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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牟尼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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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0:52:21 | 显示全部楼层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
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
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
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
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
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象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
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
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
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
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
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
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
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
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
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
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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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0:53:20 | 显示全部楼层
墓碣文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
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
  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
  ,终以陨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
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R%“……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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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0:54:1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样的战士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
  已不是蒙昧如非洲土人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
佩着盒子炮。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
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走进无物之阵,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
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正如炮弹一般,使猛士无所用其力。

  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绣出各样好名称:慈善家,学者,文士,长者,青年,
雅人,君子……。头下有各样外套,绣出各式好花样:学问,道德,国粹,民意,
逻辑,公义,东方文明……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
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就为自己也深信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切都颓然倒地;——然而只有一件外套,其中无物。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
了胜利,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在无物之阵中大踏步走,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
  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
  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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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0:56:51 | 显示全部楼层
送灶日漫笔〔1〕

  坐听着远远近近的爆竹声,知道灶君先生们都在陆续上天,向玉皇大帝讲他的
东家的坏话去了,〔2〕但是他大概终于没有讲,否则,中国人一定比现在要更倒楣。

  灶君升天的那日,街上还卖着一种糖,有柑子那么大小,在我们那里也有这东
西,然而扁的,像一个厚厚的小烙饼。那就是所谓“胶牙饧”了。本意是在请灶君
吃了,粘住他的牙,使他不能调嘴学舌,对玉帝说坏话。我们中国人意中的神鬼,
似乎比活人要老实些,所以对鬼神要用这样的强硬手段,而于活人却只好请吃饭。

  今之君子往往讳言吃饭,尤其是请吃饭。那自然是无足怪的,的确不大好听。
只是北京的饭店那么多,饭局那么多,莫非都在食蛤蜊,谈风月,“酒酣耳热而歌
呜呜”〔3〕么?不尽然的,的确也有许多“公论”从这些地方播种,只因为公论和
请帖之间看不出蛛丝马迹,所以议论便堂哉皇哉了。但我的意见,却以为还是酒后
的公论有情。人非木石,岂能一味谈理,碍于情面而偏过去了,在这里正有着人气
息。况且中国是一向重情面的。何谓情面?明朝就有人解释过,曰:“情面者,面
情之谓也。”〔4〕自然不知道他说什么,但也就可以懂得他说什么。在现今的世上,
要有不偏不倚的公论,本来是一种梦想;即使是饭后的公评,酒后的宏议,也何尝
不可姑妄听之呢。然而,倘以为那是真正老牌的公论,却一定上当,——
  但这也不能独归罪于公论家,社会上风行请吃饭而讳言请吃饭,使人们不得不
虚假,那自然也应该分任其咎的。
  记得好几年前,是“兵谏”〔5〕之后,有枪阶级专喜欢在天津会议的时候,有
一个青年愤愤地告诉我道:他们那里是会议呢,在酒席上,在赌桌上,带着说几句
就决定了。他就是受了“公论不发源于酒饭说”之骗的一个,所以永远是愤然,殊
不知他那理想中的情形,怕要到二九二五年才会出现呢,或者竟许到三九二五年。

  然而不以酒饭为重的老实人,却是的确也有的,要不然,中国自然还要坏。有
些会议,从午后二时起,讨论问题,研究章程,此问彼难,风起云涌,一直到七八
点,大家就无端觉得有些焦躁不安,脾气愈大了,议论愈纠纷了,章程愈渺茫了,
虽说我们到讨论完毕后才散罢,但终于一哄而散,无结果。这就是轻视了吃饭的报
应,六七点钟时分的焦躁不安,就是肚子对于本身和别人的警告,而大家误信了吃
饭与讲公理无关的妖言,毫不瞅睬,所以肚子就使你演说也没精采,宣言也——连
草稿都没有。
  但我并不说凡有一点事情,总得到什么太平湖饭店,撷英番菜馆之类里去开大
宴;我于那些店里都没有股本,犯不上替他们来拉主顾,人们也不见得都有这么多
的钱。我不过说,发议论和请吃饭,现在还是有关系的;请吃饭之于发议论,现在
也还是有益处的;虽然,这也是人情之常,无足深怪的。
  顺便还要给热心而老实的青年们进一个忠告,就是没酒没饭的开会,时候不要
开得太长,倘若时候已晚了,那么,买几个烧饼来吃了再说。这么一办,总可以比
空着肚子的讨论容易有结果,容易得收场。
  胶牙饧的强硬办法,用在灶君身上我不管它怎样,用之于活人是不大好的。倘
是活人,莫妙于给他醉饱一次,使他自己不开口,却不是胶住他。中国人对人的手
段颇高明,对鬼神却总有些特别,二十三夜的捉弄灶君即其一例,但说起来也奇怪,
灶君竟至于到了现在,还仿佛没有省悟似的。
  道士们的对付“三尸神”〔6〕,可是更利害了。我也没有做过道士,详细是不
知道的,但据“耳食之言”,则道士们以为人身中有三尸神,到有一日,便乘人熟
睡时,偷偷地上天去奏本身的过恶。这实在是人体本身中的奸细,《封神传演义》
〔7〕常说的“三尸神暴躁,七窍生烟”的三尸神,也就是这东西。
  但据说要抵制他却不难,因为他上天的日子是有一定的,只要这一日不睡觉,
他便无隙可乘,只好将过恶都放在肚子里,再看明年的机会了。连胶牙饧都没得吃,
他实在比灶君还不幸,值得同情。
  三尸神不上天,罪状都放在肚子里;灶君虽上天,满嘴是糖,在玉皇大帝面前
含含胡胡地说了一通,又下来了。对于下界的情形,玉皇大帝一点也听不懂,一点
也不知道,于是我们今年当然还是一切照旧,天下太平。
  我们中国人对于鬼神也有这样的手段。
  我们中国人虽然敬信鬼神;却以为鬼神总比人们傻,所以就用了特别的方法来
处治他。至于对人,那自然是不同的了,但还是用了特别的方法来处治,只是不肯
说;你一说,据说你就是卑视了他了。诚然,自以为看穿了的话,有时也的确反不
免于浅薄。
  二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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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1:06:52 | 显示全部楼层

此文字字珠玑,让人着实感慨一翻。

记念刘和珍君〔1〕

                                   一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段祺瑞
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2〕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
见程君〔3〕,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
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
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4〕全年的就有她。
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
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
——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
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
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
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
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
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
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十八日
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
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
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
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5〕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
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
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
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
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6〕,赁
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
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旧观〔7〕,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
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
  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四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
  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
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
  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
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
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的。
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
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
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
  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
  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
死。同去的张静淑〔8〕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
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
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
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
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
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
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六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
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
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
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
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
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
潜〔9〕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
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
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
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
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
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
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
  四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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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1:11:20 | 显示全部楼层
捣鬼心传

  中国人又很有些喜欢奇形怪状,鬼鬼祟祟的脾气,爱看古树发光比大麦开花的
多,其实大麦开花他向来也没有看见过。于是怪胎畸形,就成为报章的好资料,替
代了生物学的常识的位置了。最近在广告上所见的,有像所谓两头蛇似的两头四手
的胎儿,还有从小肚上生出一只脚来的三脚汉子。固然,人有怪胎,也有畸形,然
而造化的本领是有限的,他无论怎么怪,怎么畸,总有一个限制:孪儿可以连背,
连腹,连臀,连胁,或竟骈头,却不会将头生在屁股上;形可以骈拇,枝指,缺肢,
多乳,却不会两脚之外添出一只脚来,好像“买两送一”的买卖。天实在不及人之
能捣鬼。

