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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还记得那女子吧?
我们走下奈何桥,望乡台下,手中的铁链忽然绷紧。你和我一起回头,那柔弱的女子,在那簇曼珠沙华前,驻步潸然。
是你抖动了手中冰冷的铁链,那女子便抬起头来,眼中带着歉意,
“对不起,我没想到,这里居然也有如此美丽的花。”
她说那话的时候,我看到一滴泪滑落下来,在她胸前那朵骄绽的梨花雪上溅开。
这个可怜的魂魄,仍是因为担心这森森地府看不到那些鲜艳的色彩才携着这满身牡丹从折花崖一跃而下么?
那沉静而冷漠的山林,落英缤纷,花碎遍地。
心中一声叹息,忍不住说道:“其实这儿,这花倒也多的。”说完,我抬头看你,却碰到你严峻的目光,不禁黯然,转身拉了那女子,“该上望乡台了”。你松了手中的链条,不再跟来,任由它拖曳在灰色的石阶上,叮当作响。
忘了从何时开始,你便不在上这望乡台。我曾问过,你只说是腻的听那女人的故事了,这个借口实在不够高明,这三百年来,我无数次的登上这高台,而那故事,我才讲了九次而已。
只是,你既然不说,我也就不会追问。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那女子一句沉吟唤回我的思绪,叮当之声已然断绝,人已到得那台顶雕栏之中。她背对着我,望向那水气茵蕴的忘川河,一副孱弱的背影如此孑然。
“若有割舍不下的人儿,便想他一想,可在那河中的雾气之上见他最后一面。”
那女子却在轻轻摇头,“若还有不舍,又岂会走得如此决然。他现在只怕还是笙歌伴酒,再见一次,不过徒增烦愁。”
我没有告诉她其实望乡台只是一方土石,哪里望的见阳世,见到的不过是三生石投射的所思念的今生而已。所谓望乡,说到底,不过是最后一场回忆。
那女子不再说话,却又凝立良久,不肯转身。我上前站到她身边,“既然没有牵挂,为何不即刻离去?还是……”话未说完,才发现原来她望向的并非那水雾而是忘川河岸,那里一片血色覆地,满岸盛开着红的夺目的曼珠沙华。
这遍地的曼珠沙华,是你不登望乡台的原因之一吧?我依然记得几百年前我曾对你说这遍地的鲜红是冥界唯一的美丽时你颦起的眉头。在你的心中,难道真的没有美丽这个词吗?难道只是因为我们身在冥界,就要放弃所有的感觉吗?用一副躯壳去拘回魂灵,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吗?想到这里,不禁心里一痛,抬眼正看到那女子侧脸有点困惑地望我,
“阴官也会有心事么?”
这样的话又一次刺痛我,或许这就是你的原因吧。抛弃情欲,冷酷严峻,让那些魂灵惧怕,才称得这个称呼?可是阴官不也要辨善恶忠奸吗?情之不存,义之焉附?
