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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千帆過盡

[转帖]百女夜行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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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27 16:51: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号冢主.琴女

        高高的演奏厅前,一个穿白裙的小女孩正端坐在钢琴边紧张地弹奏着。

        曲子是自选的变奏曲E大调。

        高音,低音,小女孩十指如飞,娴熟得如同飘扬的风。

        台下是一脸肃穆的大赛评委,每个人的心里都装着一把精确的天平,衡量台上那位小小的表演者的一举一动。

        观众席中还有一双更加紧张的眼睛,这个双鬓微白的中年女子紧张得把双手使劲地绞在一起,背脊硬直地绷起,整个人就似钢线拉直的木偶一样,一动不动。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一天,父亲携着一个阿姨绝然而去,从那一天起,母亲温婉的容颜被瞬间摧毁得面目全非。妈妈,你好可怜,妈妈,为了你,我一定会赢的,因为我爱你。

        评委们交头接耳,纷纷露出赞许的微笑。

        还有最后一段,完美的表演即将划上句号。

        突然,一个不协调的音符就象恶毒的小魔鬼般跳了出来。

        评委们尖锐的耳朵已捕捉到这丝微的变异,都惋惜地摇了摇头。

        曲终了,小女孩弯腰谢幕,轻盈得如同一片白云。一滴不争气的泪水却沿着天使般的脸庞上缓缓滑落。

        台下的母亲忽然全身如泥般瘫软了下去。良久,她才勉强直起身来,慢慢离开观众席,往后台走去。

        “请问有谁见过我的孩子?”她问工作人员。可是谁都说没有见过。

        于是他们一起出动寻找,最后有一个人在三楼道具室中一架废置的钢琴上发现了一双小小的脚印。

        当人们攀上那座钢琴,从推开的窗户往下看时,那个孩子正静静地躺在花丛之中,一如坠落凡间的天使……

        “廖太太,这就是我上次我向你介绍的那位白老师。”热心肠的关太拉着廖太太的手道,“她啊,原本是A校的音乐老师,教过好多学生,她自己的女儿拿过那个什么邦奖的,我都不记得了,总之你家的柔柔让她来教肯定错不了!”

        廖太太便打量这个坐在一角沉默不语的女人。

        她脸色泛白,眉间隐隐露出一丝愁苦之色,看样子只有三十几岁,头发却已花白。

        见廖太太打量她,便略微害羞地低下头去。

        见多的那些音乐老师,不是一见面就大吹大擂,说自己有多少多少个学生,就是清高得不可一世,动则要价狮子大开口的人,现在这个老师真有点古典的忧郁气质。

        “那一节课要多少钱呢?”她颇有些喜欢这老师了。

        “这个嘛,她教的都是八十块一小时,一周一节……”

        “太贵了,A校嘛,不就是个民办学校吗?”廖太太一撇嘴道。

        这时,一直沉默的白老师忽然道:“我先教两个月,钱你随便给,如果你觉得好,我再教按这个价钱继续教下去。”

        摆明以实力证明的样子,廖太太不由又多了几分信任,便答应了下来。

        可是当廖家的心肝宝贝儿见到这位白老师的时候,却死活也不肯让她教。

        廖先生和廖太太只得变换着办法哄她:“宝贝,你学一次,就带你上一次肯德基……”

        “不学!”

        “买个大熊宝宝?”

        “不学!”

        “那就学一小时琴,玩一小时游戏好不好?”

        “那——好吧,我学一次琴,就上一次F,再买个大熊宝宝,跟着玩两小时游戏!”然,小孩子还是经不起诱惑的,虽然条件有点复杂。

        柔柔是属于天性聪明,却又懒惰贪玩的小孩,并且被宠爱过分,任何事不顺意,立刻起闹。

        白老师显然没有驯服这种小孩的经验,面对柔柔的蛮拧,一开始就显得茫然无措,最后把她气得捂着脸冲了出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一次之后,柔柔就突变乖了许多,竟然不抗拒学琴,也不提出任何条件了,甚至还要求把每周一节加为两节。廖家夫妇看到女儿如此,心中自然不胜欣喜。

        这时候刚好两个月。

        只是女儿好象也和他们开始慢慢生分起来。偶尔一转身,那个眼神,生疏得好象陌生人。

        只是疯狂地爱上了弹琴。每天一回家,就直奔钢琴,非要廖太太再三劝告才肯撒手。

        “柔柔,那么努力干什么呢?妈咪又不是真的想你当钢琴家。”

        “我要考亚洲肖邦国际钢琴比赛。”柔柔一字一句地答。

        “什么邦啊?”廖太太搞半天没懂,只得诺诺地点了点头,又问,“你弹的是什么曲子,能告诉妈咪吗?”

        柔柔甜甜一笑,道:“变奏曲E大调。”

        是夜,廖家夫妇正带着一天的疲惫昏昏睡去,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了叮叮当当的琴声。

        廖太太披衣而起,打开房门果然见到宝贝女儿正连夜练琴。

        “柔柔,明天再说吧,别冻着……”她温柔地道。

        柔柔置若罔闻,仍在专心致志地弹奏。

        廖太太只得走到她的背后,想拉住她的手,岂料女儿突然转过身来,脸上、身上、身上竟然全是血,连钢琴上的亦是一摊血迹,柔柔的眼睛里汨汨流出血泪来,嘶声叫道:“妈咪,救救我!我不肯弹,她打我,骂我,我好疼,好怕……”

        柔柔的脸忽地变得狰狞,突然抓住她的手臂,狠狠道:“不好好练就打死你!”廖太太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柔柔!”她猛然坐起。

        “你叫啥,女儿还没起床呢。”廖先生正在洗脸刷牙。

        廖太太余悸未平,连抚胸口,“我说,还是不要让柔柔再学琴了。”

        “为什么?”

        “我昨天晚上梦见……”说到一半已说不下去,只不过是个梦而已,她亦觉得自己太过多心。

        晚上,白老师如约到来,柔柔显得特别高兴,一手拉着廖先生,问:“爸爸,你说我弹得好不好?”

        “好啊,柔柔最棒了!”

        “都是老师教的嘛,柔柔最喜欢老师了!”一手拉起白老师。那模样,真象是幸福的一家子。

        “爸爸也要喜欢老师哦!”

        “柔柔!”廖太太再也坐不下去了,低声对白老师道,“对不起,教导就到今天为止,柔柔不学了。”

        白老师惊惶地看着她,颤抖问:“为什么?”

        “柔柔不要离开老师!”柔柔扑进她的怀里,亲昵一如母女。

        “柔柔你过来!”廖太太怒火中烧,一把把女儿扯了过来,柔柔立刻哭喊道:“疼死柔柔了!”

        “你看你发什么神经?”廖先生心疼地拉过女儿的胳膊看,“好好的怎又不学?”

        白老师也在关心地察看,两人手不经意地碰到一起。

        虽然两人都没在意,可廖太太心中的一把火更盛了,她指着白老师道:“她、她打我女儿!柔柔昨晚说的……”

        “妈妈,我没有说啊!”柔柔闪闪眼道。廖先生拉过女儿看了看,果然没有半点伤痕,除了手臂上的淤肿。

        “你睡糊涂了!”廖先生道。

        柔柔撒娇地拉起父亲和老师,“爸爸陪我弹,老师教我弹。”
  …………

        当廖太太怀揣着所有的积蓄来到这间简陋的房子时,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竟然会住在这种地方!?”

        “是的,在没有找到这份工作之前,我一直打散工。”打散工的意思就是半失业。

        “你自己一个人么?”

        白老师伤地低下头,“五年前,我的前夫离开了我和女儿,后来,女儿也走了……”

        “啊,你女儿死了么?”廖太太顾不得礼貌,急问,“怎么死的?”

        “这个……”白老师面有难色,好久才道,“参加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失手后,想不开就……”一想到那个天使般的身影,她的泪水就缓缓浸了上来。

        “那……她当时,弹的是什么曲子?”

        “变奏曲E大调。”

        “啊——”廖太太差点儿晕了过去,她扑通一下跪在白老师面前,捧上半生的积蓄,惨然道,“求你大发慈悲,救救我的女儿吧,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你把女儿……还给我……”

        亦夜,廖家的大厅里又传来了紧张不休的变奏曲E大调。

        “柔柔……”廖太太小声乞求道,“别弹了,别弹了……”

        琴声忽然断了。白老师忽然出现在大厅上。

        “老师,你什么时候来的?”

        “老师一直在这里。”白老师拉起她的小手,眼睛里充满了慈爱,“来,柔柔,老师带你去休息一下。”

        “好!”柔柔听话地顺从着,两人一直走到了阳台上。

        白老师忽然抱住了她,浑身都在颤抖,“小琴……真的是你么?”

        柔柔的脸上泛起了甜美的笑容,道:“妈妈,你终于认出小琴来了!”

        “真的是你……我的小琴……妈妈对不起你!”白老师抱着她狠狠地亲了又亲,“妈妈以前,为了自己能教人赚钱,非要逼你考琴,还骂你、打你……都是妈妈不好!”

        “小琴不怪妈妈,只要妈妈重新快乐起来……”

        “小琴……”白老师放下了柔柔,攀上了阳台上的栏杆,“妈妈来陪你好吗?你来带妈妈过去好吗……”

        从柔柔的身体里忽然涌起一层薄薄的雾来,慢慢地形成了一个人样子,是个穿着白裙如同天使般可爱的小女孩。

        她飘浮在空中,“妈妈,小琴不要你来陪,妈妈也不要小琴陪。”

        白老师的头发被风吹得扬了起来,一只脚已探了出去,听见这话,略略惊愕,“小琴你说什么?”

        忽然,廖太太从隐藏的一边冲了出来,她抓住白老师的另外一只脚就往外推,月光下她的眼睛里闪着恶毒的光芒,“你为什么不去死!只有你死了,我和女儿才有安宁日子!”

        白老师半身凌空,眼看就要堕下去,廖先生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一把把廖太太推开,又把她抱了下来。

        “你疯了!你……你在杀人知道吗?”

        “我没疯!”廖太太尖声申辩道,“她的女儿要杀柔柔!”

        她突然打了冷战,“你为什么一直抱着这个女人?”

        据说,在廖先生和白老师的婚礼上,许多人亲眼目睹了一个穿着白色裙子天使般甜美可爱的小女孩,站在两人中间。

        之后,又有许多人目睹,一个脸容憔悴的妇人,当街斥责并毒打了她那不肯好好读书的女儿,边打,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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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30 10:41:06 | 显示全部楼层
写的都很不错~
挺喜欢的 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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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4-30 13:59:30 | 显示全部楼层
收藏了慢慢看~~~~~~~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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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 17:25:54 | 显示全部楼层
( ⊙o⊙ )哇  这是我看到现在最满意的了 好好看啊 还是连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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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 17:3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号冢主.饕餮之女
   时钟指向十一点五十五分,整个办公室的节奏通通缓慢了下来。有同事过来拍了拍欧阳风的肩膀,问道:“中午饭,茶餐厅,一起?”
   欧阳风微笑着摇了摇头,另一个同事凑过来道:“他啊,你就别叫了,有自备爱心便当呢,有个会做饭的女朋友真爽啊,连午饭都省了!”
   大家哄然笑过,各自结伴觅食去了。办公室里顿时变得静悄悄的。
   他四周瞧了瞧,确定没人留下,这才拿出他的“爱心便当”来——原来饭盒里放着的,只不过是一包快食面。
   垃圾食物,致癌物质,他通通置之脑后,埋头狂吃,连最后一滴面汤都不放过,一仰首,照单全收。
   果然是滴滴香浓,意犹未尽。
   这东西,本来是素娴最厌恶的。
   她做出的爱心便当,让他在全公司出尽了风头。然而现在,她却在哪个男人的家里素手调羹呢?
   所以他只能拼命地吃,吃她最恨的东西,还要吃得津津有味。
   可惜这天出了点小意外,同事小李正要赶一份报表,留了下来。“小女生么,偶尔闹点小脾气,今天就没饭吃了……”他淡笑着解释道。
   他到下面的茶餐厅打包了一份“没营养”的四宝饭,刚走出门,就觉胃部一阵抽搐,酸溜溜的液体倒翻上来,里面在翻江倒海地闹,想吐,却吐不出来。
   肯定是最近吃得太多快食面,想要报复别人,原来最终糟蹋的是自己。
   他脸色惨白,扶住街边的广告牌,面前一架新款的车子呼啸而过。车上坐的那个女子,依稀是素娴。她的后座还放着很多蔬菜,好象刚从超级市场扫荡回来。
   开车去买菜,真是富贵。无论如何,也和他这个小白领毫不相干了。
   这时,他的胃猛一抽搐,再也忍不住,赶紧跑快几步到旁边一个窄巷去,哇地一声就吐在脚上了。今天早上吃的快食面,昨天晚上吃的快食面,昨天中午吃的快食面……通通变态地还魂回世,躺在地上嘲笑地看着他。
   他也笑了笑,然后,眼泪就出来。
   突然,脚下响起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他忍着恶心用脚拨开那些秽物,原来下面有个下水道,一个款式从未见过的手机正好卡在那里。
   打开一看,有个短信突突跃动。
   他一时好奇,不禁开来一看——“曾经有一碗绝顶好味的陈记牛杂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时,才追悔莫及,人世间的痛苦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给我重来一次机会的话,我会对那碗绝顶好味的陈记牛杂说,我要吃你。如果非要给这个愿望加上一个数量的话,我希望是——一万碗!”
   他哑然失笑,开玩笑地回复道:“生命诚可贵,牛杂价更高?”
   那边很快回信了:“你捡到了我的手机,太好了。我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好想念这边的美食哦,你是个好人,能帮帮我吗?”
   他奇道:“我怎么帮你?”
   “帮我去吃东西嘛。”
   他发去了三个问号。
   那边发来一个笑脸,“你帮我吃,再拍了照片传过来,我看一看,就饱了。”
   “望梅止渴?”
   “呵呵,你真聪明。你愿意帮我的忙吗?说不准我会帮你实现愿望哦!”
   他想了一下,回道:“我有个愿望你是没法实现的了,不过我还是可以帮你。你现在想吃陈记牛杂?”
   “全中!”
   于是,他这个年逾而立之年的白领,便在乱哄哄的牛杂店前和一大群中学女生挤着买了一碗牛杂。他用手机拍了照,传了过去。
   “啧啧,味道好极了,喂,你说是不是啊?”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想吃。”
   对方打了足足十个问号,“这么美味的东西,你竟然不想吃??????????”
  他微微咬了一口,草果和八角的味道在那块厚厚的肉块上互相纠缠,辛辣又丰腴,一如盛装浓抹的熟女,偶尔一瞥,尚有惊鸿之感,不过惟恐等到朝夕相对,那熟女卸下妆来,可不免有些怵然。
   他把这一发现告诉她。她佩服道:“这样都让你想到,你太强了!”
   之后,他发现,原来许留山的杨枝甘露,像怀春少女,清甜中略带微酸,卖相靓丽,可惜份量颇少,入口即没,来不及细细品味,已然消逝。最后,空留一份惆怅,悲从中来。

