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崇山峻岭之间尽染银装,分外妖娆。虽说数九寒天人迹稀少,陕西太白山的官道上却有一骑快马在奋蹄而驰。马背上是个三十余岁的精干汉子,皂衣皮靴须发尽雪,看模样却是官府中人。这汉子姓陈名灏,乃是四川广元府的一个小吏,此次便是奉府尹宋大人之命去京城送公文的。时当嘉庆三年,川陕之地白莲教作乱,因军情紧急,临别之际宋大人再三叮嘱陈灏,务必在十日内将公文送至京城,路上不能有任何耽搁,否则误了大事,二人都吃罪不起。陈灏平日精明强干,做事也是干净利落,他深怕误了行程,因此拿到公文后未及告别家人便上了路,骑着一匹快马晨起即行日落而息,顶风冒寒忍饥受渴,晚上也是居无定所,有店就打尖无店就找民居借宿。这一日他从早晨天尚未晓就开始赶路,直到日暮时分才行了二百余里,中午只吃了一点干粮,寒冬日短,眼看天际逐渐暗了下去,此时他也早已人困马乏,于是便想找个地方休息。可是沿途尽是荒山野岭,周围却并无半点人烟,一时之间居然找不到打尖之处。
再奔数里,天已擦黑,陈灏心中不由有些焦急。正在此刻,忽然看见前面路边不远处隐约有处宅落,他心中大喜,总算是见到人家了,于是抖擞精神策马而往。不料奔至近前一看却大失所望,原来这居然是一座破旧不堪的庙宇而已,两扇山门红漆剥落,庙门虚掩,里面黑漆漆的无半分灯火。陈灏见状暗自寻思道:此处荒山僻壤,离城镇不知还有多远,再说这周围也无人烟,眼前之际说不得要先在这庙中凑合一晚,待明日一早天亮再走。心中打定主意他便牵马推开庙门,发现院内全是枯叶败草,积地有半尺之厚,连原来的路经也淹没在杂草之中难以分辨了。院前有个佛殿,佛像上灰尘满布蛛网密结,像前立着一个残破的佛柜,柜中香火自然早已断绝,看起来这庙宇已被遗弃多时了。
陈灏扭头看去,在佛殿左边还有两厢偏房,想必是以前僧人们所居之处,此时也是倾斜坍塌瓦落椽出。再看那佛殿右侧也是一隔间,房门朽掉只剩半扇,寒风一吹吱呀作响。站在外面透门看去,发现里面竟然停放着一具黑色的棺厝,想必是穷苦人家无钱下葬寄存在此处的。他虽说胆子颇大,却也不敢细看,又转到佛殿后的小院中,那院子种着几棵枝干粗壮的银杏树,想来已经有些年头了。陈灏将马拴在银杏树上,找来一些枯草喂饱,这才回到佛殿准备找个地方休息。四处察看一番发现佛殿中并无什么可挡风寒的地方,唯佛座下有一个洞,大小刚好能容一个人半躺,洞口还围着木板,估计是以前僧人们放杂物所用。陈灏见这个地方不仅大小合适而且还可御寒,于是便将随身所带佩刀放在佛龛里,又取来毛毡铺在洞中,拿了两个煎饼钻了进去。
煎饼刚刚下肚,他正待出去化点雪水饮用,忽听庙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陈灏心中一惊,急忙侧耳倾听,那啼声由远及近转眼已至庙门。他心中即惊且喜,暗道眼下正是寒冬腊月,荒山野岭人迹罕至,莫非也有和我一样急于赶路的行旅不成?他微微欠身,从洞口木板间的缝隙向外看去。此时月光皎洁山门大开,只见一个身材健硕的老者骑着匹骏马立在庙门,年约五旬,颌下的胡子长可及胸,气宇轩昂与众不同。马后还徒步跟着一个少年,年龄约有十七八岁,也是虎背熊腰体格魁梧。那老者将破庙打量一番,纵身跳下马来,将马鞭交给少年,命他把马拴在树上。待诸事停当,二人这才一前一后的走进庙里,径直来到大殿上。陈灏本想出去招呼一声,可转念一想,最近各地均不太平,荒野之地时有盗贼出没,看这二人外形颇为奇特,也不知是正是邪,此际出来有些唐突,不如先等等再说,于是他便屏息静气的躲在洞中,看看二人意欲何为。
