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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牟尼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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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2:1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秋夜纪游

                                  游光

  秋已经来了,炎热也不比夏天小,当电灯替代了太阳的时候,我还是在马路上
漫游。
  危险?危险令人紧张,紧张令人觉到自己生命的力。在危险中漫游,是很好的。

  租界也还有悠闲的处所,是住宅区。但中等华人的窟穴却是炎热的,吃食担,
胡琴,麻将,留声机,垃圾桶,光着的身子和腿。相宜的是高等华人或无等洋人住
处的门外,宽大的马路,碧绿的树,淡色的窗幔,凉风,月光,然而也有狗子叫。

  我生长农村中,爱听狗子叫,深夜远吠,闻之神怡,古人之所谓“犬声如豹”
〔2〕者就是。倘或偶经生疏的村外,一声狂嗥,巨獒跃出,也给人一种紧张,如
临战斗,非常有趣的。
  但可惜在这里听到的是吧儿狗。它躲躲闪闪,叫得很脆:汪汪!
  我不爱听这一种叫。
  我一面漫步,一面发出冷笑,因为我明白了使它闭口的方法,是只要去和它主
子的管门人说几句话,或者抛给它一根肉骨头。这两件我还能的,但是我不做。
  它常常要汪汪。
  我不爱听这一种叫。
  我一面漫步,一面发出恶笑了,因为我手里拿着一粒石子,恶笑刚敛,就举手
一掷,正中了它的鼻梁。
  呜的一声,它不见了。我漫步着,漫步着,在少有的寂寞里。
  秋已经来了,我还是漫步着。叫呢,也还是有的,然而更加躲躲闪闪了,声音
也和先前不同,距离也隔得远了,连鼻子都看不见。
  我不再冷笑,不再恶笑了,我漫步着,一面舒服的听着它那很脆的声音。
  八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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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2:11:39 | 显示全部楼层
男人的进化

                                  虞明

  说禽兽交合是恋爱未免有点亵渎。但是,禽兽也有性生活,那是不能否认的。
它们在春情发动期,雌的和雄的碰在一起,难免“卿卿我我”的来一阵。固然,雌
的有时候也会装腔做势,逃几步又回头看,还要叫几声,直到实行“同居之爱”为
止。禽兽的种类虽然多,它们的“恋爱”方式虽然复杂,可是有一件事是没有疑问
的:就是雄的不见得有什么特权。
  人为万物之灵,首先就是男人的本领大。最初原是马马虎虎的,可是因为“知
有母不知有父”〔2〕的缘故,娘儿们曾经“统治”过一个时期,那时的祖老太太
大概比后来的族长还要威风。后来不知怎的,女人就倒了霉:项颈上,手上,脚上,
全都锁上了链条,扣上了圈儿,环儿,——虽则过了几千年这些圈儿环儿大都已经
变成了金的银的,镶上了珍珠宝钻,然而这些项圈,镯子,戒指等等,到现在还是
女奴的象征。既然女人成了奴隶,那就男人不必征求她的同意再去“爱”她了。古
代部落之间的战争,结果俘虏会变成奴隶,女俘虏就会被强奸。那时候,大概春情
发动期早就“取消”了,随时随地男主人都可以强奸女俘虏,女奴隶。现代强盗恶
棍之流的不把女人当人,其实是大有酋长式武士道的遗风的。
  但是,强奸的本领虽然已经是人比禽兽“进化”的一步,究竟还只是半开化。
你想,女的哭哭啼啼,扭手扭脚,能有多大兴趣?自从金钱这宝贝出现之后,男人
的进化就真的了不得了。天下的一切都可以买卖,性欲自然并非例外。男人化几个
臭钱,就可以得到他在女人身上所要得到的东西。而且他可以给她说:我并非强奸
你,这是你自愿的,你愿意拿几个钱,你就得如此这般,百依百顺,咱们是公平交
易!蹂躏了她,还要她说一声“谢谢你,大少”。这是禽兽干得来的么?所以嫖妓
是男人进化的颇高的阶段了。
  同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式婚姻,却要比嫖妓更高明。这制度之下,男人
得到永久的终身的活财产。当新妇被人放到新郎的床上的时候,她只有义务,她连
讲价钱的自由也没有,何况恋爱。不管你爱不爱,在周公〔3〕孔圣人的名义之下,
你得从一而终,你得守贞操。男人可以随时使用她,而她却要遵守圣贤的礼教,即
使“只在心里动了恶念,也要算犯奸淫”〔4〕的。如果雄狗对雌狗用起这样巧妙
而严厉的手段来,雌的一定要急得“跳墙”。然而人却只会跳井,当节妇,贞女,
烈女去。礼教婚姻的进化意义,也就可想而知了。
  至于男人会用“最科学的”学说,使得女人虽无礼教,也能心甘情愿地从一而
终,而且深信性欲是“兽欲”,不应当作为恋爱的基本条件,因此发明“科学的贞
操”,——那当然是文明进化的顶点了。
  呜呼,人——男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
  自注:这篇文章是卫道的文章。
  九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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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2:15:4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也是生活”

  这也是病中的事情。

  有一些事,健康者或病人是不觉得的,也许遇不到,也许太微细。到得大病初
愈,就会经验到;在我,则疲劳之可怕和休息之舒适,就是两个好例子。我先前往
往自负,从来不知道所谓疲劳。书桌面前有一把圆椅,坐着写字或用心的看书,是
工作;旁边有一把藤躺椅,靠着谈天或随意的看报,便是休息;觉得两者并无很大
的不同,而且往往以此自负。现在才知道是不对的,所以并无大不同者,乃是因为
并未疲劳,也就是并未出力工作的缘故。

  我有一个亲戚的孩子,高中毕了业,却只好到袜厂里去做学徒,心情已经很不
快活的了,而工作又很繁重,几乎一年到头,并无休息。他是好高的,不肯偷懒,
支持了一年多。有一天,忽然坐倒了,对他的哥哥道:“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从此就站不起来,送回家里,躺着,不想饮食,不想动弹,不想言语,请了
耶稣教堂的医生来看,说是全体什么病也没有,然而全体都疲乏了。也没有什么法
子治。自然,连接而来的是静静的死。我也曾经有过两天这样的情形,但原因不同,
他是做乏,我是病乏的。我的确什么欲望也没有,似乎一切都和我不相干,所有举
动都是多事,我没有想到死,但也没有觉得生;这就是所谓“无欲望状态”,是死
亡的第一步。曾有爱我者因此暗中下泪;然而我有转机了,我要喝一点汤水,我有
时也看看四近的东西,如墙壁,苍蝇之类,此后才能觉得疲劳,才需要休息。

  象心纵意的躺倒,四肢一伸,大声打一个呵欠,又将全体放在适宜的位置上,
然后弛懈了一切用力之点,这真是一种大享乐。在我是从来未曾享受过的。我想,
强壮的,或者有福的人,恐怕也未曾享受过。

  记得前年,也在病后,做了一篇《病后杂谈》,共五节,投给《文学》,但后
四节无法发表,印出来只剩了头一节了。〔2〕虽然文章前面明明有一个“一”字,
此后突然而止,并无“二”“三”,仔细一想是就会觉得古怪的,但这不能要求于
每一位读者,甚而至于不能希望于批评家。于是有人据这一节,下我断语道:“鲁
迅是赞成生病的。”现在也许暂免这种灾难了,但我还不如先在这里声明一下:
“我的话到这里还没有完。”

  有了转机之后四五天的夜里,我醒来了,喊醒了广平。

  “给我喝一点水。并且去开开电灯,给我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惊慌,大约是以为我在讲昏话。

  “因为我要过活。你懂得么?这也是生活呀。我要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哦……”她走起来,给我喝了几口茶,徘徊了一下,又轻轻的躺下了,不去
开电灯。

  我知道她没有懂得我的话。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
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
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
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

  第二天早晨在日光中一看,果然,熟识的墙壁,熟识的书堆……这些,在平时,
我也时常看它们的,其实是算作一种休息。但我们一向轻视这等事,纵使也是生活
中的一片,却排在喝茶搔痒之下,或者简直不算一回事。我们所注意的是特别的精
华,毫不在枝叶。给名人作传的人,也大抵一味铺张其特点,李白怎样做诗,怎样
耍颠,拿破仑怎样打仗,怎样不睡觉,却不说他们怎样不耍颠,要睡觉。其实,一
生中专门耍颠或不睡觉,是一定活不下去的,人之有时能耍颠和不睡觉,就因为倒
是有时不耍颠和也睡觉的缘故。然而人们以为这些平凡的都是生活的渣滓,一看也
不看。

  于是所见的人或事,就如盲人摸象,摸着了脚,即以为象的样子像柱子。中国
古人,常欲得其“全”,就是制妇女用的“乌鸡白凤丸”,也将全鸡连毛血都收在
丸药里,方法固然可笑,主意却是不错的。