  但是,人的捣鬼,虽胜于天,而实际上本领也有限。因为捣鬼精义,在切忌发
挥,亦即必须含蓄。盖一加发挥,能使所捣之鬼分明,同时也生限制,故不如含蓄
之深远,而影响却又因而模胡了。“有一利必有一弊”,我之所谓“有限”者以此。

  清朝人的笔记里,常说罗两峰的《鬼趣图》〔2〕,真写得鬼气拂拂;后来那
图由文明书局印出来了,却不过一个奇瘦,一个矮胖,一个臃肿的模样,并不见得
怎样的出奇,还不如只看笔记有趣。小说上的描摹鬼相,虽然竭力,也都不足以惊
人,我觉得最可怕的还是晋人所记的脸无五官,浑沦如鸡蛋的山中厉鬼〔3〕。因
为五官不过是五官,纵使苦心经营,要它凶恶,总也逃不出五官的范围,现在使它
浑沦得莫名其妙,读者也就怕得莫名其妙了。然而其“弊”也,是印象的模胡。不
过较之写些“青面獠牙”,“口鼻流血”的笨伯,自然聪明得远。

  中华民国人的宣布罪状大抵是十条,然而结果大抵是无效。古来尽多坏人,十
条不过如此,想引人的注意以至活动是决不会的。骆宾王作《讨武白檄》,那“入
宫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这几句,恐怕是很费点心机的
了,但相传武后看到这里,不过微微一笑。〔4〕是的,如此而已,又怎么样呢?
声罪致讨的明文,那力量往往远不如交头接耳的密语,因为一是分明,一是莫测的。
我想假使当时骆宾王站在大众之前,只是攒眉摇头,连称“坏极坏极”,却不说出
其所谓坏的实例,恐怕那效力会在文章之上的罢。“狂飙文豪”高长虹攻击我时,
说道劣迹多端,倘一发表,便即身败名裂,〔5〕而终于并不发表,是深得捣鬼正
脉的;但也竟无大效者,则与广泛俱来的“模胡”之弊为之也。

  明白了这两例,便知道治国平天下之法,在告诉大家以有法,而不可明白切实
的说出何法来。因为一说出,即有言,一有言,便可与行相对照,所以不如示之以
不测。不测的威棱使人萎伤,不测的妙法使人希望——饥荒时生病,打仗时做诗,
虽若与治国平天下不相干,但在莫明其妙中,却能令人疑为跟着自有治国平天下的
妙法在——然而其“弊”也,却还是照例的也能在模胡中疑心到所谓妙法,其实不
过是毫无方法而已。

  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来无有。

  十一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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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1: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铸剑〔1〕

                                   一

  眉间尺〔2〕刚和他的母亲睡下,老鼠便出来咬锅盖,使他听得发烦。他轻轻地
叱了几声,最初还有些效验,后来是简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径自咬。他又不敢
大声赶,怕惊醒了白天做得劳乏,晚上一躺就睡着了的母亲。
  许多时光之后,平静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扑通一声,惊得他又睁开眼。同
时听到沙沙地响,是爪子抓着瓦器的声音。
  “好!该死!”他想着,心里非常高兴,一面就轻轻地坐起来。
  他跨下床,借着月光走向门背后,摸到钻火家伙,点上松明,向水瓮里一照。
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里面了;但是,存水已经不多,爬不出来,只沿着水
瓮内壁,抓着,团团地转圈子。
  “活该!”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闹得他不能安稳睡觉的便是它们,很觉得畅
快。他将松明插在土墙的小孔里,赏玩着;然而那圆睁的小眼睛,又使他发生了憎
恨,伸手抽出一根芦柴,将它直按到水底去。过了一会,才放手,那老鼠也随着浮
了上来,还是抓着瓮壁转圈子。只是抓劲已经没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水里
面,单露出一点尖尖的通红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喘气。
  他近来很有点不大喜欢红鼻子的人。但这回见了这尖尖的小红鼻子,却忽然觉
得它可怜了,就又用那芦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着,歇了一回力,便沿着芦
干爬了上来。待到他看见全身,——湿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随的尾巴,—
—便又觉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将芦柴一抖,扑通一声,老鼠又落在水瓮里,他接
着就用芦柴在它头上捣了几下,叫它赶快沉下去。
  换了六回松明之后,那老鼠已经不能动弹,不过沉浮在水中间,有时还向水面
微微一跳。眉间尺又觉得很可怜,随即折断芦柴,好容易将它夹了出来,放在地面
上。老鼠先是丝毫不动,后来才有一点呼吸;又许多时,四只脚运动了,一翻身,
似乎要站起来逃走。这使眉间尺大吃一惊,不觉提起左脚,一脚踏下去。只听得吱
的一声,他蹲下去仔细看时,只见口角上微有鲜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觉得很可怜,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非常难受。他蹲着,呆看着,站不
起来。
  “尺儿,你在做什么?”他的母亲已经醒来了,在床上问。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转身去,却只答了两个字。
  “是的,老鼠。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么?杀它呢,还是在救它?”
  他没有回答。松明烧尽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渐看见月光的皎洁。
  “唉!”他的母亲叹息说,“一交子时〔3〕,你就是十六岁了,性情还是那样,
不冷不热地,一点也不变。看来,你的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了。”
  他看见他的母亲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体都在颤动;低微的声音里,含
着无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转眼间,又觉得热血在全身中忽然腾沸。

  “父亲的仇?父亲有什么仇呢?”他前进几步,惊急地问。
  “有的。还要你去报。我早想告诉你的了;只因为你太小,没有说。现在你已
经成人了,却还是那样的性情。这教我怎么办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么?”

  “能。说罢,母亲。我要改过……。”
  “自然。我也只得说。你必须改过……。那么,走过来罢。”
  他走过去;他的母亲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里,两眼发出闪闪的光芒。
  “听哪!”她严肃地说,“你的父亲原是一个铸剑的名工,天下第一。他的工
具,我早已都卖掉了来救了穷了,你已经看不见一点遗迹;但他是一个世上无二的
铸剑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块铁〔4〕,听说是抱了一回铁柱之后受孕的,
是一块纯青透明的铁。大王知道是异宝,便决计用来铸一把剑,想用它保国,用它
杀敌,用它防身。不幸你的父亲那时偏偏入了选,便将铁捧回家里来,日日夜夜地
锻炼,费了整三年的精神,炼成两把剑。





  “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呵!哗拉拉地腾上一道白气的
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
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父亲用
井华水〔5〕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地七日七夜,
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大欢喜的光采,便从你父亲的眼睛里四射出来;他取起剑,拂拭着,拂拭着。
然而悲惨的皱纹,却也从他的眉头和嘴角出现了。他将那两把剑分装在两个匣子里。