银记肠粉呢,象小家碧玉,长相普通却带着品性淳良的好名声,“白如雪,薄如纸,油光闪亮,香滑可口”,这家的碧玉,被家境所困,不能与那大家闺秀相比,只得含羞答答地抛头露面,只求寻一良家子,托以终身,可惜所过诸生均是营营碌碌之辈,甫一上台,毫无怜惜之意,就伸出一双筷子胡乱蹂躏,娇躯怎抵那狂风暴雨,只得叹一声命薄,终于寂然无声。
   顺德双皮奶呢,倒象个得福的新婚少妇,媚眼如丝,甜腻得化不开。不过她也有一桩心事,就是上面那几颗小小的红豆,有时竟敢“妹仔大过主人婆”,勾引别人的眼光,公然与她争起宠来。她这一口干醋,真是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他每天中午就按着她的想法去寻吃的,然后又把自己的想法发给她。她笑得花枝招展,“哈哈哈哈,笑死我了——那,老太婆呢,什么东西象老太婆?”
   他刚好转到一家蒸品店前,便道:“像糯米鸡。”
   “包得严严实实的,不透一点风吗?”
   “不是,因为老太婆脸上的皱纹,跟糯米鸡的棕叶很象啊!”
   “可是,也有没有皱纹的老太婆啊!例如我。”
   他大吃一惊,“你是老太婆了?”
   “可不是嘛,年轻人,我今年都八十四岁了。”
   他无法想象这么久以来居然是和他聊天的,竟是个八十四岁的老太婆。
   “我不信,除非你让我见见你。”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索性让她玩笑当真。
   这次的她仿佛想了很久,才回复道:“好吧,明天中午,你拿上一百只糯米鸡到前进路来吧。”
   听说过送九百九十九枝玫瑰的,可从未听说有女孩要求拿一百只糯米鸡赴约的。
   “因为我们家姊妹多嘛!”
   当他捧着十大包糯米鸡狼狈地站在繁华路段前进路上的时候,面对来来往往的抱以奇异目光的路人,真恨不得钻个洞进去。
   最料不到的是,素娴居然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玫瑰,和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并肩走过。她也许是见到他的,但并不多望一眼,冷冷地错开,仿如路人。有玫瑰的女人,怎会看得上糯米鸡?
   正当他尴尬之际,一把黑色的雨伞忽然从天而降,呼拉一下就飘到了他的头顶。他伸头望去,忽然整个身子都好象被罩在那把雨伞之中,只觉恍恍惚惚的,飘飘荡荡的就到了一个有着很高的拱门的地方。
   拱门上好象写着三个字。但是太高了,他眯眼去看,却怎么都看不清。
   “怎么转到了这个地方来了?”他心里迷迷糊糊的,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往门里走去。里面的光景吓了他一跳——赫然是一个公墓!
   一座座的坟墓修饰得千奇百怪,没有一座雷同的。有的在上面种满了花花草草,红红绿绿甚是漂亮,有的萧瑟冷清,只铺上黑色的大理石,更有甚者连墓碑都没有。
   一个穿着绛色香云纱的女子,款款从其中的一座后走了出来,微笑地向他招手道:“你来啦!”
   他看她的模样,二十尚不足,十八颇有余,不禁也笑了。
   “你怎么约我来这种地方来?”
   她不答,只眨眨眼,伸手一探,“糯米鸡呢?”
   他把十包糯米鸡放在地下,给她递过一只,叹道:“你怎么这么谗呢?”
   “嘻嘻,大家都叫我贪吃鬼嘛!”
   正当她扒开棕叶时,身边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阵女孩子的窃窃私语,“喂,贪吃鬼,你竟敢把人带到这里来,等大冢主回来,有你好看的!”“贪吃鬼,独食难肥呢!”“大冢主回来,铁定要罚你一顿!”
   他悚然一惊,四周望望,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只见她笑嘻嘻地把糯米鸡拿出来,一个个地摆在那些坟墓前,一边满不在乎地道:“你们想吃就吃吧,免得说我贪吃鬼小气,不请你们。不过,大冢主回来,你们可得帮帮我啊!”
   他吓得冷汗直冒,“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她走到一座坟墓前,拍了拍,笑道:“我住在十九号里,自然是鬼,你原来心里还有什么愿望?看我能不能帮你实现?”
   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那个手机,这才发现,原来是纸糊而成的。他“哇”的一声惊呼,掉头就逃。身后传来那女子的声音,“喂,你们个个想再吃好东西的,就要帮帮小妹啊!”
   恍惚间,好象跑了很长的路,眼前忽然就出现了熙熙攘攘的前进路。站在车水马龙的繁华大道上,他一时惑然,究竟是一场梦,还是一阵幻觉?
   突然,人流迅速向一个方向聚集过去,身边好象有个人道:“发生车祸了,快去看看!”他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人走了过去。
   一部新款的车子横在马路上,似曾相识的样子。救护人员从变形的车厢里抬出两具鲜血模糊的人体,白布遮掩,看来已是不治。
   才没抬开多久,其中一张白布突然被掀开了,下面竟坐起一个女子来,正是素娴。
   围观的人群和救护人员都被吓了一跳,全都愣住了。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素娴轻轻盈盈地走下担架,还来不及抹去额上的血迹,径直扑入他的怀中。
   “我吓坏啦,我舍不得离开你,就永远留在你身边好吗?”
   他又惊又喜,一切发生得出太过突然,简直无法反应过来,只得点头道:“好……好……”
  素娴莞然一笑,偷偷抹去了残留在嘴角边的一粒糯米。
  我舍不得你,更舍不得你给我带来的美食之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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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 17:40:0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号冢主.孀女
   天气阴霾,雨儿凄迷。
  从春分到清明下的雨,叫阴雨,连风里,都带着怨恨的气息,把世间万物,诅咒了遍。
  天还没亮,胡老三在床在转了一个侧,醒了,缩手缩脚地穿上衣服。
  他一边思量着要不要下地,一边慢慢地推开了半扇窗——外面的那景致竟是他平生未见过,甚至想都没想过的美丽。
  迷蒙细雨下,一个白衣如霜的娟秀女子,一手执着一把油纸伞,一手挽着一个细竹篮,正站在他家简陋的檐下!那女子皮肤润白如玉,一点红唇如朱,风雨吹拂衣襟,直若天女降临,观音下凡,把个胡老三吓得倒退了几步。
  “这是人,还是仙?”他缓了缓神,又把窗户轻轻打开一丝儿,偷偷窥去。
  那仙女正在举目望天,脸上似有犹豫之色。
  片刻,胡老三听到了这辈子最好听的声音——
  “这雨路,可怎么走呢——真是愁死人了……”
  胡老三只觉得骨头都酥化了,昏昏然就推开了窗户,颤颤抖抖地道:“不如……就在这歇歇罢。”
  那仙女诧然回眸,却见一个中年村农,正在窗里如痴如傻地盯住自己,不由得抿然一笑,这一笑,可把胡老三的三魂六魄都勾走了,他张大嘴巴,脑袋里一片空白,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直打颤。
  过了好久,才听那女子轻轻扣门问道:“敢问这位大哥,是邀奴家进屋避雨么?”
  胡老三哪里还有什么思量,只叫道:“嗳——你……你进来……不嫌脏就……进来罢!”
  门外那女子低低一笑,朝门上的两幅门神浅浅地行了个礼,低声道:“如此,两位大哥亦无话可说了吧?”说罢,长袖一挥,两幅门神颓然滑落,零落雨中。
  只听得“依呀”一声,胡老三拱身请道:“您……请请、进……”
  白衣女子也侧身还了个礼,轻启朱唇,柔声道:“有劳大哥了。”
  入得屋来,胡老三自知贫陋,竟不知如何款待这天上仙女为好,只得急急忙忙去烧水,又没茶叶,只得掏出瓷罐放了一把白糖进去,端到仙女面前,才察觉自己的手脏黑黑的,用手抓出的白糖,只怕仙女看不上,讪讪然站到墙角,不敢作声。
  他不作声,那仙女也不作声。两人均觉尴尬,一屋沉寂。
  胡老三见再下去也不成话,只得缩缩道:“你……这是上哪儿去?”
  白衣女子道:“到后山,给我过世的那人上坟呢。”
  “啊!你……”胡老三一惊非同小可,顿觉眼前这仙女的光华尽失,再看真切些,才发现她髻上原来插着一束丝做的小白花,果真是个孤零零,楚楚可怜的孀妇。
  自己还误以为她是什么天上仙女呢,原来不过是个小寡妇!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了,暴雨肆横天地,这小小的瓦屋仿佛成了一块世外桃园。这雨声,也未免太大了些……
  胡老三只觉得自己的手心全是汗,粘呼呼的,暖湿湿的,更难受的是,心腔里,好象有个东西在不住地游动,一种压抑的东西,仿佛要破腔而出。
  “你家里……家里……还有人么?”他忽然蹦出一句话来。
  小寡妇摇了摇头,凄然道:“家破人亡,一无所有。”
  胡老三大喜,脸上的肌肉禁不住地跳动,只暗暗移步到窗户边,看了看天,仿佛自语道:“这雨,倒像越下越大了。”
  “可不是么。”小寡妇道。
  他又漫不经心地掩上了门,背地里反扣住栅,皱眉道:“下这么大的雨,路一定更不好走了……”
  “可不是么。”小寡妇又道。
  “那……”胡老三来到小寡妇面前,一手抱住她的腰身,怕她挣扎,便狠命搂住,一手捂住她的嘴,沉声道:“你莫要动,反正你也是没家的人了,就留在我这儿罢!”
  小寡妇略略挣扎了几下,便低下头不作声了。温顺宛转,不胜可怜。
  天黑的时候,雨歇了。胡老三才从床上爬起,却见那小寡妇站在灶边,正拿起一把尖刀。
  “别!”胡老三急喊道。
  小寡妇放下了刀,低头道:“大哥,饭都做好了,你起来吃么?”
  原来她在灶边做饭,差点以为她要抹脖子哩。他欢喜万分,道:“好……你……很好……”
晚上,胡老三对那小寡妇道:“明儿一早,我就去请村里的胡神仙,捏个日子,请上一对大花烛,再给你扯身新衣裳,咱们就算是拜堂了吧。”
  小寡妇侧身不语,好久才道:“花烛红裳,我都是过来的人了,也没什么稀罕的,现今又是清明时节,怕也没什么好日子,何况,我还未守多少日子就……只怕别人……”
  胡老三点点头,道:“那就过些日子吧,委屈你了。”
  小寡妇轻声道:“这没什么,只要……”语极细小,已不可闻……
  第二天仍是阴雨连绵,胡老三披了件蓑衣,准备下地。门刚一开,就看见村尾的胡全富急急忙忙地向前赶,他赶忙把门关上,迎了上去,问:“啥事怎么匆忙?”
  胡全富道:“今晚老王家摆庆功酒,摊派人帮忙呢!”
  “庆啥功呢?”胡老三平日少跟人往来,不晓得这王大地主家发生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胡全富道:“前些日子,老王家不是遭抢了么?就是后山那姓周的山贼带头干的嘛!后来老王邀了官府的人一起上山,破了贼窝,因此大摆宴席,要请官府的人。”
  胡老三知道但凡宴席,干活的人自不免都有些残羹冷炙,也就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于是,胡老三回到屋里跟小寡妇吩咐关好门户,便兴高采烈地来到了村头的王大地主家门外。
  干活不外劈柴烧水,倒很轻松。到了晚上,王家摆出十几桌饭菜,王大地主在首席陪着六个官差模样的人,不住敬酒。胡老三活儿干完,也用一大大碗盛了些菜肉,径直在那窗下一坐,狼吞虎咽起来。
   忽听见里面一人说道:“这次上后山擒贼,兄弟们缴获了不少银子倒也痛快,只一件事不大痛快!”
又有一人嘿然道:“你说的是那娘们的事?”
  “可不是么!”方才说话那人又道,“那身段,那脸儿……嘿嘿,只怕观音娘娘也没她那般标致!”
  其余的人齐声附和,不住地夸奖那女子是如何如何漂亮,听得胡老三心里痒痒的,转念又想,你们还没见到我家女人,那才叫一个绝呢。
  里面一人忽然叹道:“唉,这个娘们倒真烈性,竟然自己抹了脖子!白白一个标致的身子,便宜了周大那厮!”
  众人齐笑,七嘴八舌道:“怪不得后来不见了那女人的尸体,说不准啊,那尸体现下就被你小子藏着,专等咱们走了,才享享那艳福呢!”
  后面的话都是些污言秽语,胡老三喝了一大碗酒,微微有些醉意了,正要扶了墙晃悠悠地回家去,却觉一条白影在暗处一闪而过。他揉揉眼睛,那影已消失了。
  回到家中,却见那小寡妇正坐在坑上剪窗纸,手腕翻动,灵灵巧巧就变出两条大龙来,龙须根根倒竖,威严中显出愤怒之相来,栩栩如生。只是家中贫苦没有红纸,就用了素纸。
  胡老三叹道:“难为你了,这素纸也剪得这般好看。”
  小寡妇低声道:“这有什么关系呢,染一染不就成了?”
  胡老三刚想问她用什么染,她却已吹灯卧下了。
  夜深人静,忽然听得外面喧闹吵嚷,胡老三推窗一看,外面有人举着火把在暗巷间走动,象在搜索些什么。他不欲多事,便关了窗躺下了。
  第二天才知道,原来昨天夜里,两个住在王大地主家的公差的头竟凭空不见了!有大胆的人看过,说象被生生扯去了头颅,血流了一地,说的人脸都白了。
  首先怀疑有猛兽出没,村人到处搜索了一夜一天,都没见到那猛兽的一爪一印,只得散了。
  胡老三也在搜索之列,晚上才得回到家来。忽觉门窗上糊了一样鲜红的东西,细细一看,原来就是昨晚小寡妇剪成的那对大龙,也不知她用什么东西染得这么鲜红,在白窗上一映,十分显眼。
  问及,小寡妇朝竹篮一努道:“早前出来时刚好带了些胭脂呢。”他也不再问了。
  当晚,小寡妇又剪了一双白额吊睛大虎出来,依旧用素纸。
  到了三更时分,窗外又闹了起来,这回比昨晚更哄乱了,有人敲了敲门,胡老三应道:“啥事哪?”
  外面的人道:“又出事啦!又有两位官差没了头,正搜查呢!”
  脚底卷起一阵阴冷的风,胡老三打了个喷涕,应付道:“我困着哩!”