  删夷枝叶的人,决定得不到花果。

  为了不给我开电灯,我对于广平很不满,见人即加以攻击;到得自己能走动了,
就去一翻她所看的刊物,果然,在我卧病期中,全是精华的刊物已经出得不少了,
有些东西,后面虽然仍旧是“美容妙法”,“古木发光”,或者“尼姑之秘密”,
但第一面却总有一点激昂慷慨的文章。作文已经有了“最中心之主题”〔3〕:连
义和拳时代和德国统帅瓦德西睡了一些时候的赛金花,也早已封为九天护国娘娘了。
〔4〕尤可惊服的是先前用《御香缥缈录》〔5〕,把清朝的宫廷讲得津津有味的
《申报》上的《春秋》,也已经时而大有不同,有一天竟在卷端的《点滴》〔6〕
里,教人当吃西瓜时,也该想到我们土地的被割碎,像这西瓜一样。自然,这是无
时无地无事而不爱国,无可訾议的。但倘使我一面这样想,一面吃西瓜,我恐怕一
定咽不下去,即使用劲咽下,也难免不能消化,在肚子里咕咚的响它好半天。这也
未必是因为我病后神经衰弱的缘故。我想,倘若用西瓜作比,讲过国耻讲义,却立
刻又会高高兴兴的把这西瓜吃下,成为血肉的营养的人,这人恐怕是有些麻木。对
他无论讲什么讲义,都是毫无功效的。

  我没有当过义勇军,说不确切。但自己问:战士如吃西瓜,是否大抵有一面吃,
一面想的仪式的呢?我想:未必有的。他大概只觉得口渴,要吃,味道好,却并不
想到此外任何好听的大道理。吃过西瓜,精神一振,战斗起来就和喉干舌敝时候不
同,所以吃西瓜和抗敌的确有关系,但和应该怎样想的上海设定的战略,却是不相
干。这样整天哭丧着脸去吃喝,不多久,胃口就倒了,还抗什么敌。

  然而人往往喜欢说得稀奇古怪,连一个西瓜也不肯主张平平常常的吃下去。其
实,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
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

  八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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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2:23:54 | 显示全部楼层

拜服先生洞察力之深

文艺与政治的歧途            

    ——十二月二十一日在上海暨南大学讲我是不大出来讲演的;今天到此地来,不过因为
说过了好几次,来讲一回也算了却一件事。我所以不出来讲演,一则没有什么意见可讲,二
则刚才这位先生说过,在座的很多读过我的书,我更不能讲什么。书上的人大概比实物好一
点,《红楼梦》〔2〕里面的人物,像贾宝玉林黛玉这些人物,都使我有异样的同情;后
来,考究一些当时的事实,到北京后,看看梅兰芳姜妙香〔3〕扮的贾宝玉林黛玉,觉得并
不怎样高明。

    我没有整篇的鸿论,也没有高明的见解,只能讲讲我近来所想到的。我每每觉到文艺和
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惟政
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不过不满意现状的文艺,直到
十九世纪以后才兴起来,只有一段短短历史。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
人家要想,要开口。而从前的社会也的确没有人想过什么,又没有人开过口。且看动物中的
猴子,它们自有它们的首领;首领要它们怎样,它们就怎样。在部落里,他们有一个酋长,
他们跟着酋长走,酋长的吩咐,就是他们的标准。酋长要他们死,也只好去死。那时没有什
么文艺,即使有,也不过赞美上帝(还没有后人所谓God〔4〕那么玄妙)罢了!那里会
有自由思想?后来,一个部落一个部落你吃我吞,渐渐扩大起来,所谓大国,就是吞吃那多
多少少的小部落;一到了大国,内部情形就复杂得多,夹着许多不同的思想,许多不同的问
题。这时,文艺也起来了,和政治不断地冲突;政治想维系现状使它统一,文艺催促社会进
化使它渐渐分离;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社会这样才进步起来。文艺既然是政治家的眼中
钉,那就不免被挤出去。外国许多文学家,在本国站不住脚,相率亡命到别个国度去;这个
方法,就是“逃”。要是逃不掉,那就被杀掉,割掉他的头;割掉头那是最好的方法,既不
会开口,又不会想了。俄国许多文学家,受到这个结果,还有许多充军到冰雪的西伯利亚
去。

    有一派讲文艺的,主张离开人生,讲些月呀花呀鸟呀的话(在中国又不同,有国粹的道
德,连花呀月呀都不许讲,当作别论),或者专讲“梦”,专讲些将来的社会,不要讲得太
近。这种文学家,他们都躲在象牙之塔〔5〕里面;但是“象牙之塔”毕竟不能住得很长久
的呀!象牙之塔总是要安放在人间,就免不掉还要受政治的压迫。打起仗来,就不能不逃开
去。北京有一班文人〔6〕,顶看不起描写社会的文学家,他们想,小说里面连车夫的生活
都可以写进去,岂不把小说应该写才子佳人一首诗生爱情的定律都打破了吗?现在呢,他们
也不能做高尚的文学家了,还是要逃到南边来;“象牙之塔”的窗子里,到底没有一块一块
面包递进来的呀!

    等到这些文学家也逃出来了,其他文学家早已死的死,逃的逃了。别的文学家,对于现
状早感到不满意,又不能不反对,不能不开口,“反对”“开口”就是有他们的下场。我以
为文艺大概由于现在生活的感受,亲身所感到的,便影印到文艺中去。挪威有一文学家
〔7〕,他描写肚子饿,写了一本书,这是依他所经验的写的。对于人生的经验,别的且不
说,“肚子饿”这件事,要是欢喜,便可以试试看,只要两天不吃饭,饭的香味便会是一个
特别的诱惑;要是走过街上饭铺子门口,更会觉得这个香味一阵阵冲到鼻子来。我们有钱的
时候,用几个钱不算什么;直到没有钱,一个钱都有它的意味。那本描写肚子饿的书里,它
说起那人饿得久了,看见路人个个是仇人,即是穿一件单褂子的,在他眼里也见得那是骄
傲。我记起我自己曾经写过这样一个人,他身边什么都光了,时常抽开抽屉看看,看角上边
上可以找到什么;路上一处一处去找,看有什么可以找得到;这个情形,我自己是体验过来
的。

    从生活窘迫过来的人,一到了有钱,容易变成两种情形:一种是理想世界,替处同一境
遇的人着想,便成为人道主义;一种是什么都是自己挣起来,从前的遭遇,使他觉得什么都
是冷酷,便流为个人主义。我们中国大概是变成个人主义者多。主张人道主义的,要想替穷
人想想法子,改变改变现状,在政治家眼里,倒还不如个人主义的好;所以人道主义者和政
治家就有冲突。俄国文学家托尔斯泰〔8〕讲人道主义,反对战争,写过三册很厚的小说—
—那部《战争与和平》,他自己是个贵族,却是经过战场的生活,他感到战争是怎么一个惨
痛。尤其是他一临到长官的铁板前(战场上重要军官都有铁板挡住枪弹),更有刺心的痛
楚。而他又眼见他的朋友们,很多在战场上牺牲掉。战争的结果,也可以变成两种态度:一
种是英雄,他见别人死的死伤的伤,只有他健存,自己就觉得怎样了不得,这么那么夸耀战
场上的威雄。一种是变成反对战争的,希望世界上不要再打仗了。托尔斯泰便是后一种,主
张用无抵抗主义来消灭战争。他这么主张,政府自然讨厌他;反对战争,和俄皇的侵掠欲望
冲突;主张无抵抗主义,叫兵士不替皇帝打仗,警察不替皇帝执法,审判官不替皇帝裁判,
大家都不去捧皇帝;皇帝是全要人捧的,没有人捧,还成什么皇帝,更和政治相冲突。这种
文学家出来,对于社会现状不满意,这样批评,那样批评,弄得社会上个个都自己觉到,都
不安起来,自然非杀头不可。

    但是,文艺家的话其实还是社会的话,他不过感觉灵敏,早感到早说出来(有时,他说
得太早,连社会也反对他,也排轧他)。譬如我们学兵式体操,行举枪礼,照规矩口令是
“举……枪”这般叫,一定要等“枪”字令下,才可以举起。有些人却是一听到“举”字便
举起来,叫口令的要罚他,说他做错。文艺家在社会上正是这样;他说得早一点,大家都讨
厌他。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殊不知杀了文
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俄国的文学家被杀掉的充军的不在少数,革命的火焰不是到处燃着
吗?文学家生前大概不能得到社会的同情,潦倒地过了一生,直到死后四五十年,才为社会
所认识,大家大闹起来。政治家因此更厌恶文学家,以为文学家早就种下大祸根;政治家想
不准大家思想,而那野蛮时代早已过去了。在座诸位的见解,我虽然不知道;据我推测,一
定和政治家是不相同;政治家既永远怪文艺家破坏他们的统一,偏见如此,所以我从来不肯
和政治家去说。

