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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荼罗》--步非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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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5-16 13:01: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大威天朝号自广西北海泊岸,一行人沿滇桂古道北上。沿路丘陵广布,河谷纵横,奇峰鳞次,幽谷迭出。几人雇一叶小舟,泛于漓江之上。奇山秀水,漂碧叠翠。一路指点风物,不觉已行至川滇桂交界之处。

  此地人烟稀少,又入万山丛里。眼看落日衔山,四围奇峰杂沓,到处都是丛林密莽,蔽日遮天。到了山顶,晚风渐凛,登高俯瞰,万顷森绿顿从眼前推波叠浪而去——好大一片林海。

  无尽古木茫茫芊芊,浩淼无际。老藤巨木中,一道苍老的河流嵌入林海,巨蟒般蜿蜒逶迤,夕照之下,墨色腾腾而上,云蒸霞蔚,将这片丛林笼上一层阴霾。再往前行,远古之气逼人而来,仿如天地开辟以来,这片林海从无人类踏足。

  卓王孙一行人沿着鸟兽足迹行入林间。夕阳余光渐收,四周猿啼虎啸,怪声时起,虽是晴天,而大片水气氤氲扑面,森气逼人。步小鸾平生从未到过如此山险林恶之处,不觉心惊胆寒,紧紧握住卓王孙的衣袖。

  突然一声凄然长啼,一只怪鸟不知从何处飞腾而下,乌黑的双翼展开一丈有余,擦着几人头顶直掠而过,一股腐败的瘴气随着鸟翼扇动扑鼻而来。步小鸾轻哼一声,抬起衣袖掩住脸面。当她再度抬起头时,眼前展开一片奇景:

  四周参天古木,在不远处藤萝着地拂垂,形成一环天然围墙,宛如这片密林敞开的一道门户,拱立迎客。数百朵碗口大的寄生兰,星罗棋布,点缀在密藤之间,一群黑色小鸟就在藤墙中筑巢,或嘤嗡和鸣,或上下环飞。古藤遒曲蜿蜒,瘤果坠坠,在雨气中显出浓粘的色泽,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将几株巨树连接成一道弧形门户,其间只留下了一线入口,透出一丝幽绿的微光。

  步小鸾有些胆怯地跟在卓王孙身后,随众人一起往藤墙入口处走去。脚下败叶腐草沙沙作响,也不知积了多少年,踏上去仿佛要陷下去一般。虫蛇不时被人声惊起,飞快地往树上逃窜而去。遮天蔽日的树林中,只有几点幽微的光线,在浓重的湿气中摇曳着。

  突然,众人眼前一阔,出现了一小片略高的平地,而平地的中间,竟座落着一间竹楼。

  说一间也许并不恰当,它并不像苗人居住的吊脚小楼那样四四方方,而是由南向北延伸过去,一眼竟望不到头,仿佛是潜栖于密林中的一条青色巨蟒。楼门就在眼前,两扇插满竹刀的楼门随着晚风微微开阖,发出刺耳的声音,楼门里面散发出阴沉的气息。从门梁上垂下两束腥臭而坚硬的白色药草,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自己正站在一条巨蟒口边,那两束草药正是巨蟒口中森寒的利齿。

  步小鸾还在犹豫,卓王孙已点燃了火折,牵着她的手走了进去。长长的走廊在微芒的火光下显得无穷无尽,那种湿润的雨林之气在火把地烤灼下渐渐透出一股腥气,宛如久已腐败的血。冰凉的雨水不时透过竹楼的缝隙滴在身上,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指抓,穿过衣服,轻轻擦刮着脊背上每一寸皮肤,甚至穿过血肉,一层一层地伏入骨髓,慢慢凝结成痂。

  步小鸾只觉浑身发冷,惶然回头看着杨逸之和小晏等人。他们也和卓王孙一样,漠然向走廊深处走去。

第一章平林漠漠雨飞花

  转过一个弯,走廊突然开阔了,似乎到了一个大厅——说是大厅,也不过比走道略宽了些。一股腥臭的暖意扑面而来,步小鸾皱着眉头。

  卓王孙点燃了大厅中央的火塘。

  火光驱逐了黑暗。步小鸾渐渐可以看清屋内的陈设:四面是粗得惊人的毛竹扎成的墙壁,布满光滑而古怪的凸起,宛如置身于猛兽的肠胃之内;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竹筒,里面似乎盛着些清水;屋角四周,挂着一些从未见过的草药和竹刀兽齿;火塘边堆着大堆兽皮,但多半已经残破,污秽不堪。

  千利紫石跪在地上,迅速在火塘边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然后垂首侍立一旁。卓王孙拾起火堆旁的一撮灰烬,摊在掌心,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杨逸之默然走到屋角,将草药挪开。

  那堆草药中竟然藏着一只铜铃。这个铜铃大概只有拇指大小,铃身裹满锈腻,颜色已经发黑,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留在这里的。杨逸之先从一旁摘下些草叶,小心的将铜铃塞住,然后才挂在墙壁上。

  步小鸾正想开口问杨逸之为什么要塞住铜铃,目光扫过墙壁上方的横梁时突然顿住了。她径直盯着那里,似乎在她眼中,那团浓黑的阴影,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面目。

  突然,天边传来一声轰然雷鸣,竹楼似乎难以承受这突来的天地之威,猛地摇晃了一下。锈迹斑驳的铜铃也一阵摇晃,铜铃中塞住的草叶被震落在地,发出一阵刮骨磨牙般的哀鸣。

  紧随其后,竟然从遥远处传来无数回声。

  这声音根本不似风雷的回声,却仿佛是一群野兽在垂死前的呻吟。

  相思大骇,下意识地将步小鸾拉到身后,步小鸾却用力甩开她的手,依旧痴痴望着房顶,雪白的脸上阴晴不定。

  相思惊道:“小鸾,你怎么了?”

  步小鸾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喃喃道:“我看到一只狐狸。”

  相思讶然道:“狐狸?哪有狐狸?这里怎么会有狐狸?”

  小鸾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渐渐透出几分痴意,恍似她的面前正有一只媚到极点的狐。

  卓王孙感觉到这里有些异样,抬起衣袖,挡住小鸾双眼,回头对杨逸之:“杨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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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2:13 | 显示全部楼层
杨逸之转身看了诸人一眼,正色道:“我们马上离开。”

  正在这时,楼外草木发出一阵凄厉长鸣,一片凌乱的脚步声自草丛中猝然而起,四面八方皆在,却都一步步由远而近,向竹楼走来。

  杨逸之断然道:“立刻离开。”

  诸人都是一怔。小晏澄静的眸子中掠过一丝忧虑,他缓缓起身,一道若有若无的幽光已然凝于指尖。

  大雨在屋外倾盆而下,屋内闷热的空气直让人窒息。一阵阴风扑来,竹门突然开了。随着一声钧天雷裂,惨白的电光透过长长的走道,直透而下。

  门的那边是数十张苍白如纸的脸!