 外面的人走后,胡老三躺回被窝,搂过小寡妇,却觉那娇嫩的身子凉冰冰的,不经意摸到了锁骨处,好象有道深痕,想起一事,不由伶伶地打了个寒颤。
  小寡妇隐隐约约地道:“大哥,别想太多,睡罢……”
  “哎。”胡老三心头疑惧,不敢多说,侧过身去,身子慢慢僵直起来。
  屋子里好象弥漫着一股腥腥荤荤的味道,他汗流浃背,偏偏都是冷汗,又惊又怕,丝毫不敢动,浑身上下就象有条蛇在爬……
  终于熬不过去了,一睁眼,赫然发现两只鲜红的大虎早已糊在窗纸之上,张着血盆大口,要朝他扑噬,那小寡妇坐在椅上,低着头,又在剪纸。
  他惊问:“你……你……你到底是谁?”
  小寡妇缓缓道:“大哥,同寝三夜,方才记得问奴家的名字么?”
  她终于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道:“奴家夫家姓周。”那脸,惨白。
  “妈呀——”胡老三毛发直竖,跌跌撞撞爬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打开门栓,原来外面竟未破晓,天地浓黑如墨,他惊骇之极,也辩不清东南西北,扯开喉咙就喊道:“有鬼哪!救命啊!”
  外出搜索的人还在,听到惊呼,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奔来,只见胡老三瘫软在地,嘴里模糊不清地喊:“我家……杀人……女鬼……”
  众人赶忙给他灌汤,又掐人中,他才指着家的方向结结巴巴地道:“前天,来了个小寡妇……躲着……剪纸……邪门……这、这有道痕……姓周那贼的女人……鬼!”
  说完最后一个“鬼”字,他再次全身虚脱,翻白眼晕了过去。
  众人对他的话咀嚼再三,一个老成的人道:“去他家瞧瞧去!”
  门开着,室内一灯如豆,一个白衣的娟秀女子正低头裁素纸。
  那形状,快要出来了。
  众人摄于她的美貌,均不敢作声,一会,剩下的两个官差在一众壮汉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鬼!”两人不由齐声惊呼道。
  那白衣女子放下手中的剪子,慢慢抬起头来,扫了一眼他们,冷笑道:“谢谢二位官老爷还记得奴家,就是不知道二位还记不记得,你们把我家汉子用来劫富济贫的金银,都埋在哪里了?”
  两个官差一边往人群中躲去,一边喃喃道:“不都还给老王家了么?”
  “是么?”白衣女子冷笑道,忽然站了起来,众人都知她就是鬼了,一起倒退了几步,仗着人多,倒不很怕,几个老成的人已跑出去拿黑狗血了。
  只见她走到竹篮边,一把扯开那遮盖的白布,里面赫然露出四个血淋淋的人头!
  “这四位大哥,宁死都不舍得把埋藏的地点说出来,不知二位是不是也有这般硬气……”
  两个官差吓得连连倒退,后面的人喊道:“不用怕,黑狗血来了!”
  白衣女子吃了一惊,急忙双手一扬,那素纸顿时变成了两只展翅老鹰,箭一般地朝两个官差扑去。村人赶忙把黑狗血往上一泼,正中一只老鹰,那老鹰便颓然掉落,仍然化作剪纸模样。另一只老鹰却把一个官差的眼睛啄破了,那官差惨叫一声,鲜血顺着脸颊崩流而下,极是可怖。
  众人喊道:“妖术杀人哪!快把黑狗血泼她身上破邪!”
  “愚民!”白衣女子凛然道,“我家汉子历年抢的,不都是大户富户的银子么?有动过你们半分半毫么?我们的金银,也不知济助了多少贫户,你们倒要助纣为虐吗?”
  可是众人熙熙攘攘,还有谁会留心她说些什么,大家齐力把黑狗血朝她扑去。
  幻术灭了,白衣污了,心亦入灭。
  天色初曚破晓,在苍茫的山岭上,一个神色凄苦的白衣女子茕然前行。
  她不知应该去哪里,只是随处游荡。她也在等待那第一缕可以让她灰飞烟散的阳光。
  前面来了一个人。一个披着灰色斗蓬的人。
  “你要去哪里?”那人问。
  “大仇未报,身已非洁,既不能刃尽仇人,也难酬亡夫之志。天地之大,再无容身之地。”她颓然跪倒在地。
  “来百芳冢吧。”那人向她伸出一只手,“你可以是我第二十位客人。”
  这只手居然是暖的,竟然可以透过残躯,直抵死寂孤清的灵魂。
  朝阳破晓,原来阳光洒在身上,竟是如此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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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 17:41: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号冢主.鬼嫁新娘
  红烛摇曳,锦帐生辉。
  宾客满座,杯盘狼狈。大厅正中开了一桌,却是满桌美肴无人动筷。
  菜上一半,新人要开始轮桌敬酒了。那娇娇艳艳的新娘一双春葱般的手捧着酒,含羞答答地向来宾敬去。“四叔叔请——”“三姑姑请——”人极柔顺,双眉弯弯,宛如水中月。
  人们不禁都赞叹起来,旋即又摇头叹息:“真是可怜哪……年纪轻轻,就要守一辈子活寡……”
  终于轮到那正中的一桌了。前面带领的老婆子连忙倒了一杯酒,塞到新娘手中,笑眯眯地道:“新娘子给许家列祖列宗敬酒——”
  新娘轻启樱唇,道:“列祖列宗请——”深深一拜,怀中抱着一块黑漆灵牌——
  “夫君许君蓝之灵位”
  酒醉饭饱,宾客散去。老婆子便将那新娘送入洞房,虽是冥婚,排场亦不能少。桂圆、花生、红枣纷纷洒在描金鸳鸯被上,一双大红烛把房里映得喜庆堂皇。老婆子替新娘把灵牌放在桌上,细细嘱咐道:“今夜,你须得睡在里床。这是规矩,可不要忘了。”
  新娘坐在床上,待听得周围的声音都静了,一腔眼泪这才凄然落下。她的老家连年大旱,颗粒无收,路有尸骨,遍地哀鸿,一家子只好逃了出来。刚开始死的是小妹妹,他们用薄棺把她埋了;然后是娘,他们用干净衣服葬了;之后是爹,他们只能用柴薪烧了;哥倒是葬得好——路上遇到强盗,他护着她逃命,被一刀砍掉了半边脑袋,却让她遇到了当地大族的许老爷。许老爷说,只要她嫁给他儿子,就厚葬了哥,还有三餐一宿的温饱。
  他的儿子许君蓝两年前死于疟疾。
  不知哪里吹来一丝风,烛光一闪,映得那灵牌格外诡异。
  她起初并不觉得十分怕,但随着那红烛越燃越短,黑暗如潮水般覆盖而来,她方才慌慌张张地钻进被窝,和着衣侧卧在里床,不敢稍动。她原本一闭眼就能睡着,岂料今晚偏偏毫无睡意,一颗心儿扑扑直跳。
  万般无奈,只得把眼睛偷偷睁开一丝,由于是侧卧,面前除了锦帐,就是一堵大墙。她的下辈子,注定要埋在这堵墙下了。
  她叹了一口气,黑暗中,仿佛也有人微微叹了口气。
  第二天她大清早就起来把一头青丝挽成一个髻,正式成为许家媳妇。老婆子便领她去磕拜许家的祖先。
  穿过重重叠叠的弄堂,终于来到宅子的深处,供奉着许家历代祖宗的祠堂。那里竟摆放着数不清灵位,密密麻麻,气势压人。那辈分最高的祖先,踞在神台顶端,如皇帝般冷冷地睨着后人,下面辈份略低的后辈,便象臣子般战战兢兢地排列在下。
  老婆子把燃好的香递到她手中,她跪下拜了三拜,郑重地把香插到香炉里去。正在此时,骤然间起了一阵风,烛火一晃,竟烫到她手背上,顿时起了一个水泡。
  老婆子责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忙去拿药,诺大一个祠堂只剩下她孤零零地跪着。
  忽然,不知从哪里角落传来一声低低沉沉的呻吟声,仿佛在某个房间里,关着一只垂死的动物。
  “孩子,”她悚然回头一看,原来婆婆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在身后,婆婆是许家的大娘,下面管着五个姨娘、数十个侍仆,还有各房人等,身份尊贵,平日事务繁忙,身边必然奴婢围绕,如今却是单身一个站在祠堂门前,面露慈祥地看着她。
  “婆婆好。”她侧身行了个福,低声道。
  “孩子——萍儿,昨晚可睡得好?”
  “回婆婆,萍儿睡得很好——被子很厚实。”
  婆婆的嘴角微微一晒,大户人家的高床暖被,自非贫家农户可比。“好,婆婆带你去向咱们许家还在世的老祖宗请个安吧。”
  她跟在婆婆后面,穿过祠堂旁的一个侧门,来到一处旧居。门前两个仆妇见到当家大娘来了,急忙跪倒磕了个头,指着房门嘴里含糊不清地“啊啊啊”了几声。婆婆点了点头,道:“她们都是长年伺候老祖宗的哑巴。”说罢,推开房门,朝屋角一张挂着厚厚的帷帐的大床道:“老祖宗,我带新过门的儿媳来看你老人家来啦!”
  屋里陈设简单,但家具都由上乘的红木雕成,静穆沉古,整间房屋弥漫着木头特有的微香,倒也怡人。忽然头顶上“嘎嘎”两声,原来滴雨檐上,一双燕子正在相偎呢喃。
“萍儿,发什么呆呢,还不请安?”婆婆有些不悦。她连忙跪下低头道:“萍儿……给老祖宗请安!”
  床上有了些动静,露在外面的被子微微一动,传出一个低哑的声音来:“嗯——”看来这位老人年岁甚高,不仅行动不便,连说话也不甚清晰,良久才缓缓道,“你——来——”
  她来到帷帐前,只见被下慢腾腾地递出一只红包,婆婆催道:“还不谢老祖宗?”她慌忙跪下,双手去接,伸入被中的一瞬间,双方指尖一碰。
  这一天终于在没完没了的磕头跪拜中度过,到了晚上,这膝盖仿佛就不象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痛得完全失去了知觉。她也不敢早早上床去睡,生怕给别人落下慵懒的话柄,便胡乱寻了些女红做了起来。
  月阑人静,她才灭烛上床,依旧和衣向内而睡。
  肚子很饱,身上很暖,可是为什么脑子里全是那间漏风漏雨的农家草屋,简陋得找不到一样值钱东西的小屋,有爹爹、娘亲、哥哥、妹妹,现在,他们可在天上享福么?那一刀,哥哥的血和脑浆都喷在她身上,那么腥,那么怖……
  她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感觉背上仿佛有一只手在缓缓爬动。
  一个声音从黑暗中幽幽飘来——
  “你怕么?”
  历尽生死,还怕鬼么?她并不叫喊,只是两眼紧闭,一动不动,只觉如堕冰窟,浑身僵硬。
  那手臂游移到她腰上,又不动了,竟似环抱着她,后面空荡荡的,不知这只手臂是否凭空而来。幸好后来又没有其他动静,她虽然害怕,但眼皮越来越重,渐难支持,终于沉沉睡去。
  天亮一看,外床被褥平整,一无皱痕。
  “你昨晚睡得可好?”婆婆关切地拉着她的手,仔细端详着她的脸,这脸儿虽然苍白憔悴,然而清雅可人,行事中规中矩,绝不输给那些大家闺秀,心里便一阵欣慰。
  “回婆婆,睡得很稳。”
  “是么?”婆婆倒微微有些诧异了,眯着眼睛道,“想是你昨天太辛苦了……”
  这天,她跟着婆婆,带了一班仆妇,前呼后拥地巡察了许家的各处家业,包括良田、果园、酒坊、织布坊等等,所到之处,人人鞠躬行礼,巴结奉承,她也忙不迭地还礼,大家都说这少奶奶不摆架子,甚是可亲,可惜就是个守活寡的。
  转了一圈,天都快黑了,等回到大宅之中,已经到了开饭的时间。许老爷因为常在外应酬,吃饭的只剩下一班女眷和孩子,因此规矩也稍宽松些。
  四姨娘举目张望,见孩子中并无自己的福儿,便问仆妇:“你们看见三少爷了么?”
  一仆妇道:“刚才还见三少爷在仓库前玩着,可能玩得忘了时候,等婢子看看去。”
  忽在此时,堂外有个小孩的笑声道:“娘,娘,你来瞧瞧我,快来瞧啊!”
  四姨娘皱眉道:“这孩子,真不懂规矩”,朝婆婆行了个福,出去一看,原来福儿正危危颤颤地骑在一件古怪的物事上,这物事有前后两个轮,左右两个把,单靠下面两个踏脚的来回踩动,四姨娘奇道:“你从哪里找来这古怪东西?”
  福儿还未回答,忽然身子一歪,“啪哒”一声连那物事一同掉在地上,他年纪尚幼,又是娇生惯养,哪里受得这痛,立刻咧开嘴巴痛哭起来,惊动了里面的人。
  “福儿怎么啦?”婆婆缓缓而出,话音刚落,就看见地下那件物事,脸色大变,又气又急,指着它厉声问道,“小孽障!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
  福儿低着头道:“我从……仓库里……看它好玩……偷偷……”
  众人情知大娘平素管教虽严,但亦恩施并重,绝不任意责骂下人,更别说是各姨娘,连带她们的孩子,也慈爱有加,此时突然翻脸,显是此物祸害极大,因此四姨娘心中一寒,立刻跪地磕头道:“小畜牲管教不好,是妹子的错,请姐姐重罚!”
  婆婆脸色稍缓,挥手道:“你们拿些柴火来,把这祸事一把火烧了罢!”众人一齐动手,很快就在那物事上堆放了柴薪,管家老王面露难色,问:“大太太,就在这里烧么?”“烧!”婆婆脸色凝重,仿佛下了很大决心,非要亲眼看着那祸事葬身熊熊大火不可。
等火烧得差不多了,众人又搬厚土把火灭了,把残骸扫了出去。婆婆这才拉着她的手,慢慢到了她的房中,凝望着桌上的灵牌,不住地叹气。
  她不敢坐下,只一旁讪讪地站着,等候婆婆发话。
  过了好久,婆婆仿佛才醒悟有她,指着椅子道:“萍儿,你坐这儿,挨着婆婆坐下。”她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只见婆婆细细地抚了抚她的脸,叹道:“你心中是不是有许多不明的事,想问问?”
  “萍儿不敢。”她低低道。
  婆婆点了点头,道:“你做事很有规矩,这很好,象个大家媳妇的模样。有些事,你虽然现在不明白,终有一天自然会明白的,但你不能问,一问,祸事就来了……”说到此处,忽然朝她诡异一笑,旋即又恢复慈爱模样,又道:“不过有些事,却是对你说说也无妨。你道今天我烧的是什么东西?哼,那是个祸害精,天大的祸事!”
  她“啊”地一声惊呼,暗想那东西看上去古怪异常,难不成还会变出个勾人魂魄的鬼怪来?
  “事情说起来,都怪君蓝的舅舅不好,十年前,他去了趟省城,说跟西洋人做买卖,就带回来这祸事,说它叫什么……自行车!人骑了上去,能比马跑得还快,于是君蓝这孩子就对这祸事着了迷,整天价把它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后来竟然把圣贤书都丢开了,说要到省城里念那西洋人的书……”婆婆说到此处仍是悲愤之极,忍不住落了几滴老泪这才继续道,“本来,老爷和我是万万不肯的,后来他又说了许多道理,说什么‘师夷长技以制夷’,连老爷都辩他不过,我一个女人家的,哪里懂得这许多道理,只好让他去了。谁知这一去……就没再回头!”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灵牌,心中很想再知道一些关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夫君”的事,可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得静静低头听着。
  可是婆婆又不再说下去,便起身回去了。剩下她一个人在烛影中静默沉思。
  月到中天,腰上一沉,那只鬼手又无声无息地抱住了她。
  她不再象昨晚那么惊慌失措,鼓起勇气睁开一丝缝儿去看,只见微弱的月光下,那手是白晰而修长的,象只读书人的手。很久以前,同村的牛儿家请了个落第秀才给牛儿当老师的,她偷偷地趴在墙上看过那秀才,可惜被窗户所掩,只看得见那秀才的一双手,又修白又干净,和爹爹哥哥的那些又脏又粗的手完全是两个世界,那时她就傻想,要是以后的丈夫有这么一双手,该有多好。
  一想到这,她忍不住噗哧一笑。
  那把黑暗中的声音诧然道——“见了鬼不怕反笑,你真奇怪!”
  她顿了顿,问:“你到底是整个儿的一只鬼,还是一片儿的一只鬼?”
  “什么叫整个儿的一只鬼,一片儿的一只鬼?”鬼倒不解了。
  “你若是整个儿的,就还有脑袋身躯,要是一片儿,就只剩个胳膊手了。”
  那声音居然“呵呵”的笑了两声,道:“我当然是整个儿的一只鬼,只是鬼相丑陋,不愿吓到你,要是我是一片儿的鬼,用什么说话?难道我象刑天那般,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么?”自然而然就吟起了“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句,不由触到痛处,一时默然。
  她不懂那鬼的话,只觉深奥非常,不禁暗暗心折,便问:“你念过很多书么?”
  那鬼微叹道:“念过一些,现在都忘了。唉,世事如此,学问越多,烦恼越深。倒不如无知无识,随波逐流,当个化外之民!”
  她对他的话似懂非懂,又不好胡乱发问,只得沉默不语。
  他便问:“你困了吗?”
  她轻轻摇头道:“不是,只是你说的话好难懂,我想不明白。”
  那鬼道:“哪里不懂的,你说来听听。”
  她道:“那刑天是个女的么?她又跳了个什么舞?怎么忽然又凶猛起来了?”
  那鬼愕然一下,不由又是“呵呵”笑了起来,整张床都在微微摇晃起来,她忽然觉得好象有一张男人的脸贴到她脑后的发上,正想回头去看,却被那只鬼手阻止了——“不要回头!不要看我!这样,你才能活得更长一些……”  