这些话,自然不能与那女子说,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血色的烂漫,不去理会她的目光,转身离去。只是在经过她耳边时淡然说到“我说过,其实这儿,这花倒也挺多的。”
刚刚迈下第一个石阶的时候,我听到她在背后说,“这花,好似我尸身边碎落的延州红。”
我心中一颤,还是忘不了吗?那密林中,被鲜血染红的牡丹。
这就是所谓的轮回注定吧!差点忘了那件事情。
我收回跨出去的脚步,转身又回到台顶,那女子跟在我身后差点被我撞到,有些惶恐,“不走了么”。我拽起拖到了石阶上的铁链,对她说,“差点忘了,三十六年前,有人嘱咐我要给你讲这个故事。”
二
一切因花而起,便从花开始吧。
刚刚那遍地鲜红的便是冥界唯一的花——曼珠沙华,是地府的接迎之花,只生长在忘川河岸,三生石旁,因此又叫彼岸花,往生花。你刚从阳世过来,且生前育花为生,自然看尽芳菲,纵觉此花美丽,却也不会因此动容。但对于身在阴曹的人来说,它是这黑白中唯一的色彩,当你在这里熬尽千年,便知其珍贵。
何况,我身从拘魂,阳世去的也多,知世间虽有百花争艳,却多为附庸之凡品,真正能入法眼的不过一二。其中,便有你这覆缀满身的百花之王——牡丹。牡丹在世间繁衍多年,品种甚多,也有沦入泛泛之类,属珍品者,皆孤傲娇贵,非寻常人所能培育。但你身上这数百朵牡丹,品种繁多,却都是精品,姚黄魏紫梨花雪,还有,这延州红。唉,延州红,延州红,祸起花前,命陨枝头。
牡丹能为百花之王,并非偶然,实是因为它并非凡物。你可知五百年前,凡间并无牡丹,这花,原本是天庭瑶池才有。瑶池王母膝下七女,以彩虹七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列为座前七衣仙女,分司其职,其中四姐绿嫣司花草之职,这牡丹,就是她耗时多年培育出来,雍容华贵,深得王母之心,因此王母对绿嫣也格外宠爱,对其经常偷偷下凡寻访奇花异种之事也权当未见,听之仍之。
一日,绿嫣来到凡间延州万花山麓,在折花崖采撷花种,不慎将一只发簪失落,当时并未知觉,待回到瑶池后方才发现,因这天庭之物遗落凡间有违天条,绿嫣立刻又回那万花山寻找。所幸发簪非凡物,找起来倒也不难,循光而去,正见到一文质书生在万花山山口寻访失主。询谈之下,得知这书生叫崔文瑞,花源头村秀才,虽好学奋进却屡试不中,家道也早已中落,平日靠砍柴为生。月前在折花崖下砍柴时拾得此簪,便每日到这山口等待失主。绿嫣心中大为所动,她深知这发簪对于自己只是普通物件,但在凡间却是绝世珍宝,价值连城,难得这书生如此坦荡,且一月未见失主也未起贪念,更是难能可贵。
听绿嫣说这发簪乃自己之物,崔文瑞便问她那簪头所刻,以作辨认。绿嫣告知是一朵牡丹,书生却不知牡丹是何物,于是绿嫣又细细形容,崔文瑞见所说无误,心里也不再有疑,当下把发簪还与绿嫣,只是对这牡丹,却缠问不休。
原来这崔文瑞久居山中,万花山本就以花木繁荣闻名,再加上他饱读诗书,见多识广,因此对花草纲目甚为了解,自己在庭前院后也栽种了不少,也是一位好花之士。但对这如此华贵的牡丹,却是闻所未闻,更不用说亲眼所见,因此兴趣盎然,自然非要问个究竟。
那书生自不知这牡丹乃天庭之花,还只道自己孤陋寡闻。绿嫣也无从解释,吞吞吐吐,道不出个所以然,到最后只得答应下次必定让他一见,书生这才罢休。绿嫣见这书生如此爱花,对其栽种的花草也颇有兴致,又与他一道回了山中草舍,但见书生的园圃之中虽称不上繁花似锦,但青红交映,黄白相间,高低错落,精修细剪,中又间或有书生在山中险绝之处觅得的珍种,于平凡处见卓越,让绿嫣也为之赞叹不已。两人在花圃中相谈甚欢,直到明月初上,绿嫣才索要了几份花种后告辞离开。
回到瑶池后,绿嫣立即寻了些牡丹花种,第二日又偷偷去了万花山。对崔文瑞来说,已别数月,见到绿嫣,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绿嫣取出花种,两人选了一片空地松土施肥,将种子播下。其间谈笑风生,转眼日落,竟不觉疲惫。绿嫣想到若回天庭,一来一回又是人间数月,心中惦记着这牡丹,于是干脆在附近的市集中寻了间客栈住了下来,每日去那书生草舍打理花草,一来二往,竟生情愫。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吧?触犯天条,玉帝龙颜大怒,绿嫣被抓回天界,两人永世不得相见。对吗?”
那女子打断了我的话,目光又一次望向台下,悲凉如水,“其实他们也可以满足了,至少他们真心相爱,哪怕只有一刹那。”
我长叹一声,“没错,绿嫣确实被抓回天界,但是如果故事就那样结束,不过是另一个牛郎织女,我又何苦违背律令,在这高台上向你讲述这与你无关的故事?”
