氤氲,寒气逼人,几步之外的景物就已暗黑难辨,只隐约可见一些阴森的轮廓,虽是白天,却和夜间浑无分别。

  几人越过沼泽,继续向北行去。

  走一会儿,步小鸾感到又冷又累,几人便在林中升起一团篝火,略为休息。千利紫石一直服侍在小晏身边,暗自垂泪。然而小晏神色安闲,一路与众人谈笑,似乎全然无碍。

  相思拾起一些枯叶,正要添入火堆。透过篝火的烟尘,她看到小晏手持一根树枝,轻轻拨弄篝火,却在俯身的一刻,难以克制的痛苦从他的眉宇间一闪而过,脸上也隐隐罩着一层青气。然而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等他抬起头时,那张苍白的脸看上去又已完美无缺。

  相思忍不住问道:“殿下,你……”

  千利紫石回头冷冷看了相思一眼,目光中透出几许阴冷的敌意。

  小晏似乎陷入沉思,并没有听到她的话。

  相思还想说什么,身后传来一阵落叶的窸窣脆响。她以为不过是虫蛇一类,没有回头,却看到对面步小鸾正惊惶地望着她身后,这才惊觉回头。

  一双熟悉的碧绿色眸子跃入眼帘,赫然正是那只伏在曼陀罗肩上的火狐!

  这一瞬间,相思心中的恐惧、惊讶都被这双眸子深处的神光驱散,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迷茫,一种宛如不知身之所来、心之所往的迷茫。

  她只觉得双眼乃至整个身心都被这两团绿光占据,周围的一切都在这鬼火似的绿色照耀下显得黯淡无光。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发觉自己已经转向西南站立。西南面的丛林角上居然有一片月牙般的小湖。〖1〗〖1〗第六章琉璃赤松暗相授

  相思一抬头,发现卓王孙等人就在身旁,也正遥望着那不远处的湖泊。相思如梦初醒,喃喃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卓王孙眉头微皱,没有答话。步小鸾回头不解地看着她,道:“我们刚才一起追那只火狐狸,追了好远,被引到湖边来的呀。难道姐姐不记得了?”

  相思茫然四顾,道:“不可能……那,那只火狐到哪里去了?”

  步小鸾似乎觉得她的神色很奇怪,偏着头看了她一会,道:“逃走了,我们亲眼看见它逃进湖水里的,扑通一声,到现在都没见上来。”

  相思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说不出话来。

  杨逸之望着湖水,皱眉道:“它会一直跟着我们。”

  “哗——哗——”一阵水声突然从寂静的湖面下传来。

  水波推开一圈涟漪,树木倒影顿时凌乱不堪。波纹越扩越大,几乎荡到整个水面,无数水泡也从水中澹荡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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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7:28 | 显示全部楼层
  相思还没有回过神,一群人已经从水中浮了上来。

  这群人似乎是一群土著渔民,有男有女,看上去十分年轻,全都披发纹身,皮肤黧黑,突唇暴齿,颧骨高耸,极其丑怪,唯有一双眼睛,明亮异常。

  他们身上却没有带着任何捕鱼的工具,整个身子都潜在水下,只露出一双碧绿的眼睛,默默注视着不远处的陌生人,神色看起来却并不友好。然而,无论如何,此时看到水中出来的既不是怪兽也不是火狐,的确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双方对峙片刻,杨逸之上前一步,骈指当胸画了半个弧。

  那群渔民默然不语。过了一会,一个看上去略为年长的拨开众人,游到岸边,也向他回画了个半弧,似乎是在回应。其他的渔民神色也缓和了一些,冒出头来。然而他们似乎远不及无綮国民好客,仍远远浮在水面,疑惑地望着来人,似乎只要略有惊动就会立刻潜入水中逃走。

  杨逸之和那个游到岸边的人交谈了片刻,回头道:“相思姑娘,借你的珠宝一用。”

  相思似乎没有听明白:“珠宝?”