    到了后来,社会终于变动了;文艺家先时讲的话,渐渐大家都记起来了,大家都赞成
他,恭维他是先知先觉。虽是他活的时候,怎样受过社会的奚落。刚才我来讲演,大家一阵
子拍手,这拍手就见得我并不怎样伟大;那拍手是很危险的东西,拍了手或者使我自以为伟
大不再向前了,所以还是不拍手的好。上面我讲过,文学家是感觉灵敏了一点,许多观念,
文学家早感到了,社会还没有感到。譬如今天××先生穿了皮袍,我还只穿棉袍;××先生
对于天寒的感觉比我灵。再过一月,也许我也感到非穿皮袍不可,在天气上的感觉,相差到
一个月,在思想上的感觉就得相差到三四十年。这个话,我这么讲,也有许多文学家在反
对。我在广东,曾经批评一个革命文学家〔9〕——现在的广东,是非革命文学不能算做文
学的,是非“打打打,杀杀杀,革革革,命命命”,不能算做革命文学的——我以为革命并
不能和文学连在一块儿,虽然文学中也有文学革命。但做文学的人总得闲定一点,正在革命
中,那有功夫做文学。我们且想想:在生活困乏中,一面拉车,一面“之乎者也”,到底不
大便当。古人虽有种田做诗的,那一定不是自己在种田;雇了几个人替他种田,他才能吟他
的诗;真要种田,就没有功夫做诗。革命时候也是一样;正在革命,那有功夫做诗?我有几
个学生,在打陈炯明〔10〕时候,他们都在战场;我读了他们的来信,只见他们的字与词
一封一封生疏下去。俄国革命以后,拿了面包票排了队一排一排去领面包;这时,国家既不
管你什么文学家艺术家雕刻家;大家连想面包都来不及,那有功夫去想文学?等到有了文
学,革命早成功了。革命成功以后,闲空了一点;有人恭维革命,有人颂扬革命,这已不是
革命文学。他们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就是颂扬有权力者,和革命有什么关系?

    这时,也许有感觉灵敏的文学家,又感到现状的不满意,又要出来开口。从前文艺家的
话,政治革命家原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
采用起来,在文艺家仍不免于不满意,又非被排轧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头。割掉他的
头,前面我讲过,那是顶好的法子*,——从十九世纪到现在,世界文艺的趋势*?蠖既绱恕
十九世纪以后的文艺,和十八世纪以前的文艺大不相同。十八世纪的英国小说,它的目的就
在供给太太小姐们的消遣,所讲的都是愉快风趣的话。十九世纪的后半世纪,完全变成和人
生问题发生密切关系。我们看了,总觉得十二分的不舒服,可是我们还得气也不透地看下
去。这因为以前的文艺,好像写别一个社会,我们只要鉴赏;现在的文艺,就在写我们自己
的社会,连我们自己也写进去;在小说里可以发见社会,也可以发见我们自己;以前的文
艺,如隔岸观火,没有什么切身关系;现在的文艺,连自己也烧在这里面,自己一定深深感
觉到;一到自己感觉到,一定要参加到社会去!

    十九世纪,可以说是一个革命的时代;所谓革命,那不安于现在,不满意于现状的都
是。文艺催促旧的渐渐消灭的也是革命(旧的消灭,新的才能产生),而文学家的命运并不
因自己参加过革命而有一样改变,还是处处碰钉子。现在革命的势力已经到了徐州〔1
1〕,在徐州以北文学家原站不住脚;在徐州以南,文学家还是站不住脚,即共了产,文学
家还是站不住脚。革命文学家和革命家竟可说完全两件事。诋斥军阀怎样怎样不合理,是革
命文学家;打倒军阀是革命家;孙传芳〔12〕所以赶走,是革命家用炮轰掉的,决不是革
命文艺家做了几句“孙传芳呀,我们要赶掉你呀”的文章赶掉的。在革命的时候,文学家都
在做一个梦,以为革命成功将有怎样怎样一个世界;革命以后,他看看现实全不是那么一回
事,于是他又要吃苦了。照他们这样叫,啼,哭都不成功;向前不成功,向后也不成功,理
想和现实不一致,这是注定的运命;正如你们从《呐喊》上看出的鲁迅和讲坛上的鲁迅并不
一致;或许大家以为我穿洋服头发分开,我却没有穿洋服,头发也这样短短的。所以以革命
文学自命的,一定不是革命文学,世间那有满意现状的革命文学?除了吃麻醉药!苏俄革命
以前,有两个文学家,叶遂宁和梭波里〔13〕,他们都讴歌过革命,直到后来,他们还是
碰死在自己所讴歌希望的现实碑上,那时,苏维埃是成立了!

    不过,社会太寂寞了,有这样的人,才觉得有趣些。人类是欢喜看看戏的,文学家自己
来做戏给人家看,或是绑出去砍头,或是在最近墙脚下枪毙,都可以热闹一下子。且如上海
巡捕用棒打人,大家围着去看,他们自己虽然不愿意挨打,但看见人家挨打,倒觉得颇有趣
的。文学家便是用自己的皮肉在挨打的啦!

    今天所讲的,就是这么一点点,给它一个题目,叫做……《文艺与政治的歧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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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2:26:51 | 显示全部楼层
兔和猫            
              ·鲁迅·

    住在我们后进院子里的三太太,在夏间买了一对白兔,是给伊的孩子们看的。

    这一对白兔,似乎离娘并不久,虽然是异类,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天真烂熳来。但也竖直
了小小的通红的长耳朵,动着鼻子,眼睛里颇现些惊疑的神色,大约究竟觉得人地生疏,没

    孩子们自然大得意了,嚷着围住了看;大人也都围着看;还有一匹小狗名叫S的也跑
来,闯过去一嗅,打了一个喷嚏,退了几步。三太太吆喝道,“S,听着,不准你咬他

    这一对兔总是关在后窗后面的小院子里的时候多,听说是因为太喜欢撕壁纸,也常常啃
木器脚。这小院子里有一株野桑树,桑子落地,他们最爱吃,便连喂他们的菠菜也不吃了。

    孩子们时时捉他们来玩耍;他们很和气,竖起耳朵,动着鼻子,驯良的站在小手的圈子
里,但一有空,却也就溜开去了。他们夜里的卧榻是一个小木箱,里面铺

    这样的几个月之后,他们忽而自己掘土了,掘得非常快,前脚一抓,后脚一踢,不到半
天,已经掘成一个深洞。大家都奇怪,后来仔细看时,原来一个的肚子比别一个的大得*

    大家都高兴,说又有小兔可看了;三太太便对孩子们下了戒严令,从此不许再去捉。我
的母亲也很喜欢他们家族的繁荣,还说待生下来的离了乳,也要去讨两匹

    他们从此便住在自造的洞府里,有时也出来吃些食,后来不见了,可不知道他们是预先
运粮存在里面呢还是竟不吃。过了十多天,三太太对我说,那两匹又出来了,大约小兔是生

    有一天,太阳很温暖,也没有风,树叶都不动,我忽听得许多人在那里笑,寻声看时,
却见许多人都靠着三太太的后窗看:原来有一个小兔,在院子里跳跃了。这比他的父母买来

    那小的也捡些草叶吃,然而大的似乎不许他,往往夹口的抢去了,而自己并不吃。孩子
们笑得响,那小的终于吃惊了,便跳着钻进洞里去;大的也跟到洞门口,用前脚推

    从此小院子里更热闹,窗口也时时有人窥探了。

    然而竟又全不见了那小的和大的。这时是连日的阴天,三太太又虑到遭了那大黑猫的毒
手的事去。我说不然,那是天气冷,当然都躲着,太阳一出,一定出来的

    太阳出来了,他们却都不见。于是大家就忘却了。

    惟有三太太是常在那里喂他们菠菜的,所以常想到。伊有一回走进窗后的小院子去,忽
然在墙角上发见了一个别的洞,再看旧洞口,却依稀的还见有许多爪痕。这爪痕倘说是大兔

    气愤和失望和凄凉,使伊不能不再掘那墙角上的新洞了。一动手,那大的两匹便先窜出
洞外面。伊以为他们搬了家了,很高兴,然而仍然掘,待见底,那里面也铺着草叶和兔毛,

    一切都明白了,三太太先前的预料果不错。伊为预防危险起见,便将七个小的都装在木
箱中,搬进自己的房里,又将大的也捺进箱里面,勒令伊去哺乳。三太太从此不但深恨黑
猫,而且颇不以大兔为然了。据说当初那两个被害之先,死掉的该还有,因为他们生一回,
决不至于只两个,但为了哺乳不匀,不能争食的就先死了。这大概也不错的,现在七个之
中,就有两个很瘦弱。所以三太太一有闲空,便捉住母

    母亲对我说,那样麻烦的养兔法,伊历来连听也未曾听到过,恐怕是可以收入《无双
谱》⑶的。

    白兔的家族更繁荣;大家也又都高兴了。

    但自此之后,我总觉得凄凉。夜半在灯下坐着想,那两条小性命,竟是人不知鬼不觉的
早在不知什么时候丧失了,生物史上不着一些痕迹,并S也不叫一声。我于是记起旧事来,

    假使造物也可以责备,那么,我以为他实在将生命造得太滥了,毁得太滥了。

    嗥的一声,又是两条猫在窗外打起架来。

    “迅儿!你又在那里打猫了?”

