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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法云寺有个僧人,法号珉楚,与中山的商人章某关系很好,两人经常在一起谈禅论道。几年以后,章某因病故去,珉楚还亲自设斋诵经,超度死者的亡灵,同时,也以此表达对老友的哀思。
章某死后,珉楚少了个谈得来的方外之友,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每次,看到僧房里那个章某常坐的蒲团,都要感怀一番:斯人已矣,只有到黄泉之下,才能相见了。
几个月以后,他到集市上买东西,遇见一个人,长得极像章某,确切地说,这个人简直同章某一模一样,要不是当初珉楚亲眼看着章某入土为安,真要把这个人当作章某本人了。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珉楚一边在心里感叹着,一边拿眼睛瞄那个人。那个人也看见了他,先是一怔,接着伸出手来,热情地招呼着:
“哎呀,怎么是你呀!吃饭了吗?”
珉楚心里疑惑,但是那张熟悉而又友善的脸,使他放下了戒备,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眼睛还是在那人身上扫了几遍。
“看什么呢!不认识了,我是章某啊!”
珉楚吃了一惊,还没等他开口发问,面前这个自称是章某的人,便将珉楚带进一家食肆,落座之后,让店小二端上来一盘胡饼,放在珉楚面前的桌子上。
珉楚也着实有些饿了,拿起一块胡饼,便吃了起来。吃完之后,吞吞吐吐地问道: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能出现在这儿呢!”
章某听后,面不改色:
“说的是啊!咱们是故交,我也不想瞒你,我身虽死,却由于生前犯有过失,未获解免,被地府发配为扬州掠剩鬼,正在服役呢!”
珉楚是个僧人,对三途六道那些事了然于心,所以,就算知道章某是个亡魂,倒也并不害怕。反而问他:
“掠剩鬼?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章某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世上的商贩做买卖,利润都有一定的限额,超过这个限额,就不是他该得的了,这叫做‘余剩’,这些剩余的钱物呢,我就可以掠为己有了!我干的就是这个差事。现在人间象我这样的人,啊不——应该说是像我这样的鬼——多得很呢!”
说罢,抬起手来,指点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告诉珉楚,这些男女当中,某人某人都是掠剩鬼。
珉楚连连点头。
过了一会儿,从远处走过来一个僧人,章某朝珉楚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这个僧人也是掠剩鬼。
僧人走过食肆的时候,章某把他召唤过来,两个人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了半天。珉楚能看见僧人,僧人却看不到他。
吃过饭之后,结了账,两人相携而行,边走便聊。虽然一生一死,却仍如往常一般热络。
走着走着,遇见一个卖花的妇人。那妇人相貌和衣饰都很普通,篮子里的花朵却争奇斗艳,芳香扑鼻。
章某掩着嘴,悄悄地对珉楚说:
“这个妇人也是鬼,她卖的花,都是鬼用的,人间无论如何也见不到这样的花。”
说着,从袖子里摸出几枚铜钱,买了一朵,送给珉楚。道:
“生死悬隔,以后也难以见面了,这个,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另外,有一件事一定要记住,凡是见此花而面露微笑之人,都是鬼!”
说完,便告辞而去。二人在十字路口别过,相背而行,走了几步,珉楚回过头去,目送章某消失在拥挤的人潮当中。
手上的那朵花,花蕊金黄,如同巧手抽出的金线,花瓣重重叠叠,红艳艳的,有一种饱满的韵致。尤其是那股香气,好像混合了青木、苏合、熏陆、郁金等几种名贵的香料调和而成,连寺院里上好的旃檀都比不上
同章某告别之后,珉楚也昏昏沉沉地往回走去。在路上,遇见形形色色的人,颇有一些看见他手上的花朵之后而抿嘴微笑的人,这就是章某所说的鬼了,珉楚心想。
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来到寺院的北门。耳朵听见从寺院里传来钟鼓梵呗的清音,他也清醒了许多。
正要推门进去,忽而想起,自己与鬼同游,又手持鬼花,佛门乃清净之地,把这些东西带进去,怎么行呢!
于是随手把花朵扔向了庙门外的水沟,那朵花斜飞出去,在空中低低地划了一道弧线,落在水里,溅起浪花,有轻微的响声。
进去以后,寺庙里的高僧大德和一干同门见他神色同往常大不一样,神思也显得很是昏倦,以为他是生了病,纷纷送来汤药,让他喝下去,以疗治身上的疾病。
喝下汤药之后,珉楚合衣躺了一阵,出了一身汗,过了好一会儿,才苏醒过来。想起自己白天的遭遇,总觉得恍恍惚惚,好像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于是,边回忆,边把自己的经历跟同门讲了一遍。
“鬼花?”
“鬼花!”
“鬼花是什么样子的?”
“不如……师兄你带我们出去看看!”
几个和尚很是好奇。看他们那副心痒难忍的样子,珉楚心里觉得好笑,但又不好拒绝,于是从床上爬起来,带领一干僧人,来到寺门之外。
那花朵很是沉重,沟里的水又浅,想必还不会被冲走。珉楚心想。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扔花的方位,一出门,就直奔目的地而去。
小和尚们尾随在他身后,朝沟渠边上走去。
只见珉楚停在沟边,俯下身去,看了一眼,只一眼,便如同被马蜂蛰了一下似的,忽地跳起来,转眼之间,脸色惨白,在旁人看来,简直同死人差不了多少。
身后的人知道事情起了变化,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有几个胆大的,退了几步,又觉得就这么离去有点不甘心,于是仗着人多,又凑了过去。
只见沟渠的淤泥里,躺着一个令人胆寒的东西。
——那是一只已经有些腐败发黑的、死人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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