  杨逸之点头道:“这些喜舍国人逐水而居,生性多疑,却又极为贪财好利。如果外来客人不以贵重珠宝为见面礼,很难获许进入其领地。”

  相思有些为难:“我……”,却迟迟不肯举动。她生性随意,全身从来不佩珠宝,倒是袖中藏的暗器多半为玛瑙明珠精心制成。只是兵者不祥之器,怎能拿出来做礼物相赠?

  千利紫石伸手从发髻上解下一枚明珠,递给相思道:“相思姑娘妙相天成,自不必以俗物污其丽质。紫石这点浊物,还请姑娘代为转交给杨盟主。”

  相思脸色微红,将明珠接过,递给杨逸之。那粒明珠浑圆乌黑,足有龙眼大小,阳光之下乌光流转,闪烁不定,虽只一粒,却已是价值连城。

  杨逸之摇摇头道:“千利姑娘的珠宝虽然珍贵,无奈这群喜舍国人虽然好利,却并不识货。只要是七彩透明、光华粲然之物,他们就认作稀世之珍,而且一味求数,巴不得每人都分得一个。千利姑娘这枚墨色珍珠,怕在他们眼中只被枉认做顽石。”

  相思道:“那么一时之间,我们到哪里去找那么多七彩透明之物?”

  杨逸之望着那群喜舍人,皱眉不语。

  卓王孙淡淡道:“一群荒野刁民,何足纠缠。”

  相思道:“难道先生想硬闯过去?”

  卓王孙淡然道:“我只是借路一过,他若不犯我,也就罢了。”

  小晏道:“若这些喜舍国人冒犯先生又当怎样?”

  卓王孙道:“犯我者死。”

  小晏将目光从湖水深处收回,缓缓道:“深山野民,与世无争,先生又何必下此杀手?”

  卓王孙道:“拦路索财,无异行劫,如此凶顽愚钝之民不杀又留之何用?”

  小晏摇头道:“先生,他们心中贪念与生俱来,天性使然,并非出于恶意,虽然过于执着,然而天下何人无执?或执于功名,或执于情爱,或执于生死,我等六人,不远千里涉此蛮瘴之地,心中何尝不是各存一念之执?同样是执,又何分贵贱?何况他们喜好之物,在先生眼中一文不值,但却是此地罕见之珍,绝难找到。这些人世代积攒,也不过数粒,这些喜舍国人日夜受贪欲煎熬,已是天降之罚,你我若出吹灰之力,代其寻找,就能将很多人暂时从痛苦中解脱,又何乐不为?”

  卓王孙淡淡一笑道:“殿下既然已有解决的办法,在下拭目以待就是。”

  小晏回头看了看水中的村民。他们听到众人的争执,似乎更为惧怕,全身都隐没水中,而水面上一双眼睛,却直盯着前方,露出贪婪之色,显是既要逃走,却又舍不下生人的礼物,神色极为痛苦。

  小晏叹息一声,不忍再看。

  相思疑惑地道:“这里丛林绵延千里,连岩石都极少见到,殿下去哪里找他们要的珠宝?”

  小晏微微一笑,道:“树脂。”

  相思抬头一望,林间果然有不少松树,苍老的树干黑皮龟裂,挂着一些明黄色的垂脂。然而那些树脂在林间受湿气蒸熏,已显得光华黯淡,何况树脂本只一色,又哪里来的七彩透明?

  相思正待再问,小晏袍袖一拂,数道寒光猝起,直向松树枝干而去,恍惚间,只见一团碗口大的淡紫光幕在林间穿梭,宛如穿花紫蝶,在每一处花枝上略作栖息,又已回到他手上。小晏双掌在胸前抱圆,将紫雾围拢掌心。紫气在他双掌之间飞速旋转,越来越快,渐渐传出劈劈啪啪的轻响,宛如气团里面有什么东西正被高温烤灼爆裂。而那团紫雾的外层,寒光闪烁,似乎笼罩着一层薄冰。寒气从他衣袖间散出,渐渐扩大,在紫光之外形成一团硕大的冰雾,氤氲流转,将小晏的身体整个笼罩其中。