  那些脸上毫无表情,干瘪瘦削,一具具僵直枯瘦的躯干轻飘飘地垂挂在那些脸孔下面。狂风暴雨和茫茫夜色将这些身体撕扯得诡异变形,很难相信这样枯槁的躯体竟还能一个接着一个,向前不住跨步。

  这群人似乎无知无觉,人偶般从竹屋的四面八方涌来,围在门口,又排着队鱼贯而入。他们仿佛刚从泥土中钻出,身上朽破的灰布湿淋淋地拖在地上,一股浓厚的尸臭伴着雨林特有的腐烂气息,布满了整个大厅,让人更加毛骨悚然。

  竹楼在如此多人地踩踏下吱吱作响。

  闪电、火光透过雨幕和湿气,照射在这些人脸上。他们矮小干瘦,突目暴齿,面目颇似此地居住的土人。他们额前被涂上了一层赤红的药汁,斑驳陆离,似乎写着某种符咒。

  这些人有老有少,身材不一,然而眼珠无一例外地是一种诡异的银灰色,寒光森然流转——却绝非人类眼中灵动的神光,而仿佛嵌入一种妖异的石头,反射着夜幕深处的点点磷光。

  这些人被沉沉的夜色包裹着,机械地向走廊这边走来,似乎每一处关节都由空中垂拂的无形丝线牵扯,毫无生命的气息。

  难道刚才的那声铃响是地狱开启的信号?无数行尸已从泥土中复活?

  步履锵然,这些人越走越近。

  相思将步小鸾拉在身后,手中紧紧握住一枚暗器。她强行压制着自己心头的恐惧,随时准备出手。

  然而这些行尸似乎根本没有看见他们。一进入大厅,他们就分散开来,旁若无人地开始工作。有的取下墙壁上的竹筒用力擦拭,有的蹲在地上,慢慢清理着污秽的兽皮,一个枯瘦的老头从怀中掏出火折,一遍遍去点房屋中央的火堆。他完全不理会已经在燃烧的火焰,只是不停地做着相同的点火动作,似乎被人下了魔咒——如果任务不能完成,那么他将永远点下去。在熊熊火光下,老头那张灰垩色的脸清晰可见,平板的面孔上布满一块块深褐色的霉斑——

  那只有一种可能:尸斑。

  相思忍不住喉头发痒,只欲作呕。

  突然,步小鸾发出一声惊叫。一个全身佝偻的老妇伏在地上擦拭地板,枯瘦的双手竟然触到了她的鞋。

  卓王孙一扬手,嵌入墙角一只铜钉顿时拔起,径直向那老妇的天灵盖击去。

  “且慢!”屋内白光一闪,那枚铜钉被这道白光一格,力道已变,噗的一声,将屋角竹墙穿了一个大洞。小晏轻轻上前,将步小鸾抱到身旁一张竹椅上,转身对卓王孙拱手道:“先生,这些人你不能杀。”

  卓王孙淡淡道:“不知何时,殿下的慈悲之心已经施及异类了。”

  小晏道:“先生息怒,在下出手阻止,只因为这些人还没有死。”他一面说着,一面上前,用一根长针从老妇的眉心直插而下。那老妇猛烈一颤,僵直的身体顿时瘫倒在地,宛如失去了那些无形丝线的牵扯。小晏伸手在老妇眉心略探片刻:“据在下所知,这些人应该是中了尸蛊之毒。受人控制,本已无辜,卓先生何不放他们一条生路?”

  相思颤声道:“殿下说他们还没死?”

  小晏道:“的确。只是在下目前还没想到解救的办法,不过稍加时日……”

  杨逸之沉声道:“殿下,还是让先生动手罢。”

  小晏皱眉道:“想不到,杨盟主你也会这样说。”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这种尸蛊之毒,无药可解。这些人可谓生不如死,不如给他们一个了断。”

  小晏淡然道:“众生平等,只要他们还有生命,就不是你我可以草率决定的。”

  卓王孙一挥手,对杨逸之道:“这些东西杀与不杀何足挂齿。只是,你要大家离开,目的难道只是躲避这区区行尸?”

  杨逸之将目光投向房顶,道:“这不过是个开始。行尸一出,曼荼罗之阵也就开启了。”

  小晏皱眉道:“曼荼罗之阵?那个亘古已存,待到机缘巧合时向天罚者开启,入此阵者将永堕轮回的曼荼罗之阵?”

  卓王孙冷冷道:“那些曼荼罗神话我们已经破过一次了。”

  杨逸之叹道:“这次不同。因为这次,布下此阵的不是人。”他顿了顿,继续道,“是神,死亡之神。”

  卓王孙冷笑一声:“神无非是常人心中之迷惑。”他突然转头向屋顶喝道:“给我出来!”

  大家随声望去,只见两点荧绿的亮光鬼火一般从屋顶一跃而过,在大厅另一头的走道口站住了,浓黑的夜色成为它无尽广大的身影,而火光之中,它的真面目却若隐若现。

  一声兽类的呼叫贯透夜空。这数十个行尸应声挺直了身形,向着走道深处那两点绿光深深跪拜下去,口里还低声嘶吼着,宛如野兽在回应主人的召唤。

  他们整齐地伏在竹楼上,用一种古怪的姿势不停地起伏膜拜,身上的泥水将他们刚刚清理的地面又弄得污秽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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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2:32 | 显示全部楼层
  步小鸾被这场诡异的情景惊呆了,她靠在屋角,借着雷电之光,看明那绿色的幽光正是一只火狐的双眼。

  这只火狐并没有回头,但那双眸子宛然就在步小鸾眼前。那双眼中似有一汪春水,在缓缓化冻开去。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小鸾不会相信:这样一只披毛畜生,竟会有这样无尽的媚惑。

  它似乎对步小鸾展开了轻轻微笑,那汪春水散作漫天雾气,又被春风吹得丝丝缕缕,将世间的一切都掩映得迷茫起来。

  步小鸾看得痴了。她不知不觉,盈盈向着那对绿光走去。

  卓王孙上前一步,骈指如风,向火狐双目直戳而去。

  这时火狐居然轻轻叹息了一声。

  那悠长的声音宛如来自天际,带着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卓王孙的手顿时止住。

  火狐微侧了一下头颅,用那双神魔才有的眸子注视着卓王孙,有几许讥诮,也有几许哀怨。

  它轻轻开口,说出了一句话——一句自信最能诱人的女子才能说出的话:“为什么你不肯看我的眼睛,难道你怕也成为我的奴隶?”

  四周的空气顿时凝结!

  虽然在场诸人俱是阅人无数,但从未见过一只会口吐人言的火狐!而它的话语如此的温柔动听,仿佛情人的低语,又仿佛魔鬼的引诱。

  难道大家所见并非真实,而是置于幻境?

  就在众人无知无觉中,火狐的身形缓慢而优雅地向黑暗中退去。

  卓王孙突然笑道:“曼陀罗,故人相见又何必弄这些玄虚!”

  曼陀罗?佛法成就时,天雨之花?众人又是一怔,小晏和杨逸之似乎想起了什么。

  黑暗深处竟然有人回应。随着又一声轻柔的叹息,一双明亮的眸子宛如星辰一般突现在火狐身后。

  这双眸子带着一丝清冷,却无疑比火狐更加美丽。

  卓王孙一抬手,隔空点亮了远处墙壁上的火把。

  古墓地宫中的一幕宛如穿越了时空,又重现在诸人眼前。淹没在黑暗中的无数只火炬突然星辰般亮起,原本阴沉沉的走道顿时笼罩在一片火光之中。曼陀罗,依旧一身五彩华裳,骄傲地微笑着,站在走道中央,酥胸半坦,高盘的云髻上斜插着一朵曼陀罗花。而那只火狐,正安静地伏在曼陀罗的肩头。火狐的颜色和她的衣服一样红,就如同在鲜血中染过。

  曼陀罗轻轻抚摸着肩头的火狐,道:“几位别来无恙。”

  卓王孙微笑道:“旅途虽然劳顿,幸而有令师妹兰葩作伴,也算有趣。”

  曼陀罗的脸猛地一沉。她注视了卓王孙片刻,幽幽道:“她死了。你们杀了她。”

  卓王孙淡淡道:“那正是她自己的意愿。”

  曼陀罗轻轻抬头,道:“这也正是我们再会的原因。”她突然往后退了一步,肩上的火狐突然背毛倒立,发出一声嘶鸣。

  相思抢前一步,道:“你想干什么?”