  “‘你只要看这几天的景象,就明白无论是谁,都知道剑已炼就的了。’他悄
悄地对我说。‘一到明天,我必须去献给大王。但献剑的一天,也就是我命尽的日
子。怕我们从此要长别了。’
  “‘你……。’我很骇异,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么说的好。我只是这样地
说:‘你这回有了这么大的功劳……。’
  “‘唉!你怎么知道呢!’他说。‘大王是向来善于猜疑,又极残忍的。这回
我给他炼成了世间无二的剑,他一定要杀掉我,免得我再去给别人炼剑,来和他匹
敌,或者超过他。’
  “我掉泪了。
  “‘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眼泪决不能洗掉运命。我可是早已有准备
在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发出电火随的光芒,将一个剑匣放在我膝上。‘这是雄
剑。’他说。‘你收着。明天,我只将这雌剑献给大王去。倘若我一去竟不回来了
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间了。你不是怀孕已经五六个月了么?不要悲哀;待生了
孩子,好好地抚养。一到成人之后,你便交给他这雄剑,教他砍在大王的颈子上,
给我报仇!’”
  “那天父亲回来了没有呢?”眉间尺赶紧问。
  “没有回来!”她冷静地说。“我四处打听,也杳无消息。后来听得人说,第
一个用血来饲你父亲自己炼成的剑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亲。还怕他鬼魂作
怪,将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门和后苑了!”
  眉间尺忽然全身都如烧着猛火,自己觉得每一枝毛发上都仿佛闪出火星来。他
的双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响。
  他的母亲站起了,揭去床头的木板,下床点了松明,到门背后取过一把锄,交
给眉间尺道:“掘下去!”
  眉间尺心跳着,但很沉静的一锄一锄轻轻地掘下去。掘出来的都是黄土,约到
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随乎是烂掉的材木。
  “看罢!要小心!”他的母亲说。
  眉间尺伏在掘开的洞穴旁边,伸手下去,谨慎小心地撮开烂树,待到指尖一冷,
有如触着冰雪的时候,那纯青透明的剑也出现了。他看清了剑靶,捏着,提了出来。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随乎都骤然失了光辉,惟有青光充塞宇内。那剑便溶
在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无所有。眉间尺凝神细视,这才仿佛看见长五尺余,却并
不见得怎样锋利,剑口反而有些浑圆,正如一片韭叶。
  “你从此要改变你的优柔的性情,用这剑报仇去!”他的母亲说。
  “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
  “但愿如此。你穿了青衣,背上这剑,衣剑一色,谁也看不分明的。衣服我已
经做在这里,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罢。不要记念我!”她向床后的破衣箱一指,说。

  眉间尺取出新衣,试去一穿,长短正很合式。他便重行叠好,裹了剑,放在枕
边,沉静地躺下。他觉得自己已经改变了优柔的性情;他决心要并无心事一般,倒
头便睡,清晨醒来,毫不改变常态,从容地去寻他不共戴天的仇雠。但他醒着。他
翻来复去,总想坐起来。他听到他母亲的失望的轻轻的长叹。他听到最初的鸡鸣;
他知道已交子时,自己是上了十六岁了。

                                   二

  当眉间尺肿着眼眶,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外,穿着青衣,背着青剑,迈开大步,
径奔城中的时候,东方还没有露出阳光。杉树林的每一片叶尖,都挂着露珠,其中
隐藏着夜气。但是,待到走到树林的那一头,露珠里却闪出各样的光辉,渐渐幻成
晓色了。远望前面,便依稀看见灰黑色的城墙和雉堞〔6〕。
  和挑葱卖菜的一同混入城里,街市上已经很热闹。男人们一排一排的呆站着;
女人们也时时从门里探出头来。她们大半也肿着眼眶;蓬着头;黄黄的脸,连脂粉
也不及涂抹。
  眉间尺预觉到将有巨变降临,他们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着这巨变的。
  他径自向前走;一个孩子突然跑过来,几乎碰着他背上的剑尖,使他吓出了一
身汗。转出北方,离王宫不远,人们就挤得密密层层,都伸着脖子。人丛中还有女
人和孩子哭嚷的声音。他怕那看不见的雄剑伤了人,不敢挤进去;然而人们却又在
背后拥上来。他只得宛转地退避;面前只看见人们的背脊和伸长的脖子。
  忽然,前面的人们都陆续跪倒了;远远地有两匹马并着跑过来。此后是拿着木
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走得满路黄尘滚滚。又来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
上面坐着一队人,有的打钟击鼓,有的嘴上吹着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劳什子〔7〕。
此后又是车,里面的人都穿画衣,不是老头子,便是矮胖子,个个满脸油汗。接着
又是一队拿刀枪剑戟的骑士。跪着的人们便都伏下去了。这时眉间尺正看见一辆黄
盖的大车驰来,正中坐着一个画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脑袋;腰间还依稀看见佩
着和他背上一样的青剑。
  他不觉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热起来,像是猛火焚烧着。他一面伸手向肩头捏
住剑柄,一面提起脚,便从伏着的人们的脖子的空处跨出去。
  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个倒栽葱,因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只脚。这
一跌又正压在一个干瘪脸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剑尖伤了他,吃惊地起来看的时候,
肋下就挨了很重的两拳。他也不暇计较,再望路上,不但黄盖车已经走过,连拥护
的骑士也过去了一大阵了。
  路旁的一切人们也都爬起来。干瘪脸的少年却还扭住了眉间尺的衣领,不肯放
手,说被他压坏了贵重的丹田〔8〕,必须保险,倘若不到八十岁便死掉了,就得抵
命。闲人们又即刻围上来,呆看着,但谁也不开口;后来有人从旁笑骂了几句,却
全是附和干瘪脸少年的。眉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
无聊,却又脱身不得。这样地经过了煮熟一锅小米的时光,眉间尺早已焦躁得浑身
发火,看的人却仍不见减,还是津津有味随的。
  前面的人圈子动摇了,挤进一个黑色的人来,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他并不
言语,只向眉间尺冷冷地一笑,一面举手轻轻地一拨干瘪脸少年的下巴,并且看定
了他的脸。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会,不觉慢慢地松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
看的人们也都无聊地走散。只有几个人还来问眉间尺的年纪,住址,家里可有姊姊。
眉间尺都不理他们。
  他向南走着;心里想,城市中这么热闹,容易误伤,还不如在南门外等候他回
来,给父亲报仇罢,那地方是地旷人稀,实在很便于施展。这时满城都议论着国王
的游山,仪仗,威严,自己得见国王的荣耀,以及俯伏得有怎么低,应该采作国民
的模范等等,很像蜜蜂的排衙〔9〕。直至将近南门,这才渐渐地冷静。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树下,取出两个馒头来充了饥;吃着的时候忽然记
起母亲来,不觉眼鼻一酸,然而此后倒也没有什么。周围是一步一步地静下去了,
他至于很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尽目力望着前方,毫不见有国王回来的影子。上城卖
菜的村人,一个个挑着空担出城回家去了。
  人迹绝了许久之后,忽然从城里闪出那一个黑色的人来。“走罢,眉间尺!国
王在捉你了!”他说,声音好像鸱枭。
  眉间尺浑身一颤,中了魔似的,立即跟着他走;后来是飞奔。他站定了喘息许
多时,才明白已经到了杉树林边。后面远处有银白的条纹,是月亮已从那边出现;
前面却仅有两点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你怎么认识我?……”他极其惶骇地问。
  “哈哈!我一向认识你。”那人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背着雄剑,要给你的父
亲报仇,我也知道你报不成。岂但报不成;今天已经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从东门
还宫,下令捕拿你了。”
  眉间尺不觉伤心起来。
  “唉唉,母亲的叹息是无怪的。”他低声说。
  “但她只知道一半。她不知道我要给你报仇。”
  “你么?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阿,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
  “那么,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他严冷地说,“仗义,同情,
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10〕。我的心里全没有
你所谓的那些。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好。但你怎么给我报仇呢?”
  “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两粒磷火下的声音说。“那两件么?你听着:一是
你的剑,二是你的头!”
  眉间尺虽然觉得奇怪,有些狐疑,却并不吃惊。他一时开不得口。
  “你不要疑心我将骗取你的性命和宝贝。”暗中的声音又严冷地说。“这事全
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聪
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
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暗中的声音刚刚停止,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前
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色人。
  “呵呵!”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
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声即刻散布在杉树林中,深处随着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闪动,倏忽临近,听
到咻咻的饿狼的喘息。第一口撕尽了眉间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
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最先头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扑过来。他用青剑一挥,狼头便坠在地面的青苔
上。别的狼们第一口撕尽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
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他已经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间尺的头,和青剑都背在背脊上,回转身,在
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
  狼们站定了,耸着肩,伸出舌头,咻咻地喘着,放着绿的眼光看他扬长地走。