“昨晚睡得可好?”
  “回婆婆,很好的。”
  “嗯”。婆婆端坐在帐房之中,面前摆着一副木纹精致的大算盘,左手拨珠,右手记录,她垂首旁立,不敢多言,房中只有连串急速如雨“噼里啪啦”的拨珠声。婆婆算账极是娴熟,有时停手沉思一会,轻轻咳嗽一声,管家老王就从外面恭恭敬敬的进来,婆婆细细询问帐目,进出条目无不一一分明,即使稍有不分明之处,也吩咐老王跟进。从老王这些下人的眼光看来,他们对这个大太太又尊又怕。
  终于婆婆账本一合,抬头正色道:“萍儿,虽说咱们妇道人家不必象男儿家般抛头露面,但是持家的学问也是要学的,别说咱们这一大家子,就是那些小门小户的人家,平日的进出账项,总要有个章程才好。要是妇人不懂持家,整日价只懂些涂脂抹粉的风流事体,即便那男人赚了多少银两回来,依旧败光,世有败家子,亦有败家妇,如今你是许家长媳,虽然君蓝不在,日后也未必由你掌家,但你以后总要持家过日子,学学也无妨。”
  她立刻行了个大礼,恭恭敬敬道:“萍儿谢婆婆教诲!”
  于是婆婆便让她坐在对面,手把手地教了起来。合宅上下无不惊讶这守活寡的儿媳得宠太过,不过一想到她日后不免孤苦度日,也就把嫉妒之心稍放宽了些。
  那鬼手竟又几晚没来,她午夜梦醒,也忍不住翻身过去瞧瞧,只见月光如练,照得一室空寂,不禁有些怅然。
  一日,婆婆忽然长叹道:“萍儿,这世间顶顶苦的,只怕就是我们这些女子了。三从四德,自小又要裹胸又要缠足,命好的,嫁一个腰缠万贯或者身世显赫的夫君,住的是豪门深墙,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身旁奴婢成群,可又能如何?即便是沉鱼落雁之色,看得多了,只怕也腻,何况外面灯红酒绿,那夫君的心岂能耐得?大凡男子,都有拈花惹草的本性,只怕哪,要等他死了,身化黄土,才真真正正地属于你一个……”
  她越听越觉微有所指,不禁大着胆子抬头看了婆婆一眼,却见她竟也在盯着自己,嘴角含笑,不由怯怯低下头去。
  这天突然就下了阴恻恻的雨,她衣衫甚薄,当时在婆婆面前强自忍耐,忍了一天,待到夜里,头重脚轻,浑身力气全无,倒在床上身上一阵寒一阵热。
  正在难受之际,忽觉额顶被一只手掌轻轻按住,“烧得这么厉害!”那个黑暗中的声音道。迷糊中,好象被扶了起来,那手轻轻张开她的嘴,把两粒东西放到进去,又搀她喝了一点水。
  “是……什么东西?”
  “是西药。”
  她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心底一点都不惧怕那鬼给的是毒药,迷糊中,仿佛看见一双晶亮的眼睛,无端多了几分信赖,很快就合眼睡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发觉身上已爽利了许多,再看那被铺,仍是平整如镜。
  “你好些了么?”夜里,那鬼比平常早了半更过来。
  “嗯。你给的仙药,果是很灵的。”
  “呵呵,我是鬼,你不怕我害你?”
  “你就是鬼,也是我的夫君,就算有毒,只怕……只怕也是心甘情愿的。”她轻轻道。
  那鬼大是感动,紧紧拥抱着她,脸上贴着她的秀发,喃喃道:“你真心真意地对我,我又怎能对你隐瞒?只恨现在时候未到,等外面风平浪静了,我一定好好待你,补偿己过……”
  她心中也隐隐有些欢喜的意思,羞涩道:“只是我……我很想瞧瞧你的样子。”
  那鬼沉吟半响,抚了抚她的长发,温言安慰道:“你好好的睡觉,明儿你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我的样子了。”
  她极是不解,难道天亮了他仍能留下吗?他不怕被天光打得魂飞魄散么?
  她不敢多问,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天才微亮,她已急不可待地翻过身去,那边空空如也,正有些失落,忽见枕上放着一张画了几个人的图画。
  她不懂那是相片,只觉得那些人怎么能画那么小,又画得那么象,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里面有三个男人,一个女人。由于是同性,便对那女人多看了几眼,原来那女人相貌甜美,穿着一条式样新鲜的纱裙,右手拿着一把扇子,左手却是和一个脸面俊秀的男人握在一起。
 “啊,这女人的胆子真大!”她暗暗咋舌。
  当时民风保守,连夫妇并肩同行也会遭人白眼,更别说此等亲热举动。
  当晚,那鬼来了,她道:“那画画得挺好看的。”
  那鬼道:“这不是画,是相片,用照相机拍的。”
  “哎呀,这个我听人说过,叫勾魂相……人站在那东西前面,忽然一道光,就把人的魂魄勾走了……你,你在笑什么啊?”
  那鬼觉得她又可怜又可爱,不胜有趣,便耐着性子把照相机的原理解释了一遍,听得她神往不已,好生钦佩。
  不知不觉,夜已将尽,她感觉他要走了,便迷迷糊糊地问道:“你到底是里面的哪个啊?”
  “右起第一个。”鬼答了,匆匆离去。
  右起第一个,就是那个牵着甜美女子的英俊男人.
第二天,她心不在焉,错拨了珠子,零乱了心绪。
  “她叫菁,”鬼的语气变得很哀伤,似乎在回忆一些遥远的过去。“她现在在哪?”她很冒失地问道,心里立刻后悔。“死了!”鬼凄凉地道,“照片上的人,全都死了!”
  她刚想道你们不是可以常见面了么,又觉隐隐有些不妥,便不作声。
  鬼似乎沉浸在悲伤之中,过了很久,二人仍是默默。
  她只好先道:“你以前告诉我,有种不用牛马拉就会跑的车子,你自己亲眼见过么?”
  鬼叹道:“我当然见过,在东瀛的街上,便有这种车子。”
  “啊,”她惊叹道,“什么时候让我也瞧瞧就好啦!不晓得省城里有没有?”
  鬼笑道:“现下还没有,不过以后——连咱们乡下地方,到处都会有这种车子的。”他说得很坚定,信心十足。
  “会有那么一天吗?”她有些怀疑。
  “会的。我们就是为了有那么一天而奋斗不息,万死不悔!”
  在她嫁入许家的第七个晚上,她决定坐在椅子上等那鬼的到来。她要亲眼看看他长得什么样。顶多,青脸撩牙,外加一对血红的眼睛。
  只是这一夜,二更的钟早已敲过,眼看三更都快来了,还不见房里有什么动静。她怀里抱着他的灵牌,两眼巴巴地看着门口。
  忽然,窗外“咔啦”地一声微响。她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过了一小会儿,不见有什么鬼影穿墙而来,却听见窗外隐隐传来人交谈的声音——“有么?”
  “没寻到,妈的,柜里就几把碎银子,塞牙缝都不够……”
  她立刻明白有贼!站起刚想叫喊,怀里的灵牌却失手掉落,外面的人立时知觉,还来不及叫出声来,从窗户外跳进一个黑不溜秋的人影来。
  “有……有贼!”她声音未扬,已被那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捂住了嘴巴。
  那人掐住她的脖子,狠声威胁道:“再喊就掐死你!”
  她被逼到墙角,那人看到屋里没别人,一眼瞥见地下的灵牌,邪狎地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守活寡的小媳妇……天可怜见的,让老子来疼疼你吧……”
  她惊怖交加,一口咬在那人的手上,趁势便一头朝墙壁撞去,那人反应也快,一手抓住了她袖子,用力一扯,恰恰把她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想死,没那么容易!”那人狠狠道。
  正在此时,窗外传来一人的急呼声:“老大快来……啊!”最后一声变成惨叫,象一枚炮弹般在空荡荡的夜间炸响。
  那人大吃一惊,脚一揣门就冲了出去,厉声喊道:“怎么了?”
  只见他带来的两个兄弟正在和一个男子缠斗着,还有一个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血流如注,看来活不成了。
  那男子右手执着一把利刃,在月光下闪着雪白的寒光,身形极是敏捷,与两人相斗丝毫不落下风。那人心里有数,背起地上的死尸,呼啸一声,喊道:“扯呼!”
  三人匆忙逃去,那男子也不追赶。远处陆续有人奔跑过来。
  她倚在门边,想看看他的模样,可是他的脸却隐在阴影里。
  “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她喃喃道。
  他欲进又退,终于隐没在黑暗之中……
  赶来的人把地上的血迹冲洗干净,没有人问一句,更没有一个人进去看她一眼。
  第二天一早,婆婆来了。她眼圈晕黑,显然一夜未合眼,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你随我到老祖宗那里去。”
  说完,拉着她的手,匆匆往那间古朴房子走去。婆婆的手,竟在微微发抖。
  “老祖宗,我又带萍儿来看你……”婆婆语极哀然,她还来不及向老祖宗磕头请安,婆婆忽然朝床上道,“你……还不快起来?”
  她不解地看着婆婆,忽然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钟声,婆婆脸上骇然失色,顿足道:“没想到来得这般快!”说罢,把包袱塞到她的手上,神情苍凉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道:“你们——好自为之!”随即匆匆赶了出去。
  她被这一句话弄得晕头转向的,站在老祖宗的床前,不知所措。
  外面人声鼎沸,好似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听得甚是气闷,只听得帷帐内一声沉重的叹息,老祖宗缓缓地道:“你快走罢——”
  她正等这吩咐,放下包袱就走了出去。她对这些弯弯曲曲的过道还不是很熟悉,等她来到祠堂前时,已发现许家的全部人都出来了。男女各站一边,中间列着大队兵勇,当中一个穿着官府服色的人,脸目极是阴鸷,正冷森森地盯着许老爷。
  他的一只手上缠着白布。
  “许老爷,你还想抵赖么?昨晚我兄弟到此巡查,挨了令公子的一刀,顿时送了命!两年前,令公子从外地逃窜回来,待兄弟们上门时,你们却说他患了疟疾,回来就一命呜呼了,而且遗体立刻火化,真是半点骨渣子都不剩下,叫兄弟空手而归,这不,你们又给这个死了的儿子娶了个媳妇,竟然能把他从阴间拉了回来,还杀了我们的兄弟?!”
  许老爷气得咬牙切齿,拳头握得格格作响,下面的家丁也看着他的脸色行事,只要他一声令下,众家丁一拥而上,解决这些兵勇实不在话下。只是这下和官府结下粱子,以后许家在本地就再难立足了。
  许老爷强忍怒气,哼道:“李捕头,昨晚你既然看到了犬子,为什么不干脆把他逮去?单凭你的只言片语就要许家交人,岂不荒唐!”
  李捕头嘿然道:“当时我们就这么几个人,要是你们的人来了,不来个杀人灭口才怪呢,大丈夫能屈能伸,既然已查明令公子在此,只需要把这许宅团团围住,嘿嘿,只怕是一只苍蝇,也未必能逃得出去!”
  “你有什么证据?”许家的人问道。
  李捕头得意道:“人证物证俱在,人证嘛,就是兄弟自己,物证嘛……”他双手一拍,兵勇抬上来一具担架,上面白布遮住,掀开一看,原来是一具死尸。许家众女子都吓得连连倒退,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只见李捕头慢慢撕开死尸的衣服,露出一个凝固着紫红色血块的伤口,他双手一掰,把里面的皮肉露给众人看。“你们瞧瞧,是什么样的刀子才能造成这样的创口?”
  她哪里敢看,只觉那尸传来阵阵恶臭,不由头皮发麻,甚欲作呕。
  只听见李捕头又摇头叹道:“这是带倒刺的刀子!真是恶毒,只有一心致人死命,才会在刀身上再加倒刺,一刀刺入,就算即时未致命,也叫那人连皮连肉扯下一大块来,痛也痛死。听说令公子出了洋就变了心,剪了辫子,一心要推翻皇上,叫一个姓孙的人去坐龙椅,还偷偷参加一个造反的帮会,做些暗杀朝廷命官的活动,后来这帮会被灭了,有些逃去的还在互通声气,图谋再次造反,这些人的名册——就在令公子的手上!”
  “一派胡言!”许老爷气得浑身发抖,“犬子暴病而亡,这是众所周知的,哪容你再玷污他的名声!”
  “玷污?”李捕头哈哈大笑,“令公子还不知为这名声多自豪呢,不信?你看我又带了个证人来了!”
  兵勇便把一个女人押了上来,那女人穿着艳红的裙,亮青的裳,头上插着明晃晃的钗,打扮极是俗不可耐,脸上浓妆厚抹,掩不住窘迫之色,踉踉跄跄地走到李捕头面前,福了一福。
  有两个人同时“啊”地失声惊呼起来。
  一个是婆婆,一个是她。
  原来这个女子,正是在照片上的那个甜美女子。
李捕头阴冷的目光从她和婆婆脸上一掠而过,婆婆蹙眉捂胸道:“萍儿,我头晕得很,你快过来扶我一把。”她赶忙过去扶着婆婆,只见婆婆脸色有些发青,想是看到那尸体的缘故。

又听见李捕头续道:“这一位,就是令公子过去的老相好,王冬菁,嘿嘿,当初也是好好儿一个大家闺秀,偏要跟那些造反的人跑到东瀛国去,回来就跟着做了个造反的婆娘,后来被逮住了,哈哈,到底是细皮嫩肉,扛不住官爷们的严刑拷打,就把她的老相好——令公子的事儿全招了。你们道前两年怎么砍了那么多革命党的头,其中,也有她不少的功劳呢!如今,她成了兄弟的第八房小妾,甚是享福哩!”
  王冬菁听到此处,再也支持不住,脸色煞白,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趁着李捕头去拉王冬菁的时候,婆婆忽然别过脸去,轻轻伏在她肩膀后道:“老祖宗就是君蓝,房里有秘道,一条通到外面,一条通到你床下……”
  她恍然大悟,又惊又喜,然而恶人在前,脸上竟能镇定自若,不露半点诧异。
  许老爷冷哼一声,“你拉这女子到我家来什么意思?”
  李捕头阴冷地笑了一声,道:“听说令公子在东瀛的时候,不仅学了一身武功,还跟那边的忍术派学了一手易容的功夫,如此说来,这两年间,他或许就隐藏在贵宅之中,做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蒙混度日?兄弟这次来,倒不是毫无准备的……”
  许老爷鄙夷地瞧着他,忽尔道:“好,你快让她瞧瞧我们之中,谁是犬子?要是她认得出,人你带走,我绝不拦阻,要是她认不出,哼哼,我们许家也不是随便了事的!”
  李捕头道:“爽快!喂,还不过去认个清楚?招子放亮些,不然老子揍死你!”
  他在王菁肩膀上狠狠掐了一把,手一推,把她推到人群之中,许家的人脸上俱是痛恨之色,不等她跌过来就自动缩开两边,她便一头栽在地上,跌个鼻青脸肿,半天爬不起来。李捕头嫌她碍事,就要伸脚去踢她,许家婆婆旁边那一个穿淡色衣裳的妇人,走过来把她从地下扶了起来。
  “谢谢姊姊……”王菁嘴唇微颤,眼角含泪,袖子微微掀开一点,里面鞭痕交加,竟无一分好肉。那妇人见了,不觉惊呼一声,投以深深的同情目光。
  “小妹自己作孽……”王菁颤抖道,那边李捕头已极不耐烦,喝道:“磨什么嘴皮子?”王菁浑身抽搐一下,便在许家的人脸上逐个看去。
  李捕头忽然瞥见许老爷脸上甚是镇定,竟有些幸灾乐祸的神色,心中一动,喝问道:“许家的人都在这里了吗?”
  婆婆脸上又是一变,急忙伏在她肩后道:“他们要搜屋,君蓝走不远,怎生……怎生拖延一些时候才好啊!”
  果然李捕头手一扬,喝令道:“得罪了!给我搜!”
  眼看那些兵勇就要一涌而入,她体内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一股勇气,急喊道:“且慢!”
  “怎么了?”李捕头上下端详了她一番,见她衣领上微微露出通红的指印,心头明白,顿时邪狎地笑眯眯道:“原来就是你么?嘿嘿,小寡妇,你有什么话,尽可留到今天晚上,大爷随时奉陪……”
  许家的人见这李捕当众挑戏长媳,不由个个怒火冲天,摩拳擦掌,要不是许老爷未示意,早就涌上把这李捕宰了。
  她作了一福,道:“小妇人身上有一样证据,请官爷择一僻静之处,容小妇人呈上,官爷便知我家夫君是否隐藏在此。”
  李捕头正自犹豫不决,忽然见那妇人右手葱白般的手指轻轻按在颈上红印处,又见她皮肤光滑细腻,容貌更是楚楚娇媚,心想且看她有什么话说,也不争这一会儿,便点头道:“好,就借贵宅的祠堂一用罢!”
  “在祠堂之中……这……”妇人脸上掠过一丝凄恻之色,正在此时,王菁忽然惊呼道:“姊姊,你不可……”
  李捕头把她一脚揣开,推开祠堂的门,她从容而入。李捕头便问:“你有什么证据?”
  妇人在许家的诸先祖的灵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忽然转过身来,道:“就在这里!”
  她衣襟拉开,露出里面鸳鸯戏水的鲜艳肚兜,只听见她垂头含羞道:“我家夫君若然还在,断断不会让小妇人独守空房,官爷……一验便知……”
  偏生那李捕头正是色中饿鬼,暗想那许君蓝即便藏在宅中,这一时半刻还能逃到哪里去,这妇人美色可餐,大好机会岂能轻轻放过?于是把心一横,脱将衣服,胡乱起来。

外面的人许久也不见两人出来,许老爷脸色铁黑,大夫人默默垂泪,各自在肚中猜测,却不敢说出一句话来。
  良久,祠堂那门“吱呀”一声开了,李捕头满面红光地走了出来,兀自心满意足地闻了闻两手的余香,这才挥手道:“虽然那证据充足,还是得搜一搜,不然兄弟不好交差啊,嘿嘿!”
  兵勇一声得令,满屋散开,逐个房子细细搜去。直到日已过午,这才有一个兵勇在老祖宗房中的床下,翻出了两条密道。
  李捕头这才大呼上当,急令去追,密道中空空如也,待追得出去,已是一个残败的荒园之中,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又牵来鼻头灵敏的灵犬,也无功而返。只得灰溜溜地垂头回去。
  这时,许家两老才缓缓推开祠堂的门,只见他们的儿媳已一脚踏在椅上,向向粱上那匹悬着的红绫伸颈过去。见他们进来,她立刻羞愧地垂了头去,虽然她的衣衫整齐,头发平整,但两老全然明白。
  “萍儿……”婆婆不忍,却被许老爷阻住了,“就……让她去吧!”
  门又被轻轻关上了。里面“啪”的一声。
  许老爷朝许族人等怒吼道:“今日官府无故辱我许家,大家说,怎么办?”
  许族齐道:“拆了那衙门,宰了那昏官!”
  是夜,许族倾巢出动,个个藏了长刀短匕,铁棒锄头,蒙上脸,只待二更时分,便奔入那县衙之中,把衙中各等官僚通通杀个鸡犬不留。
  二更鼓一敲过,这些人便聚在县衙门前,却见那里面灯光通明,却静悄悄一片,许老爷以为当中必有埋伏,但家辱当头,岂能临阵脱逃,于是合族砸开县衙大门,冲了进去。
  里面的光景更是古怪,亮通通的衙里,竟无一人。
  直到一人推开公堂上的门,这才发现粱上竟一溜儿垂下几十双穿着官靴的脚来!把个发现的汉子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倒退。
  衙里的兵勇和县太爷都在,个个拖着长长的舌头,面目狰狞,都是被人活生生地吊在粱上,但诺大的县衙,竟无半点声息,顿时诡异万分。  
  许族的人面面相觑,待清点时,却发现偏偏少了那个恶首李捕头及王菁。
  最后,只得一把野火,把个县衙烧个精光。
  其实,李捕头乃是省衙的人,此刻正急急赶在回路上,他情知今天得罪了当地望族,报复恐怕就在今晚,因此收拾东西,拉上王菁,也不敢摆官架子,扮成个老百姓就骑马逃去。
  夜雾迷漫,忽然听得王菁“啊”的一声惊呼,竟翻下马去,不由回头一望,喝道:“干什么?”王菁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前方,声音颤抖道:“那个……姊姊,飘在树上……”
  雾影中传来猫头鹰的桀桀笑声,李捕头心头一寒,刚想不顾王菁就侧马而去,那马突然受惊人立,把他也狠狠地摔下马去。两匹马好象受了什么刺激般发狂地向前奔去,转眼就不见了影踪。
  荒野里只剩下哭哭啼啼的王菁和紧张万分的李捕头。
  忽然树后走出一个人。此人身形修长,相貌英俊,手里却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异型刀子。
  “李捕头,你不是找我么?”
  李捕头大吃一惊,立刻拔出腰刀,故作胆气道:“好极,你自己出来,也省得我再去找你!”
  两人不再言语,立刻缠斗在一起。李捕的腰刀较他的刀子长,便略占了一点上风,但他用的全是拼命的招数,一时两人谁也奈何不了谁,竟成僵局。
  李捕虽然训练有素,但这几年也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手头渐渐有了破绽,许君蓝一眼瞅中,刀子横劈,引李捕去挡,谁料却是虚招,他伸脚一揣,正中李捕的膝盖,李捕身子一歪,便要掉落在地。他正要趁势一刀下去,忽然一个身体挡在李捕面前,挨了他的一刀。
  这人就是王菁。
  他的异型刀子插在她的胸口,若是拔出,不用说她就立刻送命,但不拔出来,李捕翻身就起。
  王菁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既是哀然,也是求恕,断断续续道:“我……对不起你……他也是我的……夫……”
  “君”字未完,李捕已是一刀往上劈去,王菁忽然看见他身后红影一闪,猛然一声尖叫:“姊姊!”便垂下头去。
  李捕那一刀,便象被什么东西裹住了,再也无法劈得上去,只一瞬间,胸前已被那把异型的刀子贯穿而过,血狂喷而出。
  他这才回头看去,雾中隐隐露出一角飘舞的红绫,瞬间即逝。
  夜,又是夜。
  他重新回来他和她相见的那个房子内。他的灵牌却换上了她的灵牌。
  这里仍有她温柔的謦香,她的痕迹。当他黯然抱着半边的空衾,沉沉欲睡时,忽觉身后传来一声微微的叹息。
  一只柔腻的小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肩膀之上,黑暗中那个温柔的声音幽幽飘来:
   “你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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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 17:42: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号冢主.人鱼泪
  有一天,只是平常的一天,他从市场里买来一条鱼,没想到,就此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那是一条色彩斑斓的鱼,瞧不出什么品种,只是死气沉沉地呆在鱼池一角,连摆尾也欠奉。
  “这一条啊,批发回来就是这副模样,要死不死的,”鱼档老板娘戴上胶手套,顺手从池里把它抓了出来。 好象知道大限将临,那鱼开始拼命的挣扎,总归敌不过老板娘一双孔武有力的手,被死死按在砧板上,突起的鱼眼里好象泡着一瓢眼泪,分明是万般不甘。
  他掠过一丝恻然,“喂,不用宰了,我留着回家养。”
  当他把那条鱼放进鱼缸里,斗室立刻起了变化——从水里散发出阵阵迷幻的光华,一波又一波,五彩斑斓的鱼尾轻盈一甩,水中竟然变出一个美艳无伦的维纳斯来,她的黑发如海藻般浓密飘逸,她的皓齿如珍珠般晶莹凝白,她的笑容绮丽得象一道雨后的彩虹,她的声音轻柔得象一阵温柔的海风:
  “王子,是你吗?”
  他的嘴巴立呈“O”型,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
  她喋喋不休地解说,原来她是海里的一条人鱼,只为寻找命中注定的王子而来。
  “我向海巫婆换了一瓶神药,这样就能轻易化身*,你看我,是不是比公主还要漂亮?”
  她一眼就瞥见了他摆在桌上的旧女友的照片,嫉恨之意熊熊燃起,立刻剔开戒指上的珍珠,把某种闪烁着神秘色彩的流质一饮而尽,然后,好象掀开一袭华丽的裙子般,绚丽的鱼尾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双羊脂白玉般的美腿。
  他只觉心脏激烈撞击,只怕这一颗心便要生生地从腔里蹦将出来,这美艳的裸女,简陋的斗室,孤男寡女,媚眼如丝,灯色昏黄……
  “王子?”她看清了这斗室的简陋。顿时花容失色,“你的宫殿为什么这么简陋?”
  他吃力道:“我……不是王子……”他,不过是潦倒之徒,哪来什么宫殿?
  她的声音徒然升高一百八十度,一室玻璃几欲震裂——“那你为什么带我回来?”
  她脸色刹白,浑身颤抖:“你还害我喝下了神药……我现在变不回去了!”
  他瞠目结舌,“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以为你是……一条观赏鱼!”
  她柳眉倒竖,欲分辩却无词,气得拍缸而起,他慌忙退后一步。
  “你这个骗子,大骗子!”她东张西望,要夺门而出,他连忙喊住:“喂,你……你这样子要到哪里去?”她泪水盈盈,泣道:“我要去找王子,只有找到我的王子,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那你要不要穿件衣服……”他急忙从柜里抽出一件衣物,追着她出去,眼看她诱人的身段在朦胧的灯光下透着温润的色泽,几疑在梦中。
  这人鱼不谱世事,以为这世界就如海底一般,都是不穿丝缕的,等他冲到出去,她已不见了影。
  他在大腿上拼命掐了一把,好象也不觉得如何疼,地上一滴一滴的水渍,正在一圈圈地晕然蔓延,他一阵目眩……
  那人鱼裸体夜行,也不觉害羞,幸好其时已是夜深,路人稀少,又是暗处,竟没有人发现这幅香艳画面。
  未出巷间,忽然听见一阵轰轰隆隆的声音由远疾至,她不知是摩托车,还道是人间什么古怪动物,只见那东西前头射出两道刺目的光线,直晃得她双目都睁不开来,才觉得有些害怕,心儿扑通扑通直跳。
  那东西射住她好一会儿,又不见什么动作,好久才有个人惊呼的声音:“天哪!”
  又听得咔哒一下,那东西动了动,从光芒中走出一个男人来,样貌粗鄙,气喘呼呼,“喂……你?”
  她吁了口气,原来是人,便点了点头。
  “你被人劫……么?”
  她连忙道:“不是,我被人骗了,变成了这个样子,又没有办法变回去。”
  那人看得眼都直了,她看他那副样子,又瞧了瞧他身上的衣服,方才恍然大悟,但亦未放在心上。“原来你们都穿衣服么?在哪里能找到衣服?”
  话音刚落,那人已经在脱起衣服来,她感激莫名道:“你真好……”却见那人竟不是把衣服给她,狼急狼急地又去脱裤子,“这可怎么好意思呢,要你着凉了……”谁知那人脱完衣服,竟径直朝她扑去。她双手被狠狠拧住,异常生疼,不禁又急又慌,失声道:“你要干什么……”
 那人更不答话,正要动作,忽然一声闷响,身子一晃,已然倒地。那人鱼抬眼一看,只见一个相貌英俊的男子站在眼前,也在斜眼看着她。
  她此时已知人类要穿衣的规矩,立刻把刚才那男人的衣服穿上,可是不伦不类,十分滑稽。男子见她如此,哈哈笑道:“这是男人衣服,你的衣服呢?”
  她摇摇头道:“我没有衣服。”
  “你是哪里人?出来打工的吗?”
  她黯然道:“我被人骗了,现在不能回家……”
  那人深表同情道:“你愿意跟我去打工吗?赚了钱,就可以回家了。一个女孩子家的,出来多不容易,也不只是你一个这么倒霉。”
  人鱼见人家英俊不凡,举止有礼,又救她一命,心中感激,道:“其实我出来本要找王子的……”
  那人心道,这女人身材模样都好,就是脑筋却缺了一条筋,连忙道:“这么巧?我姓王,可是大家都叫我王子呢。”
  于是人鱼就想都不想就跟了那人走了。那人把她带到一个歌舞团里去,工作也很简单,就是让她在T台上走上几圈,姿势不论,只要脱光。
  对人鱼来说,不穿丝缕乃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不过她开始有点厌烦那些人的举动。
  “他们看我的眼光,好象很奇怪!”
  “他们喜欢你啊,就象我喜欢你一样,越是这么看,越是表示他们喜欢嘛。”王子这么说。
  直到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哭着道:“我不干了,这些人坏得很!”
  王子也失去了一再劝说的耐心,狠狠道:“不干?你休想走得出这个门!”又朝一个面容猥琐的男人,威胁道,“再吵就把你交给他整治整治!”
  她亲眼看见那男人怎么对付不肯干活的女孩,浑身一寒,不敢说什么。
  