  曼陀罗将火狐抱在胸前,转身面向杨逸之森然璨齿一笑道:“杀人偿命,不是么?”

  杨逸之神色一恸:“兰葩因我而死,与他们无关。”

  曼陀罗抚摸着火狐,柔声道:“你?兰葩的诅咒将永远在你身上延续,杀不杀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杨逸之脸色更沉。曼陀罗微笑着转过身,抬起垂地的广袖,脸上的神色变换,绽露出女童一般天真的笑容,抬手指着相思道:“我要的是她——”

  卓王孙冷笑道:“你莫非是疯了?”

  曼陀罗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你不肯,不过我可以用另一个人和你交换。”她指尖一转,却正对着步小鸾。

  步小鸾惊愕地望着她,不明白这个看起来和自己一样年龄的女孩要的到底是什么。

  曼陀罗瞥了她一眼,道:“想必你们也知道,她活不了多久了。”

  卓王孙沉声道:“住口。”

  四周顿时漫过一种寂静的杀意。曼陀罗漫不经心地低头逗弄火狐,纤指时而弹拨着火狐的鼻子,时而故意放入火狐口中,又皱眉缩回,一脸娇嗔地扑打它的耳朵。

  而房间中的空气却越来越凝重,连风啸雷裂之声也被隔绝其外。

  步小鸾呆呆地望着两人,突然咬了下嘴唇,鼓起勇气道:“兰葩已经告诉我了,我不怕。”

  她此话一出,笼罩在曼陀罗身上的沉沉杀意立刻冰释而去。曼陀罗抬起头,微笑着看了她一眼,转而对卓王孙道:“她的病非人力可为,强如华音阁主,你想必也是束手无策。”

  卓王孙没有答话。

  曼陀罗悠然道:“能救她的只有我,因为我是神,执掌生死之神。”她轻轻抬手,“把相思交给我,我换给你小鸾的永生。”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寂然。卓王孙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我看还是你留下来好些。”

  曼陀罗微笑道:“你留不住的,人力终究无法和神魔相抗。”

  “未必。”话音未落,一道凌厉的劲风从卓王孙袖中席卷而出,直袭向曼陀罗所在之处。曼陀罗并未抬头,她怀中的火狐却发出厉声嘶鸣。一道闪电划破天幕将竹楼照得四壁如雪,所有的火把在这一瞬间熄灭了。

  轰然一声巨响,伴着雷鸣暴雨,众人脚下的大地宛如沉陷一般剧烈颤动。那座颀长的竹楼竟在狂风中瞬时碎裂,宛如碎屑一般四散开去。

  卓王孙丝毫不为所动,指风依旧向曼荼罗所在之处袭去。他这一击虽未尽全力,但天下已经很少有人能躲得过。

  就在那道劲风触到曼陀罗眉心的一瞬,她的身体突然从眉心处碎开,化为万亿绯红的尘芥,和竹楼的碎片一起在风雨中四向飘散,化为乌有。但在远处雷鸣的回声中,隐约传来她的声音:“到曼荼罗阵中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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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3:31 | 显示全部楼层
  暴雨倾盆而下,在密林中织成一片厚重的雨幕,狂风似乎又要撕裂这层雨幕的包围,在林间疯狂地冲击着。地上的腐草和泥泞在暴雨地抽打下痛苦地翻滚,将本就无路的丛林变得更加狰狞。

  诸人已经在暴雨中追行了半个时辰。

  卓王孙止住脚步,一震衣袖,袖上的水珠顿时化为一道光幕弹碎开去。步小鸾从他袖底探出头来,眼神迷蒙,似乎刚刚小睡过一觉。卓王孙摇头示意她不要出来。相思抬手拭了拭额上的雨水,喘息道:“我们要追她到什么时候?”

  卓王孙道:“不是追,而是沿她所指进入曼荼罗之阵。”

  相思讶然:“曼荼罗之阵?在哪里?”

  卓王孙淡淡笑道:“就在你脚下。”

  相思一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再向前走不远,竟然透来熊熊火光。透过雨幕,隐约可见前方竟然有数百条人影。他们在一个土丘下围成一圈,不住呼喝着,中间似乎还有一个人在跳着怪异的舞蹈。

  又向前了几步,满天的雨幕嘎然而止,仿佛在山谷的这端被切断。天空被无形之物强行隔成阴阳两界,狂风暴雨就在一步之外的身后纵横肆虐,所站之处却是一片晴空!

  天河静默地倒悬于头顶,星光将苍茫林海镀上一浪又一浪的银波,上下空明,远近山峦岩岫都被辉映成淡紫色,莽阡起伏,分明是一片景淑物明的人间奇景——不知究竟他们是刚从幻境脱身而出,还是刚刚进入幻境。

  风声渐去,那群人的呼喝越来愈明显,赫然就在耳边。数百只火把耀如白昼,他们脚下的土地上不知撒了什么,隐隐发出细碎的白光。被人群环绕的土丘上,许多说不出名目的草药围垛成一个高台,外面砌着一圈赤色的石块,三个高台一堆,垒成品字。〖1〗〖1〗第二章飘落云台各天涯

  土丘上站着一个人。他的身材十分高大,比起周围其他土著,更是宛如巨人。那人浑身涂满绿色的汁液,牙齿染的黧黑,额头上戴着一个雉鸡翎兽皮做成的面具。面具双目陷为深洞,洞中各伸出一只细如婴胎的手臂,旁边耳洞中悬垂着两只硕大的兽角,遒曲蜿蜒,通体晶莹。

  那土人似乎是位祭师,手持一个与人同高的骨质权杖,在土丘中央不住打着旋,时而高高跃起,时而以头抢地,额上的雉鸡翎凌空乱舞,让人眼花缭乱。另外两个土人跪伏在他脚下,看身形像是一对年轻男女,同样浑身涂满草汁,手中捧着满把泥土,不住哀婉呻吟。其他的人都围在土丘下,手舞足蹈,在高声齐唱着某种咒语似的歌谣。

  他们的目光都专注地盯着祭师脚下。那里的土微微隆起,分明埋藏着什么东西。

  那祭师突然尖声长啸,双脚用力跺地。跺地之声一响,四周的土人都跪伏下去,当中那两个男女扑到祭师脚下的隆起上,双手并用,不住用力挖掘。

  他们的动作很剧烈,但却很小心,几乎是用手指一点点拂去泥土,似乎生怕伤着了里边长眠之物。

  随着那群土人时高时低、时短时长的诡异歌谣,二十只手指飞快地向下挖掘,土丘缓慢呈现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形态——头,躯干,四肢……赫然是一个人形!

