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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有个叫杜万的员外,他有一个哥哥,我们下面说的这件事呢,就是杜员外的哥哥亲身经历的。
这个人,具体叫什么名字已经不知道了,方便起见,我们就叫他杜某吧。
有一年,杜某被任命为岭南的县尉。岭南那地方,在当时基本上属于蛮荒之地,到那儿去的官员,不是犯了罪,就是因为忤旨而被流放,虽然这不是什么好去处,县尉也不是什么大官,可是,为了一家老小的生计,也只得接受委任,携带妻小,踏上征途。
杜某的妻子身子骨比较弱,这一路颠簸劳累,水土不服,再加上为瘴气所侵,得了重病,虽然请了大夫百般医治,人还是没挺过来,在床上躺了几天,就死了。
杜某伤心无比,站在妻子的尸体旁边,吧嗒吧嗒直掉眼泪,可是,当时正值盛夏,暑气上来,蒸得人都喘不过气来,人总这么放着也不是回事啊,身边的人小心翼翼地建议,赶快把尸体给埋了,要不,再这样下去,可就放臭了。
当时,他们还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好好装殓一下都不行,找了很长时间,才找来一领苇席,把杜某的妻子卷了,埋在悬崖峭壁的边上,打算等以后有条件了,再重新殓葬。
杜某一到任上,便被繁忙的公务包围了,整天忙得焦头烂额,想改葬妻子的愿望,也被无限期的押后。就这样,一晃儿过去了好几年,终于有一天,朝廷又下了诏令,调杜某回北方任职。在北归的途中,他又来到过去的那个伤心地——当年埋葬妻子的地方。
那里山岩高耸,松涛阵阵。杜万知道,自己这一去,可能今生今世也不会再回来了,他要把妻子的骸骨迁走,回到北方,再找个妥善的地方安葬。
他和随从爬上山岩,来到当年埋葬妻子的地方,找到当初所做的记号,拿出随身携带的工具,便挖了起来。挖了一会儿,那个卷裹他妻子尸身的苇席便露出来了,杜某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也没有细想,众人七手八脚地移开席子上的浮土,小心翼翼地打开席子,这才发现,那苇席里面的尸体,已经不翼而飞!
是了,他们才挖了几下,苇席就露出来了,要知道,当初他们挖这个坑的时候,可费了不少的劲,怕有狼虫虎豹来了,把妻子的尸身当成晚餐吃掉,特意把裹着尸体的席子埋得很深。
看着空空如也的苇席,杜某悲叹良久,心里非常难过。这可怜的女人,死了死了,连尸骨都没剩下,自己真是对她不起啊!
等他的心情平静下来,自己想想,如此险峻荒僻的地方,等闲不会有人前来,多半是叫野兽扒出来吃了。就算是叫野兽吃了,也得留下骸骨不是。哪怕只剩一根骨头,他也要把她带回家。
他朝四周看了看,周围全都是凄凄的荒草,草被狂风吹得贴地倒伏,不像是能藏住什么东西的样子。悬崖上有一条小路,虽然也被荒草掩埋,不过,隐隐约约的,还能看出点道路的痕迹。几个人便沿着这条小路,往前走去,希望能找到一点同他妻子有关的东西。
走了大约有一百来步,前面忽然出现一个山洞。洞口藤萝掩映,遮住了大部分光线,乍一看去,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山洞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呢?是亡命之徒,还是狼虫虎豹?不管是哪一种,都会要人的命!杜某心里虽然忐忑,可是,他是武人出身,身手敏捷,胆子也大,而且,妻子的骸骨去向不明,不管这山洞里面有没有玄机,都得冒险探上一探。
随从们也都表示,愿意跟杜大人一起进去。
山风一吹,几个人更觉热血沸腾。握紧了手里的兵器,靠着洞口的岩石,慢慢地朝里面摸去。
适应了最初的黑暗之后,众人的依稀看出,虽然看上去极是幽深,山洞里面却很是干燥,地面洁净得像有人特意打扫过一样,侧面的石壁上,还有人工开凿的孔洞,似乎,有人曾经在这里住过。
又往前走了几步,杜某突然回过头来,朝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家都停下脚步,紧紧地靠在石壁上,竖起耳朵,屏住呼吸,尽力捕捉从岩洞深处传出来的声音:
杜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有这样的举动。
可是,当众人定下心神,仔细倾听的时候,却发现,耳边除了压抑的呼吸声以外,周遭是死一般的静寂。
杜某常年练武,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能,就在刚才,他发现,众人的呼吸声中,夹杂着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的同伴,大多也是武人,呼吸深沉绵长,若加以注意的话,会发现,那些呼吸有一定的节律。可是,方才,有一刹那,他听到,耳边的节律变了调。有一个说不出是慌乱、恐惧还是愤怒的声音掺杂在里面,咻咻的喘息,仿佛是某种凶猛的兽物,凭着自己的本能,他觉察出,那个声音,就在不远的前方。
可是,当他凝神去听的时候,那声音又没了。
尽管如此,他仍然能够确定,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前方,潜伏着某种莫名的危险!他对同伴做了一个那样的手势,就是让大家多加小心!
