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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7-9 04:2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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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画女<br/> “好浓的雾啊!”郑雯雯不禁惊呼道。<br/> 眼前这无边无际的雾景堪称奇观——尤其是它居然出现在繁华市区中心,而不是荒山野岭处。<br/> 这里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四周,如同铁桶一般箍着一圈钢筋混凝土制成的高楼大厦,中间,却是一个名叫大豆村的城中村。<br/> 如果从高空望下去,这里真如深井一般,氤氲地冒着些黑气,徐徐上扬,仿佛藏着无数冤魂,随时都会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攫人入内,吞噬。贫穷、贪婪、淫秽、隐忍、怨恨、绝望、恐惧等等数不清的欲念,互相交织,彼此纠缠。这里,无日无夜不在上演悲剧,却又在人们的淡漠中消逝而去。<br/> 这是城市在剧烈膨胀中不可避免的孽生体。城市的飞速发展使得村中的原住民不再需要劳动而生存,他们的出租屋已为他们带来了富裕而百无聊赖的生活。<br/> 郑雯雯把那个几乎与她齐高的背囊扔在地上,再把紧紧怀抱着的蒙着画布的画板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再在背囊里拿矿泉水。<br/> 无论她到哪里,都会带着大画板,因为她是个画家,且甚爱以都市为题材。<br/> “真奇怪啊,这雾怎么老是不散呢?”她心里嘀咕着,一边仰脖灌水。<br/> 浓雾的一角,隐约趴着一个小女孩,正不停地用手扒开地上的泥土,好象在寻找什么。<br/> “喂,你在找什么呢?”郑雯雯好奇地问。<br/> 小女孩仿佛置若罔闻,连头都不抬一下。<br/> 郑雯雯更加好奇了,“喂,你在找什么宝贝哪?”走过去,却见那女孩正动作麻利地从土里挖出一个白身红字的小长方块。原来是一只麻将牌。她的脚下早已堆起小坟似的一块块麻将牌——一筒、二筒、九索、东、南、北、中……<br/> “如果你以后在这里再见到这个,记得帮我收集哦,我最喜欢这个了!”小女孩冲她甜甜一笑,抱起那一堆的麻将牌,如一只小鹿般蹦蹦跳跳地消失在浓雾之中。<br/> 剩下郑雯雯一个人还在纳闷儿,我又不打麻将,何况还不知道你是谁呢!<br/> 她只得重新背起行囊,朝村里走去。<br/> 村里鱼龙混杂,有眼神疲遢的农民工,有跟着丈夫过来寻生活的黑瘦妇人,有神色慌张行踪诡异的神秘人士,有身穿廉价西装却胸怀大志的底层白领,也有稚气未脱出双入对的学生夫妻。垃圾和脏水暂时被浓雾掩盖了,但是仍然掩藏不住那股刺鼻的腥熏味。她忍不住捂住了鼻子。<br/> “没办法,这里是脏一点,不过价钱便宜哪,又在市中心——小姐,你要租房吗?”一个中年男人走上来搭讪道。<br/> “是的,不过,我没有很多的钱……”<br/> 男人好象早已料到一般,熟练地道:“我家刚好有个小房间还没有租出去,还是套间呢,月租一百块。”<br/> “真的?你不骗我?”郑雯雯惊呼道。<br/> “不信你就跟我先上去看看再决定嘛,真的很划算……”<br/> 男人一把就把她的大背囊揽了过来,引着她上了一栋六层高的出租屋。<br/> 一至五层都是出租,每层四户,蜗居着数十人。四周,擅建得密不透风的出租屋互相紧紧挨在一起,门挨着门,窗户挨着窗户,墙薄窗窄,气息互融,轻易就能从一栋房子爬到隔壁的房子去。<br/> 郑雯雯忽然觉得很窒息。<br/> 男人打开六楼的一扇门,迎面立刻冒出好似失火般一股浓雾。<br/> 这次来的是烟雾。原来里面围着四桌男女,正在四方城的酣战中狂喷烟雾,洗牌声,碰牌声,怒骂声,喧声震天。<br/> “这是我们自己住的,街坊邻里,有事没事的一起玩玩……”男人解释道。他带她穿过麻将阵,打开最里面一间房间的门,“就是这里,你看看,床、空调、热水器,连被子什么都有——确实很实惠了!”最后一句他说得特别认真。<br/> 郑雯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和这漫天的浓雾融为一体,“好吧。”