    “不,他们自己咬。他那里会给我打呢。”

    我的母亲是素来很不以我的虐待猫为然的,现在大约疑心我要替小兔抱不平,下什么辣
手,便起来探问了。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却的确算一个猫敌。我曾经害过猫,平时也常打

    况且黑猫害了小兔,我更是“师出有名”的了。我觉得母亲实在太修善,于是不由的就
说出模棱的近乎不以为然的答话来。

    造物太胡闹,我不能不反抗他了,虽然也许是倒是帮他的忙……

    那黑猫是不能久在矮墙上高视阔步的了,我决定的想,于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书箱里
的一瓶青酸钾⑸。

    一九二二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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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2:29:16 | 显示全部楼层
狗·猫·鼠            
                      ·鲁迅·

    从去年起,仿佛听得有人说我是仇猫的。那根据自然是在我的那一篇《兔和猫》;这是
自画招供,当然无话可说,——但倒也毫不介意。一到今年,我可很有点担心了。我是常不
免于弄弄笔墨的,写了下来,印了出去,对于有些人似乎总是搔着痒处的时候少,碰着痛处
的时候多。万一不谨,甚而至于得罪了名人或名教授,或者更甚而至于得罪了“负有指导青
年责任的前辈”之流,可就危险已极。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大脚色是“不好惹”的。怎地
“不好惹”呢?就是怕要浑身发热之后,做一封信登在报纸上,广告道:“看哪!狗不是仇
猫的么?鲁迅先生却自己承认是仇猫的,而他还说要打‘落水狗’!”①这“逻辑”的奥
义,即在用我的话,来证明我倒是狗,于是而凡有言说,全都根本推翻,即使我说二二得
四,三三见九,也没有一字不错。这些既然都错,则绅士口头的二二得七,三三见千等等,
自然就不错了。

    我于是就间或留心着查考它们成仇的“动机”。这也并非敢妄学现下的学者以动机来褒
贬作品的那些时髦,不过想给自己预先洗刷洗刷。据我想,这在动物心理学家,是用不着费
什么力气的,可惜我没有这学问。后来,在覃哈特博士(Dr.O.Dahmhardt)的《自然史底国
民童话》里,总算发现了那原因了。据说,是这么一回事:动物们因为要商议要事,开了一
个会议,鸟、鱼、兽都齐集了,单是缺了象。大家议定,派伙计去迎接它,拈到了当这差使
的阄的就是狗。“我怎么找到那象呢?我没有见过它,也和它不认识。”它问。“那容
易,”大众说,“它是驼背的。”狗去了,遇见一匹猫,立刻弓起脊梁来,它便招待,同
行,将弓着脊梁的猫介绍给大家道:“象在这里!”但是大家都嗤笑它了。从此以后,狗和
猫便成了仇家。

    日尔曼人走出森林虽然还不很久,学术文艺却已经很可观,便是书籍的装潢,玩具的工
致,也无不令人心爱。独有这一篇童话却实在不漂亮;结怨也结得没有意思。猫的弓起脊
梁,并不是希图冒充,故意摆架子的,其咎却在狗的自己没眼力。然而原因也总可以算作一
个原因。我的仇猫,是和这大大两样的。

    其实人禽之辨,本不必这样严。在动物界,虽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样舒适自由,可
是噜苏做作的事总比人间少。它们适性任情,对就对,错就错,不说一句分辩话。虫蛆也许
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有自命清高;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
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理”“正义”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
服赞叹它们。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进步;能说话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能写字作
文了,自然又是一大进步。然而也就堕落,因为那时也开始了说空话。说空话尚无不可,甚
至于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着违心之论,则对于只能嗥叫的动物,实在免不得“颜厚有忸怩”。
假使真有一位一视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么,对于人类的这些小聪明,也许倒以为多
事,正如我们在万生园里,看见猴子翻筋斗,母象请安,虽然往往破颜一笑,但同时也觉得
不舒服,甚至于感到悲哀,以为这些多余的聪明,倒不如没有的好罢。然而,既经为人,便
也只好“党同伐异”,学着人们的说话,随俗来谈一谈,——辩一辩了。

    现在说起我仇猫的原因来,自己觉得是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的。一、它的性情就和
别的猛兽不同,凡捕食雀、鼠,总不肯一口咬死,定要尽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
放走,直待自己玩厌了,这才吃下去,颇与人们的幸灾乐祸,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坏脾气相
同。二、它不是和狮虎同族的么?可是有这么一副媚态!但这也许是限于天分之故罢,假使
它的身材比现在大十倍,那就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么一种态度。然而,这些口实,仿佛又
是现在提起笔来的时候添出来的,虽然也象是当时涌上心来的理由。要说得可靠一点,或者
倒不如说不过因为它们配合时候的嗥叫,手续竟有这么繁重,闹得别人心烦,尤其是夜间要
看书,睡觉的时候。当这些时候,我便要用长竹竿去攻击它们。狗们在大道上配合时,常有
闲汉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见大勃吕该尔(P.Bruegeld.A)的一张铜版画
AllegoriederWollust上,也画着这回事,可见这样的举动,是中外古今一致的。自从那执
拗的奥国学者弗罗特(S.Freud)提倡了精神分析说——psychoanalysis,听说章士钊先生
是译作“心解”的,虽然简古,可是实在难解得很——以来,我们的名人名教授也颇有隐隐
约约,检来应用的了,这些事便不免又要归宿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
猫,却只因为它们嚷嚷,此外并无恶意,我自信我的嫉妒心还没有这么博大,当现下“动辄
获咎”之秋,这是不可不预先声明的。例如人们当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续,新的是写情
书,少则一束,多则一捆;旧的是什么“问名”“纳采”,磕头作揖,去年海昌蒋氏在北京
举行婚礼,拜来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还印有一本红面子的《婚礼节文》,《序论》里大
发议论道:“平心论之,既名为礼,当必繁重。专图简易,何用礼为?……然则世之有志于
礼者,可以兴矣!不可退居于礼所不下之庶人矣!”然而我毫不生气,这是因为无须我到
场;因此也可见我的仇猫,理由实在简简单单,只为了它们在我的耳朵边尽嚷的缘故。人们
的各种礼式,局外人可以不见不闻,我就满不管,但如果当我正要看书或睡觉的时候,有人
来勒令朗诵情书,奉陪作揖,那是为自卫起见,还要用长竹竿来抵御的。还有,平素不大交
往的人,忽而寄给我一个红帖子,上面印着“为舍妹出阁”,“小儿完姻”,“敬请观礼”
或“阖第光临”这些含有“阴险的暗示”的句子,使我不花钱便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的,我
也不十分高兴。

    但是,这都是近时的话。再一回忆,我的仇猫却远在能够说出这些理由之前,也许是还
在十岁上下的时候了。至今还分明记得,那原因是极其简单的:只因为它吃老鼠,——吃了
我饲养着的可爱的小小的隐鼠。

    听说西洋是不很喜欢黑猫的,不知道可确;但EdgarAllanPoe的小说里的黑猫,却实在
有点骇人。日本的猫善于成精,传说中的“猫婆”,那食人的惨酷确是更可怕。中国古时候
虽然曾有“猫鬼”,近来却很少听到猫的兴妖作怪,似乎古法已经失传,老实起来了。只是
我在童年,总觉得它有点妖气,没有什么好感。那是一个我的幼时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
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卓旁,给我猜谜,讲古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
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将祖母讲着的话打断,另
讲猫的故事了——

    “你知道么?猫是老虎的先生。”她说。“小孩子怎么会知道呢,猫是老虎的师父。老
虎本来是什么也不会的,就投到猫的门下来。猫就教给它扑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
象自己的捉老鼠一样。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领都学到了,谁也比不过它了,只有老师的
猫还比自己强,要是杀掉猫,自己便是最强的脚色了。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扑猫。猫是早
知道它的来意的,一跳,便上了树,老虎却只能眼睁睁地在树下蹲着。它还没有将一切本领
传授完,还没有教给它上树。”

    这是侥幸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则从桂树上就会爬下一匹老虎来。然而究竟很
怕人,我要进屋子里睡觉去了。夜色更加黯然;桂叶瑟瑟地作响,微风也吹动了,想来草席
定已微凉,躺着也不至于烦得翻来复去了。