那少年拿出一个坐垫放在地上请老者坐下,自己则垂着双手恭恭敬敬的立在一旁,脸上皆是惶恐之色。沉默良久,忽听老者徐徐道:“老夫自弱冠起浪迹江湖,虽靠猎劫为生,但是一向取之有道,从来都不敢狂悖妄杀,肆意淫虐,因为惧遭天谴。老夫常在深夜中扪心自问,三十年来之所以幸逃法网从未失手,想必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少年听罢垂头默然,一言不发。停了良久,老者忽大声道:“可老夫却万万没想到,你刚入门下就乱了老夫亲手订制的规矩。前日晚间那一战,若不是老夫一人留下断后,你们兄弟二十余人能有一个活下来的吗?”少年听罢满面愧色,急忙躬身作答道:“多亏师傅大发虎威,徒儿们才得以各自幸免。”
老者缓缓道:“后来听说他家有一个守寡妇人容貌甚美,你居然夜入其室强行将她奸污,不仅如此事毕还杀了她的幼子,你这样做难道还能安心吗?似这般恶毒残忍的手段,实在是令人发指,倘若皇天有知,也定然不会饶过你的,纵是一时侥幸漏网,终究仍是死罪难逃。若是有朝一日你被擒获,势必也会连累我们所有人。你不妨自己想想,做下如此禽兽之行,难道老夫还会饶恕你吗?”少年一听此言面色大变,噗通一声跪在地下对老者磕头如捣蒜,口中乞求道:“弟子罪该万死,请师傅恕罪,弟子愿接受重责!”老者双眼微闭不为所动,冷冷一笑道:“你也不必再多说了,到了这个地步,你难道还想苟且偷生?圣人之道,不外一个恕字。你家也有妇孺,若是遭受如此奇祸,你也能甘心吗?还是自我了断以慰孤儿寡母的在天之灵吧!”说毕便解下身上的佩刀让少年拿去。
少年听罢浑身颤抖显是极为害怕。老者再三催促,他才从地下慢慢站起,接过老者的佩刀。老者又道:“你若了断,也不枉是条汉子。若要逃走,有老夫在此,只怕你是插翅难飞。”少年听罢,心知自己已无活路,当即将心一横,对着老者拜了三拜,瞬间血溅三尺自刭而死。那老者只是坐在一旁冷眼相看,不发一言,此刻见少年伏尸于地,方才缓缓站起,长叹一声,将刀身的血迹擦拭干净佩在身上,拿起坐垫马鞭,徐徐走出门外。陈灏在洞中看得骇然失色,躲在洞内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耳听门外蹄声渐行渐远杳不可闻,这才长舒一口气,暗暗庆幸刚才没有贸然出来。看着地下的尸体,又回想起刚才的一幕,身上阵阵寒意袭来,不由打了个冷颤。可细思老者所言,又颇有点盗亦有道的意思,当下不禁点头赞叹不已。
他抬眼看月色明亮行将三更,经此一事也睡意全无,不敢再留在这里,便准备趁着月光赶点夜路。方伸手取下木板,忽听从右边偏房之中传来一阵凄厉之极的叫声,如同老枭夜啼般,在这寂静的夜里分外瘆人。陈灏乍听不由面色陡变,汗毛倒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急忙缩回手坐好,不敢发出一点动静,从缝隙中向外四处观望。过了片刻,只听偏房之中传来轰然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下,接着就见一物从那半扇破门中走了出来。陈灏定睛一看,当即面色煞白,险些叫出声来。原来此物约有一丈多长,全身遍体白毛,炬眼血口手爪锋利,居然是个僵尸。它缓缓走至院中举头望着明月,眼中精光闪烁犹如电掣。