  他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发出尖利的声音唱着歌: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11〕

                                   三

  游山并不能使国王觉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将有刺客的密报,更使他扫兴而还。
那夜他很生气,说是连第九个妃子的头发,也没有昨天那样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
撒娇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别扭了七十多回,这才使龙眉之间的皱纹渐渐地舒展。
  午后,国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兴,待到用过午膳,简直现出怒容来。
  “唉唉!无聊!”他打一个大呵欠之后,高声说。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见
这情形,都不觉手足无措。白须老臣的讲道,矮胖侏儒〔12〕的打诨,王是早已听
厌的了;近来便是走索,缘竿,抛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戏,也都看
得毫无意味。他常常要发怒;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小错处,杀掉几个人。

  偷空在宫外闲游的两个小宦官,刚刚回来,一看见宫里面大家的愁苦的情形,
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祸事临头了,一个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却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
慌不忙,跑到国王的面前,俯伏着,说道:
  “奴才刚才访得一个异人,很有异术,可以给大王解闷,因此特来奏闻。”
  “什么?!”王说。他的话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个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背着一个圆圆的青包裹;嘴
里唱着胡诌的歌。人问他。他说善于玩把戏,空前绝后,举世无双,人们从来就没
有看见过;一见之后,便即解烦释闷,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却又不肯。说
是第一须有一条金龙,第二须有一个金鼎。……”
  “金龙?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这样想。……”
  “传进来!”
  话声未绝,四个武士便跟着那小宦官疾趋而出。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个个喜
形于色。他们都愿意这把戏玩得解愁释闷,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这回也有了那
乞丐似的黑瘦男子来受祸,他们只要能挨到传了进来的时候就好了。
  并不要许多工夫,就望见六个人向金阶趋进。先头是宦官,后面是四个武士,
中间夹着一个黑色人。待到近来时,那人的衣服却是青的,须眉头发都黑;瘦得颧
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来。他恭敬地跪着俯伏下去时,果然看见背上有
一个圆圆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面还画上一些暗红色的花纹。
  “奏来!”王暴躁地说。他见他家伙简单,以为他未必会玩什么好把戏。
  “臣名叫宴之敖者〔13〕;生长汶汶乡〔14〕。少无职业;晚遇明师,教臣把
戏,是一个孩子的头。这把戏一个人玩不起来,必须在金龙之前,摆一个金鼎,注
满清水,用兽炭〔15〕煎熬。于是放下孩子的头去,一到水沸,这头便随波上下,
跳舞百端,且发妙音,欢喜歌唱。这歌舞为一人所见,便解愁释闷,为万民所见,
便天下太平。”
  “玩来!”王大声命令说。
  并不要许多工夫,一个煮牛的大金鼎便摆在殿外,注满水,下面堆了兽炭,点
起火来。那黑色人站在旁边,见炭火一红,便解下包袱,打开,两手捧出孩子的头
来,高高举起。那头是秀眉长眼,皓齿红唇;脸带笑容;头发蓬松,正如青烟一阵。
黑色人捧着向四面转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随
即将手一松,只听得扑通一声,坠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时溅起,足有五尺多高,此
后是一切平静。
  许多工夫,还无动静。国王首先暴躁起来,接着是王后和妃子,大臣,宦官们
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们则已经开始冷笑了。王一见他们的冷笑,便觉自己受
愚,回顾武士,想命令他们就将那欺君的莠民掷入牛鼎里去煮杀。
  但同时就听得水沸声;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红。
王刚又回过脸来,他也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
的声音唱起歌来: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随着歌声,水就从鼎口涌起,上尖下广,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
地回旋运动。那头即似水上上下下,转着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们还
可以隐约看见他玩得高兴的笑容。过了些时,突然变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夹着穿
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飞溅,满庭洒下一阵热雨来。一个侏儒忽然叫了一声,用手摸
着自己的鼻子。他不幸被热水烫了一下,又不耐痛,终于免不得出声叫苦了。
  黑色人的歌声才停,那头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颜色转成端庄。这样
的有十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动;从抖动加速而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
态度很雍容。绕着水边一高一低地游了三匝,忽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显得格外
精采,同时也开口唱起歌来: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头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几个筋斗之后,上下升降起来,眼珠向着左右
瞥视,十分秀媚,嘴里仍然唱着歌: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血一头颅兮爱乎呜呼。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

  唱到这里,是沉下去的时候,但不再浮上来了;歌词也不能辨别。涌起的水,
也随着歌声的微弱,渐渐低落,像退潮一般,终至到鼎口以下,在远处什么也看不
见。
  “怎了?”等了一会,王不耐烦地问。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着说。“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团圆舞,不临近是
看不见的。臣也没有法术使他上来,因为作团圆舞必须在鼎底里。”
  王站起身,跨下金阶,冒着炎热立在鼎边,探头去看。只见水平如镜,那头仰
面躺在水中间,两眼正看着他的脸。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脸上时,他便嫣然一笑。
这一笑使王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起是谁来。刚在惊疑,黑色人已经掣出了
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闪电般从后项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就落在鼎
里了。
  仇人相见,本来格外眼明,况且是相逢狭路。王头刚到水面,眉间尺的头便迎
上来,狠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声;两头即在水中死战。
约有二十回合,王头受了五个伤,眉间尺的头上却有七处。王又狡猾,总是设法绕
到他的敌人的后面去。眉间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身。这一
回王的头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连连蚕食进去;连鼎外面也仿佛听到孩子的失声
叫痛的声音。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骇得凝结着的神色也应声活动起来,似乎感到暗无天日
的悲哀,皮肤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夹着秘密的欢喜,瞪了眼,像是等候着
什么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是面不改色。他从从容容地伸开那捏着看不见的青
剑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长颈子,如在细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弯,青剑便蓦地从
他后面劈下,剑到头落,坠入鼎中,怦的一声,雪白的水花向着空中同时四射。
  他的头一入水,即刻直奔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下来。王忍不
住叫一声“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挣脱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下
死劲咬住。他们不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
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先前还会在鼎里
面四处乱滚,后来只能躺着呻吟,到底是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
装死还是真死。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
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四

  烟消火灭;水波不兴。特别的寂静倒使殿上殿下的人们警醒。他们中的一个首
先叫了一声,大家也立刻迭连惊叫起来;一个迈开腿向金鼎走去,大家便争先恐后
地拥上去了。有挤在后面的,只能从人脖子的空隙间向里面窥探。
  热气还炙得人脸上发烧。鼎里的水却一平如镜,上面浮着一层油,照出许多人
脸孔:王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监。……
  “阿呀,天哪!咱们大王的头还在里面哪,唉唉唉!”第六个妃子忽然发狂似
的哭嚷起来。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仓皇散开,急得手足无措,各自转了四
五个圈子。一个最有谋略的老臣独又上前,伸手向鼎边一摸,然而浑身一抖,立刻
缩了回来,伸出两个指头,放在口边吹个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门外商议打捞办法。约略费去了煮熟三锅小米的工夫,
总算得到一种结果,是:到大厨房去调集了铁丝勺子,命武士协力捞起来。
  器具不久就调集了,铁丝勺,漏勺,金盘,擦桌布,都放在鼎旁边。武士们便
揎起衣袖,有用铁丝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齐恭行打捞。有勺子相触的声音,有勺
子刮着金鼎的声音;水是随着勺子的搅动而旋绕着。好一会,一个武士的脸色忽而
很端庄了,极小心地两手慢慢举起了勺子,水滴从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里面便
显出雪白的头骨来。大家惊叫了一声;他便将头骨倒在金盘里。
  “阿呀!我的大王呀!”王后,妃子,老臣,以至太监之类,都放声哭起来。
但不久就陆续停止了,因为武士又捞起了一个同样的头骨。
  他们泪眼模胡地四顾,只见武士们满脸油汗,还在打捞。此后捞出来的是一团
糟的白头发和黑头发;还有几勺很短的东西,随乎是白胡须和黑胡须。此后又是一
个头骨。此后是三枝簪。
  直到鼎里面只剩下清汤,才始住手;将捞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盘:一盘头骨,
一盘须发,一盘簪。
  “咱们大王只有一个头。那一个是咱们大王的呢?”第九个妃子焦急地问。
  “是呵……。”老臣们都面面相觑。
  “如果皮肉没有煮烂,那就容易辨别了。”一个侏儒跪着说。
  大家只得平心静气,去细看那头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连那孩子的头,
也无从分辨。王后说王的右额上有一个疤,是做太子时候跌伤的,怕骨上也有痕迹。
果然,侏儒在一个头骨上发见了:大家正在欢喜的时候,另外的一个侏儒却又在较
黄的头骨的右额上看出相仿的瘢痕来。
  “我有法子。”第三个王妃得意地说,“咱们大王的龙准〔16〕是很高的。”