三
如果绿嫣和她的七妹一样柔弱温顺,一切便又只是凡间一个遗憾的传说而已。可绿嫣自幼娇宠,又聪慧过人,对感情的执着犹如育花,孜孜而不倦,历经艰辛也不会轻言放弃。只是被押回天庭的第二天,便说服了七妹助她逃出看管,遁入凡间。
因为有王母庇护,本来要严惩绿嫣的天帝最后也只是将绿嫣软禁,想她自会感恩戴德面壁思过,罪过也就罢了。翌日,却听得绿嫣又逃入人间,怒不可遏,亲帅了天兵天将追将下来。
绿嫣自然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重又见到崔文瑞后,便将所有缘由讲与书生。两人相拥而泣,知道剩下的给两个人的日子已然不多,唯有把每一日都当作最后一天,一弹指分作六十刹那来过。白天两人在圃中精心伺候牡丹花种,此时已是来年初春,花苗出土,让他们欣喜不已,只是想到不日之后它们便无人照顾,不知道是生是死,心中又难免戚戚,后来书生想到将这些花苗移株于万花山中,或许这山林能够养育它们,绿嫣也担心届时若被天庭发现必然会将之毁去,两人又不辞辛苦将大半花苗移于万花山中各处,心里期盼着这牡丹能最终在这世间花开遍地。到了晚上,两人便执手相对而坐,彻夜不眠,竟舍不得分开半刻。
未出半月,玉帝还是来了,看到绿嫣和书生正在园圃中劳碌,不禁冷笑一声,“逆子,你可知道违抗天条,私自下凡,暗生情欲,仙凡通婚,这,该当何罪么?竟与这凡夫俗子交好,忘了你七妹的教训么?还擅自将天庭之花带入人间,这牡丹岂是凡间可有?你以为你们将花移于山中,便可躲过么?你可知天地之间万物皆为朕管,又怎会有你可藏匿之处。”说完低声吩咐一句,便有数员天兵分纵出去,所赴之处正是两人移花的地点,盏茶时候,所有的花苗都被毁的一干二净。绿嫣激愤,不再有所畏惧,指着天帝怒斥:“什么天条?不过是你维持一己之欢的借口。这牡丹本该是天地之物,自然该还与天地之间,又岂该只有天庭独享?我与文瑞情投意合,管的什么人神之别?你口口声声说什么七妹的教训,你可知道这千百年来七妹再未露出过笑容,不过是像个木偶般活着,我不是她,也决不会重蹈覆辙。向来你都高高在上,我们虽为父女,却何时得你半点慈爱,整个天庭之上,看似辉煌繁华,其实荒凉至极。你可知道我为何孕育百花?就是为了让那天庭看起来不那么冷漠如冰。你说这万物皆为你管,天地之出无不听命于你,自诩心有众生,可这些牡丹又有何罪,却遭此覆灭?你的满口的仁义道德,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伪善虚言!”
昊天至尊的玉帝何时听过这样的讥讽之言,一时竟无言以对,进而恼羞成怒,一声暴喝:“大逆不道!今日别怪我不念父女之情。给我将她拿下,押回天庭待众神审判。崔文瑞,你亵渎神灵,断送人道修为,由黑白无常拘回地府,审其善恶功过,若是有罪孽便加倍惩治,即便无罪,也需入畜生道重修轮回。”说完,手一挥,众干人等便冲绿嫣和书生围将上去。
绿嫣回头,与文瑞执手相望,“对不起,害你受苦”,书生却慨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既然天庭如你所说那般,倒不如我做猪狗来的惬意。”说完仰天大笑,慷慨凛然,一无平日文弱之样。绿嫣望向文瑞的目光由温柔转而坚定,拔下头上牡丹发簪,直面玉帝,“今日,我便要做一次这不容于你的乾坤的忤逆。”
“她就这样死了么?”那女子含泪问我。
我点点头。
“我记得你一开始说,延州红,延州红,祸起花前,命陨枝头。便是指此么?”
