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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柳缺从梦中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一个女人。
有一刻她以为自己没有醒,自从用了这架明代黄花梨拔步床之后,她就常常做一些奇怪的梦,梦中一切清晰的如同真实,醒来再回想,又记不得了,只记得是怪诞的。与真实根本搭不上边。
柳缺略动了一下,发现女人一条手臂正搭在自己腰间的被子上,这表示什么呢,自己醒来看见女人?还是梦到了女人?她又闭上眼,居然发花痴了,还成了同性恋。心里觉得好笑,男朋友刘匾驻外三个月了,自己白天上班,寂寞的晚上经常上网到后半夜,也许过于疲劳了吧,才会产生幻觉。
侧耳倾听,走廊里有人锁门,楼下有人发动汽车。有买菜归来的人说话,有狗叫,有炒菜的声音。又是一个平凡的早晨,千篇一律的人,为了生计作早课,千篇一律的内容。
凭什么只有我例外,柳缺嘴角溢起自嘲的微笑。睁开眼......女人还在那里。
遭到雷击的感觉,可能就是这样,一切尘世的声音粹然隐没了。唯有心脏咯噔一声,沉闷而剧烈的收缩,恐惧顷刻随同血液蔓延全身。
梦魇了?还是见鬼了?柳缺身子一阵酥麻,一阵僵硬,一阵虚脱。出一身冷汗,心里更是彻底的冷。意识仿佛又回到梦中的游离,仿佛看见一个女人,千娇百媚俯下身子......
恐惧让人虚弱,但恐惧过了头,反而有一股豁出去的力量。在短暂的眩晕之后,柳缺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微微耿起脖子,去看清那个女人。
女人俯卧着,似乎睡得正酣,头拱在自己腋下的位置,看不清面容。脑后的头发象是浅棕色,又象是不实在的、透明的黑色。发丝长长的,柔软而光泽。赤裸的纤弱的身躯非常白,也是白的透明,透明到身躯轮廓的边缘仿佛溶化在了刺眼的晨光中,总之整个人都是虚虚的,象海市蜃楼的影子。
可她不是影子,隔着被,她一条胳膊、一条腿,连同半个身子都压在自己身上,但是柳缺并没有感到太多重量。她一定很轻,柳缺想,或许自己可以拼力一搏。
幸好女人睡在靠里的一侧,柳缺调整呼吸,开始朝外极其缓慢的移动身体,只一会儿,僵硬而紧张的移动就让她大汗淋漓。床下仿佛架了火炉,被窝则成了蒸笼,闷热而潮湿。柳缺心想,这就叫煎熬吧。可凭什么自己要遭这份罪?
突然,女人动了一下,柳缺吓的连呼吸都停止了,心脏却激越的跳动。暴露出急促的节奏。
女人似乎没有醒,只是用搭在被子上的手背抚过额头。又放下来不动了。
如获重释,柳缺轻轻咧一下嘴,鼻尖便有一滴汗珠流下来,痒痒的一路流到耳后。不能惊醒她,等一会儿再继续吧,借此机会,柳缺快速整理思绪,昨晚回家后,防盗门是反锁了的,后来再没出去,窗户根本就上冻了,打开都费劲。这个女人到底怎么进来的呢,为什么偏偏睡到床上来?于是又耿起脖子,只看见女人脖颈上仿佛有细细的汗珠。
不大对劲,柳缺突然警觉:这明明是寒冬的早晨啊,暖气也没多热,床上只有一床大被,自己严严实实盖着。这女人光着身子,怎么还在出汗?难道......难道她也像我一样紧张出汗?难道......她是醒着的?