悄悄地,他抽出了背后的刀!
正在此时,夕阳的余辉斜照进洞口,刀光如水银泻地一样,忽地一闪。借着着一闪而逝的刀光,杜某惊见前面有一道黑影,张开双臂,凶猛地朝他的头顶扑来!杜某倒吸了一口凉气,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身形贴地,手腕一翻,举起手中的钢刀,朝对方的胳膊削去。
刀身转侧的时候,又一缕阳光被反射出去,那光线,正好照在来者的脸上。对方来势不减,杜某看清了对方的面孔,却如同失魂落魄一般,咣当一声,将刀扔在地上。
众人暗自奇怪,心想,一向神勇无比的杜县尉,今天这是怎么了,中了什么邪法了不成。旁边有一个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那个黑影的手腕。与此同时,欺上前去,将黑影的另一只手也牢牢按住。那黑影开始不断地挣扎、踢打、咆哮。
嚓的一声,有人点亮了火折子。举起来,在那黑影的头上晃了晃,这一看,手一哆嗦,也不禁啊地叫了一声。
身后的人,见这两个人举动怪异,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索性点燃了火把,将这一段山洞照得通亮。
在熊熊的火光之下,他们终于明白,杜县尉和方才点亮火折子的那个随从,为什么大惊失色了。
——那个双手被扣住的黑影,分明就是杜县尉亡妻的模样。
那女子蓬头垢面,身上的衣服早已撕成一缕一缕的,有的地方,甚至连遮挡的布片也没有。嘴里咻咻地喘着粗气,一双黑幽幽的眼睛,闪着野性的光。
有人凑上前去,她便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做出撕咬状,面目狰狞,令人心生恐惧。
“这……这是……”有人迟疑地看了看杜某,眼睛里带着疑虑。
杜某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摇了摇头,目光在那女子的身上流连了一会儿,又点了点头。
这个女子,的确是他的妻子,她穿的,还是下葬时的那身衣服,虽然,衣服早已经撕得不成样子。而且,夫妻多年,他知道她身上所有不为人知的特征。比如,右耳垂上那颗心形的黑痣,左手上的那块伤疤!还有很多很多……
可是,他的妻子,已经死去多时了,是他亲手将她殓葬,埋在这个地方。而且,有那么多人在场,可以作证。
那么,眼前这个女子,究竟是人是鬼?
他产颤抖着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手背。——温热而有质感。传说中的鬼,是冷的,无形的。这个女子,的确是他的妻子,她——还活着!
他从身边的人手中接过火把,照在自己的脸上,缓缓地道:
“你还认识我么?”
那女子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如在迷梦之中,歪着脑袋,想了一阵,从喉咙里面艰难地滚出几个字来。语声含混,她说的究竟是什么,没有人听得清。
似乎,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人类的语言了。说完之后,转过身子,朝洞穴的深处看了看,好像很不放心的样子。杜县尉走到她的身边,捉住她的双肩,不住地摇晃:
“是我呀,难道,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吗!”