于是她逃跑,被捉住,痛打一顿,血流出来的时候,居然是红的。
  “看来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人类,再也不能回去了。”她绝望地想。
  离开这个城市的最后一场,她居然遇见了他。
  他混在人群中,看似漫不经心。
  她回到后台,心拧着一丝痛楚,一团团乱,可她不知怎么办,好伤,好伤……
  歌舞团又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其实任何一个城市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一模一样的舞台,台下眼光淫猥的男人,肮脏的手,花花绿绿的票子。
  忽然,她又看见了他。
  他依旧漫不经心,好似对她视而不见。
  她的心一动。
  之后第三个城市,也是如此。
  直到有一天,他们到了一个沿海的城市。
  从空气中隐约飘来一股海风的气息,她痛彻心扉,可是无从表达。
  她不知人类应该怎样表达这种悲伤。
  在忙碌的后台,她走完了,缩在一角,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捉住了她。她惊愕回头,竟然是他。
  “我带你走。”他说。她膛目结舌,好象从不认识他。
  他的手居然这么坚定,这么温暖。她踉踉跄跄跟着他,天地昏黑,茫然不知前路何方,只知道跟着他,一直走。
  跟着他穿街过巷,跟着他跌跌撞撞地来到了海边。
   “你一直在找我吗?”
  “原来你一路跟着我吗?”
  他不答,把她带向大海,却不愿看她一眼。“你……走。”
  她绝望地望着他,怎忍心告诉他,他做的一切只是徒劳。
  身后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几条大汉凶悍地扑来,当首的就是王子。“找到了!”
  他使劲地推了她一把,“走!”
  她呆若木鸡,心比鞭打更痛,痛到了骨髓之中,痛到撕裂灵魂。
  他护在她前面,任由追捕者拳打脚踢,血流披面,仍不退却。血流入海中,海浪翻动,血晕很快化作无形。
  他终于缓缓倒下了,她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心瞬间凝固成冰。那些人奇怪地看着她,她的腮下竟挂着一颗绚烂夺目的冰晶,在黑暗的海中,发放着奇异的光芒。
  一个人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却觉得那冰晶硬硬的,凉凉的,“钻石?”
  他们互相传阅,均觉惊骇不已。却没有发现她腿下的渐变。
  突然,一声惨叫响彻沙滩,有一个男人骇然发现身边的王子只剩下了半个脑袋,另外一半,在一张血盆小口里。那绝对不是人类的牙齿,人类的牙齿没有那么长,那么尖,那简直是——鲨鱼的牙齿。
  他们想逃,可是脚下似被一条鱼尾绊了一下,摔倒在海里,海浪也似帮凶,好象八爪鱼的细盘一般,卷着他们,瞬息之间就把他们带进了深海。
  眼泪就是人鱼打回原形的药。可是知道的人鱼,都不会再到陆地上来了。
  她终于回到了大海,因为她是大海里最伤心的人鱼。
   第二十二号冢主.女娃
   三月,山野是油菜花的海洋。
   甫一下车,田欣便被那浩瀚无疆的黄色海洋所包围,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每逢花期,这边的油菜花连绵千里,气势之盛,大地换装,群芳失色。
   它们,有脆弱的身躯,却有坚韧的灵魂,单其一朵,只是小小的一枚花蕊,殊无艳色,一旦连绵成片,立刻浓艳妖冶起来,顿时叫人刮目相看。
  她沉溺在花的海洋中,不能自拔,好久才清醒过来,终于记起自己并不是来旅游的。
  她也看见了一辆破自行车,上面竖着个牌子,写了她的名字。
  “请问你是赵家村的吗?”她怯生生地问。
   那人歪戴着一顶破旧的军帽,一张黑瘦的脸,坑坑洼洼的皱纹纵横交错,老土地般沧桑。一张嘴,牙齿竟然白得发亮:“你就是田老师吧?欢迎哪!”说罢,一把把她的大背囊抢过,背上,指着自行车后座道,“对不住,委屈你啦,还有几哩路呢,请上来吧,不然天黑了,路可不好走。”
  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颠簸在浓丽的花海之中,微风拂来,洗尽都市的铅颜,以及,一切关于他的回忆。
  果然那天色就慢慢暗了下来,她的屁股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四周花影瞳瞳,无边无际的阴暗之中,好象暗伏着一些隐秽的所在。
  咯喇一声,车轮啃上了石头,她在迷迷糊糊间被摔下了车,幸好是泥地,却抹了一脸的土灰,狼狈不堪。
  忽然脚上一痛,抬眼一看,阴暗之中赫然伸出一只惨白的小手,正狠狠地掐在她的小腿上。
  “大……大叔!”她惊呼着从地上爬起,却听见花丛中“咔吱咔吱”的传出一个奇怪的笑声来。
  之所以奇怪,是因为这笑声既象人的笑声,又象夜行动物磨牙的声音,在半昏半明的野地里,格外诡异。
“野丫头,快滚出来,莫要吓着老师!”大叔高声喝东,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朝那笑声处一扔,只听见“啊呀”一声,一个小小的身影灵巧地从花丛里钻了出来,再看仔细些,原来是个衣衫破旧头发蓬松满脸泥污的小女孩,眼睛在暗地里闪烁着寒寒的光芒,野兽般毫无忌惮地盯住她看,颇有些骇人。
  “这就是你们的田老师,晓得么?快叫老师!”
  那丫头忽然仰首笑了起来,“咔吱咔吱……”田欣从来没听过这么毛骨耸然的笑声,顿时愣了,才一眨眼的工夫,那丫头又撒开脚丫溜进了地里。四周虫鸣寂寂,天地似要入籁。
  忽然前方射来了几道手电筒发出的光线,有人喊:“是大发叔和田老师么?”
  大发叔忙喊道:“是哩!庆生,富生,你们都出来了吗?”
  前方匆匆赶来几个农民打扮的人,举着手电筒在田欣脸上身上晃了几晃,都很高兴道:“这位就是田老师吗?这下可好了,自从两个月前张老师走了后,孩子们都没老师教课,只得下地啦,有什么法子呢,这地方太穷了……”
  田欣笑道:“我会尽力把课都替孩子们补上的,决不让他们拉下课程!”
  于是大发叔便让她重新坐上自行车,可是她不肯在众人面前显出娇嫩样子,也和大家一起走起路来。足足走了半小时,一个灯光闪亮的村庄出现在眼前。
  原来这大发叔就是这赵家村的村长,她的住处就在他家里。村长家负责老师的起居饮食,一向如此。
  大发嫂是个面目臃肿的妇人,然而人很勤快,有着农村妇女的麻利和腼腆,地方早已收拾好了,就在他们家唯一的小阁楼里,等田欣放好背囊,立刻招呼她下来吃饭。
  饭菜都用粗瓷大碗盛着,一碗鸡,一碗鸭,一碗大蒜炒熏肉,一碗青菜。田欣怕胖,只挑青菜来吃,大发叔却不住地向她碗里夹肉。
  她和大发叔和大发嫂是一桌,大发叔家的两个男孩子却坐另一桌,大的十五岁,小的才八岁。她过去一瞧,两个男孩都害羞地躲开了,小木桌上只有一碗鸡油炒的青菜。她便夹了好些鸡鸭过去,道:“你们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点!”这么说时,自己也觉得好笑,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老气横秋了?因为当了老师的关系吗?
  吃过了饭,她便上阁楼去收拾,上面的环境简朴而整齐,上一任张老师留下了一张和孩子们的合影,这是一个清瘦的戴眼镜的男子,因为母亲以死相逼只得回到城市,重新过另外一种生活。这仿佛是这些支教老师的宿命——逃离与回归。

一共是十六个孩子。不,她擦了擦眼睛,在一个女孩子身后,好象还躲着一个,偷偷地,探出半个脑袋来,有着一双野兽般摄人的眼睛。
夜深了,她灭灯入睡,却总觉黑暗中仿佛总有一双奇异的眼睛在盯住自己,睁开眼睛一看,床尾竟真的闪烁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她一个激灵,整个人都弹了起来,慌忙拉开灯,只见一只小小的黑色动物象一团黑云般无声无息地飘到窗台上,回首朝她轻轻地“喵”了一声,飞快跃出。
  她心有余悸地躺回床上,这夜,格外地长。
  “田老师好!”来上课的总共有十五个孩子。
  “赵冬子,这女孩儿叫什么名儿?怎么没来呢?”她问。
  赵冬子就是大发叔的大儿子,长得高高大大,壮壮实实的,一点不象十五岁的模样。他看过照片,立刻满脸通红,躲到一边再不吭声。一个小女孩作哄地拍掌笑道:“老师、老师,这就是他的媳妇儿谢芬芬嘛!”
  “什么?”田欣大吃一惊,嘴巴都拢不起来。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告诉她,他们俩是早就定好的娃娃亲,张老师走后,谢芬芬就退学了,现在在家准备婚礼的事情,日子就定在下个月。
  “可是,他们俩才十五岁哪……”她咋舌道。
  “有什么好奇怪,咱们这地方十五六岁结亲的人多的是呢!”村长大发叔气定神闲地答道,“等生了俩个娃,再去镇里扯个证,不就行了嘛!”
  她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竟然不知如何反驳。
  于是她便在这个被油菜花包围着的村子里当起了支教老师,这十五个学生,两个是一年级的,九个是四年级的,三个是六年级的,只有赵冬子在学着初中的课程——因为距离镇上的初中太远了,且没有寄宿,只好在考试的时候再出去。
  幸好都是聪明的孩子,且天生就有比城里孩子多几倍的努力,她并不觉得辛苦。她教得细心,孩子们也学得很快。有一天,她给四年级的上数学课,最后留了一道较为复杂的题目,提示这道题目有三种解法,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尝试一下。孩子们倾尽全力只想出两种解,下课了,她笑眯眯地回到那简陋的教员室,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沙沙沙沙的声音。
  她直起身看,只看得见一个头发蓬松脏乱的脑袋不住地晃动,一时好奇,便起身去看,只见一个女孩正蹲在地上,右手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划画着什么。
  这个女孩的模样好象有点熟悉,正是那晚在野地里吓得她半死的那个古怪女孩!
  突然,那女孩警觉地抬起头来,目光霍然,立刻扔开树枝,飞快地奔入油菜花田之中,再次消失不见。
  她追得出去,低头往地上一看,沙地上赫然就是那第三种解法。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知这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学的,也不知这孩子在课室的窗外到底偷听了多少节课。
  她匆忙追入花田之中,一边失神地呼喊:“孩子!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到老师这里来,老师会教你数学、语文、画画、音乐、英语……”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在这无边无际的花田中兜兜转转,竟然迷了路,不由慌了神。
  从外面看,这花田的确美不胜收,只有深陷其中不得路而出的人,才知道它的可怕。这美丽的花朵,好象化作一个巨大的金黄色的陷阱。
  她走着走着,脚下一滑,整个摔倒在地,耳畔似乎隐约传来流水的哗哗声。
  她从地上爬起来,分开花丛朝着那水声摸去,才走了两分钟,果然前面豁然开朗,一个清澈的小水潭赫然映入眼前。
  这无边的花海中竟然藏着这么一个美丽的小水潭,好象奇迹一般叫人不可相信,然而这是真切地在面前的,不由她不信。那水面就好象一面碧绿的翡翠,氤氲缥缈,不带一丝烟尘气。
  “一个、两个、三个……”一个女孩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循声觅去,只见那个女孩正背对着她跪在潭边,一二三四地磕着头。
  田欣惊奇地走了过去,想看看她在磕拜什么。谁料还未走到身后,那女孩早已警觉地回过头来,嘴角边泛起一丝嘲讽的神气,连眼里都是一片鄙夷之色。待田欣想问她怎么了,她忽然又仰首 “咔吱胩吱”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啊?”田欣问。
  那女孩不答,蹦蹦跳跳地跃入花海中,又不见了。
  “你……”田欣没法,再去看时,发现那块地上拢起密密麻麻的一堆小土包,每个小土包前面都插着一根小木棍,和一朵小小的油菜花。
  她初时还不甚明,后来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那女孩自己拢的小坟墓!
  其实大多数人小时候都玩过这种虚假的拜坟游戏,只是一个人在玩的,未免有些诡异。
  一想到这,她身子一寒,不由颤栗了起来:黄花灿灿,却空无一人,面前一堆不知名的小坟……
  “喵——”花丛中溜出一只黑色的动物,正是那只黑猫。
  “跟着猫儿走,它会带你出去!”远远地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
  这猫儿用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瞪了她一眼,径直向前面走去,她哭笑不得,进退两难,只得跟着这猫儿走。说来也怪,那猫儿三转两转,不消一会儿,就把她带回了学校边上。
  “谢谢你啦,小猫猫!”她对那黑猫道,伸手在它脑袋上轻抚了一下。那黑猫竟象完全懂得般,身子在她脚下滑了一圈,尾巴在她手上蹭了一下,一纵身,溜入花丛之中。
  