  冰火交替淬炼之下,紫光之内渐渐透出几道虹彩般的光华,似乎有很多细小的亮点在隐隐闪耀。小晏手腕一沉,一声脆响传来,那团外层的白光似春冰初化一般,从当中裂开一道极细的裂痕,迅速扩散,整个裂为碎屑,而那团紫光却从他掌心腾空而起,一面上升,一面迅速膨胀。眼看膨胀到云彩大小,才止住上升之势,在空中一顿,颤抖了几次,突然凌空爆散。

  一时间,半空如散开一朵千瓣紫莲,缓缓飘散,由浓而淡,由淡而无。数百粒晶莹彩光从紫云间纷扬落下,宛如降下一场七色珠雨。

  小晏一抬手,那场珠雨像沙漏中的流沙一般,无声地向他袖中汇聚,片刻之间已被全数收入袖中。千利紫石双手托出半幅织锦,守候在一旁。小晏袍袖微拂,织锦上已多了一堆七彩碎珠,在阳光下不住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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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7:43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晏对杨逸之道:“这些碎石,就请盟主代为转赠喜舍国人。”

  杨逸之也不答话,接过织锦向湖边走去。湖中的喜舍国人个个眼露贪婪之光,直勾勾地盯着杨逸之手上那包碎石,似乎已经忘记了害怕。

  杨逸之一面做着刚才那个画圆的手势,一面将锦包递给领头人。那人发出一声狂喜的尖叫,劈手夺了过去。杨逸之低声说了几句土语,那群渔民面露喜色,向湖边游来,他们水性出奇之高,在水中宛如泥鳅一般,在水中穿梭了几次,就已爬上了湖岸。

  那些人身材都极度矮小,宛如儿童。他们喜极高呼,将那包碎石不停传阅着,每个人拿在手上,都贴于胸口,抚摩良久,才肯交给旁人。而后,他们排成一行向西南面丛林中行去,似乎是在带路。然而他们似乎对客人仍心有忌惮,不敢太过接近,只不时回过头看诸人一眼。

  

  喜舍人的村落与无綮国民大相径庭。他们沿着湖岸用圆木建起低矮的房屋,圆顶,方墙,靠近地基的地方多半用碎石砌成一个大池,其中注满清水,将木屋的一大半都泡在水中。

  这样的屋子村落中不过五六间,彼此相隔甚远,加上地形曲折,互相拜访几乎要走上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房屋却十分宽大,每间能容几十人同时居住,每一姓家族就居住在同一间大屋里,数世同堂。每当添丁增口,房屋不够时,就靠着原来的木屋搭建出一块去,再将墙打通,就这样代代扩建,从不分家。

  眼见天色又晚,杨逸之向喜舍人借宿,喜舍人虽然一开始面露难色,终究还是答应了,只是要求他们两人一组,在村中诸姓人家的大屋中分别留宿。入乡随俗,几人便分别跟着各姓村民回到屋中。杨逸之借宿于村长家;卓王孙、步小鸾借宿于村北鲲姓人家;小晏和千利紫石则在村南鳙家,相思则随一个小女孩来到村东鲤家。

  相思跟着女孩涉水入屋,只觉屋内湿气极重,桌椅都浸在水中,半浮半沉,桌面上没有放任何东西,却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木桶、葫芦漂在水上,里面储存着熟食、米酒和水果一类,任何人只要随手一伸,就能捞过一桶来大快朵颐,看来这群喜舍国民虽然贪财吝啬,在吃食上却依然大方得很。

  房间很大,中间没有墙门隔开,只有一些柱子支撑着,为了防止柱子被水浸泡腐朽,柱子底部还涂着一种鲜红的油漆状物质。屋内没有床,只在大屋的北角停着许多独木舟,用人臂粗的藤萝彼此连接起来。这些独木舟统统是由几人合抱的大树从中纵劈两半,再挖开一个可容一人的深坑制成,这正是喜舍人夜晚休息之处。有的仅容一人侧卧,有的略大,可容两人栖身,看来就是夫妻的婚床了。那些婚床也和普通的木床连在一起,看来喜舍人已惯于合居,并无隐私之念。