  两个土人惨绿的手指在那团人形的土包上不住地抚摸,口里呜呜作声,似乎是在哀哀哭泣。当中的祭师猛然一顿,止住了舞姿,双手捧过一个形似饕餮的陶罐,高举过头顶,然后缓缓仰身向下,一股溷浊的黑气就从他手上的陶罐中缓缓流出,渐渐将土包整个包住。他的头就要触到那块人形隆起时,陶罐中倾泻出一股浓黑的汁液,冲击在人形土包的头顶,很快土包周围都被黑色黏液充满,混合着泥土,更显得污秽无比。

  两个跪在土包前面的土人也止住了抚摸,僵跪于地,不住起伏叩拜。土包在液体的冲击下渐渐散开,泥泞下,竟然一张须发皆白的脸!

  那个祭师猛地立直身形,发出一声长啸,地上两个土人似乎突然发狂,从身边拾起一种带刺的树枝,拼命向老人抽打过去。而四周围观的土人也愈加兴奋,牵起手来,围着土丘不住舞蹈。

  不一会,土中的老人就已全身伤痕斑斑。相思不忍看下去,合目道:“这个人已经死了,他们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的尸体,这样残忍,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卓王孙道:“他们不是仇人,而是亲人。”

  “亲人?”相思一怔,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难道他们是在举行葬礼?”

  卓王孙摇头道:“不是。”

  相思讶然道:“那是什么?”

  卓王孙道:“招魂。”

  相思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那两个疯狂抽打尸体的人,脸上的肌肉在黏绿的药汁下剧烈地扭曲着,而他们的表情里真的没有丝毫仇恨,只有莫名的期待和欢乐,难道他们真的是以这种奇特的方式,在迎接亲人的回归?

  乒的一声脆响,舞蹈的祭师猛地将头顶的陶罐砸向地上的老人。老人的头颅一歪,一股粘稠的黑血从额角淋漓流下。他身旁的亲人和外围的土人顿时安静了下来,跪伏在泥土里,浑身不住战栗。

  过了不知多久,四周静谧得可怕,夜色宛如流水一般浸过大地。林间湿气宛如已被无处不在的寒意凝结成形,无声潜伏在每个人的身后。

  突然,相思只觉全身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她分明听到那个老人喉头中发出了一声囫囵的呻吟。

  那具看上去已被尘土封埋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尸体,居然发出了一声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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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3:45 | 显示全部楼层
  相思用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

  被尸布包裹在胸前的双手微微动了一下,接着全身都剧烈地挣扎起来。他额头、脸上的黑色黏液被撕扯成千丝万缕,却依旧维系着他的身体与泥土,看上去宛如一只正在蜕茧的巨蛹,在无尽的夜色中挣扎蠕动。

  夜幕中的茫茫荒林似乎也为这诡异的场面而窒息。月光垂照,一切纤尘毕现,惨然无声。

  那具尸体一声凄厉长啸,终于从黏液中挣脱出来,坐起身体。他似乎还未适应周围的环境,木然的看着众人。

  旁边守候的两个土人欣喜若狂,拿出一张血红的毛毯,将他整个包裹住。外围的土人中出来两个壮汉,用一张竹椅将他抬起。众人又是一阵欢呼雀跃,一些年轻男女还手持火把旋转而舞,不时从地上捞起黄土,向对方扑去。被黄土扑了一头一脸的人,却丝毫不以为忤,反而更加兴高采烈,一面唱跳,一面捞土还击。

  闹了好一会,歌声才渐渐小了下去。当中的祭师振臂一呼,众人安静下来。他率领着众人向南方拜了几拜,然后转身向丛林深处走去,众人一面说笑一面跟在他身后,只一会儿就消失在密林中。

  冷月寂寂,丛林又恢复了刚才的阴森清冷。

  相思愣了良久,不敢相信刚才那一幕是真实的。

  千利紫石纵身而上,在刚才尸体卧过的地方抓起一把尘土,放在鼻端小心嗅了嗅。

  小晏问:“这土可有什么特别?”

  千利紫石摇头道:“应该就是普通的泥土,但是……”她顿了顿,神色有些凝重,“这些土在地下掩埋的日子,至少在两年以上。”

  小晏神色一沉:“也就是说,刚才那人早在两年前就被人掩埋了。”他目光一扫,对杨逸之道:“杨盟主既然曾栖身曼荼罗教一段时间,是否知道这等异术的来历?”

  杨逸之淡然道:“殿下早知天下没有一种异术可让死去两年之人复活,又何必再问?”

  小晏微笑道:“难道杨盟主又要告诉在下是神力所为?”

  杨逸之沉声道:“天下之奇门异术,若是人力可为,凭殿下的见识又岂能不知?”

  小晏笑而不答,似乎默认了。

  相思看了看诸人,喃喃问道:“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卓王孙抱起步小鸾,望着丛林深处道:“跟他们去。”

  相思惊道:“可是这些——”她摇了摇头,“也许他们根本不是人。”

  卓王孙道:“无论他们是什么,都是弄清真相的唯一方法。”

  

  丛林的那边是一个村落。

  这个树丛里的村落看不到一间房屋,若不是星罗棋布着一些石块砌成水道,几处火塘还迸散着一些欲灭未灭的火星,真看不出来这里是一处数百人居住的村落。

  待走到近前才发觉,这里的房屋都建在地下,掘土为洞,洞口是一块翻板木门,上面盖着厚厚的苔藓,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发觉。

  这里似乎是君子之乡,不少洞屋木门随意敞开着,里边不见一丝灯火,似乎村民都已安睡,对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也没有丝毫警觉。

  星光散落在静谧的村落里,蔚蓝的天幕高旷无比,天河宛如微风中舒展的锦缎,垂拂在众人头顶。

  这里看起来。只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村落。然而想到刚才那群在土丘上狂舞的怪人,和在浓黑黏液中挣扎的尸体,这无际的宁静也如森森月色般渗入了丝丝寒意。

  步小鸾偎依在卓王孙怀中,将头发深深埋入他的胸前,纤弱的身体在夜风中似乎有些颤抖。相思从一旁递过一件衣服,卓王孙将它裹在步小鸾身上。小鸾突然抬起头,怯怯地问:“我们还要走多久?”

  卓王孙低下头,目光停驻在她被夜露濡湿的鬓角上,她苍白的肌肤在星光下几欲透明,宛如月夜中一朵悄悄绽开的花。卓王孙默默看着她,不知为何,每当看见眼前这个单薄如纸人儿一般的女孩,他澄潭般深不可测的目光中,也会透出不可掩饰的怜爱:“不走了,我们立刻找人家投宿。”

  他抬起头,目光所指处是一间巨树下的洞屋,微隙的木门周围竟然还透着一点灯火,在宁静的村落里显得格外醒目。

  来到门口,千利紫石抢前一步,矮下身去敲门。

  门应声而开,一个年轻少妇探出头来。她皮肤黧黑,脸色却异常红润,一头浓黑的头发似乎刚刚洗过,披散在脑后。她穿着一身麻布长衫,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扶着胸前的门栏,细长的双眼略有些红肿,满腹疑云地打量着众人。

  相思有些尴尬,轻声道:“这位姑娘,夜行迷路,能否在府上略为歇脚?”

