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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21 12:2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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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唯一的助手。后来研究所更名为七三一问题国际研究中心。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坚信:“只要我不放手,早晚有一天,我还能回到陈列馆。”
他的公开简历里有这样一段:“2006年,撰写的专项报告《关于七三一遗址申报世界遗产研究》一文,经新华社《参考清样》第2950期全文转引,以内参的方式呈递给中央领导。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长春、国务委员陈至立先后作出肯定性批示。为此,国家文物局局长单霁翔亲自率队来哈尔滨市就七三一问题专项调研,并召开了‘国家文物局保护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遗址工作座谈会’。”
2012年11月,“七三一部队旧址”被列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列在第十一位。金成民说,最早他是依据奥斯维辛和广岛的案例提的,它们分别在1979年和1996年申遗成功。“其实最早提出‘七三一申遗’的不是中国人,日本民间团体友好人士96、97年就提出了,这又是落后了……”
8月15日,与NHK纪录片差不多同时,日本TBS电视台播放了自制纪录片《绫濑遥倾听战争 从地图上消失的秘密岛屿》,聚焦日本广岛县的大久野岛,将被迫带入这座岛上参与制造毒气的少年工人受害和施害的双重面目展现于世人面前。明治学院大学教授张宏波提醒我去看,“中国也有电视台做了,采访对象是同一个人,提供协助的也是同一个和平运动团体,但是深度却有很大差距,让人感到可惜。”
“再晚就来不及了”
1997年发现侵华日军关东宪兵队“特别移送档案”,对金成民而言,应是第一次扬眉吐气、证明自我的时刻。“哪个研究者不想找到,老韩也想找,但就是我给找到了。”日本作家森村诚一在接受东京新闻采访时说:“特别移送档案的发现是日军进行人体实验不可动摇的铁证。”
日军宪兵的主要任务就是防谍和搜集情报,在关东军司令部的支持下,七三一部队与其勾结,抓捕的抗日情报人员都秘密移送给七三一部队充当实验材料。金成民在黑龙江省档案馆发现的66件档案,以及后来吉林省档案馆公布的277件档案,只是关东军宪兵队撤离前少数未来得及销毁的档案。
金成民至今保留着一份1999年8月5日的《参考消息》,头版头条是日本《朝日新闻》的报道《中国公开731部队资料 将迫日表态》。他向我一字一句念出两位日本知名七三一研究专家的评语。庆应大学社会史教授松村高夫说:“通过此次公布的名单,可以确定受害者的遗属等,确认受害者的事实也变得容易了……”神奈川大学科学史教授常石敬一说:“日本反倒应该与中国政府合作,努力寻找受害者的遗属,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责任。”
没有人会比遇难者家属更在意这样薄薄一张纸的档案。2006年6月的一天,李凤琴在七三一陈列馆看到父亲李鹏阁的档案,那一刻,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痛苦寻觅才尘埃落定。
“这个资料拿给我们一看,那就像见到父亲尸体一样。我捧着这个材料,就从七三一办公室里跑出去了,跑到大门外头后院那个广场四方楼底下,我就去喊爸爸去了,我都六十多岁了,我头一回叫爸爸,跟我哥哥长跪不起。我说我们来认爸爸来了,接你回家,你的冤魂一直飘荡在七三一院里,我们可找到了,我们好对死去的祖母和母亲有个交代。”李凤琴哭着坐在央视的镜头前说。
