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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华网 | 2011-08-16 07:42:03
我家就在万人坑边
采访时间：2005年3月31日采访
地点：本溪市南芬露天铁矿
见证人：徐景义 男，1925年生，自幼生长在南芬矿区，13岁成为日本人占领的铁矿劳工，一直到抗战胜利。从1948年到退休，一直是南芬铁矿工人。徐景义老人得了脑萎缩，走路慢，感觉很容易摔倒的样子。他的老伴说，今天你们运气好，许多他以前没说的事，今天都讲了。
■每天都有七八个人死了被扔进万人坑，也有的没死，抬上去时还直叫唤呢。但日本人不让我们去万人坑边救人，看到了就打。
我是本地人，早先那会儿，家就在“明生队”旁边，门前有棵大柳树，今天，树茬子还在那个地方。
“明生队”是我们的叫法，名字是本溪南芬第二分监狱。四周高墙，四角炮楼，院子中间有一个监视岗，都是铁门铁窗，三层电网。里面关着的人，有八路军、国民党，还有思想犯、浮浪子、经济犯、国事犯，他们被叫做“特殊工人”。
“特殊工人”每天工作12-14小时，冬天短些，夏天长些。吃的玉米面、橡子面、高粱壳子粥。白天戴着镣干活，夜间有人还会受刑。那会儿，晚间都能听到里面的惨叫声。每天都有七八个人死了被抬上山去，也有的没死，抬上去时还直叫唤呢。但日本人不让我们去万人坑边救人，看到了就打。
也不清楚一天死多少人，我有印象的一次，大概那天有30多人。
日本人对这些“特殊工人”有很多刑法，我只知道一种，叫“冻冰棍”，冬天把人挂在大柳树上，往身上浇水，不多久就冻死了。那棵树上，冻死的人多了，有时一天十来个。
■人死得太多，万人坑里埋不下了，就盖起炼人炉炼。当时，从代家店到黑背沟，二里多地，到处都是烧纸的。
万人坑就在我们家上边的半山坡上。开始时，他们用活底棺材，抬上去，把棺材底一抽，尸体就掉坑里了。后来，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就改用苇席子卷，在两头一捆，用木杠一穿，抬上去。再后来，苇席子也不舍得用了，就把人的四肢一捆，杠子从中间一穿，抬上去。最后，他们把死人的衣服都扒掉了。
说是衣服，实际上，就是再生布或麻袋，用绳子系在身上。
死多少人也不清楚，反正，“明生队”只进不出，有一次一下就进了有3000人，大牢从1栋建到12栋，后来还盖了各种临时建筑。因为扩建，把我们家都拆了。但到光复前，从没有人活着出去。后来，从“明生队”中救出来的老人田凤、祁殿元告诉我，从1932年到1945年，大概有17800人死在了矿上。
人死得太多，万人坑里埋不下了，就盖起炼人炉炼。炼人炉盖在黑背沟，高一丈八尺，是双门的，今天没有了。
炼人炉离我家一里多地，每天都能看见上面冒烟。
炼人炉边上骨灰堆得像小山一样，开始时还装个小盒子，后来就不管了，一下雨，骨灰流得到处都是。
当时，有位26岁关内人马义诚，被活炼了。因为他拉肚子，日本人说是传染病。他的母亲一直追到火炉旁，后来撞死在炼人炉上。