晚吃过饭,大发嫂便邀她一起到谢家作客:“不过是去拉拉家常,瞧瞧他们家准备得怎么样了。”于是她便替大发嫂提了几块熏肉,朝谢家走去。谢家在赵家村是外姓,虽然同是种田人,但家境比大发叔家差得多。
  “哎呀,大发嫂,你可来啦,快进来坐吧!”还未走到柴门,里面的谢家嫂子就看见她们了,赶紧从屋里出来。只见她身形瘦削如竹,两个眼眶深深地睕了进去,一双手却异常地大,且又黑又长,让人一下子联想到猛禽的利爪。
  “你真是太客气啦,都快一家人啦,还带什么东西啊。”那女人脸上带笑,笑得都有些谄媚了,看来对这门婚事极是满意。大发嫂便笑眯眯地拉着她坐在门槛上拉起家常来,其间谢家嫂子朝屋里喊道:“芬芬,快出来给你婆婆和田老师倒个茶哪!”一个扎着长马尾,低垂着头的女孩便从屋里出来,给她们各自奉了一杯茶,田欣看她满脸通红、稚气未脱的模样,不由扬手招她过来,拉着她的手问道:“芬芬,你多大啦?”
  谢芬芬低低道:“十五。”
  “以前张老师教过你读书写字吗?”
  “哎。”谢芬芬点点头,没那么窘迫了,也敢抬起头来看人了,“张老师教了我识字,算数。”
  “那你为什么不继续念下去啦?”
  谢芬芬的头又低下去了,不再吭声。旁边的谢家嫂子替她答道:“田老师,咱们这里可不比你们城里,有那么多闲钱供她们念书,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嘛呢?到最后,还不是一样嫁人,生娃?女人啊,顶顶重要的,就是要嫁个好男人……”说到这里,她瞄了大发嫂一眼,笑道,“象大发嫂这样的命才叫好,男人有出息,又生了两个男娃,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好让人羡慕!”
  大发嫂连连摆手,道:“谢嫂你这是哪儿的话,你俩女儿都长得如花似玉的,咱们村哪家的女儿能赶得上?我家俩小子都调皮得很,管都管不住,”虽是谦虚,脸也不由露出得意,续道,“就等你们芬芬去帮我管管冬子啦!”
  谢芬芬一听大窘,别过脸去不敢看人。
  田欣心里叹息,只得在暗里摇了摇头。她拿出那张照片给谢芬芬看,“芬芬,在你背后的,只看到半张脸的是谁啊?”
  谢芬芬辨认了一下,道:“是芳芳,我妹妹。她上小绿潭洗衣服去啦,”
  “小绿潭?”田欣心想,原来那叫小绿潭,倒是个标致的名字,谢芬芬以为她不知,再解释道,“就是从学校边上过去那个潭子,这名字是张老师改的,原本叫女娃潭……”
  “芬芬!别乱说!”谢家嫂子和大发嫂几乎同时斥喝了起来。
  田欣惊讶地看着这两张因怒气而扭曲狰狞的脸,一时不知所措。
  正在此时,村路那头忽然传来了汽车嚣闹的马达声,两辆面包车杀气腾腾地从村头疾驶过来,停在谢家的邻居门前,从面包车上呼拉一下冲下来一大帮人,手里都是拿着家伙的,到了后面,却下来几个身形发福的中年女人,叉着腰在指挥号令。大发嫂和谢家嫂子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却默默不语。
“发生什么事啦?”田欣奇怪地问。
  “抓人啦,唉,今天晚上有得闹啦!”大发嫂叹了口气,再缓缓地喝了口茶。
  田欣心里纳闷,难道那家里窝藏着杀人放火的通缉犯吗?却见两个女人都毫无惊慌之色,又不好胡乱发问,只见那一帮人在邻家门前站定了,其中一个女人拿出一个喇叭,喊道:“赵喜贵,朱珍玉,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点出来接受计划生育教育吧!”
  “唉,喜贵嫂也真够可怜,都怀了六个月啦!”
  “可不是,躲了这么久,终究还是躲不过!”大发嫂深深地叹了口气,忽然盯住谢家嫂子,眼眸里掠过一丝诡异的神色,口中极低极低地道,“所以哪,想要儿子,不狠心点怎么行……”
  “妈,大发嫂,我……我给你们再倒点茶……”谢芬芬踉硠跄跄地站了起来,想去给她们倒茶,怎料手上一滑,竟把茶壶摔在地上,茶水茶叶溅得遍地都是,茶壶的把也掉了。
  谢家嫂子揪着女儿的耳朵就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大抵女人命苦,世上骂女人的词语太过丰富,倒叫人不堪诉之笔端。田欣和大发嫂都上前维护,谢家嫂子这才作罢,终于恼恼地坐了下来,道:“果然,女儿就是不中用,还是生个带把的好……”她瞅了大发嫂一眼,点了点头,似乎若有所思道,“要是当初……唉……”
正在说着,那帮人已把门砸开,七手八脚地拖出一男一女来,女的大腹便便,脸上淌泪,犹在拼命挣扎,却被几个有力气的妇人死死按住了,几乎象押解犯人一般把她押上了车。那男的指天划地不住咒骂,到底眼睁睁地看着老婆被人带走,只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失神地抽起闷烟。田欣默默诵道:“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这时,屋里跑出两个小孩,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副哭哭啼啼的模样,那女孩年纪稍微长些,懂得到屋里倒一杯茶给父亲,可是那父亲心中恨极,一手甩过茶杯就指着女孩骂了起来,女孩便捂着脸冲进屋里去了。
  “就是嘛,当初不听劝告……”大发嫂摇了摇头,有福气的身子扭了扭,站了起来,“夜了,田老师咱们回去吧。”
  谢家嫂子送出门外,远远便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拖着一件重物踯躅前行,谢家嫂子一见就骂开了,“死丫头,洗衣服洗那么久才回来,要是有一件不干净的,老娘不抽死你才怪!”
  田欣又看见那双野兽般的眼睛了。这眼睛里充满哀怨之色,直把她的心呼啦一下全扯了进去,仿佛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这孩子……”她嗓子嘶哑,胸中好象被什么东西压住,几乎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结结巴巴地道,“这孩子……挺聪明的,为什么……不让她念书呢?”
  大发嫂一把扯住她的手,径直往前走,一边嘀嘀咕咕地道:“我的好老师,这些事你就少管啦!咱还回家看看冬子的功课去吧。”
  以后上课,田欣都会偷偷瞅瞅窗外有没有伏着那个古怪的谢芳芳。果然有好几次就让她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子,正在侧耳聆听室内的读书声,这时,她的脚步就会不知不觉地移到窗边,更加高声地念起来。有时候她在黑板上写的重点,也会另外写在一张纸上,用小石头压了,偷偷放在窗外地上,片刻就会不见。第二天就会在教员室的地上捡到写上作业的小纸团。
  如此默然的日子过了大半年。赵冬子早就和谢芬芬结了婚,一个依旧念书,另一个就帮大发嫂干家务活。
  有一天,下课了,等田欣走了出去,学生们就讨论该送点什么东西给这个好老师,大家议论了半天,不外是鸡蛋、蔬菜、瓜果等物,这些孩子纯洁无暇,声音响亮,隔壁的田欣哪有没听见之理?心里甚觉欣慰,暗暗微笑。果然第二天去上课,教桌上一溜都是鸡蛋、蔬菜、瓜果,还有大米、豆子和熏肉,倒象个开杂货铺的,教桌下孩子们的眼睛闪闪发光,把田欣弄得眼角润湿,几乎教不下去。
  课后,田欣又回到了教员室,忽然从窗外扔进一件东西,刚好落到她的脚下。她低头一看,立刻毛发竖起,忍不住呕吐了起来——
  那是一个血淋淋的黑色的动物的头。
  因为刚刚被砍下来,血管和肌肉仍清晰可见,粘呼呼的血淌得遍地都是,那动物的眼睛,兀自死死地盯着她。
  她心中发寒,冲出教员室,往地里拼命寻觅,那个瘦弱的女孩就在小绿潭边静静地站着,好象早在这里等着她。
  “你……”田欣紧紧地抓起她的肩膀,本想斥责她一番,不知为何一碰到她的眼睛,那股怒气就消失了,想了半天,才问道,“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那猫儿的么?”
  谢芳芳神情呆滞,轻声道:“我没有别的好东西给你了……猫儿很乖,一声也不叫……”
  田欣只觉得一阵晕眩,双手再也无力抓住她的肩膀,只得缓缓地滑了下去。  

猫儿走了,芳芳也要走啦,老师……你也快点走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谢芳芳喃喃自语着,象一个幽灵般静静地远去。田欣无力地坐在潭边,眼前氤氲突然变浓,潭面上象是升起了一重黑雾,雾中竦然传来咿咿呀呀的婴儿啼哭声,嘶声裂肺,一阵又一阵,哭得极是凄凉,声音越来越响,竟象是从潭底渐渐浮上来一般。田欣越听越怕,站起想逃,却发现浓雾已经缠绕在自己身上,象裹尸布般缠了一重又一重,她已迷失方向。
  潭面上哗哗地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水花,真的好象有什么东西要从潭底升上来。
  正自恐慌,水花一下子消失了。婴儿的啼哭声也消失了。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田欣正想稍微喘了口气,却突然瞥见一只小小的手正从潭心缓缓地伸了出来。一瞬间,潭里猛然伸出无数只小手,每只手都不甘心地向上攀抓,每只手都在痛苦挣扎,可是一切只是徒劳,它们抓住的只是空气,而不是慈悲。
  “不……不要……”田欣惊骇地看到那些小手竟向往她慢慢攫来,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丧失了,只得无助地呼喊道:“救命,救命啊!”
  “喵~”身后传来一声猫叫。她回头一看,那只黑色的猫正端端正正地蹲在她的身后,斜歪着脑袋,一副神定气闲的模样,忽然往前轻轻一蹿,在她脚边优美地打了个弧线,看了她一眼,又是“喵”了一声。她懂了,身上忽然来了力气,竟能勉强站起来,猫儿也不答话,引着她就往前走去。
  她感觉背后那些凄凉的啼哭声渐渐远去,眼看黑雾渐渐散去,面前出现了朦胧的光线。那猫儿便在光明与黑暗之间的分界线蹲下了。眯着眼,看着她。
  她奇怪地问:“猫儿,你怎么又不走了?”说罢,俯身去抱它,怎料那猫头竟突然咔地一声断了,掉落在她的手里!
  她失声尖叫起来,眼前一黑,终于人事不醒了。
  是谢芬芬把她轻轻唤醒的。“田老师,田老师,你快醒醒啊!”
  “我在哪里?”她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
  谢芬芬道:“你在小绿潭边晕了过去,当时你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的,吓死人啦!”她的腹部隆起,脸形浮肿,几乎叫人想不起原来那副清丽的模样来。
  田欣接过她递来的热毛巾,慢慢地擦了把脸,总算心定一些,忽然瞥见谢芬芬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不由问道:“芬芬,你怎啦?不舒服吗?”
  “芳芳……她……死了!”
  “死了?!”田欣如遭晴天霹雳,一下瘫坐在床上,“怎么会死?我今天还明明看见她的,她……她怎么会死?”
  “你都晕过去两天两夜啦,芳芳就在你晕过去的那天晚上,失足掉进小绿潭……田老师……啊,我们这些女孩儿的命真苦啊……”她悲不自胜,捶胸顿足,眼泪象压抑了很久突然爆发出来的山洪般,倾泻而下……
  有人说,伤痕总会好的。只要时间依然存在。不知不觉间,田欣又在这个小山村里麻木地度过了半年。表面上,她的一切照常。上课,下课,回大发叔家吃饭,看一会书然后睡觉。每天如此。只是她再也不到小绿潭那里去。不知不觉间,油菜花又茁壮成长了。那铺天盖地的金黄,竟不似昨年那般璀灿。
  大发嫂比往日都要忙,她到处张罗着迎接第一个孙辈的到来,忙得水也不顾喝一口,脚也不顾歇一歇。她专门跑到十里外的观音庙那里捐了香油钱,许了大愿心,又抽了一支签,算命的瞎子笑眯眯地告诉她保管心想事成,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兀自把求来的一道灵符帖在神台之上,早晚上香,日夜膜拜,诚恳无比。
谢家嫂子现在也挺着个肚子,时常过来与女儿拉家常,母女俩的肚子凑在一起,恰似两座小坟山。起初田欣向地方教委去了信,打算等下一任支教老师接手就离开这里,可是一直都没有人过来,她也不忍心离开这些孩子,就一直拖着。
  终于在一天夜里,里屋传来谢芬芬一声惨叫,紧接一阵婴儿清脆的啼哭声响彻整个村落。大发叔和赵冬子守在门外,坐立不安,比火锅上的蚂蚁还急,听了这一声啼哭,赶忙推开门冲进去,巴巴地问:“是带把的不是?”
  然而大发嫂铁青的脸已经告诉了他们答案。大发叔长长的叹了口气,也不多说,直接背过身去抽他的闷烟去了。赵冬子想安慰谢芬芬几句,却被母亲神秘地拉出了门外。只剩下田欣在床头陪着谢芬芬,给她抹汗擦身子。
  谢芬芬满脸惶恐,虽在产后,头上仍不住地滴汗,她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女儿,连田欣都不让抱,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又惊恐,又警惕。
  过了一会儿,大发嫂揉着赵冬子进来了,“田老师,咱们先出去吧,让他们夫妻俩说说话儿……”
  田欣看了谢芬芬一眼,谢芬芬忽然抓起她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田老师你别走!”大发嫂向赵冬子使了个眼色,笑道:“芬芬,你怎么也糊涂了?冬子还没看过他孩子呢!”谢芬芬的声音近乎哀求了,“田老师……别走……”田欣点点头道:“好,我……我再陪你一会儿……”。大发嫂横了赵冬子一眼,赵冬子立刻一把把女儿从妻子怀里夺了去,交到母亲手里。谢芬芬尖叫一声象疯了一般从床上扑上来,却被丈夫牢牢抱住,并使劲把她按在床上,叫她不能再叫出声来。大发嫂冷眼看着,仿佛事不关己。她刚想转身离开,却被田欣拦住了。
  田欣微微一笑道:“这孩子真好看,能不能让我也抱一抱?”
  大发嫂未暇思索,怀里的女婴已被田欣轻轻抱过,眼看着田欣朝那婴儿又亲又疼,那婴儿又粉红可爱的模样,心里不由软了下来,摇了摇头,拖着儿子就出了房门。
  谢芬芬从田欣手里接过失而复得的女儿,欣喜若狂,使劲亲了亲她的额头,急忙解衣哺儿。田欣在一边欣慰地笑着,忽然背后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你救不了她的!”她悚然回头,除了墙壁,什么都没有。
  夜里,天气褥热,她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有些细细碎碎的声音从墙壁的裂缝中传进耳膜。
  
初时象是一个女人在抽泣,又有一个男人在絮絮不停地说些什么,看声调似在劝说,后来那女人越哭越伤心,渐渐成了哀啼,男人也越加烦躁,竟似威胁的语气了。女人仿佛有些害怕了,男人也低下声来软语相求,这女人便渐渐止了哭。
  “其实……我也是不舍得哪……可是……”
  “让我再想想……”
  “还想什么……你瞧你娘……以前还不是舍不得,结果还不是……”
  “不……不……还是……啊,让我多抱一会儿……”
  声音渐渐低下去了,终不可闻。间中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声,也极其细微。
  田欣正要沉沉睡去,肩膀上忽然好象被人推了一把,她猛地醒来,发现床边又蹲着那只黑猫。它向她喵了一声,转身跳出窗外。她似有所感,急忙披上衣服,穿好鞋子,慢慢地走下楼去,轻轻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月色如霜,照得大地惨白一片。她跌跌撞撞地跟着黑猫来到小绿潭边,远远就望见一个盖着脸的女人,手捧着一团东西,正背对着她在潭边不住的徘徊。
  她正要高呼,恰在此时,那女人象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弯下腰去,把手中捧着的那团东西往潭面上一放——
  那团东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那女人急忙捂着耳朵逃窜,只听见潭水哗啦一声响动,那团东西瞬息就被水掩埋了下去,水面兀自晃动不已,然而再也不听不见那团东西的哭声了。田欣知道,她已经来不及了。
  那女人撞到了田欣身上,田欣一手扯下她脸上的盖巾。月光下现出了一个初为人母的杀手。田欣忍不住照着她的脸就是一巴掌。然而这杀手却不回避,泪流满面跪在她面前,把头伸给她,哀然道:“你打……你打死我……我杀了她……我杀了自己的女儿……然而,我又有什么法子……与其让她再活在这种世道,还不如死了的好……”
  田欣只觉得天地翻转,她平生所学的知识,所拿到的文凭,所有的经历,都无法告诉她现在还能说什么。她从小便以为聪颖过人,深得父母老师的疼爱,毕业后事事如意,只是感情上碰了些小挫折,这才申请支教山区,以为凭自己的努力,让这些孩子学点知识,自己也总算有所作为。谁知这晚上,这个农妇的一跪,让她整个世界都完全颠覆了过来。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说不上来,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第二天,她默默收拾好包袱,听见下面村人赶来安慰大发嫂和赵冬子的声音:“还年轻呢,总会怀上的!”“生下来就夭折的娃儿啊,咱们村倒不少,大家还不是都再怀上了,年纪轻轻的,养一养就好了。”…………
  她不声一响地从后门溜走,拉过赵冬子那架自行车,沿着小路就往县城赶去。她刚骑上一个小山坡,回头一看,忽然瞥见一重巨大的黑雾从花海深处冉冉升起,这黑雾蔓延的速度极快,片刻之间就把整个村庄都兜盖住了。
  她停下车来,默默地看着。地底下忽然传来一声闷响,大地在发怒地摇晃着身躯,山下的土地裂出一条巨大的裂痕,仿佛生出无数只手,把整个村庄都拉入地下。她的身体就似一条在暴风雨之夜颠簸于大海上的小船,不由自主地晃动着,最后摔倒在地。她见到从黑雾中慢慢地伸出无数只惨白的小手,正不住地朝她招啊招…………
  “这样好么?”在一个黑暗而深隧的所在,有一个人悠然地问。
  “嗯!”那个拥有野兽般眼睛的女孩点了点头,抬头朝那个人笑了笑,恳切道,“谢谢你……我……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
  那个披着灰色斗蓬的人也笑了笑,问:“是什么好东西?”
  女孩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弯下腰来,那人便俯身过去,只见那女孩把藏在背后一样东西戴在他头上。原来是用油菜花编成的花冠,金光灿灿,倒有情趣。
  那人心里叹喟,伸袖往水面上一拂,女老师惊慌失措的脸便隐去了。
  “我们走吧。”说罢,牵着女孩,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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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1 17:42: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号冢主.长舌
  