  喜舍人个头极矮,而所用的木材却又显得巨大异常,远看上去十分滑稽,仿佛水獭在横倒的树木上钻出一个栖身的小洞,又仿佛古人厚葬时三棺三椁巨型棺木。

  那个女孩领着相思到了屋角的一张船床上,并递给她一个由螺丝壳制成的灯台,里面盛着半盒贝油。点燃贝灯,相思才发觉眼前的这张船床居然做得很精致。床身上刻画着种种花纹,多半都是鱼龙水藻一类,厚厚的床壁上还挖着许多小槽,陈放着一些食物、工具和贝壳等饰品,床坑中铺着一层厚厚的干苔藓,看上去十分舒适。船身只比水面略高,右面挖出一小块凹槽,用木钉钉着十余根绿色的细绳。仔细一看,绳的那头正系着好些木桶、葫芦,看来只要躺在床上伸手一拉,美食美酒就自动到了嘴边。

  相思一时兴起,四面寻找,却发现左面船壁上竟也穿着一条红色的丝线,却比右边的绿绳细了好多,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觉,而且红绳那头并没有系着东西,一直没入水中,却不知道何用。

  相思正欲将红线拉起来,却发现它似乎被钉死在船床之下,刚要寻找其源头所在,只听一个中年男子在屋中高喊了一声,其他喜舍人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涉水向船床走来。

  相思以为自己拉动红线惹起主人不快,正要道歉,却见那些喜舍人并不看她,一个个径直走到床前,翻身进了木坑里。他们刚一躺下,就伸手拉过水中的木桶,仰面吃喝起来。一时间,近百人一起动口,咀嚼饮食之声不绝于耳,颇为好笑。相思听了一会,也不由食指大动,正要也拉过一些食物来和主人随喜,那个中年人又一声高喊,四面响起一片将木桶放回水中的扑通声,紧接着每个船床上的油灯都被吹灭了,只片刻,房中就已毫无声息,那群喜舍人竟已然睡熟了。

  相思只得打消了宵夜的念头,拉过软软的苔藓被子盖在身上,虽然树坑显得有些小,但却十分舒适,蜷起腿来也可以美美睡上一觉,聊慰多日的疲劳。

  正在这时,她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水响。

  相思一惊,坐了起来,却看见千利紫石站在面前。她神色憔悴,两眼红肿,似乎刚刚哭过。相思惊道:“紫石小姐,你为什么在这里?”

  千利紫石声音嘶哑,道:“紫石有一件急事,要请相思姑娘帮忙,去晚了只怕就来不及了。”

  相思道:“到底什么事?殿下知道么?”

  千利紫石摇头道:“此事纯粹是紫石个人所托,并未告诉少主人。姑娘不必多问,去了自然就知道。”言罢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就往外走。

  相思一面起身,一面道:“紫石小姐请轻一些,不要惊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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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7:57 | 显示全部楼层
  千利紫石回过头来,冷冷看了她一眼,道:“相思姑娘不知道么,他们是听不到的。喜舍人一旦睡着,就算你拆了这间房子,也不会醒来。”

  走出了木屋,发现只是傍晚时分,门外林壑岩岫,含烟浸彩,顶端被夕照染成淡紫,下半部沉浮于阴影之中,愈加发青。周围云蒸霞蔚,映着夕阳斜晖,幻出无边异彩。当中拥着一轮落山红日,大有亩许,照得满山遍野都是红色。

  千利紫石借宿的鳙姓人家离此处竟然有好几里地的路程,两人到达鳙家大屋的时候,太阳已经整个落了下去,腾腾的烟雾伴着氤氲的水气,把木屋整个罩在浓厚的白雾之中。

  相思推开房门,屋内凉水齐膝,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千利紫石伸手过来。相思以为她要接过自己的油灯,正要递给她,不料她手腕一沉,猝不及防间,已经扣住了自己的脉门。

  相思讶然道:“千利姑娘,你……”

  千利紫石也不答话,另一手飞快地封住了她的穴道,而后从腰间抽出一根绳子,将相思的双手紧紧绑住。

  相思茫然间,回忆起火堆旁她异样的目光,心中顿时涌起一阵寒意,颤声道:“千利紫石,你到底怎么了?”