  太监们即刻动手研究鼻准骨,有一个确也似乎比较地高,但究竟相差无几;最
可惜的是右额上却并无跌伤的瘢痕。
  “况且,”老臣们向太监说,“大王的后枕骨是这么尖的么?”
  “奴才们向来就没有留心看过大王的后枕骨……。”
  王后和妃子们也各自回想起来,有的说是尖的,有的说是平的。叫梳头太监来
问的时候,却一句话也不说。
  当夜便开了一个王公大臣会议,想决定那一个是王的头,但结果还同白天一样。
并且连须发也发生了问题。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难处置。
讨论了小半夜,只将几根红色的胡子选出;接着因为第九个王妃抗议,说她确曾看
见王有几根通黄的胡子,现在怎么能知道决没有一根红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归并,
作为疑案了。
  到后半夜,还是毫无结果。大家却居然一面打呵欠,一面继续讨论,直到第二
次鸡鸣,这才决定了一个最慎重妥善的办法,是:只能将三个头骨都和王的身体放
在金棺里落葬。
  七天之后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热闹。城里的人民,远处的人民,都奔来瞻仰
国王的“大出丧”。天一亮,道上已经挤满了男男女女;中间还夹着许多祭桌。待
到上午,清道的骑士才缓辔而来。又过了不少工夫,才看见仪仗,什么旌旗,木棍,
戈戟,弓弩,黄钺之类;此后是四辆鼓吹车。再后面是黄盖随着路的不平而起伏着,
并且渐渐近来了,于是现出灵车,上载金棺,棺里面藏着三个头和一个身体。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丛中出现。几个义民很忠愤,咽着泪,
怕那两个大逆不道的逆贼的魂灵,此时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礼,然而也无法可施。
  此后是王后和许多王妃的车。百姓看她们,她们也看百姓,但哭着。此后是大
臣,太监,侏儒等辈,都装着哀戚的颜色。只是百姓已经不看他们,连行列也挤得
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

                  一九二六年十月作。〔17〕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五日、五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二
卷第八、九期,原题为《眉间尺》。一九三二年编入《自选集》时改为现名。
  〔2〕眉间尺复仇的传说,在相传为魏曹丕所著的《列异传》中有如下的记载:
“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剑献君,藏其
雄者。谓其妻曰:‘吾藏剑在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矣。君若
觉,杀我;尔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觉,杀干将。妻后生男,名赤鼻,告之。赤
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剑;忽于屋柱中得之。楚王梦一人,眉广三寸,辞欲报仇。购
求甚急,乃逃朱兴山中。遇客,欲为之报;乃刎首,将以奉楚王。客令镬煮之,头
三日三夜跳不烂。王往观之,客以雄剑倚拟王,王头堕镬中;客又自刎。三头悉烂,
不可分别,分葬之,名曰三王冢。”(据鲁迅辑《古小说钩沉》本)又晋代干宝
《搜神记》卷十一也有内容大致相同的记载,而叙述较为细致,如眉间尺山中遇客
一段说:“(楚)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王即购之千金。儿闻之,亡
去,入山行歌。客有逢者,谓子年少,何哭之甚悲耶?曰:‘吾干将莫邪子也。楚
王杀我父,吾欲报之。’客曰:‘闻王购子头千金,将子头与剑来,为子报之。’
儿曰:‘幸甚!’即自刎,两手捧头及剑奉之,立僵。客曰:‘不负子也。’于是
尸乃仆。”(此外相传为后汉赵晔所著的《楚王铸剑记》,完全与《搜神记》所记
相同。)
  〔3〕子时我国古代用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
戌、亥)记时,从夜里十一点到次晨一点称为子时。
  〔4〕王妃生下了一块铁清代陈元龙撰《格致镜原》卷三十四引《列士传》佚文:
“楚王夫人于夏纳凉,抱铁柱,心有所感,遂怀孕,产一铁;王命莫邪铸为双剑。”

  〔5〕井华水清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水。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井泉水《集
解》:“汪颖曰:平旦第一汲,为井华水。”
  〔6〕雉堞城上排列如齿状的矮墙,俗称城垛。
  〔7〕劳什子北方方言。指物件,含有轻蔑、厌恶的意思。
  〔8〕丹田道家把人身脐下三寸的地方称为丹田,据说这个部位受伤,可以致命。

  〔9〕蜜蜂的排衙蜜蜂早晚两次群集蜂房外面,就像朝见蜂王一般。这里用来形
容人群拥挤喧闹。排衙,旧时衙署中下属依次参谒长官的仪式。
  〔10〕放鬼债的资本作者在创作本篇数月后,曾在一篇杂感里说,旧社会“有
一种精神的资本家”,惯用“同情”一类美好言辞作为“放债”的“资本”,以求
“报答”。参看《而已集·新时代的放债法》。
  〔11〕这里和下文的歌,意思介于可解不可解之间。作者在一九三六年三月二
十八日给日本增田善的信中曾说:“在《铸剑》里,我以为没有什么难懂的地方。
但要注意的,是那里面的歌,意思都不明显,因为是奇怪的人和头颅唱出来的歌,
我们这种普通人是难以理解的。”
  〔12〕侏儒形体矮小、专以滑稽笑谑供君王娱乐消遣的人,略似戏剧中的丑角。

  〔13〕宴之敖者作者虚拟的人名。一九二四年九月,鲁迅辑成《俟堂砖文杂集》
一书,题记后用宴之敖者作为笔名,但以后即未再用。
  〔14〕汶汶乡作者虚拟的地名。汶汶,昏暗不明。
  〔15〕兽炭古时豪富之家将木炭屑做成各种兽形的一种燃料。东晋裴启《语林》
有如下记载:“洛下少林木,炭止如粟状。羊琇骄豪,乃捣小炭为屑,以物和之,
作兽形。后何召之徒共集,乃以温酒;火□既猛,兽皆开口,向人赫然。诸豪相矜,
皆服而效之。”(据鲁迅辑《古小说钩沉》本)
  〔16〕龙准指帝王的鼻子。准,鼻子。
  〔17〕本篇最初发表时未署写作日期。现在篇末的日期是收入本集时补记。据
《鲁迅日记》,本篇完成时间为一九二七年四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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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1: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辞顾颉刚教授令“候审”(并来信)

  鲁迅先生:

  顷发一挂号信,以未悉先生住址,由中山大学转奉,嗣恐先生未能接到,特探
得尊寓所在,另钞一分奉览。敬请大安。

  颉刚敬上。十六,七,廿四。

  钞件

  鲁迅先生:

  颉刚不知以何事开罪于先生,使先生对于颉刚竟作如此强烈之攻击,未即承教,
良用耿耿。前日见汉口《中央日报副刊》上,先生及谢玉生先生通信,始悉先生等
所以反对颉刚者,盖欲伸党国大义,而颉刚所作之罪恶直为天地所不容,无任惶骇。
诚恐此中是非,非笔墨口舌所可明了,拟于九月中回粤后提起诉讼,听候法律解决。
如颉刚确有反革命之事实,虽受死刑,亦所甘心,否则先生等自当负发言之责任。
务请先生及谢先生暂勿离粤,以俟开审,不胜感盼。敬请大安,谢先生处并候。

  中华民国十六年七月廿四日回信

  颉刚先生:

  来函谨悉,甚至于吓得绝倒矣。先生在杭盖已闻仆于八月中须离广州之讯,于
是顿生妙计,命以难题。如命,则仆尚须提空囊赁屋买米,作穷打算,恭候偏何来
迟,提起诉讼。不如命,则先生可指我为畏罪而逃也;而况加以照例之一传十,十
传百乎哉?但我意早决,八月中仍当行,九月已在沪。江浙俱属党国所治,法律当
与粤不异,且先生尚未启行,无须特别函挽听审,良不如请即就近在浙起诉,尔时
仆必到杭,以负应负之责。倘其典书卖裤,居此生活费綦昂之广州,以俟月余后或
将提起之诉讼,天下那易有如此十足笨伯哉!《中央日报副刊》未见;谢君〔2〕
处恕不代达,此种小傀儡,可不做则不做而已,无他秘计也。此复,顺请著安!

  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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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1:22:51 | 显示全部楼层
病后杂谈

                                   一

  生一点病,的确也是一种福气。不过这里有两个必要条件:一要病是小病,并
非什么霍乱吐泻,黑死病,或脑膜炎之类;二要至少手头有一点现款,不至于躺一
天,就饿一天。

  这二者缺一,便是俗人,不足与言生病之雅趣的。

  我曾经爱管闲事,知道过许多人,这些人物,都怀着一个大愿。大愿,原是每
个人都有的,不过有些人却模模胡胡,自己抓不住,说不出。他们中最特别的有两
位:一位是愿天下的人都死掉,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个好看的姑娘,还有一个卖大饼
的;另一位是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
这种志向,一看好像离奇,其实却照顾得很周到。第一位姑且不谈他罢,第二位的
“吐半口血”,就有很大的道理。才子本来多病,但要“多”,就不能重,假使一
吐就是一碗或几升,一个人的血,能有几回好吐呢?过不几天,就雅不下去了。

  我一向很少生病,上月却生了一点点。开初是每晚发热,没有力,不想吃东西,
一礼拜不肯好,只得看医生。医生说是流行性感冒。好罢,就是流行性感冒。但过
了流行性感冒一定退热的时期,我的热却还不退。医生从他那大皮包里取出玻璃管
来,要取我的血液,我知道他在疑心我生伤寒病了,自己也有些发愁。然而他第二
天对我说,血里没有一粒伤寒菌;于是注意的听肺,平常;听心,上等。这似乎很
使他为难。我说,也许是疲劳罢;他也不甚反对,只是沉吟着说,但是疲劳的发热,
还应该低一点。……好几回检查了全体,没有死症,不至于呜呼哀哉是明明白白的,
不过是每晚发热,没有力,不想吃东西而已,这真无异于“吐半口血”,大可享生
病之福了。因为既不必写遗嘱,又没有大痛苦,然而可以不看正经书,不管柴米账,
玩他几天,名称又好听,叫作“养病”。从这一天起,我就自己觉得好像有点儿
“雅”了;那一位愿吐半口血的才子,也就是那时躺着无事,忽然记了起来的。

  光是胡思乱想也不是事,不如看点不劳精神的书,要不然,也不成其为“养病”。
像这样的时候,我赞成中国纸的线装书,这也就是有点儿“雅”起来了的证据。洋
装书便于插架,便于保存,现在不但有洋装二十五六史,连《四部备要》也硬领而
皮靴了,〔2〕——原是不为无见的。但看洋装书要年富力强,正襟危坐,有严肃
的态度。假使你躺着看,那就好像两只手捧着一块大砖头,不多工夫,就两臂酸麻,
只好叹一口气,将它放下。所以,我在叹气之后,就去寻线装书。一寻,寻到了久
不见面的《世说新语》〔3〕之类一大堆,躺着来看,轻飘飘的毫不费力了,魏晋
人的豪放潇洒的风姿,也仿佛在眼前浮动。由此想到阮嗣宗〔4〕的听到步兵厨善
于酿酒,就求为步兵校尉;陶渊明〔5〕的做了彭泽令,就教官田都种秫,以便做
酒,因了太太的抗议,这才种了一点秔。这真是天趣盎然,决非现在的“站在云端
里呐喊”〔6〕者们所能望其项背。但是,“雅”要想到适可而止,再想便不行。
例如阮嗣宗可以求做步兵校尉,陶渊明补了彭泽令,他们的地位,就不是一个平常
人,要“雅”,也还是要地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渊明的好句,但我
们在上海学起来可就难了。没有南山,我们还可以改作“悠然见洋房”或“悠然见
烟囱”的,然而要租一所院子里有点竹篱,可以种菊的房子,租钱就每月总得一百
两,水电在外;巡捕捐按房租百分之十四,每月十四两。单是这两项,每月就是一
百十四两,每两作一元四角算,等于一百五十九元六。近来的文稿又不值钱,每千
字最低的只有四五角,因为是学陶渊明的雅人的稿子,现在算他每千字三大元罢,
但标点,洋文,空白除外。那么,单单为了采菊,他就得每月译作净五万三千二百
字。吃饭呢?要另外想法子生发,否则,他只好“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了。
“雅”要地位,也要钱,古今并不两样的,但古代的买雅,自然比现在便宜;办法
也并不两样,书要摆在书架上,或者抛几本在地板上,酒杯要摆在桌子上,但算盘
却要收在抽屉里,或者最好是在肚子里。






  此之谓“空灵”。

                                   二

  为了“雅”,本来不想说这些话的。后来一想,这于“雅”并无伤,不过是在
证明我自己的“俗”。王夷甫〔7〕口不言钱,还是一个不干不净人物,雅人打算
盘,当然也无损其为雅人。不过他应该有时收起算盘,或者最妙是暂时忘却算盘,
那么,那时的一言一笑,就都是灵机天成的一言一笑,如果念念不忘世间的利害,
那可就成为“杭育杭育派”〔8〕了。这关键,只在一者能够忽而放开,一者却是
永远执着,因此也就大有了雅俗和高下之分。我想,这和时而“敦伦”〔9〕者不
失为圣贤,连白天也在想女人的就要被称为“登徒子”〔10〕的道理,大概是一
样的。

  所以我恐怕只好自己承认“俗”,因为随手翻了一通《世说新语》,看过“S塾
缭厩*池”〔11〕的时候,千不该万不该的竟从“养病”想到“养病费”上去了,
于是一骨碌爬起来,写信讨版税,催稿费。写完之后,觉得和魏晋人有点隔膜,自
己想,假使此刻有阮嗣宗或陶渊明在面前出现,我们也一定谈不来的。于是另换了
几本书,大抵是明末清初的野史,时代较近,看起来也许较有趣味。第一本拿在手
里的是《蜀碧》〔12〕。