  十月初四。秋后。
  黄叶落尽,长空清朗。然而空气中却凝固着一种萧杀的气息,使人心脏发紧。
  吱呀吱呀。长道上缓缓推来一辆囚车,车中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脸色惨白,两眼溃然,囚车晃动,她的身子也晃动,偶尔发出铁链与木栅相撞的刺耳声响。
  天空放晴,街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看热闹的围上来了,终于挤得水泄不通,连守卫的官差连声斥喝都止不住。人们纷纷伸出正义凛然的手指,用最恶毒的言辞来咒骂这女子,似乎不如此便不能表明自己立场之坚定,立身之正直。
  那女子的垂首不语,身子却在剧烈地发抖。
  路再长,终究会有终点。囚车走得再慢,刑场转眼便到。
  日光闪烁,郐子手的刀折射出蓝芒芒的光晕,众人不敢相视。
  “带犯妇罗门常氏……”主刑官拖长声调唱道。两个差役便一手拽着一条胳膊把她架上了刑台。
  她颤抖得更厉害了,平日灵巧的舌头变得僵硬起来,“我……我……冤……”“枉”字未出,那姣好的头颅已被鬼头刀一刀砍下,干脆利落,一丝血也溅不起来,只汨汨地从断颈里流出来,淌出来,染得台下的污泥都红了一片……
恍惚中,好象见到了一面幡。黑色的底,白色的字。上书三字:“引魂幡”。她唬了一跳,猛然觉得自己身子也飘动起来,空冥之中仿佛有股力量扯着她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幡就向前赶去。
  她自以为最可怕的事已经过去了,现在这种情形倒乐得逍遥,这么一来,口中那三寸软根又禁不起空闲,嗦嗦问道:“这是上哪儿去呀?赶得象投胎似的……”
  话音刚落,前面一个洪亮的声音哈哈笑道:“果真赶你去投胎,也是你的福气!你的罪行恶劣之极,一会儿森罗殿前,有得你受的!等受尽刀山火海之刑后,再慢慢想去投胎也不晚!”
  她慌了,连忙嚷道:“鬼……鬼差大哥,尽说阳间都是庸官,可阴间都是明察秋毫的好官儿,奴家一无作奸犯科之事,二无淫乱之名,为何偏要受刀火之刑?”
  前面“嘿嘿”一声冷笑,一个尖利的声音阴声怪气地道:“头都掉了,兀自不知自己的罪呢?你且想想,陈门朱氏一家四口,卖脂粉的张五郎,王家小姐,许秀才这七个人的命,又是谁害的?”
  这七个人?她扳起手指想了想,陈门朱氏是她的邻家好姊妹,张五郎经常走街穿巷做买卖,自己倒是见过几次,但王家小姐和许秀才倒不知何许人也,于是大声叫屈道:“鬼差老爷,那王家小姐和许秀才奴家连见都没见过,何来害他们?况且,陈门朱氏是被她相公失手打死的,其他人奴家也没见几面,这罪可真冤!”
  眼前白影一晃,头发倒悬,就似被一只大手狠狠扯了一把,好不生疼,那洪亮的声音暴喝道:“长舌妇休得狡辩!那朱氏之女,乃是得了天花之症,只因听信了你的歪方,延误了救治,火疮破裂而死。又见朱氏向张五郎赊欠胭脂以为其女敛妆,张五郎怜她苦贫,把最好的胭脂送她几钱,你就心怀嫉妒,又听说张五郎曾患过天花,就胡谬他二人清白,造谣陈女乃张五郎所出,传自乡里坊间议论纷纷,陈家婆婆一气之下也病倒在床,陈夫不辩是非,把朱氏毒打一顿,可怜朱氏含冤而死,还不知是你这个好姊妹做的好事!之后陈婆婆也故去,陈夫家破人亡,大醉后失足掉入河中,送了性命。你说,他们一家四口的命,是不是都是你害的?”
  常氏呆了一呆,小声嘀咕道:“原来为了这事啊,我……奴家不就是向朱氏说了一句‘看啥大夫哪,为了个丫头,也别浪费那银子,听说城北道观的香灰特别灵验,你去求些来,和水服下,许多人都说好的。’和钱六婶说了句‘我瞧张五郎那小子对陈家的有点儿……’这样嘛,我……我其实也没说什么!”
  “长舌之祸猛于虎……”那声音叹了一声,“你且听我道来:许王二人朱氏王家小姐的奶妈,二人在元宵灯会相识,暗结誓约。然王家门户森严,平日素不得见。王家小姐便央求朱氏为其传信,暗订某月某日远走高飞。偏在你害了朱氏时,那信就在朱氏身上。众人把信送到王家,王老爷一怒之下即把小姐远嫁他乡,许秀才苦苦煎熬了几日,竟吐血而亡……”
“那王家小姐也殉了么?”长舌妇急急问。
  “不错,你一条舌头,害了七条人命,似你这罪大恶极之人,判官大怒,要罚你七生七世打入牲畜道,只不过这等重刑须冥君大人亲自审了,朱批下了,才押到轮回大轮去,你就好歹再等一会罢!”
  长舌妇一条舌头犹在翻转不休:“老天没眼哩,又不是我向王老爷告的密,如何将这两人的事都扯到我身上?没天理,他二人偷偷摸摸,私订终身,伤风败俗,要罚也要先罚他们……大人,我……我冤屈呢!”
  洪亮的声音未响,那阴恻恻的声音就略表赞同道:“这妇人说得也有道理。许王二人的姓名,我瞧就不必算在她头上了。”
  洪亮的声音怒道:“休得抵赖!黑兄,你甭听她瞎搅和,这长舌妇最会搬弄是非,混淆黑白……”
  长舌妇见有人撑腰,胆也壮了,逾加喋喋不休:“大人你就不对了,现下冥君大人也没有判我有罪呢,你怎么就下了判,定我的罪?那位大人才算明白我的冤屈,真是个英明神武的大清官,哪象你这般糊里糊涂的就定人家罪的……”
  “胡扯,胡扯!”洪亮声音连声斥责,岂料长舌妇话里有话,他这么一反驳,触到了同袍黑使者的痛处,黑使者冷冷哼了一声,尖声道:“老白,也不见得你的片面之辞就真真公正无私了!孰是赎非,还得经过冥君大人的朱笔判定,现下还轮不到你信口雌黄……”
  洪亮声音的白使者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爽直人,现在方明白刚才得罪了老黑,现在被他反驳一通,心里大大地不快起来,只得拿长舌妇出气,“叫你再胡扯!”,粗腕在这尚有几分颜色的头颅上一掐,掐得长舌妇眼珠暴凸,舌头长长地拖了出来,竟拖至脐下,犹蠢蠢欲动,不肯受缚。白使者倒奇怪起来,想看看那舌头能伸多长,便使劲掏扯出来,不料这舌头竟象没完没了一般,从脐下慢慢伸到膝盖,脚跟,又在脚下盘了一圈又一圈,竟把长舌妇都裹在里面,连绵起伏,扯之不断,偏这堆东西还传来 “嗯嗯呀呀”含糊不清的申辩声:“我冤哪……冤……”
  黄泉路上的其他鬼见了,纷纷围过来看热闹,独眼鬼,断手鬼,跛足鬼,歪眼斜鼻的鬼,都指着她笑话,一时黑白二使也慌了手脚,这舌头可怎么还装得进去呵!这声声取笑,长舌在里面听得分明,一时羞愧无加,不顾一切拔腿就跑,黑白二使原以为她不过跑不出这黄泉之路,开始并不着急追赶,岂料竟给她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一条小小的岔道上去,只见这个地方满眼都是红色,仿佛堕入血海一般。然而那血海却淡淡弥漫着一种醉人的清香,这香竟能让她慌张的心神顿时有了着落,停住了脚步。
  忽觉脚下松松软软的,沾了一大片殷红殷红的,不知何物。她俯身细看,那红物竟是一朵朵灿若丹朱的小花,她见那小花红艳可爱,就掬了一把赏玩起来,浑然忘记自己还拖着一条长得不能再长的丑陋舌头。
  “这种花唤作曼珠莎华,喜欢的话可以慢慢看,倒是栽种不易,一经采摘,花就凋了,岂不可惜。”长舍妇猛一回头,只见不知何时身后已站了一个身穿灰色斗蓬的人。
  正在此时,她手心里的红色小花极速枯萎,竟蔫缩成铁黑一团,象灰烬般从她的指缝间滑落在地,散了。
  她觉得又愧又痴,抱起那堆累赘的舌头就跑,她边跑边哭,那堆舌头也发出“呜呜”的声响。
  此时黑白使者也走到了那条岔道边上,面面相觑,俱不敢踏上那殷红色的花地半步,“老黑,你看怎么办?整条黄泉路都给咱们找遍了,那妇人难道往这路上走去了?”黑使者恨得牙齿格格作响,道:“老白,咱们算是栽了个大跟头,眼前如何能进去拿人?只得快去回复了判官大人再作处置。哼,那个人身份神秘,但无论如何在这地府还是由冥君大人作主,不到他胡乱收留逃犯的……”两使商量好,立马灰溜溜地去了。
  再说长舌拖着舌头,也不知跑了多久,也不见那人追来,却跑到了一条河流跟前,殷红的花地连绵到此为止,河对岸黑漆漆的一团,什么都看不见了。
  地下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浇灌的工具,木桶,花锄,还有一包包的种子。

“这里还有好多的地没有种上花,我原以为这里太过荒凉,种些花倒赏心悦目些。”长舌妇转身一看,那人又在她的身后。那人却并不看她,拿起两只木桶,俯身在河流上舀了水,缓缓朝一块尚未种植的土地浇去,又道,“播种前,要用这泪河上的水,浇上七七四十九日,等这土地下的血腥味都洗淡了,播下种子,再浇七七四十九年,方才长根长茎,若要它开出曼珠莎华花,则要七个七七四十九年。”
长舌愣住了,“足足三百九十二年零四十九日,方才开得一朵花,那么这里……这么多的花,你种了……很、很久了吧?”
  那人微微一笑,道:“那倒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种……”正在说着,那木桶不知何故竟骨碌碌地滚下河去,眼看就要被河水冲走了,只听见那人微惋惜道:“这桶若是失了,可浇不成花了……”长舌妇一听,想也未想竟转身就投向泪河,奋力去捞那只木桶。
  她舌头又长又重,河上蓦然卷起一阵旋涡,一下把她淹了进去。
  泪河的水又酸又涩,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恍惚中,她好象见到幼年时的自己,在家里众多的兄弟姐妹之中,似乎谁都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她说话总是有气无力的,个子又总是那么小,站在兄弟姐妹中毫不起眼,大家要商量一件事,谁都想不到要问她的意见,她就象一件衣袖上一朵可有可无的衬花,既没有别致的形状,也没有鲜艳的颜色,于是她干脆闭上嘴,舌头象冻僵的石头一般,几近哑了。然而忽然有一天,也许是某一个早晨,她的舌头就象中了魔咒那样,比最能言善辩的人都能说,兄弟姐妹们没一个说得过她的。她要说便说,完全不顾别人在说什么,她只希望说,拼命地说,她要把以前说不出来的连本带利都一股脑儿倒出来,可从来没想到,这舌头竟有不听从心的时候。她见到陈小妹的时候,她想说:“给她找个大夫看看吧,怪可怜的,”可舌头说出来的却是:“看啥大夫哪,为了个丫头,也别浪费那银子,听说城北道观的香灰特别灵验,你去求些来,和水服下,许多人都说好的……”;见到朱氏向张五朗赊胭脂的时候,她心想说:“不如我来付罢……”谁料舌头说的却是:“哼,奸夫淫妇,还勾勾搭搭的……”
  只觉身子飘飘荡荡的,在泪河中往下坠落,忽觉好似到了一个光明的地方,只是光芒刺眼,一时看不清。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斥喝:“罗门常氏,还不快快跪下!”
  她吓了一跳,揉揉眼睛,呀,什么时候竟到了金銮殿上来了?只见左右威严,仪杖森然,慌忙跪下,想偷眼看看那冥君大人长得如何模样,却觉殿上气氛肃穆,一时竟不敢抬头。旁边跪下了一白一黑两团身影,低头禀道:“马判麾下黑白使者,参见冥君大人……此刁妇正是罗门常氏,犯下重罪……”
  两人话音刚落,后面一个声音悠然淡定道:“哦,原来桶在你手上。”
  三人不由都被唬了一跳,如此庄严大殿上怎么能出现这么松松散散的人?只觉眼前灰袍一扬,那穿灰色斗蓬的人已站在森罗大殿中央,三人未敢抬头,不知他是怎样的表情,但见殿上文武诸臣都鸦雀无声,只剩下那人悠悠懒懒的道:“花园太大,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她方才误采了十七朵曼珠莎华,须补种回去才是。不然也显不了你那公正无私,铁面无情……”
  大殿上连一丝儿的声音都没有。没有人议论一句,也没有人略动一动。如果不是诸臣身上兵刃闪动,真以为大殿上空无一人。
  好一会,只听见上面轻叹了一句——“既如此,就去罢。”
  那人便带了她出殿,她兀自被里面的威严吓得不敢抬起头来,只牵了牵他的衣袖,声若蚊嘶问:“嗌,你到底是冥君的什么人?
  那人把木桶接了过来,灰袍飘飘,大步向前,“我么,不过是他花园里的种花匠罢了……”  
第二十四号冢主.蛊娘
  庆元中,桃花三月。蜀。
  初一的月儿只浅浅地亮个半张脸,夜就显得格外迷朦。月色很淡,淡得如同新酿的酒,秋娘的薄纱袖,情人一个若即若离的微笑。
  唐天晓从唐家堡一个隐蔽的侧门走了出来,慢慢地走到月光底下,他穿着一件和与普通的年轻公子一样的青衫,身无长剑,腰间只悬一枚羊脂白玉佩,意态闲雅,悠然踱入坊间。
  那蜀中号称天府,果然是软红十丈,琦艳万分,花街柳巷纵横交错,丝竹之声盈盈不绝,勾得十方之客,四海之宾纷纷堕入红粉地狱,直至囊中金尽犹不悔,最后落得个“年少不入蜀”的感慨。
  他在花街上走过,旁边青楼上的姑娘,楼下的老鸨都瞧见他了,却没有一个敢去招他一下,连一个媚眼也不曾抛出就急急忙忙地回过身去,假装看不见了事。
  天香楼的专场贵宾,谁敢去拉?
  于是来到一座高高的竹楼前,一双身穿嫩绿窄袖衣裳的垂髻小鬟便迎了上来,稚语禀道:“唐公子,我们家姑娘方才沐浴,衣裳上还未熏好香,请公子在小厅稍候,尝尝我们的粗劣茶点……”
  唐天晓哈哈一笑,“天香楼的茶点若是粗劣,整个蜀地就没有可吃的啦!”
  两个小鬟相视一笑,又听得唐天晓道:“你们家姑娘今儿熏的是什么香?蔷薇?还是茉莉?”
  “都不是”,两个小鬟乖巧地禀道,“回公子,是伊兰。”
  身为唐门中人,唐天晓岂会不解其意?不禁微微一笑,随手赏了两个小银锭,弄得两人欢天喜地的磕谢起来,又把他引到小厅,方才轻轻告退。那小厅布置得清幽淡洁,墙上挂着一幅空灵墨兰,笔势一波三折,清逸绝俗,笔道却硬直谨慎,纵横交叠,于缥缈中暗藏凌厉。落款:“某夜酒醉,聊送佳人清玩。曙”
  不一会,又出来两个轻衣曼女,一人怀抱琵琶,另一人却捧着五彩瓷盘,上面放着四碟小菜,一壶清酒。怀抱琵琶那人便坐了下来,调了调弦,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不外是些艳情小调,偶尔亦作闭月羞花之姿,斜斜地朝他抛上一眼,见他竟在心不在焉地喝酒吃菜,心中不禁大失所望。
  不多时,两个小鬟便来报:“姑娘熏好衣了,请公子径入香闺。”
  岂料他竟起身道:“告诉你家姑娘,我今晚不在此留宿,他日再来拜访罢。”
  “公子,公子……”两个小鬟吓得目瞪口呆,双双跪倒,一个抱着腿,一个牵着袖,央求道,“我们怠慢公子,原是该罚,只请公子不要走……可走不得啊……”
  唐天晓微微一嗤,道:“这天下,我要走,没有人能拦得住。”
  身后忽然飘来一道软绵绵的,好象迷梦般的神秘浓香,一个比丝锻还柔软的声音幽幽地叹道:“你要走,固然没有人拦得住你,但好歹,也过来闻闻这为你熏了半天的香衣,看看这个天天为你牵肠挂肚,望穿秋水的人儿……”
  唐天晓叹了口气,终于回过身来,只见一个白裳丽人正倚在窗栏上,泪水盈盈地瞧着他,可怜楚楚,不胜弱质,犹如一朵被急雨打湿的梨花。
  