大连的王亦兵比李凤琴幸运得多。1995年,他就见到了亲手抓捕他父亲的日本宪兵三尾丰。上世纪40年代,大连宪兵队在黑石礁抓获一名苏联无线电谍报人员(中国朝鲜族人),后者供出两位在天津为其提供帮助者,爱国商人、王亦兵的父亲王耀轩是其中之一。三尾丰负责该案审讯,最后将他们移送至七三一部队。三尾丰后来忏悔称,王耀轩只是为苏联间谍提供了住宿等便利,把他也“特殊处理”,未免太过分了。日本精神医学学者野田正彰曾在《战争与罪责》一书中剖析三尾丰的个案。三尾丰虽然从1993年首次参观“七三一部队展”就深受触动站出来作证,但长期以来仍认为自己只是听命于队长、运送嫌犯,“没有胡作非为”,直到一次次与遇难者遗属共同出席活动作证,听着他们发自心底的哀怨,他才开始进一步深思自己的所作所为。
三尾丰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是1998年,作为王亦兵诉日本政府案的证人,出席东京地方法院听证会。当时85岁的他已是癌症晚期。他在台上说:“我绝对不仅仅是一个运送者或者帮凶,就是罪犯本人……我在世上的时间也许不长了,我要求日本政府负起责任。”
他终究没有等来这一天。一年后,法槌落下,“国家无答责”,驳回中方对日本政府提出的谢罪和赔偿的要求。
1998年5月,金成民应邀访问日本时见到三尾丰。分别时相约,下次来时再就“特别移送”档案的相关问题深入探讨。
两个月后,金成民到了日本,却得知三尾丰已于一周前去世。金成民这才意识到,“是到了抢救‘731’的时候了,再晚就来不及了!”于是才有了横贯十年的“跨国取证”。
2009年,金成民如愿回到陈列馆出任馆长,直接瞄准2015年为“成果年”,“(抗战胜利)70周年,是我唯一的机会知道吗,我不可能当馆长很多年。”他花了半年时间整顿人事,能力不济者均被调离。第一次开会他就放下狠话,“感冒发烧我不管,鼓包冒脓,我肯定动刀。”
数年前便已成形的“申遗”蓝图铺展开来,一次次精心设计地“要钱要地”,一天天日以继夜地赶工期,考古挖掘,建新馆。他也迎来了一个好时候——国家对抗战史研究的重视和支持。金成民自称,中央每个“口”的部长局长来,他都“饶不过他们”,总能要到一块牌子或是一两个政策。
2013年,在一位副市长的推荐下,金成民进入哈尔滨市长奖的获选名单。领奖前一天晚上,他花了四个小时,准备好一份“七三一旧址中长期规划”的专项报告。他给市长递上专项报告,争取到市长专题会的召开,会上作出了三个决定,一是七三一馆提格扩编,二是哈尔滨市成立七三一旧址申遗工作领导小组,三是先期拨付2.8亿资金进行旧址周边环境整治——后来追加到4.5亿,加上其他配套资金,总计6.2亿。
在他上任陈列馆馆长的三年里,七三一旧址保护项目列入“十二五”文物保护规划,《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旧址保护规划》编制完成,哈尔滨市人大常委会还通过了《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旧址保护条例》并正式实施。
曾有一个有名的工程商找到他,他只问了对方一个问题:你来过几次?对方说,路过好几次没进来过。金成民说,那你没资格谈其他事了。
“我在这二十多年我都没疯,你们连看一下都吃不下饭,那我在这死多少回了?连楼都不进,我二十多年辛苦你都不想知道,你跟我谈啥。”
我没告诉他,后来我在陈列馆“黑盒”里碰到两个女孩,一个嘟囔着,“怪不得你不叫我来看。”另一个不耐烦地说,“说了不要来看了,出去饭也吃不下。”
不过至少,她们进来了,也还是看了。那时我们一同走过第三层楼的“人体试验”展区,看到石井四郎奖励活体解剖技师的军刀,看到森村诚一写的故事《被解剖的女人》和《被活杀的少年》,看到悬挂在半空的一列列人体实验报告。最后绕过医院用的隔帘,来到仿照“东京卫戍第一医院”的手术室。
手术室的床上空空荡荡,只有床单上深褐色的零星斑驳。
“揭锅盖”和“扣锅盖”的斗争
韩晓过去家里电话尾号是731。金成民也记得生命中与数字“731”有关的所有巧合,改变命运的一个重要日期,一个房间门牌号……有一天他主动向我讲起与华裔女作家张纯如的一面之缘,以及她后来的悲怆命运。张纯如是《南京大屠杀》的作者,2004年11月9日被路人发现用手枪在加州洛斯盖多自杀于汽车内,得年仅36岁。
“我们并没有多少交流,我把她视为志同道合的战友。她影响力比森村诚一更大的原因是,她牺牲了、升华了,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形式把历史真相展示给世人。但是年纪轻轻三十多岁死去,你的愿景会有人替你延续吗?是不是可能会造成遗憾?作为人来讲,我们必须得承认,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是不是啊?”