  少妇迷茫地扬起头,眼中露出几许惊惶。

  相思以为她没有听见,向前迈了一步。少妇突然一声尖叫,将火把向她脸上掷来,跌跌撞撞地从阶梯往地下跑去。

  相思往旁边一闪。杨逸之在她身后轻轻扬手,将火把接下。

  被少妇的尖叫声惊扰,村落中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地点亮。片刻之后,几百人手持着火把和竹刀长矛,将一行人团团围住。这些土人一面挥动武器,一面高声呼喝着,向前步步逼来。数百只长矛在火把光线中晃动,无比锋利的矛尖被染得碧绿,无疑在剧毒中淬炼过。相思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卓王孙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不要妄动。

  突然人群安静下来,土人们迅速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道路,一个壮汉从人群后缓步走出,他几乎全身赤裸,而几乎每一寸皮肤都绘有赤红的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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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3:58 | 显示全部楼层
  相思记得这就是方才在土丘上舞蹈的祭师,如今摘下了古怪的行头,他的模样显得滑稽而狰狞。他走了几步,突然扬手向着卓王孙一行人一挥,口里吐出一堆难以分辨的音节。

  而被围在中心的几人谁都没有动。

  那人又作了两遍同样的动作。突然将两腮一鼓,喉头不住呼噜作声,双手高举过头顶,癫狂般的不住颤动。

  步小鸾在卓王孙怀中好奇地看着他们,忍不住笑出声来。

  相思却半点都笑不出,因为祭师身后那些土人已经将淬毒的竹矛高高举起,随时可能向他们掷来。

  虽然在场几人大多数都是一流高手,然而这样数百只长矛乱箭齐发,未免有人会受伤。何况总是自己贸然进入这些土人的生息之地,若在此横加杀戮,也于心不忍。正在她犹豫之时,那祭师怪声长喝,众土人手持长矛,仰身一退,竹矛瞬时就要脱手。

  青光一闪,千利紫石背上的长刀已经出鞘。相思暗自叹息一声,长袖微动,指上已多了数点亮光,卓王孙也轻轻将步小鸾的头转向里侧。

  这时,杨逸之突然上前一步,手中的火把迅速在空中画了一个奇怪的弧形。

  那些土人顿时止住了举动,惊愕地看着杨逸之。

  那个祭师上前了两步,对杨逸之作了个手势,两人口中低低地交换了几个词语。然后那祭师双手一挥,众土人顿时放下长矛,齐坐于地,两手交替拍打着地面。

  杨逸之回头道:“没有危险了,他们在欢迎客人。”

  相思惊疑地望着杨逸之,小晏的微笑中透出几许冷漠。卓王孙毫无表情,似乎这一切已在他料想之中。

  火光之中,刚才那个少妇从地下洞屋中出来,脸色有些羞涩,身后还跟着一个青年。

  相思注视着他们,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一个干瘦的老者缓慢地爬出来。他头发里还在不停滴水,满脸都是针刺一般的血孔,高高肿起,几乎难以睁开眼睛,佝偻矮小的身上还裹着一件血红的毛毯。

  那人赫然正是刚才从土丘中挣扎而出的尸体。

  卓王孙微笑道:“不速之客,深夜惊扰,还请杨盟主代为致歉。”

  那位老者喉头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身旁的少妇和青年立刻上去轻轻帮他捶背,神色恭敬而关切,似乎是一对孝顺的儿妇。然而相思想到刚才他们还用带刺的树枝猛烈抽打老人的尸体,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那老者咳嗽了片刻,开口道:“多谢这位公子。老朽刚刚睡醒,身体略有不适,失礼之处还望包涵。”

  他的话音生涩,宛如生锈的铁刀划过瓷片,不知道是太久不谙汉语还是因为不谙人声。相思不由眉头一皱。

  老者目光如电,往相思脸上一扫,嘶声笑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什么疑问?”

  相思怔了片刻,才掩饰着心中的慌乱,强笑道:“我……我只是想问老人家高寿?”

  老人笑道:“不知道姑娘问的是我的前生还是今世?”

  相思道:“前生?今世?”

  老人笑道:“若没有记错,两年前我死的时候是七十八岁;如果问的是今世——我刚刚从土中出生,不到一个时辰。”

  没想到这老人如此坦言,相思顿时哑口。她当然不相信死而复生的鬼话,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异术,能让人假死两年之后,再借机复苏,佛门枯禅大法、西域龟息神功尚不能如此,更不能深埋地下。

  卓王孙笑道:“《山海经》中有无綮之国,其人穴居食土,死即埋之,其心不朽,死百廿岁乃复更生。老人家能够两岁复生,亦是远胜古人了。”

  老人非常高兴,大笑道:“几位远道而来,当为本族上宾,让墁俊带领几个村丁去打些山食野味,墁彝做几道小菜,为几位一洗风尘。”

  卓王孙也不多谢,几人一起下到洞屋中。进了屋内,发现这种地下洞屋并非想象中那么阴暗潮湿。屋里铺着厚厚的干土,土质细腻柔软,比普通的地毯还要舒服很多。土墙上还有几个通道,上下各装着一面铜镜,可以将地面上的光线景物反射到洞屋之中,也可算作一种别致的窗户。洞屋略显狭小,但其中家具均用土烧制,也都低矮精巧,仿佛将一座厅堂缩小而成,倒也不觉局促。几人就在土桌前席地而坐。

  闲聊之中,几人得知老人一族世代生活在这丛林之中。从他能记事起,本族就能在死后“复活”。人死之后,亲人会将尸体用泥土紧裹,放入土丘高处掩埋,每日到土丘上洒水祭奠。两年之后,再由村中祭师用一种独特的仪式唤醒。而复活后的人将日渐回复少年的形态,重新衣食婚嫁,直到再次死去。所以村落中的人根本没有年龄的概念,所谓年老年长,只不过是他们生命中循环而现的不同阶段。

  相思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那么刚才我们看见的两人不是你的儿子儿媳?”

  老人笑道:“我倒是想有个儿子,不过不可能了。”神色转而有些阴晴不定,“我曾祖父在一个特殊的机缘中领悟了不死的奥秘,成了族人的英雄。然而,也从那一刻起,我们全部失去了延续后代的能力。”他再轻轻叹息了一声,“至于那两个人,按照族谱来看,他们是我的太曾祖父和曾祖母。”

  步小鸾突然插言道:“如果不能生小孩,为什么还要婚嫁呢?”

  老人一愣,继而笑道:“也许只是因为我们都很寂寞。”语意中有些凄凉。

  步小鸾又问道:“那么你的妻子呢?你也应该有个妻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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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4:17 | 显示全部楼层
  老人声音一沉:“很多年之前有一个,但是她死了,就葬在村北芙蓉泽之中。”

  步小鸾道:“那为什么不把她埋起来重新复活?”