他过去搂着她的腰,低语道:“卉娘……”卉娘便嘤咛一声扑入怀中,半嗔道:“冤家,好狠的心哪……”一颗泪珠半真半假、摇摇欲坠般挂在腮边。
  他正欲温言相劝,那阵要命的锣鼓就震天般敲了起来。
  当当当当当。
  敲的人仿佛不要命似的,发狠地敲打着大锣,直把整条街上那些宿花眠柳的大爷们都闹了起来,一时从花窗里探出许多脑袋来。
  唐晓白亦探身去看,原来大街上来了一摊卖艺的。只见当中竖着一面红幡,上面以蓝线绣了斗大的四个字“江湖卖艺”。那敲锣鼓的正在高声吆喝,四周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快就人头涌涌。那敲锣鼓的见状,把鼓棒朝腰间一插,向四周团团抱拳道:“兄弟初到贵境,先向各位哥哥姐姐叔伯大爷请个安,再求大家赏个脸,要觉得值得看的,赏兄弟几个钱,若觉得不致,也请拍个掌……”
  众人只哄道:“有什么新鲜把戏就快点演吧。别耽误啦!”
  那人便又敲了一阵,忽看见篷帐内一溜儿蹿出几个扛着小木棍的黄衣小孩儿,身形瘦小,动作却极敏捷,待他们都站定了,众人方发现这些小孩儿身后竟拖着一条尾巴,再细看那脸,原来竟是一群穿了人衣的猴子!
  那些猴儿抓腮挠耳,躁动不已,却没有一只乱了阵势,只见敲锣鼓的人敲了一下,念道:“瑶池王母宴群仙,齐天大圣显神通。百万天兵俱不怕,要把天宫变帘洞!”众猴儿便象得令一般,各自挥舞木棍,倒也十分整齐,一时喝彩声雷动。
  “公子,这不过是些耍猴的,也没什么新鲜……”卉娘在唐晓白耳边娇嗔道,牵了牵他的衣袖,声音柔软得比月光还软,“夜都深啦……”
  唐晓白伸腰打了个哈欠,把手中的酒杯递了过去,“卉娘,给我倒点菊花酿。”
  卉娘不敢相违,赶忙去斟酒,回来时下面已经练起抖空竹来了。八个青衣小姑娘,有的把空竹抛起半天高,纤腕一翻就接住了,有的一人抖三四只。有时两人四角对传,有时一个姑娘站在另一姑娘的肩上,抖起空竹再后空翻跃下。空竹发出清脆的激鸣声,竟能越过喧哗的人群,传到几里之外。
  虽然精彩,却算不得新鲜。唐晓白又打了个哈欠,朝卉娘道:“夜深了,歇罢。”
  正当这时候,下面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惊骇声。
  唐晓白心念一动,竟放下了卉娘,再次探身张望,自己也不由被吓了一跳,全身震了一震。
  原来场中摆上一只齐人高的大铁笼,里面盘着一条巨蛇,那蛇身黄白相间,足有吊桶粗,蛇头竟与人头一般大,一双蛇眼森然盯住众人,吓得围观倒退了一圈,偶一抬眼,连唐晓白也觉背脊微微发凉。
  敲大锣的人便开始叫喊:“各位看官,下面要演的惊心动魄的——蛇吞人哪!”众人哗然失色,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却见他满面堆笑,又道,“请各位先赏个脸……”
  说罢,翻过大锣就朝围观的团团揖去,众人都知他要先收钱,又不舍得就此离场,只得各自投了几个铜子。然而那班主走了一圈,仍不见他叫开始,却仰首朝楼上那些寻欢客们弯腰笑道:“楼上的大爷,也请赏个脸……”
  楼上那些看热闹的大多没搭理他,只一两个扔了几枚碎银,那班主忙上去捡了,一边忙不迭地弯腰道谢。忽觉眼前一花,一道金光落在脚下。定睛一看,竟是一块金锞子。班主诧异地抬头一看,只见绮楼上一个青衫男子朝他点了点头。
  他赶紧把金子藏入怀中。
  唐门的钱,会不会有毒?他无暇再想,终于敲起手中的大锣。
  四名壮汉从篷里应声而出,肩上却抬着一块条板。条板上以红布覆着某样物事,围观者的心都呯呯呯呯地急跳起来。
  四名壮汉来到蛇笼前,把条板放在地下,便打开了锁门,分闪到两边,各自自腰间取出一根笛子来,呜呜地吹了起来。声调诡异迷离之极。
  笼中的巨蛇不安地挪动了一下,粗大的蛇身围缩了起来,仿佛笼外有种莫名的威胁。然而那笛声越来越委蘼,渐渐的,它终于把头探了出来。
  围观者均屏气忍声,只见那蛇头摇摇晃晃的伸到了那团红布之上,慢慢把舌尖朝那探去。
  不知从哪吹来了一阵微风,红布下赫然露出一双莹若白玉的纤足来。
  第二十六号冢主.死亡引导师
  “来了吗?”
   “已经打了三遍电话了,还在路上!“
  “怎么来得那么晚!”
  诸多的人影在地下零乱交杂,被白炽灯分割成破碎的一小块一小块似的。
  在焦灼的人声中,病人低沉的呻吟从床榻响起,象刀子般搅动着孝子贤孙的心——
  “我——好——难——受——呀!”
  “爸!”儿子早已哭倒在榻前,两眼肿如红桃,看着父亲欲咽未咽,受尽折磨的模样,根本手足无措。
  病人双眼直瞪,一张皱纹满布的干瘪脸上,却露出愤恨的神色,一双瘦似鸟爪的手不住地半空舞动,又似在抵抗着某种神秘的力量,胆小的女人们都避到一边去了,不敢再看下去。
  医生护士早已宣告了即将来临的事实,因此安稳地坐在门外喝茶。
  闻讯而来的亲朋好友聚在下面的大厅中,胡乱打发着时间。有些在一旁窃窃私语,有些则把一早就预备好用来拭泪的方巾折折叠叠,心想不知什么时候才派上用场,有些外地来的远亲,开始细细打量起这栋房子的豪华装修来,心里盘算着等回去就跟乡邻夸耀一番。
  在众人喧闹中,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这位由主人家的长媳亲自迎接进来的男子似乎颇有些身份,眉目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傲气,象故学先生那样,单手背在后面,头发一丝不苟,神情肃穆。
  关上门,长媳向大家族的嫡亲们介绍了这男子的身份,大家都站了起来,眼神流露出几分惊讶。
  “本来我们应该往好的方面去想,可是连全城最好的医生都说没希望了——”长媳虽在悲恸中,仍保持大家闺秀的风范,续道,“都整整两天了,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可是公公他……仍是没有办法……安详地……”
  “别说了!”亲族中有人哭泣着道。
  “这是折磨,公公他自己也不愿意那样受折磨,而目前的法律,是不允许安乐死的,所以……这位先生能令一个人去的安详些,我就请了他来。”
  亲族们又商量了一个多小时,间中有人持反对意见的,都被病人那种竭嘶底里的呻吟颤栗了心神,不得不点头答应。
  那男子便朝床塌缓缓步近,他走得很轻,似乎怕惊醒了什么。
  病人口中象拉风箱般喘着气,瘦得可怕的脸颊上几无血色,加上暴突的两眼,这脸庞就更令人感觉恐怖。
  “你觉得怎么样?很难受么?”黑衣男子拉了张椅子坐在床头,低语道。他的声音缓和得像春日里冰雪初融的流水,和煦中带着清澈的冰凉。
  病人对他的出现并不感觉惊讶,只是死死地抓紧身下的被单,沙哑道:“我不想死……我、我有好多钱……我说一句话,他们都得听我的……可是我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我绝对……不要这么快就死!”
  黑衣男子伸出一只手,轻轻拉住病人瘦弱的手腕,象是察看他脉搏般抚摸着那些突起的血管,轻声道:“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生命就象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旅行,现在也不过是到了某个歇息地。让你睡一个好觉,再以另外一种形式重新启程……这些年来,你不是一直都觉得很累吗,你需要好好休息,那么,请让我引领你到那个安详之地罢……”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到了最后,除了病人之外,其他人都完全听不见了。他侧过身去,遮住了众人的视线,悄悄地从衣服下取出一根黑亮的羽毛。
  他用羽毛在病人眼帘上轻轻拂过,柔声道:“你听见了小鸟的叫声了吗?是否就是在你贫苦的童年,常常捉到的那种黄羽翠嘴的小鸟?风在你的耳边吹动,闻到稻穗的香味了吗?抬头看一看,云朵又拼成老黄牛的模样。是的,你脱了草鞋,慢慢走过去……”
  病人紧握的手指慢慢松弛了下来,他的眼睛睁着,然而已经不是方才那样突凸,眼神中有些迟疑,一副欲断未断的表情,喃喃道:“我……小时候……很苦,没有饭吃,吃的是糠菜红薯……饿,怎么都吃不饱……”
  “不会的,”黑衣男子坚定地道,“你看不见吗,稻子已经成熟了,很快就有白米饭吃,只要你想吃,小河里有的是鲜美的鱼虾。你瞧,那边的屋里不是升起了炊烟吗,月亮都上来啦,你要是不加紧脚步过去的话,晚饭可就凉啦……”
  病人点了点头,道:“不错,晚了回去,娘可要打屁股……”
  四周的亲族都听见这句话,有些已经忍不住要笑起来了,从前这病人身处要职,严肃拘谨,连亲人们也从来未曾听见过这种话。这时眼泪还留在腮边,脸上却露出了笑容,未免有些不敬,只好各自忍住。
  黑衣男子又拿出那根羽毛,轻轻地在病人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上拂了一下。病人叹了一口气,露出了安详的笑容,终于松开了眷恋的双手。
  亲族们的眼泪一下子又来了,纷纷围了上来,悲痛不已。
  那男子便悄悄把羽毛藏了,退到一边。
  亲族中有个女子正在静静地凝望着他,让他多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这女子一身黑裙,直发垂肩,气质高雅,宛若神秘的黑天鹅。
  过了一会,长媳终于把他领到另外一个房间,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今天的事真是太感谢了……爸爸很安详……请收下这薄礼。”
  那男子也不推辞,轻轻地说了句:“请节哀顺变”后,就安静地走了。
  他走在大街上,没有人注意到他。然而这正是他感觉愉快的理由。除了顾客们,没有人知道他的职业,他称自己作“死亡引导师。”
  他穿过繁华的大街上,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对过暗号,一扇小小的门便夹带着浓重的烟草味在他面前打开。他俯身潜了进去。他每次干完活他都如此。他其实讨厌那种临终的带着压抑、糜烂、腐朽的气息,他愿意把自己迷失在麻醉的赌搏台上,感觉一直在下沉、下沉。
  

好久,他才意兴阑珊地摸出来,在空寂的公园里点了一只烟,在微弱的火光中,他瞥见有一道黑色的身影掠到自己的后面。转过头一看,竟是那个黑裙女子。
  她朝他笑笑,他僵硬地回笑,他习惯了把柔和的声音,若有若无的微笑当作自己的职业,已经很久很久不曾从内心笑过。
  “你在逛街么?”她的声音非常悦耳,甚至有些俏皮。
  “随便走走……你怎么也来了?”他还没说完,她就打断道:“一整天都呆在那里,气闷死了!我偷偷溜出来的。幸好没人看见!”
  她的年纪与他相仿,但是神情语气就象是十五六的小姑娘一样,另有一种天真烂漫的姿态。
  他看她的穿着打扮,象是那大家族中的小姐。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平常流利的话语全部忘却,只是呆在一边。
  “喂,你是医生么?”小姐问。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勉强道:“曾经算是吧。读过心理,后来转行了。”
  “你今天做的事很有趣!”
  他闻言一惊,心中“嘭”地跳动一下。
  她望着他,笑兮兮地道:“我好想知道,你是怎么让他们安静地‘睡着’的。”
  他吃吃道:“安抚他们……然后……”
  她又打断道:“我好想再看一遍啊,下次如果你再有‘生意’,可不可以叫上我?我就住在天涯路百芳冢26号。”
  他被她小鹿般单纯亲切的笑容迷住,丝毫不疑,不由就点头答应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姓土,一定要来叫我哦!”她朝他摆着手,轻盈地跑过了马路,转眼就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就连续接到了两桩“生意”,他耻于把从事的活动成为生意,但毕竟是糊口立身之术,姑且也就当作一种生存技能吧。
  他打算先到那户殷实之家去。见多了白发人送行仪式,这回却是为一个年轻姑娘送行。
  这姑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已经奄奄一息。虽然拥有乌黑的头发和光滑的皮肤,但她的容颜已经枯槁得如同一片残秋落叶。
  她的头部受到严重创伤,只倚赖药物生存。此刻整间病房静悄悄的,只有仪器偶尔嘟地响过一声,犹如掉进深渊的石子,再也没有存活在世上的声息。
  他坐在她的旁边,忽然感觉有点茫然。
  “已经三年多了,医生说再拖下去也没有办法苏醒过来,可是又不能眼白白地看着她终止治疗悲惨死去……只好请你来,听说你很神奇……请让她走得快乐些……”家属在电话里说。
  他发现她的脸庞上堆满了灰尘,估计家属和护工都相当疏忽。也许根本很久不来了。三年,足够让人放弃许多希望。
  他依例拿出黑羽毛,在她的脸上拂去,动作轻柔得象一阵风。
  “小燕,你听得见吗?我知道你是听得见的……你不认识我?没关系,权当我是你的朋友,让我倾听你的内心好么……”
  ……
  这次工作用去了他大量的精力,最后那姑娘的嘴角就轻轻扬起了满足的笑容。她终于结束了孤寂,恐惧,哀愁的一生。他不急不徐地按下了床头的急救铃。在离开的时候,没有忘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背后逼来一阵寒风,他怵然回头一望,一道黑影在头上疾飞而过。定神再看,却已不见。他揉揉眼睛,莫非眼花?
  他继续到另外一家为一个不安的灵魂送行。一次又一次,他引导着他们离开尘世,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情绪总在缠绕着他。
  等他再次回到人群中发呆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又想去那沉醉之地豪赌一番了。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手力挺重的,差点把他整个人都歪倒下来。
  他回头一看,昨天那个黑衣女生一脸怒容地站在他的身后。
  “你怎么不守约定?”
  “约定?”他猛然想起昨天的话,刚要解释,想了想,又疲累地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干脆什么都不说。
  “你!”黑衣女生也拿他没办法,气道,“你连解释都不解释吗?”
  他想不出什么话来答她,继续漠然地沉默。
  黑衣女生反倒不气了。坐在他的旁边,道:“你今天又杀了两个人。”
  他笑笑:“你跟踪我?”
  黑衣女子盯住他的眼,狠狠地道:“我刚才已经报警了,说我在这里发现了一个身负一百多条人命的恶徒!”
  他把双手伸到她面前,笑道:“行,快把我铐起来吧。你就能得到一百万举报费了。”
  她笑容如嫣,灿若亮星。他不由有些醉意。
  “你为什么非要干这个呢?”她仰起脸问。
  “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是有点劳累过度。”
  她收起了笑容,满脸愁容地看着他,问:“那你为什么不收手呢?”
  他觉得她问得有点蹊跷,皱眉道:“我不觉得我干的有什么不对。就好象安眠曲那样,平息他们的怨恨,抚慰他们的不安,割舍他们的留恋之心……”
  她低下头沉思了好一会,才略带忧郁地小声道:“可是……那原本是属于神的权力啊,擅夺神的权力是会受到惩罚的……”
  他听不清她的话,只听到“惩罚”两个字。
  “没有一处人间的法律能够管得到我。”他傲然道,“没人能管我!”
  她默默地看着他,眼神有些暗淡,他感觉周围忽然变得凉嗖嗖的,脚下仿佛踩在一片虚雾上,恍恍惚惚的。
  “那么你是如何和那些灵魂交流的?”她的声音很甜美,甜得象一杯酒。
  他喝下这酒,只觉得心醉神怡,魂魄飞扬,便把那根神秘的黑羽摊在手心。
  “几年前……到藏边一个小村庄旅行,在天葬台下捡到的,我发现它有一种神秘的力量……”
  “仿佛就能操纵死亡了,是不是?”她的语声有些尖颤。
  “我……”他茫然不知所措,反驳道,“我有什么不对?”
  “因为你除了充当死亡引导师外,好象还利用过这根羽毛,要过几个人的性命!”
  他渐渐开始恐惧起来,瞳孔紧张地收缩,背后冷冷的。
  “不……不是我愿意的,但是我需要很多的钱……他们说只要帮他们杀人,那些债就清了……而且警察也没办法对我……”他越说越惊慌,长久以来压在心中的恐惧象毒液般渗透全身,这时他才看见那根羽毛不知何时已落到她的掌心。而她正对着他,轻轻地挥舞着。
  “别……别对着我啊……”他惊骇想逃,却发现不知为何自己的身子竟然迈不动脚步。脚下烟雾弥漫,定睛一看,自己的脚竟然不翼而飞!
  他丝毫不觉痛意,然而他的下半身竟然在没有一丝感觉的情况下,一点点地,被黑暗吞噬。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嘴在啃食着他的身体。
  “救命,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别怕,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结束……现在,你好好休息吧……”
  他极力抵抗这种催眠般的睡意,“我不要休息!”
  她咯咯一笑,“给别人带路的人,还害怕自己上路吗?”
  他惊恐万状,猛然记起上次光顾他的那家人根本不姓土,那么这姓土的少女,又怎会是那家的亲属!
  这一瞬间,他真是又怨又悔,可是毫无办法,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消失,腰部,大肠,胃,心脏,内脏空了,轮到双臂,肩膀,颈子,咽喉,下颚,鼻子,眼睛……黑暗的一片。
  突然有一丝解脱的感觉.
  灵台清澄,仿如凌风.
  有声音传入意识——
  “小土,你又出去吃饱啦?”
   “嗯哪。”她的声音甜美如斯。
  “咦——你竟把人家的灵魂藏在翅膀底下?”
  “被你发现啦?”她笑道,“我就是想留着他啊。”
  他的意识被使劲的摇晃了几下,终于看见眼前的她——
  黑羽,凶眸,皱翎,巨啄,利爪,秃头。
  她,她,她原来是一只秃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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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5-2 22:24:34 | 显示全部楼层
LZ!  发完没有?
   好好看  还想继续看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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