“相比之下,森村诚一还是会调整(心态)。”金成民曾特意问森村诚一要来了当年他穿过的防弹衣、收过的恐吓信,把它们放进本部大楼的森村诚一展馆。某种程度上,森村诚一是他的榜样,“我是在熔炉里头被烤过、熏过、炼过的人,但我没有蒸发,我只是更有信念、更有信心、更有底气、更有意志了,我更不在乎任何事情了。”
过去,金成民心中总有一口气咽不下去。他知道,很多人常拿“731”馆和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作比较。很长一段时间,他也忍受着同行的非议,“北方人窝囊、制度有问题、政策业务水平低下,七三一那么好的题材做不出来。我都知道,我都忍着,所以我才要等到‘70周年’一次性爆发。”
在他看来,两者根本无法比较。一个是四十多天里国际社会众目睽睽的屠杀,铁打的定性;一个是整整13年的秘密——人体实验和细菌战,证据被销毁,人员整建制撤退,战后美国还与石井四郎达成交易,“包庇、掩盖、纵容”。
“日本政府至今不承认,没有一张纸片一个文件支持,但我在日本该拿的都拿到了,连原队员我都找了那么多。一方想把这个事实锅盖揭开,一方想把锅盖扣得更死,这是不是一场斗争?如果想揭开,没有20年的功夫能揭开吗?”20年来,金成民访的136个劳工,现在都已经去世,“日本老兵我知道的就只有两个还活着。”2008年3月,金成民( 左) 在日本与原第七三一部队队员筱塚良雄合影
2000年,由七三一研究所、哈尔滨日报等组成的跨国取证小组在日本友好团体的帮助下,联系到42名原七三一部队队员,其中11人表示愿意陈述当年的事。
90年代初期,金成民就接触过不少来访的日本老兵,但2000年起决定自己出国取证,语言、信任度、与中间人的沟通,甚至出国手续,都是障碍。他至今感谢哈尔滨市的“特批”,“平房区处级以上干部200人,可能加起来都没有我一个人出国多。”据他估算,十几年来,他在日本总共接触过三百多位日本老兵,见上面的六七十人,说了有用内容的则在40人左右。
此前,日本学者森正孝已经采访了二十多位原七三一部队成员,原始的采访影像资源后来都捐赠给了七三一陈列馆。讲起中国学者取证的困难,金成民感慨良多,“有些人根本就不见面;有些人同意见面,什么都不说;有些人只对日本人说;有些人只说一部分;有些人接触几次都失败了,最后躺在病床上,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才愿意说;即使这样,有时医生也会阻止,说病人需要休息……这里有日本社会大环境的压力,有时候也有我们自己的问题,比如找到线索没坚持,没跟踪到底。”在这个过程中,“取得信赖很关键,千万不要抱着我去审问你的态度……”
与大川福松的交往是最富戏剧性的。他是中方接触到的唯一一个参与活体解剖的七三一部队技师。而且正因为这方面的“出色表现”,石井四郎将自己的军刀赠予他。金成民花了近10年时间,终于令大川福松同意,将这把刀捐赠给七三一陈列馆。
2017年7月28日,山边悠喜子来到“黑盒”参观时,驻足在这把军刀面前,说了一句:“当年,我去采访大川福松,想要看一眼这个军刀都没有给我看。”
陈列馆里,这把军刀的展示柜附近,一个显示屏幕循环播放着大川福松向金成民赠刀的画面。为了这一幕,金成民把每一个可能都提前设计好了:先是租借好轮椅,请大川福松下床到客厅,方便拍摄;他要喝口水,也马上照办;还要提醒他拿出签字章。加拿大、日本、中国三个摄影师摆好机位,拍下大川福松向金成民双手递刀的场面。在金成民心目中,这一刻不亚于日本战败投降时,冈村宁次向何应钦递交投降书。
七三一部队司机铃木进本人积极,但第二次见面妻子陪同前来,一讲到关键内容,妻子就悄悄拉住他的手,“他就知道不该再说了。”