    几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灯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飘忽地走着,吱吱地叫着,那
态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还轩昂。猫是饲养着的,然而吃饭不管事。祖母她们虽然常恨鼠
子们啮破了箱柜,偷吃了东西,我却以为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也和我不相干,况且这类坏
事大概是大个子的老鼠做的,决不能诬陷到我所爱的小鼠身上去。这类小鼠大抵在地上走
动,只有拇指那么大,也不很畏惧人,我们那里叫它“隐鼠”,与专住在屋上的伟大者是两
种。我的床前就帖着两张花纸,一是“八戒招赘”,满纸长嘴大耳,我以为不甚雅观;别的
一张“老鼠成亲”却可爱,自新郎、新妇以至傧相、宾客、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
象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我想,能举办这样大仪式的,一定只有我所喜欢的那
些隐鼠。现在是粗俗了,在路上遇见人类的迎娶仪仗,也不过当作性交的广告看,不甚留
心;但那时的想看“老鼠成亲”的仪式,却极其神往,即使象海昌蒋氏似的连拜三夜,怕也
未必会看得心烦。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轻易便睡,等候它们的仪仗从床下出来的夜。然
而仍然只看见几个光着身子的隐鼠在地面游行,不象正在办着喜事。直到我敖不住了,怏怏
睡去,一睁眼却已经天明,到了灯节了。也许鼠族的婚仪,不但不分请帖,来收罗贺礼,虽
是真的“观礼”,也绝对不欢迎的罢,我想,这是它们向来的习惯,无法抗议的。

    老鼠的大敌其实并不是猫。春后,你听到它“咋!咋咋咋咋!”地叫着,大家称为“老
鼠数铜钱”的,便知道它的可怕的屠伯已经光临了。这声音是表现绝望的惊恐的,虽然遇见
猫,还不至于这样叫。猫自然也可怕,但老鼠只要窜进一个小洞去,它也就奈何不得,逃命
的机会还很多。独有那可怕的屠伯——蛇,身体是细长的,圆径和鼠子差不多,凡鼠子能到
的地方,它也能到,追逐的时间也格外长,而且万难幸免,当“数钱”的时候,大概是已经
没有第二步办法的了。

    有一回,我就听得一间空屋里有着这种“数钱”的声音,推门进去,一条蛇伏在横梁
上,看地上,躺着一匹隐鼠,口角流血,但两胁还是一起一落的。取来给躺在一个纸盒子
里,大半天,竟醒过来了,渐渐地能够饮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复了原,但是不逃
走。放在地上,也时时跑到人面前来,而且缘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给放在饭桌上,便检
吃些菜渣,舔舔碗沿;放在我的书桌上,则从容地游行,看见砚台便舔吃了研着的墨汁。这
使我非常惊喜了。我听父亲说过的,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
且发亮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舔尽
了砚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了。我就极愿意有这样的一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那里
有,那里买的呢,谁也不知道。“慰情聊胜无”,这隐鼠总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罢,虽然它
舔吃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我写完字。

    现在已经记不分明,这样地大约有一两月;有一天,我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所谓“若有
所失”。我的隐鼠,是常在眼前游行的,或桌上,或地上。而这一日却大半天没有见,大家
吃午饭了,也不见它走出来,平时,是一定出现的。我再等着,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没
有见。

    长妈妈,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也许是以为我等得太苦了罢,轻轻地来告诉我一句
话。这即刻使我愤怒而且悲哀,决心和猫们为敌。她说:隐鼠是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

    当我失掉了所爱的,心中有着空虚时,我要充填以报仇的恶念!

    我的报仇,就从家里饲养着的一匹花猫起手,逐渐推广,至于凡所遇见的诸猫。最先不
过是追赶,袭击;后来却愈加巧妙了,能飞石击中它们的头,或诱入空屋里面,打得它垂头
丧气。这作战继续得颇长久,此后似乎猫都不来近我了。但对于它们纵使怎样战胜,大约也
算不得一个英雄;况且中国毕生和猫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一切韬略、战绩,还是全部省
略了罢。

    但许多天之后,也许是已经经过了大半年,我竟偶然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那隐鼠其实
并非被猫所害,倒是它缘着长妈妈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脚踏死了。

    这确是先前所没有料想到的。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样一个感想,但和猫的感情却
终于没有融和;到了北京,还因为它伤害了兔的儿女们,便旧隙夹新嫌,使出更辣的辣手。
“仇猫”的话柄,也从此传扬开来。然而在现在,这些早已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改变态
度,对猫颇为客气,倘其万不得已,则赶走而已,决不打伤它们,更何况杀害。这是我近几
年的进步。经验既多,一旦大悟,知道猫的偷鱼肉,拖小鸡,深夜大叫,人们自然十之九是
憎恶的,而这憎恶是在猫身上。假如我出而为人们驱除这憎恶,打伤或杀害了它,它便立刻
变为可怜,那憎恶倒移在我身上了。所以,目下的办法,是凡遇猫们捣乱,至于有人讨厌
时,我便站出去,在门口大声叱曰:“嘘!滚!”小小平静,即回书房,这样,就长保着御
侮保家的资格。其实这方法,中国的官兵就常在实做的,他们总不肯扫清土匪或扑灭敌人,
因为这么一来,就要不被重视,甚至于因失其用处而被裁汰。我想,如果能将这方法推广应
用,我大概也总可望成为所谓“指导青年”的“前辈”的罢,但现下也还未决心实践,正在
研究而且推敲。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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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2:35:36 | 显示全部楼层
《明天⑴》            

    “没有声音,——小东西怎了?”

    红鼻子老拱手里擎了一碗黄酒,说着,向间壁努一努嘴。蓝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
梁上用死劲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

    “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原来鲁镇是僻静地方,还有些古风:不上一更,大家便都关门睡觉。深更半夜没有睡的
只有两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几个酒肉朋友围着柜台,吃喝得正高兴;一家便是间壁的单四
嫂子,他自从前年守了寡,便须专靠着自己的一双手纺出绵纱来,养活他自己和他三岁的儿
子,所以睡的也迟。

    这几天,确凿没有纺纱的声音了。但夜深没有睡的既然只有两家,这单四嫂子家有声
音,便自然只有老拱们听到,没有声音,也只有老拱们听到。

    老拱挨了打,仿佛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呜呜的唱起小曲来。

    这时候,单四嫂子正抱着他的宝儿,坐在床沿上,纺车静静的立在地上。黑沉沉的灯
光,照着宝儿的脸,绯红里带一点青。单四嫂子心里计算:神签也求过了,愿心也许过了,
单方也吃过了,要是还不见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诊何小仙了。但宝儿也许是日轻夜
重,到了明天,太阳一出,热也会退,气喘也会平的:这实在是病人常有的事。

    单四嫂子是一个粗笨女人,不明白这“但”字的可怕:许多坏事固然幸亏有了他才变
好,许多好事却也因为有了他都弄糟。夏天夜短,老拱们呜呜的唱完了不多时,东方已经发
白;不一会,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单四嫂子等候天明,却不像别人这样容易,觉得非常之慢,宝儿的一呼吸,几乎长过一
年。现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压倒了灯光,——看见宝儿的鼻翼,已经一放一收的扇
动。

    单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声“阿呀!”心里计算:怎么好?只有去诊何小仙这一条
路了。他虽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却有决断,便站起身,从木柜子里掏出每天节省下来的十三
个小银元和一百八十铜钱,都装在衣袋里,锁上门,抱着宝儿直向何家奔过去。

    天气还早,何家已经坐着四个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银元,买了号签,第五个轮到宝儿。
何小仙伸开两个指头按脉,指甲足有四寸多长,单四嫂子暗地纳罕,心里计算:宝儿该有活
命了。但总免不了着急,忍不住要问,便局局促促的说:

    “先生,——我家的宝儿什么病呀?”

    “他中焦塞着⑵。”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两帖。”

    “他喘不过气来,鼻翅子都扇着呢。”

    “这是火克金⑶……”

    何小仙说了半句话,便闭上眼睛;单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问。在何小仙对面坐着的一个
三十多岁的人,此时已经开好一张药方,指着纸角上的几个字说道:

    “这第一味保婴活命丸,须是贾家济世老店才有!”

    单四嫂子接过药方,一面走,一面想。他虽是粗笨女人,却知道何家与济世老店与自己
的家,正是一个三角点;自然是买了药回去便宜了。于是又径向济世老店奔过去。店伙也翘
了长指甲慢慢的看方,慢慢的包药。单四嫂子抱了宝儿等着;宝儿忽然擎起小手来,用力拔
他散乱着的一绺头发,这是从来没有的举动,单四嫂子怕得发怔。

    太阳早出了。单四嫂子抱了孩子,带着药包,越走觉得越重;孩子又不住的挣扎,路也
觉得越长。没奈何坐在路旁一家公馆的门槛上,休息了一会,衣服渐渐的冰着肌肤,才知道
自己出了一身汗;宝儿却仿佛睡着了。他再起来慢慢地走,仍然支撑不得,耳朵边忽然听得
人说:

    “单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罗!”似乎是蓝皮阿五的声音。

    他抬头看时,正是蓝皮阿五,睡眼朦胧的跟着他走。

    单四嫂子在这时候,虽然很希望降下一员天将,助他一臂之力,却不愿是阿五。但阿五
有些侠气,无论如何,总是偏要帮忙,所以推让了一会,终于得了许可了。他便伸开臂膊,
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之间,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单四嫂子便觉乳房上发了一条热,
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

    他们两人离开了二尺五寸多地,一同走着。阿五说些话,单四嫂子却大半没有答。走了
不多时候,阿五又将孩子还给他,说是昨天与朋友约定的吃饭时候到了;单四嫂子便接了孩
子。幸而不远便是家,早看见对门的王九妈在街边坐着,远远地说话:

    “单四嫂子,孩子怎了?——看过先生了么?”