<br/> 男人走后,她便狠狠地拉上了门,然而门外那些喧杂声和烟雾却汨汨蔓入,她无力地靠在门背上,慢慢下滑——只有快点完成那副画,才能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br/> 她架起画板,调好颜料,闭上眼睛,进入沉思。<br/> 肮脏零乱的城中村,鱼龙混杂的各式人群,驱之不散的漫天浓雾……<br/> 男人在外面敲门。<br/> “郑小姐,晚上十二点后如果没有什么事,请不要外出好吗?”<br/> “为什么?”<br/> 男人没料到会被反问,有些慌张道:“呃……这里治安不好,你一个女的……”<br/> “好,我明白了。”郑雯雯点头道。<br/> 如果治安不好,为什么偏偏要重点说明“十二点后”不能外出呢?她越想越不解,“啪”的一声,画笔掉到地上,滚入床下。<br/> 她俯身去摸,却摸出一张陈年旧照。<br/> 那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丈夫就是房东,女儿就是在地里挖麻将牌的小女孩。妻子,象是外面麻将桌上面目模糊的一个。<br/> 时钟指向十二点,然而她肚子饿了。<br/> 带来的饼干已经吃完,矿泉水也没了。只得打开房门,“请问附近有卖方便面的吗?还有,有热水吗?”她喊了一声,外面不知何时已安静了下来,整间屋子黑漆漆的一片,连一个人影都没有。<br/>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从灯光通明的房一下子进入寂静无人的厅,仿佛一脚踏进深隧的黑井中,随时随地都可能从角落处冒出一只手,紧紧扯住你的头发,掐住你的脖子,或者冒出一只眼睛,充满恶毒地盯住你,摄去你的魂魄……<br/> “我饿了,得找点吃的!”郑雯雯高声为自己辩白道。可是整间屋子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黑暗中,她一连撞倒了两张麻将台,上面的麻将哗啦啦地散落一地,踩在上面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br/> “都到哪里去了呢?”她小声埋怨道。凭着记忆摸到了门,门很好开,一开门,只见一轮明月挂在半天。雾淡多了。<br/> 她借着月色继续摸着楼梯往下走,楼下的房间都关着门,不见灯光。<br/> 整座楼,仿佛就只剩下她一个人。<br/> 行至底层,月色凄迷,浓雾骤临。<br/> 有声音飘然传来。好象是步行声,蹑手蹑脚,如贼;又好象是说话声,耳畔底语,如情人。<br/> 雾中忽然烛光摇曳。渐行渐近。<br/> 郑雯雯侧身藏在楼梯间里,偷眼窥去。<br/> 只见雾中走来一大群人,差不多都是一男一女并肩成一列,缓缓前行。他们一人举着白蜡烛,一人捧着一张照片,还轻轻地念祷着什么。<br/> 细细听去,仿佛是一个又一个的名字:<br/> “佩佩……”<br/> “佳佳……”<br/> “小健……”<br/> “浩龙……”<br/> 其中有对男女很眼熟,正是房东夫妇。<br/> “清儿……”他们唤道。<br/> 郑雯雯“咦”了一声,谁知那群人却象长了顺风耳一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接头低语:“好象有人……”<br/> 他们很快向雾一般地散开了,慢慢地向楼梯间搜索了过来……<br/> <br/><br/> “郑小姐,昨晚睡得还好吗?”<br/> “哇!你怎么可以随便走进人家的房里?”郑雯雯一下从床上惊醒,一眼看见房东就站在床头。<br/> “噢,对不起,你没锁门。”房东毫不在乎地出去了。<br/> “难道没锁门就可以擅自跑到人家房里来吗?人家可是女孩子哪!”郑雯雯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快点完成那副画,赶紧离开吧!<br/> 天已大亮,她还没伸完一个懒腰,门外又传来震耳欲聋的打牌声。还有,雾比昨天更浓了,整张床都好象泡在浓雾之中一般,犹如海上孤舟。<br/> 肚子更饿了,她迫不及待地跑下楼,远远就看见有卖食品的小店,塞进四个大肉包子,再灌上一杯劣质豆浆,远远又看见了昨天那个收集麻将的小女孩。<br/> 她又在原地,不停地挖、挖、挖,一块又一块的麻将牌好象花生一样从地里被连泥拉了出来。<br/> “喂,又见到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啊?”<br/> 小女孩一样头也不抬答:“何清儿。”<br/> “为什么你要挖这些东西?”郑雯雯再问。<br/> “咬烂它,嚼碎它,吞进肚子里,爸爸妈妈就找不到啦!”