“第三次我就知道怎么办了,我告诉联系的日本友人,把他单独约出来。”这一次异常顺利。取完证,铃木进给了金成民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三万日元,“就是老人家给你,路上去买个冰激凌吃那种。他说,你治好了我的心病。”铃木进曾运送一对苏联母女,不到一个礼拜,她们就在毒气室里一起被毒死了,“那个小女孩的样子,现在还历历在目,在脑海里忘记不了,说出来心里好受多了。”
后来者
2015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8月15日,七三一陈列馆25万平米基本陈列全面开放。8月31日,央视纪录片频道播出历时14个月制作的五集大型纪录片《七三一》。金成民作为受访专家短暂出镜,镜头里的他,脸色苍白、眼睛布满血丝,正是那段“搏命”日子的写照。
比起原先的孤军奋战,这时他已经有了最好的军师和副帅。八年前,金成民把年仅30岁的杨彦君提拔为哈尔滨七三一研究所所长,兼任陈列馆馆长助理,而后又成为陈列馆副馆长。所长办公室里至今挂着金成民与别人的合照,是杨彦君选的,他认为这代表着“师承”。那一年,杨彦君完成《七三一部队细菌战贻害研究——以哈尔滨鼠疫流行为例》一书,获哈尔滨市社科评奖一等奖。金成民毫不掩饰对杨彦君的认可,给杨的定位是“未来的历史学家”。
两人的性格却有很大差异,仅对待媒体和社会荣誉而言,金成民会争取、迎合,“为我所用”,杨彦君却是天然排斥、话不投机半句多。有一次市里评选“劳模”,电视台选了他做“正面典型”,摄像机和记者都到面前了,他却说,我只有30%的精力在科研,每天就忙一个小时,把记者气走了。
他一边觉得自己的成绩不值一提,无非从积累到熟悉,内心的骄傲却又溢于言表。他领我走进中心资料室,满满的书架里都是大部头档案卷。讲到什么,他就把他编的一套套书拿到我的面前,有66卷的国家出版基金项目《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行实录》,还有他策划出版的五个语种的《关东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图录》等,无论是做合作的译者还是编辑,他的选择都精益求精。
金成民说自己“还有几座山要翻”,除了大项目遗留的工程验收问题、单位提格的财政预算问题,更根本和长远的是七三一研究的国际化战略,杨彦君在这项任务上正担纲主角。早先,在档案收集上,杨最大的成果就是在美国华盛顿档案馆发现了一批美国解密档案,包括美军审讯七三一部队成员的记录及七三一部队成员提供的人体实验报告书、细菌武器和医学研究报告书等。而今,他还在带领团队进一步搜集俄国等地的资料。
目前,杨彦君正在不动声色地筹办两件大事:一件是一本全英文的七三一历史著作出版,著名华裔历史学家、抗日战争史实维护会会长谭汝谦是他的合作者和第二作者;另一件是与波兰正在筹建的二战博物馆合作,对方愿意留出一个展厅,陈列“731”展览,目前仍在策划中。
但他始终觉得,在“731”这件事上,不可能再有人达到森村诚一的高度,“是精英引领时代,而不是时代造就精英。”杨彦君曾在一次探访奥斯维辛营后,写下一篇散文,“我不是一个有宗教信仰的人,有彼岸世界思想的人,但在这样的场景下,我甚至有一种感觉,罪恶的人,生命不一定能够接受正义的审判和心灵的惩罚……”
他也坚持说,自己从来不把七三一研究当作事业,而仅仅是职业,用专业的学术标准要求自己,且转身就可以走掉,“我不像金馆长韩馆长那时候,激情燃烧的岁月,我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后来,与陈列馆工作人员金士成的闲聊,多少让我理解了新一代七三一研究者的想法。他说,“关于那场战争的记忆,一切只依赖于口述历史,都可能将我们引入伪史的道路上。我们做抗战问题研究不能一开始就下一个自己认为正确的结论,然后想方设法找材料去证明结论正确。这本身就属于一种怪圈,不符合事物发展逻辑规律。”
对待后进,金成民愿意给他们充分的自由,每年送五六个馆员出国访问留学,“就算他们出去了不回来,等他们成材了,20年后不照样能帮我们一起做事吗?”
