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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句话叫做“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好像流氓有了文化就很厉害一样。
从经验上看,很多有文化的流氓确实可怕。不过,也正因为它只是经验主义的描述和总结,所以可以举出很多反例给它打脸。比如刘邦、朱元璋这两个流氓很可怕,但他们并没什么文化。
如果要把一件事情推向深刻,哪怕很多人一下子还无法理解,那么,我的看法和这句话相反:很多人无耻,不是因为他们有知识,恰恰相反,是因为无知。无知,所以才无耻。
这个像是抄袭自苏格拉底的名言:“恶来自于无知”。
但我在这里的意思是:在今天,我们并不缺乏知识,而是缺乏真正有用的知识。毕竟,假如一个人知道某种知识,并且它有用,他就没必要去拼道德下线。无耻其实表现出了一种无知和无能。
有用,还是没用
我在本刊2016年第10期的文章《自我的五个档次》中,讲过有五个东西可以用来武装我们的自我,从低到高依次是信息、知识、经验、方法、心法。知识是很伟大,但它可能还不如经验管用。
这一点我相信工科学生一定深有体会。无论在学校学到了多少知识,但在工厂里玩机器时,恐怕还得跟初中毕业的老师傅好好学习一段时间。要让知识给自己插上翅膀,前提是经验。
我知道我所要说的话有些人会不高兴,但还是直说了:大部分知识都是没什么卵用的—它们的功能是用来好玩的,用来找感觉的,用来在社会价值排序上装X的,用来做谈资的,用来治疗精神上的焦虑的。这些知识都没什么技术含量。用来让一个人牛的真不多,只有少部分的知识才能变成一个人的内功—这些知识通向了规律、方法、心法。
多年前,我看过法兰克福学派的旗手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两位老师合写的一本书《启蒙辩证法》,很经典,看了大概三遍。但现在,我很惭愧地承认,这本书的很多东西我全忘记了,而只记住了这句话:
“神话把非生命变成生命,启蒙则把生命变成非生命”。
本来我在惭愧之后,还想再自责一下的。但美国著名的政治哲学家桑德尔发话了,他说,“学习的本质,并不在于你记住哪些知识,而在于它触发了你的思考”。
桑德尔老师一言九鼎,说的没错,那就听他的。
从看《启蒙辩证法》的经历中,我得出了一个判断:一本书,只要有一句话让我受用,其实已经够了。
如果不仅仅是一句话呢?比如罗尔斯的《正义论》、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学原理》、赖尔的《心的概念》,那就藏得有非常重要的方法和心法(心法=方法+价值观),这种书有必要当成“拳谱”来看待。
对我来说,《启蒙辩证法》不是拳谱。它是一个知识体系,有必要知道一下。但很多知识,最终还是没什么用。
这就像是我们在中学时代所学过的很多语文数学物理化学知识一样,其实都忘完了。很多人甚至会吃惊:自己当初怎么那么厉害,还懂那些?直到回忆起,哦,它们好像只是用来考试的,心下才释然。
我到现在仍然记得的“神话把非生命变成生命,启蒙则把生命变成非生命”这个知识,是用来干嘛的呢?
显然不是用来记住,然后让我在跟人聊天时装X,搞得自己挺懂哲学,有思想啊。如果是这样,我就是一架浅薄的复读机,而且还不是步步高牌的。
向大家汇报,我是从中发现了一个理解现代世界的分析框架。
思路大概是这样:
神话啊?我马上想到了《西游记》、《牛郎织女》、《新白娘子传奇》之类的描述,脑海中出现了神神鬼鬼的那种情境,在这个神话世界里,孙悟空同学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蛇是仙女,一棵树木也有生命。在这个情境想象中,我马上又想到了原始社会、传统社会,在那样的社会里,很多东西都有灵魂,甚至“万物有灵”,我们活在一个鬼神世界里。这不正是“把非生命变成生命”吗?
我看香港鬼片,一直觉得搞笑,丝毫感受不到恐怖片能够吓我。在大城市的现代建筑里装神弄鬼,无论化妆和音效多么恐怖,灯一开,鬼在哪里?但是,如果是在农村的黑夜里,房子外面的一切影影绰绰,疾风一吹过,发出几声动物的怪叫,还是挺让人怕的。
这个区别,其实就是现代社会和传统社会的区别—后者在我们心中是一个鬼神世界,但前者早已不是。
现代社会被“祛魅”了,鬼神被驱散,让香港人拍的鬼片变成了娱乐恐怖片,这就是“启蒙”这位同学干的好事。
为什么要这样干?因为现代社会的一切,要通过科技理性的手段来管理、控制。而要管理、控制,就必须“客观化”、“对象化”,翻译一下就是把很多东西(包括人)变成一个“物”,这个物还可以用各种数值来标示。这就“把生命变成了非生命”。
所以,这句话,已经不只是一种知识,同时,还是一种方法。
没有智慧其实还是无知
以上算是铺垫。我想在哲学家们的传统分析基础上(比如经验论/理性论、分析命题/综合命题这类),提出我的一些关于知识的框架,从功能的角度上对知识进行分类。
第一类知识是提供信息。
这个类型的知识太多了。比如:“苏格拉底是古希腊哲学家”;“刘强东的老婆是章泽天女士,她被人称为‘奶茶妹妹’”;“马云说过一句话‘今天很残酷,明天更残酷,后天很美好,但绝大多数人都死在明天晚上”;“社会学的三大开创者是涂尔干、马克思、韦伯”……
我们需要这类知识吗?