我再一次点头,目光望向那滚滚的忘川河,如若绿嫣没有以死相抗,崔文瑞,你此刻本应在此受那噬骨之苦吧?恍然又回到了四百年前那个被血染红的花田。
玉帝和众人都被这忽然的变故惊住,天地也为之动容,本来明朗的天空竟忽然乌云四起,四下顿时昏黑一片。那天帝的脸上似有悲痛之色——似乎只有我看见了,又或者是经过四百年的洗刷之后,我记忆的一厢情愿——双唇微微张翕,自语了什么。也只是一刹那间,乌云复又散去,众人如梦初醒,才发现那书生不知何时也已自尽,倒在绿嫣的尸身旁边,两人的元神脱体而出,相依相偎,对周遭的一切视若不见。
负责捉拿绿嫣的兵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回头望向玉帝,看他指示。玉帝的脸上早已恢复如常,看不出一点喜怒哀乐。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既然你如此执着,为情竟甘愿受六道轮回之苦。朕便成全你们,让你们经受七七四十九世彼岸花劫,尝尽多情之苦。到那时,我会再来问你,情为何物。”
“何谓彼岸花劫?”那女子又打断我,问道。
我的目光下意识又飘到河岸边的曼珠沙华,“彼岸花劫是以这曼珠沙华命名,花开无叶,叶生无花,相隔咫尺,却永无相爱的机会。所以……”
话未说完,她已泪如雨下,低头喃喃不停“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半晌,方才抬头看我,模糊的眼中竟微微带着笑意。
“其实从故事的开始我就已经猜到,那绿嫣便是我的前世?”
我望着这个刚刚从绝望中又寻找到寄托的女子,眼中波光流曳,温柔似水,心情复杂。
“不,你是崔文瑞!”
四
她就那样愣在那里,没有言语。每一次都会这样,我似乎对此也已经习惯了,不再顾她,继续讲道。
“天帝当时下此命令之后,我们便将你二人带往地府。半路却又忽然被追来的天兵拦住,原是玉帝又改变主意,却是要将你二人调换过来,让绿嫣投生做那花心公子,而你,崔文瑞,换作女儿身,作尽伤心人。”
说到这里,我看了她一眼,她已经回过神来,冲我无奈的一笑,“看来玉帝也并非真的无情,毕竟还是疼惜他的女儿的,这样最好。”
真的是如此甚好么?当初那天兵说完,刚刚还桀骜的绿嫣立时委顿,痛哭流涕。我也是过了多少年才明白,一碗孟婆汤,便能让她所有的坚守的信念分崩离析,一个为情而背弃天庭的人,却最终要背弃自己所谓的情。这是击垮她的原因吧。那么对于玉帝,这是他所未预料到的么?还是……
其实我相信这是玉帝未预料到的,因为我相信在那乌云密布的刹那间,我是看到了他的悲痛。而且,另外一件事情,也证明着我并非只是四百年回忆中的一厢情愿。
正是我要告诉她的。
“是的,我想玉帝也是有情的,否则,便不会有现世的延州红。”
“你说什么?”她很惊讶。
“当初绿嫣和你倒下之时,故意用两人的身体围绕,藏住了一株牡丹花苗,这株牡丹花苗饱浸鲜血,日后开出的花竟是血红之色。绿嫣用生命孕育的这最后一种牡丹,便是以后世间牡丹的起源——延州红。”
那女子微微颔首,若有所悟,忽然又抬头,欲言又止。
我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那花是两人藏起不假,可是天地为之所命的玉帝连两人多日前移到山中的花苗尚能知晓,又岂会觉察不到这面前的小小伎俩?”
我们走下望乡台,你还站在那里,像一尊泥塑,似乎从我们上去之后连动都没有动过,只是当我们走过你面前时,你才弯下腰,捡起铁链,一声不吭地走在一旁。转过台角,便看到孟婆。
铁链哗的一下绷紧,这一次,停下的是我。
“还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我不想你心有遗憾地喝下那碗汤。”
她诧异地回头望我,沉默片刻,又轻轻转头,“不,我想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你有。因为在你心里,你如此地爱着他,他却从未爱过你。虽然你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上天的惩罚,是因为彼岸化劫生生将你们撕开。但是,你还是遗憾的。你不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爱过你么?”