这其中,又数杨彦君得到最大的信任和授权。金成民说,他们之间从不聊私事,只有工作。杨彦君说,他和金成民的目的地是同一个,只是做事风格不同。杨彦君直言和金成民会有理念上的分歧,比如他对新馆“黑盒”的烟囱设计就有所非议,但最后他还是会做个好的执行者。
向外寻求合作之余,陈列馆也在致力于将自己变革为一个真正的“国际化平台”。从几年前开始,金成民就邀请外国学者长期驻馆,提供吃住、资料和研究经费的扶持。
韩国译者兼出版人金成倍驻馆两年。新馆开放那天,韩国电视台KBS连续两天报道采访,金成倍作为驻馆专家进行讲解,后来又参与过JTBC电视台五十多分钟的深度访谈节目,在韩国小有名气。他目前的研究方向和写作计划包括:七三一部队“特殊移送”中的朝鲜遇难者、日本江户时代民族主义思想的起源等。
金成倍至今记得,第一天到哈尔滨下机,馆里就有工作人员迎接,安顿好住宿便是欢迎仪式。刚来的一个月,金成民每天都陪他吃饭,度过初期的不适应和语言难关,每个细节都令他感动不已。
更多的遗址
金成民说,这辈子有两句话给他印象最深。一句是一次国际会议上日本学者说的,“你们都忘了,我们还能记得吗?”一句是重回陈列馆时在旧馆留言簿上翻到的,“垃圾展馆还收费!”
对于现在陈列馆的布展水平,金成民自信无疑,构建的“法理逻辑”层层递进,“看完整个展,就相当于读完了一本审判日本细菌战部队的卷宗。”每一个物证,每一个用词,甚至每一个版本的语音解说词,都有国际同行(包括日本军事史专家)把关审定,确保无懈可击。比如,德国的显微镜,同样的年代日本从德国进口的,如果是在长春发现由长春100部队使用的,就不能出现在七三一部队的展厅里。
时值暑假旅游旺季,常常能看到年轻学生组成的参观团。金成民没事时常留意参观者的举动,一些年轻人进楼前还在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还有情侣搂搂抱抱,动作亲热。
“更多的人是来看热闹的,他不是带着一种自主的追问,和稍微有点层次的认识,来到这里。所以有些表现才让我们感觉到那么不可思议。他们无非把它当成了一个所谓的公共场所,闲逛的地方,不会说我到这来是受教育的。”说这话时,他语气平静,仿佛习惯了。
当然,我也看到了不一样的参观者。两位来自湖南的父亲,带着各自的女儿,特意前来,理由是“不能让我们的后代忘记这段历史。”
我们一起从本部大楼走向四方楼。那里用黑色金属搭出了整体框架,人们可以步行出入其中,在稍高的平台上俯视考古挖掘出的四方楼地基。我们又一起走向一个居民区之隔的第二保护区。两位父亲仔细阅读着每一处标牌,无论是朝黄鼠狼培养室探望,还是在空荡的冻伤实验室里徘徊,都给出沉痛的喟叹。他们继续走向锅炉房遗址,还不断询问焚尸炉的位置。
他们对遗址区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把整个地面空间的黑色碎石,换成绿色草坪?是没钱吗,还是养护成本太高?但金成民在设计遗址区时,坚持不能
有任何“人文景观的干扰”,要做好静穆的环境氛围的营造,保留原汁原味给人的冲击。和杨彦君一样,金成民也常提到奥斯维辛。“奥斯维辛博物馆是最好的,原汁原味,那是真的触目惊心、震撼,你没有任何其他的感觉。”侵华日军第七三一部队罪证陈列馆平面图:01 序厅 / 铁证 02 第一部分 / 细菌战日本国家军事战略 03 第二部分 / 七三一部队 06 第五部分 / 特别转移
金成民对七三一遗址区的用词是,“日本以七三一部队为代表的细菌部队所从事的人体实验和细菌战行为的代名词”。