当时，从代家店到黑背沟，二里多地，到处都是烧纸的。
后来矿上成立纪念馆，统计说是炼了有七千来人。
■每天都打交道的人，一天见不着，就知道他去坑里了。当时，经常有劳工的家人找来，日本人不但不让他们去万人坑找尸体，还跟他们要领尸费。
我6岁没了父亲，兄弟3个跟母亲过日子，穷得吃不上饭。13岁起，我就开始给“小鼻子”干活了。
当时干的活是下洞子，推轱辘马。印象最深的是日本人干活不让直腰，一直腰就打。当时管我们的那个小鼻子叫山之内，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活扦毛”，个子不高，拎着个尖嘴锤，天天打人。
干活累到什么地步?常常走半道趴在壕沟里就睡着了。1942年，我有一次干活累了，直起腰来歇了一下，“活扦毛”看到了，过来说，“八格亚鲁，不干活!”一锤子就砸在我的头上，当时就晕倒了。
这一锤打得很重，在我额头上敲出一个很深的坑。工友把我抬出去送到家后，母亲也没有办法，又没药，也没人管，就用点面打成浆糊，糊在我的额头上。
在家呆了一年，也是我命大，慢慢好了。那一年更苦，要饭都要不到，好了后，还得去下洞子。
我们这样的劳工，与“明生队”的不一样，都是日本人从关内骗来的，或是附近的本地人。我是常日夫，做长班，不倒班。
工人住的是大房子，就在今天矿务局机关楼一带，是南北大通炕，上下两层，四面透风，百多人一间，铺草，枕的是木头或砖头。蚊子、跳蚤、蝇子多得要命。在里面根本直不起腰来，没什么盖的，枕头就是木头或砖头。
我们这些劳工虽然比“明生队”的“特殊工人”好点，但也一样难过。我知道邢宪平爷仨，1940年2月从山东被骗来，4个月，两个孩子都活活被饿死，邢宪平伤心之下撞死了。
劳工死的人也很多。每天都打交道的人，一天见不着，就知道他去坑里了。当时，经常有劳工的家人找来，日本人不但不让他们去万人坑找尸体，还跟他们要领尸费。那会儿怕生病，只要得病就完了。
我老伴王振梅也是个苦难的人，当年是跟她母亲从凤城乞讨来的，听说这里工人多，以为可以做点缝补活，洗洗衣服，讨个生活。谁想工人都穿着麻袋片，水泥袋子，就那么用绳子一系，哪有什么可缝可洗的?母女俩讨饭为生。又不敢跟日本人讨，劳工们吃都吃不饱，能讨到什么呢?
我老了，没本事干活了，就教育儿女，一定要听党的话。我可是知道国家，没国哪有家?没国我早死在小鼻子手上了。
■几锹下去，就看到骨头了。不相信有万人坑的日本人当时就跪下了。
解放后，我一直在矿上工作。跟旧时候比，好上一千倍。我六个孩子，俩小子，大小子57了，小崽也42岁，没有一个打离婚，给国家添麻烦的。
一次，记不清是哪年了，有日本人来过。这个日本人当时侵略过中国，我们说起万人坑，他还不相信，以为我们给他“来大悬儿”呢。我拿了一把锹，带他们上山去，几锹下去，就出来骨头了。4平方米的地方，就挖出14具尸骨，各种姿势，一看就是随手抛在那儿的。有一具看来只有16岁左右。
老头儿当时就跪下了。这老头儿会说汉语，我听见他用汉语说，“可不要把这地方给废了，得保存下来”。
今天他们不承认?尸骨都搁那儿摆着呢!再说，我自己还能在自己脑瓜上刨这么大个窟窿?