    “看是看了。——王九妈,你有年纪,见的多,不如请你老法眼⑷看一看,怎样……”

    “唔……”

    “怎样……?”

    “唔……”王九妈端详了一番,把头点了两点,摇了两摇。

    宝儿吃下药,已经是午后了。单四嫂子留心看他神情,似乎仿佛平稳了不少;到得下
午,忽然睁开眼叫一声“妈!”又仍然合上眼,像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额上鼻尖都沁出
一粒一粒的汗珠,单四嫂子轻轻一摸,胶水般粘着手;慌忙去摸胸口,便禁不住呜咽起来。

    宝儿的呼吸从平稳到没有,单四嫂子的声音也就从呜咽变成号啕。这时聚集了几堆人:
门内是王九妈蓝皮阿五之类,门外是咸亨的掌柜和红鼻老拱之类。王九妈便发命令,烧了一
串纸钱;又将两条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单四嫂子借了两块洋钱,给帮忙的人备饭。

    第一个问题是棺木。单四嫂子还有一副银耳环和一支裹金的银簪,都交给了咸亨的掌
柜,托他作一个保,半现半赊的买一具棺木。蓝皮阿五也伸出手来,很愿意自告奋勇;王九
妈却不许他,只准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骂了一声“老畜生”,怏怏的努了嘴站着。掌
柜便自去了;晚上回来,说棺木须得现做,后半夜才成功。

    掌柜回来的时候,帮忙的人早吃过饭;因为鲁镇还有些古风,所以不上一更,便都回家
睡觉了。只有阿五还靠着咸亨的柜台喝酒,老拱也呜呜的唱。

    这时候,单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着,宝儿在床上躺着,纺车静静的在地上立着。许多工
夫,单四嫂子的眼泪宣告完结了,眼睛张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觉得奇怪:所有的都是
不会有的事。他心里计算:不过是梦罢了,这些事都是梦。明天醒过来,自己好好的睡在床
上,宝儿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边。他也醒过来,叫一声“妈”,生龙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老拱的歌声早经寂静,咸亨也熄了灯。单四嫂子张着眼,总不信所有的事。——鸡也叫
了;东方渐渐发白,窗缝里透进了银白色的曙光。

    银白的曙光又渐渐显出绯红,太阳光接着照到屋脊。单四嫂子张着眼,呆呆坐着;听得
打门声音,才吃了一吓,跑出去开门。门外一个不认识的人,背了一件东西;后面站着王九
妈。

    哦,他们背了棺材来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盖:因为单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总不肯死心塌地的盖上;幸亏
王九妈等得不耐烦,气愤愤的跑上前,一把拖开他,才七手八脚的盖上了。

    但单四嫂子待他的宝儿,实在已经尽了心,再没有什么缺陷。昨天烧过一串纸钱,上午
又烧了四十九卷《大悲咒》⑸;收敛的时候,给他穿上顶新的衣裳,平日喜欢的玩意儿,—
—一个泥人,两个小木碗,两个玻璃瓶,——都放在枕头旁边。后来王九妈掐着指头子细推
敲,也终于想不出一些什么缺陷。

    这一日里,蓝皮阿五简直整天没有到;咸亨掌柜便替单四嫂子雇了两名脚夫,每名二百
另十个大钱,抬棺木到义冢地上安放。王九妈又帮他煮了饭,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
饭。太阳渐渐显出要落山的颜色;吃过饭的人也不觉都显出要回家的颜色,——于是他们终
于都回了家。

    单四嫂子很觉得头眩,歇息了一会,倒居然有点平稳了。但他接连着便觉得很异样:遇
到了平生没有遇到过的事,不像会有的事,然而的确出现了。他越想越奇,又感到一件异样
的事——这屋子忽然太静了。

    他站起身,点上灯火,屋子越显得静。他昏昏的走去关上门,回来坐在床沿上,纺车静
静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觉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静,而且也太大了,
东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围着他,太空的东西四面压着他,叫他喘气不得。

    他现在知道他的宝儿确乎死了;不愿意见这屋子,吹熄了灯,躺着。他一面哭,一面
想:想那时候,自己纺着棉纱,宝儿坐在身边吃茴香豆,瞪着一双小黑眼睛想了一刻,便
说,“妈!爹卖馄饨,我大了也卖馄饨,卖许多许多钱,——我都给你。”那时候,真是连
纺出的棉纱,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着。但现在怎么了?现在的事,单四嫂子却实
在没有想到什么。——我早经说过:他是粗笨女人。他能想出什么呢?他单觉得这屋子太
静,太大,太空罢了。

    但单四嫂子虽然粗笨,却知道还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宝儿也的确不能再见了。叹一口
气,自言自语的说,“宝儿,你该还在这里,你给我梦里见见罢。”于是合上眼,想赶快睡
去,会他的宝儿,苦苦的呼吸通过了静和大和空虚,自己听得明白。

    单四嫂子终于朦朦胧胧的走入睡乡,全屋子都很静。这时红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经唱
完;跄跄踉踉出了咸亨,却又提尖了喉咙,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怜你,——孤另另的……”

    蓝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头,两个人七歪八斜的笑着挤着走去。

    单四嫂子早睡着了,老拱们也走了,咸亨也关上门了。这时的鲁镇,便完全落在寂静
里。只有那暗夜为想变成明天,却仍在这寂静里奔波;另有几条狗,也躲在暗地里呜呜的
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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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2:36:43 | 显示全部楼层
死后            

    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

    这是那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总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
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听到几声喜鹊叫,接着是一阵乌老鸦。空气很清爽,——虽然也带些土气息,——大约
正当黎明时候罢。我想睁开眼睛来,他却丝毫也不动,简直不像是我的眼睛;于是想抬手,
也一样。

    恐怖的利镞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时,曾经玩笑地设想: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
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牢业脑は刖沟闹小玻*〕了,
我自己就在证实这预想。

    听到脚步声,走路的罢。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重载的,轧轧地叫得人心
烦,还有些牙齿?。很觉得满眼绯红,一定是太阳上来了。那么,我的脸是朝东的。但那都
没有什么关系。切切嚓嚓的人声,看热闹的。他们踹起黄土来,飞进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喷
嚏了,但终于没有打,仅有想打的心。

    陆陆续续地又是脚步声,都到近旁就停下,还有更多的低语声:看的人多起来了。我忽
然很想听听他们的议论。但同时想,我生存时说的什么批评不值一笑的话,大概是违心之论
罢:才死,就露了破绽了。然而还是听;然而毕竟得不到结论,归纳起来不过是这样——
“死了?……”

    “嗡。——这……”
    “哼!……”
    “啧。……唉!……”

    我十分高兴,因为始终没有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否则,或者害得他们伤心;或则要使
他们快意;或则要使他们加添些饭后闲谈的材料,多破费宝贵的工夫;这都会使我很抱歉。
现在谁也看不见,就是谁也不受影响。好了,总算对得起人了!

    但是,大约是一个马蚁,在我的脊梁上爬着,痒痒的。我一点也不能动,已经没有除去
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时,只将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着一个哩!你们
是做什么的?虫豸!?

    事情可更坏了: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
舐我的鼻尖。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
但是不能说出来。他却从鼻尖跑下,又用冷舌头来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亲爱。还
有几个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实在使我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阵风,一片东西从上面盖下来,他们就一同飞开了,临走时还说——“惜
哉!……”

    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钝重的声音同着地面的震动,使我忽然清醒,前额上感着芦席的条纹。
但那芦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热。还听得有人说——“怎么要死在这
里?……”

    这声音离我很近,他正弯着腰罢。但人应该死在那里呢?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
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可
惜我久没了纸笔;即有也不能写,而且即使写了也没有地方发表了。只好就这样地抛开。

    有人来抬我,也不知道是谁。听到刀鞘声,还有巡警在这里罢,在我所不应该“死在这
里”的这里。我被翻了几个转身,便觉得向上一举,又往下一沉;又听得盖了盖,钉着钉。
但是,奇怪,只钉了两个。难道这里的棺材钉,是只钉两个的么?

    我想: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

    “气闷!……”我又想。

    然而我其实却比先前已经宁静得多,虽然知不清埋了没有。在手背上触到草席的条纹,
觉得这尸衾倒也不恶。只不知道是谁给我化钱的,可惜!但是,可恶,收敛的小子们!我背
后的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并不给我拉平,现在抵得我很难受。你们以为死人无知,做
事就这样地草率么?哈哈!