想到这里,身体不由自主抽搐起来,柳缺暗叫糟糕,也顾不得了,拼命似的揭开被,跳下床,一手抄起床头柜上的台灯,不过一秒钟,转身就没头没脑砸下去。
“啊……”
让柳缺尖叫的不是女人的反抗,而是……床上除了被子,空空如也。
(注:拔步床床体庞大,是床榻中最大的床类。床下有底座,床前置浅廊,四周设矮围屏,上有俗称“承尘”的顶盖,中间为床门,状如居室。明代拔步床常以千字纹装饰,是一个重要的特征。)
2
柳缺只披一件棉睡衣,坐在梳妆台旁的椅子上,左手夹一根烟,青烟袅袅的上升着,随着她手的抖动画出符咒一般神秘的曲线。随即消失在阳光中。成为无形的烟瘴。柳缺抖的很厉害。到不是因为害怕,实在是因为穿的少,她故意冻着自己,为了更清醒。
窗外,又听得见声音了,那尘世的声音,让人踏实。
拔步床上,一堆台灯的残片还没有收拾。由于电线被拉出来,床头柜上的一个小闹钟也被拨到地上。柳缺呆看着,心想,这些都是证据啊。
才转眼的事,现在回想起来已经不真切了,怎么睁开眼,怎么看见,怎么挪动,怎么下床,怎么砸,柳缺回想了无数遍,偶尔摸一下腰,感觉那条胳膊曾放的位置。是有一条胳膊的,很白,很纤长。溶化在晨光中。
“嘶……”
烟烧到手了,柳缺激灵一下,把烟头抖出好远。
这叫什么事,自己吓唬自己。想起来还没个完了。柳缺突然懊恼起来,下了断言:确定了,不过是一场幻觉而已。
她站起身,腿有些发麻。晃悠悠走到床边,捡起闹钟放回柜子上。再看着那些英勇牺牲的碎片叹息一声:“可惜了。”
灯是磨砂玻璃上描金梅花的,点亮时很有轻纱罩影的韵味,很古典,
就为了配这古董床。柳缺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为了达到:金炉麝袅青烟,凤帐烛摇红影的意境,光是这灯,就足足逛了一个星期市场。还有这淡绿色的素纱帐子,上面密密的绿萼梅花是自己一笔一笔画上去的,这一方青绫帐颜,也是自己剪裁制作的。这织金彩绣被面,是姥姥历经文革保留下来的老货,为了配这床,屋子里的几件老家具,都是柳缺跑断腿掏的,再磨破嘴皮子买回来。那阵子她满脑子只有床,终于把男朋友大伟惹急了:“你就跟这床过吧。”那时候她正和前男友大伟闹矛盾。正处在分手的边缘。那时候她还不认识刘匾。
柳缺弯下腰,右手捏成兰花指,小心的捡拾起锋利的碎片。
不经意间碰到床铺,滚烫!!!怎么回事?她一时没明白过来,自己离开被窝也有两个多钟头了。怎么还热。再摸一下,的确,普普通通的褥子仿佛通了电的电褥子一样
“啊……”柳缺惊慌后退,一直靠到梳妆台才止住。任由各种化妆品的瓶子在身后乒乓作响。倒成一片。
她忙用右手捂住脑门,手很凉,大概是冻的,也许褥子不热,只是因为手太凉。她真有点生自己的气了,苦笑了一声:“今天这是怎么了,一惊一炸的。”重又走到床边,右手扶住床楣,左手结结实实摸到褥子上,可不是!只是有点微热而已,还是自己手凉。
上班是来不及了,索性请假去买灯。先打个电话给公司,再去厨房拿垃圾桶,把碎片捡进去,然后去卫生间洗脸。
柳缺从来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她相信一切事情都有合理的科学的解释,只是有些解释还需要时间而已。可当她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时,终于有点相信……这世上确有不可解释的力量存在。
卫生间的镜子里,柳缺看到自己脑门上一抹鲜红的血迹……
3
看着镜子,不免一阵恶心,再看右手,不知何时已经鲜血淋漓。睡衣上也是,垃圾桶上也是。糟糕的是,床楣旁挂的梅花素帐上也染了血迹。正当中红红的一抹。仿佛梅林中映着如血残阳。
一定是那会儿自己吓唬自己时,不小心割破了手。居然还相信什么神秘力量的存在。傻透了。柳缺懊悔不已。狠狠洗着手,疼的自己哧牙咧嘴,以示惩罚。
没办法,只好卸下帐子洗。心想:幸好血迹是容易清洗的。不然糟蹋了台灯不说,还糟蹋了帐子。今天哪里不对劲?难道要把自己心爱的东西统统葬送了不成!