编者按：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之际，我们曾走访200位亲历抗战者。今天，我们重新将这部口述实录呈现在读者面前。曾经向我们讲述过这段历史的老人中，如今已有很多人业已辞世。但他们讲述的这些血与火的故事、他们经历的那段并不遥远的历史，不容我们遗忘。
本文采写于2005年，文中时间皆以2005年为准。
万人坑
万人坑，一个专属于日本法西斯的名词。万人坑所埋葬的，绝大多数是被日本侵略者所屠杀，或被日本矿主、业主虐待、折磨致死的无辜中国百姓，埋葬地点也是由殖民者指定或随意选择的山沟、山坡、天然大坑等处;在埋葬方式上，有的有所掩埋，或并列或叠压着埋在一起;有的则不加掩埋，抛尸荒野。
万人坑所说的“万人”并非确数，也许是数千人，也许是数万人，最少的也数以百计。按照形成的原因划分，可分为由于无辜屠杀、修建大规模工程过程中的虐杀、掠夺矿产资源过程中的残酷虐待而死亡等三种类型。
在中国，在日本侵略的足迹所过之处，几乎处处都能找到万人坑。据辽宁省社会科学院李秉刚教授可靠的研究表明，仅辽宁一省，就有已发现万人坑35处，死亡人数至少为58.6万余人。辽宁省北票的台吉南山万人坑，仅山坡上就清理出6500具尸骨，有的地方上下堆积达七层之多。这一数字，还不包括那些数百人规模的屠杀。
目前，全国已发现的万人坑80余处，死难同胞超过70万人。可以确信的是，仍有一些万人坑没有被发现和发掘出来。而相当数量的惨死者，是被侵略者用炼人炉烧化了的。
仕人沟万人坑之迷
采访时间：2005年4月1日
采访地点：辽宁本溪
见证人:张洪昆 男,1925年1月2日生，原籍辽宁省辽阳县柳河村，1983年由本溪矿务局离休，是当年本溪瓦斯爆炸事故参与处理者之一。
■瓦斯爆炸后，为了保煤，日本人封井并停止送风，导致了千余名矿工活活憋死在井下。他们在四坑口外山脚下挖了一个大坑，把尸体层层垛起来，胡乱地埋了
1941年12月我从本溪高等学校采矿科毕业，第二年3月6日到当时的本溪煤铁公司就业，被安排到公司炭业部保安课保安系任乙种雇员，从事井下通风保安见习工作。
1942年4月26日，连绵不断的春雨下了一整天。因为是星期天，我没有下井，事故发生时我刚吃过饭走在澡堂附近，就听到了大爆炸的声音。
下午三点多钟，管事的日本人才陆续到矿上，他们看见中央大斜坑还在冒烟，认为井下可能发生了火灾。因为怕火势继续扩大，就命令尚在继续运转的老三坑和柳塘上层坑两台主扇停风———这是断了还在井下的工人们的呼吸啊。
煤矿当时的最高负责人公司炭业部长今泉耕吉赶来后，首先到矿灯房查询当天下井的职员借灯牌情况。当他知道二坑的坑长上野健二还在井下时，这位从来不把中国人当人看待的日本人立即给日本矿山救护队队员发出命令，要救护队从柳塘下井搜寻上野，并指示说，如果发现是死了，也要立即把尸首运上来。据救护队汇报，一路上尸体随处可见，惨不忍睹。柳塘大斜坑的情况更惨，尸体都成几段。没有一具完整的。据第二小队汇报，西风道和西一道几个掘进工作面的工人都倒在工作面上，有的还在呻吟。救护队逐个查看了面孔，没有发现上野———他们对于尚有声息的中国工人并不理会。
在事故处理中，我发现，在一坑车场子外边，就是在原来的压风机房出口附近，有二百多具尸体匍匐堆积在一起，多数人的嘴上还绑着毛巾。这说明，这些人都是在爆炸时并没有死，而是在争取脱险途中因日本人下令停止供风而中毒遇难的。再到一坑采区西二道口小房里，也有百余具尸体，都是中毒而死的。