她终于又转过头来,有些许愤怒,“难道这注定的轮回劫数也可以不作数么?”
“劫数自然难逃,但那毕竟只是生前。”
我看到她的眼神渐渐清晰,便继续说道:“彼岸花劫只是生劫,孟婆汤也只会抹去在六道轮回中的记忆。所以,你的灵魂刚离开肉身,绿嫣身上彼岸花的封印也便失效,她当初仙道的所有一切也立刻都出现在回忆中。”
“所以,她会猜到,你就是崔文瑞。”
“也因为如此,在他生命中失去你的日子,他才会发现自己对你的爱,并因而痛苦不堪。郁郁不欢,不出三年,便心竭而死。”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彼岸花劫。花生无叶,叶生无花。”
于是我又看到,一滴泪在她胸前骄绽的延州红上溅开,只是抬头,却是她满脸的笑容。
“原来他此刻是爱着我的……”
一碗孟婆汤,忘却半世赴情殇。
五
又一次结束了么?这怆凉而又悲痛的故事,算下来,这是第十次了?每隔三十一年,便在此处对着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灵魂,讲述着同样的话语,一切都是周而复始,甚至连每一次的问题都是几近相同,你说的厌倦或许也不完全是借口吧?可是,为何我每一次,仍然这样执着,这样不厌其烦,这样,情不自己!
也许,是因为这是我心中唯一的一个完整的故事吧!
我还有一个故事,自己的故事,三百年前,我有一个开始,三百年过去了,我还是只有一个开始。在望乡台对崔文瑞的讲述,又已经过去三十一年了,今天,我们又会见到那个带花的魂灵,再讲一次你厌倦的故事,从何时开始,我们自己也陷入了这个轮回?
不过,相信我,这一次,会有不同。
崖下的密林,常年不见阳光,阴冷而潮湿,枯枝腐叶散发着恶臭,如果她见到了,或许不会愿意葬身于此吧。你在抬头仰望,还有片刻,她的娇躯就会穿破浓密的枝叶,重重地摔在我们面前,然后,满天的被撕碎了的花瓣,纷如雨下。你的脸陷在阴影里,是否有丝毫的遗憾或者悲痛呢?我知道这是荒谬的,可是也唯有当我看不清的时候,我才有一点的希望,去幻想着攻破了你冰冷的壁垒。尤其是在今天,我想,你无法再无动于衷了。
头上传来了“扑”的一声,然后是急促的沙沙声,伴随着树枝断裂的响动,只是瞬间而已,又只剩下一点枝叶晃动的动静,不同的是,地上却没有多一个白色的躯体,一切都如我所料,你的目光在地上停留片刻便移向我,脸上带着惊讶,终于,不再是一尊冰雕。
我们的故事,从此刻起,不再只有开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跟着我的目光,你只需抬头,便看到,那个女子,被藤萝缠绕,挂在离地尚有两三丈的树间,像一个熟睡的孩子,躺在轻轻晃动的摇篮之中。
我感觉到了你愤怒的目光,是的,你应该知道,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因为,我不想让她再死了。
可以感觉到你的惊讶,你的愤怒,让我满意。我也知道,很快,愤怒的就不仅仅是你,也许,会是整个天地。不过,你要明白,我做这件事情,并不仅仅是为了让谁愤怒的。
你的目光不肯离开,还在等我的答案吗?那我就给你一个吧。
“我也厌倦了对她讲同样的故事!”
我伸出手,想去接住一片旋转着坠落的花瓣,那花瓣,穿过我的手掌,留不下一丝痕迹。
我当然不会不明白我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我违反的岂止是简单的冥府律令,这可是号称昊天金阙的玉帝的亲谕,谁也不会放过我的,我的惩罚会是什么?是到阿鼻地狱,和那些被我们亲手送入的恶鬼一起受无间苦难吗?那些恐怖的刑罚,想不到,竟然也有机会去尝试了。只是,永无休止,永不轮回,让我仍然不寒而颤。我后悔了吗?我不知道。我用了三百年来做这个决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为绿嫣她们的爱情所感动么?那三百年前我就该做了。不,不是的。三百年,故事只有一个开头,我便一直生活在痛苦之中,这和无间地狱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用自己的精魂,要换取的,是这个故事的延续。
所以我终于将目光迎向你,三百年前,在忘川河岸,我也是这样忐忑,然后听到你无情的话语,撕碎我所有的憧憬。三百年间,在黄泉路上,我多少次这样望你,却始终看到的是一副磐石般生硬的面孔。三百年后,今天,我再次这样的望向你,除了惊讶和愤怒,我还能找到什么吗?