  卓王孙沉声道:“小鸾——”

  老人神色一恸,摇头道:“活不过来了。她……”他突然又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几乎缩成了一团。

  相思歉然道:“小鸾还小,有所冒犯之处……”

  老人咳嗽良久,又喘息一阵,才轻声道:“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有人在门外失声大哭。

  老人脸色一变,急急道了声失陪,出了房门。几人透过洞屋墙上的“小窗”,看到一个人浑身鲜血伏在地上,不住抽搐。祭师努力想用草药堵住他的伤口,但却徒劳无功,因为那人几乎被人用利刃从当中劈开,只剩下一手一足和大半个身体。他竟然用这样一具残躯爬回了村子。

  老人分开人群,来到这人面前,俯下身子查看他的伤口。片刻之后,老人发出一声怆然悲鸣,深深跪在地上,身体剧烈颤动,咳嗽不止。周围的土人也随他一起跪下,低声抽泣。

  血泊中的那人伸出一只残存的手臂,握住老人的手腕,嘴唇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老人浊泪纵横,几次就要昏倒。祭师跪行了两步,在老人耳边低声耳语了两句,似在请示。老人脸上显出极其痛苦的表情,看了看伤者,又看了看祭师和村民,伸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胸口,不住喘息,似乎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虽然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大家都已猜了个大半,因为只有一种痛苦能如此折磨一个人——那就是面临一项极其为难的选择。

  血泊中的伤者歪了歪头,似乎在鼓励老人。

  老人重重地悲叹一声,举起手,在空中停了半晌,终于向下挥了挥。

  祭师向老人和伤者跪拜了三次,拿出一瓶淡红的液体,交给老人。

  老人的手颤抖不已,但还是接过了,所有的土人都深跪在地上,将脸埋入尘土,静静等候着。

  老人将脸转到一旁,瓶中的液体从他手上倾泻而下。

  伤者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一股腥臭的浓烟从地上升起,片刻之后,伤者所在之地就只剩下一汪血水。老人身体一阵摇晃,仰天晕倒在地。几个村丁立刻过去扶起他。祭师取出一些粉末撒在那汪血水上,一股火苗窜出,须臾,地上的鲜血也都化为了灰烬。

  相思紧紧扶住窗棂,脸色苍白异常,她低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杨逸之微叹一声:“那是墁俊,墁彝也死了,不过没能爬得回来。”

  相思惊道:“你是说这就是老人的那位亲人?”

  杨逸之道:“正是。”

  相思嘶声道:“可是他们刚才还在这里!怎么可能就已经死了?”

  杨逸之摇头道:“不知道,似乎是在为我们打猎的时候遇到了野兽。”

  相思摇头道:“你是说他们因我们而死?”

  杨逸之还没有回答,小晏微微冷笑道:“虽然在下对他们的土语并不如盟主熟悉,但也听到墁俊死前反复提到‘倥杜母’。而据在下所知‘倥杜母’绝非是野兽的意思。”

  杨逸之默然片刻,道:“的确不是。”

  小晏微笑道:“那么不知是杨盟主偶然耳误,还是特意避讳?”

  杨逸之转身望着窗外,不再回答。

  卓王孙道:“杨盟主不肯说,那只有请教殿下这‘倥杜母’的含义。”

  小晏叹息一声,道:“对于墁俊族人,‘倥杜母’一词的确是最可怖的禁忌。它的意义……我希望自己是理解错了……单就字面而译,它是指‘残尸’。”

  相思不禁一颤,道:“你是说他们在外出的途中遇到了……遇到了‘残尸’?”

  小晏神色有些沉重:“正是如此,然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相思忍不住浑身一颤,道:“还有更可怕的事?”

  小晏道:“不知相思姑娘想到没有,既然此族人已经领悟了不死的奥义,为什么村长还要忍痛将墁俊杀死?”

  相思喃喃道:“也许他伤得太重,村长不忍看他如此痛苦,所以才不得已杀了他。”

  小晏摇头道:“墁俊虽然伤得极重,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呻吟过,然而在药液沾到他身体的一瞬间,他却厉声惨叫,这只能证明,被药液融化的痛苦比身体分离之苦要厉害得多。”

  相思怔了怔,似乎明白了什么,道:“他们非常害怕墁俊的身体,他们族人虽然可以复活,但墁俊连身子都已经残缺,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可能……”

  小晏道:“他们的确很恐惧墁俊的残躯,连最后一点血水都要烧为灰烬。然而却不是因为他无法复活。”

  相思道:“那是为什么?”

  小晏沉声道:“因为墁俊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能重生!”

  相思愕然抬头,正好看到阶梯上的老人。

  他原本佝偻的身体挺得笔直地站在阶梯上,身子的一半笼罩在地面上的阳光之中,显得高大了许多。他手中握着一只竹矛,满是刺枝抽打血孔的脸涨得通红,眉头微微抽搐着,似乎在强行克制着痛苦与愤怒。

  相思道:“老人家……”

  老人怒道:“不必讲了,墁俊与墁彝因为你们的到来而死,老祭师临死前预言终于实现了,外来者给我族带来了灾难。”

  相思嗫嚅道:“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们的歉意……”

  老人猛地一挥手,高声吼道:“不必了,你们给我马上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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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4:25 | 显示全部楼层
  相思道:“我们不能走。”

  老人紧紧握住长矛,一字一句道:“不走?留下来看着我们都被倥杜母们撕成碎片么?”

  卓王孙淡淡道:“当然不走。既然事情因我们而起,也自然会因我们而灭。”

  老人嘶声道:“全都给我滚出去!”他话音未落,手中长矛呼的一声在屋内荡开半个圆弧,在空中一顿之后,矛尖顺势一转,直插卓王孙的眉心。

  相思惊道:“小心!”

  眼前竹矛的青光一掠,却凝结在空中。只见卓王孙随意伸出一指,立在眉心前,那森绿的矛尖似乎被一种无形之力吸附于他的指尖上,无论老人如何用力,也没法挪动分毫。

  老人的脸顿时又变得苍白如纸。卓王孙轻轻一挥手,长矛以同样的角度在空中划个圆弧,毫不着力地回到老人手上。

  老人呆了片刻,低声道:“你到底要怎样?”

  卓王孙淡然一笑道:“我只是想看看倥杜母到底是什么。”

  老人怒道:“难道你想死?”

  卓王孙微笑道:“已入死阵,不见死神,空手而去,岂非憾事?”

  老人的面孔再次涨得血红,道:“在下虽然不是几位的对手,但诸位何必苦苦相逼?”〖1〗〖1〗第三章五夜霜钟啼破梦

  卓王孙微笑道:“在下只是好管闲事,尤其是神神鬼鬼、不可告人的闲事。”

  老人重重一声叹息,道:“此事只怕并非如几位所想……诸位还是赶快离去吧”神色哀苦,似乎已有乞求之意。

  卓王孙似乎没有理会他,缓缓道:“所谓倥杜母——”一句话并没有说下去,静静等着老人续完。

  老人语塞了良久,却终于屈服于他语气之下,低声道:“所谓倥杜母,其实并不是神魔一类,而是几百年前被本族驱逐的叛徒,也曾经是我们的亲人。只是到了如今,他们已经和魔鬼毫无区别。”老人的声音更加嘶哑,继续道:“自从本族祖先领悟了复活的奥义之后,数百年来,我们就在这密林深处默默生息,悠游度日,与世无争。直到两百年前,出了一次意外的事故,种下了今日之恶果。直到现在回想此事,大家也是懊悔不已。不过这也是我们强参生死之秘,僭越天地奥秘的惩罚,并非人力可以避免……三百年前,在下一位族叔采药时不幸路遇猛虎,战斗之下两败俱伤。猛虎被刺重伤,蹒跚回窝后就倒地死去,而那位族叔也被当中撕开。当村中人赶到时,他已经气绝多时。”

  “族叔当年是众人爱戴的英雄好汉,大家不忍心让他身体残缺,就从虎窝里寻回了他的另一半尸体,按照本族的仪式下了咒语埋葬,希望他能如以往一般复活。然而……我们的确是错了,这件事竟成了本族懊悔至今的恶梦……”老人脸色血红,每一道皱纹似乎都在抽搐,神色异常痛苦。“两年后当我们拨开土堆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场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正如镜子破碎之后,即便拼合也再照不出完整的影像。那位族叔的身体并没有如我们希望的那样重新结合成为一个整体,而是成了两个蠕动的半身怪物!”