事故发生后的十多天中，总共清理、运出尸体1527具，其中除31名日本人外，都是中国矿工。矿工的尸体除少数当地有家属的单独收容外，其余的都集中埋在四坑口山下。当时，在四坑口外山脚下挖了一个大坑，把尸体装入薄板棺材，层层垛起来，胡乱地埋了。这就是现在的仕人沟万人坑。
事故原因经推断是停电以后恢复送电时，发生电弧火花，引起局部瓦斯爆炸，又把大量煤尘引燃爆炸。而造成如此重大惨案的根本原因是日本侵略者在瓦斯爆炸后，为了保煤，采取了封井和停止送风的措施，断绝了矿工们逃生的出路，导致了千余名矿工活活憋死在井下。
■万人坑上日本人还立了一块“殉职产业战士之碑”。“肉丘坟”里那些被活活憋死的中国矿工竟被说成了他们的“产业战士”
这次瓦斯大爆炸是世界采煤史上最大的一次惨案，当时震惊了世界。事后，日本人为掩人耳目，减轻罪责，在埋葬矿工的“肉丘坟”上立了一个碑，碑文掩盖惨案真相，为残暴行为涂脂。同时，他们还极力掩饰事件的严重性。日本人在沈阳出版的《盛京时报》上，对这次事件仅仅刊登了一条不到30个字的消息，大意是本溪煤矿柳塘坑发生瓦斯爆炸事故，损失轻微，用以欺骗世人。
事故的处理仅以公司炭业部长今泉受了一年罚薪百分之十的处分而敷衍了事。
日本人立的那个“殉职产业战士之碑”，我现在还记得那碑文说：
“盖闻人生若寄难得不朽之名增产报国允渥优荣之典兹当大东亚圣战亲邦忠勇将士远在西印度洋南澳洲等地正义兴师歼美英树之亘古未有之光辉武勋且决战必胜成信念轴心坚如铁石我本溪湖煤铁公司负有石炭铣铁增产枪后(炮)重大使命而产业战士莫不以不眠不休之精神作屡战屡胜之后盾乃於康德九年四月二十六日午后二时八分柳塘炭坑内瓦斯被风所袭猝然爆发是也因施救困难不幸在作业中之一千三百二十七名产业战士壮烈殉职遂以报国英灵永为我社守护之神焉当此灾害甫定殉职诸君身后最沐光荣者畏蒙皇帝陛下御轸念御颂赐内帑金圣恩高厚存殁同深恐惧感激者也……”
■采访手记：寻访万人坑
徐景义所说的万人坑，就是有名的庙儿沟万人坑，处在南芬露天铁矿的矿山深处，今天知道的人已极少。
研究这个万人坑已40余年的潘长岭老人，带着我们驱车进入矿山深处，寻找万人坑遗址。万人坑在半山腰，没有路，已七十高龄的老人无法陪我们上去。他说，只有他知道哪个地方有骨头，只要一锹下去，就看见密密的白骨。老人为自己不能陪我们上去而一再表示歉意。
顺着老人的指示爬上半山，我们找到了万人坑。一块残破的纪念碑，四围野草环绕，这是潘长岭老人当时竖的。再往上一点，就是万人坑纪念馆，几乎全坏了的几十级台阶上方，是只有30多平米的一栋白房子，门紧锁着，锁都锈了。
找不到看纪念馆的人。我们在房子四周转转，偶尔就能看到露在地表的白色碎骨。房后有两个石块砌起来的小圈，显然是坍塌后的样子。我们知道，那下面就是密密的白骨。
纪念馆周围是果园，稍平整的坡地，还种过玉米高粱，茬子都在。
潘老说，纪念馆里，是自己拾起来的白骨。当时，那地方到处是骨头，自己就捡起来，放在纪念馆里。
在山坡下面几十米还有一栋简易房子，里面没有人，据说是看守果园的。再下面几十米处，有一个几近废弃的楼，住着几户人家，两个妇女和几个孩子好奇地看着我们。我问她们，知不知道这儿是万人坑，她们说知道。我问她们，在那个地方种地，会不会时常翻出白骨，她们尴尬得不说话了。
话外音
直到今天，日本一些狂热的右翼分子仍在致力于否认侵略，尤其是否认万人坑存在的事实。甚至有人说，那些密集的尸骨，是中国方面设计出来的……
徐景义老人说：可惜的是，这万人坑也快没了。这几十年，展览馆停办后，日本人的刑具都炼了铁，炼人炉也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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