  千利紫石平静地把绳子打上结,道:“相思姑娘本来也算中原一流的高手,千利并没必胜的把握。只是江湖险恶,相思姑娘原不该对一个陌生人如此信任。”

  相思秀眉紧皱,不再答话。

  千利紫石淡然道:“相思姑娘不必暗中运动内力了。紫石武功虽然低微,但相思姑娘要冲开穴道也要一个时辰以后。何况这根绳子是幽冥岛咫蚕丝所织,天下能挣开的不过四五人,少主人、杨盟主、卓先生或者不在话下,然而对于姑娘而言,却是万万不能。”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平静下来,道:“那么你到底想要怎样?”

  千利紫石道:“相思姑娘还记得,刚才我有一件事要求姑娘帮忙么?”

  相思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你了。”

  千利紫石摇头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姑娘不知道我要什么。”〖1〗〖1〗第七章照影邪灵碧血新

  相思道:“那好,你要什么?”

  千利紫石注视着相思的眼睛,缓缓道:“我要借姑娘心头之血。”

  相思一怔,道:“我心头之血?”

  千利紫石冷冷望着她,道:“传说平常人心有五窍,圣人七窍,比如殷商比干,称作七窍玲珑心,主聪慧而早夭,是万中无一的异禀。而相思姑娘心中却流着九窍之血。”

  相思不可置信地道:“我?你是说我心有九窍?”

  千利紫石冷笑一声,摇摇头道:“九窍者普天之下只有三人,均是半人半神之体,拥有不可思议之力,并非凡人所知。相思姑娘不过偶然的机会里得到了九窍异人心头之血,成为了九窍神血的继承者。”

  相思道:“就算是这样,你要我心头之血又是何用?”

  千利紫石道:“少主人……”她猝然住口,眉宇间掠过一丝痛苦,瞬时又已恢复了冷漠,“这些相思姑娘不需要知道,只要告诉紫石一声,是借还是不借。”

  相思道:“我若借给你,便会怎样?”

  千利紫石道:“人无心则死。你在半个时辰中将失血不治,而且剜心之痛,也非姑娘这样养尊处优的人能够忍受。”

  相思脸色一变,道:“我若不借呢?”

  千利紫石叹息一声,道:“我只有强迫姑娘。”

  相思苦笑道:“既然借也是死,不借也是死,为何还不动手?”

  千利紫石摇头道:“这里不行,九窍神血离开人心,片刻就会变质,我必须将夫人带到少主面前。”

  相思深叹一声,道:“没想到你竟然是为了殿下而来。”

  千利紫石冷冷道:“姑娘和少主多次彼此感应,难道就没有想到是九窍神血的作用?殿下和我远涉中原,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寻找另一位九窍神血的继承者,取她心头之血。其间虽然多有变故,然而我们最终还是找到了九窍神血的所在……相思姑娘,生命诚然可贵,但可以为少主人的大业而牺牲,何尝不是死得其所?从这一点来讲,紫石倒是很羡慕姑娘。”

  相思苦笑着摇了摇头。

  千利紫石道:“相思姑娘还有什么话说?”

  相思道:“我只是不明白,若真如你所说,殿下有很多次杀我的机会,为什么都白白放过了?”

  千利紫石脸色陡然一变,似乎相思这句无意中说出的话,正好戳到了她的痛处。她的眼神更加凌厉,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明白,好在我们现在都不需要明白了!”她话音方落,扬手张开一个银色的口袋,将相思整个套住,迅速拴好袋口,拖着往屋内涉水而去。

  千利紫石将口袋重重扔到一张船床上,解开了口袋,相思全身都已被冷水浸透,长发摇散,和衣衫一起紧紧贴在身上,微微颤抖。

  千利紫石冷冷道:“相思姑娘受苦了。”

  相思将脸转开,不再答话。

  她一转头就看到了小晏。

  他在一张很大的木船上趺跌而坐,双手结印胸前,长眉紧锁,双唇毫无血色,似乎正在极力克制着某种痛苦。他身后的长发和紫衣不时被虚无之风扬起,又立刻垂落。周围一层淡淡的护身紫气,也只能勉强成形,时有时无。