    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衣皱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
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还不如静静地静着想。“您好?您
死了么?”

    是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睁眼看时,却是勃古斋旧书铺的跑外的小伙计。不见约有二十
多年了,倒还是那一副老样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实太毛糙,简直毫没有加过一点修
刮,锯绒还是毛毵毵的。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他说,一面打开暗蓝色布的包裹来。“这是明板《公羊传》
〔3〕,嘉靖黑口本〔4〕,给您送来了。您留下他罢。这是……。”

    “你!”我诧异地看定他的眼睛,说,“你莫非真正胡涂了?你看我这模样,还要看什
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碍事。”

    我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对他很烦厌。停了一会,没有声息,他大约走了。但是似乎一个
马蚁又在脖子上爬起来,终于爬到脸上,只绕着眼眶转圈子。

    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还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破;同
时,许多梦也都做在眼前了。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
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
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
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闪,我于是坐了起来。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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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2:37:50 | 显示全部楼层
五猖会            
             ·鲁迅·

    孩子们所盼望的,过年过节之外,大概要数迎神赛会的时候了。但我家的所在很偏僻,
待到赛会的行列经过时,一定已在下午,仪仗之类,也减而又减,所剩的极其寥寥。往往伸
着颈子等候多时,却只见十几个人抬着一个金脸或蓝脸红脸的神像匆匆地跑过去。于是,完
了。

    我常存着这样的一个希望:这一次所见的赛会,比前一次繁盛些。可是结果总是一个
“差不多”;也总是只留下一个纪念品,就是当神像还未抬过之前,化一文钱买下的,用一
点烂泥,一点颜色纸,一枝竹签和两三枝鸡毛所做的,吹起来会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的哨
子,叫作“吹都都”的,吡吡地吹它两三天。

    现在看看《陶庵梦忆》,觉得那时的赛会,真是豪奢极了,虽然明人的文章,怕难免有
些夸大。因为祷雨而迎龙王,现在也还有的,但办法却已经很简单,不过是十多人盘旋着一
条龙,以及村童们扮些海鬼。那时却还要扮故事,而且实在奇拔得可观。他记扮《水浒传》
中人物云:“……于是分头四出,寻黑矮汉,寻梢长大汉,寻头陀,寻胖大和尚,寻茁壮妇
人,寻姣长妇人,寻青面,寻歪头,寻赤须,寻美髯,寻黑大汉,寻赤脸长须。大索城中;
无,则之郭,之村,之山僻,之邻府州县。用重价聘之,得三十六人,梁山泊好汉,个个呵
活,臻臻至至,人马称〖女足〗而行……”这样的白描的活古人,谁能不动一看的雅兴呢?
可惜这种盛举,早已和明社一同消灭了。

    赛会虽然不象现在上海的旗袍,北京的谈国事,为当局所禁止,然而妇孺们是不许看
的,读书人即所谓士子,也大抵不肯赶去看。只有游手好闲的闲人,这才跑到庙前或衙门前
去看热闹;我关于赛会的知识,多半是从他们的叙述上得来的,并非考据家所贵重的“眼
学”。然而记得有一回,也亲见过较盛的赛会。开首是一个孩子骑马先来,称为“塘报”;
过了许久,“高照”到了,长竹竿揭起一条很长的旗,一个汗流浃背的胖大汉用两手托着;
他高兴的时候,就肯将竿头放在头顶或牙齿上,甚而至于鼻尖。其次是所谓“高跷”、“抬
阁”、“马头”了;还有扮犯人的,红衣枷锁,内中也有孩子。我那时觉得这些都是有光荣
的事业,与闻其事的即全是大有运气的人,——大概羡慕他们的出风头罢。我想,我为什么
不生一场重病,使我的母亲也好到庙里去许下一个“扮犯人”的心愿的呢?……然而我到现
在终于没有和赛会发生关系过。

    要到东关看五猖会去了。这是我儿时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为那会是全县中最盛的会,
东关又是离我家很远的地方,出城还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里有两座特别的庙。一是梅姑
庙,就是《聊斋志异》所记,室女守节,死后成神,却篡取别人的丈夫的;现在神座上确塑
着一对少年男女,眉开眼笑,殊与“礼教”有妨。其一便是五猖庙了,名目就奇特。据有考
据癖的人说: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并无确据。神像是五个男人,也不见有什么猖獗之状;
后面列坐着五位太太,却并不“分坐”,远不及北京戏园里界限之谨严。其实呢,这也是殊
与“礼教”有妨的,——但他们既然是五猖,便也无法可想,而且自然也就“又作别论”
了。

    因为东关离城远,大清早大家就起来。昨夜预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经泊在河埠
头,船椅、饭菜、茶炊、点心盒子,都在陆续搬下去了。我笑着跳着,催他们要搬得快。忽
然,工人的脸色很谨肃了,我知道有些蹊跷,四面一看,父亲就站在我背后。

    “去拿你的书来。”他慢慢地说。

    这所谓“书”,是指我开蒙时候所读的《鉴略》。因为我再没有第二本了。我们那里上
学的岁数是多拣单数的,所以这使我记住我其时是七岁。

    我忐忑着,拿了书来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读下去。我担
着心,一句一句地读下去。

    两句一行,大约读了二三十行罢,他说:——

    “给我读熟。背不出,就不准去看会。”

    他说完,便站起来,走进房里去了。

    我似乎从头上浇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读着,读着,强记着,——
而且要背出来。

    粤有盘古,生于太荒,

    首出御世,肇开混茫。

    就是这样的书,我现在只记得前四句,别的都忘却了;那时所强记的二三十行,自然也
一齐忘却在里面了。记得那时听人说,读《鉴略》比读《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
因为可以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知道从古到今的大概,那当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字也不
懂。“粤自盘古”就是“粤自盘古”,读下去,记住它,“粤自盘古”呵!“生于太荒”
呵!……

    应用的物件已经搬完,家中由忙乱转成静肃了。朝阳照着西墙,天气很清朗。母亲、工
人、长妈妈即阿长,都无法营救,只默默地静候着我读熟,而且背出来。在百静中,我似乎
头里要伸出许多铁钳,将什么“生于太荒”之流夹住;也听到自己急急诵读的声音发着抖,
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鸣叫似的。

    他们都等候着;太阳也升得更高了。

    我忽然似乎已经很有把握,便即站了起来,拿书走进父亲的书房,一气背将下去,梦似
的就背完了。

    “不错。去罢。”父亲点着头,说。

    大家同时活动起来,脸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将我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贺
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头。

    我却并没有他们那么高兴。开船以后,水路中的风景,盒子里的点心,以及到了东关的
五猖会的热闹,对于我似乎都没有什么大意思。

    直到现在,别的完全忘却,不留一点痕迹了,只有背诵《鉴略》这一段,却还分明如昨
日事。

    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

    五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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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2:38:45 | 显示全部楼层
无常            
              ·鲁迅·

    迎神赛会这一天出巡的神,如果是掌握生杀之权的,——不,这生杀之权四个字不大
妥,凡是神,在中国仿佛都有些随意杀人的权柄似的,倒不如说是职掌人民的生死大事的
罢,就如城隍和东岳大帝之类。那么,他的卤簿中间就另有一群特别的脚色:鬼卒、鬼王,
还有活无常。

    这些鬼物们,大概都是由粗人和乡下人扮演的。鬼卒和鬼王是红红绿绿的衣裳,赤着
脚;蓝脸,上面又画些鱼鳞,也许是龙鳞或别的什么鳞罢,我不大清楚。鬼卒拿着钢叉,叉
环振得琅琅地响,鬼王拿的是一块小小的虎头牌。据传说,鬼王是只用一只脚走路的;但他
究竟是乡下人,虽然脸上已经画上些鱼鳞或者别的什么鳞,却仍然只得用了两只脚走路。所
以看客对于他们不很敬畏,也不大留心,除了念佛老妪和她的孙子们为面面圆到起见,也照
例给他们一个“不胜屏营待命之至”的仪节。

    至于我们——我相信:我和许多人——所最愿意看的,却在活无常。他不但活泼而诙
谐,单是那浑身雪白这一点,在红红绿绿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高
帽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人民之于鬼物,惟
独与他最为稔熟,也最为亲密,平时也常常可以遇见他。譬如城隍庙或东岳庙中,大殿后面
就有一间暗室,叫作“阴司间”,在才可辨色的昏暗中,塑着各种鬼:吊死鬼、跌死鬼、虎
伤鬼、科场鬼,……而一进门口所看见的长而白的东西就是他。我虽然也曾瞻仰过一回这
“阴司间”,但那时胆子小,没有看明白。听说他一手还拿着铁索,因为他是勾摄生魂的使
者。相传樊江东岳庙的“阴司间”的构造,本来是极其特别的:门口是一块活板,人一进
门,踏着活板的这一端,塑在那一端的踏便扑过来,铁索正套在你脖子上。后来吓死了一个
人,钉实了,所以在我幼小的时候,这就已不能动。