这个拗口的定性长句,涉及国人的一个认识误区。金成民说,日本细菌部队不仅仅是七三一这一个部队(即关东军防疫给水部)。
1936年,日本参谋本部扩编石井部队;设立关东军兽医预防部,即后来的“满洲第100部队”。此后各地陆续成立了18个师团的防疫给水部(即细菌部队)。主要细菌部队有关东军第100部队、北京北支甲地1855部队、南京荣字第1644部队、广州波字第8604部队,到1942年又组建了新加坡冈字第9420部队。
“七三一部队是日本细菌武器研究中心和细菌战指挥大本营。至此,日本细菌部队形成了具有一定作战能力的完整的细菌战体系。”金成民说,这些细菌战部队都下设几个乃至十几个支部,另外包括部分日本陆军医院,都与七三一部队干着毫无二致的人体实验勾当。到1943年末,侵华日军几乎每个师团都配设有防疫给水部,以防疫给水为名进行各种人体实验活动。
遗憾的是,这些部队遗址大多没有保存下来。能达到整套证据链完整性的,只有哈尔滨七三一部队遗址一处。“在这方面,哈尔滨的贡献极其特殊,应该被世人尊重。”金成民不断强调,要特别加上一笔:“哈尔滨毫无疑问是日本人体实验和细菌战的重灾区,哈尔滨人对这段悲惨历史有着特殊的记忆,对战争与和平有着独特的理解,而在新时期痛定思痛,勇敢承担起人类遗产保护的重任。”
“十多年前,平房是哈尔滨‘南拓北跃’最重要的一块,哈南新城开发,是开发商盯死的地方,当时土地规划管理也不严格,斗争非常艰巨。到2005年左右,开始严格管理,谁都别想占。要是当时没有守住,那是我们人类永远的灾难。”金成民重复几次说到,“大连(研究所)一块砖都没有留下,十几年前都是有的”,因为地处地段最好的市中心,全都盖成了高楼大厦。那是中国飞跃式推动经济改造的年代,大多数支队所在的县城都是如此,“哈尔滨经济是滞后于东部沿海发达地区,但你必须承认它在文化遗产保护上走在前列。”
让金成民最惋惜的还属长春的满洲100部队遗址。“与七三一同一天建立,规模相当,如今七三一保护范围达到25万平方米,但长春100部队涉及拆迁问题,连一万平米地都还占不到。安达野外实验场情况稍好,54万平方米的辽阔平原,没有任何干扰,地方政府对于保护开发也十分积极,希望打造成中国规模最大的国家考古公园。”
一首诗,一首歌,一座碑
2015年3月4日至6日,森村诚一在东京新闻上连载三篇文章,回顾《恶魔的饱食》发表经过及后事。中间写道,“战时的大本营讲话里充斥着谎言,接连地欺骗着国民;重新解释、更改宪法第九条这件事也笼罩着浓浓的欺瞒色彩。”文章连载的八个月前,安倍内阁决议修改宪法第九条,解禁行使集体自卫权。虽然此前早有风声,舆论仍为之哗然。当年有民间和平运动人士联名向诺贝尔和平奖委员会提名“日本宪法第九条”,但未能当选。今年8月下旬,安倍内阁又再次重启相关讨论。
在上述文章中,森村诚一还回顾了“恶魔的饱食合唱团”的成立经过。写作《恶魔的饱食》第三部时,日本右倾媒体定下“森村诚一暗杀计划”。他饱受死亡威胁,同时也收到日本全国各地鼓励的声音。这时,神户市役所中心合唱团团长田中嘉治向他发来邀请,希望能把《恶魔的饱食》用歌唱出来,因此希望森村能创作一首歌词。
那时森村诚一或许会回想起一位七三一部队原成员在战败20年后写下的那首诗,他曾将它记录在《恶魔的饱食》第一部里:
一位画家在画“冻伤试”,他自己的手也在发抖,因为眼看着“圆木”在寒冰中冻掉双手。解剖活人的手术刀也冻得凝结一层血迹,酷热的天哪,锁链声仿佛像人在哭泣。为了同死亡做斗争,越狱的怒火也曾炽烈地燃烧,墙壁上留下了“圆木”用血写成的反帝口号。烈火中“圆木”,在触摸着烧烤的肉脂,十字架上“圆木”,在忍受着鼠疫跳蚤的袭击……