  紫石静静的在一旁看了片刻,眼泪默默地从冰霜为色的脸上滑落。她抓住相思的手腕,一纵身,两人一起落到小晏身旁。

  千利紫石跪地道:“少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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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8:16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晏的双目睁开,一阵细微的碎响传来,他身旁的紫气再度如春冰解冻一般化开,木船和周围水面上飘落一层紫尘。

  千利紫石猛地抬头,嘶声叫道:“少主人!”,伸手去抓小晏的衣袖。

  小晏已知无力将她的手震开,只是轻轻一让,千利紫石顿时跌倒在一旁,恸哭起来。她双手在船板上一顿,木板上顿时多了十道深痕。

  小晏声音虽然很轻,然而仍然含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紫石姬,我要你立刻放了她。”

  千利紫石道:“不!”

  小晏道:“紫石姬,你要违抗我的意旨么?”

  千利紫石低头哽咽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不忍心让少主再受折磨。”

  小晏叹息一声,道:“这点伤势,我自会处理,你马上放了相思姑娘。”

  千利紫石突然抬头,嘶声道:“紫石姬自幼服侍少主,心中明白体内每一滴血对于少主人意味着什么,何况这次少主人所失之血,已经太多……”

  小晏打断她道:“我自疗伤,已经无碍,你不必担心。”

  千利紫石突然大声道:“你在说谎!少主九天星河的内力已经全部打散,在体内伺机反噬,凶险无比,难道不是么?”

  小晏双眸神光一动,又渐渐平静,道:“生老病死,不过人生常态。”

  千利紫石道:“少主人难道忘了老夫人的嘱托?”

  小晏叹息一声,慨然合目道:“慈亲之命,何敢忘怀。”

  千利紫石猛地将相思拉过来,一字一句地对小晏道:“既然如此,星涟就在眼前,少主人为什么不肯杀她?”

  相思听到星涟两个字,身体不由一颤。不久前的那一幕渐渐在她脑海中清晰起来。

  原来所谓九窍神血,就是青鸟族的预言者星涟临死前注入她眉心之中的桃红色鲜血。

  青鸟族信奉女神西王母,其预言有洞悉天地变化、山河改易的威力。他们的力量就来自血液,因为他们的血液不是人的血液。相传西王母独自在昆仑之巅修炼时,用月光割开手腕——三滴血,化作三只青鸟,到人世间传播西王母的恩泽。因此青鸟族的力量来自于神。

  几个月前,传说中不死的青鸟族先知星涟,在为卓王孙预言出行吉凶的时候,突然发狂,向相思扑来。在她的尖尖十指即将插入相思咽喉的一瞬间,双手突然折回,插入了自己的胸膛。一股桃红色的鲜血带着刺鼻的腥气,顿时溅满相思的双眼。一种刺骨的幽寒也从双眼潜入她全身。这种感觉诡异之极,直到如今想起来,相思仍感不寒而栗。

  记忆回闪,那时她的脚下,落着一枚桃红的心脏,上边九个美丽的孔窍,轻微地搏动。

  相思的记忆一旦开启,眉心中一阵强烈的刺痛伴着恶心感顿时浮涌而上。要不是她穴道被封,几乎忍不住要伏地呕吐。

  小晏目光只在相思脸上一停,便挪向远方:“很久之前我就已经证实,她并非星涟。”

  千利紫石道:“不错,她的确不是星涟。然而她和少主一样,是九窍神血的继承者!”

  小晏默然。

  千利紫石又道:“九窍神血本来流淌于日曜、月阙、星涟三位真神心中,然而三位真神都会在灭度前为自己选择一位继承者,将鲜血灌注于其体内,然后立刻剖心灭度。所以,相思就是星涟神在世间的唯一传人,也是少主唯一的机会……”

  小晏一声轻喝:“紫石,不必再讲了!”

  千利紫石挣扎着向前跪行了两步,抬头逼视着小晏道:“其实这些,少主人比谁都明白,为什么一直不肯杀死她,不肯取她心头之血?”