他大声地呼喊她的名字,那女子仿佛秋风中的树叶,被摇得簌簌发抖。半晌,她的眼睛里终于闪过几线清明的光,泪水,从蒙着尘垢的脸上缓缓地淌下来……
——她终于想起来了。
杜县尉心头大喜。
没想到,恢复神智以后,她看了他一眼,就低着头,朝后面走去。
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的内容,杜县尉心头一凛,也跟了过去。果然,在那黑暗深处,藏着什么。女人弯下腰,从地上抱起一个东西来,借着火把的光亮,大家看到,那是一个孩子!一个长期在地上滚来滚去,早已看不出原来肤色的孩子。这个孩子的旁边,还有另一个年龄要大一些的孩子。
此前,知道危险就在身边,凭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本能,这两个孩子躲在黑暗之中,不声不响,一动不动。
女人抱着孩子,喉咙里咯吱咯吱地响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离群索居这么久,她已经忘记怎样说话了。
她想了一会儿,俯下身子,抚平地上的尘土,用食指在地上写了起来。
原来,杜县尉的妻子被埋进土里以后,过了一阵子,又活转过来,死里逃生的她,为夜叉所得,这两个孩子,都是她同夜叉生的。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没想到,竟然还能再见杜县尉一面。
泪水不断地从她的眼中滑落,砸在地上,仿佛有重量似的,在灰尘上留下一个一个浅浅的坑。
妇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写着。周围的人看了,也不禁心中凄恻。造化弄人,谁会想到,人死也死了,埋也埋了,还会有这么一出呢。
要是她孤身一人,杜县尉说不定还能把她带回去,可是,现在,都有两个孩子了!又能怎么办呢?苦命的女人,苦命的杜县尉!大伙儿心想。
这个时候,女人已经渐渐地恢复了语言功能,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沙哑着嗓子,艰难地说:
“你们快走吧!夜叉马上就要回来了!他回来之后,一定会杀掉你们!”一边说,一边往外推他们。
夜叉,那是传说中的恶鬼!他们这些肉眼凡胎的人,岂是恶鬼的对手!
大伙儿听了这话,脊梁背后的汗毛根根倒竖,不禁打了好几个冷战。急忙转身,杜县尉被手下的人推着,走到洞口。
太阳已经落山了,天边仍有点点的胭脂红,洞内和洞外,真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大人,咱们快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随从们催促道。
杜县尉失魂落魄地站在洞口,听了这话,突然疾走两步,返回洞内,女人正躲在洞口的暗影里目送他们,脸上泪水纵横!
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能跟我走吗?”
女人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地看着杜县尉:
“能跟我走吗?”他急切地看着她。
女人咬了咬牙,终于道:“能!”
说罢,转过身去,捞起爬在地上的那个较小的男孩,跟在杜县尉身后,朝外面走去。那个大孩子蹒跚地跟在后面,伸出手来,发出哇哇哇哇的哭喊声。母亲把他推回洞里,含泪看了一眼,便决绝地离开了。
不管怎样,两个孩子,她只能带走一个!剩下的那个,是留给夜叉的。
众人匆匆地走到渡口。他们来时栓在岸边的渡船,还停在那里。等大伙儿都跳上船之后,渡船便如离弦的箭一样,破开水面,朝前方驶去。
离开岸边没有多远,就见从山洞的方向,窜过来一个人影。那人身形高大,动作敏捷,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在树枝和悬崖之间,如飞鸟一般,上下跳纵。他不是走,而是在飞,在滑,在飘。
船上的女人见此情形,脸色在瞬间变得煞白,抱着孩子的双手,也开始不住地颤抖。
众人见此情景,便明白了八九不离十:夜叉来了!
是的,夜叉来了!船上的男人,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划船的简直是要豁出命去,木浆一刻不停地打在水面上。这是同死神赛跑,每个人都在心里暗自祈祷,船开快些,再快些!离岸边越远,他们生还的希望也便越大。
夜叉掠到岸边,似乎有所忌惮,举足试了试,还是没有贸然下水。
他站在一棵大树下,跳着脚,发出一声声恐怖的咆哮,嘴里面吼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并把手里的孩子,举在手上,朝船上示意。
众人不明就里,齐齐地望向女人。妇人的脸变得更加难看,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直到咬出一道道血痕,直到鲜血从唇边渗出来。大家都觉得,这个女人,马上就要晕倒了。
眼看着船开得越来越远,没有丝毫驶回来的迹象,夜叉气的暴跳如雷,突然拎起怀里孩子的双脚,咔嚓咔嚓,就把孩子撕成了数十片,一扬手,扔在江里,然后,恨恨地转身离去。
岸边的水霎时被鲜血染得通红,撕碎的肉块在浪花里载浮载沉,有几片飘到船舷旁边,众人看得是目瞪口呆。神经脆弱的,当场便趴在船上,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而女人,早已倒在船上,昏了过去。
杜县尉同身边的人,从头到尾地目睹了这起惨剧。事实上,他们,也都是这剧中人。
过了很久,女人终于醒了过来,不吃不喝,只是流泪。
母子连心,即便是被迫同夜叉生的孩子,也终归是自己的孩子啊!
这样的创伤,也许,要用余生来平复吧。
上岸之后,又换乘车马,走了数十天之后,他们终于回到了北方。
那起惊魂的往事,似乎也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成为尘封的过往。
杜县尉把母子两人安置在自己的府里。据到过杜府的人说,那个小孩子,长得真的很像寺院壁画上的夜叉,只不过,他能够听懂人的言语。
直到唐代宗大历年间,这母子二人还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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