    倘使要看个分明,那么,《玉历钞传》上就画着他的像,不过《玉历钞传》也有繁简不
同的本子的,倘是繁本,就一定有。身上穿的是斩衰凶服,腰间束的是草绳,脚穿草鞋,项
挂纸锭;手上是破芭蕉扇、铁索、算盘;肩膀是耸起的,头发却披下来;眉眼的外梢都向
下,象一个“八”字。头上一顶长方帽,下大顶小,按比例一算,该有二尺来高罢;在正
面,就是遗老遗少们所戴瓜皮小帽的缀一粒珠子或一块宝石的地方,直写着四个字道:“一
见有喜”。有一种本子上,却写的是“你也来了”。这四个字,是有时也见于包公殿的扁额
上的,至于他的帽上是何人所写,他自己还是阎罗王,我可没有研究出。

    《玉历钞传》上还有一种和活无常相对的鬼物,装束也相仿,叫作“死有分”。这在迎
神时候也有的,但名称却讹作死无常了,黑脸、黑衣,谁也不爱看。在“阴死间“里也有
的,胸口靠着墙壁,阴森森地站着;那才真真是“碰壁”。凡有进去烧香的人们,必须摩一
摩他的脊梁,据说可以摆脱了晦气;我小时也曾摩过这脊梁来,然而晦气似乎终于没有脱,
——也许那时不摩,现在的晦气还要重罢,这一节也还是没有研究出。我也没有研究过小乘
佛教的经典,但据耳食之谈,则在印度的佛经里,焰摩天是有的,牛首阿旁也有的,都在地
狱里做主任。至于勾摄生魂的使者的这无常先生,却似乎于古无征,耳所习闻的只有什么
“人生无常”之类的话。大概这意思传到中国之后,人们便将他具体化了。这实在是我们中
国人的创作。

    然而人们一见他,为什么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呢?

    凡有一处地方,如果出了文士学者或名流,他将笔头一扭,就很容易变成“模范县”。
我的故乡,在汉末虽曾经虞仲翔先生揄扬过,但是那究竟太早了,后来到底免不了产生所谓
“绍兴师爷”,不过也并非男女老小全是“绍兴师爷”,别的“下等人”也不少。这些“下
等人”,要他们发什么“我们现在走的是一条狭窄险阻的小路,左面是一个广漠无际的泥
潭,右面也是一片广漠无际的浮砂,前面是遥遥茫茫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那样热昏似
的妙语,是办不到的,可是在无意中,看得住这“荫在薄雾的里面的目的地”的道路很明
白:求婚,结婚,养孩子,死亡。但这自然是专就我的故乡而言,若是“模范县”里的人
民,那当然又作别论。他们——敝同乡“下等人”——的许多,活着,苦着,被流言,被反
噬,因了积久的经验,知道阳间维持“公理”的只有一个会,而且这会的本身就是“遥遥茫
茫”,于是乎势不得不发生对于阴间的神往。人是大抵自以为衔些冤抑的;活的“正人君
子”们只能骗鸟,若问愚民,他就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公正的裁判是在阴间!想到生的
乐趣,生固然可以留恋;但想到生的苦趣,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其
时都是“一双空手见阎王”,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罚。然而虽说是“下等人”,也何尝
没有反省?自己做了一世人,又怎么样呢?未曾“跳到半天空”么?没有“放冷箭”么?无
常的手里就拿着大算盘,你摆尽臭架子也无益。对付别人要滴水不羼的公理,对自己总还不
如虽在阴司里也还能够寻到一点私情。然而那又究竟是阴间,阎罗天子、牛首阿旁,还有中
国人自己想出来的马面,都是并不兼差,真正主持公理的脚色,虽然他们并没有在报上发表
过什么大文章。当还未做鬼之前,有时先不欺心的人们,遥想着将来,就又不能不想在整块
的公理中,来寻一点情面的末屑,这时候,我们的活无常先生便见得可亲爱了,利中取大,
害中取小,我们的古哲墨瞿先生谓之“小取”云。

    在庙里泥塑的,在书上墨印的模样上,是看不出他那可爱来的。最好是去看戏。但看普
通的戏也不行,必须看“大戏”或者“目连戏”。目连戏的热闹,张岱在《陶庵梦忆》上也
曾夸张过,说是要连演两三天。在我幼小时候可已经不然了,也如大戏一样,始于黄昏,到
次日的天明便完结。这都是敬神禳灾的演剧,全本里一定有一个恶人,次日的将近天明便是
这恶人的收场的时候,“恶贯满盈”,阎王出票来勾摄了,于是乎这活的活无常便在戏台上
出现。

    我还记得自己坐在这一种戏台下的船上的情形,看客的心情和普通是两样的。平常愈夜
深愈懒散,这时却愈起劲。他所戴的纸糊的高帽子,本来是挂在台角上的,这时预先拿进去
了;一种特别乐器,也准备使劲地吹。这乐器好象喇叭,细而长,可有七八尺,大约是鬼物
所爱听的罢,和鬼无关的时候就不用;吹起来,Nhatu,nhatu,nhatutu
tuu地响,所以我们叫它“目连瞎头”。在许多人期待着恶人的没落的凝望中,他出来
了,服饰比画上还简单,不拿铁索,也不带算盘,就是雪白的一条莽汉,粉面朱唇,眉黑如
漆,蹙着,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但他一出台就须打一百零八个嚏,同时也放一百零八个
屁,这才自述他的履历。可惜我记不清楚了,其中有一段大概是这样:——

    “…………

    大王出了牌票,叫我去拿隔壁的癞子。

    问了起来呢,原来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么病?伤寒,还带痢疾。

    看的是什么郎中?下方桥的陈念义la儿子。

    开的是怎样的药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发出;

    第二煎吃下去,两脚笔直。

    我道nga阿嫂哭得悲伤,暂放他还阳半刻。

    大王道我是得钱买放,就将我捆打四十!”

    这叙述里的“子”字都读作入声。陈念义是越中的名医,俞仲华曾将他写入《荡寇志》
里,拟为神仙;可是一到他的令郎,似乎便不大高明了。la者“的”也;“儿”读若
“倪”,倒是古音罢;nga者,“我的”或“我们的”之意也。

    他口里的阎罗天子仿佛也不大高明,竟会误解他的人格,——不,鬼格。但连“还阳半
刻”都知道,究竟还不失其“聪明正直之谓神”。不过这惩罚,却给了我们的活无常以不可
磨灭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紧双眉,捏定破芭蕉扇,脸向着地,鸭子浮水似
的跳舞起来。

    Nhatu,nhatu,nhatu-nhatu-nhatututuu!目连瞎
头也冤苦不堪似的吹着。他因此决定了:——

    “难是弗放者个!

    那怕你,铜墙铁壁!

    那怕你,皇亲国戚!

    …………”

    “难”者,“今”也;“者个”者“的了”之意,词之决也。“虽有忮心,不怨飘
瓦”,他现在毫不留情了,然而这是受了阎罗老子的督责之故,不得已也。一切鬼众中,就
是他有点人情;我们不变鬼则已,如果要变鬼,自然就只有他可以比较的相亲近。迎神时候
的无常,可和演剧上的又有些不同了。他只有动作,没有言语,跟定了一个捧着一盘饭菜的
小丑似的脚色走,他要去吃;他却不给他。另外还加添了两名脚色,就是“正人君子”之所
谓“老婆儿女”。凡“下等人”,都有一种通病:常喜欢以己之所欲,施之于人。虽是对于
鬼,也不肯给他孤寂,凡有鬼神,大概总要给他们一对一对地配起来。无常也不在例外。所
以,一个是漂亮的女人,只是很有些村妇样,大家都称她无常嫂;这样看来,无常是和我们
平辈的,无怪他不摆教授先生的架子。一个是小孩子,小高帽,小白衣;虽然小,两肩却已
经耸起了,眉目的外梢也向下。这分明是无常少爷了,大家却叫他阿领,对于他似乎都不很
表敬意;猜起来,仿佛是无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无常有这么象?吁!
鬼神之事,难言之矣,只得姑且置之弗论。至于无常何以没有亲儿女,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释
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儿女一多,爱说闲话的就要旁敲侧击地锻成他拿卢布,所以不但研
究,还早已实行了“节育”了。

    这捧着饭菜的一幕,就是“送无常”。因为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间凡有一个人死掉之
后,就得用酒饭恭送他。至于不给他吃,那是赛会时候的开玩笑,实际上并不然。但是,和
无常开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为他爽直,爱发议论,有人情,——要寻真实的朋友,
倒还是他妥当。

    有人说,他是生人走阴,就是原是人,梦中却入冥去当差的,所以很有些人情。我还记
得住在离我家不远的小屋子里的一个男人,便自称是“走无常”,门外常常燃着香烛。但我
看他脸上的鬼气反而多。莫非入冥做了鬼,倒会增加人气的么?吁!鬼神之事,难言之矣,
这也只得姑且置之弗论了。

    六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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