  小晏拂袖道:“时机未到。一旦机缘成熟,我自会动手。”

  千利紫石道:“少主人分明是在撒谎!取九窍神血之事,早一日就多受益一分,而晚一日就多一分凶险。”

  小晏一时默然,轻叹道:“她和我不同,我是自愿承受九窍神血,而她完全无所知觉。”

  千利紫石道:“她诚然无辜,但少主所图乃大,非为一己之私,有所牺牲在所难免,不可因一念之仁而让老夫人多年心血化为泡影!”

  提到老夫人,小晏脸上闪过一丝凄凉之色。

  自孩提时代开始,多少人羡慕他龙凤之姿,天人之表。然而唯有他自己知道,天皇贵胄、容颜绝世的后面,是深渊一般的黑暗,痛苦,和一颗永远的寂寞的心。

  上天是如此厚爱,赐给了他一身幽绝的异香。然而,只有他自己能闻到,异香笼盖下,那若有若无、却又无处不在的血腥之气。他曾因此而深深的恐惧、痛苦、绝望,甚至厌弃这具被他人艳羡的躯壳。

  从记事那一天起,他就知道,每到月光最盛的时候,自己体内就会透出一种魔鬼一般的欲望,宛如针芒一般,狠狠刺透他的骨髓,让他全身的血液沸腾,烧灼着每一寸肌肤。这种痛完全来自神髓深处,根本无法阻止。

  每当这时,母亲大人就会递过一尊琉璃盏,里边盛满了猩红的液体,寒光宛转,散发着最邪恶的诱惑。

  喝下去,痛苦会暂时减轻,然而欲望和罪恶却也更深深地植入身体,下一次痛苦会更加猛烈。渐渐的,他不敢出门,不敢站在阳光下,只能躲藏在阴暗的帷幕后,他知道,这个自他出生之日就种下的恶毒咒语,必将伴随他一生一世。

  直到十三岁那年,他才知道,自己喝下的,是人血。

  不是普通的人血,而是禀性极阴极寒者的心血,只有这个能够缓解嗜血之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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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8:31 | 显示全部楼层
  母亲为了他,四处寻找禀性阴寒之人,再从中选出健康、干净、美丽的少女,将她们带到幽冥岛上,终结她们如花的生命,然后将她们心中之血,注入那一盏盏美丽的琉璃杯。

  珍珠红,琥珀浓,酒盏杯握在他苍白而修长的指间,美得让人心颤,谁又知道,这美丽后边,是何等的罪恶、杀戮?

  终于有一天,他将酒盏打碎,再也不肯喝下这一杯杯的鲜血。这是他第一次忤逆母亲。酒盏落地那一刻,他看到母亲眼中的痛楚与凄伤。

  酒盏破碎的声音仿佛透过了时空,从不可知处传来。他的心猛地收紧,被这多年前的回忆猛击一下,痛得说不出话。

  千利紫石注视着他,眼中也有了泪光,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能看懂他的痛苦,也一直默默侍奉在他身边,但却无能为力。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杀了她,就能终结这一切痛苦。如果少主人不忍下手,就请让紫石代劳!”

  言罢,千利紫石左手一抖,将相思手上的绳索绕在她脖子上,强迫她抬起头来。另右手运指如钩,向她胸口直插而落!

  “住手!”小晏一声轻喝,紫袖微张,一蓬散乱的紫气从袖底涌出,在相思和千利紫石之间砰然爆散。

  千利紫石低哼了一声,右手手腕顿时脱臼,鲜血顺指尖淋漓而下。相思胸前也是一片血痕,不知是千利紫石的还是她自己的。

  小晏双眸神光闪烁,似有不忍之色。他本无心伤到两人,只是此刻真气已全然不受控制,一个不慎,这两人绝难承受,必定重伤。这样仅受轻伤,已经是万幸了。

  然而他自己的情况却极为不妙。一招击出后,全身凌乱的真气似乎都脱离了约束,在体内恣意乱行,不时猛烈反噬。

  小晏再也无法控制,双手支撑着船板,身后的长发凌乱地垂散开来,铺散在木板上,额头上也是冷汗淋漓。在一团凌乱的寒光中,他全身微微颤抖。

  千利紫石不顾自己的伤势,将相思推开,扑上前去。她一手扶住小晏,一手放在口中,用力一咬。鲜血顿时从她嘴角流出来,染在因疼痛而苍白的脸上,显得十分诡异。她小心翼翼地将流血的手腕递到小晏唇边。