你的脸上还残留着愤怒的影子,但更多的,却是我难以形容的神情。眉头在微微颤动,面容不断的扭曲复原,如果这时被昏迷不醒的崔文瑞看到,恐怕又要吓得晕死过去。可是,这恐怖的面容,却让我在刹那之间明白了我做这一切为了什么。
原来,你对我,并非无情,你的目光告诉了我,这个你还从未演绎过的表情,这个我宁愿承受那些永无休止的剜目割舌之痛换来的表情,它的名字,叫做——心痛。
那么,我的付出,我的愚蠢,便是值得的。
六
风中的森林,只剩下花瓣在枯叶上滚落的声音,我看着你,一切是如此的安静,时间仿佛也停止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你终于打破了这沉默,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到你如此无措的语气说,
“何苦?”
何苦什么?你是否真的已明白我这样做的原因?自从受任拘魂,人世间的恩爱情仇,生离死别,看得无数,我虽有同情之心,但你以为,我的恣意是源自怜悯么?你应该明白的,只是不敢面对而已。
正如你现在低下头,逃避我的目光一样。我听到你在喃喃自语,那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但是我还是听清楚了。
“又能改变什么呢?”
这就是我们的悲哀吧。从一开始,就看透了六道轮回,不愿再做任何的挣扎,天条,冥律,我们看着它们作用在凡人和神官身上,无一例外,谁都逃脱不了,沿着天帝冥皇大笔划下的痕迹,生而向死,死而复生。就像那望川之滨的曼珠沙华,叶生无花,花开叶落,恒古不变,是为注定。
你却不知道,七年之前,我违背了冥律,暗中将几株彼岸花移到了我自己的府第之中,原本只是为了观赏而已,但是在第三年的时候,我竟发现,那花开的时候,还伴着几片绿叶。后来两年,叶子落的时候越来越晚,花却越开越早,到得今年,直到花落,叶子才跟着落了。想必这花并非天生花叶相隔,或许,花和叶也有两个相恋的精魂,只是在我的府第之中,才慢慢唤醒了一直被望川河水蒙蔽的记忆,于是等到一起,同生同灭。
所谓注定,原来并非不可更改。只是,要有人敢得去违背那些会惹来湮灭之祸的天条冥律。
比如绿嫣。
再比如,我。
你说,这不算是改变么?你的面容,你的痛心,还有,我的结局。
你终于抬头看我,我想我们都知道时间不多了,看着你的嘴唇在颤抖,想说什么,却始终无法开始。我满怀着期待,静静的等候,等了三百年,却不如此刻这般辛苦。多希望你能够打破这丛林的寂寞,然而,一起似乎都来不及了。我听到陆判官的声音。
“好大的胆子!”
没想到,他来的如此之快。我看到他一张乌青的脸怒不可遏,那只黑幽幽的判官笔指在我们身上。
“你们可知道犯下了什么罪行?这一次,天地都无你们的容身之处。”
看来是来不及等你开口了,对不起,那就让我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吧,这样也好,更多几分期待和幻想,伴我熬过那无尽的黑暗。我最后看你一眼,然后向那黑面神官走去。
刚刚抬步,面前却忽然扬起满天花瓣,听到“哗啦”一声链条飞起的响动,胸前一阵剧痛,跌坐在地。再定神时,见到你的身影跟在链条之后,直愣愣地扑向判官。口中兀自喊着,“我看你们谁能拦我?”