  相思不可置信地摇头道:“你是说,那两半残躯分别复活了?”

  老人长叹一声,道:“的确!不仅如此,更可怕的事情接踵而至。那两个蠕动的半身怪物不但分走了族叔的躯体,同时也分走了他的智慧、勇气以及一切仁爱之心。那两半身体都变得凶戾愚蛮,其中没有头的一半不停挣扎,撕碎一切手边的东西,而有头的那一半则日夜哀嚎,要我们为他们找到另一个人的身体,切开来替他们续上。当初人人景仰的英雄居然变成了这样残忍凶暴的魔鬼,族人十分恐惧,祭师也从星象上预料到了这将是我族灾难的开始。如果这个时候我决断一点,能够下令将这两个怪物烧死,那么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然而,我当时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因为我还不明白他们已经不是当初抚育我长大的族叔了……”老人的声音显得十分凄凉。

  相思愕然道:“难道,难道你答应了他们?”

  老人痛苦地摇摇头:“我当然也不忍心杀死别的族人来成全他们,于是我从山林间找来了一只黑猿。”

  相思道:“你是说,你是说你们把他变成了两个半人半猿的怪物?!”

  “正是如此!”老人合上双眼,低声道,“事情没有因此结束。那两个半人半猿的怪物时常回到村中。一开始大家都很害怕,但后来不知为何,村中有很多年轻人似乎受了某种邪恶的诱惑,却疯狂般地追随他们。村中渐渐出现了种种怪异,族中长老都不知如何是好。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发现一个垂死的病人居然违反族中的大忌,私自将自己埋入土中等候复活。这本来是只有历代相传的祭师才有的权力。”

  “我预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于是不顾他亲人的反对,带着村众,连夜将那人的坟墓挖开……”老人的声调颤抖起来,似乎那恐怖之景还历历在目,“罪孽啊,那人死的时候,居然将自己切成了两半埋入土中!”

  相思惊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人叹道:“贪得无厌的人啊,他们有了永生的生命却仍不满足,还希望自己能不断分裂繁殖。”

  相思道:“难道为了这个,他们愿意将自己变成不人不兽的怪物?”

  老人垂首长叹道:“他们希望能繁殖出无限的自己,却不明白,生命正因为是唯一的,所以才有如太阳般灿烂的光辉。强行离散了自己的血肉经脉,也就等于抛弃了他们作为人的一切精华和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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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4:39 | 显示全部楼层
  “那些人或者找来兽类的身体与自己拼合,或者干脆到丛林中伺机袭击过往的客人,夺取他们的身体。我和村中的长老无法容忍他们的恶迹,决定将他们驱逐出去,因此双方发生了一场惨烈的大战,死伤遍地。那时,倥杜母的数量还不是很多,我们终于守住了村落,并将双方的尸体残躯都用药水融化烧毁。可是有一部分不听劝告的村民,将自己亲人的尸体偷偷掩埋在森林深处,另一部分希望追随倥杜母方式生活的年轻人,竟决然离开村落,去加入了倥杜母的行列。后来,倥杜母们在密林中以邪恶的方式不断繁殖,越来越多。更可怕的是,他们最初的目的只是让自己的生命无限延续,然而事与愿违,他们越分越少的躯体以及精神意志都逐渐被自己附身的野兽、尸体同化。”

  相思道:“你是说,他们最后成为了行尸走肉?”

  老人摇头道:“不。虽然他们还保留有人类意志,但已被逐渐分散,然而兽性、邪恶以及亡灵的怨气却渐渐累积,最后让他们完全成了魔鬼的走狗,唯一的意识就是撕碎一切可见的生物,再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贴附上去。”

  相思道:“这么说,墁俊他们是被……”

  老人惨然道:“正是。他忍着剧痛爬回村落,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倥杜母们已经重新集结,准备向我们村落报复,将这里的每一个正常人都变为他们的同类。墁俊的一半身体已经被倥杜母夺去了,若不是他有我族复活的力量,绝不可能支撑着回到这里。”

  相思道:“那你们可以先发制人,去将倥杜母一网打尽?”

  老人摇头道:“倥杜母继承了野兽的特性,昼伏夜出,啸聚山林,极难捕获,他们生存的唯一意念就是杀戮和繁殖。他们复活得很快,而且会越来越快,所以现在我们已经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倥杜母,或者已经多如蝼蚁,杀之不尽。更何况捕杀倥杜母的时候若有所不慎,倥杜母的尸体留下一块,他们都会在土中不断复活。”

  相思道:“那你们难道坐以待毙不成?”

  老人昏黄的目光中突然放出一种坚毅的光芒:“我们已经决心和倥杜母决一死战。一旦不敌……”老人一声长叹,缓缓合上双目,“我们也已经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安排。所以,倥杜母之事纯属上天对本族的惩罚,与他人无关,几位还是速速离开此地,免得战阵发动,玉石俱焚,诸位枉受牵连。”老人将手一挥,作出了逐客的姿势。

  小晏眉头微皱,道:“竟有这等奇事。天下之大,当真无奇不有,人的所见所识,是无论如何不能穷尽这天地秘梓的。”

  杨逸之淡淡道:“只怕这一切,只是梦幻而已。”

  卓王孙一笑:“杨盟主是暗示我们:这无綮一族,百年来所见所感,也无非是大梦一场?那这场梦又是何人发动的呢?”

  杨逸之皱起眉头,似乎要说什么,却终又摇头作罢。

  相思接口道:“无论如何,事情因我们而起,我们又岂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老人决然道:“倥杜母死而复活,除了本族历传之战阵,绝无其他手段可以消灭,几位若执意留下,不过徒做无谓牺牲!”

  卓王孙似乎听到了感兴趣之事,问道:“历传之战阵?”

  老人眉头一皱,道:“此事事关本族禁忌,诸位不必多问。”

  卓王孙淡然道:“我本无心插手,但是,只怕阁下所谓战阵亦是不祥之器。”

  老人怔了片刻,道:“不错,传说本族此阵有天地重开之威力,然而却久未使用。因为此阵一出,天地变易,除了全族都会遭到杀身之祸外,还可能引发未可知的大灾难。究竟会是何种灾难,当初发明战阵的人最终也无法参破……因此几百年来,此阵一直被禁用。然而,到了这种不得已的时候,我们也只有舍命一博。诸位既然已经知道此事严重,还请立即离开。”

  卓王孙微微一笑道:“村长这逐客之令,似乎已经下得晚了。”

  老人大惊,道:“你是说……”

  正在此时,村口的大钟发出连声巨响。钟声高亢而短促,似乎敲钟者在用生命的最后之力向大家警告——某种极度恐怖的危险已经降临!