  黑暗中,小晏澄净如秋夜一般的目光从乱发后面透出来,冷汗已经将他额间的散发湿透。他轻轻摇头,似乎想尽力将千利紫石滴血的手从眼前推开,而另一种压抑不住的欲望又从他苍白的唇间升起——那是对人类鲜血的欲望。

  他用力握住千利紫石的手,全身微微颤抖着,像是要抗拒,又像要攫取,猩红的鲜血一滴滴滚落在他本是永远一尘不染的衣襟上。

  相思转开脸,她已不忍再看下去。

  她已然明白了,为什么初见千利紫石的时候,她的颈间会留着那可怕的巨大创口,为什么岳捕头会断定小晏身上有血腥之气,为什么小晏在甲板上会逼她脱下衣服,为什么当她反抗的时候,仅仅在他脸上划出了一道血痕,就会让他突然疯狂般地想杀死自己。

  相思将目光投向闪烁微光的水波,心中一阵刺痛。眼前这具宛如神佛一般完美无暇的身体,居然同时栖息着魔鬼的欲望,需要不停攫取人类的鲜血才能延续。

  相思回过头,透过小晏夜幕一般垂散的乱发,看到了他双眸中的隐隐泪光。那不是为自己的痛苦而流泪,而是年少的释迦太子,在偶然的机会里领悟了人类的生老病死,感到深深的迷茫、痛苦、孤独、而又无可奈何。

  相思心头一恸,或许千利紫石是对的,若真能为他解开血咒,那么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如果她的身体还能行动,她或许也会毫不犹豫的走过去,将自己腕间的鲜血递到他唇边。

  黑暗中,水波微微的振荡已经停息。小晏的呼吸也渐渐平静下来,对千利紫石道:“我已经没事了,你放了她。”

  千利紫石脸色苍白如纸,声音却轻了很多:“能为少主减轻痛苦是紫石最大的荣幸,但是紫石不忍看着少主为紫石而自责!”

  小晏合上双目,道:“我自有办法,你快点让她走。”

  千利紫石一面垂泪,一面包扎好腕上的伤口,再为小晏束起身后的散发。她的动作温柔、仔细,仿佛已经做过了千万遍。她泣声道:“少主人,只要杀了她,你就能解开月阙在你身上的血咒,你还要忍耐到什么时候?”

  小晏避开她,沉声道:“不要再说了,你立刻把她带回去!”

  千利紫石跪直了身体,摇头道:“决不。”

  小晏沉默了片刻,缓缓将脸转开,看着一池墨黑的水波:“千利紫石,现在我以幽冥岛主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回老夫人身边,不得我允许,不得擅自离开。”

  千利紫石愕然了片刻,仰望着小晏,喃喃道:“少主人是要赶我走?”

  小晏叹息一声,道:“是。”

  千利紫石陡然站起身,后退了一步,摇头道:“不,紫石誓死服侍少主,决不离开。”

  小晏冷冷道:“你自幼生长在幽冥岛上,应该知道违抗岛主之命的后果。”

  千利紫石呆呆地看了他一会,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少主人……”

  小晏脸色一沉,道:“此话我已经出口,就决不会收回,你立刻离开。”

  千利紫石重重地跪倒在地上,双手支撑着身体,失声痛哭起来。

  小晏转过身不去看她。

  浓浓黑暗中,只有清冷的水声和她哀痛哭泣的声音。

  过了好久,千利紫石缓缓从船板上支撑起身体,哽咽道:“紫石自幼受老夫人抚养,恩重如山。少主人善良慈孝,待紫石名为主仆,实如兄妹。如今不仅狠心赶我离开,而且违抗老夫人的命令……这一切却不过、不过是为了这个陌生女子……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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