  这是蜀宾〔13〕从成都带来送我的,还有一部《蜀龟鉴》〔14〕,都是讲
张献忠〔15〕祸蜀的书,其实是不但四川人,而是凡有中国人都该翻一下的著作,
可惜刻的太坏,错字颇不少。翻了一遍,在卷三里看见了这样的一条——“又,剥
皮者,从头至尻,一缕裂之,张于前,如鸟展翅,率逾日始绝。有即毙者,行刑之
人坐死。”

  也还是为了自己生病的缘故罢,这时就想到了人体解剖。医术和虐刑,是都要
生理学和解剖学智识的。中国却怪得很,固有的医书上的人身五脏图,真是草率错
误到见不得人,但虐刑的方法,则往往好像古人早懂得了现代的科学。例如罢,谁
都知道从周到汉,有一种施于男子的“宫刑”,也叫“腐刑”,次于“大辟”一等。
对于女性就叫“幽闭”,向来不大有人提起那方法,但总之,是决非将她关起来,
或者将它缝起来。近时好像被我查出一点大概来了,那办法的凶恶,妥当,而又合
乎解剖学,真使我不得不吃惊。但妇科的医书呢?几乎都不明白女性下半身的解剖
学的构造,他们只将肚子看作一个大口袋,里面装着莫名其妙的东西。

  单说剥皮法,中国就有种种。上面所抄的是张献忠式;还有孙可望〔16〕式,
见于屈大均的《安龙逸史》〔17〕,也是这回在病中翻到的。其时是永历六年,
即清顺治九年,永历帝已经躲在安隆(那时改为安龙),秦王孙可望杀了陈邦传父
子,御史李如月就弹劾他“擅杀勋将,无人臣礼”,皇帝反打了如月四十板。可是
事情还不能完,又给孙党张应科知道了,就去报告了孙可望。

  “可望得应科报,即令应科杀如月,剥皮示众。俄缚如月至朝门,有负石灰一
筐,稻草一捆,置于其前。如月问,‘如何用此?’其人曰,‘是揎你的草!’如
月叱曰,‘瞎奴!此株株是文章,节节是忠肠也!’既而应科立右角门阶,捧可望
令旨,喝如月跪。如月叱曰,‘我是朝廷命官,岂跪贼令!?’乃步至中门,向阙
再拜。……应科促令仆地,剖脊,及臀,如月大呼曰:‘死得快活,浑身清凉!’
又呼可望名,大骂不绝。及断至手足,转前胸,犹微声恨骂;至颈绝而死。随以灰
渍之,纫以线,后乃入草,移北城门通衢阁上,悬之。……”

  张献忠的自然是“流贼”式;孙可望虽然也是流贼出身,但这时已是保明拒清
的柱石,封为秦王,后来降了满洲,还是封为义王,所以他所用的其实是官式。明
初,永乐皇帝剥那忠于建文帝的景清〔18〕的皮,也就是用这方法的。大明一朝,
以剥皮始,以剥皮终,可谓始终不变;至今在绍兴戏文里和乡下人的嘴上,还偶然
可以听到“剥皮揎草”的话,那皇泽之长也就可想而知了。

  真也无怪有些慈悲心肠人不愿意看野史,听故事;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
要令人毛骨悚然,心里受伤,永不全愈的。残酷的事实尽有,最好莫如不闻,这才
可以保全性灵,也是“是以君子远庖厨也”〔19〕的意思。比灭亡略早的晚明名
家的潇洒小品在现在的盛行,实在也不能说是无缘无故。不过这一种心地晶莹的雅
致,又必须有一种好境遇,李如月仆地“剖脊”,脸孔向下,原是一个看书的好姿
势〔20〕,但如果这时给他看袁中郎的《广庄》〔21〕,我想他是一定不要看
的。这时他的性灵有些儿不对,不懂得真文艺了。

  然而,中国的士大夫是到底有点雅气的,例如李如月说的“株株是文章,节节
是忠肠”,就很富于诗趣。临死做诗的,古今来也不知道有多少。直到近代,谭嗣
同〔22〕在临刑之前就做一绝“闭门投辖思张俭”,秋瑾〔23〕女士也有一句
“秋雨秋风愁杀人”,然而还雅得不够格,所以各种诗选里都不载,也不能卖钱。

                                   三

  清朝有灭族,有凌迟,却没有剥皮之刑,这是汉人应该惭愧的,但后来脍炙人
口的虐政是文字狱。虽说文字狱,其实还含着许多复杂的原因,在这里不能细说;
我们现在还直接受到流毒的,是他删改了许多古人的著作的字句,禁了许多明清人
的书。

  《安龙逸史》大约也是一种禁书,我所得的是吴兴刘氏嘉业堂〔24〕的新刻
本。他刻的前清禁书还不止这一种,屈大均的又有《翁山文外》;还有蔡显的《闲
渔闲闲录》〔25〕,是作者因此“斩立决”,还累及门生的,但我细看了一遍,
却又寻不出什么忌讳。对于这种刻书家,我是很感激的,因为他传授给我许多知识
——虽然从雅人看来,只是些庸俗不堪的知识。但是到嘉业堂去买书,可真难。我
还记得,今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好容易在爱文义路找着了,两扇大铁门,叩了几下,
门上开了一个小方洞,里面有中国门房,中国巡捕,白俄镖师各一位。巡捕问我来
干什么的。我说买书。他说账房出去了,没有人管,明天再来罢。我告诉他我住得
远,可能给我等一会呢?他说,不成!同时也堵住了那个小方洞。过了两天,我又
去了,改作上午,以为此时账房也许不至于出去。但这回所得回答却更其绝望,巡
捕曰:“书都没有了!卖完了!不卖了!”

  我就没有第三次再去买,因为实在回复的斩钉截铁。现在所有的几种,是托朋
友去辗转买来的,好像必须是熟人或走熟的书店,这才买得到。

  每种书的末尾,都有嘉业堂主人刘承干先生的跋文,他对于明季的遗老很有同
情,对于清初的文祸也颇不满。但奇怪的是他自己的文章却满是前清遗老的口风;
书是民国刻的,“儀”字还缺着末笔〔26〕。我想,试看明朝遗老的著作,反抗
清朝的主旨,是在异族的入主中夏的,改换朝代,倒还在其次。所以要顶礼明末的
遗民,必须接受他的民族思想,这才可以心心相印。现在以明遗老之仇的满清的遗
老自居,却又引明遗老为同调,只着重在“遗老”两个字,而毫不问遗于何族,遗
在何时,这真可以说是“为遗老而遗老”,和现在文坛上的“为艺术而艺术”,成
为一副绝好的对子了。

  倘以为这是因为“食古不化”的缘故,那可也并不然。中国的士大夫,该化的
时候,就未必决不化。就如上面说过的《蜀龟鉴》,原是一部笔法都仿《春秋》的
书,但写到“圣祖仁皇帝康熙元年春正月”,就有“赞”道:“……明季之乱甚矣!
风终幽,雅终《召癋》,〔27〕托乱极思治之隐忧而无其实事,孰若臣祖亲见之,
臣身亲被之乎?是编以元年正月终者,非徒谓体元表正〔28〕,蔑以加兹;生逢
盛世,荡荡难名,一以寄没世不忘之恩,一以见太平之业所由始耳!”