血迹必须用冷水才能洗掉,柳缺穿好衣服,右手贴上防水的创口贴,把纱帐和睡衣放进浴缸,打开冷水管。冷水花花的淋在血迹上,那一片片血红,又仿佛化作一片片残秋霜叶,随波流转。
先在睡衣上洒上洗衣粉,用力搓两把,血迹浅淡了,放到水中投一投,再搓,干净了。
如法炮制,再洗帐子。搓两把,没反应。不会吧,柳缺心上一沉,不会这么倒霉吧。又搓两把,血迹不但没浅,仿佛越红的鲜艳了,再搓,加洗衣粉,再搓,打肥皂,再搓,摸洗涤剂,再搓……创口贴早已脱落,血又流出来,却没有溶解在水中,而是悉数染在帐子上,那在水中缥缈浮沉的帐子,仿佛有生命的魔,要吸干她的血。
柳缺手底没命搓着那帐子,脑子已经一片空白。胸中一团憋闷,愈堵愈胀,就要疯了,终于,这一早晨的不如意一股脑爆发出来:“妈的!”她无限怨恨的骂了一句,使出浑身力气,把湿漉漉的帐子重重摔到浴缸里。立即有无数水花回应,溅了她一脸一身。
终于,冰冷的水混合了滚烫的泪一同流下。她输了,输给一个莫名其妙的早晨,柳缺疲惫地摊坐在地上,痛哭失声。
那么多泪水,不光是为了冲刷烦闷,还因着思念。她想刘匾了。可是他们约定了半年不打电话。也不见面。他工作会很忙,不愿儿女情长,分散精力。真是无情无义的家伙。柳缺恨他,更恨自己想他,因此这泪里,又包含着少量的羞愧。
用围巾包住脸,大衣领子立的高高的。只是红肿的眼睛暴露出来。卖灯的老板看见了,没用啰嗦,直接给她一个最低价。谁愿意招惹一个正伤心的人呢。柳缺提着灯走出市场时,心情好了很多。
还要去看作帐子的纱,幸而不远。
已经中午了,天气很冷,却很干爽,阳光薄薄的一层金,照的世间万物都带了点神圣感,这阳光下,那么平安,仿佛没有鬼祟。人丛涌动,也都是安静祥和的步行者,礼貌的擦肩而过。彼此看的再清楚,回头也就忘了。都是不相干的人,无需牵挂。
走到一个路口,发现前面人丛中有个纤细背影,似乎一直走在自己前面的,只是没有留意。背影梳一条长长的辫子。穿一件盖过脚面的青色衣服,说不出什么款式,反正不象冬衣。单薄伶仃,怪模怪样。柳缺待要细看,人影却又不见了:这么冷的天,爱美也不能不要命啊。正想着,又从人缝中看见那个背影,有意无意间回头看了自己一眼,一个清秀的侧影,也辨不清是男是女,眼神却有几分熟悉。然而马上又不见了。柳缺紧追几步,也只是人海茫茫。哪里还有踪影。
人丛有自己的流向。象一条河。汇聚和分离,都在一瞬间完成。柳缺突然觉得很失落。满眼的人,却都是不相干的。只有自己是自己的。
到底是谁?这么有特色的人物,没理由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是谁。或许是哪个韩国、日本的明星吧。柳缺想入非非。不觉已到了布艺店门口。没留神,正与一个走出店门的人撞个满怀,差点摔倒。那人急急扶了她一把,闪身就走。柳缺一句对不起说出来,面前已经没有人了,回身一看,匆匆离去的,正是那单薄的青衣人:“等等。”她不觉脱口而出。那人似乎迟疑了一下,却没有停。依然走进人丛消失了。
“耍什么大牌,我又不找你签名。”柳缺嘴上刻薄,心里还在琢磨。怎么这个人好象很熟,又好象压根不认得。
4
回家的路上,柳缺一直留意人群,再没看见那个怪人。一天之内碰到一个陌生人两次,应该是一个极限了。记得看过一个香港电影,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女主角碰到一个喜欢的陌生男人三次,于是向男人示爱。最后险些死在男人手中。
到了家门口,有人在等她。
柳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仰视楼梯上的青衣人。进退不得。