  不知什么时候,屋外数百只火把已经熄灭。

  好在东方已经发白,树木被微弱的晨曦包裹在浓厚的湿气中,宛如初生的婴儿,还带着一层薄薄的胎衣。

  一声轰然巨响,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泥土的腥气。村中广场中央的泥土不知何时已从地下翻起,凸起无数土包,就如久病之人的皮肤,长满了欲破的痈疮。丛林中茫茫晨露纷扬而下,将那些土包变成一滩秽亵不堪的泥泞。

  大地在令人窒息的湿气中静默了片刻,突然上下颤动起来。同时,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从地心破土而出。这声音凄厉而嘶哑,一时竟然听不出是哪种生物发出的,传说中的群鬼夜哭也绝无如此怪异。像狼、熊、猩猿、马熊、豹、犬一起发出临死前的惨叫,又像无数人在地底同时尖利地大笑,而这笑声又在泥土中被封埋太久,已经腐败不堪!

  土包在这种怪声中翻腾着,瘴气鼓动着黏浓的水泡,冒出一股股腥臭的黑烟。

  村民们分成九组,在广场四周布开九道圆弧。他们手里并没有任何武器,却每人头顶着一只陶罐,双手合在胸前,紧握着一把血红的泥土。妇女和孩子们也用同样的姿势站在里圈,他们暗黄的脸上显出一种恐惧而又悲壮的表情,似乎已经意识到他们无限的生命到了终结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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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5-16 13:04:52 | 显示全部楼层
  泥土翻腾得更快,腥臭的黑烟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那种嘶哑的怪叫越来越近,仿佛在泥泞的包裹中做最后挣扎,就要破土而出!

  祭师又穿上了那身沉重的礼服,仰面站立在圆弧的中心,他头顶,胸前,双臂上各放着一个陶罐,兽角、雉鸡翎、权杖一起在霞光之下熠熠生辉,虽然这副场面比初见的时候更加怪异,但再也没有人会觉得滑稽:

  ——这群本已参透了不死奥义的人们,如今决心为了这片生息了千百年的土地,和那无尽增殖的恶魔战斗到最后一刻!

  狂风毫无预兆地从地底冲天而起,厚浊的尘土顿时遮天蔽日,绿树朝阳彩霞瞬间就已无影无踪,四周被一片溷浊的黑暗湮塞!

  令人作呕的腥臭扑面而来,离众人最近的一个土包爆破般喷出数团冲天的浓烟,隐约之中,一只硕大的兽爪伸出地面!

  “啊!”步小鸾一声惊叫,卓王孙立刻伸手挡住她的双眼。

  那兽爪上布满黑色的长毛,指端的指甲足有半尺,弯成勾状,乌黑油亮,在空气中向四周不停摸索,呻吟嘶叫之声更已近在咫尺。

  土堆还在继续翻滚,一颗灰垩色的头颅慢慢突出了地面。那头颅左边是一张死尸的脸,在一层黄土下诡异地扭曲着,似乎还保持着临死时的恐惧和痛苦,而右边一半却是一张灰熊的面孔。两张脸被一条手指粗的血痂强行粘合在一起,似乎并不情愿,在欲要分开而不得的剧痛下暴虐而疯狂。这个怪物的两爪不停在空中挥舞,胸前也被抓出一道道血痕。

  突然,这只倥杜母似乎嗅到了生人的气息,狂性大作,猛力嘶嚎,手爪上的泥泞被巨力扯成千丝万缕,纠缠在兽臂上。它一路挣扎向众人一步步爬过来。

  相思不由一声惊呼,一枚袖箭已然出手!

  袖箭噗的一声,正中那倥杜母的额头,黑血涌处,袖箭力道不减,直从它后脑穿出。

  倥杜母甚至来不及惨叫,只在喉头发出一声闷响,摇晃着向后跌去。〖1〗〖1〗第四章万里秋山芙蓉霞

  相思正要松一口气,突然四只兽爪从那只倥杜母后背伸出,各自扯住它的一肢。

  嘶的一声裂响,黑血如腥雨一般喷散而出!先前那头倥杜母已经从当中被撕开,另外两头身材更大的倥杜母各抓住一片尸体,在头顶高高挥舞,发出欢喜若狂地号叫。

  舞了几圈之后,那两头倥杜母突然互相扯住对方的肢体,也是猛地一撕。两头倥杜母同时发出最凄厉地惨叫,竟然也被生生扯开。

  那四片残体并未倒下,而是挣扎着将手中握住的半片身体往自己残躯上拼合而去。这一过程中,它们惨叫连连,眼睛都因剧痛快要脱眶而出,但扭曲的脸上还带着贪婪而满足的表情。

  片刻之后,两只倥杜母变成了三只,一面惨叫,一面蹒跚地向众人爬来。

  与此同时,那成千上万的土包都已破裂,各种人兽拼合的倥杜母破土而出,狼,熊,猩猿,马熊,豹,虎,犬,以及人类的残躯无比诡异地结合在一起,在团团黑烟中不住蠕动,腥臭味铺天盖地而来,哀嚎直干云霄,无数只手爪就在浑噩的狂风中不停挥舞,一眼望去,竟是满山遍野,无处不在。

  相思面色如纸,颤声道:“到底有多少倥杜母?”

  卓王孙望着远方,道:“几千,或者几万。”

  相思道:“那我怎样才能杀死他们?”

  卓王孙道:“谁也不能。它们除了更多的尸体之外,不会在意任何事物,而且他们身体的每一残片都能重生。”

  相思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卓王孙遥望着那群排成九个圆弧的村民,摇头道:“我们只有等,等安息之阵的发动。”

  明明灭灭密密麻麻木。

  咒声越来越盛,九个弧圆也在不停地分合变换。祭师在当中飞快地旋舞着,他身上的陶罐以更加诡异的速度不停旋转,似乎正被一种无形之力操纵。

  渐渐一团黄光从贴地的旋风中升腾而上,形成九个光圈,将村民包裹其中,村民高声唱着曲调怪异的赞歌,右手渐渐从胸前抬起,直捧到头顶,随着祭师一声高歌,数百村民右手同时在头顶挥出一个半圆,血红的尘土烟花一般向四周飘散开去。

  红土之雨纷扬落下,将灰垩的土地染得一片嫣红。

  大地猛烈的一颤,而后混乱的震动逐渐变得沉稳而有力,宛如被催动了沉睡已久的脉搏,爆发出生命的律动。

  祭师飞舞越来越快,他身上的九个陶罐几乎悬浮在了空中,数百村民全力唱出的咒语震耳欲聋。随着歌声在极高处突然一顿,祭师的旋舞也立即止住,九个陶罐以最缓慢的姿态从他身上旋转飞出,最后在泥土中散为尘芥。同时,村民们头顶的陶罐都以同样的速度坠落于地,而陶罐中散出的,是黝黑的泥土,宛如一瞬间,大地上开了无数朵墨色莲花。

  在莲花跌落的一瞬,村民站立的大地上隆起九道弧形的土埂,并且飞速延伸着,须臾就已连接成一个圆圈,噗得一搏,碎石如粉,激起千百丈高,满空飞洒,瞬时以不可思议之力向外扩散开去。

  整个大地似乎都被这道飞速扩张的圆圈覆盖而过,剧烈一颤,就如大海中突然而起的巨浪,天地之威让人还未来得及喘息,它已向天际散去,无影无踪。

  天地一片沉寂,宁静得宛如什么也未发生过。

  无数倥杜母和村民一瞬间都似乎变成了雕像,无知无觉,大地宛如万亿年前的古战场,远古怪兽和先民们都在一瞬间被冰川冻结,一直保持着鲜活的姿态,在这里等候无尽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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