陈灏心中大骇,不由暗暗叫苦,这才是送狼迎虎,不意古庙中还有这等恐怖妖物,一时额头冷汗涔涔而落,牙关紧咬唯恐发出一点响动。这妖物双爪合十,对着月亮拜了数拜,然后返身进殿,看着地下少年的尸体,用脚踢了两下,忽然拍爪狂啸起来,其声如撕帛裂布般。待啸声一停,它便俯身抓起尸体,将首级一把撕扯下来扔在地上,用嘴凑在脖腔上吮吸起来。等到腔中血液吸尽,又将尸身衣服除下,张开血盆大口咬骨嚼肉,如同猫吃老鼠一般,不到两个时辰就连皮带肉吃了个干净,只剩遍地白骨狼籍。
吃完之后妖物意犹未尽,又将头颅从地上捡起,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忽然左盘右旋乐不可支,居然手舞足蹈跳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听外面隐约传来鸡鸣之声,妖物方才张皇四顾,将头颅扔在一旁,又到院中双爪合起对月拜了数下,方才一摇一摆的回到右边厢房,进入棺中将棺盖合上。此时陈灏在洞中毛发森竖恐惧难言,身上的冷汗已将数重衣服湿透。他直等了半个时辰,耳听厢房中再无动静,这才轻轻将木板取下,悄悄爬出洞外,蹑手蹑脚的拿起行李来到后院,解下缰绳纵身上马,向门外狂奔而出。
待出了庙门他才稍感安心,当即快马加鞭疾驰了五里多地,路边也没见到什么村镇,反倒是两旁密林之中不时传来鸟鸣兽叫之声。陈灏担心这林中有野兽出没,伸手就去摸防身的佩刀,不料一摸却摸了个空,待低头看去腰上空空荡荡,这才想起佩刀还在寺庙大殿的佛龛之中,只因刚才走的时候太过仓促,以至于忘记拿了。他心中大呼糟糕,本想着索性不要这佩刀了,到了前面集市再买一把,可是转念一想方才庙中死人被怪物所吃,只剩下衣服和头颅,日后若是有人至此发现,定要报官,以为是被强人所害。若衙役来一搜那佩刀自然会被找到,而刀上镌刻着他的名字,且当晚之事也唯有他一人看到,就算说实话也未必有人会相信,到时再给他定个谋财害命那该如何是好?前思后想,无论如何都要取回佩刀,免得日后会有祸患。念及此处,他双手紧拉缰硬生生停下,调转马头又回了古寺。
此时东方虽已有些发白,但天尚未大亮。陈灏将马拴在门前树上,正准备进去,又想那厢房之中的妖物甚是可怕,若是它再出来恐怕自己在劫难逃,最好还是悄悄进去将佩刀拿出来,莫要惊动它才好。他把身上的包袱放在马背上,自己轻手轻脚进入庙内,唯恐发出一点响动。他轻轻走进佛殿,一边伸手去佛龛中拿自己的佩刀,一边竖起耳朵听右边偏房中有无动静。陈灏右手刚拿到佩刀还未取出,忽听一阵马蹄声从门外传来。他心中一惊,若是此时被人看见庙中景象,自己就算浑身是嘴只怕也说不清了,右手不由一抖,只听佩刀当啷一声便掉在了地下。
他心中咯噔一下,急忙弯腰将刀拾起,忽听右首厢房中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是棺盖正在移动,陈灏心中大骇懊悔不已,知道方才的响声已将这妖物惊醒了。正欲拔脚奔出佛殿,只听轰然一声棺盖落地,那妖物已从厢房中径直冲了出来,将他堵在佛殿一角,盯着他目光烁烁,口中嘶嘶直冒白气。陈灏面色如纸惊骇欲绝,双脚似灌铅般难以迈出一步,眼睁睁的看着妖物走到自己面前,两爪一探便来扭自己的脖子。他双眼一闭心中暗道:没想到我却丧命于此!在此危急时刻,忽见白光一闪,妖物暴吼一声,趔趄而退。