终于照面了。先看到衣服。长下摆托在地上,纤尘不染。再看收腰、抿襟、窄袖,不系腰带。好似改良的明朝服饰。又或者只是新款的时尚睡衣。
然后看到脸。柳缺必须秉住呼吸。
她,很美。或者应该是他,很英俊。不能确定。柳缺心里糊涂起来,再也无法保持清醒。愣愣的看着那年轻的脸,陌生的不能再陌生了,只有那带一点笑意,却洞悉一切的目光。似曾相识。
“你在等我?……你是谁?……”她疑疑惑惑的问,青衣人却不作答。而是微笑着,慢慢解开右边腋下的衣带。
先展开左襟,再展开右襟。有如展开巨大的秘密,眼前的人,象一只展开翅膀的巨大蝙蝠。笼罩了柳缺周围全部的时空。那青色的蝠翼里面,竟露出一袭淡青纱袍,纱袍上,分明画满婀娜多姿的绿萼梅花啊,胸口处,却是点点血泽,娇艳欲滴……
柳缺在梦中挣扎,那一重一重的纱幔,有如蛛网,躲不过去,怎么都躲不过。无论她朝哪个方向跑,它们总是扑面而来,让人窒息。这纷乱的纱幔,又仿佛隐藏了太多秘密,变成一座迷宫。无数的空间被隔绝,又在某处被连接,它们根本就是一体的,纱幔只是皮肤,那些秘密的空间,都是皮肤下痛苦的血肉,一脉相承。
柳缺疯子一般乱闯,仿佛去了很多地方。死了好多次,又活了好多次。仿佛很遥远,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一些残缺的片断,有一刻,当她掀开某一道纱幔时,就会看到阴森的房间。死一般寂静,然而不远处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面目模糊的清朝男子走进来,俯身温柔的说:“还没睡。” 她怎么能睡。她明明是在等他的,这三个字,足以唤醒沉积千年的欲望,于是虚空中便有谁的手,彼此贪婪的抚摸着、纠缠着,牵扯着,谁捂住她的嘴、谁捏痛了她的臂膀,谁搂紧她的腰。她好象是在挣扎,满脸却是欢悦的泪水,她像是欢悦,眼中却又是扭曲的痛苦。然而最终她还是被巨大的愉悦征服,不能自拔。迷离中,她抓破了谁的肌肤,看见鲜血染红了谁的指甲。然后那指甲陷在床楣上,应声折断。
“有人来了。”她听到一个声音,慌忙撩开帐子。于是一切瞬间消失,她重又陷入纱幔的迷宫,她着见梦中的自己,她知道那不是自己了,那是谁?她急切的撕扯着纱幔,答案似乎就在它们后面,它们那么薄,却又那么严密。有一刻,当她掀开某一道纱幔时,又会看到许多清朝打扮的女人围在床前,拼命按住谁。那么多人挡住视线,她依然看到房门大开,看到屋子里的桌椅都翻到了,一地瓷器的碎片。她还看到谁的一截苍白手臂,带着翠绿的镯子,象溺水的人,拼命挥舞。谁厮打着她、谁掐住她的脖子。 她要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围着她的人都不救她,一心只盼望她死。于是她死了,手臂无力的落下来,镯子被磕成粉碎,最后的鲜血,凝结在床沿上。
柳缺看到别人死了,却又觉得死的是自己。一个惶恐的女人跑去关上了门,关住了所有秘密。她又重新被纱幔包裹。她看到了秘密,却并不知道答案。秘密依然是秘密。她却不再是她。
然而死亡带来了无限的宁静,她不再抓狂,于是纱幔也不再那么纷乱。她不再奔跑,于是纱幔也不再满天飞舞的追赶。为什么要追!要逃!人生不过如此,悲剧总是慢条斯理的上演,高潮不过短短一瞬间。急什么呢。该来的都会来,该结束的也都会结束。她在浓缩的爱恨生死中大彻大悟,一切都归于简单了,只需慢慢走向一道纱幔,轻轻掀起它,于是便有光,将这黑暗纷扰的世界击的粉碎。
光润之中,柳缺看到青衣人如获重释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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