需要。它的功能,是提供一种对事实的描述(无论真假)。这类东西知道多了,你跟别人打交道时说出来,就会被人认为“有才”。至少人家也会羡慕你:“你知道的还不少啊!”
但这类知识,只发挥了我们最基本的一种能力:正常接收信息的能力。维持它的功能,也只需要发挥一种能力:记忆力。
我们在接收这类信息时,处于复读机状态,别人告诉我们是什么,好像就是什么,比如别人告诉我们刘强东的老婆是奶茶妹妹章泽天女士,于是我们就“知道”、“相信”他的老婆是。对错与否,取决于别人告诉我们时,是不是真的(在这里,刘强东的老婆是奶茶妹妹章泽天女士,确实是真的)。
正因为这类知识的获得如此廉价和容易,我们在使用它们时也不需要发挥什么能力,所以,它们不会让我们变得厉害。
就我的经验观察,很多人所读的书,以及文章中,这类提供信息的知识占了很大的分量,文青-历史类书籍多是提供这类知识。有些人所谓的“博学”、“有才”,指的就是他的头脑容量装了太多这类知识。有一句话叫做“百无一用是书生”,一定程度上,指控的也是书生学到的只是这类知识。
我们来看第二种类型的知识:描述世界的表象。
如果说提供信息的知识是,别人告诉你是什么,好像就是什么,那么描述世界表象的知识是:你根据那些知识看这个世界是什么,好像就是什么。
我们不再是复读机了,接收这些知识后,我们变成了照相机,有些人还自带美颜功能。
可是我们自拍出来的那张照片,无论是否美颜,毕竟不能代替真人。
描述表象的知识也非常多。比如:“人是自私的”;“海子因为精神分裂而自杀”;“人性是恶的”;“开车的人发怒是路怒症”;“人是社会动物”……
不用说了,我们同样需要这类知识,因为它提供了一个结论(比如人是自私的),一种经验(比如人是恶的),一种解释(比如人开车发怒是有“路怒症”)。看上去,这种知识肯定比只陈述一个事实的提供信息的知识要高档一点,至少在我们面对一个现象时,有了这种知识,马上就知道“原来是这样的啊”。
不过我们要问一下,这种知识,运用了我们的什么能力?
除了正常接收信息的能力、记忆力外,只运用到了基本的理解能力。我们只要有理解“人是自私的”能力就行,如果没这种能力,那就没办法了。
可是谁不具备这样的理解能力呢?
一个人厉害不厉害,看的不是理解能力如何,而是创造力、分析能力、洞察力、预测能力如何。所以,很遗憾,这种知识同样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们就把提供信息的知识,以及描述表象的知识一并揭开吧!它们其实就是传说中的“碎片化知识”—或许还是虚假的碎片,比如“人是自私的”、“人性是恶的”、“海子因为精神分裂而自杀”就是错的,是依赖于经验、错误的知识体系所形成的错觉,而“开车的人发怒是路怒症”这种知识没有任何意义,你开车时发怒是路怒症,我吃饭时发怒还是“饭怒症”呢!
碎片化的知识,即使是真的,也只是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个碎片,我们要获得关于这个世界的大致图像,必须占有无尽多的知识,并且把这些碎片连起来。
可是,我们在这方面无论多么厉害,在知识的储存能力上都干不过计算机。
赫拉克利特老师说,“博学并不能使人智慧”。他说话实际上已经非常客气了。
深刻,这是一个考验
有比提供信息、描述表象的知识厉害的知识,我把它叫“揭示规律”。
以刘强东娶了奶茶妹妹为例。
提供信息的知识是“刘强东的老婆是奶茶妹妹”,它只陈述一个事实。描述表象的知识是“奶茶妹妹是为了钱嫁给刘强东的”—嗯,广大“吃瓜群众”对奶茶妹妹为什么嫁给刘强东作出了解释,根据某些经验,根据社会观念,也根据自己内心某些隐秘的东西。
但不好意思,这两类知识不怎么样。
所以我们最好越过表象,深刻一些。
揭示规律的知识是:“奶茶妹妹嫁给刘强东,是以情感为润滑剂的一种阶层资源交换,这种婚配属于一种‘阶层内婚’”—它以维护和扩大阶层优势为目的,但并不意味着就没有情感。
我想说,如果就是认为人家奶茶妹妹只是为了钱,那我们还是好好地“吃瓜”吧!
揭示规律的知识相对不是太多,但还是有不少的。比如:古斯塔夫·勒庞所说的“群体不善于推理,却急于行动”;
弗洛姆老师所说的“施虐者需要他所统治的人,而且是非常需要,因为他的力量感是植根于统治他人这个事实的”;
赵汀阳所说的“‘青年’这一隐喻意味深长,它暗示现代以‘进步/落后’的技术指标替代了传统的‘好/坏’人性标准,以‘新/旧’时尚替代了传统的‘卓越/拙劣’品质标准……”;
赫拉克利特老师说:“性格就是命运”、“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揭示规律的知识,不再仅仅是陈述一个事实,也不仅仅是对世界的表象作出一个解释,而是越过了表象,深入内部去探究规律,看它有什么 奥秘,到底是怎么玩的。
它要动用的,已不仅仅是我们正常接收信息的能力、记忆力、基本的理解能力(以上是人就会),还要请这两位仁兄出马—它们是理性思考能力、情境演绎能力。
懂得了规律,自然就会摸索出方法。
知识是让我们用来干嘛的呢?不仅仅是用来“知道”世界和人心,而且,还要用来做事。
要把事做好,就需要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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