“找死”,我听到判官一声怒叱,只是一弹指,一道青光从你身上透体而过,你的身躯骤然落下,那些玄铁链条尤在空中,却已是寸寸俱断,判官一扬手,便化作靡粉。
那时,花瓣尚未落尽。
我只是呆坐在那些枯叶当中,手掌之中抓到了冰凉的泥土,你的身体就在咫尺之外,微微颤抖,我却像被冰冻住了,动不得,也喊不出。判官似乎也有些懊悔,盯着手中的判官笔,狠狠道,“事情越发不可收拾了。”沉思了片刻,又对我说道:“此处你料理一下,我要立刻去请示冥皇,这摊子,看来要玉帝出面了。”说完,也不等我回答,匆匆离去。
此刻我仿佛才反应过来,扑到你的身旁,你的身形已开始模糊,元神难聚,片刻之间,你就会魂飞魄灭。我想伸手去抱你,却怕你会一碰即碎,我想喊,却被什么堵住了喉咙,我看着你渐渐透明的面容,不知所措,直到有一颗晶莹的液体,穿过了你的胸膛。然后我就看到你笑了,我知道那是笑,我也看出了你眼中的歉意,你用尽了你最后的力气。你苦笑着说:
“无-情-不-似-多-情-苦!”
说完,你抬起手伸向我,我赶紧俯下身去,你却在指尖触及我脸庞的刹那,身形湮灭,化作无形。
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有一整天,也或许,只是一眨眼。我从你消失的地方站起,把手抚在那处你触碰过的脸颊,似乎还残留着你指尖的感觉。想到你最后那句话,我不禁笑了,我们或许一直有着不同的想法,但最后,却有着同样的决心。
抬头看那挂在藤蔓中的女子,仍然昏睡不醒,毕竟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虽然有这些藤曼的缓冲,却仍然受伤不轻。如果不能得到医治,性命也难保。只是在我的计划里,最后救她的人并不是我。
我离开了那片密林,应该还来的及吧?我已经没有了把握。陆判官居然来得那么快,如果不是你,剩下的事情我便只有放弃了。如今,在这你用自己换取来的时间里,我只能尽力快一点。忍不住摸了一下怀里的那样东西,希望它有用。
找到绿嫣时,他在城外的一片荒原,茫然若失。我化作一位老者,走到他面前,见他正凝望着手中,那是一朵骄绽的延安红。
事情已经有所不同了,不是吗?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转头看到了我,有些惊讶。我却不去理会,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解了开来,一边解,一边说道:“小伙子,你喜欢花吗?可曾见过此花?”
布包已经解开,里面包裹的自然是我偷偷栽种的曼珠沙华,虽然已经有点干枯,在数片细长的绿叶衬托下,却还是娇艳如血。
玉帝当年立下的不是这彼岸花劫吗?花生无叶,叶生无花,所以他们才永远无法相爱。如今,这花已经逃脱了这个注定,那么,人呢?
说实话,我不能确定。我看着绿嫣,看着他的眼,想看出他的心里是否已经开始有了回忆和感觉,关于几百年前万花山下的那一圃牡丹?
他回答,却又好像不是在回答。“有一个女孩儿,她是养花的,很喜欢这些花儿。我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下午忽然想起了她,心中竟然有些无措。”
这算是醒来么?我以为这花的作用会立杆见影的,看来并非如此。可惜,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给他也将一次那个故事,因为荒原的尽头,我已见到了判官。
那就把事情留给他们自己吧,时间对他们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结局已经不会再注定了。
我站起身,仔细拍掉衣上的草根,淡然对绿嫣说道,“那种花的女子跳下了万花崖,现在伤在密林之中。”
我要做的已经做完了,别人的故事或许对他们来说才刚开始,在我的心里已经是结尾了,现在的我,该为自己的故事写上结尾了。
已是傍晚,落日和晚霞红的正如那牡丹红,那曼珠沙华。
在这样的霞光中,我迎向那怒气冲冲的黑面判官,然后挥起铁链,然后,腾身而起。
你还记得三百年前在望川河滨问你的那句话吗,如果还能相见,我会再问你一次。玉帝说过,这天地万物无不归属于他,那么,在这天地之外,我们会在何处重逢呢?
我的嘴角泛起了笑意。
天地之间,再没有黑白无常。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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