  《春秋》上是没有这种笔法的。满洲的肃王的一箭,不但射死了张献忠〔29〕,
也感化了许多读书人,而且改变了“春秋笔法”〔30〕了。

                                   四

  病中来看这些书,归根结蒂,也还是令人气闷。但又开始知道了有些聪明的士
大夫,依然会从血泊里寻出闲适来。例如《蜀碧》,总可以说是够惨的书了,然而
序文后面却刻着一位乐斋先生的批语道:“古穆有魏晋间人笔意。”

  这真是天大的本领!那死似的镇静,又将我的气闷打破了。

  我放下书,合了眼睛,躺着想想学这本领的方法,以为这和“君子远庖厨也”
的法子是大两样的,因为这时是君子自己也亲到了庖厨里。瞑想的结果,拟定了两
手太极拳。一,是对于世事要“浮光掠影”,随时忘却,不甚了然,仿佛有些关心,
却又并不恳切;二,是对于现实要“蔽聪塞明”,麻木冷静,不受感触,先由努力,
后成自然。第一种的名称不大好听,第二种却也是却病延年的要诀,连古之儒者也
并不讳言的。这都是大道。还有一种轻捷的小道,是:彼此说谎,自欺欺人。

  有些事情,换一句话说就不大合式,所以君子憎恶俗人的“道破”。其实,
“君子远庖厨也”就是自欺欺人的办法:君子非吃牛肉不可,然而他慈悲,不忍见
牛的临死的觳觫,于是走开,等到烧成牛排,然后慢慢的来咀嚼。牛排是决不会
“觳觫”的了,也就和慈悲不再有冲突,于是他心安理得,天趣盎然,剔剔牙齿,
摸摸肚子,“万物皆备于我矣”〔31〕了。彼此说谎也决不是伤雅的事情,东坡
先生在黄州,有客来,就要客谈鬼,客说没有,东坡道:“姑妄言之!”〔32〕
至今还算是一件韵事。

  撒一点小谎,可以解无聊,也可以消闷气;到后来,忘却了真,相信了谎。也
就心安理得,天趣盎然了起来。永乐的硬做皇帝,一部分士大夫是颇以为不大好的。
尤其是对于他的惨杀建文的忠臣。和景清一同被杀的还有铁铉〔33〕,景清剥皮,
铁铉油炸,他的两个女儿则发付了教坊,叫她们做婊子。这更使士大夫不舒服,但
有人说,后来二女献诗于原问官,被永乐所知,赦出,嫁给士人了。〔34〕这真
是“曲终奏雅”〔35〕,令人如释重负,觉得天皇毕竟圣明,好人也终于得救。
她虽然做过官妓,然而究竟是一位能诗的才女,她父亲又是大忠臣,为夫的士人,
当然也不算辱没。但是,必须“浮光掠影”到这里为止,想不得下去。一想,就要
想到永乐的上谕〔36〕,有些是凶残猥亵,将张献忠祭梓潼神的“咱老子姓张,
你也姓张,咱老子和你联了宗罢。尚飨!”的名文〔37〕,和他的比起来,真是
高华典雅,配登西洋的上等杂志,那就会觉得永乐皇帝决不像一位爱才怜弱的明君。
况且那时的教坊是怎样的处所?罪人的妻女在那里是并非静候嫖客的,据永乐定法,
还要她们“转营”,这就是每座兵营里都去几天,目的是在使她们为多数男性所凌
辱,生出“小龟子”和“淫贱材儿”来!所以,现在成了问题的“守节”,在那时,
其实是只准“良民”专利的特典。在这样的治下,这样的地狱里,做一首诗就能超
生的么?

  我这回从杭世骏的《订讹类编》〔38〕(续补卷上)里,这才确切的知道了
这佳话的欺骗。他说:“……考铁长女诗,乃吴人范昌期《题老妓卷》作也。诗云:
‘教坊落籍洗铅华,一片春心对落花。旧曲听来空有恨,故园归去却无家。云鬟半
馨临青镜,雨泪频弹湿绛纱。安得江州司马在,尊前重为赋琵琶。’昌期,字鸣凤;
诗见张士瀹《国朝文纂》。同时杜琼用嘉亦有次韵诗,题曰《无题》,则其非铁氏
作明矣。次女诗所谓‘春来雨露深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其论尤为不伦。宗正
睦木挈论革除事,谓建文流落西南诸诗,皆好事伪作,则铁女之诗可知。……”

  《国朝文纂》〔39〕我没有见过,铁氏次女的诗,杭世骏也并未寻出根底,
但我以为他的话是可信的,——虽然他败坏了口口相传的韵事。况且一则他也是一
个认真的考证学者,二则我觉得凡是得到大杀风景的结果的考证,往往比表面说得
好听,玩得有趣的东西近真。

  首先将范昌期的诗嫁给铁氏长女,聊以自欺欺人的是谁呢?我也不知道。但
“浮光掠影”的一看,倒也罢了,一经杭世骏道破,再去看时,就很明白的知道了
确是咏老妓之作,那第一句就不像现任官妓的口吻。不过中国的有一些士大夫,总
爱无中生有,移花接木的造出故事来,他们不但歌颂升平,还粉饰黑暗。关于铁氏
二女的撒谎,尚其小焉者耳,大至胡元杀掠,满清焚屠之际,也还会有人单单捧出
什么烈女绝命,难妇题壁的诗词来,这个艳传,那个步韵,比对于华屋丘墟,生民
涂炭之惨的大事情还起劲。到底是刻了一本集,连自己们都附进去,而韵事也就完
结了。

  我在写着这些的时候,病是要算已经好了的了,用不着写遗书。但我想在这里
趁便拜托我的相识的朋友,将来我死掉之后,即使在中国还有追悼的可能,也千万
不要给我开追悼会或者出什么记念册。因为这不过是活人的讲演或挽联的斗法场,
为了造语惊人,对仗工稳起见,有些文豪们是简直不恤于胡说八道的。结果至多也
不过印成一本书,即使有谁看了,于我死人,于读者活人,都无益处,就是对于作
者,其实也并无益处,挽联做得好,也不过挽联做得好而已。

  现在的意见,我以为倘有购买那些纸墨白布的闲钱,还不如选几部明人,清人
或今人的野史或笔记来印印,倒是于大家很有益处的。但是要认真,用点工夫,标
点不要错。十二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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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5 01:36:14 | 显示全部楼层
“吃白相饭”

                                  旅隼

  要将上海的所谓“白相”,改作普通话,只好是“玩耍”;至于“吃白相饭”,
那恐怕还是用文言译作“不务正业,游荡为生”,对于外乡人可以比较的明白些。

  游荡可以为生,是很奇怪的。然而在上海问一个男人,或向一个女人问她的丈
夫的职业的时候,有时会遇到极直截的回答道:“吃白相饭的。”
  听的也并不觉得奇怪,如同听到了说“教书”,“做工”一样。倘说是“没有
什么职业”,他倒会有些不放心了。
  “吃白相饭”在上海是这么一种光明正大的职业。
  我们在上海的报章上所看见的,几乎常是这些人物的功绩;没有他们,本埠新
闻是决不会热闹的。但功绩虽多,归纳起来也不过是三段,只因为未必全用在一件
事情上,所以看起来好像五花八门了。
  第一段是欺骗。见贪人就用利诱,见孤愤的就装同情,见倒霉的则装慷慨,但
见慷慨的却又会装悲苦,结果是席卷了对手的东西。
  第二段是威压。如果欺骗无效,或者被人看穿了,就脸孔一翻,化为威吓,或
者说人无礼,或者诬人不端,或者赖人欠钱,或者并不说什么缘故,而这也谓之
“讲道理”,结果还是席卷了对手的东西。
  第三段是溜走。用了上面的一段或兼用了两段而成功了,就一溜烟走掉,再也
寻不出踪迹来。失败了,也是一溜烟走掉,再也寻不出踪迹来。事情闹得大一点,
则离开本埠,避过了风头再出现。
  有这样的职业,明明白白,然而人们是不以为奇的。
  “白相”可以吃饭,劳动的自然就要饿肚,明明白白,然而人们也不以为奇。

  但“吃白相饭”朋友倒自有其可敬的地方,因为他还直直落落的告诉人们说,
“吃白相饭的!”
  六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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