说罢,拣起一只一把就扔进了嘴里,只听见咔嚓咔嚓,她咬碎了整个麻将牌,然后吞了下去。<br/> 郑雯雯惊呼道:“你怎么吃这东西?肚子会疼的!”<br/> “因为我恨这东西,有了它,爸爸妈妈就不疼清儿啦……”何清儿冲她甜甜一笑,忽尔蹦入雾中,不复声响。<br/> 麻将碰牌声又传入郑雯雯的耳中。<br/> 她有些茫然地回头望去——麻将之风如同传染病一般,已经把整个村子的每个家庭的大人都感染上了,她看见楼房下,过道里,大路上,全部都摆满了麻将桌,人们在四方城中全神贯注地砌牌,下注,吵闹,狂笑,痛哭。<br/> 人挨着人,桌连着桌。密不透风。<br/> 她头晕目眩,梦游般走回自己的房间里,重新拿起了画笔。<br/> 雾象要把她掩埋,越来越浓,越来越厚,她被白絮般的雾裹在里面,呼吸越来越困难,只得比赛似的加紧涂、画、抹……<br/> 抱起画,推开门,冲出浓雾,那群人仍在沉浸在赌博的亢奋之中,她猛然推散了一桌的麻将牌。<br/> “喂,你想干什么?”人们纷纷愤怒地站起来。<br/> “我说,你们玩够了没有!?”她横眉怒斥道。<br/> “郑小姐,要是你受不了这些,你就走吧!”房东道。<br/> 郑雯雯举起那张照片,冷冷道:“我见过你们的女儿,昨天和今天,她说,她恨麻将,有了麻将,她的爸爸妈妈就不疼她了,所以她宁可把它吃进肚子里!”<br/> 房东和房东太太都呆了,所有人都呆了。<br/> 房东太太一下子瘫软在地,双手掩脸哭泣道:“我们的清儿……可怜的清儿……都怪我们,有了钱,以为请了个保姆就可以了,每天打麻将……那晚,六一儿童节,村里在放映室放动画片,我们让保姆带他们去了……谁知,起了大火……小孩子全都没逃出来……”<br/> “是啊,自从没了孩子后,每天晚上十二点后,我们都会为他们招魂,为什么……就不回到我们身边呢……”大人们梦癔般议论道。<br/> “孩子没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还是打麻将吧,摸着牌,什么都忘记了……”一个人说。<br/> “是啊,是啊,干脆什么都不要再想,继续打牌吧……”好些人附和道。<br/> “就这样吧!”更多人点头道。<br/> 于是大家再次坐到桌子上,再战四方城。<br/> “你们……”郑雯雯顿时气结。<br/> 被打散了牌的那桌人都在俯身捡牌,郑雯雯一转眼睛,偷偷藏起一只。<br/> 她回到小女孩出现的地方。<br/> 浓雾弥漫,小女孩在她的身后出现了,“你知道吗,这个村子的大人们,都喜欢它到放不下手。”<br/> 郑雯雯点点头,道:“我知道。”<br/> “所以那晚的大火,他们谁也逃不出来……我们都成了孤儿,后来政府收了地,在那边建了间孤儿院,你看,他们来接我去上课了!”轻轻一指,雾中走来许多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br/> “何清儿,去上学啦!”<br/> “好啦!那么,姐姐再见!”<br/> 郑雯雯闭上眼睛。她在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br/> “不,还不能再见。”她睁开眼睛道。<br/> 她手里拿着一块白身红字的麻将牌,高高地把它举了起来。<br/> “你们是时候彼此相见了。”<br/> 好象有风,吹散了些许浓雾,原来是大人们,他们追来了。“把牌还给我们!”<br/> 追到面前,小孩和大人一照面,各自吃惊。<br/> 郑雯雯一把扯开画布,一个干净、整齐的村子跃然纸上。<br/> “这就是村子原来的样子啊……”<br/> “请你们——好好安息吧!”郑雯雯张开双臂,画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把四周的浓雾通通吸了进去。还有大人们,小孩们。<br/> 地上只剩下了一个废墟。一个被大火烧得焦黑的曾经熙熙攘攘的村子。<br/> 还有满地散落的麻将牌。<br/> “对了,差点忘了!”郑雯雯拍了拍脑袋,从背囊里拿出一张一百元整的冥钞,合指一扬,瞬间烧化,“我还未付房租呢!”<br/> 她回身望了望她的得意之作——<br/> 一对满面泪水的夫妇,张开双臂,把一个小女孩紧紧地抱在怀里,再不分离。<br/> 男人的口袋上,还隐约露出百元冥钞的一角来。<br/> 末了,她终于满意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百芳冢 郑十六”<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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