这名队员曾在一次诵诗会上当众朗诵过,但现场没人知道写的是什么。
森村诚一最后接受了田中的邀约,写出了《恶魔的饱食》原诗。作曲家池边晋一郎和神户市役所中心合唱团将它改编为合唱用的形式,在此之上池边为之作曲。
合唱团现任负责人持永伯子告诉我,合唱团在日本的全国巡演已经进入到第二十六年,今年7月2日在爱知举行了第二十七次公演,计划开展到日本每一个都道府县(相当于中国的省)。明年的公演计划也已确定,除了国内演出,夏天还将在波罗的海三国(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举行第八次海外公演,计划由200人以上的合唱团献上演奏。
2015年9月24日,恶魔的饱食合唱团第一次来到中国,与哈尔滨八方和平艺术团举行联合公演。在金成民提议下,哈尔滨市政府决定授予森村诚一哈尔滨市荣誉市民称号。把这些故事说下去
2017年8月15日,又一场演出在平房建文广场公园举行。靖淑霞身穿黑色正装,推着坐在轮椅上的满头白发的老人上台,展开了她的叙述:
我是幸存者靖福和的女儿,父亲在世的时候就常给我们讲那些年悲惨的家史。
72年前父亲家在平房村后二道沟住,那年我父亲12岁。当时村子里住着43户人家二百余人,有五十多人死于鼠疫传染,我们老靖家19口人,在不到20天里就死了12口。
当时村子里最早死去的叫张颜廷,在村子里谁家里有事,大家都会去帮忙,我父亲的小叔去帮忙处理张家丧事,传染上了鼠疫。那年他25岁,办完丧事回来,身体就不舒服,两天多大腿长出了脓包,疼的无法走路,几天后就死去了。大家的惊讶没有消失,父亲的小婶和两个孩子被传染又都很快死去了。四口人在不到五天全部丧生了,接着我家的12位亲人相继死去。
我的爷爷、姑姑和叔叔几乎是同时发病,又都死在同一天。姑姑的脖子和头肿得一样粗,憋得嗷嗷叫说不出话,孤零零地在叫喊中惨死在草棚子里,父亲看她时眼睛都没有闭上。拉姑姑的灵车还没到我的爷爷又咽气了,接着我的叔叔一声不吭吐了两口黑水,又永别了亲人……
我父亲的奶奶幸存了下来,她整日悲痛欲绝,泪水不干,天天哭在坟地里,哭过去睡在荒野里,最后哭瞎了双眼。活下来的孤儿寡母总是到亲人坟前去哭诉……
这些话,和她父亲在自传中的描述几乎一模一样。靖福和走过国内外无数地方,只要别人有需求,他都会一次次在他们面前讲述家庭的这段悲惨史。晚年他曾自费出版回忆录《“731”鼠疫幸存者的自述》,希望拿到陈列馆里来卖——一方面他不可能永远站在人前宣讲,有文字流传可以节省些精力,了却一桩心事;一方面也是对自费成本的一点补贴。但是这个想法没有获准。他后来大病一场,2006年离世。弥留之际,他反复对女儿叮嘱,要把这些故事继续说下去,让下一代人继续了解。
靖淑霞每一个抑扬和顿挫,似乎都落在他父亲过去的语调里。她在舞台上动情地说到眼眶湿润。一旁轮椅里的母亲未发一言,演出刚结束,靖淑霞便推着老人的轮椅下了台,赶忙去换后一场舞蹈的演出服装。可是过了好几分钟,我看到老人仍在用颤抖的手,擦拭眼泪。
那一刻,我又想起金成民说张纯如父母的话,“顶尖的物理学家和化学家,卷到历史学科,被动地无法逃脱……什么样的集会,她的父母都在,每每讲起,就像这里的其他受害人一样,讲了之后几天都缓不过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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