陈灏死里逃生睁开双眼,却发现地上多了一只尖利的爪子,再看那妖物右臂黑血狂射,显是被利器割去了。转头看去,只见一人正站在山门内,手拿一把短刀,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凝神正盯着怪物。此人并非他人,正是昨夜训徒的长须老者。那妖物知道是被其所伤,当下暴怒不已,仰首长啸一声,便纵身直扑而上,似欲将其碎尸万段。老者眼见妖物来势凶猛,口中也大喝一声,双足轻点纵身跃至围墙上,手中宝刀忽然飞起,白光闪动间便将妖物的头砍了下来,骨碌碌的滚出四五丈远。而那妖物甚是凶悍,虽没了头颅,脚下却依然不停,跌跌撞撞的一直冲了过来。老者见来势凶猛,急忙跃下墙头避至一旁,却听轰隆一声,围墙已然被它撞的四分五裂,妖物的尸体这才随之倒了下去,脖腔之中黑血直冒,双腿不住抽搐,半天才不动了。
陈灏站在原地直看得瞠目结舌,直到妖物倒在地下才回过神来,犹自惊魂未定,心中种种惊险曲折实难以言表,只余满脸的惊惶之色。老者将刀拾起,一边擦拭一边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妖怪,被老夫荡魔刀割了首级居然还能撑这么久。”原来这老者昨晚本想一走了之,但是行至半途又想到徒儿暴尸庙里也于心不忍,虽是罪无可赦,但念及师徒之情,踌躇再三还是决定回来将徒儿的尸体好生安葬以后再走,没想到一回来在庙前就看见树上拴着一匹马,显是庙中已经有别的人了,老者担心旁人看见尸体以后会连累自己,正待转身离去,忽听身上所佩之刀发出嗡嗡的声音,不由心中大为诧异。他这把刀名曰荡魔,为他早年闯荡江湖的时候一位异人所授,不仅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更奇特的是若碰见妖魔鬼怪或者心存邪恶之人便会自动发出响声,实是一把神刀利器。
他见此刻宝刀忽响,心知庙中定有怪异,于是便悄悄进庙查看,不想到刚进院中就看到陈灏即将丧生在怪物手下,情急之下手中宝刀飞出,这才救了陈灏一命,这也是机缘巧合命不该绝啊。老者将陈灏上下打量一番,问他道:“不知客官是从哪里来,为何会在此偏僻之处?若非老夫,你此刻已是尸横于地了。”陈灏至此时方才缓过神来,听老者发问,心知这老者好生厉害,再者窥人隐私本是江湖大忌,若是让他知道昨晚我也在这里,那就大大糟糕了。他急忙俯身恭恭敬敬回答道:“在下姓陈,在广元府当差,奉上司之命去京城公干,方才天黑风寒,路经于此想进来休息,不料一进庙就看见这地上的头颅,将我着实骇了一跳。正待前去报官,又突然从棺厝中冲出这头妖物,若不是您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在下,在下早就小命不保了。”言毕口中致谢不已。
老者听罢此言这才放心,对他拱手笑道:“客观不必多礼,老夫也是偶经此地,机缘巧合这才救了你。这妖物遍体白毛,想来是这棺厝中尸身所化,看来这院中尸体也必是被那妖物所害的路人。”陈灏听罢一愣,随即便知其心意,急忙点头称是,更与老者商量将头颅衣服及怪物的尸体一起烧掉,免得再惹什么祸端。老者一听也正合他意,当下二人就捡来柴火将怪物尸身和少年的残体一起烧了个干净,待一切收拾妥当之后,方才分手各自上路。临别之际陈灏问起老者的名讳,老者却始终不答含糊以对,陈灏心知缘由,也没有再问,此后直到京城一路他也再没有遇见什么怪异之事,只是一直不知这老者到底是何方高人,也再未见过他了。七年之后,陈灏游终南山,在古道遇遇一个黑衣道士,面容和那老者很像,道袍内也佩着一把短刀。陈灏本待上前叙旧,那黑衣道士却对他笑着摆了摆手,回身便飘然而去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